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天涯》 2002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晃晃悠悠从河边飘移过来的影子,不是别人,正是酒鬼刘年。
       通常这是黄昏时分了。
       最先看见刘年的,往往是在巷口玩耍的孩子。他们见了刘年,就像猫见了老鼠一样地扑过去,这个扯他的衣襟,那个拽他斜挎的酒壶,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刘年:“你用不用我们把你领回家呀?”
       刘年这时就会僵硬着舌头说:“我家在云彩上,我一抬头就能找见。”
       “那是鸟的家!”孩子们嬉笑道:“酒鬼的家不在云彩上,在酒缸里!”
       刘年立刻就绷起脸了,他讨厌别人叫他“酒鬼”。他嘟嚷道:“什么‘酒鬼’,是‘酒徒’,你们真是白白上学了,连‘鬼’和‘徒’都不分!”
       “就是酒鬼!酒鬼!!酒鬼!!!”孩子们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叫着,气得刘年直嚷要让乌鸦去吃他们的眼珠。
       今天跟刘年回来的,除了酒壶和那一身河水的气息,还有他怀抱的一只鱼鹰。
       孩子们一哄而上,看暮色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这鱼鹰的颈和腹部是白色的,其余部位则是灰色的。它头部的羽毛是湖绿夹杂着幽蓝色的,使其看上去就像浓荫遮蔽的一处湖水,神秘、寂静而又美丽。刘年的鞋和裤管都湿了,他抱着它,炫耀地对孩子们说:“你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鱼鹰吗?”
       “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
       刘年神气了,他更紧地抱紧了鱼鹰,说:“我怎么弄到它的,它是自己飞到我怀里的!它对我说,你今天没钓到鱼,可我满肚子吃的都是鱼,我吐出两条给你当酒肴吧!”说到“酒肴”二字,刘年打了嗝儿。孩子们哄笑起来,说:“这鱼鹰要是会说话,你还不得把它给卖了!”
       刘年梗着脖子骂道:“我要是卖,就留着鱼鹰,把你们这些小王八蛋给卖到马戏团当杂耍去!”
       刘年和鱼鹰悠悠荡荡地朝家去了。这次他并没有酩酊大醉,那酒壶晃荡起来还潺潺有声,说明它仍有剩余。孩子们没看够鱼鹰,就跟在刘年身后。刘年感觉到了,他回头呵斥他们:“你们这些尾巴,我要是手里有刀,就把你们都给剁了!”
       “我们又不能给你当酒肴,你剁了我们有什么用!”
       “剁了我们你就得去坐牢了!”
       “不是坐牢,是枪毙!”
       “那时你就真的成鬼了!”
       孩子们嘁嘁喳喳地叫着,簇拥着刘年来到小康食杂店。
       食杂店临街,由于地势低,门口架着一条斜斜的木板道。这木板每隔一尺左右打着一道横的木方,使人走在上面有个可踏之处,不至于在雨雪天气时滑倒。从街面往食杂店走,是由高往低走,这时食杂店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店里经营的都是低档食品,酱油和醋以散装的为主,因而从中飘出的气味非咸即酸,实在不好闻。而由食杂店往外走,是由低往高走,这时你若恰好抬头看见一片白云,待走完木板路时,会觉得这云彩离你很近了,你在上升,而食杂店却在下沉。路面就仿佛是水面,而食杂店则是荡在其中的一条船似的。
       食杂店其实就是刘年的家。店主人是刘年的老婆,人唤许哎哟。其实她叫许春英,只因她无论说什么话总要先“哎哟”一声,这一带的人就叫她许哎哟。
       许哎哟管不了刘年喝酒,对他也就听之任之。刘年喝酒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牢骚会少些。否则,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唠叨个没完。许哎哟生性喜静,不事张扬,不爱言语。你若去她的店里买东西,她绝不殷勤地先打招呼,而是闻闻你手里提着的瓶子散发出什么气味,酱油味、醋味或是酒味,她就掀开了某个缸盖。醋味是最油滑的,你给它盖了厚厚实实的木盖,它还能涎着脸溜出来,所以许哎哟在木盖上又加了一个棉罩,它才稍安勿躁。至于酒气,不但刘年不烦它,来店里的人也多半是不烦它的,它的气息总是给人一种过年的感觉,热辣辣的、暖洋洋的。至于酱油,它的气味不那么好挥发,是一种生性敦厚淳朴的调料,许哎哟在酱油缸上盖的就是硬纸盒。除了以上这三样主要品种,食杂店还经营蜡烛、火柴、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咸菜、罐头、儿童小食品等商品。到了清明节和七月十五的“鬼节”,烧纸就苍黄着脸上了柜台;而春节将至时,对联又像红辣椒似的一串串吊在柜台后的货架上。
       刘年黄昏归家时,许哎哟多半在店里枯坐着。她见了刘年会说:“哎哟,回来了?”
       刘年颇有些负气地说:“太阳都回窝了,我不回窝行么?”
       许哎哟就会把刘年领过食杂店的过道,通过一个蓝门,送他回屋歇息。刘年酒后的呼噜很响,你感觉屋里就好像有一辆拖拉机在突突突地跑着,有时晚上有人来食杂店买东西,听到这声音,会同情地对许哎哟说:“可怜你的耳朵啊。”
       许哎哟才不可怜自己的耳朵呢,她听这声音习惯了。若是没有这声音,她还睡不稳呢。
       孩子们首先撞开了食杂店的门,他们大声嚷着屋子太黑,让许哎哟把灯打开。许哎哟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不动,心想你们这帮小孩又不买东西,开灯不是浪费我的电钱么?
       王小牛知道灯绳在哪里,他跑到墙角,将灯打开了。灯一亮,孩子们就围聚在刘年身旁,要仔细地看鱼鹰。刘年嫌他们毛手毛脚的会碰疼鱼鹰,让许哎哟腾出个空纸箱给他,他好把鱼鹰装在里面。许哎哟见刘年抱回了一团灰乎乎的大鸟,就“哎哟哎哟”地连叫了两声,赶紧腾出一个装山楂罐头的纸箱,看着刘年把鸟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鱼鹰卧在纸箱中,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的。它间或仰一下脖子,这时你会发现它的脖颈很长,颈上的羽毛泛出一股幽蓝幽蓝的光泽,就像满月映照的雪地所发出的光。孩子们问刘年这鱼鹰几岁了,好不好养活,若是将它卖了,能卖多少钱?刘年抚弄着鱼鹰的羽毛说,鱼鹰离了河水就不好养活,他稀罕它几天后,就把它卖给酒馆,卖上个好价钱,他好买瓶茅台喝喝。
       许哎哟说:“就你那狗肚子,能灌上几斤小烧就不错了,茅台是你能消受得起的么?”
       许哎哟平素是不爱搭腔的,她一旦多说了两句话,且这话的开头未带“哎哟”二字,就让人觉得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刘年“呸”了许哎哟一口,说:“我的肚子是狗肚子,可是我的狗肚子一挨着你,你就舒服得直哼哼,不叫我的狗肚子,你跟谁乐和去!”
       孙仁正提着个瓶子来打酱油,他在门口听见刘年的话,笑得一失手,将瓶子给打碎了。孩子们见状笑得更欢了,鱼鹰似乎也被这笑声感染了,它晃了晃头。
       天气渐晚,先前西天的霞光还鲜艳明媚着,如今它们早已是昨日的新娘,盛装不再了。炊烟和天色融为一体,就看不出它那袅袅上升的形态了,但它的气息却隐约可闻,那是一种淡淡的草木灰味,有几分涩,几分辛辣,又有几分微微的甜。喜欢在户外聊天的人家,已经在门口笼起了熏赶蚊虫的火,火上熏炙着艾草,这时的空气就更为复杂一些了,艾草的苦香气加入进来,随着晚风游荡。许哎哟喜欢这时关了店里的灯,到门口站上一刻。若是逢了有人来买东西,她就返身进屋开灯打理一番,之后又闭灯站在门口。她喜欢初始的黑暗,它使四周的景致只有一些简单的轮廓,细小的部位全都模糊着,这很符合许哎哟的审美观。她觉得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能往细里看,一看就没有味道了。而且,黑暗还能给人带来温柔的心境,晚风如清凉的水波一样涌来,人在白天时所衍生的不平和浮躁之气,会被涤荡干净。许哎哟为了享受一天之中她最为惬意的一段时光,将那些看鱼鹰的孩子早早就轰走了,她站在黑暗中,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的。刘年已经睡了,那只鱼鹰孤单单地趴在纸箱中,她有些放心不下。先前她喂它水,它只是用嘴巴触了触,而切下的两片肉,它更是不闻不碰。许哎哟担心这样下去,它可能活不过今晚。她可不想让鱼鹰死在自己的店里。
       许哎哟从未见过这样的鱼鹰,几乎通体是银灰色的,白色和绿色那么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上,看上去高贵迷人。以前她见过的鱼鹰,都是褐色的,它们在水面上捕捉小鱼,非常敏捷凶猛。你在岸上只有看它的份儿,要是捕它,几乎是不可能。它很机灵,它的巢不是筑在岩石上,让你高不可攀;要不就是筑在大树梢上,让人望而却步。平素它在水面上捉鱼,也是能机警地避开网,不至于被缚住。不过有好些年了,鱼鹰极少见了,许哎哟不知刘年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他放到岸边一条钓竿,每天午后准时去河畔钓鱼,她想鱼鹰不至于是被钓上来的。这么个大家伙,少说也有五六斤,就是它上钩的话,那么纤细的钓丝也会被它挣断的。她还没有问丈夫这鱼鹰的来历,他在酒后总是处于迷幻状态,说话云山雾罩的。只有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才清醒。不过他那清醒的一上午永远都是骂骂咧咧的,见了蝴蝶骂蝴蝶,见了云彩骂云彩,见了蚂蚁骂蚂蚁。这些可爱的事物能让他骂出花样,比如他骂蝴蝶是嫖客,专往水灵而漂亮的花朵上落;他骂云彩是鬼魂,飘来飘去就没影了;他骂蚂蚁没有骨气,总是趴着走路,不知道直直腰站起来,说蚂蚁是汉奸变成的。他骂这些的时候,许哎哟是绝不动气的。不过他若是骂到她的食杂店,骂醋是马尿、牙膏是蛇吐出的泡沫、咸菜是狼屎的时候,许哎哟就会反抗,她会抓起什么东西往刘年脸上砸去,有时用的是肥皂、蜡烛或是罐头,而大多时则是用算盘。许哎哟并不会使算盘,只不过觉得做个食杂店的女主人若没有算盘,就显得与身份不符,所以她就弄了一个。当时她去商品买算盘,没相中那样式。新出的算盘颜色花哨,质地多为硬塑的,太轻巧,而且珠子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没有气派。许哎哟欣赏的是那种又方又宽的算盘,颜色要深重的,黑色或是褐色,而且珠子要大,最好是枣木的,这样抚弄起来才有当女店主的感觉。许哎哟煞费苦心,打听到王团圆家有一个老式算盘,是祖传的,王团圆新得的两岁的孙子把它当成玩具在玩。许哎哟就说通了王团圆,花了五十块钱,又给那小孩子买了双虎头鞋和一身衣裳,这才把算盘提回家中。闲来无事,她喜欢拨弄那些珠子,将它们乱打一气,珠子发出的笃笃响声就像雨后的阳光一样,带给她内心的明亮。许哎哟用算盘打刘年的时候,她是不吝惜它的,然而事后她总是心疼那算盘,万一它被打散了,又如何修复得起呢?许哎哟听王团圆讲,这算盘是他爷爷的,当年他爷爷在山东胶东那一带开着三家榨油坊,两座客栈,一家饭店,阔绰得顿顿都吃白米和炖肉。解放后,王团圆家被划归地主成分,家产全都充公了,只留下了这个算盘。许哎哟打着算盘的时候,想着曾有一双手常年累月地抚弄着它们,而这手如今不可能重现了,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寒冷。
       鱼鹰趴在纸箱中,骤然明亮起来的灯光也没能刺激得它抬起头,仿佛它已垂垂老矣。许哎哟摸了摸它的嗉子,想看看它瘪不瘪,结果发现那嗉子比较饱满,足见它并不很饥饿。从它身上,看不到伤口和血迹,它的萎靡不振更像是内心有了隐痛。也许它失去了爱侣?也许它和自己较劲,去捉一条美丽的鱼而不得,以至于郁郁寡欢呢?再不就是它的窝被风雨吹掉了,而它是只怀旧的鱼鹰,只恋着老窝,不肯再筑新巢,甘愿被人捉住以求了结呢?
