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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寺里的学术
作者:张承志

《天涯》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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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代,银川东寺办新式阿语教学的满拉班,要求我讲一些历史、文学、民族学、社会学、翻译、研究规范等方面的知识,无论与伊斯兰教有关无关。
       当时我暗想,大西北把没有念过经的人通称瞎汉,以和念经人区别。这很有意思,因为它区别了认主学与一般科学及社会的学识。所以哪怕你是作家人们喊你老师,仍然瞎汉要谨慎在念经人面前显能。根据这种思想,我总是开着玩笑,拒绝了在寺里讲课。
       后日还按这个思路,给自己立了规矩,严戒自己在清真寺炫耀。何况,我在更多的地方目击了寺坊里主要还是师傅徒弟、经堂语、十三本经,就更担心过多的学术话题会干扰经堂教育。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样做,实际上是回避了面对伊斯兰世界的文化建议。
       转眼十年过去了,又一个十年也快过去了。由于种种的原因,我不断地对自己当时的做法反省。我渐渐觉得,当时一人的谦让,丢了难得的时机。在多年的漫游里,在全国的南北各地,我看到当年淘气的满拉中,出现了一个个严肃的新阿訇。他们不仅主持着众多的清真寺,而且面对着广阔的伊斯兰研究领域。他们里面,已经有不少人翻译经典,著作文章。但是在喜庆的景象里,也暴露着明显的问题:他们熟练地学会了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但他们不知世界是一个语言的海。他们毕业于麦斯只德(masjid,经学院),这是一种宝贵的学堂;但是他们没有进过大学,那儿也是一种隐蔽的麦斯只德。他们炼就了铁打的基础,但是又缺着启蒙的入门。看着他们难得出手的作品中,充斥着的不可挽回的遗憾。他们思路浑沌,抓不住潜在的绳头;他们汉语薄弱,写不出肚子里的感受——我开始意识到,当年的推辞是一种错误。我开始觉得,作为一个大家错爱的哥哥也好,作为一个举意与民众结合的作家也好,那时一味的谦让,只是意味着缺乏对大家的责任感。
       我决定纠正这个问题,负起责任。哪怕时机早已过去,条件远不如当年。
       此刻,在这座清真寺里,我想开一个头。
       一方面我这节课可以做阿訇讲经的补充,另一面我也盼这样和大家讨论“有尔麦里(amal,宗教性的作为、仪礼和干办)的知识”。大家可以把它当成汉语课;也可以当成读书入门。也许有的人会觉得不好懂,但是我不再顾忌那么多。因为当年在宁夏、新疆,我们也都以孩子娃娃自居,打着哈欠不想“研究”;而转眼间世事两变,如今那么多年轻的念经人,都盼着翻本经译个书,那么多人都摇身一变,成了阿訇。
       我想,也许就这样,一个新的时代已经砸响了门。说不定,真正的“伊斯兰研究”的口唤(经堂语:命令,使命),就在你们谁的身上。为了将来不再遗憾,我决心用多次的、在各地各寺里的讲课与讨论,逐步写成这篇文章的文字稿;并且在讲课的同时,我们一起完成一种实践——把被高等学府里一天天发霉异化的专业学术,还原成文明主体手中阐释自己的工具。具体说,就是让穆斯林老百姓介入对伊斯兰文明的解说。
       一开头我们就意识到了:在如今做这样的事,只能是表达一个倾向和姿态,我们不指望一次就造就出一批有信仰的专家。这事情如同一个都瓦(祈求),我们不放弃,我们举意祈求,我们尽了我们的力——但是前定在先,成全念想的惟有真主。
       我们至少能够达到这样的目的:我们宣言了对伪学的批判,反对了凌驾于民众之上并掠夺民众文化资源的风潮。我们至少表明了我们的追求——成为信仰的、文明内部的、首先是穆斯林的学者。
       也许还要等到下一个时代,这种学者才能诞生。但他们无疑是一种新的希望。从本质到形式,他们与如今泛滥的——由金钱豢养、向权力献媚的学者完全不同。
       2
       首先谈谈学者,同时兼及学问。
