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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上海求医日记(1997)
作者:博 平

《天涯》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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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5日 周二
       今天徐州天气依然很热,但从市E院出来,心里还是感到一些轻松。到上海的火车是晚上七点的,明天一早就可以到上海。去的人很多,爸、妈、H、还有曾在上海C医院工作过的Y姐。
       E院这几天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医生的话和自己的体征都不敢让人怀有一点幻想。已有四五天夜里睡不着觉,进食也极少,几乎只有每天凌晨三四点钟我和妈妈搀着手坐在住院处旁边的台阶上,才有一点平静。
       这几天我和妈妈都已经哭了很多次,一些较近的亲戚也都来过。这时的人多,更让人有不祥之感。
       好在现在可以到上海去了,我和家人都希望能有更好的治疗和改变这边的诊断。
       7月16日 周三
       到上海的时候是早上。叫了辆车,我们五个人就直奔C医院,计划是我和女友H先住下,爸爸、妈妈和Y姐去联系住院。在外地求医是挺难的。
       下午三点,妈妈和Y姐就来接我们俩,住院的事情办得很顺利。因为Y姐有直接的熟人,而且我的病挺重,又有腹水,怕在外面出什么事。
       一提起住院,心里还是有点怯,好像又上了手术台,自己无法被自己掌握。但什么事不是很难呢?妈妈为这次住院筹得两万三千多元,也费了不少难。多么希望在上海能再次出现转机。走出来,就不要再回头了。
       铺好床住下后,自己不由又想:我的又一次住院生涯开始了。Y姐说,肾科的胡主任刚从美国回来,医术非常高。我知道,大家都想让我增加一些信心,管床的马医生来,很详细地询问了我的病情。我七九年五岁是(时)得的肾病,今年已经十八年了。三月份刚从江苏省某医院治疗后出院,那时情况还不错,不过因为长期吃一种抗炎药,对肝脏的损伤很大。这次主要就是因为一起发作,身上的水总是排不下去,而胸内不知为什么气压很大,压迫总想吐,可翻肠倒胃什么又都吐不出来。在徐州,医生主要是说几种病既矛盾又很重,不易处理,我住的肾内科主任非得建议我去消化科,而消化科也不愿接收。
       肾和肝的病一重,医学就无从下手了。
       7月17日 周四
       C医院的住院楼有十六层,但设施并不是很好,他们已在旁边盖了一座38层的住院楼,从外观看起来很豪华。
       早上,照例是抽血,感觉比在徐州、南京多不少,有十几CC吧。昨天下午,本来说来看我的病区胡主任没有来,不过我想像我这种内科病,医术并不是很重要,能当天就躺在病床上,我已经很感谢Y了。
       这间病室一共有四张床,我住在最里面,还有一个小阳台。下面就是南京路,但望下去,却是很密的两层黑瓦的“里弄”。紧挨我的是一个胖老头,可能是上海人;再挨着他的是一个小伙子,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瘦瘦的,挺随和的样子;挨着门的是父子俩,儿子有三十多岁吧,他的爸爸被医院允许陪护,看样子他的病挺重。
       我到医院总好观察同屋的人,也许是因为以前有过一住就是几个月的经历吧,虽然我不很愿意承认,但是这儿的环境对我很重要。
