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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1月15日上午九点多钟，上高二的女儿闹闹留下一张字条离家出走，字条写得很冷静。看完字条，我把握了一下自己，感到从根本上我对自己的孩子是放心的。但关键是面临期末考试，离考试日期18日只有三天时间，必须动员她尽快回来。上帝保佑我女儿懂事，当天晚上她即主动和我通了电话，然后我们开始了近三天的Email交谈。至17日晚，女儿回家，次日起我全程陪同考试三天，这之后一切归于平静。这是当时母女之间Email交谈的内容，愿不巧也碰到这种情况的父母从中获取信心，相信——归根结蒂，我们的孩子是知道好歹的。自始至终我没有主动问起女儿她在哪里。来往信件中我基本上是“回复”，女儿都是有“主题”的，一并保留。
       崔卫平
       主题：妈妈爱你
       心爱的女儿闹闹：
       约十一点左右给你收拾房间，看见了你留下的纸条，和留在电脑里的东西。几乎同时也接到张老师的电话，说你没有到校上课。我后来简单对她说了：唐磬带了一点钱、一点书、一点CD走了，说是要回来的。
       爸爸下午会到学校去，进一步了解昨天是怎么回事。
       谢谢你在留信中对我的信任，我们肯定会好好想一想，有一个如你希望的开始。
       风暴中心是平静的。我对你感到很放心，很踏实。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做一件真正伤害自己的事情。我静静地等你和我联系。打电话最好，我肯定尊重你近期对自己的安排。
       对休学一个阶段我没有任何意见。天塌不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非常爱你。对你的信任和爱你一样深。
       妈妈
       主题：是我～～是我～～
       亲爱的妈妈：
       我其实应该更早地和您联系。
       刚才我给史策回电话，却回到张老师的办公室去了。张老师让我现在去学校一趟，我不想。我对于她从一开始就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相信您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希望您和她联系上。对于我的情况，我希望您让她放心而不要再调查。至于学校怎么样，我们还是通过Email稍微理智地讨论。我很怕现在和您们见面，这个心情我想您应该理解。
       下午我去爸爸那边拿了一趟东西。衣服和书，还有巧克力和可乐以及润肤露。
       今天在看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很喜欢她的句子。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用那么多的句号呢？好像语言都断裂了似的。发现读书的确是一件很让人舒服的事情。
       再次对于我的任性表示道歉。同样的，我也希望暴风骤雨能够尽快过去。我们都是很喜欢阳光和生活的人。
       女儿：闹闹
       主题：刚吃完西瓜，
       嘴里很甜。
       亲爱的妈妈：
       早上好。看到你在我论坛的留言了，这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从来没想到“snoopy”会出现在那里。不过也好，尽管那里是一帮小女生的聚集地，偶尔有个“大女生”去去，也没什么坏处啦。至于月汐，让她回电话干嘛？她没咱们家的电话耶……
       还有就是去学校考试的事情，我也考虑了很久。我想就是去考，然后不管结果。我觉得我是需要一段时间调整的。我还能不能继续学习我不知道，但从我的本意，我还是很喜欢学习知识的。我知道这两点是很矛盾的事情。而且，如果我“潜入”考试的话，领导们把我找去训话，我就惨啦，我是不是应该带本诗集到时候在心里默背？
       您让鬼头鬼脑他们教你用OICQ吧，这样咱们联系比较方便，是吧。不过实在不行就算了。
       夜里睡得很好，休息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今天阳光也很好，只是要小心感冒。
       女儿：闹闹
       回复：刚吃完西瓜，
       嘴里很甜。