       我们大家都称学者为“阿林”(ālim),这个词在阿拉伯语里是学者、知识分子,以前回民把这个词过度地神化了。经过了不少教训和时间后人们才明白,这个词和世俗顿亚(dunya,世间,社会)的知识分子并无两样。
       同时我们也清楚了一个同源词“尔林”(alim,知识);它原来不光是经典教规,不仅是经注和苏菲参悟。“尔林”就是知识。世上的各种书、各种文字、一切知识,都是值得学习的“尔林”。
       虽然还会有些缺乏悟性的人,举着肤浅的小册子当旗帜,拒绝宣教小册子以外的人类知识积累。但那只是旧历史和旧时代的最后喧嚣而已。
       代代积累的知识,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都是造化的神奇结果。
       所谓念经,也就是在这么个人类积累的知识里,对其中专门属于宗教门类的一部分的求学而已。孔子曾经说有教无类,现在我们说有学无类。因为这等于在说明:尊重人类的文化本身,就意味着尊重万物接受造化的可能。
       具体到研究伊斯兰的圈圈里,有各色的研究者。一部分人,他吃这碗饭,但不信也不属于这个教门。大学里的讲师教授、研究所的专家人员多是如此。作为一种“阿林”的他们本身,与回民社会自古对这个词的感知,在本质上是相悖的。
       这事阿訇满拉们看着怪,而人家看着不怪。因为人家认为,学术以及真理是没有门坎的。而且只要磨,铁棒可以磨成针。用不着什么宗教,凭十年寒窗思索钻研,是可能达到建树的。以前我们和他们互不搭界,彼此不相识,所以也相安无事——他们的伊斯兰研究,反正与伊斯兰没有什么关系;反之,我们的寺里奥妙也只是念经人自家感悟,并没有给学术界以震撼。
       当没见过世面的阿訇满拉推开学问的大门,猛然看见这么多怪物的时候,先别吃惊。首先要承认这样的“阿林”的存在;承认别人没有信仰、凭脑子和其他基础也能弄出来“尔林”。
       要承认庄子外头还有农学家,教门外头有老道的宗教学者。要读他们的书,读他们老师的书,追着读他们祖师爷的书。追到了,读透了,“尔林”就不吓人了。
       3
       这些“尔林”该怎么入门呢?
       不管是学一门知识,还是研究一个专题,在门口应该先看清楚它的来龙去脉。换句话说,应该学这个专业的研究史。这个学习从哪里着手呢?要先从目录开始。
       图书馆里有开架的目录书。要读书,得习惯翻这些目录书,通过索引的通路,找到与你想弄的题目有关的一切书名、作者名、杂志名。阅读随后开始。顺藤摸瓜,按部就班,借出你这一天想看的论文专著。
       再说一遍:在进入一个研究(包括翻译)之前,你必须了解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类对这个题目的研究史。你必须尽力搜集齐全一切与你的题目有关的论文与专著,不管它们是哪种外文出版的。这不是吓唬人,这是方法和规矩。你必须先有一份你打算迈脚进去的领域的前人著述目录,然后一篇篇、一本本地读。
       不会外文吗?那你就或者学,或者求人译。外文无计无力,只能读中文吗?×大的李教授、科学院的王先生也没有做到这一条吗?可能。但是你要明白:学问不能对准低水平。你可以鸟枪充炮,但要明白自己的缺陷。
       上面说的是原则。必须补充说,以前的学术,是大体遵循了这种实证主义的原则的,虽然打折扣的现象也从来存在。
       有图书馆的读书,与没有图书馆的读书不一样。没有的,只能任凭口唤,撞上哪本念哪本。命定遇上好书的,念了八年没见着一本好书的,遭遇不一样。有图书馆,就可能全面了解一个专题领域。
       还要会浏览。否则阿文、波斯文的书一架子,你一天只能读两页,仔细读下去哪年哪月才能读出个结果呢?必须会浏览——只有把浏览和精读结合好的人,才能读出门道来。
       精读,就是在书的汪洋大海里,挑出那些扎实的、基石一般的好书,读,思考,回味,再读,一直读它一个透。真的读透了,读出了解数,看出了硬处也看见了虚弱,知道了它的好和差,这“尔林”就归你所有了。
       还有,今天互联网发展飞快,它正使你的电脑像个图书馆。
       4
       终于要写论文了。
       写之前必须问自己,这一篇是否“站在前人的积累之上,比前人迈进了一步,解决了未知的一些问题,有一点数点新建树”?
