[民间语文]我的教育故事(2004)
作者:崔铁军
《天涯》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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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对老师的心意
去年年底,我参加了一个朋友儿子的婚宴,应邀唱了一段京戏。后来,我和丈夫下楼回家,出了大门,就迎上来一个穿一色黑衣的姑娘,大厅的灯光照着她那张特别秀气的脸,人很精神利索。她一把握住我的双手,激动地说:“没想到在这儿能遇上崔老师,你精神好,唱得好,真是高兴,太高兴了!”我轻轻地问,“你是谁?”她说:“我是黎蓓蓓啊,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三班的,您不教我们班,但你给我们代过两周课啊!”看着她的那双独特的大眼睛,我有点儿想起来了,这是隔壁班上一个爱唱歌的小姑娘,大家都叫她“校园百灵”的。不料这孩子说着说着就抹眼泪了。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小百灵”。我顺便问了她的工作和家庭情况后给了她一张名片,就匆匆回家了。不一会儿这孩子发来信息:学生黎蓓蓓老是想着你,愿意有机会为老师服务,祝老师健康。这次我真的感动了,我以前为别的老师代课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学生我太多,记不住,而这个孩子却死死地记住了老师,一直希望向老师表达她久藏的美好的感情。我也给她回了信息:谢谢你记住老师,祝你事业进步,爱情甜蜜。她再次回了信息,竟说:“您早点休息吧,我今天太激动了,惊动了老师,对不起了。”多么懂事的孩子!我只是碰巧给她上过两个星期的课,而这个孩子却终生心存感激,如果不是这个偶然的机会相遇,我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孩子的心思!
江苏是我任班主任的初三(1)班学习最优秀的孩子,学习能力极强,又长得一表人才,是班上甚至全年级的领头羊,中考、高考都是以很高的成绩给了我骄傲。我知道他考进了南京大学,读了一个很不错的专业,以后就失去了联系。四年后的一天 ,他面貌全非的父亲找到我,告诉我说,孩子不在了!我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惋惜之情难以言表。这孩子是因为肝癌误诊而去世的,去世时,只有二十三岁,大学刚毕业,分到上海一天都没工作,就查出了病。他父亲给我带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江苏高高大大的,笑眯眯的,充满信心,一副学者气质。他父亲泣不成声地告诉我,江苏在最后的日子里,托他父亲把他认为最好看的一张照片捎给我,还说:“不要告诉崔老师了,就让她记住我原来的样子吧。”我的泪水顿时流了下来,这个孩子,就在他最最绝望无助的时候,还念念不忘把一份美好的珍藏送给老师,这就是学生对老师的心意。像这样的事例很多:我拖着煤气罐搬不上车的时候,身后冲出一个小伙子说,“老师让我来;”我到邮局给远在河北读大学的女儿寄保温瓶时,那个年轻的营业员细心地帮我一层层地用软物垫好,我说,谢谢你了,他才抬头冲我一笑,说,谢谢你崔老师;当我在医院吊盐水的时候,一个小个子的护士一声不响地递来一只暖暖的盐水瓶,帮我暖着凉凉的药水,一问是我学生的妹妹,认识我……而我已经记不得他们是那(哪)一届的学生了。我现在明白,也相信,我教过的孩子都记得我,这就是学生对老师的依恋、向往和思念,只要有机会,他们会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对你的尊重、感谢和爱戴。我们做老师的,要能理解学生对老师无瑕的爱,对得住孩子们对你的这份真情,善待每个生命。无论他是富有的,还是贫穷的,无论他是智慧的,还是愚钝的,无论他是俊的,还是丑的,无论他是健康的还是残疾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无愧于学生叫你一声老师,并一辈子认你为师。我以为这样温暖、博大的情怀是为人老师的基础,是真正教育的开始。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陈竟是当时那个班上楞头楞脑的小伙子,长一身黑皮,说话时喜欢用手不停地摸头。他在农村读的小学,随父亲工作调动进城到了我的班上。因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不肯开口说话,语感不好,英语成绩一直上不来,眼看着要挂红灯了,我不得已用了一个笨办法。星期天我把他叫到我家里来,剥了一个热鸡蛋看着他吃下去,横下心来把第二天要考试的试卷稍加变化一一给他讲了一遍,想以一种几近极端的办法推他一把,给他鼓一把劲。第二天他果然考了95分,他拿着试卷问我:“老师,这是我做的吗?是真的吗?”我告诉他:没偷看别人的就是真的!他用手又摸摸头,连连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第二学期他学得加倍地带劲,期中考试真考了90分,以后再也没有掉下来过。中考时以高分考上高中,蛮自信的。三年后没考上大学,他赌气地对他母亲说:“崔老师继续做我的班主任,说什么也要考个大学让她高兴高兴。”那时候大学太难考了。几年后他结了婚,婚礼上他领着漂亮的新娘子来敬酒,对新娘子说:这是我的妈妈!