       许哎哟看过鱼鹰,就闭了灯,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于黑暗中拨弄着算盘珠子。有时她觉得这珠子就是时光,每响一下时光就消失一下。这种时刻,她是非常不喜欢有顾客来的。可她又不能锁上店门,因为她经营的是生意。她觉得生意就像沾在人身上的油污,有它时显得碍眼,没它时又缺乏生活的气息。
       店门开了。一缕昏黄的光虚弱地先飘了进来。这光中既有街面路灯的朦胧光晕,又有月光的丝丝缕缕痕迹,是自然光和人造光的混合体,给人以半实半虚之感。跟着光进来的,不是人影,而是声音:“老许,你在么?在你就开开灯,我这眼睛不行了,骨头也酥了,要是让你那门槛绊一家伙,还不得七零八碎了?”
       这是王团圆的老腔调。王团圆说话,是拖着长腔的,这也许是大户人家的后代说话的一个毛病。他从年轻时就拖长腔,许哎哟以为他人老朽后气力不足,就不会拖长腔了,岂料他的腔调仍如从前,只不过这长腔如今没有韧性,颤颤巍巍的就像被虫子蛀烂了的一条破布。
       许哎哟开了灯。王团圆领着孙子王小牛进来了。
       王团圆说:“你哪里省不出这点电钱,见天价弄得黑灯瞎火的!”
       许哎哟说:“没人来买东西,我开着灯不是浪费?”
       王团圆说:“你黑着灯,谁来?”
       王小牛顶撞王团圆说:“该来的都来,都知道门一响,灯就亮了。”
       许哎哟笑了,说:“哎哟,还是我们小牛聪明,将来一准能考上个好大学,进大城市说媳妇去!”
       王团圆啐了一口痰说:“我才不图希他进大城市呢。像你儿子,考了大学,在大城市毕业后有了好工作,又娶了媳妇,不过你跟着享了几天福?刘年倒是去儿子那呆了一年,可他回来后成了个酒鬼!谁能说他在大城市过得痛快呢!他在那里一准不是享福去了,而是受罪!”
       王团圆愈说愈激动,他下巴上的一缕白胡子跟着颤动着,好像那些话像蜜蜂一样落在了胡子上,蜇疼了胡子。
       王小牛蹲在纸箱旁抚弄鱼鹰。他轻轻地呼唤鱼鹰:“哎,你仰起脖子让我比量比量它有多长?你吃鱼的时候是囫囵个地咽,还是把它嚼碎了?”
       王团圆“呸”了孙子一口,说:“鱼鹰哪像人的胃那么没用,不细嚼慢咽的话它还难受;鱼鹰吃东西,吃了就吃了,鱼是整个地咽,可它照样精精神神的!”说着,他也抖抖地弯下腰,用手抚弄了一下鱼鹰的羽毛,说:“兄弟,你是怎么落在酒鬼手里的?”
       许哎哟明白王团圆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看鱼鹰的。
       王团圆直起身子,问许哎哟:“这鱼鹰要被卖到酒馆去?”
       许哎哟说:“鱼鹰又不是黄花闺女,卖了也就卖了,有什么可惜?”
       王团圆问:“要卖多少钱啊?”
       许哎哟说:“我怎么知道,等明早刘年醒了你问他去。”
       “他说要卖一瓶茅台酒的价儿!”王小牛插言道。
       “这酒鬼!”王团圆吐了口唾沫。
       许哎哟有些不高兴了。她叫刘年酒鬼行,若是别人也这样称呼他,她就觉得是种污辱。先前王团圆对鱼鹰说“酒鬼”的时候,许哎哟就压抑着怒火没有发作,这回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将算盘拈起,使劲地摔向柜台,在珠子的乱响声中嚷道:“酒鬼怎么了,酒鬼又没上你家借一分钱,喝酒也是喝自己家的,乐意!”
       王团圆没料到许哎哟会大动肝火,他毫无准备。王团圆是个要面子的人,再加上人是愈老愈好斗气,他急赤白脸地说:“我就叫他酒鬼了,你能把我怎么着?他倒是没借我一分钱,可是谁不知道他老到叫驴子酒馆去赊酒喝,他不叫酒鬼还谁叫酒鬼?”
       许哎哟“哎哟”了好几声,说:“叫驴子的酒钱,我按月都去给刘年结的,从来没有短过人家一分钱!”
       王团圆支支吾吾的,似是理亏地嘟囔一句:“总归还是赊酒了嘛。”其实他带着孙子来,是想问鱼鹰的价钱的。王小牛看上了这鱼鹰,不想让它死。他央求王团圆,让爷爷把鱼鹰给买回家来。王小牛是他父母已过四十岁时得的儿子,受尽了娇宠,王团圆更是视他为宝贝,不想违背孙子的意愿。岂料鱼鹰没弄到手,先和许哎哟生了一顿气。王团圆犯了倔脾气,他拉起王小牛就走,负气地说:“一只鱼鹰有什么了不起,我见得多了,比它漂亮的有着是!瞧它灰不突突的,有个什么看头!真是什么样的人就招什么样的鸟!”
       王小牛不想走,他叫着,可他太孱弱了,王团圆拖着他出去了。王团圆骂他:“真没出息!为了只鱼鹰你就哭,将来你爷爷就是咽气了你也不会这么哭,你个小狼崽子!”
       许哎哟关了灯,她垂头坐在柜台后面,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有了悲哀时,会抑制不住地发出笑声。仿佛这一笑,那悲哀就像被阳光照耀的乌云一样消散了。笑了一气,她觉得不那么气闷了,就开灯打水洗脸洗脚,打算闭门歇息了。
       许哎哟无论冬夏,都喜欢用凉水。她觉得皮肤接触热水没有味道,温吞吞的,而凉水却使人振奋。也许是用凉水的缘故,她皮肤粗糙,胳膊上总有一片一片的灰迹,似是没有洗净的样子。她平素也不照镜子,想再照也照不出花样来,还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只不过时光一天到晚地在她身上滴答,自己会越来越显陈旧罢了。但是今天她却想照一照镜子,王团圆说了,那鱼鹰和自己一样灰突突的,没个什么看头。她倒想看看,自己真的那么不堪入目了吗?
       镜子在里屋电视柜的旁边,由于久已不用,上面蒙满灰尘,许哎哟用洗脚巾把尘垢除掉,又用一张废纸使劲地蹭,把它擦得晶亮晶亮的。她怕看不真切自己,便擎着镜子站在灯下。镜子里突然浮现了一张扁而黄的脸,那脸上还长着一些红红黑黑的疙瘩。红疙瘩多半是蚊虫叮咬引起的,而黑疙瘩则是大大小小的痣。她的皮肤粗糙得能看到针眼般大的毛孔,而且鼻毛冲出鼻腔,嘴唇青紫青紫的,眼角满是皱纹,她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她放下镜子,心砰砰乱跳,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许哎哟觉得王团圆没有糟践自己,她确实灰突突脏兮兮的就像是一团抹布。她再去看那只鱼鹰,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它都是无可挑剔的美丽。它的羽毛是一种亮丽而高贵的灰色,有一种雪青色的光芒动人地浮现着,它的眼睛也是炯炯有神的,如果它张开翅膀在水面飞翔起来,那一定是能吸引所有植物的目光的。树叶会睁开碧绿的眼睛看它,愿它把巢筑在自己身上;花朵会把娇羞的笑容展览给它,希望它在半空掠过时能俯身看一眼它。许哎哟安慰鱼鹰说:“你别听王团圆瞎说,把你和我一样往难看处说,其实你是好看的!”鱼鹰低低地叫了一声,似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
       许哎哟失眠了。她很少失眠。刘年的呼噜打得惊天动地的,这时若是店外有人敲门,她几乎是听不见的。她想起了城里的儿子,想着他领回的那个肤色白皙的戴眼镜的儿媳妇。儿子和媳妇都是城里骨伤科医院的医生,他们是大学同学。许哎哟看不上儿媳妇,嫌她太纤细,到了婆家老是紧着鼻子,仿佛这里里外外的气味都是难闻的。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要拿出一条长方形的消毒湿纸巾,把筷子再仔细擦一遍,这让许哎哟格外反感。想着将来就是讨饭吃了,也不跟儿子去受拘束。许哎哟身边还有一个闺女,名叫娇娥,天生有些呆,嫁了个锅炉厂的工人,生了个儿子。别看她在旁处缺心眼,在顾家上一点也不缺。每次回娘家,她都在屋里翻来翻去的,从不空手而归。有时拿只碗和一条枕巾,有时候拿包火柴或是件旧衣服,总之,要有所收获才能走。许哎哟同情娇娥,由着她去拿。缺了东西如果急需的话,她买了添上就是了。娇娥是县检察院的勤杂工,一个月只挣二百块钱。不过她的活并不累,每天起大早去楼里挨个屋子地打扫卫生,打扫干净,再去楼下的锅炉房把每个科室的暖瓶都灌上开水,别人来上班时,她就下班了。她很羡慕那些穿制服的人,对他们无限崇拜。有时她和丈夫闹别扭,回到许哎哟这里,娇娥无限愤慨地对许哎哟说:“妈,穿制服的人都稀罕我,可大朱还揍我,再揍我我就让穿制服的人来揍他!”许哎哟问穿制服的人怎么稀罕她了,娇娥不无炫耀地说:“有天起诉科的老王上班早,我扫地,他就上来抱我,不亲我的嘴,把我衣服解开了,啃我的奶,啃的可狠呢,都红了!”许哎哟“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心想你个老王打一个缺心少肺的人的主意,这也太不仗义了。许哎哟认识老王,他年轻时曾在派出所当过民警,常到这一带来。许哎哟就找到老王,只说了他一句:“傻子是不会说假话的,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是悠着点吧。”老王脸一红,连说自己“该死”。
       许哎哟儿女双全,可是又谁也指望不上。她也不想指望谁了。有这个食杂店,她觉得日子就能四平八稳地过下去,饿不着冻不着,是她对生活的唯一要求了。
       胡思乱想了一番后,许哎哟又心平气和了。心想人长个模样只是给别人看的,只要自己不厌烦自己,又有什么好气馁的呢?