       清真寺里常见的是:一旦五功谨密经典娴熟,阿訇就要翻译了。
       翻译和写作都一样,不能做无意义之事。起码这部书是未译的,译出来有益于天下的。提出新译本,要能说出自己在哪里超过了旧译。而常见的现象却是,大家挤着都译同一本,这一本也不知为甚这么热。连版累牍的重译,不仅是浪费,而且无法令人信服。
       做到了上述要求,就可以动笔写开篇译。反之,若是没有新建树,那么题目就不能成立,搞出来也不是真货。
       以上勾勒了一个学术规范。
       实际上,达到这些要求的很少,看看到处的学报专著,确实,包括马教授牛研究员也没有守着规矩。根本不知前人积累,大言不惭地用低水平写人家在几十年前就解决了的题目,夜郎井蛙,摘引粘贴,炒剩饭,贼娃子、掺假偷巧、干巴八股的“学术”——充斥着顿亚的各种学界,更充斥着伊斯兰研究界。
       我们企图做的,不仅是穆斯林对自己文明的阐释,而且是对堕落的学术的刷新。
       无疑这是艰难的事情,但是有信仰的学术就应该如此。
       5
       由于伊斯兰教的信众,在城里多是勉强求活的城角贫民,在农村多是饥寒交迫的泥腿百姓,而且多是第三世界的民族——自古艰难的日月,不曾给予他们文化的条件;所以关于伊斯兰的学术,往往排斥了穆斯林的参加。我指的,主要是社会底层的穆斯林。
       听到我们说“底层大众参加学术”,外头一片议论。什么?文盲老回回也要介入学术?算了吧,别折腾啦,还是再等两三辈子,再看看行不行吧——人人这么想。
       如果说,迄今为止的对伊斯兰的研究,大体上是在主体缺席、即穆斯林缺席的情况下发达起来的——这并不是一个夸张。如果说,这种状况随着时代的进步,随着知识分子良知的觉醒和文化在底层的普及,是早晚要被终止的。这种状况中的一些不义的内容,是要被清算的——这也并不是一种夸张。
       6
       伊斯兰的研究者远离于穆斯林之外,有意识地拒绝与文化主体共存的现象,不是光明景象。这至少造成着研究者与他们从事的研究之间的不和谐。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之一是:研究者之所以去研究,只是由于一种职业的原因。在国外,显赫的教授职位,是知识分子的巨大牵引力。国内的现象更有趣:毕业分配,上级安排,革命需要,都是知识分子专业选择的缘起。干巴巴的他们不过是一些老实被动的宾语,少有哪怕对学科的忠实或理想。等到时代骤变,金钱至上,他们又突然活跃了,找出自己看家的这点知识渣子,复制叫卖,恨不得把屁股下破旧的冷板凳,打扮成时装模特的展示台。
       回到考据主义的标准,严格些说他们也没有掌握了几多。因为细节不一定都按照旧的框框存在。常常是百姓们心领神会之处,学者却完全蒙在鼓中。有新意有创见的著作要靠掌握活的知识,而这种知识的课堂只在活的社会。问题还不在于——他们缺乏营养的源头,缺乏对专业的来龙去脉、大小细部的了解。焦点甚至不在他们掌握真实与否,不在结论的正误。关键在于,一种立场和一种可能性,一种学问内外的情感和正义,在上述“学者”和“学术”中,在他们拥塞的大学、机关和学报书刊中,一再地失却着。
       失义的学术,使得学术本身成了对学术真理的异化。他们只是寄生于体制化、无情化、僵死而虚假的“学”中的一些“者”,说到底他们并不追求真知。
       其中一些甚至是罪恶的帮凶。或者直接为压迫提供证据,或者成为一种刀笔,对民众施加精神威胁。他们的“学”,与繁衍其学的民众土壤,隔阂甚至冲突。他们向社会提供着不准确或有害的信息。
       7
       如此知识分子作为一种类型已经太久,分化是必然的。
       从他们的营垒里,游离而出的个体愈来愈多。一部分文人阵里反叛出来的知识分子,正急切地寻求正路。
