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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不可确定的羊(散文)
作者:黄 毅

《天涯》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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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枪打死了二十四只羊
       羊在草原的时候,尤其是和碧绿的草水红的花相映成趣的情况下,才显得那样单纯,富有寓言的意味。少年牧人的抛石器,以羊为内容的民间故事,以及狼和小羊,总是喊叫狼来了的说谎的孩子,都为羊的身世和背景铺垫了一层充满哀怜的成分。毫无疑问,除了狼爱吃羊还有人还有更多的东西都喜欢羊身上那股浓淡相宜的膻香味儿。那么羊呢?只有吃草的份儿,羊和羊之间形成的默契和混合,不是我们人所能理解的,那些随意被排出体外的油黑而浑圆的粪球,往往是不分彼此的,谁的嘴抵着谁的屁股都无所谓,嗅着同一种气味,自然而然排成杂乱而有序的队列,从这个山凹漫向另一处山凸,千百年了,羊走着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那么羊步入城市就是另一回事了。
       是一个离天明还有相当一段时间的清晨。这样的清晨容易让人想到非人间的种种场景,羊就是这个时候自城市的边缘开始向城市进发,尤如驻扎在城边的部队,接到命令在天明拿下这座城市。因此,在城市的机动车辆都纷纷沉入梦乡的时候,羊的部队肃然而有纪律,谈不上大模大样,也谈不上小心翼翼,纷沓的蹄子在它们非常不熟悉的柏油路面上,叩击出零乱而有秩序的节奏。
       雾滂使街边的树影愈加浓洌,并且从树丛向四周散开,羊的出现有些怪异,像反穿着白色伪装衣的敌特,在黎明前的更黑的夜汁中,显出一种扎眼的白来,但这白是影影憧憧的,不确定的,如果你真的看清楚了白,羊的犄角大概已经抵到你的屁股了。
       吆羊的人,往往是上了岁数的维吾尔男人。他的喊声短促而勉强,总有痰音相伴。往往也看不清他的面孔,不套面子的皮大氅,厚厚的领子一直竖到两耳之上,他把羊皮穿在身上,因而和羊群一样白也和羊一样不怕冷。只有莫合烟的星火间或一闪,显出他浓郁的髭须,当然由此可以推想他有一双阴鸷的眼睛。
       羊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牛、马甚至骆驼们这些大牲畜都走过的路——这是通向城市屠宰场的路。所谓的屠宰场不过是在那条著名的过境公路旁用铁丝网和栅栏圈定的也是法定的大屠杀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经过无数次血的洗礼,红得发暗,有些名贵宝石的润泽劲儿;至于那些直接从肠肚里倾倒出的粪便中,还没有完全被消化的草屑,黄的绿的完全是混为一谈,可以看出草转化为血、肉、奶时的悲惨相。浓郁的血腥和冲天的恶臭并未因为天气寒冷的凝冻而有所减弱。但是羊们并没有预先知道这是死亡之旅,也并没有接到通知去奔赴一个性命攸关的约会,它们跟随着头羊,头羊在吆羊人的引领下,就像在夏牧场转场,或者由秋天进入冬窝子,完全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没有什么可担心也用不着费心地去猜想,只是这次的行动有些沉闷,从吆羊人的背影里就隐隐透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氛,羊们非常怀念在草原上高低不同的吟唱,即使谁唱错了一句,也不会有人笑话,羊们在城市只唱了一句,便被大街两旁的高楼依次传递来的回声吓了一跳,被自己的声音吓住这还是第一次。
