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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劫难
作者:张 念

《天涯》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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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打了,先是左脸,然后是右脸,拳头,男人的拳头像两道闪电,呼啸着在我的眼前炸开。当时,一点也不疼,我从来没被人碰过一根毫毛,我不知道疼痛的滋味,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家小饭馆的门口,肮脏的小饭馆,空气里全是油烟味,我还直挺挺地站着。拳头早已消失了,一点也不疼,唯一的感觉是,视线开始模糊,十米外的长途汽车只剩下一个轮廓,那些陌生的面孔出现了叠影,恍如梦中。天啊,你流血啦,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人群开始骚动,我被围在中间,所有人的体温包围过来,我的舌尖轻轻一动,就碰到了甜丝丝的浓稠的液体,来自鼻孔。我的知觉还停留在闪电释放的那一刻,一左一右,两记耳光,爆竹炸裂的声音,空气在耳膜上剧烈震荡。太过分了,人家一个女孩子,手真重,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呀,女孩子,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我的脸,此刻,像发面一样的肿了起来,我的触觉告诉我,我的脸鼓了出来,那是圆面包的形状。司机走过来,分开人群,怎么回事?他们打人,太可怕了,那个男人叫她买盒饭吃,她说不买,不买就给我滚,她不滚,他就打她。人群又骚动起来,打110,报案呀,这里区号是多少,哎,我刚才还看见有警察的摩托停在那边,快,快去找警察,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在我的耳朵周围嗡嗡嗡地连成一片。找什么找,司机的音量最大,他肥胖的大脸在人群中特别醒目,这张肥脸正好位于我的视力能够辨认的距离之内,此刻,我的脸,他的脸,一定一样的丑陋。又没死人,找什么找,快快快,上车,我还要赶路呢。不行,我们的人被打了,你不能不管,你是司机,还是刚才尖叫的那个女人,她是我的邻座,我只和她在车上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义不容辞地对我负起了责任。血已经流到了我的T恤衫上面,白色的T恤,血滴一朵一朵地在上面绽放。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块湿毛巾,开始也是白色的,几分钟后,毛巾就变成了红色,这时,警察到了,红毛巾证明了伤势的严重程度,看来情况没有司机想象的那么轻松,两记耳光就带来如此惨烈的后果,我甚至有点恨自己,怎么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脆弱。我只是出趟差,采访一个发家致富的农民,我没有招惹谁,我甚至没有和那个男人争吵什么,拳头就迎面而来。我是一家大报社的记者,我报道过很多社会新闻,见过很多这样的场面,暴力、血腥的场面,所以我看见自己的血流个不停,像被拧开的自来水管,我很镇定。
       我是被警察的摩托车载到这家偏僻的小医院的,摩托车在很长很长的小路上开了很久,颠颠簸簸的,有几次,我差点被颠到旁边的水田里。他们完全有理由把我颠掉,大客车完全有理由继续赶它的路,车上的陌生人完全有理由忘掉这一切,继续他们各自的生活,我完全有可能从这个世界消失,世界依然照常运转,布什总统的外交政策会继续强硬,APEC会议将继续举行,我们报纸的发行量将继续蒸蒸日上。任何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假设,结果往往会更好,就是这样奇怪,我带着侥幸的功利的目的,想象着自己的悲惨结局,是为了真正的结局不那么糟糕。医生给我打了一针,鼻血就止住了,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医院很冷清,一只小黄狗在走廊上散步。他们还给我做了X光透视,我正坐在椅子上等结果,警察过来问我,你是记者?我这才有了强烈的身份意识,你是记者,这一问,立刻让我从自我意识的休克状态中恢复过来,顿时怒火万丈。我没理他,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报社老总的电话,我必须依仗我的职业身份好好地惩治那个家伙。疼痛是在我挂上电话的时候降临的,我的脸像被放到了烧烤架上,火苗往上窜,全身都燃烧起来,我已经分不清这种反应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反正我被火焰吞噬着,可以让任何一个靠近我的人变成灰烬。