       此外,时代呼唤着另一类“知识分子”在悄悄地出现。不仅回民的门坎里,其他领域也一样:农民的娃娃,如今不一定是文盲了。读书,也并不是太苦的劳动。为了父老乡亲,为了一方水土,农民、阿訇、学生,社会和宗教中的实践者,历史冲突的当事者,以及他们的儿女,决心站出来试着描写自家的文明。立志要拿起笔来的新文人,到处都可能出现。
       在这新旧世纪之交,旧学术与文明主体之间的矛盾,浮现出来了。
       8
       在穆斯林世界的深沉内部,承接着经堂教育的悠久传统,应运而生地,一批批地成长起来了新型的知识人。他们一出世,就站在摆开的阵上,以挑战的姿态,与寄生于事实上不平等的社会分工的、所谓的伊斯兰学者相对峙。
       但是一滴水穿石头,需要的工夫难以想象的大。若以为对旧学术的颠覆马上就会在这一代实现,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只是开始了一个呼唤,如同祈愿着一个未来。完成这伟大的颠覆,也许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事。当然事在人为;有时一个人的出现,一个时代之子的诞生,就能把歪斜的现状平衡。
       在时代的儿子出现之前,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滥竽充数、半文盲以及戴白帽的名利之徒。经书铺子里充斥的,多是肤浅、僵化、可笑的小册子。读久了会感到——是的,我们应该呼唤文明主人的发言,但也要承认事情还缺乏准备。不少人是在文理不通地写作,牛头不对马嘴地发言。
       在代表民族和信仰,代表一个母亲般的文明发言的时候,这样是不行的。说得严点,是要受到指问伊玛尼(iman,信仰,虔诚)的谴责的。你弄这么个低水平甩出去是为了什么呢?贱卖你母亲的遗物么?不甩出去人家还都不知道,甩出去不过公开了你的低能而已。
       在正式地披挂上阵,充当这种新式知识分子以前,要严肃地追究一下自家的举意。要扪心自问,是否怀着一个为苦难深重的穆民世界发言的举意。
       9
       我画个图来说明我的想法。
       这个圆圈圈,正好是个完整的顿亚和究里(深层社会,宗教领域)的示意。它也比喻着社会真实和对它的文化表达。左边的半个圆,大致地用来表示文化界,包括学术、专业知识、学者专家权威知识分子。在这半个圆里,应该标明的内涵其实很多,但是参悟着,觉得这个半圆里的最根本要素,是“城市”。
       右边的半个圆,是左面半个的研究对象,是人间社会。有老百姓,有他们的环境地理、社会结构、生产营生、语言、习俗、宗教、历史经历,不胜枚举,丰富至极。可是简言之,是左半圆的依据的“主体”。
       先说右半个圆。“社会”内容太多,很难举例周全。还是只举寺里的例子。
       山东黄河北有一座寺,寺里的学东和我共处了两个晚上。一边谈着心里话,他算着账。没有事的时候,我就把账本子翻一翻。久了我感到,这账本子里面,简直就是清真寺记录的、整整一本子社会学经济学。
       会计算盘敲下的、数码字一页页抄下的流水账,记着老王的五毛钱乜帖老李家三只羊。记着灾害年头的欠款。记着海外的移民关系。记着本地砖瓦木工的价格。记着村庄消长的财力。还有——烧煤支出多少打粮支出多少,念经收入寺里留多少阿訇落多少,培养着几个满拉也养着几个羊,坊上一共多少高目(教下),各姓的根底来源,企业家出散了多少……一本账,好像是一坊一村的川流不息的历史。
       细细读着,能读出许多知识。数字里能看出深浅的纠葛,经济里藏着复杂的人事。不敢小看,这些都是无字书,活的尔林,社会的知识。
       你笑了,你觉得熟悉得很。但是你要总结出门道来。
