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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像一只鸟儿
作者:艾 伟

《天涯》 2001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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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水终于退去了。记忆在洪水浸泡过的土地上生长。原本,这里是肥沃而干净的生长着粮食和杂草的田野,现在粮食和杂草经过了三十多天的浸泡都枯萎了,只留下腐烂的根部。田野上堆满了洪水带来的外面世界的各种各样的垃圾。它们是:形状各异的玻璃瓶子、塑料盒、避孕套、破损的家电、木头、死亡的家畜,甚至还有人的尸体。村庄还在,一些比较破旧的房子被洪水冲倒了,但大部分还立在那里。洪水退去的痕迹清晰地展现在墙上,这些水痕一道一道的,被太阳晒成了酱红色,看上去就好像村庄的房子上缠绕着无数条赤练蛇。村庄里的人都从山上回来了。人们的脸上是那种灾难后的疲惫与飘零感。但孩子们依然精力旺盛,他们一回到村,顾不得回家就冲向田野,他们希望从满世界的垃圾中觅得一些宝贝。成年人急匆匆向自己久违的家赶。当他们见到自己的房子还挺立在那里,就松了一口气,他们的脸上于是升起欣喜的笑容,就好像他们见到了丰收的田野,闻到了醇香的美酒,或见到了梦中的天堂。但当他们开门进去时,他们的脸色顿时变得惊慌失措。他们发现他们的房子现在成了蜥蜴、蛤蟆、蜘蛛、蛇的家园。它们相安无事地栖息在一起,仿佛想永远地占领这个村庄,好像它们就是这个村庄的主人。人们呆在自家门口不敢进屋。后来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用烟把这些侵略者熏走。于是村里人都去田野上找能产生浓烟的残留的枯草、漂来的木头或别的能燃烧的垃圾。他们把这些东西堆放在屋子中,并把它们点燃。一会儿,每户人家的窗口、烟囱及屋顶的瓦缝里都冒出滚滚浓烟来。所有的浓烟汇集在村子的上空,看上去整个村庄像在闹火灾。
       有一户人家没有用烟熏。这户人家的三间楼房在烟雾的包围中无动于衷。并不是这户人家没有蜥蜴、蛤蟆、蛇或蜘蛛,这户人家的屋里也是这些模样古怪的动物或虫子,并且这会儿,因为这里空气相对比较清新,虫子或动物正从别的人家的窗、老鼠洞、石坎子中爬出来,聚集到这户人家。此刻,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冯小目正在自己的房子里寻找他的爹。他找遍了这房子的所有房间,也没有找到他爹。他爬到梁上往四周的角落看,也没发现他的爹。他把盘在屋角落里的蛇赶走,也没有发现他的爹。他把逃难时来不及带走的柜子砸破,也没发现他的爹。冯小目想,爹不在自己家里,那一定在别人家里。
       当他从自家屋里出来时,发现这个村子的屋子都在冒烟,吃了一惊。他先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放火。等他明白过来,他又吃了一惊。他想,他们这么干会把虫子熏死,但也会把我爹熏死。我爹如果正躲在哪户人家中,他们这么一熏我爹岂不要没命?于是他就朝别人家里冲。他冲进去的时候,烟雾像粘稠的液体那样把他裹住,冯小目就好像被烟融化了似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子里的人对冯小目的举动一点也没吃惊。他们知道冯小目在找他爹。说起冯小目的爹那真是个怪人。上面下来通知说水灾要来了(上面不通知,村子里的人也知道的,连续下了一个月的瓢泼大雨不来水灾才是怪事),叫他们赶快迁离这个村庄。村子里的人都带着家禽、粮食、衣衫和孩子离开了村庄,躲到山上的防空洞里去了。冯小目也已把一切准备好了,他把猪、谷、柜子等搬到拖拉机上;又把两个侄子麻雀和喜鹊一手一个提到拖拉机上;他怕逃难的路太远,所以又把柴油搬到拖拉机上。做好准备工作后,他就跑到楼上去叫他的爹。他说:爹,你一定也听说了,洪水要来了,我们要暂时离开村子,躲到防空洞里去。爹,我们走吧。但他的爹一点反应也没有。一会儿,他爹有了反应,是和冯小目请求的相反的反应,他爹躺到床上去了。他爹躺在床上,身姿舒展,成一“大”字,那样子好像是他对村子里人的惊慌作出的嘲弄的姿态。冯小目知道他爹脑子有点不灵,所以也没同爹多说,就一把从床上拖起爹,他像背一只麻袋似的把他爹扛在肩上,嗵嗵嗵地来到楼下。他爹一路上没有反抗,但当冯小目把他爹放到拖拉机上后,他爹动作敏捷地跳了下来,他来到冯小目前,给了冯小目一个耳光,他说:我不走。冯小目被他爹打懵了。