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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为桑亚姐姐守灵/一个疯子(小说)
作者:严 敬

《天涯》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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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敬,男,1965年出生,湖北省黄梅县龙感湖人。现在海口市罗牛山蛋鸡场工作。高中毕业,此前未发表过文学作品。
       为桑亚姐姐守灵
       1
       那孩子奔跑起来,越过一片庄稼地,顺着大路,进了村庄。
       现在已是五月,乡村到了收割季节,熟了的麦子被一片片割倒,到处是挥汗如雨的人们。这时节,学校放了农忙假,高班的学生去帮大人们割麦,低班的到地里拾麦。天空蓝得耀眼,白云闪闪发亮,许多鸟集聚到一起,时飞时落。大家随意说笑,甚至有人故意拿脚去踩刚生出的棉苗,起码今天可以不听老师的话,她的纪律失去了作用,就像她不能唤回那就要起飞的鸟一样。
       那孩子偷偷从队伍里溜出来。起先,他挨到队伍的最后面,慢慢和队伍拉下了距离,路边有一堆麦秸,他闪到麦秸堆后,等队伍走远了,他才转出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让他们去拾麦吧。他倾心逃学和独自行动,因为这样自由。让他着迷的是,他听大人们说过,在麦收时节可以逮到小野兔,并且还能在水沟里摸到上好的鲫鱼。这孩子迷了心窍,就专心在田地和沟渠间游窜。
       刚才他发现了一个小洞,他伏下来用鼻子闻了闻,里面有一股臊气,他想,这说不定是个兔窝,便折根树枝掏起来。掏着掏着,里面有了响动,他心里一喜,终于可以逮到一只小野兔了。不料从洞里逃出来的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大老鼠。他不解地望着快步遁逃的老鼠,发起呆来。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把地上的小草弄得摇摇晃晃。一只蚂蚁爬上一根麦秸,试图走过这座小桥,又一阵风吹来,麦秸翻转了几下,蚂蚁不见了。这时候,从村庄里飞出了一群鸽子,是的,这孩子打老远望就知道那是一群鸽子。鸽群像一把撒开的黄豆,在村庄上空盘旋了一圈就朝这片麦地飞来。它们是来觅食的,孩子全神贯注地望着它们,鸽群里一只白鸽吸引了他。孩子熟悉这只白鸽,它是桑亚姐姐养的,方圆几十里的鸽群中只有这样一只白鸽,它白的像雪,比所有的鸽子都漂亮。鸽群飞到头顶,可以听见它的翅膀扇动的风声。孩子的眼睛追随着白鸽。鸽子飞行的灵巧,使他感到自己也轻盈如鸟。若是能像鸟那样自由快活地飞来飞去,成了他打上学念书后常常萌生的梦想。有一次,天刮大风,一个劲推着他往前走。他觉得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就爬上一个陡坡,等下一个风势过来,便张开双臂往前飞去。他压根没有飞起来。风叫他翻了个跟头,跌痛了屁股。
       鸽群落到西边不远的那片麦地,那只白鸽差不多是最后落下的。它们急匆匆四处寻找麦穗,像是已经饿了很久。孩子想把鸽子觅食的情景看得更仔细,就沿着垅沟慢慢靠近鸽群。他猫着腰,非常轻地移动双脚,接着他又让自己伏在地上,四肢并用往前爬去。最后他觉得不能再上前了,就伏在麦茬上兴奋地望着眼前的一群鸽子。
       那只白鸽,像一个跳动的雪团,在金黄的麦秸间穿来穿去,不停地啄食撒在地上的麦子和沙粒。孩子看见,白鸽那粉红色的尖嘴粘上了地里的细泥,但它黑色的眼睛更加晶亮。
       鸽子们慢慢朝孩子这边寻觅而来。这当口,一只有经验的老灰鸽头一个发现孩子,它“咕”的叫了一声,其余的鸽子不禁举首四望,都发现了离它们不远的孩子,便和孩子对望起来。
       孩子感到有点羞怯,不知怎么办好,便掉头朝别的地方看,以躲避鸽子们责备的目光。远处依然是收割过的麦地,星星点点布满了拾麦穗的同学们的身影。更远的地方又是村庄,浓密的树丛在灼热的阳光下跳荡不已。风像鸟儿的翅膀慢慢滑过来,轻轻拂在孩子的脸上,使他起了一种凉爽的感觉。刚才,就是这样的一股风,把那只胆小的蚂蚁弄得不知去向。孩子渐渐镇静下来。他回过头,鸽群没有飞走。他心中非常欢喜,啊,他是孩子嘛!