       一群人,若干家,靠寺聚居,组成了这一寺的信众,中国称呼围绕一座清真寺生存的一个社区为一坊。一坊就是一个活灵灵的穆斯林小社会。这里面热闹而且庞杂。不仅是生产营生不同,米泉县种水稻,西海固种小麦胡麻洋芋。粮食供一年的吃,胡麻卖下钱,管一年的花用。一个工人户,屋里摆一对沙发椅和黑白电视机。他们有几百个元的收入。
       一个社会支撑一座寺,社会的生活托着宗教的生活。社会上层也许是教门的管事,而基础则是深沉的社会各种层面。老人在这里获得安慰,娃娃们在这里打上底色。如此社会的解数、细节、规律,数不胜数,如此的社会其深莫测。
       几辈子都以阿訇为职业的阿訇世家,在中国是特有的。因为在彻底世俗化的中国文化里,圣职能成为悠久的传统,并且延续不断,本身很难得。圣职人员凭自己的宗教实践,获得给养,以此养家度日。社会呢,向他索求正确的宗教生活指导,再给予他世俗生活的必需。他的尔林操守愈好,就能获得愈多的报酬。
       在健康的宗教生活中,寺坊有权选择品学兼优的圣职人员,辞退不称职的阿訇。长而久之成了一种良性的循环:一方面阿訇管理着穆民,一方面穆民们监督着阿訇。一方面宗教指导生活,一方面社会制约宗教。
       这种无字书、活学问,到处都能读到。你的家乡也一样,远远不仅限于清真寺,一切有人群的地方都一样。
       10
       左边这个半圆里,核心在哪里呢?
       常常听农民们说这么一个话:城里人嘛,要个啥没有呢!这话说出了这左半圆的要害。是的,核心就是“城市”。
       城市拥有的因素很多,针对文明底层的百姓来说,所有压迫农民自信心的因素,比如大学、图书馆、出版社、杂志、奖金和各式的收入、学术会议、教授,都在城市的名目下聚集着。
       在城市堡垒里,有着农民得不到的高水平基础教育。城市里也充斥着农民不能想象的机会。包括残酷而催人成熟的争斗机会。各色档级的人际环境,可供学习的专家里手,密集的出版工业,每日环绕的气氛,弄假成真的宣传媒体,城市里满是使一个年轻书写者进步的因素。
       而可怜的农村呢,想了解世界的苏菲?出国考察是别人的事。即便对伊斯兰教,非穆斯林的见识也比你多。参考书么?分着英法德俄日各种文,线装的精装的,一柜柜都在大学图书馆里。好书净是外文的,教授们都结结巴巴懂英文。
       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世界知识分子而言,他们的所在国(其实就是祖国)拥有“殖民地知识”。在图上,我画些圈圈表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时代结束后,非洲、阿拉伯世界、西亚、波斯和阿富汗、印度和巴基斯坦,几乎全部穆斯林世界,都沦为了欧洲列强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而为了对殖民地管理,西方国家派了大量的知识分子和行政官员(行政官员也是一类知识分子),进行专业的针对东方的研究。统治与研究,整整并行了一百多年。
       必须承认那也是一种实践,因此也会触到文明的真相。西方人没有吃闲饭,他们始终在非常严肃地调查、理解、研究。到了本世纪中,风起云涌的革命使殖民地独立,旧时代结束了。但是,文化的态势并没有改变。
       念阿拉伯-波斯语可能是中国回民社会的一技之长,但是,一点特殊,不能抵消全面文化劣势。
       谈到这里,我想该把这个讲义限定在一个范围里:
       我们话题涉及的,主要指的是与百姓今天的日子关系密切的、所谓现代时的学科。诸如民族、社会、宗教类学科。这样的界定,是为了强调对基础教育、历史考据、语学等技能性学科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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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看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管来源多么复杂,他们最早也是来自右边那半个圆:来自普通的民间社会。不过有的先天不足,有的染了痼疾,他们之中优秀的只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