       我心爱的女儿小闹闹：
       看到Email很高兴，你是说话算数的，果然跟妈妈保持联系，非常谢谢你。
       也很高兴你想到了考试，仍然没有完全放弃这次机会。尤其难得的是，你说到考归考，不问考试结果，这样一种不计成败的勇气，也是一种很有分寸的做法，妈妈极为欣赏。所以，再给你“支一招”：你可以带一个大口罩进教室，不说一句话，不许任何人摘下你的口罩，再好的朋友也不许这样做，写完卷子就走人。如果你想到更好的办法的话，连中午吃饭也争取不摘下口罩。我估计学校领导不会在考试的时候为难你，他们也有许多顾虑呢。而如果他们真的要把你叫到办公室，我仍然有招，但不好意思写出来，只能面授机宜，肯定比背诗管用多了。
       我的衣柜里有三个这样的口罩。我可以选一个最白、最亮的给你。我想，这次考试对你来说，只是为自己更为成熟的考虑争取一点时间而已。
       我想我这几年所犯的一个错误是，忘记了把你当作我的一个对手，忘记了你已经长成一个需要与我有真正对话和沟通的人，你这次的行动让我悟到了这一点。你想妈妈岂是自甘落后的人？岂是你轻易能够pass的？接受你的挑战，让我觉得充满活力。
       这几天给你发Email的人肯定不少，记住：除非和妈妈商量好，否则在采取行动方面，不要轻易对外发表自己的决定，一定要考虑成熟。接受教训啊，^_^……
       你住在别人家，一定要懂事懂礼。替妈妈谢谢这位阿姨，我知道她也在帮我。
       爱闹的老妈
       主题：什么什么嘛。
       亲爱的妈妈：
       刚给爸爸发了一封短暂的E。结果就看到了你的信（我实在懒得打“您”了，哈……：P）。
       很高兴，我们开始建立沟通了。至于那个招数……我无话可说，真是可爱到极点了。我还不如套双黑袜子（像美国电影里抢银行的匪徒那样）进去考试呢。开玩笑的，如果真的决定去，那我当然就什么也不怕了。
       今天又很冷静地想了想，反正还是很感谢你一直站在我这边，给我足够的空间。我还是希望能够稍微喘喘气，或者休学，或者换个环境。我不知道您看到我的那两句话会不会恼火，但这样一段、一段的休息不是办法，或者您有更好的支招……在这方面，我希望在下封信中看到您的看法。我也希望尽早解决问题。
       想狸狸了，这个朋友家里有只狗会坐在床上，不过很认生，见了我狂吠。看王叔叔和狸狸那么好，他能不能也培养咱们狸狸玩杂技？
       爱您的女儿：闹闹
       回复：什么什么嘛。
       心爱的小女儿闹闹：
       非常感谢你的信任。现在让我们比较客观地分析一下形势，主要是自己的形势。
       试想你如果不去考试，继续这样躲下去，在这段时间内能不能算是休息？就拿你目前状况来说，显然你心里仍然在盘算这件事，仍然是放不下来，那么很难说，你现在已经得到了正好是你需要的休息。
       而在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你于某日回到妈妈的身边——我们还是把它说成是寒假吧——在不去考试的接下来的寒假里，你是否能得到理想的休息？会不会仍然觉得这件事情还没有完？我替你设想的结果是——即使这回不去考试，你会觉得最后的结论还是没有出现，这也就意味着真正的休息仍然没有如约而至。
       而假如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去考试呢？起码，一个可以看见的休息就在眼前，那是真正属于你的，至少可以松一大口气了，至少暂时不会有人以任何理由搅扰你，你自己也不会搅扰自己，那就踏踏实实睡上几大觉了。考试，固然痛；但不考试，痛仍然存在，不会一时消除。老百姓有句话叫做“长痛不如短痛”。你说呢？
       你说还不如头上蒙个“黑袜子”去，说老实话，我也正好有和“绑匪”谈判的感觉呢。你现在的做法如同绑架了自己呀。而你既是“绑匪”本人，也是“绑匪”的受害对象。现在就算你的“绑架”活动眼下是成功的，但你想想，哪个聪明的绑匪会这么快地扔个手榴弹与警察同归于尽呢？如果你不去考试，就像一个只炸死自己、炸不到别人的笨蛋“绑匪”了。用你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说：“你们说有这样的人吗？”总得再给自己一些讨价还价的时间吧。在考试期间过后，日常生活还得继续进行呢。
       再说了，这回和上次不一样，至少是我，不会以为只要你上学考试了，就一切都解决了。所以，即使是去考试了，看得见的“绑架”结束了，看不见的“绑架”仍然在持续呢。这别人就看不明白了。