       在他回头的时候,他看见很近的地方也伏着一个人,不过,那不是小孩子,是个大人。他的眼睛又去寻找白鸽,鸽群安然自在地觅食,温顺得好像可以让他用手去抚摸。
       2
       突然,“轰”的一声枪响,一股刺鼻的蓝烟冲天而起,受惊的鸽群如同乱箭四散奔逃。地里却留下许多没能飞起的伙伴。它们被霰弹打中了,打成了一团团肉泥,从它们身上进溅出来的血滴飞上天空,在阳光里蝌蚪一样窜动,然后缓缓落地,砸出一连串的响声。
       孩子万分惊愕,傻傻地站起来,他看见刚才伏在地上的那个人,提着一杆猎枪猛然跃起,朝被击中的鸽子奔去。他从地上拾起鸽子,得意而潦草地打量着死鸟,那鸽子胸脯还在滴血,张垂的翅膀已听不见飒飒的风声。那人从身上掏出一块白布,抖落一下,变成一条口袋。他一只又一只往里面装鸽子,不一会儿,口袋的圆柱形模样就显出了眉目,上面浸满了花朵一样的血迹。
       孩子认识这个人,他姓刘,当过兵,是村里的民兵连长。
       这时,天空更加碧蓝,如一块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宝石。一朵白云贴在天上,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动着无声无息地滑行。鸽群从云端挟着一股尖厉的风声俯冲下来,扭动着脖颈不停地左顾右盼。刘连长抬头望天,正好有几滴鸟粪砸在他那满是污汗的脸上。
       “它们吓坏了”,刘连长说:“它们险些全死在我的枪下。真过瘾,我会把它们都打下来。”
       “你信吗?”刘连长原来是在对那孩子说话,孩子不出声望着他,看见他满脸脏污里露出一个不可置疑的笑容。“瞧”,刘连长拿眼瞟了一下天上疾飞的鸽群,“瞧,这群傻鸽子,它们不赶快逃命,还一个劲兜圈,指望什么,指望这袋里的死鸟都飞回去?”刘连长抖了一下沉甸甸的口袋,“信不信,我会把它们一个不剩全打下来。我的枪法准得很。”刘连长放下口袋,重新拾起猎枪,低头鼓捣起来。
       孩子又去寻找那群鸽子。它们挤成一团,飞得又急又快,身后是一阵阵呼呼的风声。它们打着转,不肯远去。
       刘连长的准备工作业已完成,他端着枪,举过头顶,让自己变成一截枯木,等候鸽群飞回来。
       原先那朵亮丽的白云,这会儿变得黯淡无光,它停在空中,像一叶被雨水浸湿的风帆,发出一声忧伤的叹息。微风慢慢地从眼前吹过,鸽群在往回飞。起初小得像一群飞蛾,越来越近,能够看见它们那尖削的翅梢一张一合地划动。孩子跳起来,朝鸽群拼命地挥手,并且发出一连串稚嫩的怪叫:“哦——嗨——哦——嗨——”。
       那朵沉重的白云好像被孩子的喊声惊起,忽然轻盈地飞驰起来。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鸽群猛然收翅,如一阵石雨往下沉落,在要落地那一瞬间,它们一齐张翅,连成一块黑云,一翻身冲天而起,扶摇直上,越飞越远,变成一片似有似无的淡云,最后完全溶化在蓝天里。
       刘连长慢慢转过身,鸽群远去令他恼怒。那孩子还在对虚空挥手,他在想那只白鸽,枪响后他一直没见到白鸽。刘连长盯着孩子,眼里露出一截锋利的光芒,他说:“你在捣鬼。”孩子望着刘连长,嘴角牵动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刘连长踢踢地走过来。孩子盯着他,看到这人的脸气得酱赤,忽然觉得说不定这人会拿枪打他,顿时害怕起来。
       这人站到他的跟前,果然抬起双臂,用枪指着他,咬牙切齿地说:“老子今天打死你。”
       孩子已吓得心惊胆颤,浑身抽搐,但仍从发干的喉咙里挤出话来:“你是大人,你不会开枪,你不能开枪。”
       刘连长说:“让你捣蛋,看老子怎样收拾你。”说完,用枪瞄准孩子。“这里有一枪膛的子弹,本来是送给那些鸽子的,可是你赶跑了它们,当然就该你吃下了。”
       “不要打我,你是大人,你是大人。”孩子嗫嚅着,感到头发晕,摇晃得站不住脚。他找不出更多理由劝阻这个人。看来这个人脾气大得很,他可能真的要开枪。孩子只觉得害怕,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就像那只被风吹走的蚂蚁。刘连长没有开枪,他撇过头几乎是朝孩子笑了一笑,他看见孩子浑身发抖,裤裆里的尿水也滴下来了。
       孩子睁开眼打量眼前这个人,准是这人改变了主意,不然他为什么不开枪。孩子想,如果这人一心不肯放过他,那么就让他开枪好了。只是他再也看不到那只白鸽了。
       孩子看见刘连长松开了握枪的手。孩子轻轻地舒了口气,他别过头去,拾麦穗的同学们的身影在远处的暑气中颤抖,一只大鸟披着一身耀眼的白光藏进草丛啼唤起来。可是,刘连长并没有把枪放下,他的脸凑到枪屁股后,松开的手指又慢慢伸向扳机,孩子的心又狂跳起来。
       “轰”,孩子看见一团火朝他扑来,慑人魂魄,吓得往地上一坐,终于大哭起来。刘连长把枪一竖,说道:“让你晓得点厉害。”
       孩子躺在麦茬上,觉得头皮发痛,就用手去摸,他头顶上光光得疹人,原来刚才那团贼火从他头上擦皮而过,掠走了他的乌发。
       刘连长又去捡鸽子。孩子望着刘连长,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起身往刘连长那里走,他觉得不再像刚才那样害怕这个人。刘连长正好一手提一只鸽子,就对孩子说:“把袋子牵一牵。”孩子不动手,只用眼盯着刘连长看。孩子说:“你为什么打死许多鸽子?”刘连长不睬孩子,孩子又说:“鸽子都不是你的,你不能这样。”刘连长回身打量孩子,没想到那孩子正倔强地盯着他。他一钉一板地说:“老子想打就打。”
       这时,那只白鸽忽然从草丛里钻出来,张开翅膀要飞,扑腾了几下,却飞不起来。孩子的眼睛一亮,马上奔过去,但刘连长早抢先把白鸽捉在手中。白鸽一边挣扎,一边惊恐地叫唤。
       刘连长把白鸽捏在手中细看。他早发现鸽群中夹有一只白鸽,这只白鸽与众不同,太扎眼了,它一身雪白的羽毛,飞在天上,像一片飘忽的白云,老远就能让人看出是它。每次见到它,他的心里都痒痒的,现在,他终于把它捏到手里,细细端详。他用手去捏白鸽的小嘴,白鸽躲避着,他一抓就抓到了。他捏紧白鸽的嘴噱,不让它出气,白鸽难受地摆头,他却非常开心。
       孩子站在一旁惊慌失措。他大声对刘连长说:“这是桑亚姐姐家的白鸽。”
       “不管是谁的鸽子,到了我的手里就是我的。”
       “可是,你不能打死它,因为它是桑亚姐姐的。”孩子说。
       “桑亚?嗯,桑亚是谁?”