有一刻他的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但后来这光芒慢慢散去,代之而来的是某种温顺而无奈的眼神,冯小目说:爹,你不能留在这里呀,洪水要来了,你不走,你要死的呀。爹说:我不走。说完,他头也不回往自己家走。他上楼梯时,楼板震得嘭嘭响,楼板中的尘土都从窗口弥漫出来,就好像老头所有的怒气都聚集在了脚下。冯小目决定不再同他爹多说了,反正同他说不清楚,一直是这样,说不清楚。冯小目就在村子里找了几个小伙子,他打算把他爹绑起来,放到拖拉机上。但是老头的反抗出乎意料的强烈。当小伙子拿着绳子准备动手时,老头像鲤鱼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当然最终老头被捆了起来,但有三个小伙子被老头咬出了血。把老头放到拖拉机上时,冯小目看到老头的眼神中射出怒不可遏的光芒,他的目光把冯小目刺得千疮百孔。冯小目突然流出泪来。冯小目说:爹,不是我要绑你,我没办法,只能这么干。冯小目发动了拖拉机。拖拉机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老头也像鱼一样在拖拉机内蹦跳。冯小目对拖拉机上的孩子说:麻雀和喜鹊,把你爷爷管好。麻雀和喜鹊响亮地应了一声。没开多久,麻雀和喜鹊就嚷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爷爷滚下去了。冯小目连忙刹车。他回头一看,发现他爹滚落到路边的一条沟里,老头的头一半插入到沟中的烂泥里。他跑过去,好不容易才把他爹搬到路上。他爹身材魁梧,份量不轻。他看到爹头上脸上的泥,就用自己的衣服去擦。但他的爹不愿意让他擦,头在不停地晃动。冯小目把他爹安顿好后继续上路。拖拉机震一下,他爹要跳好几下。开了一段路,麻雀和喜鹊又叫了起来:爷爷又滚下去了。这回,老头砸在一块石头上,他的脑袋砸出了血。冯小目只看他爹的血,不敢看爹的眼睛。他闭着眼把爹抱到拖拉机上。虽然他们坐在四个轮子的拖拉机上,但经过一番折腾后,他们已被靠双脚行走的逃难队伍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冯小目开足马力,向前追赶。他爹的精力是多么旺盛,这会儿,他还在不停地蹦跳。天暗了下来,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就好像洪水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开了一段时间,冯小目突然觉得后面很安静,他的爹不再滚动了,麻雀和喜鹊也没了声息。冯小目喊:麻雀、喜鹊,车上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爷爷已经睡了。他喊完后等着麻雀和喜鹊的回答。四周非常安静,除了拖拉机的哒哒声和头上零星的鸟叫声,没有任何声音。冯小目等了半天,没人回应他,他就感到不对头。他又把拖拉机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扫向拖拉机斗,他吃了一惊,因为他的爹已经不在那里了。麻雀和喜鹊毫无表情地坐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冯小目冲上去,揪住麻雀和喜鹊的耳朵,问:爷爷呢?孩子们痛得哇啦哇啦叫,他们说:早已下去了。冯小目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孩子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这样开开停停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他们,这样下去,我们还没离开洪水恐怕就到了。冯小目给了麻雀和喜鹊各一个耳光,就从
       拖拉机上跳下来,往村子方向赶。冯小目跑了十多分钟,才看到远处路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爬。冯小目知道那东西就是他爹。他爹的手脚被绳子捆得死死的,但老头子却在缓慢地向村子方向蠕动,他的样子就像一只蜗牛。冯小目离他爹很远的时候就叫了起来,看到老头子这个样子他感到害怕,他这样叫,他是在给自己壮胆。他叫道:爹,你干吗这个样子呀,别人都逃了为什么你不逃呀。爹,你难道想自杀?冯小目叫着叫着,就哭出声来。这时,他看到路上血红的一条线,他知道那是他爹留下的血迹。他哭得更厉害了。他终于来到老头的身边,几乎没有想,就把老头身上的绳子松开了。他说:爹,我不强迫你了,你不想走你就暂时留下吧。爹,你先回村里去息一息,你再好好想想,我先把麻雀和喜鹊、猪、粮食送到山洞里再回来接你。爹,你留下我也不放心啊。这时,从绳子中解放出来的老头早已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向村子里跑了。冯小目不忍看着爹从他视线里消失,所以他也扭头就走。当冯小目把麻雀和喜鹊、猪、粮食送到山洞时,洪水像一匹巨大的白布把来时的路、庄稼、杂草、村庄掩盖了起来。冯小目再也不可能跑回来接他的爹走了。冯小目只好流着泪骂麻雀和喜鹊,骂整天叫个不停的猪,还对着村子里的人骂他爹是个老不死。村子里的人从冯小目的嘴里知道了他们逃难时的遭遇。