       你说的“换个环境”的想法，比如说，换个中学，现在看来并不难，至少换到爸爸的户口所在地“育新中学”不成问题。当然也可以考虑别的学校。现在你多有利啊，你是“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而如果你坚持不考试，不见成绩，那你就失去了苦苦奋斗来的目前的“大好河山”了。“开倒车”岂是你我这样的“对手”们所做的？
       等我想起什么来再说。也希望继续和你讨论。
       爱闹的老妈
       主题：ELONG的邮箱坏了。
       亲爱的妈妈：
       ELONG的邮箱真是会坏，刚看完您的信就坏掉了，只好到我在网易的邮箱给您发信。
       也许是对的，其实自从高中上实验班以来我就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逃避困难，逃避考试结果的不顺心。我想自己也该有些勇气了。
       很长时间我都有一种感觉，就是想离开所有的人，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我把这个想法和月汐谈过，她问我你放得下吗，我也是一愣。的确，我很想把一切放在手中，但其实我什么也抓不住，或者说我只能抓住一小部分。我就在抓住哪部分的问题上面徘徊了许久。
       我想我跟您提到过，在去年我丢失了自己的信仰，是的，自从丢失了生活的重心之后我就晃晃悠悠地挂在生活的边缘，很难接受现实。十六年以来太顺利了，这在现在看来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所以我的承受能力还是不够。
       我十七岁了，也是该担负起责任的了。一再的逃避只能给身边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带来无数的麻烦，所有人都厌倦了，当然也包括我。我不喜欢玩这种猫逮耗子的游戏。
       对于张老师，我是很愧疚的。她让史策一直在和我保持联系。我其实是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有这么大的耐心，所以感觉自己没有脸去见她。对我太好的人都会让我觉得无力偿还，而这也造成了无形的压力。史策建议我明天去学校，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想如果您愿意陪我这个笨拙的绑匪一块去那当然是最好的了，这个，等您回信后我会打电话联系，OK？
       关于这次考试，我无所谓了，抓不住的东西我不会再去做无谓的付出。从今天开始，对自己好些，快乐一些。好不容易活到了十七岁，我才没那么容易被打败呢。如您所说的，有时候该厚脸皮就厚脸皮。耍赖呗。这样想还真是好了很多。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要爬起来了呢。再细谈。
       爱您的女儿：闹闹
       回复：ELONG的邮箱坏了。
       爱女闹闹：
       首先，我愿意任何时候陪着你，明天上学也好，后天考试也好，再后来的考试也好，在你需要的任何时候，我绝对保驾护航。考完带你回家，以及帮助你在吃饭时如何不摘下口罩。
       第二，再想想，明天若上学对考试有没有利？如果对考试有利，就去，对考试意义不大，仍然可以考虑在家复习（回妈妈身边最好），直接去考试。但可以和张老师联系一下，表示愿意去考试。
       第三，这个时候不要考虑任何其他人，更不要从对任何人的愧疚出发，那不是根本的。只有从自己的需要和感觉出发。只有对你自己来说是真实的和有意义的，对其他人才是真实和有意义的。对你自己毫无意义的东西，对其他人也毫无意义。
       即使是当“绑匪”，也认认真真地当一回，绑匪也不能“虎头蛇尾”、“草草了事”啊。电话跟我联系吧。关于明天到底怎么办。
       爱闹的妈妈
       主题：谢谢。
       好晚了，不想打电话了。
       谢谢支持。居然有这么好的和绑匪谈判的妈妈。绑匪真幸福。
       晚安。亲。明天早上打电话给你。
       爱你的女儿：闹闹
       回复:谢谢。
       爱女闹闹：
       昨晚睡得怎样？今晨什么时候起来的？有了哪些更加确定的想法？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口罩已经准备好了，还需要熨一下。你若去考试，我全场陪同，在教室外面等你，给你当保镖。