       “她和我姐姐是同学,是新来的。”
       “就是和她外婆住在村东头的那个姑娘?还扎着两条辫子?”
       孩子点点头。
       “这是她养的鸽子?”
       孩子又点点头。
       刘连长低头半晌,终于说:“你去告诉她,她的鸽子在我这里。”
       “桑亚姐姐把白鸽当作宝贝一样,你得保证,不弄死它。”
       孩子转身往村里跑,越过一片庄稼地,跑上大路。
       3
       现在是夜晚。夜风吹拂着村庄,让许多树叶发出流水一样的声响。那孩子心里异常紧张,桑亚姐姐牵着他的手又去见刘连长。白天里,他和桑亚姐姐一起找到刘连长,刘连长指着白鸽问:“这是你的鸽子?”桑亚姐姐点了点头。刘连长望着桑亚姐姐,嘴里咀嚼着一根麦秸,说:“你多大了?”
       “十六。”
       “念几年级?”
       “高一。”
       刘连长从嘴里拿出嚼得稀烂的麦秸,麦秸的一端挂着他的唾液。“哦,念高一。”他重复道,嘴巴又咀嚼起来。
       过了一会儿,刘连长又问:“你爸爸和妈妈呢?”
       “我爸爸和妈妈下放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们让我跟着外婆。”
       “哦,是这样。”刘连长说:“鸽子吃麦子,是一个问题,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管大小都是问题。总得有一个认识吧。晚上交一份检讨,再把鸽子领回去吧。”刘连长又说,这事最好不要叫别人知道,若是叫外人知道,报告书记,鸽子恐怕真的要没命了。
       现在,桑亚姐姐手里就攥着一份检讨书,去见刘连长。
       刘连长在生产队稻场仓库旁一间房子里等他们。孩子知道这房子是队里用作看场守哨的。他们进去时,刘连长正望着关在笼中的白鸽出神,见他们进来眉眼顿时舒展开来。他搬来一条矮凳,招呼桑亚姐姐坐下。孩子发现,墙角还有一条小凳,但刘连长并没有招呼他。这人虽然如此大意,孩子想,但比起白天还是好了许多。他看见桑亚姐姐把纸条递给刘连长就走到挂着的鸽笼前看她的鸽子,白鸽垂着断翅站着,也朝桑亚姐姐看。桑亚姐姐伸出手开始抚摸白鸽。
       刘连长接过纸条并没有看,顺手塞进裤兜里,孩子发现他紧紧盯着桑亚姐姐的背影,脖颈绷得僵直。
       “我可以把它带走吗?”桑亚姐姐边说边回过身,刘连长受惊般地别过头来。
       过了一会儿,刘连长才说:“当然可以。”桑亚姐姐上前去取白鸽,刘连长又拦住说:“慢。”他打住话头,看着桑亚姐姐,这姑娘正睁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哦,我忘了你今年有多大?”
       “十六岁。让我把白鸽带回去吧。”
       “你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吧?”
       “舒城。白鸽是爸爸送给我的,从舒城带出来的。”
       “我说是嘛,这么白的皮肤,这么好看的身段,我们乡下哪会有啊。我以前在城里当兵,才看见过像你这么拔尖的姑娘。”
       “让我把白鸽带回去吧。”
       “你当真喜欢它?”
       “当真。拿命换都可以。”
       “我会把它还给你的,只是现在不行。”
       桑亚姐姐问:“为什么?”
       孩子听见刘连长这样说:“下午书记经过这屋子,他见过这白鸽,白鸽太招人喜欢,他也想要。我没有给。不过要是他知道鸽子是吃麦时被捉住的,问题就严重了。明摆着就是破坏革命生产的一个证据。”
       桑亚姐姐急了:“那白鸽没救了?”
