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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抢救对季节的感觉
作者:罗伟章

《天涯》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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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份很有影响的大报这样说:从电视台天气预报栏目开播的那天起,就成为“人们感应季节的皮肤”。看到这句话,我感到悲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我的皮肤是这样迟钝,根本没有能力与大自然一同呼吸,我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不知道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还归泥土。我们只能从“天气预报”得知天气的变化和季节的更替。因为精心的预防,我们身体的表层永远处于恒温状态,酷日和炎寒,都无法穿透它。
       简单地说,我身体上的皮肤已经死去了。
       然而,我的皮肤以前是那么活跃,天上飘过一朵乌云,我的手掌也能嗅出甜丝丝的雨意。那是在乡间。那时候,我还很小,母亲的早逝,家庭的变故,虽然在我心灵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凄楚和惆怅,但是,人生的无常,世事的沧桑,都被大自然的安宁祥和所容纳,所吸收,我一头扎进大地的怀抱,用我敏感的皮肤去感受她的温爱。
       那是多么美好的春天!一山的栎树、栗树、马桑树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经一冬的沉睡而显得干燥的表皮,湿润起来了,像突然省事的少女,一夜之间,就滋润得鲜鲜亮亮,亭亭玉立。紧接着,树上长起了如花蕊一样的叶苞,漫山遍野,目光从枝柯间穿越,一片红的光点,火苗一样跳动着,金鱼一样游弋着,又像阳光,既闪烁不定,又无处不在。这时候,我听到了春姑娘摇曳衣裙的细碎声响,闻到了泥土微苦的清香。我光着的脚丫子,仿佛能感觉到土地在生长,踩在她丰腴的肌肤上,脚心温温的,痒痒的。我跟土地同样颜色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颤动起来了。我的腰挺起来了,呼吸顺畅了。我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当我独自上山劳作的时候,我俯伏大地,把心里所有的忧伤与渴望,毫无保留地倾吐。我的嘴唇没有说出一个字,可是,却与大自然有了饱满的交流。我的听众,是新鲜的泥土,是淡黄的叶芽,是绿莹莹的草根,是冒冒失失钻出洞穴的蚂蚁……它们是不会嫌弃我的,它们是春天的使者。它们也没有说出一个字,然而,却干干净净地拂去了我童年的寂寞。
       太阳出来了。这是大山里的太阳,干净得就像出浴的少女。你仰望过太阳出世吗?她在山底下挣扎一阵,突然悬托于苍宇之间,大得惊人,圆得不可思议,带着温和的微笑与热烈的生命,显示她作为人类公仆的真诚、善意和执着。我们总是在习惯的话语中沦丧了自己的感觉,比如“喷薄而出”,连一个小学生也会用,而且一写到日出,就不假思索,顺手拈来,可是,你真正用心体悟过吗?太阳是一个有情感的生命体,与所有的生物一样,最尊严之处不是它的存在,而是它的劳动。乡间的太阳,总是与农事紧密相联,与太阳有关的词语,是土地与庄稼。乡间人最清楚是太阳养育了人类,最懂得向太阳感恩。