现在想来,用这种办法帮一个学生度过一个坎,只用了这一次。我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我了解这孩子性格,相信他的潜能,才用这种超越常规的不可多用的办法,但这把钥匙对他管用。一旦他有了对困难学科一次成功的体验,他就会重建信心,积极主动地去学,从而获得真正的成功。当孩子的学习遇上一时困难的时候,我们要设身处地地为孩子想一想,不要着急,不要冷落他,而要靠自己的智慧找出那把最合适他的钥匙,帮助他度过难关。每个孩子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假如我们能敏锐地捕捉到孩子面前的那个“坎”,巧妙地和他一起跨过去,那他获得的就绝不仅仅是学业的成功,而是对生活的信心。这个陈竟现在在市邮政局工作,生个儿子7斤重,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任何时候见到我,都是那句话,妈妈你好!
“做什么都要争第一”
张伟同学当时也是一个性格内向,又比较敏感的孩子,成绩不算突出,但特别要强,特别在意老师对他的态度和关注程度。十二年后的第一次聚会,他告诉我,他是市平安保险公司的一名业务员,当年业绩在公司里排第十八位,全市大约有两三千这样的业务员吧。他说,老师你等着,我会做到第一的,我有这个信心和能力。我替他高兴,又替他担心,这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做保险要比别的孩子难哪,他又那么要强。我笑着说:进入前三名就很好了,做保险竞争强,不容易吧!他说,我会做到最好的,你一直要求我们,做什么事都要力求做到最好,做到第一,你还说,你的目标是要做个教育家呢!张伟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说过这个大话吗?实在记不得当时刚过三十的我会对孩子们说出后面一句话,但我知道我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孩子们和我非常的“朋友”,我对他们也是无话不说。现在我已经没有勇气对学生、对别人说出这种话来了,即使有这个念头,也会藏在心里,秘不宣人,不会像二十年前那样口无遮拦,把自己的心迹全部袒露在学生面前。但正是这种信任,这种坦诚,这种岗位追求深深地印在了孩子们的心间,并成为孩子们效仿的样子和进取的动力。我当年的学生现在也到了而立之年,他们都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许多人负有一定社会责任,进步很快。团支书刘成志同学说,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不小规模的临时党支部了。就是这个永争第一的张伟,还未来得及做到第一,年前就当上了那个公司的副经理,“从二千多名员工中脱颖而出。”张伟还说,你的两次表扬我终身不忘:一次是我从教室里跑到门外的草地上去吐痰,你表扬我懂事;一次是我在走廊里捡起一张废纸时,你从后面走过来夸我爱校、爱集体。我一点儿都记不得这些每天都发生的很正常的事了,但是孩子们记住了,从此更加爱集体,更加懂事了。及时地发现并亮化、固化孩子们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优良表现,哪怕是一件小事,一个细节,使之成为其恒久的个人品质是一种育人的基本功,也是一种育人艺术。关键是老师要有这双眼睛,要有这份责任。
“你改变了我的一生”
沈桂春同学当年是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身体结结实实的,说话大嗓门,为人热心肠,在同学当中有一定的号召力。他现在是常州某一个不小的企业的“一号”人物了,已和妻子儿子一起在常州落户,有一份不小的房产。我问他年产值是多少,他说“不低于5000万吧,和老师说句实话吧,一辈子吃喝都不愁了,企业维持正常运行也不成问题了,今后怎么办,要不要再上一个新台阶,正困惑着呢!”我问他办企业除了营(赢)利,除了解决若干工人的工作岗位,还有别的什么价值吗?比如给社会以更多的精神和物质回报,比如企业文化对员工素质的影响,比如企业创新的研究等。小沈直直地望着我,“老师,你是我永远的老师,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老师。这次回来,专程来看你就是想亲口对你说一句话:你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女人,你改变了我的一生。”旁边立刻有人纠正他,“应该是影响最大的女性”。我说为什么,他说:幸亏在那个十分重要的关键年段遇上了你,是你把我带进了一个文明的境地 ,是你告诉我外面有更美好的世界,是你让我立下了走出家门、闯荡世界的志向,否则,我永远只是一个走不远的菜农的儿子。