       “别急嘛,还可以想想办法。”刘连长说,伸出手按了一下桑亚姐姐的肩膀,“这样吧,鸽子我先替你养几天,你可以天天来看它。”
       4
       第二天晚上,孩子和桑亚姐姐又去看白鸽。他们带去了盐水和自制的绷带。哨屋的门大敞着,刘连长正等着他们。
       “我以为你白天会来,我等了整整一天。”刘连长说,他抬起他那双大手,晃动了两下,好像要去扑捉什么。
       “我们帮队里割麦子去了。”桑亚姐姐说。
       “我拾麦子。”孩子也说。
       刘连长瞟了孩子一眼,说:“没有问你。你这小无赖,成天到处乱窜,回家睡觉去。”
       孩子攥紧桑亚姐姐的手。他们开始给白鸽
       洗伤口、扎绷带,喂食。孩子感到要撒尿了,就跑到屋外的麦堆旁。他回来时,看见刘连长和桑亚姐姐挨得极近,桑亚姐姐大概很不舒服,不停地摇晃自己的双肩。只听见刘连长说:“鸽子我会还给你的,会还给你的,只是你要听话。”桑亚姐姐把两个胳膊抱在胸前,抵挡那个人,那个人还想努力,孩子进来了,桑亚姐姐拉起他的手,一齐出了哨屋。
       一连许多天,他们都没有去那哨屋。天仍然是那么蓝,远处天边常常堆起一团团光亮的白云,看上去跳跳的有些晃眼。村庄和庄稼地被宁静而炽烈的暑气熏蒸着,昏昏欲睡。桑亚每天都去割麦子,累得腰都伸不直。
       一天上午,孩子独自去了哨屋。刘连长正躺在床上睡觉,关白鸽的笼子挂在他的床前。孩子搬来一条板凳,站上去取笼子。这时候刘连长醒了。他厉声说:“你干什么,想偷鸽子?”孩子说:“给鸽子喂食。”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孩子从裤荷包里掏出一小把麦粒送给刘连长看。刘连长抓起孩子的手看着。孩子又说:“麦子是我捡的。”刘连长拂去孩子手掌上的麦粒细看孩子的手。“这上面写的什么?”刘连长说。孩子往自己的手上看,顿时感到脸在发热。昨天,他用圆珠笔在手掌上这么写道:“桑亚和白鸽。”玩了一会儿,他又把这几个字重写一遍。孩子抬头看刘连长,令人吃惊的是这人竟满脸怒气,对他喝道:“谁让你瞎写?!”扬手一巴掌把孩子打到地上。
       孩子嘤嘤地哭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往外走。
       “慢点,”刘连长一把薅住孩子,却满面和颜悦色:“告诉桑亚,鸽子我还替她养着,等着她来拿。”
       5
       那天晚上,开始是满天星星,后来,东边的天角上现出一片薄膜纸一样的白光,几颗星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起先是半张红色的脸,接着,似乎是一闪,露出整个脸庞。孩子倚着麦秸堆,这里正好对着哨屋的门口。后来,孩子干脆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那红肿的脸一般的大月亮。稻场上堆满了麦堆,习习而来的夜风中混和着麦秸被割伤的涩涩苦味。一只水禽,被月光一照,躲在池塘边的荆棘里凶狠地叫唤起来。再后来,月亮越升越高,渐渐抹去锈色,变得亮闪闪。星星们相互丢了个眼色,一个接一个睡觉去了。这样,那孩子也止不住想睡了。
       哨屋木门打开时惊醒了孩子。头一个出来的是刘连长,后面跟着桑亚姐姐。桑亚姐姐手中提着那只白鸽,竟像吃醉了酒,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孩子奔过去,两人都吃了一惊。
       “我们回去。”桑亚姐姐说,一边牵起孩子的手。孩子觉得桑亚姐姐的手湿湿的,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劲。
       “什么叫?”桑亚姐姐说。
       “鸡叫了。”孩子说。
       “哦,”桑亚姐姐好像叹息着,“我们快回家,明天还要上学。”
       6
       就要到五月尾了,这一年的新叶都已长成,空气中充满清新爽利的气息,微风一过,那树叶便要交头接耳絮语一番。有一天,那只白鸽又站到屋脊上,它朝四面望去,寻找它的伙伴。它等了好久,那些熟悉的影子没有一个出现。天空在这时节显得明净高远,一朵又一朵白云凌空飞驰。奇怪的是,有一朵白云,看上去如此轻盈,它冲白鸽飞来,引逗似的停在眼前,白鸽顿感翅下生风,扬起双翅朝白云飞去。
       孩子本来紧盯着白鸽。屋角北边的天空上有一大堆隆起的白云,白鸽飞起时,孩子只觉得那堆白云又高了些,但却不见白鸽在空中盘旋。
       孩子再见到白鸽时,白鸽躺在河心的水草上。原来白鸽的翅膀并没有好全,它飞的过猛,一挣,翅膀又断了。
       一个人正趟水往白鸽那儿去。孩子一看,正是桑亚姐姐,她将裤腿挽过膝盖,但河水很快淹了上去。
       “桑亚姐姐。”孩子喊。
       “大头,”桑亚姐姐回过头,眼里亮光一闪,“在岸上等我。”
       水已经齐了桑亚姐姐的腰,她的衬衣叫水气弄得一下子鼓了起来。那只白鸽瞅着桑亚姐姐,刚才挣扎得一点力气都没剩,只好拖着断掉的翅膀躺在水草上,一心等待着主人的搭救。桑亚姐姐对白鸽说:“你不要害怕,我这就带你回家。”孩子看见白鸽动动它那粉红色的小嘴,朝桑亚姐姐点点头,于是又大声喊:“桑亚姐姐。”
       河水开始润湿了桑亚姐姐的脊背,又慢慢地爬上她的肩膀。一眨眼的功夫,河水就围住了她的脖子。兴许是她竭力不让河水流进她的嘴里,孩子看见她鼓起腮,往外吹气。
       孩子又喊:“桑亚姐姐,别去,等大人们回来,他们有船。”