       血腥和粪便的气味是一种信号,是一种不祥的信息。头羊站住了,所有的羊都停止了前进。吆羊人从怀里掏出被他的胸脯焐热的铜铃铛,但并不佩在头羊的项下,而是自己很有劲地摇动着,让人发出羊的铃铎之声,让羊听懂来自领导者的号令。于是头羊在望了望吆羊人之后,便默不作声地向前迈动了脚步,所有的羊们亦步亦趋。铃铎的声音四溅,铿铿然亦嗒嗒然,它遮掩了一切不祥的信息。
       ——但是,羊们坚决地在栅栏外的大门边立定了,不肯前进一步。那一峰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骆驼,横躺在地上,像要表述什么而又含混不清,白色的也是大量的唾沫在它的唇齿间堆积横溢,怪模怪样的身体在被放倒之后,更显丑陋而无奈;还有一头犍牛,蛮横地将它的犄角来回摆动着,充满了傲气和挑战,但在它粗重肺活量极大的一声闷吼刚刚从喉管进出的刹那,它的喉管便被迅速切断了,缤纷的血是以声音的形式飞散到半空的,这容易让人联想到节日夜晚的焰火。犍牛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坚决地轰然一声倒地,被它的身体掀起的尘土带着牛粪的气味经久不散,犍牛的眼睛睁得绝大,快要夺眶而出,充血的眼白,像已经露出曙色的天空。
       羊们从这一道不灭的眼神里领悟到了什么,它们开始不安,纷纷议论着眼前的一切,但没有一只擅自逃离。它们的首领魁岸而峻拔,略向后去但绝对直指天空的犄角,锋利而漂亮,就如同指挥官的佩剑一般,具有不可动摇的权威;而首领高高翘起的尾巴上,那一块被主人特意染红的地方,像朱红的大印炫示着它的部族。在太阳升起之前,所有的羊都要变成肉。
       人变得愈来愈没有耐心,脾气暴躁再不跟羊商量什么,有人开始用鞭子和木棍驱赶羊,痛疼的羊四散而去。还是吆羊人懂得羊,他黧黑而遒劲的手一把便攥定了头羊的犄角,那个硕大的熟铜铃铎被迅速安排在头羊的项下,顿时铎声訇然,光音四溅,四散的羊群嘎然收住步子,纷纷调转了头,朝向它们首领伫立的地方靠拢而去。这些羊们,这些年青的老者——眼睛清澈而灵活——阅尽了世间沧桑,但项下的胡须已显苍然之态,这是生命的复杂体,把衰老和青春集于一张脸,这该是最有头脑经验也最有热情活力的一群,但羊却不是。
       在它们的首领被带进屠宰场之后,追随着那顿挫的铃铎之声,羊们整齐地迈入了死亡的门槛。羊的执拗和信仰,来自于对它们领袖的崇拜,那不绝于耳的铃铎,终于喑哑了,它又回到吆羊人的怀中,倾听人类的心跳。
       太阳照常升起,被羊和大牲畜们称之为午门的地方,肉类在以公斤的计量方式进行出售。检疫人员标志合格的蓝戳,被照例印盖在羊的尸体最肥美的地方,那块紫蓝色,盛开在肉的土地上。
       女儿曾经给我出过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她神秘而急切的大眼睛仿佛隐藏着全世界唯有她知道的秘密。急转弯题曰:一个人只开了一枪,便打死了二十四只羊,为什么?
       我极尽了我三十多年人生经验而终于没能将脑子急转到正确的答案上来。
       女儿终于忍不住了:“告诉你吧,那人一枪打死了站在悬崖边上的领头羊,头羊掉下悬崖所有的羊不都跟着跳下去了吗?”
