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闲来要散步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老是发现自己走在鸭寮街。不是在我家后面那个幽静雅致、名之曰岭南之风的公园,也不是在秩序井然、每天都有新的减价商品摊位出现的美孚万事远商场,而是在这条闹哄哄乱糟糟的鸭寮街。
莫非是鸭寮街给过我什么美好的回忆?我不由得深自反思。可是,不管我如何往浪漫美好的方面想,收罗来的尽是这样一些记忆碎片:
我在那里买过一些减价电池,十块钱四十粒,回来发现全部都是短命鬼,用不了半小时就气息奄奄。
还有两、三块石英手表,当时好好的,用了不多久才发现各有各的坏处,有的三个月就不走了,怎么摇晃都没用;有的表盖脱落,金光闪闪的一块表顿时面目全非。还有一块样样都好,就是皮表带解了体,七零八落的样子,我戴在手上,朋友的六岁小女走过来,一脸同情地要把她的表借给我:“阿姨你的表烂了。”
我曾得意洋洋从鸭寮街捧回一台室内遥控电话,在百老汇、丰泽这些大店,这种电话至少要卖四五百元,可这里三百元有找。液晶显示、来电显示、储存记忆、铃声识别等等功能一项也不少,还可接驳六部子机。但我的得意不久就变成沮丧,你猜怎么着?尽管我照足推销者的指示,第一次足足充了二十小时电,但夜里我把它放在枕边,一连三天,都被一种撒娇似的怪叫惊醒,原来是这个宝贝没电了,要求我把它放回机座。
有一次,经不住那个卖杂货的汉子游说,我买回一架望远镜。“这可是正牌苏制军用物资喔!”他说,“你看看,上面还有苏联红军的标志。”可不是,不仅有两块橡皮标牌刻下了“苏联制造”(made in R..S),而且有斧头镰刀红五星的图样。他见我有了跃跃欲试的表情,越发再接再励巧舌如簧:“说不定以前使用它的是位将军,跟随他到过阿富汗。你看看它的造型!”跟着,他说出关键的一句话:“只要一百元!我这是半卖半送呀!大出血,没办法,等钱还债。”
现在这台望远镜就放在我家窗台,来我家作客的朋友用它对准对面大楼试过一番之后,无不对我的爱占小便宜心态冷嘲热讽:“玩具望远镜吧!十块钱给我我也不要!”“你小心点!不要没望到人家什么,倒被他们当偷窥狂拍摄下来!”云云。
然而,我还是常常出现在了这条小街上。难道我对减价物质痴心难泯?可在这艰难时世,香港买减价物质的地方决不限于鸭寮街?在我们美孚,我曾八块钱买回一台古色古香的闹钟,一直用到现在。难道我有受虐狂?我可是受了别人一个脸色就会整夜失眠的小气鬼哦!