当太阳历经辛劳,从大山的深谷里攀越上苍穹的时候,他们总习惯于以手加额,对太阳凝视良久;他们挎着犁,身后跟着欢快鸣叫的耕牛,太阳照着人的头顶,照着牛的脊背,人搔了搔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头皮,扯开嗓子唱开了:“太阳出来●喂,上山岗●喂……”这时候,牛便沉静下来,倾听着主人的清唱,舒舒服服地摇一摇耳朵,沉味于万物之母给予他们的共同的关怀里。然而,我们这些城里人,太阳高照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把发霉的房间打扫一下,把潮湿的被盖衣物拿出去晾晒,何曾把她当成朋友,去欣赏她,赞美她,带着满腔的热忱去欢迎她!人们变得越来越实利主义了,既然宇宙间有了太阳,就应该让她为高傲的人类服务——这就是我们的哲学。
       鸟鸣总是与太阳的升起同步。大山的鸟鸣,决不仅仅是一种声音,在我的印象中,它更多的是一种气息。鸟儿其实是大地的嘴唇,它们的叫声是大地的歌唱。它代表了一种快乐的心情,一种甜蜜的呼唤,更是一种无私的奉献。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鸟儿一叫,大地就变得透明了呢?鸟本质上是属于女性的,它斑斓的羽毛和婉转的啼鸣,总有意无意惹动我们若有若无的情思。在我很小的时候,故乡有一种鸟,学名锦鸡,长尾修身,色彩艳丽,如果村里还无一人出动,她们是静默的,一旦有人荷锄上山,她们便活跃起来了,争相展翅,扑楞乱飞,啼鸣如织。一个宁静的夜晚在她们的尾翼上划过去了,一个充满生机的早晨从她们的嘴唇里开始了。牛羊出栏了,炊烟升起了,早就等不及的家鸡们,跳过高高的门槛,到杏树底下的泥土中啄食去了,那些惯于表功的雄鸡,还飞上树杈,抻劲高啼……这时候,锦鸡便如孩子般欢乐,甚至斜抖双翅,抚摸一下田土上人们的头发;初升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光影在她们的翅羽上金子般闪光,溪水般流泻。这时候,你会情不自禁地赞叹:多美啊,我们的家园!……
       那时候,我们没有日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脑子里也没有二十四节气的概念,可是,夏天到来的第一个早晨,我就知道了。是树叶草梢上的露水告诉了我。暮春时节,露水就已经生成,可它决不会湿人衣裤,只有夏天的露水才有这么顽皮。刚刚转到屋后,刚刚踏上那一条时隐时现蜿蜒而上的小路,就感到有一丝清凉,簌簌地浸润到我的皮肤上,一路走去,裤腿湿透了,身后,是蛇形的湿漉漉的地面。露水为我下了一场小雨,也是我让露水滋润了土地。短短的一条道路上,光线和色彩有了微妙的分别,这是夏天创造的奇迹,是露水创造的奇迹。
       其实,从人们所规定的时间意义上讲,真正的夏天说不定还没有到来,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夏天已经写在大地的皮肤上了。那一块接一块的麦茬,不是夏天到来的印记吗?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咏叹庄稼的歌手赞美过麦子,“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地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苇岸:《大地上的事情》)这不是浅薄的“诗意”,而是丰盈的生命,我从中触摸到了麦粒儿的香气,闻到了麦粒儿的色泽,还看到了农人手掌上的茧子,甚至想像出农妇给孩子喂奶的情景……但我还是要说,我所钟情的,却是麦茬!那是多么美丽的图案!训练有素的镰刀,让它们体面地留存下来。它们已献出了自己的果实,因而能够坦然面对大地,面对培育它们的农人。它们是这个季节最美的花朵,使命完成了,剩下的,就是把根茎还给泥土。它们的湮灭是另一种生长,所以无所畏惧,雨季一来,就静静地倒伏下去,让农人重新翻种。农人的脚心触摸在它们纤维一般的身体上,心里该是多么踏实啊!