       我恍然。我愕然。我在女儿面前惭愧。羊啊,又总是与头羊有关的问题。
       羊与狼的定律
       在新疆,白色总令人陷入遐想。白色,必须是大片的,诚如西风翻搅漫舞的芦花,一望无际的棉田,垛入苍空的白云,抑或繁如星云的白蝶,弥天弥地的大雪,铺天盖地的羊群……这些只有在新疆才能看得到的大白色,构成了我们视觉以外的莽莽苍苍。几许悲怆,几许空朦,随便从中抽取其中几个个体的原素,便能搭配组合成很有意味的场景和颇具象征性的寓言。比如大雪和羊群。
       雪和羊谁更白,是一个无人深究的问题。是雪染白了羊?还是羊加厚了雪?雪的飞临,为羊群的生存背景提供了一种含混的深度,而羊群的咩叫,则为雪天雪地的旷野平添了几分寂寥。
       总之雪使清晰的世界变得含混起来。无所谓好恶,无所谓冷暖亦无所谓真假,一切美丑皆
       施以粉黛,那么羊群的挨挤便使雪蠕动起来,这些生动起来的雪,才有了一份真实。但是雪也是致命的。在我们以雪和羊为命题的叙述中,最好加上狼。雪、羊和狼方能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单元。
       这已经是冬天的第九场雪。从九月底就开始飘飞的雪,到如今仍没有倦翅,过去只在山里飞飞落落,从一个山头掠向另一个山头,如今她已飞遍整个世界。那么,那些羊们,忽然就没有了绿草,雪剥夺了羊的一口鲜嫩,羊因此比雪更耀眼。雪也断了狼的许多念头,作为草原食物链中最重要的一环,狼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从众多的食物来源中涌现出来的羊,只能成为狼此刻的衣食父母。
       但是雪是致命的。绵绵不断的雪,增加了羊的绝望。雪的莹白,再加上自己的白,羊承受着色彩失踪的巨大恐惧,这不是谁的弥天大谎,白色带来的虚空,无边无际,白色带来的死寂,绵绵不绝。
       在雪的集体静默中,人可能患雪盲,人可能丧失理智,人可能在同类的身上弄出点血来,让刺目的红色冲散白色围困,从白色幻虚中回到真实中来。但羊没有防雪盲的墨镜,没有医生,也不能也不懂用头上的角刺破同类的肚子,用鲜血唤醒自己。
       雪是致命的。整整一群羊,在冬天第九场雪到来时,它们都患上了雪癔。这是一种羊的精神病变,它们不再进食,目光散淡,咩声刚一出嘴,便被风驱散;更主要的是羊的魂魄仿佛被谁攫去了,羊群显得六神无主,或站或卧,一种不祥而恐惧的气息牢牢笼罩着这群羊。牧人们更是束手无策,请来的兽医根本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羊的面前堆满了精饲料,而羊们漠然无视,牧人只有祈祷苍天,让安拉保佑他们的羊群。
       陷入白色恐怖中的羊们,实际上也陷入了一种无我无物的大境界,原先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过思考,总之现在一切都停止了,没有愿望,也没有欲求,一副随遇而安、任人宰割的样子。羊能活到这份儿上,也算大智慧了。
       狼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关于狼和羊的故事,千百年来流传的只有一种版本:那就是狼如何凶狠,如何狡诈,如何灭绝狼性,而羊又是如何善良,如何柔弱,如何不堪一击。在狼和羊的所有交往中,羊显然是以受屠戮的面目出现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只羊打败过一只狼,羊头上的两把犄角,向来没有吓退过一只狼的进攻,只听说过虎口脱险,谁听说过狼口逃生?羊的存在,为狼提供了一次次证明自己的机会,狼的野性,因为羊的存在而愈发生机勃勃。
       狼就在这个时候出现。羊们都得了雪癔,羊的内部虚弱之极,羊已不再设防,只有护群的老狗狂吠不止,但这仿佛更加告诉狼,羊就在这里。
       天极黑,伸手莫辨五指,只有狼眼闪烁如寒星,峡谷之风掠过,摹仿狼的高吭的嗥叫,而飞进的雪霰一片沙沙之声,犹如狼群宽大的尾巴扫过原野。
       羊的柔弱并不能引起狼的怜悯,只能更加激起狼的决心。狼开始大举进攻,狼扑进羊群,晶白的利齿和森森的绿眼辉映,护群老狗躲得很远,尾巴夹在两股间,呜呜地低唤;有血的甜味弥漫开来,有皮肉撕裂的钝响此起彼伏。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羊群忽然开始骚乱,仿佛大梦猛醒,或者被谁点了的穴道突然解开,羊群左奔右突,狼忽然就被羊撞得跌跌绊绊,羊犄角锋利无比,在狼的面前忽忽划着弧线……而这时牧羊人的猎枪也恰到好处地轰响,狼用利齿扼着那些挣扎的肥羊,落荒而逃。这不过是草原上最常见的狼对羊的突袭,但是令牧人大惑不解的是,经过狼的杀戳,羊的雪癔忽然全部好了。清点羊群,少了五六只肥羊,但小小的牺牲,却换来了全部的健康。这世上有许多事很难讲得清,突遇杀伐与鲜血,未必就是坏事,一些根深蒂固的病疾,只有靠入侵者的野蛮才能唤醒,只是谁都不会说:我们渴望狼的血盆大口。而特殊的事物,必须由特殊的方式才能解决。