       洪水退去后,冯小目是最先到达村庄的人。他开着拖拉机,把回家的队伍抛在了天边。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冯小目是找他的爹去的。村子里的人认为冯小目找不到活人,恐怕只能找到他爹的尸体。但现在看来,冯小目连他爹的尸体也没我到。这会儿,冯小目正在别人家中的烟雾中寻找他的爹。他从屋里出来时,他的头发在冒烟,他的衣服在冒烟,他的眼睛在冒烟,他的耳朵、鼻子、嘴巴也在冒烟。他马不停蹄地找,从这户到那户,但一无所获。其间,他晕过三次,头发烧掉了三分之一,衣服多处烧焦。当他找完这个村子最后一间屋子时,他的衣服已经烧得所剩无几,他的头发完全卷曲,他的脸漆黑,看上去他的样子就像一根木炭。他的爹没有找到,连一根骨头都没有找到。
       麻雀和喜鹊兄弟俩和村里别的孩子一样对满世界的垃圾感兴趣。这会儿,他们正兴致勃勃地用手或棍子扒淤泥,试图发现藏在淤泥底下的从远方(也许是城市)漂来的好玩的东西,他们的劲儿就像冯小目寻找他的爹一样大。孩子们不断发现新的东西。有孩子发现了一只电视机的壳,因为这个发现,这个孩子失声尖叫起来,他以为他找到的是一只完整的能够出图像的电视机。在这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有电视机,这两户人家把电视机放在楼上,因此村里的孩子看不到电视机。村里的孩子只能看到那两户人家楼上的窗口发出的萤光,他们只能从萤光中想像一下电视的精彩。有人找到一只电视机,别的孩子都围了过来,当他们发现只不过是一只机壳时,有点失望。这时,另一个孩子有了新的发现,他发现了一盒装在塑料袋中的类似气球的玩意儿。他一看盒子上的字,知道是避孕套。他就一个人格格格地傻笑起来。他的笑引来了一帮孩子。孩子们见这玩意儿,都笑起来。那个孩子拆掉塑料袋,拿出来分给伙伴们,伙伴们看到这么长这么大,又是一阵傻笑。有孩子说,恐怕我们几个合在一起都可以套到这玩意儿中。这时,麻雀和喜鹊也有了发现。他俩终于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在淤泥的深处找到一块巨大的木板。他俩就小心翼翼地把淤泥扒开。这时,他们的脸上是泥,头发上是泥,当然衣服上面泥更多。但是淤泥是流动的。他们扒开后淤泥又回流到原来的位置。别的孩子知道了他们的发现,他们围过来用棍子敲了敲木板。有一个孩子从课本上学过集装箱这个词,他猜测麻雀喜鹊可能找到了一只集装箱。他说:麻雀,这下面如果真是集装箱,你们就发财了,那里面一定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有一个孩子说:说不定是外国货。另一个孩子说:那也不一定,也许是洋垃圾,我听老师讲过,外国人把垃圾装在集装箱里卖给我们。这些孩子都来帮忙挖泥。一会儿,那东西终于见了天日。不是集装箱,仅仅是一块木板。木板上似乎有图画。他们把沾在木板上的泥扒去一点,他们看到两条女人的巨腿。孩子们又一阵傻笑。他们为了把木板上的女人看得更真切些,他们打算把木板抬到河边洗干净。一会儿,十多个孩子背着木板来到河边。木板在水中沉浮,渐渐地一个三点式美女出现在水中。孩子们看清楚了,这是一种著名饮料的广告。三点式美女用线条夸张的姿态坐在烈日下喝着这种饮料,她的脸上是幸福无比的表情。
       木板在水中浮着,这会儿因没人再动它。它沉稳、厚实,看上去它就像轮船的甲板。麻雀跳了上去,木板纹丝不动。麻鹊就叫喜鹊也跳了上来。岸上的孩子们见他们兄弟俩可以在水中漂浮,很羡慕。美女太大,麻雀他们就像美女怀里的婴儿。麻雀对岸上那个捡到一盒避孕套的孩子说:你想不想上来漂一会儿?那孩子当然想。但麻雀有条件,麻雀的条件是要那孩子把避孕套吹大。那孩子一连吹大五个麻雀才让他上木板。吹大的避孕套用线系着,在他们的头顶飘荡。这会儿,麻雀的心情就像这些随风飘荡的气球那样轻快。