       因为住院的事情已经办好,在上海的开销实在太大,大家商量由妈妈在这里陪我,其他人就回去了。其实妈妈也只是住在医院附近的旅店里,C医院的制度很严,每天只允许晚上五点半到七点探视。H这两天也不是很说话,在徐州我们就闹得很僵。我和H认识已有三年,说来都是故事,我们从相识到呆在一起,还是与我看病有关,她肯定是一个世人眼中极高尚、富有奉献精神的人,但我们相处的并不是很好,就像最近三年我的身体一样,很多轻松和快乐都是在重重的重压之后,很苦的。这次的突然病情加重更使我看她有如一道鸿沟,我感觉从她那儿得不到宽慰,而更让个性较强的我,感到很郁闷,我现在是只有一种“我看我的病”
       的所谓自尊。我想,都这样了,干脆分开算了。
       晚上,爸爸、H、Y姐就要走了。爸爸和Y都说你和H呆一会,可我们坐在一起时,大家都没有
       什么话。H以前的职业是护士。
       7月18日 周五
       上海的天气也是很热的,我又是在窗口,下午三四点,基本上就是太阳直射我的脸。来了三天,体重还是138斤,118斤的体重和二十斤的水,所以手部和面部也肿的(得)厉害。早上醒来
       时,其实我有一种发疯的感觉,但经验告诉自己还得熬下去。我突然有些注重自己的形象,可真不知道,尤其是上午,自己的脸是肿成什么样子?只是昏昏沉沉,尽可能什么也不想地躺着。
       昨天去化验楼做B超拍片子,马医生问我是否要护工,用轮椅推着我去,更加重了我那种痛苦的感觉。当然,最后我还是自己去的。
       B超的结果对我很重要。做B超的人很多,我去的不是很早,排在后面,其实我也有些不太敢做的心理,在徐州第一次就是因为B超才从局医院转到省级的市某院,而某院的B超结果仍然是不好。到了十点多钟,才轮到我,躺下后,我非常紧张,但做得时间很快,我想问问做B
       超的医生情况怎么样,可知道他肯定不会告诉我,就在站起时,故意靠近正在写报告单的医生,看到一句写的是“参考化验结果再定”,心里还是宽松了一下,病人最怕人下定论的。
       中午再也睡不着,下午化验结果就基本出齐了,到底是什么情况呢?心里很担忧。医生有时太恶劣,想着在徐州,一群医生肆无忌惮吵吵嚷嚷,毫无同情心,却只是想告诉你,没有一点希望,就感到压抑。因为是在很多人面前那么冷漠地说出对任何病人都毫不轻松的结果,太让我反感。我在医院里,至少呆过十几次,但在徐州E院当我听到在病室外面的母亲竟然低声哀求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医生不要让我转到消化科时(消化科也不接收,转科就意味着让我出院),竟然说我还年轻。甚至很不择言的母亲说,我还会写一些文章时,就感到彻底的绝望。其实天秤(平)上放上我和属于我的那些东西,会有什么重量呢?
       我这一次会彻底地垮下来了。
       五点半刚过,妈妈就到了。她在旅店里没什么事情,所以来的很早,她忙问我医生说怎么样了吗?我说不知道。这时胡主任就来了,后面至少跟了六七个医生,不大的病房里,一下子挤得满满的。胡主任个子很高大,也挺壮实。他径直走到我的床前,我本来想和他打招呼,可也不知说什么。妈妈一下子被拥到一边,她干脆站到了那个小阳台上。
       听着听着,我就知道没有什么听的必要了。他说的和在徐州E院的差不多,失代偿期失代偿期,不就是他妈的晚期吗?不就是没法治了吗?我索性扭过头,也不想说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床边又只剩下了妈妈,我不知眼前经历了这是第几次破碎。我看见妈妈的脸很呆滞,一切就这样不可挽回了吗?