       鸡还没叫,刘年就起来了。这时他不是酒鬼了。这时的酒鬼是天上的太阳了,它被金黄或橙红的霞光包围着,流金溢彩的,一副醉态。
       刘年先踅到店里去看那只鱼鹰。它见了刘年,直了直脖子,刘年问它:“这一宿你睡得咋样?唾足了就跟我出去溜达溜达。”
       鱼鹰弯下脖子,似是怕羞的小媳妇不敢出门似的。
       刘年把鱼鹰从纸箱中抱出来,让它在地上活动活动。也许它离了水和植物就不会行走,它哆哆嗦嗦地原地抖了两三下翅膀,又不动了。
       昨日黄昏的时候,刘年的酒已喝了多半,打算收竿回家了。他钓鱼,只是为了消磨时光,有无收获并不很放在心头。当然,钓的鱼多了,回家后许哎哟召唤他的声音会温存一些。刘年看着夕阳沉落,看着它用通身的金色将山山水水东抹一团金黄、西抹一缕浅黄,觉得很是好玩。河对岸是柳树丛,柳树丛背后是一座馒头形的山,山裸着许多白石头,因而树并不茂密。也许是因为自身的颜色和所处位置的不同,在接纳夕阳的余晖时,石头泛出的是金黄色,而柳树丛泛出的则是浅黄色。仿佛柳树身上那沉实的绿色瓦解了夕阳原本的色调。而河水,它沾染了夕阳后会比夕阳本身还绚丽,仿佛河水本身就是一种颜料,它遇了夕阳后又把它给浓墨重彩地涂了一遍。这时候若偶尔有鱼咬钩,上来的鱼也都被夕阳给映得金光闪闪的,有如金鱼。刘年没喝酒前看夕阳笼罩的山水,能看出层次和深浅,而一旦喝过了量,眼就有些发虚,看什么东西都有些模糊。就说那山,一会是赤金色的,一会又是宝蓝色的;而河水,它忽而发紫,忽而又是红的了。他喜欢微醉的感觉,浑身酥软,恍恍惚惚的,什么事也想不起来。正在他似醉非醉之时,忽然听到河面上一阵水波被搅起所发出的“哗哗”声响,放眼一望,见有一团黑影在水面扑扇,这黑影忽大忽小,可以想见它显小时是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了,而显大时则是贴着水面盘桓。刘年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只出来觅食的鱼鹰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鱼鹰了。鱼鹰所出现的地方,正是他钓竿垂向的地方,那长长的饵线可以潜伏在鱼鹰出现之地。刘年突发奇想,如果正有一条鱼要咬钩,而鱼鹰又恰恰要吃这条鱼,很可能机灵的鱼会脱身而逃,毫无防备的鱼鹰会吞了那钩。那时奇迹就会出现了,他刘年会白白得到只肥嫩而美丽的鱼鹰!事实证明刘年并没有想入非非,他忽然听得鱼竿在岸上的鹅卵石上一阵乱响,跟着这鱼竿就被拖入水里。刘年鞋也没脱,跑向河里捉住鱼竿,奋力地把它往回拉。拉的时候已感觉这饵线有了重量,而且钓竿乱颤着,看来那只鱼鹰在奋力挣扎。刘年叫着“落到我手里你可没个跑了”,然后渐渐地把它拖近,拖得一带水花绽出白亮的笑意。待把它抱在怀中时,刘年真为这鱼鹰叫冤,它不过是一只爪子缠住了饵线,而且鬼使神差地弄成个死结,这才脱身不得。刘年一边嘲笑着它,一边解开缠绕着它爪子的饵线,然后抱它回家。说也奇怪,这鱼鹰一入了他的手就安静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刘年把鱼鹰抱在怀里,到叫驴子酒馆去。他本想留它两三天的活路,再把它卖掉。现在看它萎靡不振的样子,怕它会突然绝命,那他就卖不上价钱了。
       叫驴子酒馆在县城东侧的兴林大街上。这街是县城东部的最后一条街,呈弓形,很长。街上有家汽配厂,两家食杂店(许哎哟开的是其中之一),一家托儿所,一家自行车修理铺,一座粮油店和两家酒馆。酒馆一个叫夜来香,另一个就是叫驴子了。两家酒馆都是小酒馆,不经营大菜,只弄些头蹄下水和各色小菜作为招牌菜,门前各挂一只油渍渍的幌子,生意也还说得过去。来这里吃饭的,多是社会的下层人士,譬如洗车的、修鞋的、烧锅炉的、卖粮的、开出租车的或是那些退休在家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他们在酒馆里随便吐痰,大声说话,非常惬意。有的人在夏季时喜欢光着脚来喝酒,仿佛这酒一喝就喝到了脚底板,使那里热乎乎的有如加了一副鞋垫。经营叫驴子酒馆的女主人叫寒波,她四十来岁,高挑身材,葫芦形脸,眼睛生得虽不大,但黑眼仁多,给人一种巫女的感觉。她平素盘着头发,喜欢咬着嘴唇,而且无论在酒馆还是外面,总是扎着一条硕大的绿帆布围裙,使她远远看上去像棵大白菜。寒波的丈夫五年前因报仇杀人而被枪毙了,从那以后,她就开了这家酒馆。她丈夫的绰号为叫驴子,她就给酒馆起了这名字。当时她去工商局申请营业执照,人家说酒馆叫这名字不雅,让她改一个。寒波说我男人活着时都叫他叫驴子,也没见谁来管,他死了我管酒馆叫叫驴子,难道还犯王法么?人家可怜她是寡妇,也就随她去了。寒波与婆婆很不和,她们常常吵架。老太太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来酒馆闹一次。老太太常骂的一句话是:“你个小妖精,把我孙子给藏哪里去了?我要我孙子给我儿子报仇去!”寒波这时就会啐口痰骂婆婆:“报你妈的仇!”
       寒波的丈夫叫驴子,是个脾气火暴却又安分守己的豆腐匠。他做的豆腐细腻而挺实,香味绵绵,非常受欢迎。叫驴子每天做两板豆腐,拉到集市上去卖。他卖豆腐不用吆喝,两三个钟头就能卖净。若逢上谁家有了红白喜事要埋锅做饭,他的豆腐生意就会更好。卖光了豆腐,叫驴子喜欢当街跟人下象棋,他下棋不能输,一输就急,有时赢了的棋手要走,他就张口骂人家是强盗,仿佛他在输的同时无形中被人给盘剥得赤条条了似的。棋手知道叫驴子脾气大,只得再陪他杀一局,要杀得巧妙,若是故意输给了他,他会随意拈起一个棋子,或“马”或“车”或“卒”地朝对弈者脸上砸去。他会咆哮着骂:“老子不用你可怜!”那天也是合该出事,叫驴子做好了豆腐,刚要出门去卖,天就落雨了。叫驴子自恃身强体壮,用不着穿雨衣,推着卖豆腐的小车就出了家门。那时叫驴子和寒波同父母住在一起。叫驴子的母亲,是个唠唠叨叨而又蛮横的老太婆,她见儿子出门不穿雨衣,就让儿媳去送。寒波拗着不去,她了解丈夫,你好心好意追上他给他送雨衣,他嫌烦的话,会当着过往行人的面把雨衣给撕烂了。叫驴子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见老伴与儿媳妇怄气,怕她们吵起来,就走出家门,颤颤巍巍地去送雨衣。老头子六十多岁了,他耳聋眼花,加之下雨,根本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他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中央,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撞个正着,当场死亡。那件绿雨衣因为染了鲜血而变成紫雨衣了。肇事的司机叫李金富,是筑路工程队的工人,他拉了一车砂石去建筑工地。交警队认定这起事故肇事的责任不在司机,而是受害的一方。叫驴子一家多次申诉,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叫驴子只得忍气吞声了。然而叫驴子的母亲却认定丈夫死得冤枉,她一天到晚地骂叫驴子是个窝囊废,说她白白养了这么个儿子,一点报仇的姿态都没有。她常常唇角飞溅着唾沫数落叫驴子:“养儿子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有了不平时让儿子能替爹去报仇么!你可倒好,一天到晚除了卖豆腐就是下棋,一点刚强劲都没有!”骂得时间久了,叫驴子就心烦了。初秋的一个下午,漫天飞舞着金黄的秋叶,叫驴子把李金富约到一家酒馆,他们吃喝了一通之后,叫驴子从背包中取出早已预备下的小斧子,把李金富砍得脑浆四迸。杀完人,叫驴子从容走回家里,对正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烟的老母亲说:“我给爹报了仇了!”老太太拍着儿子的背大叫道:“我和你爹没白养你!”叫驴子被枪毙之后,寒波带着十二岁的儿子离开婆家,开了叫驴子酒馆。婆婆隔三差五就来闹,骂寒波的儿子大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她说:“你爹和你爷爷都是让李金富这家人给害的,他家只死了一条命,咱家抵了两条命,窝囊不窝囊,你得给他们报仇去!”大伟生性腼腆,奶奶一来酒馆闹,他就吓得窝在后屋里不敢露头。这时候寒波不管是否有食客在场,她会虎着脸操起擀面杆,把婆婆连打带骂地赶出酒馆。无论什么人来围观,都会对那报仇心不死的老太太嗤之以鼻,大家会说,这老东西,害死了儿子不说,还要害孙子!老太太见来酒馆闹无济于事,有一段就到学校门口去接孙子。大伟放学一出校门,她就截着他向他灌输报仇的思想,说他该去杀李金富的二儿子,原因是什么呢?李金富虽然有两个孩子,但大儿子痴呆,一个呆子你杀他做甚?最该杀的是他的二儿子,他比大伟大两岁,聪明善良而又诚实勤劳,这样的根如果不铲除,李家只会越来越兴旺。于是老太太让大伟多吃营养品,长得强壮一些,这样能有充足的体力把那孩子杀掉。大伟一听到奶奶让他去杀人,就会吓得呜呜直哭,最后连学校也不敢去了。寒波无奈,只得把大伟送到远方的亲戚家,她按月往亲戚家寄钱,供儿子上学,想等着婆婆死了之后,再接他回来。然而婆婆就像冬天屋檐上被风刮得瑟瑟发抖的一蓬枯草一样,你以为它就此了无生气了,然而到了春天,它又哆哆嗦嗦地喘出绿色的气息了。
       叫驴子酒馆与夜来香不在兴林大街的一侧上,而是左右两侧各一座,相对着。只不过对得不是很齐,稍微错开一些。如果把这两家酒馆形容为这街面的一双眼睛的话,那么这双眼睛就有一只看上去是斜眼。至于哪一只是斜的呢?喜欢叫驴子的肯定认定夜来香是只不折不扣的大斜眼,而喜欢夜来香的酒客则认为叫驴子是只斜得该剜掉的眼睛。
       刘年喜欢来叫驴子吃酒,一是喜欢这里暖洋洋而又陈旧的气氛,二是喜欢寒波炖的杀猪菜和腌的咸鱼,三是叫驴子可以给他赊帐,不似别的酒馆,见得刘年进来,不问他要什么酒菜,先盯着他的口袋问他带了现钱没有,仿佛刘年是个乞丐。比如说夜来香,经营它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别看他长得粗壮,心比女人还细,刘年偶尔去吃酒,他先要看他带了现钱没有,带了现钱又究竟有多少?若是刘年多要了几两酒和一碟小菜,他就像被针刺了似的疼着叫:“你的钱不够要这么多东西的!”刘年就没了吃酒的心情,尽管夜来香的熘肥肠做得出奇地好,有时飘到街面上的这气息把恰好路过的刘年弄得涎水连连,他也忍着不去,哪怕口袋里有了足够的钱,他去吃酒时也有某种屈辱感。
       刘年抱着鱼鹰,边走边和早起的人搭讪。人们见了他都叫“酒鬼”,刘年这时就会撇着嘴纠正道:“什么‘酒鬼’,是‘酒徒’,‘徒’字还不懂么?”由于个人的眼神和观察角度的不同,有人注意到了他怀里的鱼鹰,有的则没看见。看见鱼鹰的人会说:“嚯,在哪里弄来了这么个大鸟,不是老鸹子吧?”刘年就冲说这话的人撇撇嘴,说:“你才抱老鸹子呢!”