       藏乳罩的羊
       在山地阿勒寨,冷杉与阳光是这个世界的两个极端——冷杉都高高大大,像身着长披风的剑客,峡谷冷硬的风袭过,长披风的下摆鸟翅般飞扬,冷杉的梢头节制而有份量地飞扬,而长披风里包裹的身板,在风声中凝而不动。最深重的心事,最阴暗的韬晦,最坚定的决心都集于一身,树干含蓄并沉稳,从每一株冷杉的背影皆透射出冷冷的杀机。但是阳光就不同了,它健康而明朗,颗粒粗糙而饱满,类似于小麦或青稞,它在每个事物的头顶播散,牧人的面颊被熏染成紫绛色,岩石的皮肤深褐中透出暗红,阳光的气味有些呛人,这气味营造出一种热烈而平和的景象,在这种景象里,人最容易陷入无所事事之中,身体倦怠,脑袋迟钝,纯净的世界有时让人丧失记忆。在看到第一朵野罂粟,看到第一只甲虫,听到第一声枭叫或第一声狼嚎,记忆重新工作,从第一朵野罂粟开始的序号排列,记忆变得单纯而屈指可数。
       就是在这种景象中,我发现了羊。羊是山地阿勒泰唯一在阳光下不改变肤色的东西。我从草地上抬起头,看着那些不知从哪儿一下冒出来的羊,像雨后几分钟之内在草地的阳坡拱出的蘑菇,新鲜、丰润,让人望之动情。
       人长着眼皮真好,对不想看或不敢看的东西,只消闭上眼皮子就行了。因此书上更确切地将眼皮子称作眼帘,这“帘”用得何其贴切,既有布料的质感,又有动感。刚才仰躺在草地上,素面朝天的架式,把眼帘拉上,面对正午的阳光,眼前便制造出一片血红,且嗡嗡作响,只要眼睛一睁开,血红和嗡嗡的声音便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将眼帘如此开合几次,竟然屡试不爽。这会儿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近处的羊,也试着将眼帘开开合合,但起初什么结果也没有,几次以后,在眼皮子制造的黑夜里竟然出现了几块白色的斑点,我知道那是羊的影像于我的眼底反复作用的结果,就如同往事。
       我开始注意羊。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羊都是最没有意思的,尤其是老羊,都有副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表情。他们对待草的样子很认真,像寻找失落于草地的钥匙,东闻闻西嗅嗅,嘴角还在快速地错动,念念叨叨的;倒是他们的孩子尚有几分天真,对幼小的事物,人总是怀有一种天然的怜悯和爱意,对小羊亦不例外,甚至小羊向体外排粪球的动作,都令人觉得那么拙朴自然。
       她长着花白的胡子,在下颌高高翘起的一绺胡子,但她是母亲。这的确有些让我感动。就像现在的许多年轻人脸上留着胡子,脑袋后面却扎着一把小辫儿,既怪异又令人侧目。我之所以强调令我感动,是因为那么多标新立异的事都是人干的,羊只干了这一件。
       更让我吃惊的是,这母亲鼓胀胀的乳房上竟然也戴着乳罩,乳罩是黑布或者别的什么花色的布块拼凑缝制的,显然已经用了一段时间,那上面奶渍或者别的什么形式的特殊颜色,充满了沧桑感。母羊就戴着这样的乳罩,目光无邪地从一蓬草走向另一丛草,她没有丝毫的羞怯和慌乱,更不会对我的无礼目光产生丝毫的愤怒。这和海滨浴场那些皮肤棕黑,着三点式泳装扭来扭去,尖声尖气叫喊的女郎有着根本的区别。那些丰乳肥臀的女人们,用一种遮掩来宣告裸露,用极少的禁锢换来大面积的解放。
       羊就戴着人给做的乳罩走来走去,公羊们视而不见,表现出良
       好的品质和修养,这也是羊和人最大的区别之一。大街上如果走来一个女人,如果她袅袅婷婷,如果她款款娜娜,那一定令无数男儿竞回头,更多的目光可能会飞栖于她的胸前久久不愿离去;如果是在夏天,在薄薄的衣裙下,似隐似现地有那么两处,绝对让男人们憧憬万分,想入非非,与其说那胸前的小衣是为了隐藏什么,倒不如说是为了提示什么。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性的展示,这符合人类欲盖弥彰的一贯作风。
       而羊就不同了,羊用不着为自己的羞体而惭愧,更没有必要用一种曲折的手段来增强自身的魅力,那么母羊戴乳罩究竟是羊的想法还是人的想法?