       我们就这样坐着,也不想说什么,妈妈临走时冲我点了一下头。我那时恍惚听到靠胡主任的一个医生说:“像他这种情况一般有一年半左右的生存期。”我不知道,妈妈的点头是否与
       这有关。
       7月19日 周六
       昨天晚上到夜里,不知是怎么过的,百感交集吧,万念俱灭吧,心里当然还是不服,没想到到了上海还是这样的结果。
       下午,妈妈来的时候,我们就商量是否还要再请专家会诊一下,是否给胡主任送点钱?当时为了感谢帮我顺利入院的骨科的丁主任,Y姐塞给了他200元钱。因为我的情况是最好请消化科的专家看一下,这些都需要胡主任帮忙。
       可商量了一会儿,也没什么结果,有点分歧。我一心只想事事改变,而妈妈觉得可行性和必要性都很差,我就和她吵了几句,她答应周一去办。
       今天的用药我仔细看了一下,和徐州的差不多,挂的水还少一些,但包装要显得精致许多。天气仍然很热,医院供给的伙食非常不好,因为是肾科,十之八九又都是很重的人,医院给的是低蛋白饮食,早上还好,两个小花卷、一个鸡蛋。但中午就没法吃了,是一种将蛋白去掉的面粉蒸成的饼,是黄色的,菜也是很粗的那种菜。我吃不下这种像糠的饼,我们这屋三个病号都不愿吃。
       晚上,我第一次出了医院,出了医院的后门一拐就是南京路。我是给Y姐和H打电话,Y知道这里的事,她说再问问医生。我又给H打电话,她很急切地问这问那,我还是想她能鼓励一下我,这么糟糕的情况我想都不愿意想,更何况是再说一遍呢?当时她走,也想她能多留两天,可她在这儿又会有什么用呢?这时心里就像有一团火,却一点都发不出来。
       电话厅的旁边就是一座站台,还有一家美术馆。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到底是八九点钟,外面显得很凉快。我一时还不想上去,就在街边的花圃旁坐了下来,但那石台很窄。脑子里并不是有很多痛苦哀伤,感到是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的确是攫住……
       7月20日 周日
       又熬了一天,我都有些佩服自己了。不过好像是从昨天下午,我的感觉好了一些,胸部不是那么闷了,也开始有小便。可是这些又有用吗?哎!人能好受一些,就很难得了。
       已住几天,但我还没有和临(邻)床的老者说过话。他一口上海腔,目光显得很刚硬。他倒是问过我两句话,可我一点都听不懂,只能未置可否地点点头。倒是和那个小伙子说了两句,他十八岁,发现病有两个月,医生已给他定性,比我也没有早来几天,已不用药,等待情况再差时,换肾。他的气色还行,人也不是太忧愁。靠墙的那父子俩已经出院,其实儿子已经四十岁了,他们家在苏南,已病了很久,不过感觉到父子俩都挺和善。
       晚上,我又下去了。本来想给远在深圳的妹妹打电话,但一想起她我就感到想哭,她这次去实际上只有两周,也就是她离开徐州第二天,我发病的。坐了一会,看到路那边有一家小书店,就去买了一本关于肝病的书,我对肾病还是非常了解的,对肝则不然。
       今天的心情依然很发疯,但身体确实感到好受了不少,主要是不那么肿了。上了楼,已快九点,病房九点熄灯。可我这本书一定要赶快看一下。就到厕所蹲下,看了起来,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人感觉睡不着,就坐在床上,顺着阳台望去,天上有很多星星。实际上这病房很吵,因为楼旁边就有高架公路,车很多,且开得飞快,声音也就更大。上海的楼很高。在医院旁边还有不少在建工地,看起来工程都很大。
       7月21日 周一
       早上查房,马医生看我情况有所好转,就又开了些化验单。我向他提出伙食的事,他说帮助问问。自己的心情稍微有些着落,因为想他说如果腹水下不去,就要用针抽。我见过病号抽腹水,有点恐怖,皮肉之苦一直是我最怕的。