       就在这时,啪啪啪啪发出五声枪响,紧接着五个气球就像节日的爆竹那样炸响了。炸碎的残骸纷纷掉到三个孩子的脸上。麻雀一骨碌从木板上爬起来,警觉地察看四周。他看到百吹拿着汽枪站在不远处的岸边。百吹是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剃一个光头,看上去虎头虎脑的样子。百吹喜欢用汽枪打鸟儿。百吹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搞到这支汽枪的,总之,他自从有了这支汽枪后,他不下地干活,整天拿着汽枪在村子的屋前屋后、树边、电线下寻找鸟儿。他弄来这支枪就是为了打鸟儿吃的。百吹说,天上飞的比地上跑的高级,味儿当然更美。但这个村子,鸟儿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百吹拿着枪半天打不了几枪,这对于神枪手百吹来说实在是一桩难受的事情。所以,百吹看到天上飞的,不管是不是鸟他都愿意开枪。他看到河面上飘着的五只气球,就把它们打爆了。见气球炸飞了,百吹心中有无穷的快感。这时候,麻雀已跳到百吹前面。麻雀知道百吹这是有意欺侮他们。因为他们家和百吹家有仇。麻雀叉着腰说:冯百吹,你为什么打我们的气球?百吹轻蔑地说:你们这些下流东西,这是什么气球。这玩意儿是你爹你妈晚上用的。不过,你们不会懂这个事,因为你们的爹死啦,你们的娘改嫁啦。喜鹊这时候也爬到了岸上,他人小,但嗓音犹如高音喇叭,他尖叫道:百吹,你妈才改嫁了呢。百吹没再睬麻雀和喜鹊,他好像发现了一只鸟或新的目标。他举起枪眯眼瞄准。顺着百吹枪指的方向,麻雀和喜鹊发现一个人正急匆匆朝这边赶来。那个人就是他们的叔叔冯小目。见叔叔冯小且到来,麻雀和喜鹊胆子就大了,因为冯小目教训一下冯百吹是绰绰有余的。但百吹依旧瞄准着冯小目,他说:我知道冯小目干什么来,他来寻找他的爹,因为他爹失踪啦。小孩,你们的爷爷失踪啦。但我知道他在哪里,告诉你们吧,你们的爷
       爷变成了一只鸟,我随时都可以把他击毙。说完,百吹收起汽枪走啦。
       百吹说的没错,冯小目确是为了寻找他爹才来叫麻雀和喜鹊的。冯小目的脸还像木炭一样,因此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但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着急。他说:你们的爷爷不见啦,大水来了他不逃难却往村子里跑,大水退了,他却不见了。说完,冯小目用手分别揪住麻雀和喜鹊的耳朵,要他们一起去找。冯小目说:你们的爷爷一定死了,可现在连尸首都找不到。麻雀和喜鹊没有机会告诉叔叔百吹欺侮他们的事和百吹关于他们的爷爷变成了一只鸟儿的说法。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那老头击毙。百吹走在田间找寻鸟儿时,他这样骂骂咧咧地对自己说话。只有我知道这个老头在哪里,但我不会告诉他们,让冯小目一家去找吧,让他们去辨认一具一具的尸体吧。这会儿,冯百吹把自己隐藏在一块石头边,他一直保持着一种瞄准的姿态。不远处的田野间有一棵香樟树,香樟树四季常青的细碎叶子这会儿一动也不动,就好像这棵树生长在一幅图画之中。这是一棵古老的香樟树,它立在那里肯定有几百年了。百吹想,我出生的时候,他这么高大地立在那里,我爹出生时,它也是这么高大地立在那里,我爷爷出生时,它还是这么高大地立在那里。所以,在百吹的头脑中,这棵树代表着这个村庄,这片土地,这里的山水。当然,这棵树也是鸟儿们的窝。
       鸟儿是越来越少了,从前,我站在树下就能听到鸟叫声,但现在一声也听不到。这句话就是那个失踪的冯小目的爹,现在变成了一只鸟儿的老头说的。冯小目爹说这句话是在十年前,那时候他强壮结实,正值盛年。那时候,这个人总是把村里的妇女带到这棵树下,不管她们愿不愿意,他都会占有她们。那当然是在晚上。他完事后,就会在这棵树下撒一泡欢畅的尿,然后说:鸟儿是越来越少了,从前,我站在树下就能听到鸟叫声,但现在一声也听不到了。
       百吹这会儿的脸已经涨红了。他的手在颤抖,就好像一只鸟儿已进入了他的射程之中。他的嘴依旧在骂骂咧咧。他骂:他娘的,你这个色鬼,你终于变成了一只鸟,你终于落入我的枪口之中。我他娘的早已想一枪毙了你,我已忍了十多年了,你也有落入我枪口的这一天。百吹的脸越来越红了,他的脸此刻看上去有点扭曲,搞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痛苦。后来,百吹闭上了眼,他的手扣动了板机,砰,枪声在寂静的田野间回荡。但百吹的枪口对准的是天空。百吹站了起来,他的眼眶中已有一种雾一样的闪亮的东西,他有点孩子气地说:这回饶了你,我不毙了你并不说明我是个胆小鬼,是因为我看着你可怜。
       失踪的老人像一只鸟儿那样攀援在一棵树上的事终于被这个村子里的人发现了。那棵香樟树下面一下子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抬着头,看着树上的人,指指点点,并且议论纷纷。老头攀援在这棵香樟树最顶部的一根树杈子上,树权子很细,由于老头重量的作用,树杈子完全弯曲了,树杈子看上去随时都会断裂似的。树下的人认为老头的样子不像一只鸟,而是像一只蝉。老头的样子确实像一只以吮吸树汁为生的蝉。