我依然不动声色,关键是我已面目全非,我的声色根本就不易觉察,我把头低下,很低很低,我看见那个警察的双腿在来回移动,在我的附近形成一股小风。这时,从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小伙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说是政府宣传部门的,领头的那个人是新闻秘书,他把所有和道歉相关的词汇都用上了,我知道这是刚才那个电话的效应。他越殷勤,我就越感悲哀,是悲哀,不是委屈,我想如果我不打那个电话,如果我不是我,我就和那只小黄狗没有任何区别,刚才的小黄狗已经被他们撵走了,有人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嗷”的一声就不见了。新闻秘书已经说到代表政府和人民向我致歉,这和人民有什么关系?这只关系到那个蛮横的店主。透视结果出来了,新闻秘书说,小姐,你看看,还好,没有内伤。我终于哭了出来,声势浩大的那种哭,既是抗议,又是示威,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去哭。周围的人都低着头,不敢出声,好像在跟遗体告别,一种穿透着命运感的联想,把我抛向无底的寒冷的深渊。我的哭声突然在最高亢的时候戛然而止,我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黑漆漆的大门走去……
       正因为我是记者,排山倒海式的道歉电话响个不停,他们说,赔偿费已经寄出来了,在我回到单位以后,在我第十一次向领导朋友同事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很滑稽,如果再说第十二遍,我就会变成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祥林嫂,于是我捂着脸,去跟领导请假,领导用春风般的话语安慰了我两句,连续说出了三个好,表示他的批准,并叮嘱说,再去一家大一点的医院检查一下,我已经跟有关部门联系上了,要追究他们的责任。“检查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常对我说的话,每当我的例假没有如期而至,他就叮嘱我去大医院检查一下,面对如此德高望重的领导,我的思维发生了词语通感的神经性错乱。一般地,我很少产生什么联想,我的职业培养了我就事说事的思维习惯,他们说,这叫新闻素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一刻会抽筋式地对“检查一下”那么敏感,检查什么,我没有得病,我只是受了点轻伤,脸和子宫的肿大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为什么都得去检查一下。也许,病理反应比生理反应更体面些,我的脸比平时浮肿一些,一些人必须为此负责任,女人的肚子大了,男人也必须负责任,责任把所有的人紧密地联系起来,以便彼此更好地折磨对方。我请假的理由就写在脸上,我请假,是得去检查一下。还有,那闪电般击中我脸庞的手掌,也许有它的理由,比如生意不景气,它只是抓住了一个机会,表达它的烦闷,后来我听说那家小饭店所在的县城是出了名的贫困县,却连续孕育了好几个贪官。五块钱的盒饭消费,被我拒绝了,我不愿掏钱,没有为那个穷地方拉动内需,于是威力不亚于降龙十八掌的耳光落到了我的脸上……我对老领导说,不用检查,也不要追究什么责任了,我回去休息两天,就没事了。领导抬起头,他的光脑门发出疑惑的光彩,他没有想到他的几句官方话语,竟把很多人的责任给一笔勾销了。
       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患上了“联想病”,记得联想电脑的广告语说,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我从前不联想,我就这样活过来了,也没见怎样怎样,当我真的掉入联想的世界,我才发现,世界是那样那样的。我关掉手机,拔掉坐机电话线,坐在我的小屋,尽情地联想,不吃不喝,也不饿,看着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蒂,出神。在关闭所有的通讯工具之前,我给男朋友老夫拨了电话,拨不通,我又开始联想了,或许信号不好,或许他正在和某个女人厮混,或许他的脸也肿了,他摔了一跤,和我一样,不想被别人打搅,在静静地养伤。联想的好处就是,世界充满无数的可能,你不知道那惟一的真相,你的焦虑就有了缓冲的余地,缓冲,然后变得平静,忘记自己的初衷,被厌倦所取代。是的,厌倦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比如猜疑,比如执迷不悟,比如想把一个人完全占为己有,就是他们说的爱情。厌倦的人儿是柔软的,可爱的,不会惹事生非的,此刻,我躺在那张柔软的布艺沙发上,锦缎睡袍也是柔软的,我就这样在一片柔软之中,睡意沉沉。