       从现在开始，过去的成绩也好、过去的失误也好，把它们统统甩掉！这两者必需同时扔掉。在自己心里点着一炉火，把它们统统扔进去，全部烧掉。不留痕迹，不背任何包袱。从火光中涅出一个新的闹闹，如同新生儿一般，带着新鲜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和人们。现在她拥有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自己。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孩子。带着冬日草地上干燥的气味。
       妈妈送你一柱紫色的香，一旦焚烧过去的尘埃落定，你就把它插在你的心里。它会保佑你。
       等你的电话。
       爱闹的妈妈
       主题：但愿是吧
       亲爱的妈妈：
       是啊，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我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觉得这样简单的句子特别感动人。
       希望真的能把一切变得简单。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
       我会去考试。您一直会站在我这边的吧。但愿我回去之后，我们face to face的交流也能像写Email一样理性，也能像好朋友一样。
       爱您的女儿：闹闹
       回复：但愿是吧
       爱女闹闹：
       我会始终站在你一边的，就像你心里始终想着妈妈，最终把我当作你在黑暗中摸索的“正南方”一样。
       海子那首诗已经成为经典，无法改动了；如果狗尾续貂的话，可以这样写几句：从明天起，做一个普通的人，担水、劈柴、吃饭，知道自己的局限；从明天起，做一个简单的人，走路、过马路，见红灯就停，见绿灯加油行……
       真正的新的开端就在你自己的心中。人的一生会遇到许多矛盾。但有的时候是转折点。矛盾积累多了，量变就引起质变。这次事情对你来说就是质变，过去讲是“飞跃”，进入到另外一个阶段。昨天我从《博览群书》的一篇文章里读到的一段话，译法不一样，应该是我喜欢的一位法国诗人米·肖斯写的：“婴儿出生时带有二十二个皱褶。它们必须要完全打开。然后，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也就完成了。当再没有更多的皱褶需要打开时，他也就死了，人很少在还有皱褶需要打开的情况下死亡。”现在是你打开你人生中第一个皱褶的时刻。过了这一关，你的生活会有不同的内容。
       下午妈妈这儿来了人，给你发信晚了，现在接着写，有几件事：
       1、我没有找到校服裤，是不是让班上的一个女同学给你多带一条。你身上不是穿着校服裤吗？
       2、明天还是从家里出发吧，这样你更加理直气壮。
       3、等你的Email或电话。还是希望和你一起吃晚饭。如果不行，至少要回来睡觉。
       肯定以后妈妈和你会有更多的理性交流，但可能继续使用Email的方式。我对你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爱闹的妈妈
       主题：娘啊
       亲爱的妈妈：
       这儿留我吃晚饭。我吃完就回去。不过好像只能先带部分东西……好多书，沉死了。
       这次的离家出走得到好几个收获：
       1、很高兴身边有这么多人关心我。
       2、明白坚强起来的办法是用最简单的办法面对生活。
       不知道是否能从明天开始，当一个冬天的女孩，和别人一样接受北风的洗礼。
       爱您的女儿：闹闹
       回复：娘啊
       小绑匪：
       祝贺你！这是你战胜自己的一次胜利；有这次胜利“垫底”，什么样的考验你都不怕了！
       过去有句歌词叫做：“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风”；这次考试，对你来说，“不管是什么分什么分，都是你自己的分！”能上文科一班当然更好！
       亲！
       爱闹的老妈
       资料提供者：崔卫平，学者，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