       太阳走得高了一些,街面就更加亮堂了。阳光本来是齐刷刷的,但由于落脚之地有高有低,就显得参差不齐了。落在高处的阳光命运好,它们高高在上,怡然自得,譬如树叶上的阳光、屋顶上的阳光、电线杆上的阳光以及花朵上的阳光。低处的阳光多数落在了大地上,大地上有了路的,那阳光的命运是最悲惨的。不惟车马人流要去践踏它,纸屑和垃圾也常常遗落其上,刮它们的脸,使阳光变得黯淡而残破。落在低处的阳光,命运最好的算是水面上的,这点刘年体会得要深刻。水面上的阳光干净、轻盈、浏亮、活泼,它们随波逐流,尽享两岸旖旎风光。待到暮色笼罩时分,它在消失之前,已经在水面上嬉戏了一天,死而无憾了。
       最先敲叫驴子门的,应该是尾随着刘年行走的阳光。阳光是很殷勤的,它骨碌骨碌地从刘年身上滚下来,白花花地附在刷着天蓝色油漆的门上,轻轻敲起了门。岂知它们来自天庭,仙气十足,不似人间的生物那么有力气,敲了一通,里面毫无反应,阳光只好寡白着脸无助地看着刘年,待刘年喘气片刻,由他去叩门。
       刘年从不曾这么早叫过酒馆的门,何况这又是一个女人的门,心里有些惴惴的。敲得重,觉得自己过于粗鲁;敲得太轻,又怕寒波听不见。寒波住在酒馆灶房后面的一间开着北窗的小屋里,离门起码有二十米远,如果她睡得很沉的话,敲门声是很难听见的。刘年忽重忽轻地敲着门,有些忐忑不安的。这时一条游荡的狗凑上前来,摇着尾巴,围着刘年转来转去的。刘年以为它觊觎鱼鹰,就踢了那狗一下,说:“这鱼鹰可不是给你吃的,你远点去吧。”那狗却并不远去,它见刘年敲门而不开,就帮他叫门。它抬起两只前爪挠门,挠得门直叫唤,那声音刷啦啦地响,听得人心里直痒。刘年怕狗把门上的油漆挠掉,就吆喝它说:“行了,你玩你的去吧,还是我来敲门吧。”话音刚落,只听门“哗啦”地响了一声,似是门闩被人卸下,跟着,“吱扭”一声,寒波打开了门。
       寒波歪着脑袋先是打了一个哈欠。她穿一件浅蓝色睡衣,披散着一头乱发,显得慵懒、温柔而又惹人怜爱,全不像平素在酒馆里那个高绾着发髻、利落而又能干的寒波。不知她昨夜是否刚洗过澡,有一股淡淡的皂香气从寒波身上散发出来,使刘年在这一瞬不由得为叫驴子的死而感到冤屈:放着这么可人的老婆不搂着,报什么仇去呢。这仇把他自己给报到地下了,想再回人间弄点温暖的情事永无可能了!
       刘年怔了片刻,寒波又打了一个哈欠,这回她给眼角打出泪花来了。寒波用手指去擦泪花的时候,嘴里还发出不由自持的咕哝声,如婴儿吮奶的声音一样。狗摇着尾巴围着寒波嗅来嗅去的,不时跃跃欲试地把前爪抬起又放下,很想扑在寒波身上撒娇的样子。寒波大概嫌这狗太殷勤,呵斥了它一句:“滚!别把你爪子上的泥弄到我的睡衣上,这是我昨晚才换的!”狗“呜——”地曲折地叫了一声,很委屈地跑了。
       刘年把怀抱的鱼鹰举了起来,向寒波说明了来意。寒波接过鱼鹰,返身走到一张餐桌旁,把鱼鹰放在上面,左看右看地端详了许久,对刘年说:“它怎么一点也不欢实呀?可惜它这一身漂亮的羽毛了!”
       刘年说:“从我昨晚把它带回来,它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你说它欢实得起来么?”
       寒波没说什么。她回了后屋,大约五分钟后,她又回来了。回来的是刘年熟悉的那个寒波,她挽起了发髻,穿一件蓝布衫,戴着绿色的帆布围裙。她手捏着一条摇着尾巴的小鱼,径直走到鱼鹰面前,俯身把活鱼送到它嘴边。这鱼鹰张开长而尖的嘴,三下两下就把活鱼给吞下了。刘年在一旁叫道:“嚯,给你活的你就吃,还挺能挑食的呢。”
       鱼鹰吞过鱼,似有了些精神头。它在桌子上走了几步,看着放在靠墙位置的几个调味瓶。寒波笑着抚摩了一下鱼鹰光滑如缎的羽毛说:“那里面除了酱油就是醋,不是你能吃的。”
       寒波对刘年说,她一个人呆着闷得慌,酒馆里又常养着一些小活鱼,这鱼鹰她想养一段,能把它养活的话,就跟她做个伴儿。说到“伴儿”的时候,寒波的语气有些凄凉,刘年便也跟着辛酸起来。寒波对刘年说,他没必要非要喝什么茅台,如今的茅台假的太多,很少能买到货真价实的。她说可以免费让刘年喝五回酒,算是付给他的鱼鹰的报酬。刘年觉得这很划算,就丢下鱼鹰回家了。
       水面上的阳光又在唱歌了。一到正午时分,太阳直射河水之时,阳光就会在水面上呈现出爆炸似的灿烂,白光迸射,层层涌动的阳光有种被煮沸的感觉,上下翻滚着,汪洋恣肆,使刘年觉得这些亮丽异常的阳光是在激情澎湃地唱歌。
       刘年从柳树丛中取出钓竿,放上诱饵。鱼钩刮折了一枝马莲花,紫色的天鹅绒般的花瓣豁着口挂在鱼钩上,他索性连它也当作饵,但愿能钓上一条花心的鱼。
       刘年之所以来河边钓鱼,是喜欢这安静的气氛。这里远离人烟,也远离麻烦。在他一生的经历中,他似乎总是与麻烦纠缠不清。在别人来讲不是事的事,在他这里全成了事,这可以从他小的时候追溯起。他十岁丧父,他母亲清明节时领着他给父亲上坟,在烧纸时不慎把相邻的一座新坟上的纸花给烧着了。这家坟主的亲戚很霸道,让他戴着孝,给那座坟磕了九十九个头,这才罢休。刘年磕完头,只觉得头晕眼花,看天时觉得天就要掉下来了。而后来得知,那坟的主人不过比他大三岁,得脑炎死的。这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想起这事就想吐。还有一回,他走路时捡着一个青萝卜,刘年当时正害渴,就把这萝卜放在一块石头上摔碎了吃。结果呢,被一个老头看见,老头说他家的萝卜地多了一个坑,有人拔了萝卜,诬赖刘年偷了他家的萝卜,叫出儿子把刘年用绳子捆上,暴打了一顿他这个“小偷”。从那以后,刘年做什么事都胆战心惊的,惟恐惹下麻烦。他成年以后到锅炉厂当检修工,一天到晚面对着钢铁,确实少了很多麻烦。只是因为这一点,他很喜欢这个工作。然而小麻烦却仍是尾随着他。譬如他骑自行车时不慎撞翻了卖菜人的箩筐,这个菜农非要让他赔两倍的菜钱;譬如他买了几根冰棍给邻居的小孩分吃,其中一个孩子吃得凉了肚子,打了三天针,这家人就让他出药钱。而许哎哟嫁给刘年,是刘年在青年时代惹的最大一桩麻烦所致的。他记得那是一个陈旧的冬日黄昏,他下班回家,贴着路边走,准备到烧饼铺买一斤豆沙馅的烧饼回家。那时他母亲还健在,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烧饼铺不大,是临街许老昌家的小仓库改造的,为了节省柴火,门窗都钉着厚厚实实的毡子,所以即使是白天,里面也是黑咕隆咚的。烧饼铺里就总是点着一盏灯。灯泡只有十五瓦,人一进了屋里,脸就成了蜡黄色的了。经营烧饼铺的是许老昌的女儿许春英,她朴素能干,不爱言语,烤烧饼的手艺好,就是名声不大好听,所以二十五了也没人上门提亲。她名声不好,并不是因为她风骚或者是吝啬,而因为她读中学时,有天因为值日回家晚了,独自走在黑的堤坝上,被一个劫道的小流氓给强奸了,她的父母本想封住此事不让任何人知道,免得女儿将来嫁不出去,岂料许春英怀了孕,被班主任问出究竟,到公安局报了案,弄得尽人皆知。堕了胎后,许春英无脸上学,她就辍学在家,和母亲一起操持家务。许春英面案上的活做得好,许老昌就合计着给她开了这家烧饼铺,生意一直不错。刘年记得那天推开烧饼铺的门时里面一片漆黑,赶巧停了电了。铺子里有一股极浓的油香气,看来是刚出了一炉烧饼。刘年正要问屋里有人么,突然屋子一亮,电来了,他看见火炉旁的许春英手里拿着件花背心赤着上身坐在小板凳上。许春英红头涨脸的,额上流着汗,头发乱蓬蓬的。她的乳房很丰满,白而高耸,就像两个削了皮的白萝卜。原来她刚烤完一炉烧饼,恰好赶上回电,便趁黑脱下毛衣和背心,打算换一件干爽的背心。刘年正要转身出门回避一下,许春英忽然捧着脸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把她爹给哭出来了。许老昌慌张着走了进来,见女儿光着上身,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刘年是“流氓”,刘年百般辩驳,许老昌却仍旧是骂。而许春英哭哭啼啼地穿上背心后,并不为刘年开脱,令刘年尴尬万分。许老昌的骂声越来越响亮,招来了许多人。围观者不明真相,都数落刘年不该欺负许春英,说是这姑娘已经够可怜的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糟践。刘年烧饼没买,回家后觉得很憋屈,就放声大哭。刘年的母亲听明事情原委后,就准备到许老昌家为儿子讨个清白去。岂料她未起身呢,许老昌就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来刘年家闹了。声言刘年若不娶了许春英,就把他弄到公安局去。他们还把刘年家能砸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末了还把一袋玉米面和一瓶酱油给拎走了,俨然是一伙强盗。刘年想来想去,也觉得许春英这姑娘可怜,她遭强奸并不是她乐意的,为什么男人就对她不闻不问呢?刘年娶了许春英,惟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举行婚礼的那一天,让她当众说清那天的事实真相,还他一个清白。许春英果然这样做了,她承认刘年那天只是来买烧饼,并未碰她一个手指头。不过她没有说明她当时为什么和父亲合伙诬陷他。左邻右舍的人知道真相后都说刘年窝囊,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何苦要捡一个二手货呢?刘年倒不介意别人怎样说,因为许春英过门后能吃苦耐劳,待他很温柔,孝顺婆婆。只是做婆婆的心存芥蒂,对许春英总是有些看不起,终日气不顺,郁闷成病,不久撒手西去了,那时刘年的儿子还不满周岁。母亲死后的一段时间,刘年有些憎恨许春英,但仔细一想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又心平气和地对待她了。
       刘年望着阳光飞舞的水面,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寒波。想起了她清晨初起时那温柔的懒散和身上散发出的撩人香气。他想自己一个在别人眼里已是一个糟老头子的酒鬼这样想一个人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但又一想别人看不见他的心,他想想又能怎样,于是又充满深情地想她。一般来说,夏季时只要天气好,刘年就在河畔与柳树、花草、河水和鸟相伴而过。他会把酒带到这里来喝,喝得他和河水都泛出醉意。而逢了雨天,他就会踅到酒馆,不喝到云开日朗绝不罢休。所以到了有雨的日子,叫驴子酒馆知道刘年要来,就会把他最喜欢坐的一个位置留给他。那位置背对窗口,桌上的墙壁贴着一张童子抱鱼的年画,那鲤鱼金红金红的,每个鳞片都像一片花瓣,艳极了,给人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刘年喝多了的时候,喜欢用油渍的手去抚摩那鱼,摸得它油汪汪亮晶晶的,似是刚出油锅的样子。