       桑亚姐姐慢慢回过头,朝孩子望了望,轻轻地摇摇头。
       她从水里伸出手,伸给那只白鸽。现在,桑亚姐姐离白鸽只有一个指头那么点儿的距离,她差一点就可以够着白鸽了。孩子觉得那只白鸽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不然它会往桑亚姐姐这边划过来。
       桑亚姐姐一定是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河水就要堵住她的鼻孔,她还是往前使劲,她要她的白鸽。
       孩子忽然看见桑亚姐姐的肩膀露出水面,她的头发刚才还漂在水面上,这会又湿湿地贴住她的后脖子,接着,桑亚姐姐就不见了。
       河面上荡漾着一个很大的水花,花边朝四周盛开。一块落在河心的白云,被惊得跳荡不已,跟着,又起了许多道皱纹。过了很久,这块受到打搅的白云才慢慢恢复了安静。
       孩子非常恐慌,他朝村子里大喊:“救人啊,桑亚姐姐在水里,救人……”
       他喊了很久,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来。这个季节,村子里没有闲人。
       后来,喊声引来了一个拐腿的老人和几个孩子,大家一齐往河里望去,河水平静如镜,在河心,躺着一只白色的鸽子,垂头丧气,像一朵睡莲。孩子还在喊。晌午的热风吹过来了,平展的河面上顿时闪出无数道细小刺眼的白光。
       7
       这天深夜,孩子父母见孩子还没有回来,就起身四下去找。他们在河边一棵老柳树下找到了孩子。孩子躺在树下睡着了,他们抱起孩子,发现孩子浑身滚烫。
       孩子醒了……那些大人们纷纷来到河边,从河里把桑亚姐姐捞起来。有人牵来一条水牛,让水牛驮着桑亚姐姐走。桑亚姐姐的长发从头上垂下来,留下一路水迹。
       有人说,这闺女近来瘦得厉害,生了病,还要替她外婆去割河边的豆子。这么好的闺女,父母知道不知要怎样的伤心。
       又有人说,这么俊俏的姑娘,多可惜。
       人们七手八脚把桑亚姐姐从牛背上放下来,有人替她抚顺头发,揩净她脸上的水滴。孩子再去看桑亚姐姐时,虽然她紧闭双眼,但不改平时的模样。
       这时,桑亚姐姐的外婆来了。她摇摇晃晃,一边嚎哭着,一边摸到河边。她坐在岸上,点着了带来的煤油灯。灯光霎时撑出一把枯黄的伞,罩住眼前的河水,河水浑黄僵滞,透着一种麻木无辜的样子,好像白天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隔了一会儿,外婆到怀里掏摸,拿出一团东西,孩子一看,正是那只白鸽。白鸽怯生生地张望,用往日那表示亲昵的声音朝外婆叫唤了几声。外婆的双手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白鸽捧到眼前,用手不住地抚摸着白鸽,久
       久地端详着,突然,外婆无限凄怆地哭叫了一声:“桑亚,我的儿啊!”孩子看见,外婆,伤心地哭泣着的外婆,猛地一抬双臂,就把白鸽朝面前的河中扔去,一眨眼的功夫,一道模糊的线划过,白鸽就漂在了几米远的河水中。落在水中的白鸽惊恐万状,慌忙地扑腾了几下,朝灯光和主人这边挣扎过来,最后终于拚着劲回到岸边,耷拉着湿透的翅膀,狼狈不堪地爬上岸,战兢兢地偎依在外婆的脚前。
       外婆显然没有罢手的意思,她解开衣襟,摸索了片刻,就刷地一下,从衣襟上撕下了一根布条,布条被外婆搭在手上,夜风一吹,白色的布条轻轻拂动起枯黄的灯光,被布条搅动的阴影朝孩子蓦地扑来。外婆不再犹豫了,她一伛身,提起了面前的白鸽,白鸽发出了一声惊叫,但它还是温驯地听凭外婆往它脚上缠着布条。等缠牢了,外婆又探身在她身边的暗处摸索起来,摸到了一块石头,外婆再将布条的另一头细心地系上去。外婆把两样东西都抓在手里,孩子终于知道外婆要干什么了,他想说什么,却像梦魇住了喊不出,只见外婆将手里的东西用力往河里扔去。孩子听见“嗵”的一声,一道白光闪过,白鸽追着石头不见了。外婆嘶声哭道:“儿啊,跟我回去,别呆在水里,水里冷啊,呜……呜……”
       孩子也说:“桑亚姐姐,我们回家。”
       一个疯子
       我们村的历史上曾出现两个疯子。两个疯子相继死去之后,再没有步其后尘者。所有的只是傻子,但是,你知道,傻子和疯子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至今还有人怀着伤感的心情说起这两个疯子。是啊,疯子身上也多少有点叫人难忘的东西。
       第一个疯子,我们叫他“四奶”。他是个女的吗?不,叫他“四奶”也仍然是个男人,只因他的头发总留的那么长而且像老奶奶一样的斑白。他的下巴颏上垂着一把山羊胡子,奇怪的是,这胡子却是黑郁郁的。无论春夏秋冬,四奶都穿着一身油黑的棉袄,用一根布带扎着腰。四奶有五十岁?也许六十岁,更有可能的是,四奶才只四十多岁。因为,在我们看来,他那黑黑的身影,无时不透着一股敏捷强悍的气息。这使我们一帮顽童,既感到好奇,又充满了惊惧。四奶住着一间没有窗户的矮小瓦房,这房子与其他任何房子都不搭界,孤孤零零。毫无疑问,这房子是特地为四奶而建的。建房人想的很周到,在建房时不忘搭一个小茅房。离茅房丈把远是一口小池塘,四奶吃完饭后,就到池塘边舀水喝,他仰起头,把一盆水倒进嘴里,发出一串响亮的、如同牛马饮水时的声音。我们站在远处观看,四奶坦露出他的整条脖子,这脖子出乎意料地长,粗大的喉结上下跳动,格外引人注目,我们都感到,这喉结好像不属于四奶,它有自己的生命,它像囚于笼中的小鸟,准备随时破笼而出。四奶喝完一盆,蹲下身又舀了一盆,最后又是一盆,他喝的那么痛快,可是我们看见,池塘里的水是那么脏。