我现在经常和外商打交道,你给我打的那英语功底居然让我不太费劲地和他们交谈。他们夸奖我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了你,太谢谢你了。他还给我带来了他们的产品,给我留作纪念。他一刻不停地说着,神情姿态像一副老总的样子,只有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沈桂春同学来自当时城郊一个菜农之家。父母都基本不识字,他就近在村小读的小学,凭天份考进了一中的初中部。刚进校时,“野性”不小,灵气也不少,就是这个孩子,一次次地给我出难题,老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我一次次地和他对话,也记不清说的什么了,大概就是希望他立大志做大事,过更好的日子吧。他在过程中有过多次反复,比较顽劣,以致他现在还记得我激他的话:“你记住,你是个不成王便成寇的料!”这句激他的话他深深地记住了,他说“老师的话中有话,你相信我的能力!”十几年过去了,我现在仍为我当时的不够耐心而内疚,我们做老师的人,心里或多或少会希望学生听话些,少些麻烦,希望学生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前一段的学校教育,然而我们更多的是碰到像沈桂春这样来自普通百姓之家,没有受过良好的学前教育和高质量的小学教育的孩子,如果这些孩子遇上你,从此就改变了他的一生的轨迹,改变了他对世界的态度,对人生的态度,与其说是孩子们的福气,不如说是我们自己的福气。当孩子们围坐在你身边,或七嘴八舌地汇报他们的工作、生活、家庭,或静静地看着你,一声不吭地看着你,我有了一种“雁归来”的幸福感和归宿感。
我的学生朋友郭郜
郭郜是五中的一个学生,那时我是他的校长。他算是我的一个学生,后来慢慢成了我的一个朋友,现在我们之间应该说是有了母子般的亲情,他是我经常牵挂的一个儿子。
1998年,根据学校的发展需要,我主持了一个省级教育课题《利用导师帮扶城市弱势少年群体的实践研究》,第一批挑选出37名,由于不同原因有着这样那样问题或缺陷的孩子作为帮扶对象,学校组成了以共产党员、骨干教师为主的导师团,一对一地对这些孩子给予近距离的、有针对性的关心和帮助,以保证他们不失学,不出事,顺利完成义务教育。郭郜是学校里人人见了头痛的孩子,父亲因涉嫌诈骗出外躲债五六年未回过家,母亲身患尿毒症无人照顾,只好回到娘家,由她的兄弟姐妹轮流照顾并负担医疗费用。郭郜由他的奶奶监护,八十多的奶奶对这个孙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学行为毫无办法。学校安排我和这个孩子结成对子,我为他建立了个人档案,那两年里总共找他谈了二十几次,记了一万多字的观察记录和谈话记录。我为了了解他的学习状况,陪他听过语文课、数学课和外语课,他对数学、外语已完全不适应,整堂课坐在我身边睡觉。语文课上他碍着我的面子一直在听,他听懂的地方能快速举手,我记得把一个成语解释得又快又准。他不停地逃课,我不停地找他,我甚至熟悉了学校附近的盐马路和大庆路上大多数游戏机厅,他逃课就是为了打游戏机,我从前门走进去,他从后门逃出去,游戏机厅的老板留他在那儿过宿,瞒我说人没有来过。一次我好容易逮住了他,我从他身后把他轻轻抱住,他回头一看是我,迅速地脱逃,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正如他后来信中所说“跑够了,玩痛快了,又晃到校园里来,大不了给个处分。”记不清多少次,他泥人似的来到学校,我给他洗净脸和双手,弄点东西给他吃一下,再亲自把他送进课堂,好像我的儿子逃学似的和课任老师说声对不起。没几天他又逃学了,我和他的老师们再找,就这样迂回了将近一年,初三下半学期就比较稳定了,中考前夕,有一天,他磨磨蹭蹭走到我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封已经磨破了边角的信,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那封信顺着读了下来,他写写改改,也费了不少劲。我同办公室的马老师说,如果这是一次命题作文,我可以给他85分。现在我读这封信,也觉得是件美事,信中充满真情实感,深情厚意。当我亲手把他送进中考考场的时候,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基本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了。但是随着他的离校,我的心一直悬着,这个没有父母家庭关爱的孩子将来怎么办呢?能自己走好青春的路吗?三年后,2003年5月的一天,我终于等来了他的第二封信,他现在在北京昌平区某部队学开汽车,仅仅是他认真、工整的字迹就足以宽慰我一直悬着的心:
敬爱的崔校长:
您好!