       如左半个图,知识分子占有了半边天下。但除了从事基础教育和语学技能传授等专业的知识分子之外,在研究界尤其是进行民族、社会、宗教类学科研究的人们,大多不过是被动地为职业驱动。没有特别的建树,也难得高尚的冲动。
       尤其近年来,逞小技离大义成了倾向,他们使知识界愈来愈发展成了一种秩序。他们把困境归结为资料问题。这是他们向着右半圆,即社会真实接近的一种动机。照相机、录像机,他们利用一切技术手段,竭力获得真实世界的资料。他们要攫取,他们要最终占领比商场还有利润的高等学府和国际讲坛。他们代代孪生,使得知识分子世界呈着一片灰色。
       与此同时,能看见从右半圆分离出来进入左半圆的一条。就是说从老百姓里,也不断输送着知识人。必须咬咬牙说,乡亲百姓盼望的他们,从小知识到大认识,尤其在自信心方面,并不处在高水平上。一些人以制造并无创见的印刷品营生,一些人以匆忙出卖自己的出身以及资料为道路。这种现象在穆斯林世界尤其显眼。他们与城市结合以后,并没有为文明的主人揭明真相,并没有使学术从苍白的研究室,回归为有血有肉的东西。
       底层和农村的一种危险倾向,就是永远朝着上层。永远有人朝着文化的上层和社会的上层,做着低水平的流动。
       由于缺乏新型知识人的冲击,对社会及人的描写学术,便显得日益萎缩。夹生饭炒剩饭比比皆是。难得见真知灼见,也难得见真情实感。题目本来就不成立,行文更是抄编诌侃。印出来,自称“研究”。更有极端者,不仅是出卖资料——如极左政策横行时,宗教资料散失到有关部门,弹指光阴变了,见学术能名利双收,一些人又把没收的资料编书出版。这种行为是低级的,不只是水平的事。
       12
       相反,与对角线对面,与社会分流的低水平文化活动对应——左半圆结晶出来的一条,反而是旧式学术和文化中的高水平积累。它与对角的那一边的平衡很有意思。
       这是人类智慧难得的结晶。它的创造者未必有过正义的抉择,但是历史造就了他们的高水准。高水准的学术本身就会导致分化,对西方的学术,必须有这个留意。
       分化是深刻的。学术营垒里面的高尚者,在一定的推力之下,会步步走向与社会真实接近、融合、皈依的道路。到达了文化的奥深以后,深度会催促立场的反省。科学的先驱、拔群的知识分子各自从学术的高峰,看到了或感到了比学术更本质的实在。他们强烈地企图回归学术的初衷。他们从旧学术中反叛出来,追逐正义和真实。这就是为什么学问在高深处变得简洁,大师反而更亲近的原因。只有掌握了真知,才能达到文化的自信。
       13
       经过这样的梳理,我们看到,在左右两个半圆之间,其实一直不断地发生着相互的对流。两半并非只对立,不融合。相反,左半圆知识分子世界中的最优秀的部分,尤其一部分旧学术的大师,他们早已流入右半,融入了真实之中。与之同时,对面的右半圆里,那些叫卖的和低质的流露,也不停地从母体中分离,投奔了繁华的左半圆。只是,它们大都成为左半知识分子芸芸众生的补充,而极少成为那些优秀者的继承。
       咱们把话题绕回到伊斯兰研究。
       今日里,阿訇界也出现了一些年轻人,一个个跃跃欲试,都盼着跳出教门的母体,进入左半圈的花花世界。应该严肃地提出学术范畴中的伊玛尼问题。对于以往俗世的知识人,我们批判他们对民众文化资源的掠夺与歪曲,强调着学术的良心。而今天,看到圣职内部的背离,看到举意不正的伪学,我们该怎样批判呢?