       吃饱喝足之后,四奶就要站在房前喊一阵,那是一种无人能懂、抑扬顿挫、反反复复的声音,四奶脚跺地、手拳天,嘴里一边蹦出这种声音:“突伍——特刺——突伍——特刺——”。什么意思?真的没人知道。但是,四奶像跳一种别致的舞蹈给我们看,我们便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他累了,进屋休息了,我们也尽兴而去。有时我们寂寞了,想看到他,他却藏在屋子里不出来。他的屋子没有门,望过去,里面黑洞洞的,悄无声息。我们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在干什么呢?没有人敢走进去瞧个仔细,万一叫他逮住可就玩完了。有个孩子想了一个主意,他拾起一块石头朝屋里扔去。哐哨一声后,没有动静,哦,想必四奶睡着了,又扔了一块,还是没有反应,四奶睡的还真死。第三块石头就要漫不经心地扔去,突然,屋里爆发出“哇”的一声吼叫,四奶双目怒睁,两手握拳出现在门口,我们差点吓掉魂,全都愣了一下,霎时又都撒开脚丫像燕子一样四散奔逃。
       四奶的头发长到不能再长的时候,村里就派人来给他理发。一般人担当不了这项任务,虽然给四奶理发并不要很好的手艺。这个任务只有交给王二了。王二是杀猪佬,身材高大,满脸蛮横凶悍之气,再捣蛋的猪,被他一眼看过,立即乖得一声不吭。村里的狗望见王二走来,无不夹起尾巴悄悄溜走。王二一声不做,他用眼猛劲盯着四奶,眼里露出刀光剑影,四奶也不甘示弱,挺身而出,脸上亮起两股怒火。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用眼神无声地较着劲,像两条打架的公牛,你抵住我,我抵住你,互不相让,却没有丝毫的动静。当然,最后败下阵来的是四奶,他脸上的火好似被浇灭了,蔫了,熄了。最后,在王二面前,四奶那股落拓不羁的劲儿荡然无存,他低下头让王二一阵快剪,王二收拾好工具扬长而去后,四奶才抬起头,脸上先是短暂的迷茫,接着就是盛怒,“突伍——特刺——,”他一遍又一遍地发泄着他的怒气。
       四奶在村里没有亲人,但他却受到村里特别的优待,食堂的女炊事员天天、顿顿给他送饭,给他洗碗。那时候,人们吃糠咽菜,时有人饿死冻死,但村里人为什么可以从自己嘴里省下粮食供养四奶?
       我们这帮顽童可不管这些,我们发现,四奶除了到塘边喝水、上茅房,不曾离开屋子半步,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系住他一样。我们放心地捉弄他,他睡觉就扔石头,他喝水我们就击水,弄得他总要“突伍——特刺”一番,大不安宁。四奶从不追赶我们,这使我们越发放肆起来。我们就是这样同四奶周旋。
       我们村里人说,傻子是天生的,疯子却是病的。要等到许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以前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的确,四奶曾经不疯,曾经是个非常正常的人。他的故事在他的同辈人心中无不栩栩如生。
       几十年前,我们村这一带活动着一支游击队。游击队成员形形色色,成份复杂,有屠夫、有手艺人、有破落子弟、也有行乞农夫和无业游民。这帮乌合之众靠教书匠肖光的撮合,后来居然威名赫赫。有天黑夜,一群人聚在村外的破祠堂里,大家只能听见彼此细声说话,却看不清相互的脸色。肖光自封队长,问大家有没有意见,人们却不做声。最后有个人说:“我同意”。差不多一锤定音。如果在白天,大家就会发现,肖光是这群人中唯一穿着整齐而肤色白皙的人。大家都有点不信任他。但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在以后一系列的活动中显露了他的文武全才。
       第一个支持肖光的那个人叫高乔,曾在大街上凑合着唱过几回大戏。其实高乔是个玩杂耍的,一直跟着他师傅穿村走巷。他成了肖光的左膀右臂,他的蒙眼飞刀现在不光只是表演给人看,而是直刺活人的咽喉。
       开始游击队只有几条破枪,很少敢跟日本人阵对阵地打仗,常常是日本人撵来就东躲西藏,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儿。而且游击队专拣黑夜出来找岔儿,日本人正喝酒闹欢、不远处就劈哩叭啦响着乱枪,等赶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不出动队伍,游击队就要闹下去。更叫人心烦的是,游击队明的玩不转就来暗的,接连有两个好单身行动的军曹被人杀掉,都是喉咙部位中刀的。有人仔细研究了刀口,刀口窄窄的,却极准
       极深。于是日本人得到报告,这是游击队高乔所为。许多暗探派出去,但是游击队了无踪影。
       一个中国人——这人以前是个地痞,跑去给日本人说:“要抓高乔,其实不难。”日本队长看出眼前这人要给自己支招,就眼放光彩。那人低顺着眉眼,不动声色,十分诚恳地说:“高乔自幼是孤儿,一个老艺人收留了他,所以他待这个老人比自己亲爹还要亲。我的意思,捉来这个老王八,以高乔的孝顺,必来相救,要么迫他投顺,要么让他受死。即使高乔不来,杀了这个老东西,也可解恨,谁叫他养了这样一个孽子。”日本人眼睛睁大了:“赶快办。”“我已经派人去了。”
       信儿送出去了,期限是三天。但是三天过去,高乔没有照面,日本人又宽限三天,眼看就要到期,仍不见高乔的动静。
