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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初吻(小说)
作者:刁 斗

《天涯》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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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早渴望与女人接吻,并且这样想时,身体会出现奇妙的反应,是十四岁。若往前推,在我父辈那一代里,到了十四岁这个年龄,就在家长主持下吃定亲饭交换定亲礼以至于干脆结婚入洞房的,已大有人在;若往后推,在我儿子辈这一代里,到了十四岁这个岁数,男孩女孩就无所顾忌地勾肩搭臂卿卿我我甚至索性同居的,也绝不罕见。就我所知,只有我这代人,在那个尚未成年的年龄段里,好像生理心理都停止了发育,或者说,由于我们的生命被动地经历了一次破坏性的催眠实验,所以我们发育出来的青春期,差不多只相当于毫无意义的一截空白。
       那时候,我既没听说过“接吻”这个词,也没看见过别人接吻,我和我的同学都把接吻叫作“亲嘴”。大家开玩笑时,有时会既猥亵又鄙夷地说起谁爸谁妈亲嘴了,而哪个同学若被人议论了爸妈之间有亲嘴的行为,就如同被人掘了祖坟,要蹦脚跳高地予以反击;如果铁证如山反击失败,便会羞愧难当,好像其爸妈犯下的罪过,只略逊于那些在批斗游街时脖子上被挂了破鞋的风流男女。由此可见,接吻是件可耻的事情,尤其在我这种好孩子眼里,它似乎比学校天天批判的林彪孔老二还罪大恶极。
       那时我确实是个人人公认的好孩子。在家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不光从不在社会上打架,还能帮爸妈买菜做饭收拾房间,他们都夸我懂事省心体谅人。我的好,更主要地表现在学校里。我不仅是连年的三好学生(批判林彪以前叫五好战士),不仅是我们班(批判林彪以前叫排)的班长,还是全年级(批判林彪以前叫连)的“预备团支部书记”。在这里,我得解释一下什么叫“预备团支部书记”。那个时候,学校对学生入团的年龄限制十分严格,不到十五的实足岁数,就别想迈进组织大门。这样,在我们这个十四岁年龄段的年级里,三四百人无一团员。但共青团组织是中学里一个重要的领导部门,在没有团员的年级里它也需要发挥作用,于是,在形式上没有入团的我却提前在思想上成了团员,当上了我们年级的“预备团支部书记”。作为“预备团支部书记”,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像高年级团干部一样出入学校团委的办公室,我能够堂而皇之地成为学校团员代表大会上的正式代表,而在我所在年级开展的各项活动中,我更是一个当然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可就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在我这个好孩子的脑袋里,却萌生出了与女人接吻的下流念头,并且在这念头出现时,身体还有可怕的反应,这给我带来了多么巨大的痛苦与焦虑不言而喻。我十四岁的内心,简直成了一座两军对垒的浴血战场:一边是通行道德规约对一个好孩子的蒙昧抑制,另一边是日趋成熟的生理心理对两性体验的强烈欲求。
       也许有细心的读者已注意到了,我在说到我要与之接吻的对象时,说的是“女人”,而不是“女生”。照理说,作为一个懵懂少年,我能接触到的异性大多是同学,若我真要与谁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关系,那也只能是“女生”而非“女人”。况且,后来想想,当我在学校里作为“预备团支部书记”而德智体全面发展时,也的确有几个女同学对我青眼有加,她们的身体已有曲线出现,她们的眼睛已有水波荡漾,我完全有理由有条件也有可能与她们情来意往,耳鬓厮磨。可我这人,从十四岁那个情窦初开的时候起,直到现在,儿子都情窦开过好几回了,我喜欢的异性,却始终是“女人”而非“女生”。我认为,“女生”只是年龄序段,只有“女人”才是性别符号。尽管我当时没有现在的理性认识,但凭直觉我也能做出判断选择,所以,我对身边不论多么漂亮的女生都视而不见,而只让一个女人在我的眼里心里扎下了根。那个女人,她名叫秦怡。
       有一个很出名的电影演员名叫秦怡。但我说的这个秦怡,不是那个秦怡,我最早听说那个电影演员秦怡,还是我爱恋的这个秦怡告诉我的。我说的这个秦怡,当年是我爸爸的部下,比我大五岁,也就是说,我十四时她年方十九。
       若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异性,十九岁无疑也是女生,即使她参加工作了,和我爸爸那样的大人混在一起了,也不算女人。可在我那十四岁少年人的眼里心里,十九岁的秦怡已经是个标准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行走坐卧,无处不充满成熟女人妩媚的风韵,能成为女人性别的最好注脚。几年以后,电影市场上复映了一批挨过批判的老电影,我为我一生中爱上的第一个女人秦怡,看遍了比我妈妈年龄还大的女演员秦怡参演的所有电影。我发现,其实从演员秦怡身上所放射出来的,那才真正叫成熟女人妩媚的风韵;可即使这样,我仍然认为,我所爱恋的秦怡,作为一个女人来说,与演员秦怡相比毫不逊色。