       查过房后,我溜到骨科,和妈妈一起找丁主任。想通过他再找肾科和消化科的医生,可是没找到。妈妈一到大地方,还是显得很茫然、慌张,经常重复说一些小事,所以我就经常和她争执。不过妈妈已从刚来时的旅店搬到了另一家,是一个病友带去的。那儿离医院稍微远一些,但价格是从十九元变成十二元,还是两人房间,虽很狭小,可妈妈很满意。
       感到这家医院的医生并不是很多,而护士却不少。但也很奇怪,这是家部队医院,有些护士内里穿着军服,有些却没有。她们一般不在护士站呆,病房里就显得有些生气。
       不知为什么,在打针的时候,我用手突然攥了打针护士一下,这动作吓了我一跳。不过,好
       在那护士没什么反映(应),心里才安稳一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动作?好像生活已无法继续,本能都迫使你抬头望望四周的世界,而陌生人中才存有我想找到的可能。
       上午,临墙的床住进一个有十二三岁的男孩。他也是由妈妈陪来的,这男孩很白,五官非常俊俏,像是北方人。他的妈妈的气色不是很好,脸庞很瘦削。不过男孩的腿似乎不好,一瘸一拐的。
       下午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会突然摸了一下护士的手。其实现在我已非常绝望了,三家医院的“三堂会审”让我没法再给自己什么坚强的理由。我只能每天这样躺着的,在炙(炽)热(的)光线
       下,我都用眼睛的余光看人。不知为什么,我对H抱有很大的不满,是想表明自己对过往生活的气愤吗?我真得很生气,任何东西都是让你被动接受。毕竟病了十多年,其中只有一年没住院。在南京的时候,很随和的实习医生肖医生,冲着我对床的正在透析的病友小夏,说“人家可都病了十八年了”。其实小夏的情况比我糟太多,我胆再大,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自己痛苦的。
       没有上过学,身体不舒服,遭人嘲弄,没有什么希望,很多时候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一味地让一个人接受、接受,他总会烦的。而在接受治疗或者好心的老师到家里给你补课,别人给你一个正常的尊重,你一定要感激、感激,你会觉得很好吗?
       7月22日 周二
       上午,马医生说化验的结果不错,尿蛋白已减轻不少。我也感到身上的水也快没了,一不肿,就又能睁大眼睛看人了。
       不过,心情依然很荒谬,昨天又和妈妈吵了起来。这次到上海能够成行,是我提出,妈妈促成。但我一直有一个很不好的感觉,就是妈妈实际上已经对我没有什么信心,我感到她只是一直在坚持,坚持,实际上内里真的没有什么信心。灾难降临在她的儿子身上,她的无助会使她有一种希望一切反不如结束的迫切想法。而我爸爸是那种随和却难做成什么事的人。我
       和妹妹的感情在她高中、大学期间非常好,可现在她在外地。妈妈一直陪着我到处就医,但很多时候她都是非常脆弱,尤其是在我小时候,我病时也就是她以泪洗面的时候。
       躺在床上,无事。那十八岁的病友今天已经出院,他的父亲已过世,所以他在半年前被父亲单位照顾而工作,不想就得了这种病。他妈妈今天来接他,是个非常瘦小的人,他们母子俩精神还好,因为他和他父亲的单位已答应为他出换肾的费用。我起身把他们送到电梯门口。
       下午,这张床就住进一个上海郊县的病人,三十多岁,黑黑的,人倒还爽快。
       我实在和临床的老者无法交谈,他好像不会说普通话。他的肾病并不是最重的,但是他心脏也非常不好。所以一躺下,总会发出些怪声来,我感觉有些闷。那个男孩果然是东北的,他一直在吃东西,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
       请人会诊的事似乎已泡了汤,骨科的丁主任总是推脱,妈妈也不是很坚持,我也就不想多说了。
       争,和不争;生,和不生都真的有意义吗?