       那个汉奸没有料到高乔会如此不孝,这让他在日本人面前丢了面子,便在心里大骂高乔。日本队长不以为然,他亲切地拍着那个中国人的肩膀说:“你的错没有,是高乔的良心不好。”“这老东西怎么办?”日本人微笑了:“你知道怎么办。”
       汉奸让人把高乔的师傅高高地绑在一根石柱上。一群人忙碌着,而另一群人则是被迫而来观看的。看来这个汉奸早就有自己的主意,就像俗话所说成竹在胸。他不想叫高乔师傅痛快地死,高乔师傅的死必须是一种缓慢的、痛不欲生的、只求快死的那种死,血液被一滴滴灼尽、肉体的每一处痛都撕心裂肺、且有一股烤山羊般的异香。汉奸早就心仪这种死,今天用来侍奉高乔的师傅,他觉得再合适不过。
       高乔师傅抬起他那颗苍老的头,眼睛里有一层稀薄、浑浊的泪。刚才被人推搡着,几次差点跪倒,就是那踉跄,使他不利索的身子骨里有股热血直窜脑门,呛出几滴老泪。如果现在不是被绑住双手,他还真想用衣袖擦去这几滴不合时宜的泪。高乔没有来见面,这伙人不会放过他。“唉——”,他在心里叹出一口长气,深深埋下头。
       汉奸站在老人面前,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高乔不孝,你老就别怪我不仁,当初要不是你省下一口饭喂大高乔,就不会有今天作恶多端的高乔了。没有高乔,皇军也不会大动干戈,四乡八邻就平平安安了,是你留下的孽种,当然就由你来陪罪了。你老人家就慢慢上路吧。”
       老人生气地抬起头,他被绑得很累了,不得不气喘吁吁答道:“高乔是不孝,但比你这条不忠的狗强。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眼儿,高乔也看得准,我已活到了岁数,该死了,留下他们年轻后生好打日本人。”老人胸膛起伏不止,继续嘟哝着:“你们找不着葫芦找瓢,你们就只这点本事,好,把我这老瓢拿去吧。”
       汉奸听得真切,他吃吃地笑起来,不紧不慢地说:“临死了还要嘴硬。点火。”
       堆在老人脚下的劈柴升起了一股青烟。老人被熏得大声咳嗽起来。火苗窜出的最初一刹那,老人的双脚像被什么唆了一下想往回缩,但是绑绳人捆绑得非常认真,在老人和柱子间没有留下半点缝隙,所以老人的挣扎是徒劳的。老人痛得尖声喊叫起来。火苗不大不小,离老人不远不近,像一把看不见的尖刀凌迟着老人。老人浑身痉挛,他的身体像一条鼓胀的布袋子,奔突的血液正在寻找溃口喷薄而出。老人哭嚎了,他心肝俱裂地喊道:“我的爹和娘啊。”突然,他又恶狠狠地咒骂起来:“我戳你家十八代的×。”但是那火苗依然从容不迫地舔食着。
       正在这时,响起了一声浑浊的枪声,所有持枪人都就地卧倒,并打量着枪弹来源的方向,准备还击。没有第二枪。一片云影在正午的阳光里像苍鹰一样迅疾地飞翔,眨眼就不见了。也没有人受伤,但是人们突然发现,被炙烤的老人垂着头颅不出声了。原来那颗枪弹正击中老人的额头,顿时有人惊呼:“游击队!高乔!”
       许多年后,我哥哥他们始终纠缠着这一枪究竟是不是高乔开的。游击队里,高乔不但飞刀玩得好,而且枪也打得最准。几百步开外,能一枪命中要害,似乎只有高乔能做到。然而,把枪对准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师傅,却不是常人所能为。肖光担任地委书记去了,当年的游击队员死的死,散的散,我哥哥他们只有找四奶问个明白。但其时四奶被我们这帮顽童困扰着,整天怒气冲冲。不过,找四奶也是白找,其实四奶除了会发出那一串怪音外,别的话已不会说或者说不肯说了。这足以证明我们村里人早就说过的话,四奶是一个疯子。一个常常被我们这帮顽童欺侮的疯子。
       高乔逃脱了日本人的搜捕。他回到芦苇丛中的宿营地,几天都闷声不语。后来,肖光又派给高乔任务。人们传说,高乔走路如风,倒跑也能撵上一条狗。游击队里,高乔杀的人最多,所以,高乔的名声几乎盖过了肖光。
       肖光继续领着他那一帮人和日本人捉迷藏。日本人很瞧不起肖光,以为要是好汉,就拿出家伙面对面拚出个死活,肖光顶多只能算是一匹狡猾的小老鼠,因为你要打他,他就溜进洞里躲起来,然而你刚掉转身,他就又来了。日本人不胜其烦,一边大骂肖光无赖,一边想尽法子除掉这帮人。
       游击队经常转移宿营地,往往睡到半夜,肖光便让大家起来转移,有时整夜都在奔跑,快天亮才摸到一户人家睡上一会儿。但是,就像一条逃命的狗,即使在奔逃时也不忘瞅准机会咬对手一口。游击队的一些杰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肖光估摸的准,对手急于出拳时,常常疏于防范。但是,有一回却出了差错。
       这一回差错,游击队损失惨重。对于这回差错,后来也有个说法,就是肖光中了日本人的奸计。
       几十年前夏天的一个黄昏,带着那一帮人在湖边庄稼地猫了一天的肖光,正让他的人在天黑前出来透个凉。有的人干脆脱光衣服,钻到水里,湖风阵阵,煞是凉快。岗哨带来了黄太村开茶馆的王老二,这人是游击队的暗线,他向肖光报告:明天是本村地主王颂先的五十岁生日,镇里的日本人将会派人来给他祝寿并赠贵重礼物。
       “什么礼物?”肖光问。
       “枪。”
       听说是枪,肖光像被烫了一下心猛地一紧,游击队缺的就是枪。王颂先与日本人有来往,肖光早就知道,但并没有料到已经深到要送给他枪的地步。
       “消息可靠吗?”肖光又问。
       “王颂先的外甥刘十一说的。他来让我明天备一桌茶水,好恭候镇上来的客人。”
       王老二钻庄稼地回村去了。搞不搞?肖光想,搞。他打定了注意。然后,他发出命令:“集合,转移。”