       在山地啊勒泰,这个远荒遐塞的边远地区,哈萨克牧民们在毡房里还是用传统的冬不拉弹唱爱情,所有关于人类的情爱都是用酒在琴弦上泼洒出的;那么在阿尔泰山深处,镌刻于石壁上的关于狩猎,牧耕,甚至生殖崇拜的岩画,则更有力地证实了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更大或者本质的变化。可是羊为什么要戴乳罩?是这个世界让羊变得愈来愈轻佻而追赶时髦?还是羊受了人的影响爱起美来?抑或是人的恶作剧,把自己难以实现的愿望,通过羊表现出来?
       但是都不像。母羊戴着乳罩走来走去,小羊们在她的周围盘桓不去,那情形好像兜里揣着糖果的托儿所阿姨,让孩子们充满了盼头,可阿姨就是不把糖果拿出来,孩子们有的就用哭来抗议,而小羊则哀怜地低声咩咩。
       傍晚在哈萨克的毡房里喝酒。肥美的羊肉常常让人忘了牧羊人和这羊肉有什么关系,主人请你吃肉的热情和他自己大吃大嚼的样子,更让你觉得锅里的羊肯定不是他亲自牧养大的。
       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很快又消失了。取代哭声的是孩子有力而响亮的吮咂声,显然孩子在吃奶。我猛然想起了午间戴乳罩的羊,那个始终于我心头不释的种种猜测,此刻重又占领了我的胸间。
       我请毡房的主人给我解答,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向他表明何为乳罩,我用手在胸前比划,从嗓子眼里挤出羊的叫声,但终究无济于事,离答案最接近的一次,是主人帮我添奶茶。
       翌日清晨,我被羊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咩叫从酒醉中摇醒,山林里清洌潮润的空气,让我从肺筒子里打出一个震天撼地的喷嚏。
       女主人在挤羊奶,那白色的乳汁随着女主人双手的上下提捏,骤雨般躜射在铁皮的桶壁发出滋滋的声响,而那条颜色不明的乳罩肮脏地扔在一旁。我忽然明白了,人让羊戴乳罩,不是为了保持羊的体形,维持一个不变的常量,而是通过这一手段,控制羊的哺乳。既然人牧养了羊,羊的一切就该为人服务,从草变为奶是所有人都没有深究过的一个问题。因为乳罩,小羊只有去吃草。
       挤完了奶的女主人,麻利地给母羊系上乳罩,拎着满满一桶羊奶从羊群中蹒蹒跚珊穿过。那一刻小羊们都不咩叫了,他们的目光都转向了戴乳罩的母亲,他们分明闻到了乳汁那熟稔而甘美的气味,他们忍不住齐声大咩了一声。为人戴乳罩的母羊们,在所有赤身裸体的羊群中,显得那样无地自容。
       决斗的羊
       在喀什噶尔这样的地方,很容易使入忘却外面的世界。倒是与历史和时间相关的一些东西,都用不同方式,或多或少,或明或隐地被存留下来,那不是人为的结果,而实在是这个中亚名城所包容的东西太广泛,以至于让人难以从现实中把现代和过去严格区分开来。比如小贩的叫卖声,常常夹杂着一丁点儿古老的韵味,如果他的眼神苍茫,如果他的举止节制,那么,你会觉着身处何世呢?再比如在过去的皇宫现在的一个大杂院里,一个维吾尔的少妇,为她的一盆夹竹桃浇水,她的孩子在屋里啼哭不止,而她充耳不闻,她的心思已跑到昆仑山的深处,她的男人为采一块可以打制一副手镯的羊脂玉而身悬绝壁,这样的场景,这样红如烟霞的夹竹桃,你会恍然置身何时呢?