       冯小目当然也知道了这个事。这会儿,他也在人群之中,他的头已经抬了一个小时,因此他感到他的头颈好像要断裂似的痛。他当然不仅仅是抬头,他还在高喊,他喊了也有一个小时,喊得嗓子干裂。但树上那人一动不动,就好像树上那人是个聋子。见爹不理睬他,冯小目很想爬上树去把他爹拽下来,但冯小目不敢。这是因为:一,他知道他爹的脾气,你必须同他好好商量着办事,如果你来硬的,说不定他就跳下去,说不定就摔死了,说不定摔得断了胳膊断了腿,这样的结果冯小目接受不了。二,他爹攀援的树杈实在太细小,那树杈好像随时都会断裂,冯小目怕自己爬上去时把树杈折断,那同样是冯小目不能接受的结果。冯小目急得团团转。他突然想到他爹已有多日没吃东西,他想他应该弄点东西给爹吃。但走掉他又不放心,怕站在树底下的人用石块或烂泥砸他爹。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实际上,当他知道他爹在香樟树上并急匆匆赶来时,就有一些孩子在用弹弓射击他爹。这时,他见到远处麻雀和喜鹊正无聊地往这边望,他们一定对这里聚集着这么多人感到好奇。他们的手上拿着几只瓶子,这种瓶子同广告上画的瓶子一模一样。冯小目知道这两个小家伙又捡垃圾去了。他娘的,让他们去找爷爷,他们总是开小差。冯小目怒气冲冲地跑过去,提起他们的耳朵就往香樟树底下拉。冯小目说:你们两个他娘的干什么去了,睁大你们的狗眼,往树上看,你们瞧,你们的爷爷在树上。两个小家伙皱着眉头往树上瞧,看到他爷爷的头发像水草一样在空气中飘动,胡子像根须似的和树枝纠缠在一起。两个小家伙就笑出声来。他们喊道:爷爷,你是怎么上去的呀,我们村的孩子都想爬到这树上去,可他娘的这树太大,没一个孩子爬得上。爷爷,树上一定很好玩吧。村子里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冯小目又踢了两个孩子一脚,让他们别多嘴。冯小目说:你们俩给我守着你们爷爷,不要让这些人欺侮你们的爷爷。说着,冯小目回家拿吃的东西去了。
       在洪水来临之前,这个村子的人其实并不注意这个老头。当然这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头从前是个人物,他曾是村里的头头,从前他走在村子的道路上,许多人都自觉给他让道,这些人因为害怕他还恨不得让自己像一块冰那样融化成水再蒸发成气体。但这个老头下台后,村里人开始渐渐地遗忘他了。那是因为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也不同任何人打交道。他偶然从屋子里出来,也不同任何人打招呼,即使面对面碰在一起,他也总是抬着头,好像别人不存在一样。因此,他们便把这个风云一时的人物给忘记了,就好像他不曾在这个村子里生活过一样。但现在,这个老头像一只鸟一样攀援在一棵树上,他好像又成了个高高在上的醒目的人,这样他重新唤起了人们对他的注意。在人们的记忆中日渐淡漠的关于这个人的故事重又清晰起来。这其实是村子里的人不愿意的,因为他们发现他们内心深处的痛感同这个人联系在一起。因此,在离开香樟树一里以外,村子里的人都是和善乐天的,但一到香樟树下,他们就成了耿耿于怀的人,他们都怀有从地上拾一块石块然后砸向树上那个家伙的欲望。这种欲望让他们的脸涨得通红。
       一会儿,冯小目带着吃的东西赶到树下。把食物传递上去的棒子他也带来了。冯小目把食物挂在他爹攀援着的树杈旁边的一根树杈上,冯小目认为如果他爹饿了,他爹可以唾手得到食物。他放好后就对他爹喊:爹,你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你一定饿了,你就吃一点吧,否则你要死的呀。但他爹依旧一动不动。
       第二天一早,冯小目在一片吵嚷声中醒来。昨晚他睡在树底下。他醒来时发现他的头发上结满了晶莹的露水。他睁开眼一看,发现好奇的人们已围在树的四周,这一次他看到人群中有不少外乡人。他们像昨天那样在指点议论。冯小目先把头上的露水用手抹去,然后抬头看挂在树上的食物,发现那些食物还像昨天
       那样,没有动过的迹象。冯小目就喊:爹,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呀,你难道成了仙不用再吃东西了吗?这时,围观的人群也议论开啦。一个说:树上的老头也该有三十多天没吃东西了吧,可能他已经饿死了吧。另一个说:活该,你瞧,他的眼睛放射着绿光,就好像一只蝉儿的复眼,有这么亮的眼光怎么会是死人。又一个人说:如果他还活着,那他一定像一只蝉一样靠吸吮树中的汁液维持生命。