       清真寺门槛内的学术也是一样,你若是缺乏端庄的举意,你最终会被淘汰。在你看不起的满拉农民中,真正的人正在出发。伟大的文明不会永远沉默,她会推迟时间,等待自己的儿子诞生。所以经上说,学者的墨如同舍西德(殉教者)的血。所以诗云: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知今日在座的满拉们,谁是那新光阴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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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问有几类;古代的、技术的、考证的、概括的。和回民寺里寺外相关的,大多是把现状当作研究对象的学科。
       山里有了宝,肯定要引来挖宝的人。西海固的满山洋芋,一定会引得固原人办加工洋芋的粉丝厂。文化也是类似的道理。既然有这么丰富的文明,有活生生的秘密不为人知,就会引来对它的研究和追求。研究、描写、探索,是人类的天性所致,是人的求知本能所致,也是人的榨取掠夺的本性表现。
       一部分人为求自己的生存发展,企图把文明变成猎物。
       无论是实况、资料,老百姓的具体细节,传到外头留给后世,都可以总结规律,启发视听,给世界提供教育和参考。对于左半个的学术界,特别对于有些贼娃子传统的学者来说,这右半个圆是大大的聚宝盆。它是教授证,是摇钱树。
       说透了,与吓唬人的“知识”相反,最贵重的是底层的无字书。本来知识是无言的。知识的创造者也从来沉默着。无言的知识,延续了一代又一代,与它共存的民族,也世代地繁衍不息。知识和人的关系,本来是天然的依存,并没有太多研究解说;后来学问大了,病态却传染不已,这是人的异化。
       日本伊斯兰研究界的几个奠基学者,曾经在日本侵华时,下大力调查回民问题,坐在蒙古眺望回疆,企图搞清回民苏菲派的底细。他们甚至把哲合忍耶的乡老召见于包头,反复地询问记录。后来出了一本书,研究回教社会的结构。但是不过穆斯林的日子就缺乏参悟,偏偏他们没摸清的,正好是宗教社会的结构。
       这里并非是躲在清真寺里攻击别人。我们的动机是探询自己的正道。他们著作肤浅的原因,是因为学者随着皇军的队伍。我们要代六十年前不敢直言的回民说:立场会使体系坍塌,会使调查浅薄。感情不正,连基本方法都会运转不灵。我们更想警告自己:在没有解决“文明阐释的资格”问题之前,知识分子的人生会失败。
       15
       画一个金字塔:底下的一层是活的社会,我们常叫它顿亚。中间一层表示宗教生活,最上头的是文明结晶,尔林文化。当然,在不同民族的地区,社会和文化金字塔的层数以及多少,都会存在有无及多少的不同。存在单纯的文化和社会;也可能存在不发达的和单调的社会。
       诸位这阵坐着的凳子,正在这宝塔的二层上,三层下。也许这么分析是对的:底层的百姓,没进过大雅的高堂,以前包括穆斯林在内的泥腿农民,命定地在最下层度日月。阿訇则有双重身份;一方面是精神生活的领导、宗教知识的教授,另一面又是完全的农民。阿訇满拉,圣职人员,大都在二、三两层间上下,历史上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很少有谁能登堂演礼,涉足学术的深潭,插嘴文化的雅乐。
       十几个世纪过去,伊斯兰已是千年的大河。土地民众的历史,各种行当的酸甜苦辣,养育着自己的社会组织和宗教组织,从这两种“顿亚”的和“究里”的角度,造就了自己的独有的——比如经堂教育的文化。
       依托着与下两层的血肉联系,靠着坚实的基础和精神的感悟,偶尔也有如关里爷、王静斋、马坚、马良骏那样的奇才出世;流星般穿透了金字塔各层,照耀了回民的悲惨世界;但那是极少的罕例。
       说这些,既想提醒家里的满拉弟弟,又想提醒外头捏着笔杆的一切年轻人:在迈开脚走出去之前,要记着自己底下的厚厚的地层,记着建立和保护自己与生活、与真实、与民众立场之间的,这千金难买的关系。
       不做研究是完全可以的。你只是阿訇,你就跟穆民守住清真寺。有了寺,就有了维系穆民的绳索,对这绳索的抓揽是基本的。在人人都拥挤着要当学者的时候,必须说——对生活的描画并不会超过生活本身,没有必要过分夸大学术。