       7月23日 周三
       心里非常惦记妈妈的感受,因为也无法向家里打电话说清这里糟糕透顶的情况,事事都得她拿主意和处理,非常难。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妈妈现在的伤痛欲绝中,可能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经验告诉我,自己的情况在好转。医生这几天已来的不是很勤,我想索性算了,既然能坐起来,就不一定要躺着。便和那个新来的男孩谈起话来,他说他家是黑龙江一个农场的,临着边境。不过他爸妈都是下放的知青,她妈妈的老家和我一样都在山东。他十二岁了,但已是一个老病号,这一次休学看病,就有两年。主要是有关节炎,所以脚走路时不好。现在因为被怀疑肾脏有病,才住进来。他很能说,那种东北腔调让人感到很爽气。
       伙食还是没改,我还是没法吃,现在都是妈妈晚上给带来一些食品,才好些。
       因为病房里来回穿梭的都是护士,她们整体上让人感觉很和善。我的经验就是多数医生对病人总显生硬,而对护士我不太能弄清。因已到了一周多,旁边的老头又一直好大声和护士说这说那,护士就对这个病房比较熟悉,那个东北的小孩曹永慧和他旁边的张,我们四个人倒显得还乐观。虽然张是等着换肾的,可是他家较富裕,他说卖掉一栋旧房子就能凑个十来万。而且他原来在乡里开车,乡里总会出些费用的。这要比我们隔壁强多了,他们四个人三个人都是苦到头了。一个刚换过,却没多久就排斥失败了,整天冲别人嚷嚷,大家并不烦,但安静就没法得到了。
       不知不觉,就和护士谈起话来,问一下医院治疗什么的。她们中有一些护士显得很小,一问,果然是才分来的。在医院健康人总会有一种活力,她们好像总是在风风火火地走着。
       晚上,妈妈果然说有事,原来妹妹来了一封信,讲的是和她男朋友的事情,因为我们见过那个男孩一次,觉得长相和人品都不行,爸妈都不同意。妹妹当时迫于压力,就对家里说已经不来往了。可她这次到深圳是和她男朋友一起去的。妈妈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讽刺,她对这种“背叛”无法接受,她唠叨着,说:一个儿子这个样,一个女儿连真话都没有。
       在这种时候任何丝毫的重量都会使承受者崩溃,你可以善意、可以帮助,也可以不闻不问,但轻视却是真正的冷漠。
       晚上的时候,眼里都是妈妈那欲哭无泪的灰暗表情。
       7月24日 周四
       医院要搬楼,就在这几天。医护人员显得挺忙的,也都挺高兴,因为据说盖新大楼花了四个亿,买设备也是四个亿,有中央空调。
       应该是化验单还可以,白蛋白不挂了,上午也就是两个小瓶水,到十点多就结束了。气温也降下来一点,自己的心里当然也还是堵得满满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忽然一个护士到床前,她笑眯眯地问:“你是徐州的吗?”我说:“是呀。
       你老家也是徐州的吗?”她说不是,但她爸爸在那儿工作了近十年。她小时候去过,不过已经记不清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徐州的呢?”她说刚才在抄病历时看到的。其实她爸爸在徐州工作的地方离我家就两站地。
       上海人是很排外的。才几天,临床的老头就和小曹吵了起来。其实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玩牌,总是玩不了多久,就会吵起来。一老一少,竟然能为这点事争执,我感到非常惊奇。
       曹永慧的妈妈已搬到和我妈同住,按时到医院很是个伴,曹永慧家竟然有一百亩地,不过他妈妈讲,收益很不好,而东北的气候对人体的损害也很大。