       我的脸恢复得很快,第二天,我把镜子反复擦了三遍,发现红肿消失了,我怀疑它是被我从镜子里抹去的。我依然眉清目秀,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坏,我洗了脸,刷了牙,还用眉笔淡淡地扫了一下眉毛,一个清新可人的早晨就出现了。几天前的那次事故,已经找不到一丝痕迹,只是当时的场景,像镜头闪回,哗哗地,在脑海中明明灭灭,还有疼痛,隔着几天的时空距离,只剩下关于疼痛的想象,只有窗外逐渐明亮的阳光是真实的,过去的事情变成了一种虚构,没有逻辑线索,含混一片,若即若离。小小的意外就像一次短路,稍稍修理一下,就正常了,不过现在的正常和过去的正常略有不同,我获得了另外一种功能——联想,我陷入了这张没有边界的网中央。前天,在办公室,我用新闻报道的口气回答了所有人的关心,我发现,事实是不能言说的,我是惟一的知情者,但事实绝不是我说的那样,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愤怒和同情,可我不需要这些。我要的是理解,理解事情经过本身,比如一朵花是怎样凋谢的,一只青虫怎么会长出翅膀,变成了艳丽的蝴蝶。没有人觉察我的沮丧,他们说,怎么这么倒霉,倒霉就是对事件的整个判断,没有其他的更确切的意义吗?我被嗡嗡的安慰的声音所包围,这样的声音比突如其来的耳光还具有杀伤力。如果他们再继续嗡嗡下去,我就要晕倒了,因为安慰的方向弄错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冲出嗡嗡声的围堵,跑到电梯间。里面有两个人,我喜欢抬头看天花板,上面嵌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是被压扁的人影,他们在说,才打断一条腿,有什么好报道的,是的,暴力指数不够,人们不会关心的,另一个人回答。我继续看天花板,我的脸在那里,像一张摊开的大饼,我在想,这张大饼所蕴含的暴力指数是多少呢?那条被打断的腿拯救了我,给了我安慰,对此,我深信不疑。在这个充满践踏和屠杀的世界,一个并不存在又确实在那儿的词,暴力指数,在语言的转角处抚慰了我的伤痛。从电梯间到老总的办公室,在几步路的短暂距离内,我就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任何人都和这件事没有关系,除了我自己。
       我把整个的上午都奉献给了我的小屋,小屋里的联想,整个事件的众多方面,都聚集到一种极度的脆弱之中。当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咽下第一口的时候,无序含混的思想突然敞亮起来,在一个宽阔无边的可支配的空间里,形成了生命的气息,我被这样的气息所攫获。我随便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坐在了阳台的藤椅上,看见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缓缓地从我脚下走过,带着母性的缄默和文雅,一杯牛奶的工夫,我就和我的坏心情和解了。无法阅读,正午的阳光过于强烈,我重新躲回房间的阴凉中,打开手机和电话,拿出电话本,试图拨上几个号码,随便找个人随便聊聊。下意识地,我拨的是老夫的手机,还是打不通。是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车祸,情变或者……恐慌和不安,只是一点点,像屋外太阳的影子,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的好心情只存活了几分钟,从阳台到房间,就这样夭折了。也许我需要的是耐心,也许下一分钟,老夫的电话就进来了,也许我该吃点东西,我的确饿了,饿的时候,人就容易烦躁。
       楼下是家大型的超市,我盲目地推着小车游来游去。我不清楚自己想吃什么,可我的小车里已经堆了很多东西,方便面、韩国酸菜、面包、布丁、西红柿酱、薯片、卫生巾、爽肤水、沐浴露,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这些堆成小山的商品,带着物质惯有的亲和力,消磨着我隐隐约约的焦虑。现在是上班时间,超市的人不多,商品比人还拥挤,有让人放松的轻音乐,懒洋洋地弥漫在空气里。我不想回去,这柔腻绵软的氛围,让我的每个细胞都舒张着,我还看到玻璃墙上,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玫瑰色的家居服,和她身前的小推车连成一片,一片闲适安逸的模糊的影子,整个下午就收藏在这样的影子里面,没有快乐也没有不快乐,我挪动脚步,影子消失。当我走遍超市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我才把小车往收银台的方向推去。