       这样的季节,山上的野兽出奇地繁忙。我曾经无数次观察和揣摩:那些家伙到底在忙些什么?没有任何结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决不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我坚定地相信,那些大大小小的野兽,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报答大地的养育之恩。它们以自己的繁盛,来显示大地的功绩,并企图唤起万物对大地母亲的赞美。你见过松鼠用爪子洗脸的憨态吗?见过野兔来回蹦跳的样子吗?你以为它们为了什么?它们不为别的,就为了想洗洗脸,想蹦跳几下!这似乎是它们生命中自然而然的需要,是一种至纯至洁的表达。看到它们那般安然自在,那般顽皮乖觉,你难道不为此动情吗?是呀,还有什么比天真无邪更拨动心弦的呢,还有什么比在母亲面前耍耍小调皮更无可非议的呢!大地因为养育了那些活泼可爱的生物而显得成熟和丰满。美国“神圣的流浪汉”亨利·戴维·梭罗说:“如果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泥土是最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他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木叶一样……”多么可爱的家伙,让我们认识并亲近它们吧,我们本是同根生。我们之间没有奴役和被奴役,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们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常常思索,人和动物之间没有言语,他们心中互相认识的界线在哪里。在远古创世的清晨,通过哪一条太初乐园的单纯的小径,他们的心曾彼此访问过。他们的亲属关系早被忘却,他们不变的足迹的符号却并没有消灭。”(泰戈尔《园丁集》)泰戈尔的所有作品,都在引领我们回到童年,回到爱。真正的爱是不需要事先设计的,正如福克纳所说,“事先没有讯号”,它是从心灵之中成长起来的,它的每一丝颤音都让我们感动。
       在我而今生活的都市里,夜晚是不眠的,尤其是我居住的这条街,更是“不夜之城”。城市用五彩的光环剥夺了我们的沉思。把心灵流放到大自然中去吧,让它到乡间去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夏季的夜空,星星多得让人害怕!天幕是宝蓝色的,星星就生长在上面,挨挨挤挤,像亲密无间的姊妹,无声地说着知心的话语。其中一颗,大概明天就要出嫁,走门窜户,正与姐妹们告别呢。“我们相约同去泛舟,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无目的无终止的遨游……”泰戈尔不是写星星,我却固执地认为他写的恰是星星。星星是宇宙间神秘的使者,存在于我们的理智之外,她们启示录一样玄妙的歌声只唱给倾听者。天文学家说,星星之间的距离都以光年计,我尽管相信它的真理性,也无法抹去幼年的印象,我总觉得她们是没有门户的邻居,彼此关爱,花朵一般,共同维持着天空的美丽;她们与人类也是这样靠近,仿佛站到山巅上去,就能摸到星星的脚趾头。
       星光下的山野,成一团谦逊而高贵的墨黑,涂染在茫无际涯的大地之上。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也无法企及。在一团墨黑的围抱中,有一片白白的亮光,那就是我们世代祖居的村落,是村民扬场晒谷的石坝。肩上或手中的农具卸下来放到街檐上了,鸡鸭牛羊收进栏里去了,明天的猪草准备到锅里去了,村民们就到晒坝里来,释放整整一个白天的辛劳。他们或者坐在青石坎上,拉扯闲话,或者躺在晒坝中央的“凉巴棍”(用细斑竹棍结成的席子)上,仰望星空。他们的闲话浸透着与农事有关的生活,因而是最轻松的,他们没有秩序,没有虚伪的礼仪,你随时可以插话,随时可以离开,可以文雅,也可以粗鲁。对待土地的态度教会了他们自律和节制,这就是他们内在的秩序。偶尔,他们也摆谈一些陌生的话题,比如城里人的生活,羡慕是有的,却决不嫉妒。他们本身就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他们与土地的关系了。夜深了,想睡觉了,站起身来,把屁股上的灰土一拍,说声:“困了。”就消失在星光的阴影里。没有人责怪他失礼,因为这里没有礼。余下的人,想聊就接着聊,不想聊,睡也罢,沉默也罢,随你的便,一切遵从大自然的法则。就像那位面对星空静静的仰望者,从生命走向生命……充分享受着工业文明的好处并自以为优越的城里人,读了几句书就淡忘了土地的知识者,有这般自由吗?连千余年前旷达不羁的李白,怀瀚海般的天才,喝醉了,想睡觉了,也要给朋友作一番解释:“我醉欲眠卿且去”,并且还要客套一下:“明朝有意抱琴来!”