       但是一旦你要舞文弄墨,问题就随之严肃了:你的身后是穆斯林千年的苦难与珍藏,你摊开的稿纸琢磨的,是连着人心的学术。任何动机的不端正,都会伤害宗教即人的心灵。在动笔之前不妨再三想想,不要最终当了个便宜货的小卖部。
       在新型的学者上路之前,先不忙庆祝,不忙挖农民学术的深刻意义,而该先吃这么一副药,泻掉自己的浮躁。
       这个思路不仅限于伊斯兰研究。挑了清真寺讲这一课,是因为这个道理在寺里容易说得通。因为我们都知道,在这一方神圣土地的上空,高悬着一个字叫“伊玛尼”。是的,我们从来都是用信仰来要求自己的求学,以后我们也要用信仰来监督这新式研究。我们在出发前提醒自己:不能十年寒窗,到头来当了个文化的小偷贩子。在羽毛远远没有丰满之前,我们警告自己:不能因为自己取道偏差,而伤害了民众的文化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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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再多说几句,该说造化是奇异的。基础、图书、金钱,条件的优势,并不意味着对伊斯兰的研究就能领先。一个领域的本质,不是靠资料决定的。还需要感悟与灵感。民众的社会是一个参悟的世界。苏菲主义的认识途径,就是实践兼之参悟。很多东西是说不清的,要靠灵感、启迪,靠特殊的机遇,靠对经典的读透悟到,靠人生的虔诚才能得到。读书破万卷,万里的土地跑了一个庄子又一个庄子,最后还是要靠脑子里闪过的一道光。
       在奥秘处,感悟是理解的惟一方法。感悟不是放纵的胡说,而是一种掌握了大量知识后的综合能力。是一种脚踩着深沉基础的直觉。在学问中,直接逼近本质的直觉,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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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是民众的特点,表达是文人的特点。
       也许今天,民众要表达了,也许我们已经站在了这个岔路口上,也许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文明内部的发言是一种正义,更是一种价值。我们花费几年寺中讲学的意思就在这里。但是不能只靠一本书,今天的念想是让这种发言一片雷声般响开来,震撼那病态的知识塔。
       依靠厚重的实践和真实,依靠参悟的能力,追着城里的修养,补着汉语外语,满拉们青年们在摸索着走着。再过若干年,可能会出现大学毕了业再进寺念经的新型满拉。反过来,也会出现当阿訇的重新学汉语,上大学进修,学了哲学、宗教学、历史学博士学位,然后反过来再入教门——出了峡口的黄河不回头,一批人不行就会有下一批人再涌现出来。总之,自古无言的民众,在朝着一种不仅正确、而且正义的“文明内部的发言”,慢慢地攀援着。
       那个时代就要到了么?
       不知道。也许人家会嘲笑这些思想。也许门坎内没有谁具备条件,门坎外的学术也只是方兴未艾。但是,为了民众长远的利益,总要有人迈出脚去,开始哪怕是迷茫的探索。这种努力并不是多余的,虽然口唤尚还飘渺。
       但是,它若到了时,一定会出人们之不意,席卷一切陈旧,带着时代的呼啸,在顿亚的大地上降临。
       2002年9月完成
       伴随此稿的实践:
       1998年10月初讲于某清真寺
       1999年5月由清真寺整理成稿并修改
       2000年斋月第二次修改
       2001年1月再讲于某清真寺
       2001年2月第三次修改
       2002年1月再讲于某伊斯兰学校
       2002年7月辅导阿訇写作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张承志文库》(七卷),长篇小说《心灵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