       天空晴朗得让刘年有些绝望。他盼望着下场雨,那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去坐酒馆。否则他在阳光灿烂的时刻走进酒馆,别人一定以为撞见了鬼。刘年想再下雨的时候,最好酒馆里不要有其他的酒客,只他一个人和寒波在一起。不过这种机会不是很多,因为雨天的时候,赖汤也喜欢坐酒馆。赖汤在刘年看来就是个无赖,贪财而又贪色,在他周围聚集着一些游手好闲、打架斗殴之徒。据说连公安局的人也惧他三分。这人三十来岁,初中都没毕业,圆脸、小眼睛、短眉毛,喜欢抿着嘴角,无论冬夏都理着光头,给人一种囚徒的感觉。赖汤起家靠欺行霸市,他最早开了一家灯箱牌匾店,为了独霸生意,赖汤纠集了几个哥们,把其他三家经营此项生意的店给砸了,声言他们要是敢报警,就让他们人头落地。之后,他又开了一家饺子馆和一家美容院,待到手里积蓄可观之后,赖汤就把这些店铺全都卖了,他到南方走私汽车、贩运自行组装的电脑,获利颇丰。如今的赖汤有汽车、豪宅和私人保镖,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不可一世的感觉。他没有成家,经常在歌吧里寻欢作乐。不过赖汤在穿着上一点也不讲究,他喜欢穿布鞋、布衣、军用绿裤子,不了解他的人一看他的外貌,会以为他是伙夫或者屠夫。赖汤对寒波情有独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风传工商局和税务局都不敢收取叫驴子酒馆的一分费用,说是赖汤早已威胁过他们,要是让寒波受一点委屈,就有他们好瞧的。赖汤每年有半年时间是在外面跑生意,只要他回来,每隔两三天就要来叫驴子吃酒。也许是雨天人少的缘故,他喜欢这个时候来,怀中揣着一瓶酒,很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而到冬天,赖汤一般是晚上八九点钟去酒馆,这对小酒馆来说基本是打烊时分了,酒客基本散净。人们都说赖汤吃过酒后,会赖着不走,在寒波身上寻温暖了。有时赖汤碰到刘年,嫌他碍事,就掏出钱来拍在他面前,说:“到对面的夜来香喝去吧。”刘年就仿佛是受了侮辱似的把这钱捏起甩给赖汤,回敬道:“你怎么不去夜来香呢,叫驴子又不是为你一个开的!”当然,他们敢这么斗嘴的时候通常只有他们两个酒客,寒波听到赖汤赶刘年,就会从灶房伸出头来说赖汤:“他喜欢叫驴子,你让他去夜来香做什么!”赖汤就会高声大气地骂一句:“酒鬼!”
       赖汤很有酒量,一斤高度数的白酒落肚后他说话绝不走板,而且,他的下酒菜无论冬夏都是凉盘,他用手抓着吃,筷子在他面前只是个摆设。他最喜欢吃的是辣白菜、五香花生米和蒜泥猪头肉。别人都说赖汤对寒波的感情有些怪,寒波比他大许多岁不说,还是寡妇,长得也不出众,不过个头高些、看着健康结实而已。而寒波对赖汤,似也并不特别上心,菜钱照收不误。而赖汤呢,似乎是多看了寒波几眼,他才能活得透亮和舒心。
       想起赖汤,刘年的心有了几分不快。河面上的阳光不那么强烈了,日头慢慢地由中天向西走去。一阵风袭来,使岸上的柳树丛发出唰唰的声响。足见这风是凉风了。刘年知道,凉爽的风吹拂柳树时发出的是唰唰声,而暖风微拂时,那声音则是簌簌的,有几分婉转和温柔。钓竿纹丝不动,没有鱼来咬钩,刘年想着晚上回家时,老婆见他一无所获,肯定要“哎哟”一番。
       夕阳像一艘艘小船停泊在水面之时,刘年喝光了酒壶的酒,他收起钓竿,极目远眺,企图再能意外收获一只鱼鹰。然而水面波澜不起,岸上的草丛也一派寂静,别说是硕大的鱼鹰了,就是一只鸟也遍寻不得。刘年晃晃悠悠地离开河岸,准备回家了。从河岸通往坝上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泥路,很窄,另一条则是修得能跑汽车的砂石路。这两条路刘年都不乐意走,心想有毛茸茸的草地可以走,何苦要走那些是路的路呢?刘年归家,是着草丛走,柳枝常常挂着他的衣服或是酒壶,使他趔趔趄趄的。有时雨水大,草洼里积了水,不惟会湿了鞋子,还会有莽撞的青蛙蹦到他的鞋面上,他一撇腿摆脱青蛙,往往是青蛙跑了,他自己却失重坐在了水洼上,连屁股也湿了。
       刘年喝得晕了的时候容易找不到家。但刘年是聪明的,他会跟那些在路口玩耍的邻家小孩子说:“你们认识我吗?”小孩子们就起哄地说:“谁不认识你啊,你是酒鬼!”刘年辩驳道:“什么‘酒鬼’,是‘酒徒’,‘徒’字你们也不懂啊?”接着,他会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们能把这个酒徒领回自己的家去吗?”小孩子就纷纷扑上来,这个拉他的胳膊,那个拽他身上斜挎的酒壶,把他送回家去。
       刘年今天过草丛,到了坝上,歪歪斜斜走到路口的时候,只觉一派茫然。原来路口没有玩耍的小孩子,而他眼里的房屋全都模模糊糊的,就像一群白雾中的青牛。正诧异间,他看见有一些人匆匆往兴林大街的南侧走,他们边走边议论着什么。有人看见刘年,就说:“酒鬼,你不去叫驴子酒馆看热闹去?”刘年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叫驴子出了热闹,不就是寒波出了事吗?他经这一吓,酒已醒了多半,看东西时眼也不那么花了。他支支吾吾地问:“叫驴子出了什么事了?”“你还不知道吧,寒波的婆婆、那个见天价儿喊着要报仇的人,如今死在酒馆了!”别人说这话时眉飞色舞的,足见认定这老太太死不足惜。“寒波把那老太婆给杀了?”刘年没敢把这话问出口,他怕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自己会晕倒在地,那样他就更别想找到家了。寒波的婆婆王老太太,身强体壮,食欲旺盛,走路比年轻人还要铿锵有力。据说她养生的秘诀是早晚喝粥。中午不吃主食,只吃炒青菜,逢了初一、十五这两个佛教徒要吃素的日子,她偏要暴吃一顿荤的,煨鸡汤煲鲫鱼汤等等。此外,她还声言一个人满怀仇恨会活得长远,因为仇恨使人觉得有重要的事还没有完成,人生不可能轻易地结束。王老太除了叫驴子一个儿子外,还有个女儿叫王娟。王娟觉得母亲满身恶气,不屑与她往来,王老太就独居度日。冬季的时候,王老太起得迟,她家的炊烟升起得晚,邻居觑见那烟囱气息全无,以为她已悄没声地死了,就早早地把这消息当成喜讯报告给寒波。然而通常到了正午时分,别人正打算着去收尸时,寡白的天空下升起了一缕比所有人家的炊烟都要浓烈的炊烟,那是王老太家的烟囱冒出来的,让人明白原来她还活得生气勃勃的。王老太来叫驴子闹寒波的时候,总要顺手牵羊地带走点什么东西,譬如一个调料瓶,一把刚洗好的放在灶台上预备着炒的青菜,一捧花生米或是一个盘子。她拿东西的时候总要咕哝一句:“你过得倒美!”仿佛只要拿走一些东西,寒波就会过得寒碜似的。一般常来叫驴子喝酒的酒客,都知道王老太的这个习惯,所以她一推开店门,就会有人说:“你孙子不在这,你找不到他去报仇了!”王老太骂不迭声的时候,早有酒客怂恿她:“你看啥好,拿点什么走得了!”王老太就会嘴硬地说:“她这个破酒馆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拿她的也是该拿。她还没改嫁,是我老王家的儿媳妇,她该尽孝道的!”寒波对老太太骂归骂,但她拿东西的时候她从不阻拦,心想你拿了盘子和调料盒我再买,你拿了吃的东西就算我施舍叫花子好了。
       许哎哟见刘年没有被小孩子簇拥着回家,心里有些怪异。她兀自“哎哟”了一声,说:“你还能耐了呢,自己能摸到家门了。”刘年便问老婆听没听说叫驴子出事了,许哎哟不愿关心众人都关注的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张军来买盐跟我说寒波的婆婆死了。死了人有什么稀奇的?”刘年心想死人是没什么稀奇的,关键是王老太死了,又死在了叫驴子,是不是寒波把她杀死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寒波就会以涉嫌杀人的罪名被收监,到时他还能去哪里喝酒呢?谁还能像寒波一样赊酒给他呢?刘年明白今晚小孩子之所以没在路口玩耍,是因为他们都去叫驴子看热闹去了。
       小康食杂店渐渐被黑暗吞噬了。许哎哟没有开灯,她坐在柜台后面劈啪劈啪地打着算盘。刘年趁黑摸出一瓶酒来,用嘴咬开瓶盖,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许哎哟闻到酒气,只是轻轻地“哎哟”了一声,接着又打算盘了。刘年喝了一会,很有些说话的欲望。他这辈子一直有一个问题压在心头没有问老婆,那就是为什么当年许老昌在烧饼铺骂他是流氓时,许春英不站出来为他开脱呢?
       刘年舌头发硬地先叫了一声“老婆”,这时许哎哟停下了打算盘,她听见丈夫带着哭腔问她:“当年我去烧饼铺,看见你光着身子,你知道那衣裳是你自己脱下来的,为啥你爹骂我时你不吭一声?”
       许哎哟没有说话,算盘珠子倒是替她说话了,它们又噼啪噼啪响了起来。刘年听着这声音非常气闷,他正发火,珠子的碰撞声止息了,许哎哟说:“自打我上学时出了那档子事后,我就成了女人中的麻烦,没有男人想惹我这个麻烦。我听人家都在背地讲究你,说你最爱惹麻烦。那天赶巧你碰上了我这个麻烦,我就想这是你的命。不过我结婚时照你说的还你一个清白了,你何苦年纪大了还计较这事呢?”
       刘年打了一个寒战,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把酒往肚里灌。许哎哟大约觉得刘年今晚有些反常,就起身拉亮了灯,想看看刘年的表情。这一开灯把她吓了一跳,只见刘年泪流满面的,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许哎哟“哎哟”了一声,战战兢兢地问:“你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事么?”