也许,用我最近一连三天在鸭寮街的经历可大致说明我对鸭寮街情有独钟的缘由。
鸭寮街虽然无所不卖,在十字街口的那个大地摊上,你不仅可看到从五十年代到今日的各种旧货,从雪柜到幻灯机、电视机、电话、收音机、留声机、饭锅、汤勺、台灯、扬声器、茶杯、花盆、保险箱、小板凳、玉镯、打印机、旅行袋,一台投影机上放着一叠塑料唱片,是六十年代末内地留声机上用的;一把电话线和一双老棉鞋混在一起,那种式样的棉鞋,我只在我去世四十年的奶奶脚上看见过。不过,这条街上最主要的商品,却是手机。
却说一年前和两个月前,一向抗拒手机的我,竟然先后在这里买下了两个手机。都不过四五百块钱。第一台是法国牌子的,叫什么SAGEM。本来我是来随便逛逛的,但那家店铺的主人拿这手机让我看:
“又平又靓说的就是它了!你看看,只比诺基亚8210重三五克,可是平了两千块!四百三十元,吃餐饭都不够哦,像你这么高贵的太太,请朋友吃饭肯定不止花四百元!它有什么缺点?当然有啦,咱们实话实说不骗人,它没有中文。中文有什么用?不发信息根本用不着。况且,你都知道,功能越多越不好辨,不是有那句老话吗,艺多不养身,人是这样,机器也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与其说我被手机打动了,不如说我被她的口才打动了。我在各种研讨会、各种会议、各种讲座上都没有见识过如此情理并茂、生气勃勃的语言,再加上那种表情、那种声调,令你时时哑然失笑,虚荣心、好奇心以及贪便宜之心都被引发,甚至禁不住叹息,这种人才,放在鸭寮街这地方岂不是有点大材小用?支持她!于是乎我拥有了我这第一台手机。十个月之后它坏了,我也没有后悔,反而又去了鸭寮街,在同样的情境、同样的心态中买了第二台手机,这一回价钱稍贵,五百多元,却是名牌,爱立信3618。
然而,两个月之后它也坏了。比非名牌的SAGEM坏得更快。所以,我只得拿上它前往鸭寮街,请他们履行保修的承诺。
还是那个女人站在柜台前,她一看见我拿出发票和手机,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但还是怏怏把它们接了过去,快手快脚地三拨两拨,跟着,奇迹就发生了。电池又可以充电了。
“你看,好的嘛!”她轻描淡写地把手机向我一塞,又赶快站到门口,起劲地向行人呼吁:“最平最靓手机喔!千万不要错过哦!”
视我如无物。显然,与两个月前相比,我们之间的关系己经完全改变了性质,货一到了我手上,我一付了钱,我们的地位就倒转过来。就像一个被热烈追求的女孩跟人家上了床,她与恋人之间的局势就会发生变化。不过,那还是会有一段转化期的,不像在鸭寮街这么大刀阔斧、毫不留情。
我气呼呼的,可是发作不出来,手机是在充电了嘛。说不定是我太笨?可回到家里,发现它还是不好,充了电很快就没了。第二天,我像一个找到借口又去跟前度情郎算帐的怨女,再次出现在鸭寮街。
“还是不行,充一次电只能用五六小时……”
没等我说完,她就一个劲点头,用哄儿童的口气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电池老化了。人会老电池也是会老的哟,没理由要求它永葆青春是不是,人老了,买些化妆品喽!电池老了就简单得多,买一块新的就好了。”
一时间,我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批驳她这套似是而非的理论,它好像颠扑不破的真理似的,横在面前,令我顿时傻了眼,奈何不得,只能傻呼呼吐出一句:“那……哪里有电池卖?”
“通街都是通街都是!”她伸手往四面八方画了个大圆圈,“如果你相信我,我们这里也有的卖。”
我装作没听出她语中讽刺,转身就走。到别的店铺买了块电池回家。一试,还是只能用五六小时。这一下,我怒火攻心,气势汹汹三顾黑店:
“你骗我你骗我,明明是手机有问题!两个月电池怎么会老?婴儿两岁就会老吗!你们从什么地方捡来这破手机骗人!简直是老千!”
“你说什么!”她一点也没我的气势镇住,脸上显出受到极大伤害的样子,“我是老千?我像个老千样子吗?我看你才像老千,平白无故在我们这里搞事!”
“我……我……”我简直要气疯了,“好,我不跟你说了,我去消委会我去壹周刊我去……”
就有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从天而降似地出现在我们中间:“不要生气嘛!有话好好讲嘛!”他用怪腔怪调的国语模仿我的口音:“你也不是老千,我们也不是老千,我们都不是老千。这手机是水货嘛!我们好好商量。”以下这句话他又说回广东腔,“我们好关注、好关注你的问题。”
顿时,我恍若听见了内地版电影《
西游记》里猪八戒的那句台词,当孙悟空跟白骨精打作一团时,他充当和事佬道:
“别打别打别打,你也不是妖怪,我们也不是妖怪,大家都不是妖怪。”他用的也是那种怪怪的带四川腔的国语。
哗,这小店真还人才辈出呢!