       冯小目为了把他爹弄下来想了不少办法,但都无济于事。他搞不懂他的爹为什么要这样。他知道他爹这几年很伤心,因为他的爹一连死了两个儿子。是的,冯小目的大哥和二哥在一年之中相继死去了。冯小目的大哥二哥死后,大嫂二嫂就改了嫁,麻雀和喜鹊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冯小目就要当他们的爹,就要管教他们。冯小目认为他爹攀援在树上同他们家中出了一系列悲惨的令人绝望的事件有关。
       麻雀和喜鹊听从他们的叔叔冯小目的安排,这会儿无精打彩地守着这棵香樟树。他们对这个事厌烦极了。他们看到别的孩子自由自在地在捡垃圾,他们羡慕之极。他们不由得恨冯小目,还恨树上的这个老头。
       孩子们都不知道树上的老头干过什么。他们出生的时候,老头子已经隐居在他的家中足不出户了。但这几天,他们听了不少村子里的人和外乡人对这个老头发表的议论,给他们的印象是树上这个老头是个大流氓,大坏蛋。有一个孩子对麻雀说:麻雀,你爷爷怎么那么坏,你的爷爷在台上时搞了那么多女人,邻村的人还说你爷爷从前带着人把他们村的人打死了,你爷爷是个杀人犯呢。这些事情,麻雀和喜鹊都不知道,他们懂事的时候他们的爷爷已是个不声不响的古怪老头,他们没想到他们的爷爷曾经这么霸道过。麻雀不相信这些事是真的,照他的看法,他爷爷虽然有点古怪,但不会像他们说的那么厉害。不过,麻雀对他爷爷干过什么没兴趣。目前,他惟一的想法是他的爷爷从树上下来,或者干脆死掉,那样,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捡垃圾去了。他的伙伴们说,已经有货郎来收瓶子和别的废品了。废品不但可以换吃的还可以换钱。
       不远处出现了一帮孩子。麻雀和喜鹊不认识他们,那些是邻村的孩子。邻村的孩子也来看热闹了。孩子们的腰上都系着一根军用皮带。有的孩子的皮带上吊着一支玩具手枪,有的孩子吊着一只弹弓,有的孩子则佩着一把刀子。他们到香樟树下来好像是来参加一次战斗。但邻村的孩子究竟是踏在陌生地界,他们见香樟树下的麻雀一伙,似乎有点胆怯,站在远处向香樟树指指点点。这时,有一个人拉动弹弓,啪的一声落在树上的老头身上。做完这个动作,那些邻村孩子都仓惶逃遁。本村的孩子们想去追赶他们,但麻雀却拦住了孩子们,麻雀说:随他们去好啦,我不在乎。喜鹊觉得不应让邻村孩子这么蛮横无理,他对麻雀说:哥,怎么能随他们干?麻雀说:喜鹊,你他娘的真笨,我恨不得他们把老头砸下来呢。那些逃跑的邻村孩子见香樟树下的孩子没反应,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们又像迁徙的蟹群那样慢慢地移过来。这回,他们搬来了不少牛粪和烂泥,站在远处开始向树上的人攻击。有不少次他们砸中了树上的老头,但那老头儿一动不动。喜鹊见邻村的孩子没完没了,有点忍不住了,他问:你们为什么砸他呀?邻村的一个孩子跳出来说:我们是来报仇的,因为他杀了我爷爷。他带着人来我们村子打架,结果把我爷爷打死啦。香樟树下这回也围着一些大人,他们见到这一幕一样态度漠然。大人们知道打架的事,那会儿,本村同邻村争一个湖,争执不下,结果这个树上的人带领本村人把邻村打了个稀巴烂,把湖夺了过来。这场械斗导致邻村二人死亡,本村五人受伤。想起这些事他们感到十分遥远,遥远得犹如一个梦境。对眼前的这一幕,村里人是熟悉的,树上那人下台遭受批判时,村子里的人也曾用牛粪砸过他。他霸占的女人太多,村里人都恨他。只是这几年这个老头生活低调,他们忘记了他的存在。现在这个老头又成了一个活靶子。村里人见麻雀和喜鹊不管,也趁机从地上捡起石块朝树上那人砸。树下有一个本村的老头似乎对村里人的这种态度有点生气。他对村里人说:你们别这样对待他,他虽然干过坏事,但也干过好事呀。他把邻村的湖、山、田地夺过来,让你们有鱼可吃,有粮可种,你们不该忘了这些。
       一辆手扶拖拉机朝香樟树这边开了过来。开手扶拖拉机的是冯小目。手扶拖拉机被擦洗一新,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芒。一会儿,冯小目来到香樟树下。他见他爹的裤子、衣服、头顶上都是牛粪,就知道有人欺侮了他的爹。麻雀和喜鹊肯定趁我不在玩去了,否则他们是不敢这么干的。冯小目知道他爹有很多仇人,但他们的仇恨如此强烈他没想到。看着他爹被人欺侮,他感到非常愤怒,就好像那些牛粪是砸在他身上似的。他把愤怒发泄在麻雀和喜鹊身上。他吼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爷爷被人欺侮了,你们都到哪里去了。麻雀说:我们一直在这里,没人欺侮我爷爷。围观的人群就轰地笑了。麻雀趁机一溜烟似的逃走了。冯小目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以后,他对树上的人喊:爹,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攀在树上,我猜出来了,是因为你恨这辆拖拉机,爹,我今天听你的话,当着你的面把拖拉机烧啦,爹,我烧掉拖拉机,你总可以下来了吧。