       因此,在喀什噶尔千万不要仔细去分辨什么,在保留了古老遗风太多的地方,感觉是什么就是什么,所有的考证都应该留给大学考古专业出来的人去干,你的任务就是走走看看想想,或者像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一样,斜着肩膀,目光散漫,对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发生浓厚的兴趣。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现在是否发生过什么,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在影响或者暗示着今天,为所有投入喀什噶尔怀抱的人提供些许可资缅想追怀的东西。
       如果这时候你说喀喇汗王朝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桃花石汗也只是一种假说,那么相信你这番话的人,恐怕只有你自己,因为在今天还在进行的许多事,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段上发生的相同的事,而制造这些事件的人已昔非今比,实质上又有多大差别呢?这番所想,是我在喀什噶尔看了一次斗羊所联想到的。
       我对这类事情向来没有太大的兴趣。让动物和动物争斗,不过是让动物来完成人类想干而无法去实践的事;让人和动物争斗,也无非是证明人比动物强。因此,斗鸡、斗牛、斗狗、斗蟋蟀,多少都体现了人类的某种愿望,把动物拟人化,把人拟兽化,总之都是我们自己导演的一幕幕戏。
       斗羊,是羊和羊斗。羊是什么东西?是除了草可以被其践踏蹂躏再没有什么可以能够欺负的可怜的东西,让这种最懦弱的东西去完成最强悍者的壮举,人类需要多么大的耐心和智慧。看看羊吧,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动物。它长了一副可以打斗的头,颅顶插了两把分外壮观的弯刀,不过像是藏在鞘中,随时准备拨出,完全有剑侠刀客的气质;而它的身子却长成了肥胖臃肿富贵相,穿着鬈毛的皮衣,纤细的腿脚像踮着脚尖走路,一摇三摆的。这是多么滑稽的组合,这种组合本身就蕴含了悲剧的成份。向手无寸铁者开刀,多少有点残忍,缺乏君子气慨,既然你在头顶举了两把大刀,那么啖其肉,穿其皮,也是应该的,不然被羊所剐杀的就可能是别的什么。因此,在人宰杀它们之前,先让它们自己斗斗,耗尽锐气,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羊就这样被领进了赛场。所谓赛场不过是密密匝匝的人用他们的目光围拢的空地。羊还是那样温顺的样子,不像牛那样牛气冲天,也不像鸡那样不亢不卑。它被主人带进来的时候,甚至有些羞涩,躲躲闪闪。这是羊里面的巨人,肩高可达一个汉子的腰腹,但它们不是羯羊,后腿之间凸出着一大堆浑圆的东西,说明了它们有着无穷力量的源泉;而尾部是很大一块松软但充满了弹性的整体,有些像巨大的拳击手套吊在屁股后面——这是南疆特有的大尾羊。
       这不是群体的械斗,而是挑单的决斗。人们期待到来的羊,是一只白羊和一只黑羊,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位白人拳师和一位黑人拳手,在绳圈的两头远远地打量对方。但是羊似乎更冷静,低着头,从人腿的缝隙偷窥着对方而不被对方发觉。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它们分别被拴在不同的树下时,从气味里就已经预感了不可避免的遭遇。
       可是羊在回避,努力造成一种被逼无奈的氛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毫无理由的恨,白羊和黑羊的芥蒂是人制造出来的,人有时傻就傻在自以为主宰命令了什么,可实际上往往被对方利用了还浑然不知。羊这时就是这样,白羊嫌黑羊脏黑,黑羊嫌白羊刺眼,仇
       恨在见面的第一眼便已埋下,只是人做了替罪羊,仇恨和打斗都是人让干的,与羊何干?白羊和黑羊被各自的主人推搡到尽可能近的地方,好让双方认清对手的模样,然后主人们抱着羊的粗脖子,向左右摇晃,羊头上的大弯刀划拉着空气呼呼作响,这表明不信任和不喜欢的信号。而主人又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骨眼上,摹仿羊从嗓子眼里挤出紧凑而尖利的钝响,这是警告对方不要滋事,威慑对方不要轻举妄动的声音。在进行完这一切之后,各自的主人便悄悄地拍一拍拳击手套似的大肥尾巴,暗示哥们,上吧,是时候了!