       说说秋天吧!这是四季之中最辉煌的季节,相当于交响乐中最高潮的部分。“好一片原野,五谷为之着色!”这是十九世纪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的诗句。一说到秋天,我们首先想到的是累累的果实。你进入过秋天的果园吗?扑鼻的甜香里,带着淡淡的酸味,那是升腾起来的另一片大地!在我的故乡,没有大片的果园,只有零星的果树,在庄稼地旁哨兵一样站立着。它们都是一些普通的果树,有的在初夏就成实了,多数则在秋天。村落后面的山梁上,有一棵柑橘,一个秋日的傍晚,霞光染红了山林,我背着一大篓牛草走下山岗,那棵孤独的柑橘,猛然间扎入我的眼睛。饱满的、红透了的橘子,挂了一树,而树枝上却没有一片叶子!我放下背篓,坐在树下观看。霞光很快从山林中消失,远山近野呈一片黛青,只有这棵挂满了果实却没有一片叶子的红橘,火炬一般燃烧着。它的叶子是什么时候掉下的?果实是什么时候成熟的?仿佛在梦幻之间!这条路虽然茅草丛生,却并非无人走动,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采摘?山民们都把它们当成了喜庆的灯笼,不忍心将其摘下吗?……许多人赞美过春天的花朵,写她们如何姹紫嫣红,如何妖娆艳丽,虽也写到秋天的果实,却往往是功利的,并不知它们首先是美的!花朵美得活泼,美得青春,果实却美得滋润,美得典雅,浑身透发出母性的柔辉。尤其是像这棵柑橘,不见一片叶子,却果实累累,就更让人着迷,更让人柔肠百结了。暮色苍茫之中,红红的橘子,对我发出天使般的微笑。这是母亲的微笑。只有母亲的微笑才有这般高贵。
       每当我端上饭碗,用五谷喂养饥饿的时候,我总是在思索一个问题:是谁让大自然有了一个秋天?是谁让果实在秋天红透,让庄稼在秋天成熟?这几乎是没法解释的,我只能说,这是冥冥中的神,对地球上的生物尤其是对人类所做的特别的眷顾。
       由此,我怎能不想到秋天的农人?秋天是对农人最高的奖赏!在世上所有的职业中,农人是获奖机会最少的一群,城市里,再卑微的工作,也可能在年头节尾评一个先进什么的,可谁给农民评奖?近两年,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几个农民的胸前挂上一朵大红花,我一直没弄清那是什么奖,在中国庞大的农民群体中又有几人获得。他们仿佛天生是不该获奖的。可是,农人不需要你的奖励,大地奖赏他,秋天奖赏他!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什么样的奖励能抵得过大地和秋天的奖励?庄稼成熟的季节,农人习惯于在落日黄昏之中,走到村落之外,那里就是他们的田园。他们在田垅上慢慢地走着,庄稼看见自己的主人,怂恿着风儿,把自己沉甸甸的喜悦推涌到主人的怀抱里。农人轻轻地抚摸着它们的头,像抚摸自己的孩子。农人把所有的快乐化成嘴边的微笑。他们的微笑发自心底,就像脚下的道路一般自然,因而你几乎看不出他在笑,但你却能感受到他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是恬静,甚至奇异地带着淡淡的忧伤。世间最恬静的快乐就是农人看到庄稼时的快乐。在我很小的时候,常常看见身材矮小的父亲,在田垅间时隐时现,他的脸上,就挂着那种会心的微笑。家庭一系列的变故,没有能没收他的微笑。是土地和庄稼让他坚强。他有时就坐在田坎上,对着夕阳,悠悠地抽一锅烟。稻浪围裹着他,溪水在身旁浅唱,几只昆虫,在他面前的草梢上蹦来蹦去。
       想起秋天的农人,我总对他们怀着极大的敬意。他们与生养我们的土地保持着最为密切的联系,正是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简单朴实的劳动,获得了我的尊敬。美国女画家爱迪娜·米博尔在她画展的前言中这样写道:“美的最主要的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特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说得真好!没有人像农人那样珍爱土地,珍爱地球,没有人像农人那样明白自己对土地和地球的责任。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之所以缺少了米博尔所说的那份“高尚”,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土地上劳动,不懂得在土地上劳动是上帝的教育,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爱默生语)。正因为农人在土地上朴拙的劳动,大自然才对他们倍加呵护,奖励他们整整一个秋天!