       冯小目知道他爹仇恨这辆拖拉机。这是他们兄弟几个和他爹的根本矛盾所在。他爹下台不久,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想发财了。也确实有不少人发了财。冯小目的大哥把两个弟弟叫到一起,商量着去买一辆拖拉机搞运输。那会儿,他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管任何事情,因此,他们没同老头商量就把拖拉机买了回来。他们把拖拉机开到自家的院子里的那天,老头原本茫然的眼睛突然发出尖利的光芒。这情形让他们想起小的时候他们因为偷了邻居的一只鸡在烧着吃时被他们的爹撞见的情景。那时他爹也是这种尖利的眼光。那一回,他们的爹把他们吊起来痛打一顿,他们的身上都是一道一道的疤痕。现在,老头从屋里出来,站在他们的眼前,老头的生命好像突然被什么热情点燃,他的眼神也令他们畏惧。他们一直害怕他爹的眼神,即使这个人现在已下了台,已成了个糟老头。老头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买这玩意儿?他们说:爹,我们家太穷了呀,你瞧别人家都盖起了新楼,可我们家的楼到处漏风漏雨。爹,我们再穷下去就会被人瞧不起。老头吼道:穷有什么罪过,你们抱怨个什么。说着,老头就点燃火柴要把拖拉机烧掉。他们兄弟三个当然不同意,他们把老头给绑了起来,抬进屋子里。老头被绑了三天三夜。
       可谁也没有想到拖拉机让冯小目的大哥和二哥死在了路上。首先是大哥开拖拉机进城拉货,不久大哥出了车祸。后来二哥接班开拖拉机,二哥不久也出了车祸。老头再次想烧掉拖拉机是二哥死后。听到二哥死了,老头子失声痛哭起来。长这么大,冯小目都没见爹哭过,爹哭成这个样子,冯小目很震惊,不知怎样安慰老头。冯小目在一旁静静地观察老头子。只见老头子拿起一根燃着的木棍,向拖拉机走去。冯
       小目最初还以为爹这是为死者安魂(类似于烧香),后来才知道他爹是要把拖拉机烧掉。这个冯小目不愿意。冯小目喜欢拖拉机,他梦想着亲自驾拖拉机进城,所以,他又把他爹绑了起来,绑了三天三夜。
       拖拉机这会儿停在香樟树下。在开来之前冯小目花了几个小时把拖拉机擦洗一新。冯小目已经点燃了一捆稻草秆,他的手在不住地颤动。冯小目哭了起来,他对树上的人说:爹,我知道你不喜欢拖拉机,我知道大哥二哥死了你很伤心,我知道你也担心我出车祸。爹,你下来吧,我现在听你的话把拖拉机烧掉。拖拉机一下子燃烧起来,火焰映红了周围人们的脸。冯小目已经泪流满面,在火光下,满脸的泪水发出七彩光芒。麻雀和喜鹊见到这一幕也惊呆了,这辆拖拉机是他们的骄傲,现在竟这样烧掉了。但树上的人对此无动于衷。
       冯百吹每天拿着枪在香樟树边转来转去。他从不同的角度拿枪瞄准树上的老头。在他的幻想里,他已经多次把老头杀死过了。这天,他又来到那石块后面,他的枪像以往那样对准着那棵香樟树。他扣动板机,砰地一枪。吊在树上的一只瓶子被击中后碎裂。麻雀和喜鹊茫然地转过头来朝百吹这边看。他俩好像一点也没有吃惊。他们好像期待着有人一枪毙了他们的爷爷。接着又一只瓶子被百吹击碎了。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说百吹要杀死树上的那个人。他们说百吹已经选好杀那人的日期了。这个说法自然传到了冯小目的耳里。冯小目就打算找百吹问个明白。冯小目朝石头方向走来时,脸色漆黑,眼睛像闪电一样尖锐,像要把百吹一个霹雳打死。百吹已经猜到冯小目干什么来的。他收起枪,把枪捧在怀里,在石头后坐下来。他知道冯小目干什么来的。
       冯小目来到百吹前,问:百吹,你总是把枪瞄准我爹,你究竟想干什么?百吹闭着眼睛,没理冯小目。冯小目说:冯百吹,你别装死样,你回答我,你究竟想干什么。百吹依旧没吭声,但这回他拿眼睛白了冯小目一下,样子不以为然。这一白眼把冯小目激怒了。冯小目拉住百吹,把百吹拉起来。冯小目说:我警告你,你不要再靠近我爹,你滚远一点,不要再让我看见。这回百吹反抗了。百吹把枪放在石头边,然后推了冯小目一把,差点把冯小目推倒。冯小目见冯百吹还手了,于是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冯百吹。冯小目先把身上的衣服脱去,免得被冯百吹撕破。冯小目脱完衣服,就向冯百吹冲去,然后把冯百吹压在那块大石头上。就在这时,百吹的身下轰地一枪,紧接着百吹哇啦哇啦地大叫起来。原来,放在一边的汽枪不小心走了火。子弹击中了百吹的屁股。百吹的手向屁股摸去。他感到火烫的血沾满了他的手。他把手移到眼前一看,然后大声地哭了起来。他骂道:冯小目,我日你祖宗,我就是要杀了那鸟人,我为什么不能杀那鸟人,我有权杀那鸟人。他是个什么东西呀,他竟当着我的面强奸我妈妈,我为什么不能杀了那鸟人。此刻,冯百吹的脸完全扭曲了,他的哭变得像刀子那样锋利,好像这会儿有刀子在切割他的身体,好像他的喊声牵动着某根神经。冯小目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扭头就走了。他感到他的眼眶发涩,心中发酸。