       但是羊没有马上扑向对方,它们略微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向后退却,这如同想打击得更凶猛一些,必须得先将拳头收回来一样。白羊和黑羊各后退了十几步,又几乎是同时奋勇冲向对方,那可是义无反顾的拼刺,让人不敢相信斯文而慵懒的羊竟能跑蹿出马或者鬣豹的步态。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白色的闪电和黑色的闪电便坚决交织在一起,晴空平地陡响一声炸雷,惊得周遭一片哑然。在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羊又迅速退回到各自的警戒线内,但是不作任何停留,白色的山体与黑色的山体又迅疾地接近,两山碰撞,星火四溅,大地猛烈撼动。这时围观者才猛透过一口气来,看黑色的火焰和白色的火焰试图扑灭对方,而人们呐喊的干柴,只能使火光的芒焰更加熊熊。人们都伸长了脖子,在一侧的青筋博博跳动着,睁大的眼睛里纠满了血红,这是一种久违的东西,从内心的深处挣跳出。
       据说斗羊是先祖们在每临战事之前与祭天同时进行的一项内容,人的勇敢和斗志,是可以从羊那里得到启示和提示的。
       羊的打斗是非常侠义的,它们不会绕弯子,使假招,或虚晃一枪,或暗里藏刀。它们是完完全全,光明磊落的较量,直扑过去,不由分说,这有点像中世纪的骑士,比如唐·吉诃德,看见飞旋的风车便骑瘦驴举长矛直直冲刺。
       因此,羊的格斗便充满了悲壮。这有点古典英雄主义的气慨,且不论打杀的起因,也不管胜败的荣辱,拼杀的过程,拼杀的过程所带来的愉悦和激动是谁人所能理解的?
       在羊的十数个回合的撞击中,总有一条闪电被斩断,总有一道山体被崩毁,总有一蓬野火被熄灭,但是羊们不会因为这样的结果而中途罢战。果然,白羊的眉骨开始淌血,像雪地里的一簇红火苗,但白羊没有退却,而是更加猛烈地冲向黑羊,在贴近对方肉搏的一刹那,奔跑中将前蹄和整个前身猛地托起,以加大从上至下的力度,这是致命的一击。黑羊摇晃了一下巨大的身体险些跌倒,也是在那一瞬间,黑白两个世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白羊占了上风。黑羊不敢再战,输也输得明明白白,赢也赢得磊磊落落,它折过头,向它的主人走去,而白羊也绝不追赶,兀立在胜利的大地。
       没有谁会去深究羊们为什么要打斗。羊的胜利或失败,不是羊的荣辱,白羊的头上,被扎了一朵比它的血更亮丽的红绸大花,像个劳动能手或者学习模范,它的主人没有花戴,但却在兜里揣进了一笔可观的奖金,人轻易就可以骗过羊,羊下次还得继续努力。
       在过去,在很久很久以前,斗羊的事总是要比现在简单和朴素的多,不像现在还要弄个裁判,用红绳子在脖子上系一把白铜的哨子,羊也许听不懂哨声,但必须尊重裁判。这也是和过去不一样,并大有进步的事。干。
       黄毅,作家,现居乌鲁木齐,发表有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