       今天和妈妈第一次到她住的地方去,穿过街,再是一个菜市场。旅馆果然很干净,还有一个小电视机。没呆多会,妈妈就送我回医院,可到路上,我们就都走不动了。妈妈还是被那种深刻的痛苦挤压着,这短短时间的种种变故已到了她忍受的极限。坐在公路中间的绿化带里,妈妈的眼泪就流下来。她对我和妹妹都伤痛不已,多年的付出,结果是那样令她绝望。本来以为时间和真诚的粘合会使生活变化,哪怕是一点点。可是宿命在这刻显得是那样强大和恶毒,一切终于陡然发生。而我们只能像汽车远去后的尾气,被远远地抛在后面,还显得如此肮脏陈旧。我又能说些什么,已经算是长大了的我,比妈妈不会多什么思考判断能力,可能只会多一点领会的宽容,可这时需要用言语组成的安慰我又能到哪里找得。我们只能在那儿哭泣,旁边的汽车,呼啸着奔驶,你感到一切都在高速转动,惟独你的心灵从此静止。没有什么理由,一切本来如此。
       7月25日 周五
       上午给我打针的护士就是也到过徐州的她,她姓董,针打得不错。她脸圆圆的,个子不很高,我觉得她是几个新分来的护士中最漂亮的一个。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鼓励我的意思,其实我哪里是不想活,只是没法活罢了。她非常爱笑,里里外外地忙着做事。
       我经常能想起,三月份在南京的病友小夏和唐明。我们一起住了将近三个月,经历了春节、元宵和初春。我那时是第一次独自在外地看病,知道了那种难。我还要去跑其它医院的专家门诊,为的是能让一切好起来。但我不能不承认,那一次我的胆子被吓破了。其实我的情况真的还好,病历上写着“尚(倘)若积极治疗还有痊愈可能”的话已不能把我拖出整夜整夜的梦魇。小夏原来是一个电业工人,收入很高,可他没有妈妈。我坐起来正好看到的就是他的床,那种画面不会让你感到是苦痛、悲哀,而是世界一定出了什么错。一个二十七岁的人,没法排泄,心力衰竭,浑身骚(搔)痒,严重贫血。如果他还想要对周围表述什么,你会怎么看?而所有的问题只是钱钱钱。可钱又不过是延长一种痛苦的生命,不能真正地改变什么,肾衰、心衰甚至受创的心灵,都是不可逆的呀。而一个肾衰透析病人的一年医药费会多于十万。唐明是南京人,他人都变得有些恍惚。我出院的那一天,他竟悄悄地走下了他久已不下的楼,为我买了半只烤鸭,说留路上吃。
       有时,我不能不想,自己要活的目的、勇气来自哪里?几乎是我人生所有的经历都在接触自己和他人为病所困的急窘。但他们在坚持时的深沉和友善,也会成为滋养任何心灵的良土。不错,是有很多人终会困厄至死,但我知道人生的大度衡不会如此简单,那地脉般伸展的本性也不会因任何障碍而有什么缺失。
       据说上海这几天要来台风,我本来以为台风只会在广东、福建才有,他们本地人说上海的台风也挺厉害的。
       上海给人的感觉还是挺从容、安详的。这时我和小曹已经很熟,我给他的唐朝乐队的带子,他时不时就学唱几句“我从来就是另一个过路的人”什么的。他也好给我(讲)家里的故事,下雪了、农场的狼了、有人偷越边境了。东北人好像天生会说话,不过一谈起他的病情,他的眉头就会皱起来,因为他的骨头里面还有病,面骨病也不易治疗。
       夏夜的时候,哪儿的天空都会显得很美,上海当然也是这样。我们走廊尽头的窗很小,近处就可以看到人民广场,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十字,隔屋的病友告诉我俩,那是一所教堂。
       7月26日 周六
       闲得有些无聊,这儿的病人周转得很快,常常是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像我这样的都快成老病号了。今天主治赵医生说我的情况不错,体征已基本消退,化验也好转不少。他说我的情况好像还没有那么重,等缓解后再查一下吧,我忙说:“谢谢,谢谢。”
       白天就和小董闲聊,其实昨天晚上就做了一件非常对不住她的事。昨晚,我突然想把病历拿出来看看,心里好有个数。但这医院管理得很严,一直没法下手,她正好在,刚开始她不同意,我说只看几分钟,就强行拿了出来。病历上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化验单特别多,不少我也看不懂。把病历还给她的时候,看她急的样子,还是很抱歉。就解释说总要明白自己的情况吧,因为出院后还得找地方医治,总得说的清楚。她说:“那就算了。”又问:“你为
       什么总是躺着呢?”我说:“可能是因为病得太久了。”她说:“没事吧?”我说:“唉,怎么会没事呢?”