       “我没怎么的,你把灯给我关了。”刘年说。
       许哎哟不敢不从。店里重新被黑暗笼罩的时候,许哎哟不敢再打算盘了。
       “老许,开开灯,店里有豆腐乳么?小牛想吃这东西,闹了我一天了。”是王团圆的声音,他一拉开店门就拖着长腔有板有眼地叫道。
       店里明明有豆腐,可许哎哟不敢贸然开灯,于是就打发王团圆说:“赶巧那点豆腐乳都卖光了,我明天再去上点货,你让小牛再等一宿吧。”
       王团圆却没有走的意思,他问:“你家刘年睡了?”
       王团圆这回没有把刘年叫作酒鬼,这使许哎哟深受感动。她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丈夫脸上的泪水,就顺水推舟地说:“他睡着了。”
       “他知不知道他的鱼鹰惹了麻烦了?”王团圆的声调愈渐高了起来。
       “鱼鹰都让他送到叫驴子酒馆换酒喝了,就是惹了麻烦也不是他的鱼鹰了!”
       “谁能讹他呢?”王团圆的声调降了下来,说:“我是听人议论,说是寒波的婆婆,是让鱼鹰给吓死的!”
       “鱼鹰还能把大活人给吓死?”许哎哟叫道。
       “这可是真的呢!”王团圆说:“今天下晌在叫驴子吃酒的有张三全和耿大车,他俩都说王老太一走进酒馆,才骂了一句‘你这个小寡妇,把我孙子给藏哪里去了,快交出他来去报仇’,这话才落下,寒波的头还没有从灶房伸出来呢,那鱼鹰忽然就从柜台后面飞了出来,飞得噗噜噜的,鱼鹰上了王老太的肩膀,用那长嘴啄了一下她的脸,王老太就‘哎呀’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真有这么神奇?”许哎哟仍是不信地问。
       王团圆说:“大家都议论呢,说刘年抓来的这只鱼鹰不一般。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哪能编瞎话骗你呢?”
       许哎哟连连“哎哟”了三声,再无言语了。王团圆听着店里再无搭话声,似觉无趣,也就讪讪地走掉了。
       刘年已经喝光了那瓶酒,这回他心臆舒畅了。他真的难以相信鱼鹰会帮寒波那么大的忙,从此之后,没有人再会去叫驴子吵闹了,没有人再嚷着报仇了,寒波远在他乡的儿子又可以回来了,一个家又有了家的样子,那该多好啊。虽然他在黑暗中,可他却觉得眼前是一片流光溢彩的夕阳的河面,辉煌极了。他起身摸黑回屋歇息的时候,只觉脚所踏之处,是清凉而又焕发着浪漫光辉的河水,发出一股极其抒情的旋律。
       天终于落了雨了。这雨从凌晨四时左右便下来了。昨天黄昏从河岸回家时,刘年看着西边天堆卷的浓云,便知今天要有雨的。有雨的日子他可以挺起腰杆去坐叫驴子酒馆了。久已不去那里,他还热切地怀恋着那酒馆的气息呢。
       刘年虽然醒得很早,但他还是等到快七点的时候才穿着雨衣去叫驴子酒馆。沿着兴林大街朝南走,远远可见斜斜相对着的这两家酒馆,它们如今都没有挂上通红的幌子,看上去就像一双醉眼朦胧的眼。
       这已经是夏末时分的雨了,它凉意沉沉。街上没有行人,只看见两辆汽车驶过。离酒馆近了的时候,刘年才碰到一条狗和两个过路人。那狗和俩人中的一个都认识他,狗不会叫刘年“酒鬼”,它殷勤地跑过来朝刘年摇摇尾巴。刘年认得这是耿大车家的狗。耿大车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手中只要有了点钱,不是赌博就是吃酒,他老婆管不住他,就常拿这条狗撒气。只要耿大车不见了踪影,那女人就会踢狗一脚,说:“把那死鬼给我找回来!”这狗就得像流浪汉似的四处游荡,找它的主人去。耿大车常去叫驴子酒馆,因而这狗在兴林大街上出现的次数就多。刘年见这狗跟着自己不走,就呵斥它:“你找你的人去,别跟着我!”想想那天他抱着鱼鹰去酒馆时,是这狗帮他叫开了门,他又有些过意不去地说:“大雨天的,看你淋得精湿清湿的,还不快回家去?”那狗就温存地答应了一声跑掉了。而认识刘年的那个人与他打招呼,则没有那么客气。他哑着嗓子喊道:“酒鬼!好多日没见你了,你这一大早就去叫驴子啊,瞧瞧人家还没挂幌子呢!”刘年停下脚步,不满地咕哝道:“什么‘酒鬼’,是‘酒徒’,连‘徒’字都不懂,你真是白吃了半辈子的咸盐!”
       雨中的叫驴子酒馆比平日更显出平和的气象来。店外的污水沟里还泊着一枚纸钱,刘年知道这是为王老太出殡时撒纸钱所落下的。他听说是寒波为婆婆出的殡,她为老太太买了副木料精良的棺材,还为她披了重孝,发送她时甚至请来了草台班子里吹号的人,为老人的入土奏了一路乐曲。刘年没有来观看这个近在咫尺的葬礼,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不敢看披着重孝的寒波。仿佛那孝会像凛冽的雪花一样,冲刷寒波身上的温柔之气。葬礼之后,寒波在酒馆足足摆了两天席,让参加葬礼的人吃喝个痛快。传说耿大车喝高了,嚷着要吃寒波的奶。寒波就放出鱼鹰,它蹬翻了耿大车面前的汤碗,溅了他一脸的汤水。那汤里撒着芥末油,辣得耿大车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
       刘年敲了一下酒馆的门,他敲得不轻也不重。他想若是寒波听不见的话,鱼鹰能听见也好,鱼鹰也许会代他把寒波叫醒的。
       雨水落在雨衣上,发出如时针行走一般的“滴答”声。门很快打开了,一股浓香的肉香味跑了出来,仿佛那肉味浓得化不开,想溜到雨水中淡一淡身上的气息似的。刘年望见了寒波那张笑意盈盈的宛如盛开的向日葵一般的脸,她仿佛化了淡妆,眉毛比平素显得弯,嘴唇也比往日红艳。而且,虽然她挽着发髻戴着围裙,但那围裙已不是老绿色的帆布围裙了,而是宝蓝色底调上飞舞着金黄色菊花图案的,明媚极了。那花瓣洋洋洒洒的,新鲜得似乎能看到露珠和阳光。而且,寒波的发髻平素是不戴簪的,今天却独独佩带了一支,景泰蓝的头簪古雅而又秀丽。
       “我知道你要来的,昨晚就烀了猪头肉。今早起来把肉汤烧开了锅,用那老汤给你煮了干豆腐卷和花生米,你就在这里痛痛快快地吃一天的酒吧。”寒波笑着把刘年让进酒馆,然后返身进了灶房。
       刘年坐在了背窗的位置。他仰头看了看墙上的童子抱鱼的年画,伸手摸了一下童子胖乎乎的脚丫。当他转移视线向灶房张望的时候,鱼鹰突然飞上了柜台,它张开了翅膀,似乎在欢迎刘年的到来。那鱼鹰与刘年刚抱它来酒馆的时候迥然不同了,它那灰色的羽毛更加富有光泽,简直就像上了一层釉,而且它的脖子摇晃个不停,看上去精神气十足。刘年像见了老朋友一样地召唤了它一声:“嗨,你在这酒馆过得美吧?”寒波恰好左右手各端着一只盘子从灶房出来,她笑吟吟地答道:“它过得能不美吗?每天进的小活鱼它自己就能吃掉一半,不像它在河里抓鱼,不一定次次都能抓着!”说话间,寒波已将一盘干豆腐丝和一盘花生米摆在桌上。之后,她很快又取来了酒盅和已烫温了的酒,给刘年斟上,说:“你先慢慢喝着,我去切点猪头肉,炒个木耳白菜。”刘年连说不必了,有豆腐丝和花生米已经足够下酒了。寒波笑着说,这些酒菜又不让你赊帐,你就放心吃喝吧。
       刘年抿了一口酒,这酒醇香温热,入腹后只觉浑身为之一爽,非常提气。豆腐和花生由于是在肉汤中煮过的,喷香喷香的,吃得刘年暗自赞不绝口。也许是怕雨天昏暗吧,酒馆里开着灯,可刘年不喜欢灯光,他就起身拉灭了灯。这时酒馆因为暗了一层而显得温柔气十足,雨天本真的色调也就出来了。鱼鹰飞下柜台,渐渐地朝刘年走过来。刘年丢了几粒花生在地上,说:“你吃这东西么?味道真是不错,你尝尝就知道了。”鱼鹰对花生不闻不碰的,它仰着脖子眼神活跃地盯着刘年。刘年以为它在羡慕自己的酒,就捏起酒壶摇晃了几下说:“这东西你可不能沾,我这个酒鬼沾沾还可以。要是你喝醉了酒,啄伤了人可怎么办?”刘年是第一次叫自己“酒鬼”,他突然觉得这两个字也没那么刺耳,尤其是跟鱼鹰说起来,甚至带有点亲切感。
       寒波很快又端上来了两个盘子。猪头肉上淋了些辣椒油和蒜泥,这两种调料都十分解腻,为刘年所喜欢。木耳白菜是素炒的,烹了少许醋,是格外爽口的一道菜,也是刘年最为钟情的。
       一次吃四个菜,这在刘年的喝酒经历中是不敢奢望的。寒波在落座前把店门闩上,说:“今天下雨,就不对外营业了,让我陪你好好地喝一天酒。”这话险些催下刘年的泪水来。这酒馆里除了他和寒波,就是鱼鹰了。刘年觉得自己享受这般好的待遇有些过意不去,就:“下雨天凉,不少人要想着来喝酒,你该挂幌子就挂,别耽误了生意。”寒波说:“人不能老为生意活着。生意不过就是窗外的那些雨,有它时挺滋润,可它太多时又会涝着。”
       他们相对而坐,连干了三盅酒,这时寒波的脸颊愈发地鲜润了。她起身又取来一壶烫好的酒,然后对刘年说:“这雨声一直没有大起来,说明这是关门雨,一下就会是一天的。”见刘年没有反应,寒波又说:“下雨天就是个喝酒的天气。”
       刘年点了点头。他问寒波:“那王老太太,真是这鱼鹰给吓死的?”
       寒波点了点头,说:“她平时可能心脏不好,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刘年又问:“那老太太的闺女没来找你闹?”
       “闹什么?”寒波说:“老太太死了,我叫人去通知她,她说她妈早就该死,不然她就不会失去父亲和哥哥。”
       “她都没来给老太太出殡?”刘年又问。
       “来是来了,不过她不给老太太挂孝,还穿着件花衣裳。”寒波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看她那样子,只让她跟着送葬的人走到路口,就让她回家了。”
       “哦——”刘年长吁了一口气,说:“我怕这鱼鹰吓死了她妈,她会来找你算帐的。”
       寒波笑了,说:“你是让麻烦给吓怕了。”
       屋子里又暗了一层。这说明空中的浓云越积越厚了。刘年不说话的时候,能听得到沙沙的雨声。他觉得今天的雨声格外好听,就像他在幼年时吹出的柳笛一样动人。
       “咱们虽然认识这么久了,够熟的了,可还是头一回坐在一起喝酒。”寒波叹息了一声说。
       刘年望着寒波那活跃而又漆黑的眼睛,语无伦次地说:“也许、鱼鹰、其实也是有机会的,只是、鱼鹰、赖汤,唉。”
       寒波朗朗地笑着,大约是笑他把鱼鹰和赖汤混为一谈了。
       两壶酒落肚,刘年不那么拘谨了,话也多了起来。他对寒波说,其实雨和酒是一样的,雨也是一种酒,大地也是贪酒,你若长久不给它点喝喝,它就脾气暴躁,暴土扬长,会自暴自弃地旱死禾苗。一旦大地喝了酒,你看吧,它让花开得鲜亮了,让叶子绿得流油了,让庄稼长得生气勃勃了。不过,大地喝过了量也会失态,花朵会凋零,庄稼会被涝死,大地就会小便失禁。
       寒波不懂“小便失禁”指的是什么,就问。刘年干了一盅酒一抹嘴说:“这还不懂,就是发大水呗。大水一发,它哪里都敢去了,谁能管得了洪水呢?”