三年没有联系了,您还好吗!通过三年的磨练,我渐渐明白了人生意义,现在我踏入军营,重新锻造自己,希望再过二年,我能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您的面前。目前,我正在北京海军汽车团学习驾驶,到8月中旬结束了,到那时我有可能去上海或留在海军大院开车,这里的首长和战友们都十分的关心我,当然我更希望去上海,那里离家很近,有空我回去看您。
回首往事,我真挚的感谢您,因为自己的任性和无知,把我从失足的边缘拉了回来,如果说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重回课堂,然而时至今日,我步入军营,对我来说,这是新的起点,虽然有时候很苦、很累,但是我觉得有付出才会有回报,以实际行动来答谢您对我的关爱!
学习有点忙,先写这么多吧,谢谢您对我的关爱!
祝您一生平安,现在全国防治非典,多多注意身体!
收到郭邰的来信,对我来说,是一个节日啊!
最重的一块奖章
我的案头,放着一只普通的小方盒,里面是一只一寸见方的有机玻璃制成的工艺品,在这只可以斜搁在平面上的透明的小玩意里,有一个同样透明的小舞人,轻盈的舞姿使我总是念着我的学生李明慧,这个小人就是她毕业离校时执意送给我的,同时送给我的还有我一本不怎么读得懂的《地藏菩萨本愿功德经》。
1998年8月底,我在五中任校长。在核对初一新生报名情况时,发现了李明慧同学还没有报到,档案中有她的考试成绩(156分),有她毕业的学校(城区实小),却没有家庭住址,监护人一栏中只填着师公某某,并盖有师公的私章,这份档案引起了我的注意,派人到原毕业学校去一问,才知道这是个自出生起就在尼姑庵长大的女孩,当时只有13岁,她出生后就被遗弃在尼姑庵门口,好心的老尼(即后来的主持师公)将她扶养长大。又了解到这个尼姑庵离学校不远,我决定约上教导处杨主任一同前往,动员她来上学,完成义务教育。我们先找到了当地的居委会孙主任,又七弯八拐找到这个尼姑庵中,里面黑压压地站了一院子人。院子不大,烟雾缭绕的。一问,原来是为一人家什么人做冥寿。我们的到来,使那家事主大为不悦,头二十个身穿黑色袈衫的中年妇女七嘴八舌地说我们多管闲事。我还未见过这种场面,但还是坚持找到了主持的师公,并和她说明来意,她说小明慧几天不回来了,等她回来再说吧。我觉得僵持着也不好,只好先退出。过了两天又去,仍然是一样的场面,原来这场佛事要做七天七夜的。我们又打算返回时,有一中年妇女(估计是观众)拉着我压低声音说:“小尼姑就在西房里,不信你去看。”我想都没想,就进了大屋,推开了西房门。小明慧和师公都在,小明慧个子不高,一身黑袍,趴在老尼身后不敢说话,但那对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分明在说:“我要读书,我要上学!”我仍然和颜悦色地和老尼说道理:“这个孩子依照法律是要读完初中的,你看呢?”老尼也和我讲了三点小明慧不上学的理由:1、她将来要做尼姑的,只需要自学文史知识(大意如此)就足够了,不需要学习中学那么多课程;2、孩子大了,中学男女混班,不利于她静心做佛事;3、庵里老的老,小的小,明慧就算是个人了,庵里有事离不开她,再说庵里经济上也较困难,学费也是问题等。我再三给她讲道理,并表示愿意从经济上帮助这孩子读书,老尼就是不表态,后来又去过两次,仍然是僵持无果。但是,小明慧那双渴望读书的眼睛却深深地嵌在了我的心里。第二年春天,人大、政协来视察学校,我就说了这件事,希望得到帮助。没想到市人大科教文卫处的张处长十分重视,一个星期后,由市人大牵头,市和城区两级人大、两级民政局、两级宗教局和属地的办事处、居委会及五中九个单位为小明慧上学专门开了半天会,最后形成三条决定:由市宗教局出面,请盐城佛教界的头面人物永宁寺的大主持做老尼的工作,保证这孩子下一年继续上学;由城区民政局解决小明慧读初中期间的基本生活补贴,每月130元;由五中解决她三年的学杂费和书籍簿本费。我一直在等,果然1999年8月底,一个电话打到学校,老尼托人问我:“送小明慧上学还需要什么?”我立即回答:“什么都不要,带一只空书包就行,我在门口等她!”就这样,小明慧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学校继续学习。