       中午小董忽然又走到床边,我本来以为她还在为昨天的事情怪罪我。她却说:“我已经替你问了楼上的江医生,他说你的病情还是有不少稳定好转的可能的,因为毕竟是外因致使,器质并不一定坏到了头。”
       我的心里当然非常温暖,在异地,有一个医生或护士这么近的说出鼓励的话,还是第一次。人和人之间有时像桥,有时又像墙,换一种态度世界就会四通八达起来。
       我想起了H,三年的时间,一起的沉浮,就像学不好习的笨孩子,虽还有一颗上进的心。在南京,H几次到医院照看我,我俩的情况会引起别人的目光。记得春节她正好发烧,走在空空荡荡的病房楼时,你会觉得自己只是个影子。H带给了我应该去争取的想法,可是哪里又有什么办法?我们的答卷非常不好,那时我确是和爸妈以及H都难以沟通。倒下很久又试着站起来,通常换来的只会是另一次跌倒。
       今天H在干什么了呢?我总是将情绪相加于她,而那种心情会使自己都很难堪,会一次又一次验证自己只是一个随时被别人给予关怀的人。我想既然已病到这样,不如和H分开算了。对于逆境奋起者,爱情是一张美丽的帆,而对于弱者中的弱者,不管附丽什么都不会改变沉闷的天空的。
       想起昨晚自己哭着看着妈妈的情形,我想,不一定是坚强,但我不应该再哭了……
       7月27日 周日
       今天是周日,医院的工作是五天半,只有星期天最安静。今天还是小董值班,我和几个病友坐在走廊头的长椅上闲聊。我们楼上就是换肾的手术室,平日里你如果看到那种带着医用口罩又不像医生的人,准是他们。因为在排斥期非常怕感染。到底是上海的大医院,每周都会做几次。和病友聊天你会觉得每个人的故事都很多,虽然他们的年龄、背景、环境是那么的不同。
       自己心里仍然烦透了,在这儿能如此缓解,心里当然是高兴的,至少暂时无忧。可回去的事很多,一定还要再到医院里住院治疗,想一下就觉得路的漫长和未知。医药费在这儿已用了八千,不是很多,希望自己和经济都能支撑住。
       远远地看见小董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缺失。劳动和生命的比重在哪儿呢?小董过来时总会给我说几句话,可是旁边的人很多,都是些问候的话。
       下午,也许是台风真的要来了,屋外开始凉风习习。有一种想到街道上站一下的冲动,毕竟我是第一次来上海。已是五点多钟,小董她们快要下班,突然想问一下她晚上有事吗?还有个借口,我对上海毕竟是一点不熟。但话一出口,自己的脸已红了,还记不得以前有过这样约人的经历。但既已说了,也没法改了。小董未知可否,依然一如往日冲我笑了笑。
       晚饭后,自己便坐电梯下楼,还是到了拐弯处那花圃和车站的中间。心里当然寂寥,四处有些起风,我抬头看的时候,医院方向过来的分明是小董。看着她冲我打招呼,心里不由一阵充实,风四处吹散,气息总是无处
       不在,你会因花香而迷醉,也会因草的味道而清新。我想,自己的生活也许不会那么简单地就结束的。
       7月28日 周一
       今天我和妈妈一起去看消化科的门诊。挂号费很贵,要十五块钱,好在专家的说法还好,不是那么严重。但是自己的体质终究是太弱了,和妈妈商量这次一定要顽强治疗。
       这医院的肾病透析室在门诊二楼,这儿是闹市区,门诊楼四周的商贩很多。新大楼下有长长的台阶,妈妈在住处无事的时候,有时下午两三点钟就到这儿坐等探视的时间。我今天也坐在这儿,因楼高,阴影下很凉爽。周围坐的是求医的患者和家属,也有不少我这样的住院的病号。心里就想昨天晚上和小董在街道上聊天的样子,她那和善包容的眼神让我感觉生活也并非永远一筹莫展。
       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一个场景还是震动了我。这时透析病人刚好结束治疗,虽然我接触过不少这种病人,但这样许多一起走出的情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多半有亲属来接,也有自己走的,我不想形容这种疾病和治疗方法对患者的摧残。也不是一个家庭问题,只能是一个社会和伦理的课题。
       7月29日 周二