       有人敲酒馆的门,开始时敲得很轻,后来则响亮了,大约认定酒馆里有人吧。寒波嘟囔一句:“不理他。”然而不理他不行,敲门声越来越剧烈,最后还伴之以狗的挠门声,刘年明白这一定是耿大车来了。
       寒波只得起身了,她走到门口,没有卸下门闩,而是隔着门问:“谁呀?”
       “开门呀!”果然是耿大车的声音。
       “今儿下雨,我不营业了,你没见都没挂幌子么?”
       “可我闻到肉汤的香味了!”耿大车叫道。他一叫,他的狗也跟着叫。
       “肉汤是我煮给自己喝的!”寒波说:“你走吧,我不方便给你开门,我正洗着澡呢。”
       耿大车大约踢了一下狗,狗嚎叫了几声。接着耿大车说:“不开就不开吧,我去夜来香还不是一样!”
       寒波再回到座位时,刘年就觉得她愈发地亲切可人了。这种感觉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是一种温柔的心疼和令人想哭的缠绵。
       寒波垂下头,她抿了一口酒,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说:“周围的人都议论你,说你进城跟儿子呆了一年回来后就成了酒鬼,大家猜是你儿子给你气受了,是么?”
       刘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进城的遭遇,想起那一段生活,他还有着隐隐的恶心,他想永远忘却那些不愉快,可他今天却很想对寒波敞开心扉诉说那些不快。
       “我儿子倒是没有给我气受,这点还不能冤枉他。”刘年开门见山地说:“我为什么要进城去儿子那里?我退休以后,本以为可以安静地过日子,再不会有麻烦牵涉到我了,可是你知道吗,这个小妈养的麻烦就是铁定地跟着我了,就像我的老婆一样与我分不开。”刘年吃了一口菜,接着说:“有一天晚间我洗完脚,出来泼洗脚水,赶巧泼在了王福仁的身上。王福仁你也是知道的,做点小买卖,惟利是图。他那天来家里,是问我老婆的店里要不要南瓜子和炸薯片,他进了不少货,想推销出去。我这盆洗脚水泼向他,他当时还真没不高兴。后来他的生意做得不好了,就开始诬赖我,说是我泼的洗脚水让他沾染了晦气,让我老婆把他余下的南瓜子和炸薯片都包销了,要不就砸了我家的店,你说可气不可气?”
       “王福仁以后要是来我家的酒馆,我就让他滚出去,这个王八蛋!”寒波骂道。
       “还有一回,我家的鸡钻到张开羊家的园子里了,那正是春天,小菠菜刚长出来,这鸡也真是糟践人,把那嫩菠菜给了多半。张开羊捉了鸡上门来问罪,我让他把那鸡抱回去宰了炖汤,谁让它欠嘴了呢!还有,我主动要求给他把被鸡祸害了的地重新撒上种子。你也知道,春天的菠菜发芽快,长得也快。可张开羊说啥也不同意,非让我赔他出了苗的菠菜,你说这难为不难为我?我要是孙悟空还行,拔根毫毛一吹,嚯,他的菠菜地又会是原样子了,可我不是没那道行吗?没办法,我只得把自家的菠菜赔给他。我家的那片菠菜地比他家的大,菠菜也比他家的长得好,他这才同意了。眼瞅着水灵灵的菠菜让张开羊来拔,我心里真是憋屈啊。我就想像我这种男人有什么用,谁都怕,有理的事在我这里也成了没理的了,活该受人欺负!?”
       “难怪张开羊得了半身不遂,原来是做了损!”寒波气咻咻地说:“我当时怎么没听说这事,要是那时知道,我就弄条恶狗咬死他!”
       “张开羊也是尖呢,他来我家拔菠菜,总是晚上来,谁能注意到他?”刘年分外伤感地说:“有了这些事之后,我就开始寻思,怎么难缠的人都让我碰上了?后来我琢磨是因为咱们这个地方的人文化水平低,小地方的人爱计较,到了大城市,人的眼界高,就不会有这种说出来别人都不会相信的麻烦。我就跟老婆说了,想去儿子那里呆一段,她说你快去吧,省得一天到晚地在家给我惹麻烦,让我跟着上火。”刘年放下筷子,他搓了一把脸,叹了口气说:“谁知到了大城市,麻烦还是跟着我,真他妈的跟癞皮狗一样,赶也赶不掉。比如有一天我去遛公园,前面走着个老太太,她掉了条手绢,被我给踩着了,她回过身来就讹我,说是这手绢是进口的,要我赔她三十块钱。其实那就是条布手绢,皱皱巴巴的像块尿布,我怕她闹起来再犯个什么心脏病,再赔她医药费,就赶紧把三十块钱给了她。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去公园了。还有一回,我到夜市去逛,赶巧一个人的水果摊子倒了,苹果呀梨呀橘子呀的滚了一地,我正从那走过,摊主非赖我弄翻了水果摊,揪着我的衣领让我把那些水果都捡起来。捡完了,他又说这滚了泥的水果不好卖了,非要把它们卖给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掏出钱来,买了一大袋的水果。我那时才发现,这大城市的人也不道德,就想着回来了。”刘年大约说得激动了,他哆哆嗦嗦地倒了一盅酒,抖抖地端起,那酒一半进了他肚里,另一半则杨花柳絮般地飘飘扬扬地洒在桌子上了。
       “人们除了认钱,如今还认什么,这叫什么世道!”寒波咬牙切齿地说。
       “我张罗着要回来,儿子就说,你要是在家嫌闷得慌,不如出去做点事去。他给我联系了他们骨伤科医院的一个活儿,就是每天清理手术室落下的垃圾。”说到这里,刘年打了个逆嗝,似是十分恶心的样子。寒波起身进了灶房,又取来一壶酒,给自己和刘年各倒了一盅,说:“咱俩连干它三个,喝个痛快!”看她那架势,似乎是一醉方休才觉痛快。刘年也觉得兴致盎然,便豪爽地举起酒一饮而尽。第二盅第三盅酒依次落肚后,刘年觉得浑身发热,眼睛像被雾包围了似的,看寒波有了几分朦胧了。朦胧的寒波只有个大致轮廊,她的嘴唇由于动着,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而她的鼻子、眉毛、耳朵一律看不真切。就连先前还亮得异常的眼睛,似乎也变成了微雨中的湖水,一派迷离了。不过,这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给人一种美到极致的印象。
       “我听了儿子的话,去骨伤科医院上班了。我干的那个活是临时的,隔不上半年就得换人的。不是医院想换人,是人自己想把自己换下来。”刘年接着讲他的遭遇,“谁干那个活儿,也不能挺多长时间。知道手术室的垃圾都是些什么吗?”
       “还不就是烂棉球和带血的纱布?”寒波说。
       “你没干过这活是不知道的!”刘年高声说了一句,然后又放低了声调说:“你说是什么?都是些截下来的胳膊和腿。那胳膊有粗有细,有长有短;那腿有的长着毛,有的白嫩得像藕。这些胳膊和腿在断口处都沾着血,看着真是人啊。人倒也罢了,有的还让人恶心,比如有的腿都生了蛆子,那肉是死的了,可蛆还活着!”刘年垂下头,又打了一个逆嗝,他放下筷子,寒波也放下了筷子。“你知道,那是大城市,又是个有名的骨伤科医院,一天起码要做二三十台的手术,天天都得有截肢的,我就得把这些东西清理到一个黑色加厚的大塑料袋里,把它们背到锅炉房里烧掉。听着那些肉在火里吱吱叫着烧起来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啊。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喝二两酒,喝得晕晕乎乎了,这才能上床睡着。”
       “这活一个月挣几百呀?”寒波问。
       “三百。”刘年说:“其实这活也不累,一天不过是两趟的活儿,中午清理一回,晚上再一回。”
       “给我三千我也不做!”寒波说:“谁受得了这个!”
       “咳,我寻思着既然儿子让我干这活儿,我就别给他丢人现眼,做个一周两周就走人,人家还不得说我挑毛拣刺?我就忍着干了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因为烧垃圾又惹了次麻烦,这才发誓不干了。”刘年擦了擦眼睛,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悄悄蒙上了泪水。
       “唉——麻烦——”寒波惆怅地感叹道。
       “有一天傍晚我刚出医院大门,就看见一个年轻的白脸男人朝我走来。他戴副金丝边眼镜,穿着一件铁灰色风衣,双手插在衣袋里。他问我是不是医院清理手术室垃圾的那个人,我就说是,他就冲过来抽出双手打我的脸,把我打得懵头转向的。医院门口卖冷饮的老太太认得我,她对那个男人说,你是不是打错人了,他老实巴交的,怎么会得罪你?那男人打我时围了不少过路人。你知道他为什么打我吗?他说是我把他女朋友的双腿给烧了,他来找我算帐。原来他女朋友是剧团唱戏的,出了车祸,双腿被截掉了,谁承想手术后并没有保住她的命。他推着女朋友去火葬厂的时候,为她委屈得慌,死时连个囫囵身子也没带去。想着她的腿要是没烧的话,就可以拿去一起烧了。他把那帐算在了我身上,你说冤不冤?”
       “你就没骂他几句?”寒波说:“这个白脸混帐!”
       “我能好意思骂他么,你看他死了女朋友,他难过得都要疯了。不过我顶了他一句,我说那死去的姑娘又不是跳舞的,带不带腿去都没什么要紧。她不是唱戏的吗?嘴是完整带去的就行!”
       “结果他怎么说?”寒波这回没叫那人为“白脸混帐”。
       “他就当着大街上的人呜呜哭了,说是唱戏是不用腿,可是有坐着唱戏的么?我一听他哭,心里直哆嗦。虽然说他打疼了我的脸,我还是对他说,你要是打了我心里好受些,就接着打吧。”
       “哦——”寒波温柔地叫了一声,然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摩了一下刘年的脸颊,说:“你真是个善心人啊。”她这一抚摩不要紧,刘年感动得涕泪横流,其泪流淌的气势比窗外的雨要奔放得多了。他很想趁势抓住寒波的手,紧紧地握着,可他没有那个勇气。
       “他又打你的脸了么?”寒波缩回手,小声地问。
       “没有。后来我请他去医院对面的酒馆喝酒,我们俩都喝醉了,出来时我都找不着家了。我就回到医院,在花园的长椅上睡了一夜。”
       “后来呢?”寒波饶有兴致地追问。
       “后来,后来不过是让太阳照醒了,一醒了就记得回家的路了。我那儿子以为我出事了,找了我大半宿。我就跟儿子说,这个收拾垃圾的活儿老子说啥也不干了,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儿子就说,你不想干就回老家去吧,大城市不适合老年人呆。操,这是亲生儿子说的话呀,我还能在那里住下去吗?”刘年咳嗽了一声。
       “唉,现在的孩子,眼里就有个大城市。就说我家大伟,他奶奶死了,我前两天打电话要接他回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原来他不知道外面有大地方,那里的日子过得比这里好,他不愿意回这小地方来了,气得我威胁他,他要是不回来,我就不给他往亲戚那里寄钱,饿死他!”