       树上人的手和脚好像已成了树的一个枝杈,好像他已成了树的一部分。村里的人开始相信,老头活着是因为他像树一样在吸收泥土里的养分。现在,冯小目再也不给他爹送食物去了。那篮挂在树上的食物早已腐烂了。对于刚刚遭受洪水之苦的人来说,浪费这篮食物真是可惜了。现在冯小目甚至很少去香樟树下看他爹。他发现他对他爹的情感变得复杂起来。他感到在他的心头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在滋长。那是一种由于怨恨而引发的情感。总而言之,他爹攀在树上这事让他丢尽了脸面。因为现在。他的名字前已经有了几个不好听的形容词,村里人叫他“色鬼的儿子冯小目”,或叫他“恶棍的后代冯小目”,还叫他是“鸟人的儿子冯小目”。他们当然不是当面叫,他们在背后偷偷地叫。他想找他们出气但他找不到人。他们还说,冯小目之所以找不到老婆是因为报应,是因为那树上的鸟人一辈子搞的女人太多,就轮不到他的儿子了。
       这话开始说到冯小目的心上去了。他觉得他找不到老婆确实同他的爹有一点联系。就是在他烧掉了拖拉机后,那个洪水到来前才认识的邻村姑娘就托媒婆转告他,说她不想再同他来往下去了。媒婆说,你没了拖拉机,你靠什么赚钱,你又要养你哥哥的两个儿子,你这么重的负担姑娘们不吓跑才是怪事呢。说完,媒婆又神秘地说,你爹这个样子,人家姑娘说脸都被他丢尽啦。
       因此,这几天,冯小目的心情十分恶劣。他再也不想去香樟树下看他的爹了。由于心情不好,他变得很敏感。他感到村子里的人似乎都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没理他们。一天,他来到村子里的一个小酒馆,一个人喝起闷酒来。别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冯小目却大碗大碗地喝。一会儿,冯小目喝醉了。他先是哭了起来,接着开始骂骂咧咧。他说:你这个鸟人,你这个色鬼,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他娘的这个大流氓,你玩的女人太多,遭报应却是我。你这个鸟人,你为什么要爬在树上丢人现眼啊。冯小目好像越骂越来劲,他的眼泪哗哗哗地流,像小溪一样欢畅,就好像他刚才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眼泪。他越骂越来劲,冲进厨房,拿起一把刀子,向小酒馆外冲。他吼道:我他娘的杀了你!我他娘的杀了你!小酒馆的酒客见状,就围住了冯小目,不让他胡来。他们说:小目,你喝醉了,你怎么尽说胡话呢。他们夺走了刀子。此刻,冯小目坐在地上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了起来。
       这个村子里的人对那个攀援在树上的老头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失了。他们不再往树底下跑。那老头总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姿态,看多了也看腻了,也就见怪不怪不足为奇了。不但村里的人不往树下跑,连冯小目,还有麻雀和喜鹊也不往树下跑了。麻雀和喜鹊又可以自由自在在垃圾中寻找好玩的东西了。那个树上的老头慢慢被人遗忘了。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有个村里人路过香樟树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树上的那个人竟不在了。关于老头的消失,各有说法。有人说,老头是被他的小儿子冯小目杀死埋掉的;有人说,是百吹一枪毙了这个老头,然后把老头抛到河里喂鱼去了;还有人说,老头一定是被邻村人杀掉后埋葬的;但麻雀和喜鹊听了后不以为然,他们说,他们的爷爷变成了一只鸟,飞走啦。
       艾伟,作家,现居浙江宁波。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乡村电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