       为了分散对电话的注意力,我打开了电视,这时天空完全黑了下来。突然,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幕,说即将有重大新闻播出,敬请留意。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耳根发麻,这是职业习惯使然。本来,电视里正在放一个脱口秀节目,大家嘻嘻哈哈的,一个没有完全释放的笑声,在高亢的时候突然被劫持,被一幅浓烟滚滚的画面所劫持,烟是从一座摩天大楼冒出来的,由细变粗,长镜头凝固在那里。没有什么稀奇的,我想这可能是一个意外的事故。那么远,那座楼看上去像一根细细的小棍子,反正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大楼,损失一座算不得什么。突然,好像几分钟的光景,在画面的右侧,出现了某种飞行物,仙鹤一样的瘦长,缓缓地向冒烟大楼右边的另一座同样高度的建筑物靠近。飞行物和那座大楼一接触,立刻烟尘四散,烟雾中,还能辨别飞行物在继续移动,它横穿了那座大楼的上部,在飞出大楼几秒种后,飞行物就炸裂成了碎片。当时的光线是晨曦朦胧的那种,太阳还没完全刺破云层,就像黎明时分一个恍惚依稀的小梦,这时画外音才清晰起来,说是纽约的世贸双子楼被民航客机撞上了,说是一场蓄意的恐怖活动。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热血上涌,几乎同时,手机和电话铃像炸开的油锅,沸腾起来,他们说,快快快,看电视,美国被炸了……现在,长镜头终于有了局部的特写,无数的人,在夺命狂奔,这是在好莱坞大片里才有的惊险和惨烈,特写镜头才真正具有杀伤力,我的手心开始潮湿滚烫,电视里的烟雾仿佛溢出屏幕,钻进了我的喉咙。当地的电视记者拿着话筒,东奔西突,他们把鲜血、惊恐、嚎叫、逃命,把死亡的形象带到了我们的面前。我看到一个拎公文包的男人,他满脸都是血,我的汗毛一根根站立起来,我想看的人一定比流血的人更害怕,就像那记耳光过后,我没有尖叫,反而是那个看见我的鼻子正鲜血长流的女人叫了起来。这样的惨烈还在继续,很多人在流血,在死去,又是长镜头,冒烟的大楼里伸出很多小人头,还有白色的手绢在绝望地飞扬,那是求救信号。我坐在沙发上,观看这场大灾难,比死亡更残忍地观看,我只能观看。接着大楼坍塌,小人头和白手绢被火焰和浓烟吞噬,我的忍受力也随着大楼坍塌了。在咕咚咕咚喝下两杯白开水之后,我莫名的恐惧就降临了,爆炸、毁灭,瞬间一切就被掩埋了,死亡那么具体,那么迫切,一座楼和一个人同样的脆弱,比如我,会不会突然倒下,没有谁来直播我的死亡过程,我说过,我不惧怕血腥的场面,可我害怕死亡,一个人,在屋里,突然地无声地倒下,我害怕极了。电视画面还在闪动,上面有些什么,我已无法辨认,不是不能,是我不敢再把眼光直直地放在那里,我已经没有胆量,继续一个人坐在那里。我飞快地换掉拖鞋,拎着包跑了出去,的士车把我载到了一个熟悉的公寓楼前,老夫住在8楼。
       是我自己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我发现,鞋柜旁有双女人的鞋,陌生的鞋,不是我的,我的鞋没有那么长。走到客厅,茶几上有只女式提包,也不是我的。这时,卧室门打开,老夫走了出来,满脸的倦容,头发乱糟糟的。他看着我,有些迟疑,似乎要克制住后退的欲望,他的身后,一个女人重影一样地浮现。本来我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摔门而去,我想我是被电视画面给炸晕了,我不但没有摔门而去,我还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对着重影所在的地方轻轻一笑,一个没有完全绽放的笑容,神经质地笑。我说,我被人打了,老夫,美国被人炸了,世贸大楼给摧毁了,在纽约,现在,很多人在号哭,在逃命,我害怕,他们说这个世界有好戏看了。我害怕,我要你抱住我。女人走过来拎包,然后走到门边换鞋,然后就鬼魂一样地消失在门后,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老夫,我觉得现在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发生的,那座全世界最骄傲的城市,太惨了,喔,快开电视呀,你还不知道吧,我被人扇了两耳光,血哗哗地流。老夫去开电视,动作有些机械,脚步歪歪斜斜的。我这才闻到房间里的酒气。不对,不是这个台,你又喝多了吧,哪个台,我也记不清。我抽出烟盒里的一枝烟,粘在唇边,烟能让我平静,我发现烟枝有些微微颤抖,无辜的香烟感染了我的不安,跳动着火苗的打火机凑了过来,是老夫,他的另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烟开始燃烧。我倒在了老夫的怀里,然后,我们一起倒在了沙发上,我终于从虚脱恐惧的意念中逃脱出来,身体的癫狂,身体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