       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总是倾心于那些带着天性的情感写土地和人类关系的作品。为了维护这类作品的尊严,我曾狠狠地得罪过一个朋友。他出版了一部写都市艳情的长篇,召人宴饮,以示庆贺,席间,作者得意之状,食客吹嘘之词,令我厌恶。轮到我说话了。我不得不说话。我说的是:“你这部近五十万字的小说,没有刘亮程写蚱蜢的一篇千字文有价值。”举座悚然,鸦雀无声,之后,响声大作,杯盘狼藉,是著书的朋友掀翻了桌子。事后想来,我是太过分了,朋友有怒发冲冠的理由,也有与我绝交的理由。人家请你,不就是为了让你吹嘘的吗?再说,他并不知刘某某是谁,即使知道,刘某某写几只昆虫,写几条狗,写几匹驴,写几个庄稼汉,也配称作家?作家是写大江大河的,在而今的中国,只有都市生活才是大江大河,才能造就大作家!……我出版界的一个朋友找我索稿时总是附加一句:你的小说中千万不能有猪啊牛的,你一定要写大都市新兴资产者的秘史!……他们是有道理的,我不配与之争辩。猪也罢,牛也罢,虽然是最能为人类默默无言地奔赴牺牲的生物,可它们太卑微,不配得到欣赏。但我明白,《百年孤独》、《静静的顿河》、《喧哗与骚动》、《瓦尔登湖》……这些旷世名作,不管写乡村还是城市,不管写哪一个阶层的人物,不管在作品中出现的是猪,还是蜷缩在贵妇怀里价值万金的宠物,字里行间都与土地心心相印,与自然息息相通。
       秋天是在农人的木连枷声中过去的,冬天的到来却无痕无迹,即使那些雪们,也被城里人称为花朵。贾平凹说,冬天是流落民间的贵妇,寂寞是寂寞了,却并不沉沦,并不萧索。这比喻是贴切的。山野之上,木叶尽落,光秃秃的枝柯,晃刺刺地指向灰暗的天空。隐于草丛的小路显现出来,白蜡蜡的,从炊烟连向炊烟,从田边连向地头,从希望连向希望。一条狗,尾随在裹着厚厚棉衣的主人身后,默默无言地向山岗上走去。整个山野,宁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冬天不习惯问答。雪纷纷扬扬地下。雪缩短了天地间的距离,使大地变得更加空阔。冬天是孕育的,土块的冻结,是提醒人们必须开采有度;单一的色彩,是让我们孤独,教我们沉思。生在乡野的人,冬天决不会浮躁。冬天培植着乡村哲学家。
       我相信,人类许多伟大的定律,许多光辉的思想,一定都是在冬天产生的。我甚至疑心,要是没有冬天,地球上就没有思想;要是没有冬天,由猿进化为人的历程,就一定会漫长得多。
       人类感谢冬天!
       ……
       我们的皮肤是什么时候死去的?我们对季节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沦丧的?我们是从草长莺飞、绿树葱茏的大自然中生长起来的,却为什么一面毁损着自然,一面又不无矫情地高呼“回归自然”?人类什么时候才懂得跳出以自我为中心的实利主义圈子,以全部的热情和爱心,以兄弟般的情谊,以最自然的态度去拥抱自然?
       对季节的感觉,就是对大自然的感觉,就是对生命脉博和生活更高规律的把握。
       我发现,我们对季节感觉的沦丧,是与民歌的消亡过程同步的。
       ——几个有心人在抢救民歌,然而,人类的感觉是可以抢救的吗?……
       “天气预报”说,在我们生活的城市,明天降温将达10摄氏度。翌日清早,妻说:给儿子加上棉毛裤。我没有这样做,依然只给儿子穿了一条单裤。
       儿子,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气息吧。我不希望四季带给人类的神圣的感觉,到你这一代人就成为永远的过去,就只有到父辈的日记中去翻阅那遥远的回忆。
       罗伟章,作家,现居成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妻子与情人》、《指向死亡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