在五中三年中,班主任和许多老师给了她无微不至的温暖,学校没有收过她一分钱,还送了她一套校服。她白天穿着校服上课,基本不缺课,晚上和节假日仍然穿着袈纱(裟)在庵里做佛事。到了初三中考前,因尼姑庵拆迁异地新建,小明慧缺了所有的复习课,电话里她告诉我,一定会上中考考场的。学校给她垫了报名费,她果然上了考场,还考出了581分的好成绩。填志愿时我和她通过电话,她说高中就不上了,她已决定到浙江去读佛学院,将来回来主持这个庵的工作了。我问,是师公的意思,还是你的想法?她说:“我从小生活在这个环境中,确实也喜欢这个职业了。”望着这个眉清目秀,越来越漂亮的17岁姑娘,我很心酸的理解了她的选择。拍完毕业照的那天中午快放学的时候,她一个人来到校长室,拿出前面提到的两件礼物送给我,说:“人与人相遇是一种缘分,我相信,我和你一定是前世有缘分的人,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么多。”她怯生生地希望和我在校园里合张影。我满足了她的心愿,照片出来以后,我买了一本相册,把小明慧和我的合影夹在第一张,托人送给了她,我在相册上写着:“明慧,我们是朋友,有事找我。”
一寸见方的小舞人,就在我的案头,我一上班就能见到它,与其说它见证着小明慧和我的师生情意,不如说是我从教几十年中得到的最重的一枚奖章,一枚来自学生的奖章,所以特别的有份量。(李明慧的故事被《中国教育报》、省市电视台多次报道过)
“老师,你也抱抱我吧!”
还是回头说今年春节后的聚会吧 。
那天席间挨着我的是一个叫作梁峰的男孩子,他告诉我现在的工作单位,我现在记不起来了。他坐在我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大家,听着大家说,偶尔也笑笑。同学们取笑他的新娘子,他就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去年才结的婚,已经31岁了,还没有孩子。晚饭快结束的时候,他的新娘子来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女孩,性格朗朗的,来了以后就悄悄地告诉桌上的潘卫星同学(显然他们很熟悉),“我求了他一个小时才让我来,真气人。”同学们一直和我在说着二十年前的事,那些细节我一点儿都记不得了,他们说,我们在运动会上争团体总分第一的时候,在400米接力,3000米长跑的时候,你从来不曾在边上给我们加油呐喊,你总是抱着我们几个人的衣服在终点等我们,知道你等着,我们浑身都是劲,就想快点跑完;他们说,你每天早晨早读课时都要找同学谈心,轻声慢语的,也不知说什么,那时,我们真想犯个小错误,让你也找我谈一次,这样我们就能靠你很近了;他们说,早读课时,你的小女儿总是站在走廊上,不哭不闹,等着你早读后送她去幼儿园;他们说,我们每人三年中六次评语都是宋叔叔(我丈夫)抄的,字可好看了,微微发胖的陈威还问我是否记得他当时就常叫我妈妈的……而梁峰和他的新娘子一直没有说什么。结束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和我握手道别,也有几个孩子很自然地和我拥抱,依依不舍,这时梁峰的新娘子站在我边上,望着我说:“老师,你也抱抱我吧,谢谢你给我教育出这么好的丈夫!”我心里一热,一把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祝福你,好孩子!”梁峰笑了,什么也没说,握着新娘子的手,我的泪慢慢地流了下来,在孩子们面前流出幸福的泪,我一点儿也不用掩饰!说实话,我记不得曾经格外地关爱过梁峰,他是个听话、自己晓得求上进的孩子。然而,我现在明白了,梁峰可能从我们那个温暖、友好、积极向上的班集体中感受到了同学之间、师生之间的真情真爱,他学会了爱集体、爱同学、爱老师,我还知道他非常地孝顺他的母亲,他的新娘子很有眼力,所以,她感到很幸福。新娘子姓陈,在一家中外合资的企业里上班。这时,我对同学们说:“老师很幸运地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并和你们一起快乐地成长!”话一说完,前面提到的那个不太会表达的沈桂春就说:“老师,你真的很圆满!”