       老夫躲在烈酒的面具下,神志不清,这是最高妙的掩饰。我也神志不清,刻意地遗忘,遗忘刚才的那一幕,那个女人是谁,他们说的恐怖分子是谁。大厦灰飞烟灭,我对一个人的信任也不存在了,这样的不信任反而强化了疯狂的程度,狠狠地撕咬彼此的身体,该死的性敌人,身体政治的敌人,和电视里的充满杀戮气焰的袭击一样,置生命于死地,然后变成滚滚浓烟,彻底地消失,没有一丝残骸,彼此掩埋。这支离破碎的性,在粉碎一切价值和意义。耳光是这样扇过来的,我给老夫比划着,只是比划,我还是听到了清脆的响声,来自我的手掌和老夫的脸颊,没有流血。男人总是比女人坚强,手掌继续在男人粗壮的脖项间挥舞,借助昂扬的酒劲,男人有种欣然赴死的壮烈,他在我的正上方,他说,操死你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我的手随着他含混的话音落了下来,无力地垂落到地上。电视上有人在说,是谁让他们发疯,全世界对此都负有罪责。终于,在狂乱的边缘停了下来,接着,是动物性的缠绵和温柔,还有低低的哀吟,皮肤和皮肤贴在一起,冰凉的感觉,可是却能感受到彼此心脏的搏动。没有内伤,我做过X光透视,老夫在关问我的伤势,我说,没事儿,你找不出一点伤痕吧,总比他们幸运吧,我指指电视,多惨啊,早餐时咽下的牛奶还没消化,亲人的吻还挂在唇边,突然人就没了。这时记者在电视里说,不要往纽约打电话,此刻所有的通讯系统都中断了,我穿好衣服,扭头问老夫,这两天怎么也打不通你的电话,你并不在纽约呀。老夫低着头,在我的视线中赤裸着,好像没有心情穿衣服,这样的赤裸,仿佛代表着无言的诚实,你无法怀疑一个在你面前全身赤裸的人,没有任何防备的赤裸,完全的敞露,婴儿一样的无辜。我甚至觉得和他的裸体连成一片的缄默,有着某种细致和优雅,他不回答可能比回答更让我好受些。电视里,那些活着的人排成了长队,自愿为伤员献血。人可以自毁,当然也能够自救,老夫说,你都看见了,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她说想重新开始,当初,她突然离去,现在又突然出现,她说下星期就搬过来,要跟我永远在一起,我……现在……很混乱。是很混乱,这个世界,我说,世贸双子楼,毁于一旦,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一个时事评论员一样的深刻,深刻的饶舌。反正马后炮,谁都会放,我们这个世界所缺乏的是预言家,预言家的稀少导致了救世主的繁多。我还在转来转去,后来,我转到了洗手间,发现一条女人的内裤挂在那里,天鹅绒的面料,我一把扯了下来,扔进了垃圾箱,别致的内裤在替主人受过。我捧着一摊蓝月亮洗手液,然后狠狠地揉搓,泡沫星星点点,轻轻一吹,便缓缓地飞扬起来。我盯着这些空虚的泡沫,看着它们在坠落的过程中覆灭,有的飘落到我的发际,那里,一根白发正傲然耸立,这是我从镜子里发现的,我凑上去,奋力地拔掉这个衰老的东西,我正在镜子里慢慢变老,忧伤的镜像,比灾难,比那个魂魄一样消失的女人,更让我震惊。这根白发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夜晚的空气显得有些稀薄,自来水哗哗地流淌,我的手分外地白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个夜晚的,我对老夫说,我再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说这话的时候,老夫已经穿上了衣服,因此我就掌握了弃绝的勇气。他没有出声,只是用尖锐而哀怨的眼神,望着房间的某个角落,像一座雕塑的模子,没有轮廓。一片死寂,电视已经关闭,任何爱都无法在死寂中存活。死寂里包裹着今晚所有的秘密,我被其中最大的秘密所吸引,这事是谁干的呢,那座最骄傲的城市,怎么会如此脆弱。这些疑虑带给我某种深邃的平静,我默默地拿起自己的手袋,默默地换鞋,然后,默默地离去。那个秘密最好永远保留在别处,保留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之外……
       第二天,所有的报纸上都是同样的新闻,大楼被摧毁的瞬间,凝固在纸上,那一刻的终结显得非常的漫长。整个过程,人们感兴趣的故事中心,被各种报纸反复陈述。报社办公室沸腾着人们的话音,他们终于有了一个新的话题。我坐在一堆报纸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亲爱的,我们被劫机了,我可能回不来了,我永远爱你。这是客机上的乘客给妻子的最后的电话留言。这个句子的边缘在扩展,一直向上,这来自天堂的声音,在变大,笼罩着那个灾难事件,笼罩着我身处的这个活跃的上午。我的眼睛开始潮湿,当莫名的液体慢慢爬出眼眶的时候,我的脸开始隐隐作痛,这是那记耳光的回声,可是这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张念,编辑,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不咬人的女权主义》、《心理气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