       刘年讲完他在城里的遭遇,心中畅快了许多。仿佛那心中原本积着些浓云,被寒波这条雪亮的闪电一击,它们就化成水滴沉落心底,内心一片晴朗了。
       雨确如寒波所说,是关门雨,快近午了,它还没有歇的意思。除了耿大车之外,其间还有一个人来过,不过这人很识趣,敲了几下见没回应,就走了。寒波起身到灶房续了捧柴火,烧开了肉汤,盛了两大海碗,上面撒了香菜末和辣椒油,一一地小心翼翼地端上来。喝过肉汤,刘年是酒足饭饱了,他的眼神愈发地虚了,只觉得眼前的寒波就像河畔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树,那么明媚,纤尘不染,使他有抱一抱的欲望。
       “我看你也是累了。”寒波说:“你要是走不动了的话,就先到我屋里歇会儿。”
       “我知道,你是因为鱼鹰,才对我好。要不我是谁,我是个酒鬼呀。”刘年信口开河地说着:“这鱼鹰,嚯,真给争气呀。”
       寒波因为刘年说出这般话而有些不快,她兴味索然地对刘年说,你要是能走的话,我看还是回家算了。说着,起身打开了店门。门一开,酒馆就亮了一层,潮湿的空气飘然而至,刘年打了一个喷嚏。雨下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它所发出的声音也是不急不躁、温婉而有韵致。寒波把雨衣给刘年披上,看着他晃晃悠悠走出酒馆。刘年本不想走的,但一想人家把雨衣都给他披上了,再不走就太不自量力了。他临出门的时候,一直很安静地呆在灶房里的鱼鹰出来了,它一直跟着寒波走到门口,刘年冲它摆摆手说:“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别送了。”
       刘年踟蹰在细雨中的兴林大街上,望着街两侧冷清的店铺,想着回到家里要见的是老婆那张黄色的扁脸,他不由落泪了。街上没有行人,一片黯淡,只有夜来香的酒幌子高高地挑着,在雨中闪出一团湿漉漉的红色。刘年想,如果我不是个酒鬼,如果我还年轻,如果我不是总被这样那样的麻烦纠缠着,我一定紧紧地搂着叫驴子的女主人。没人能看见他的泪水,除了他的心知道他在流泪之外,知道他泪水的就是雨水了。因为雨水在坠落前的一瞬刮着了酒鬼的脸,雨水就被融进来的泪水给染出咸味了。雨水在落地的一瞬有些惆怅,心想自己干干净净地从天庭而下,一路纤尘不染,最终晚节不保,被一个酒鬼的泪水给污染了,真是有些丧气。不过,当更多的雨水又淋在它身上之后,那股咸味也就渐渐被溶解,最终了无痕迹了。雨水想,原来人的泪水去的是如此快啊。
       河面起雾了。这是傍晚的雾。由于连下了三天小雨,河水陡涨,岸已不是原来的岸了,它有一部分被河水吞噬,成了河床了。岸上的植被经过雨水的滋润,显得更为茂盛和葱茏。白天时,尽管天放晴了,但云彩仍然很厚,不过那云彩以白色的居多。到了傍晚,若隐若现了一天的太阳落了,雾气就生成了。那雾初起时只是丝丝缕缕的几条,它们虚弱地飘在岸上的柳树丛中,看上去像是谁的魂儿。过了一会儿,河面也有这样的魂儿了,白雾渐成气候,不多时,已蔚为壮观了。河上岸上都是一片一片的雾气,它们缓缓飘拂着,使河水和树变幻无穷。那岸上的雾宛若飞涌的洪水,把所有的植物都幻化成水草;而河里的雾则如绽放的白莲花,满河的灿烂,满河的清芬之气。
       刘年也醉成一片白雾了。他想如果不是有雾在河面舞蹈,他可以把自己的眼睛投映在水面上,让河里的眼睛看看自己的躯壳,是否他早已是一道白雾,不然他不至于走起路来有在云中漫步的感觉。
       刘年晃晃悠悠从河岸归家时,照例是往日的老模样。他斜挎着装酒用的军用水壶,那里的酒已经空了。他的浅色衬衣领上不是油泥就是污血,那血迹无疑都是蚊子留下来的,足已想见蚊子如何在他的脖颈上尽情喝血后被他拍死。他从坝上往兴林大街一望,发现这街也被雾裹挟着,两侧的房屋愈发地模糊了。刘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雾路让我怎么走啊?然而不要紧,早已有眼尖的小孩子发现了刘年,他们在雾中欢叫着奔跑过来,这个拉他的胳膊,那个扯他的衣角,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酒鬼,你今天怎么一条小鱼也没钓着?”
       “酒鬼,你再逮个鱼鹰回来多好哇!”
       “酒鬼,我们送你回家吧,你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吗?”
       刘年打了一个嗝,然后教训那些小孩子:“什么‘酒鬼’,是‘酒徒’,‘徒’是‘徒弟’的‘徒’,你们真是白白上学了,连个‘徒’字都不懂!”之后他的话就语无伦次了:“我的家,鱼鹰是好,钓小鱼有什么稀奇,我操这雾,简直比大姑娘还美——”
       孩子们嬉笑着,一路把他送回小康食杂店。他们扶他走下那条由高向低的木质踏板时,刘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他叫道:“你们这是把我往地里送哇!”许哎哟寻声迎出来,吆喝小孩子都快回家了,然后把刘年扶进里屋。她在为刘年脱鞋时说:“赖汤出事了。听说他在南方被公安局给抓起来了。他和手下人把生意上的对手给杀了,这回赖汤可要掉脑袋了!”
       “赖汤、赖汤、他早晚要出事的!”刘年骂着,一头栽倒在炕上,只几分钟的工夫,就鼾声大作了。
       赖汤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这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很多人在议论赖汤的时候都要涉及寒波,大多的说法是,要是光头赖汤不在了,谁给你个寡妇撑腰?叫驴子酒馆还能像过去那样什么税也不交么?刘年听到这些议论,分外为寒波不平,心想常去叫驴子吃酒的,都不是被赖汤逼着去的,还不是因为寒波烫的酒香、做的菜味道好?谁要是跟刘年这么说寒波了,他就会一皱眉说:“嚯,管他赖汤怎么着,叫驴子还不是那个叫驴子,要是做酒鬼,我情愿当叫驴子的!”
       酒鬼在晴天时挎着酒去河边,阴天下雨时他也去河边了。本该坐在叫驴子的日子,他却怕去那里看到寒波脸上的忧愁。还有,寒波对他的那一抚摩还热情异常地烙印在他心底,他想等这热情平息了以后再去。天说凉就凉了,上钩的鱼越来越少了,风吹过来,是凉凉的风了,秋天的气息已经若隐若现了。有一天下着小雨,刘年穿着雨衣站在岸上看苍茫的河水,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望,只见寒波打把天蓝色的伞走了过来,那伞就像一片晴朗的天,使伞下穿着白衣服的寒波看上去就像一朵祥云。寒波走到刘年面前,说:“我有个事求你,你帮我去把它给办了。”
       “你知道,你的事,只要我能办的,我不会说‘不’字的!”刘年信誓旦旦地说。
       “你一会儿帮我把鱼鹰送到税务局的王局长家里吧。”寒波说:“他相中了那鱼鹰,跟我说好几次了,我不卖给他就不好了。你知道我跟这鱼鹰有感情,我不能自己送它去。”
       “你喜欢这鱼鹰,你怎么舍得卖?你说卖了多少钱?钱我给你,你还他,鱼鹰你自己留着!”刘年激动地说。
       “都说好了,你就别劝我了。”寒波说。
       “这个局长吃什么不好,非要吃鱼鹰,他妈的!”刘年愤愤不平地说:“你先留着那鱼鹰,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再逮它一只?”
       “人家相中的就是这只。”寒波说,“他说市税务局的局长喜欢收集鸟的标本,这鱼鹰是灰色的,难得一见,他要把它买了制成标本送人。”
       “不过是向上打溜须,这龟孙子!”刘年骂道。
       刘年想,赖汤死了,税务局的局长就敢来朝寒波要鱼鹰了,看来大家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刘年知道寒波都拗不过的事,自己再努力也是无济于事了,于是他就对寒波说:“你先回去,天傍黑时我去帮你送鱼鹰。”
       刘年没有喝过多的酒,他从河岸回家时正碰上王小牛。他对王小牛说:“跟不跟酒徒爷爷去叫驴子卖鱼鹰去?”王小牛一听很高兴,他牵着刘年的手,很快就到了叫驴子酒馆。鱼鹰的双腿已被一条麻绳绑住,寒波把它交给刘年时,还把那局长家的地址也给了他。这鱼鹰在被刘年抱出酒馆时伸长了脖子回头望了一下寒波,寒波赶紧低下头去灶房了。
       雨住了,空气真是湿润啊。刘年和王小牛并排走着。王小牛每走几步就要抚摩一下鱼鹰。他说他恨他爷爷,他这么喜欢这鱼鹰,可爷爷到底也没想办法把它买来。
       “我长大了一定要当官,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王小牛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刘年的心不由为之一沉。
       他们走进小城的中心时,路灯闪闪烁烁地亮了。他们找到了局长家所住的房子。进得屋里,那局长一见鱼鹰,就把他们让进厨房,信手掀起冰柜的拉盖,只见一缕缕白色的寒气像炊烟一样冒了出来。那局长对刘年说,你就把它扔进去吧。刘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鱼鹰投进了冰柜。鱼鹰在白色的寒气中仿佛坠入了深渊,杳无踪影了。局长把冰柜盖“啪”一声落了下来。刘年见王小牛不停地打着寒战,他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冰柜。
       回家的路上,刘年和王小牛都很蔫。当他们看到了叫驴子酒馆的灯火时,王小牛忽然问刘年:“那鱼鹰会死吗?”
       “会活活被冻死的!”刘年说:“以后它就会被做成标本了。”
       “什么叫标本?”王小牛问。
       “就是外面跟真的鱼鹰一样,可是里面却没血没肉的东西!”刘年说。
       王小牛“哦”了一声,他又打了一串寒战。
       刘年的麻烦不知不觉又来了。王小牛自打看到鱼鹰被活生生地扔进冰柜后,他就不爱吃饭,一天要打几十回的寒战,总是说害冷。去医院检查,医生却说他什么病也没有。王团圆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他就一天一趟地来食杂店找刘年闹,他骂刘年:“你个该杀的酒鬼,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你可把他坑苦了。他一天到晚地害冷,你要是不把他弄热 ,我就跟你没完!”
       刘年想,如果他再逮着一只鱼鹰,把它送给王小牛,也许他就不会害冷了。他天天去河边,顾不得喝酒和钓鱼,而是警惕地观察着河面的每一个变化,期待鱼鹰能够重现。然而还是那样的河面和夕阳,鱼鹰却踪影全无。偶尔视野里出现一只大鸟的踪影,当刘年内心一阵狂喜之时,他很快发现那鸟不过是只乌鸦。
       迟子建,作家,现居哈尔滨。主要著作有《迟子建文集》(四卷)、长篇小说《满洲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