永远的遗憾和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一整夜都无法入眠,我一直在想,如果说一个老师的教育教学行为、态度、情感、良知能这样有力和恒久地影响学生终生发展的话,我多少年里有没有不可补救和挽回的遗憾和过失呢?我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然后我就想起了很多往事:我刚工作时,接手初二年级四个班,领导对我说,原来教他们英语的不是科班,是教数学的,现在让你教,希望你能教好。那几个班平均成绩当时不足30分,我接手后,非常尽力地备课上课, 按时完成了教学任务,可是一年后考下来,四个班仍然是30多分,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我不愉(偷)懒,学生为什么学不好?现在想来,我当时一厢情愿地备课上课改作业,惟独眼里没有学生,不知道他们基础如何,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们听懂听不懂,只顾自己拼命地讲,拼命地赶进度。这种“虚拟”的教学只能是那种结果,以致于后来我见到那届学生就脸红。还记得从初中到小学任教,完全不懂八九岁的儿童的认知能力,孩子们迟迟地不得入门,我急得和学生一个个地拼,学生不会开口就一个个地看着,中午不回去吃饭,晚上不回去吃饭,“鱼死网破”的蛮劲现在想来真是可怕。就是我做班主任的那个班上有两个男孩子,外语自始至终都不曾及格过,全班大面积丰收,这两个同学一直不及格。其中有个叫王浩波的同学,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不及格的外语试卷上的字母个个写得端端正正,其他功课都不差,性格也好,脾气也好,一次次的红灯他总不放弃,总是默默的、自卑地跟着我,而他等来的总是下一次的红灯。他的父亲也是一位劳模,有两次和我一起受表彰,我见到他父亲就觉得不好交待。现在想来,这孩子语言学习天生较缓慢,他跟不上我的速度,我课堂上的语速使大多数学生养成了反应敏捷的思维品质,却永远地抛下了王浩波这种略为迟钝的孩子!我为此深深地内疚,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我也曾因为学生考试成绩的不如意,大面积地撕过学生的作业本。班长温建建同学在后来给我的信中:除了感谢我对他的一次次的宽容和爱护以外,也无意“揭发”我曾因他不曾得奖学金而当着全班的面批评他,使他“无地自容”。一直到我在五中任教的最后一个班的同学还给我提了好几条意见:倪晶晶同学说,希望你能认识我——一个多么小的然而是一个起码的请求;陈锐志同学说,你早读课连着第一节课一起上,我们没时间上厕所;时晓玉同学说,老师你爱抢我们心爱的音乐课(音乐老师病了,我去救场,他们不知道);唐墨勋同学说,假如我期中考试考得不好的话,希望老师不要责怪我;王悦同学说,你太多地夸奖你原来的学生,好像我们不怎么优秀,有点打击我们的积极性;吴月同学说,做对话练习时要让我们每个同学都有发言的机会行吗?不少同学说,你说话太快了,建议老师慢一点吧。
那天晚上,这些过失和失误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折磨我到天亮,我说出这些亲历的失误和遗憾,就是希望送给大家一面镜子,给同行们做个借鉴。我很庆幸,一辈子有一份自己迷恋的,合适自己的工作。我很高兴,二十多年来,我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共同成长。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追求成功、追求幸福。作为一个教师,当白发偷偷地爬上额头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了我众多的学生在各个方面的成功,我想他们的成功即是我的成功,我亲身感受到了他们幸福的生活,我想他们的幸福即是我的幸福了。
演讲人:崔铁军,中学高级教师,现居江苏盐城。
资料提供者:崔卫平,学者,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