可是奇怪,我从他那奸诈的、阴阴的笑容中怎么听出的是这样的弦外之音:“你也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大家都不是好人。”是的呀,谁叫你贪便宜买水货呢?要不是贪便宜,也不会在我们这种地方探头探脑了。
下面的细节我就不嗦了,简言之,猪八戒做到的,这男人也做到了,甚至比猪八戒还要成功,我离开店铺的时候,己经没了“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满腔愤怒,没去消委会也没去壹周刊,我接受了他们的和平协议,虽然条约并不平等,他们只答应修,但坚不透露是在哪里修,修者何许人,却一再表明,零件坏了要出钱。水货嘛!大家都要活命嘛!
你看,没几天,我又出现在鸭寮街上了。我又沿街漫步。一边浏览着两边无奇不有光怪陆离的地摊,一边倾听着熙熙攘攘、此起彼伏的市声。一会儿,站在一个专卖黄色唱片的小摊边看看都是些什么人问津;一会儿,和这位正在公然叫卖有线电视译码器的档主搭诎两句。不过大多时候,我只是一个人漫无目标地走着,东瞧瞧,西看看,有人在叫卖什么,我去倾听,有人在争吵什么,我去围观。只要自己没有不幸成为主角,我会不时跟人们一道发出哄然的笑声。有点俗,有点倦,有点乐,有点忧,有点无奈,有点生气,在这种明目张胆的坑蒙拐骗和大肆叫卖的欺诈行为之中游逛。我在这里看到了另一个香港,与旅游图片和宣传单上全不一样的香港,书本里和电视上都看不到的香港。那个光采照人明艳辉煌的中环丽人沦落风尘,玻璃幕墙变成了残街陋巷,扬眉女子变成巧笑商女,可是依然有她的百种风情。格调当然一落千丈,可你不能不同意这也是一种风情。
我走在这条街上,观看着周遭来来往往的面孔,这个一身赤膊上满是纹身的大汉,那个一头金毛浓妆艳抹的少女,那个面无表情正在聆听兜售译码器男孩讲解的老者,还有那个在一堆五颜六色灯具中稳坐钓鱼台的妇人,甚至那位慢吞吞巡过的差人,我们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却在这种背景这种环境里达成一种默契,形成了某种共谋关系。奈保尔(V.S.Naipaul)第一次周游印度,看到满街粪便,看到就连衣冠楚楚的绅士也会当街脱下裤子就大解,大为震惊:“怎么以前从未在哪本书上看到这样的描写呀!”就连那些最为愤世疾俗的印度小说家,对于这一类现实也是含糊其词虚与委蛇。走在鸭寮街上,我有点明白了奈保尔百思不解的愤慨(也许他早就明白了,只是不说穿而已),如果说这里是香港的一个伤口,一道隐痛,我们,我们走在这街上的人都是这伤口的细胞。正如麦当娜反诘那些骂狗仔队杀死戴妃的人:“没有你我他这些有窥私欲的读者,哪会有狗仔队?”所以在鸭寮街上当受骗的人从来不去投诉。猪八戒男人说得好:“我们在这里还是正当商家呢!我们只是卖卖水货而已,你看看那些卖译码器的!警察一样奈他们不何。”
是的呀,欺诈在这里可说是一件共谋行为,大张旗鼓,怡然自得,而且贴上了卷标,香港重视标牌符号的特色,在这里得到黑色幽默式的体现,看看四面八方头上身边的这些招牌吧:友好、忠诚、快富、黄金、诚信、永久、嘉信、正兴、利民、民生、永好、无限……在这样一些符号的掩映下,我们心安理得,心平气和了。
鸭寮街,自有这边独好的风景。
王璞,作家,现居香港。主要著作有《女人的故事》、《知更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