       从现在看,这简直不成其为圈套,完全是骗小孩的把戏。但肖光想枪想得心切,竟深信不疑地钻了进去。
       第二天,肖光把队伍埋伏在镇通往黄太村路两边的棉花地里,虎视眈眈地等待着日本人送货上门。
       正等得心焦,谁知屁股后面却响起了枪声,肖光大惊,知道上当了,急忙指挥队伍撤离。大家慌乱起来,左冲右突,跑出棉花地,又冲进高粱地里,最后才到了湖边那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有许多队员没有跟进来。
       游击队受到重创,一段时间里,肖光不得不领着他那一帮人藏起来舔舐自己的伤口。但游击队的复仇是坚决的,高乔乔装打扮,屡屡穿行
       于村镇之间,寻找着游击队的仇人。
       阴历七月十四,鬼节,俗称中元大会,每家都要花些纸钱给先人们享用。事情过去差不多两个月,王颂先蛰居在镇上一直不露面。鬼节到了,他也动了回村的念头。但是,他转念一想,还是不回去的好。不过,街上总可以去走走。于是,他带了两个人,从东街往西街逛。有认识他的店老板,就向他打恭问好。在一个街角转弯处,王颂先突然一愣,一道刺目的亮光朝他一闪,他顿时僵住了,浑身无力,喉头苦涩,连话也没力气说出来,接着,他像一截枯木猝然倒地。两个跟班急忙上前要扶王颂先,只见王颂先喉咙上插着一把刀,连刀柄也埋了进去,一股血正从刀口流到脖子上,两人大惊失色,同时喊:“高乔!”一人拔出盒子枪,追上去,但眼前的巷子,空空的,没有人影,仿佛从好久以前就没有人来过。王颂先头枕在另一个人的臂弯里,眼神迷离,无声地摇了摇头。
       许多年后,我们从大人嘴里知道,做汉奸没有好下场。汉奸王颂先帮日本人打自己的同胞,所以他暴尸街头。
       但是,王颂先的外甥刘十一一时却不知去向。
       老人们都说,刘十一可是苦命的孩子,他很小就没有娘,王颂先收养了他,送他念书。他没有富家孩子的霸道,老实,本份,常常从他舅舅家带些东西分给别人家的孩子。因为王颂先溺爱这个孩子,所以刘十一得以在他膝下长大成人。长大的刘十一也是一脸和气,甚至还有些腼腆。相传王颂先有个漂亮的女儿,这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在村人看来,还是很般配的一对。
       可是,几十年前,高乔管不了这些,他的任务就是找到刘十一,杀了他。
       刘十一仿佛变成一滴水,滴在水里再也不见了。只是有一次,有街上,一个戴宽檐草帽的年轻人的侧影颇像刘十一。高乔立即追上去,但那青年转进一条胡同就没影了。附近常有日本人走过,高乔不敢久待。
       中秋节那天,高乔又到街上,他吃准刘十一没有出镇。快中午时分,高乔瞥见一个高挑身量的人进了一个店铺,他眼睛顿时一亮。他几步跨过去。那人感到本来亮堂的店铺突然一暗,一团阴影笼罩过来,他接月饼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即转过身来,却毫不含糊地说:“是你,高乔。”
       高乔一怔,将抽出的尖刀又插回去。刘十一缓缓转过身,高乔看到一张苍白而平静的脸,那眼睛清澈,竟没有一丝惊惧。
       “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我,我没法儿躲过去,这一天终于来了。”刘十一说。
       高乔抬抬手。刘十一说:“别在这里动手,会吓坏人家。”他解开衣扣,把里层衣服亮给高乔看。接着,他不忘提起搁在柜台上的月饼:“我随你走。”说完,自己先出了店门。
       高乔跟了出去。
       “我本来没想要跟游击队作对,是我舅舅骗了我。游击队一下死了那么多的人,我知道我该死。”刘十一说。“舅舅一家躲到镇上来后,日本人便要他出面替他们办事,但我不会给日本人干事的。我带着我的表妹躲出来了。”说到这里,刘十一回头看了高乔一眼。“我是和表妹一起逃出来的。今天过节,我想让表妹开心一些,便出来给她买一块月饼。我们既躲着日本人,也躲着你们,死在日本人的手里还不如死在自己人手里好。你开枪吧。”
       高乔心里一惊,他的确改变了想用刀结果刘十一的想法,他不想再听刘十一说什么了,只想让他死得痛快一些,这样想着,他就把手移到腰间的枪把上。
       “不过,”刘十一回转头,用恳求的声音说:“打死我之后,能不能代我把这月饼带给我的表妹?”刘十一的双眼里终于渗出两颗泪。高乔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抽出盒子枪对准刘十一那非常端正的后脑勺开了一枪。刘十一张开双臂往前一扑,像是要上前搂抱什么东西。
       高乔按刘十一说的地址找到了他的表妹。后来高乔把刘十一的表妹接出镇秘密安置在湖中芦苇深处的一个草棚中。许多个夜晚,他们一起聆听芦苇的涛声,有月亮的时候,夜色洁白如银,刘十一表妹不止一次说过:“十一哥本想带我投奔游击队,但他知道,游击队恨我们。”
       肖光发现高乔有些难以解释的行踪。他终于派人跟踪了高乔。
       有一天,高乔出了草棚,宛如一匹豹子离开了它的洞穴。但是,当他回到草棚时,草棚里的景象却叫他惊呆了:刘十一表妹浑身赤裸,双乳上各插一把短刀,早已死去。高乔痛苦地吼叫一声。
       不用多说了,你肯定早就猜到四奶就是高乔。唉,也只是到了最后,我们这帮顽童才知道天天被我们捉弄的四奶就是当年的高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