       妹妹和妈妈的对立还非常严重,她们几次通电话,都没法把事情说通。我这一次非常站在妈妈的一边,一个人的心里能承受多少,我很清楚,这时别人的喋喋不休会是对心灵的最好粉碎。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马医生告诉我可以出院,C医院的治疗思路很清晰,应该说治疗目的也已大多达到。毕竟康复不都是医院的事情。
       因为和小董在外面聊了很多,关系一下变得亲切。讲一些闲话、看法什么的,打发了不少难熬的时间。有些同样的话在家人说时总会觉得有目的在作祟,说得不够真诚。而当一个比你小几岁,又无太多关系的人说时,你就会感到是从镜像中看到了自己,审视会由此生起,那
       种萎败的行为也就不会有太多充足的理由存在了。
       曹永慧的病已基本确诊,不至于威胁生命,但也不易治疗。张已预约好换肾的时间,也做好了漏管,明天就出院。胖老者还要呆几天。妈妈和小曹的妈妈都说离外滩这么近,干脆四个人一起去逛一下,我却非常不想去。我想是健康的我站在外滩,还有久已盼望去的鲁迅纪念馆。小曹对出游也有些心不在焉。
       7月30日 周三
       今天搬住院楼,医院安排得很周到,短短的路程用车接送,还有专人照顾。小曹就那样一瘸一拐地走在人群堆里,在肾病区,还很少有这么小年龄的病号,当然实际上他也不该住在肾病区。我们每个人的行李都很少,每个人不外乎一两个带子。可我就要出院了,今天几个医生询问了我一下,觉得可以。我当然不会有什么留恋,心里在想着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办。
       新大楼果然极好,电梯就有很多部,不少医生和护士都显得很高兴,他们的工作环境改善了不少。而我们可能只会觉得床位费很贵。
       给H和别的朋友打了几个电话,说了一下这边的事,大家觉得情况不错,但事情仍会很多的。
       傍晚,天果然阴了下来,住在我们这封闭性很好的大楼里,也弄不清台风究竟有多大。反正是外面的树木摇曳,天空一片灰黄。不知妈妈在住处会怎样?
       7月31日 周四
       妈妈今天到市里转了一圈,还买了一条裙子,价格不是很高。我和妈妈最后商定既然病情已经缓解,就先回徐州再说,此行的目的基本达到,毕竟身体的感觉要比来时好了许多。妈妈的情绪很高,她到底是不习惯异地生活,能够回家就好像有什么成绩似的。
       妈妈负责买票,我则还要问医生一些细节,又跑到消化科去看了一下门诊,拿了一些药。
       小董知道我要走,有一种留恋的样子,几天的交往很难说是友谊还是爱情。她的家在苏南,这种异地生活也是很孤单的。不由想起了H,但许久也想不清楚。如果说爱情不是将自己献出的话,那什么是爱情呢?需要总会是一种玷污。像这种惶然奔命,没有独立人格的人,恐怕在梦中都不会有什么蓝图。就像那些长久失学在家的日子,你早上起来就会望着书包,一个姿态就能怔怔地坐上一个上午。
       想这次已没法在上海转一下了,希望下次能够。
       8月1日 周五
       今天出院,票是晚上的,大约十个小时就可以到家,心里没有一点轻松。这十几天的求医过程,自己的大脑还没法想清。智力在有时像被阻塞的溪流,它可以流得很远,却很少会奔涌澎湃,我想很多事我都难以一时想清。
       H和我的朋友L接站,他们在来时就是那样围绕在气急败坏的我的面前。下火车有熟悉的面孔向你招手,你才会懂得远帆点点终有所念。小董也带来一个很好的消息,她说要送我和妈妈走。我们的行李不多,可是步伐在以往走向和走回南京和北京的路上显得非常孤单。妈妈知道了很惊讶,其实我同意小董送我的原因是,让妈妈感知我们还是被人关注的。
       下午办好出院手续,医药费和其他开销用了一万三千多。然后在妈妈住的旅店里小坐,没有回家的感受,像又要奔向一个未知的行程,不可知的未来,是否能够友善些呢?上海的街道在台风过后愈加显得秩序和洁净,我多么希望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天空和云彩。
       日记写作者:博平,自由职业,现居徐州。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