       我想与秦怡接吻亲嘴时,已经爱上她一段时间了,而我想与她接吻亲嘴,让我的爱情具体起来,则源于两件偶然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我们学校一个女老师被警察抓走之后。我不认识那个被警察抓走的年轻女老师,是她的事情发生以后,我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是教数学的,给高我两级的一个班当班主任。但我始终没法把她的名字对号入座地和某一个具体的女人联系起来,不管别人怎么对我反复描述,她也只是我感觉中一个神秘的幻影。
       发生在那女老师身上的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半夜,她的丈夫忽然回家,发现妻子身旁,双人床上原本属于他的那一半位置,已被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学生给鸠占鹊巢了。女老师的丈夫是五七战士,在农村下放,一年中有大部分时间远离沈阳,对妻子的渴望可想而知。可家中的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气得发疯,不由分说就把妻子和男学生绑在了一起,然后把学校领导和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师傅找到了家中。经过连夜突审,学校领导和工宣队师傅认定,那女老师不仅是教唆犯,腐蚀了学生,还是个变相破坏“五七指示”的反革命分子,于是公安机关就出面抓人了。
       不过我说的第一件事情,到这时候还没发生,是女数学老师被抓以后,才引出了我所说的第一件事情。女老师被抓后,学校如临大敌,立刻成立联合调查组,隔离审讯那个被腐蚀的男学生。当然他们的矛头不是指向男学生的,男学生即使过完了变声期也还是孩子,他们是希望通过打开男学生这个缺口,在指控女老师腐蚀革命接班人、变相破坏“五七指示”的同时,进一步得出女老师利用色相破坏批林批孔、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结论。学校成立的所谓联合调查组,即是有工宣队师傅、教员、学生共同参加的组织机构。那时候,学校一搞运动,就成立这种三结合小机构,我作为一个品牌代表似的学生干部,经常能在这样的机构里谋得一席之地。那天在小会议室参与审讯男学生的,有三个工宣队师傅,三个教员,三个分别来自于三个年级的学生代表;我作为学生代表,也就成了调查组的九分之一。当然屋里还有第十个人,就是那个坐在我们九人对面,鼻涕眼泪淌了一脸的男学生。在调查审讯的前一段时间,那男学生并不能提供女老师唆使他破坏批林批孔、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任何证据,被逼急了,他只说女老师家有《林彪语录》。但有《林
       彪语录》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这我都明白,就更别提工宣队师傅和教员和那两个比我年级还高的同学了。后来,在不知不觉间,三个工宣队师傅和三个教员这六个大人,把话题就引到了女老师与男学生过夜的事上。政治话题是如何过渡向生活话题的,我当时毫无印象,但两种话题的差异甚大,我却深有感触。我不是指针对两种话题他们使用的两套话语系统差异甚大,那些东西,当时我还觉察不到;我所说的差异甚大,是指那不同的话题给我带来的情绪刺激,是大相径庭的。前面的话题,让我警觉振奋,一种建功立业的庄严的东西,稳稳地扎根于我的心底;可后面的话题,却把我心中那种踏实的东西给托了起来,飘飘忽忽地扬洒在空中,一种肚子里有尿没能撒净的感觉,麻酥酥地传遍我全身,让我没来由地激动、慌乱、神往甚至迷醉。
       其实,那几个大人所提的问题都遮遮掩掩,我基本上理解不了;我能理出头绪的只是,那男学生和他们班的一个女生,也曾犯过生活错误。这时候,几个大人试图诱使男学生承认,他和女生犯生活错误,正是女老师教唆的结果。可男学生却按着自己的思路,说和女老师好上后,他就不理那个女生了。为什么?几个大人一起发问,是女老师吃那女生的醋吗?不,男学生说,我没告诉过她我和那女生的事,我是……男学生犹豫了一下,面对几个大人鼓励的目光喃喃说道,我是觉得,和小女孩亲嘴,没有,和老师那样的大人亲嘴,舒服……
       这之后不久,第二件事情也随即发生了。
       我爸爸的工作单位是辽宁展览馆,也就是现在沈阳南湖的辽展商场。那时候,爸爸在那里领导着举办了好几个热热闹闹的大型展览,为沈阳市民沉闷压抑的文化生活涂抹着色彩。那些展览,有歌颂毛泽东的“红太阳展览”,有批判林彪孔子的“批林批孔展览”,有动员大伙去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反帝反修展览”,有证明中国如何繁荣昌盛的“建国二十五周年回顾展览”……个顶个的奢华堂皇,能让观展者接触到许多激昂的文字、浓艳的图画、精美的工艺品和别开生面的布局设计。课余时间,我特别爱去展览馆玩,或给干活的工人打下手,或模仿解说员的语调手势背诵解说词,或穿梭在那些已远远超过其本来意义的纸张、布匹、油彩、木头、钢铁之间。我觉得,与我那些土头土脑的同学相比,我完全有资格像个指点江山的大人物那样不可一世。当然那里最吸引我的,是一个名叫秦怡的女人。秦怡是个容貌姣好性格开朗的女解说员,差不多从我一认识她,就对她产生了种特别的感觉——喜欢上或者说是爱上了她。不过那时候,由于还没有第一件事情对我的启蒙,我对秦怡的喜欢或爱,只能停留在精神层面,也就是说,我从未想过与她亲嘴接吻什么的,只要能看到她,只要她有空时能陪我玩,我就会幸福得腾云驾雾了。
       第二件事情,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发生的。
       有一天傍晚,我在展览馆玩半天了,正躺在“批林批孔”厅的(林彪出逃时坐的)三叉戟飞机模型上闭目休息,等爸爸来找我一起回家。一般情况下,若爸爸对我没特别要求,我总呆在“批林批孔”厅。我对爸爸的解释是,多了解些林彪孔老二的事,我在学校也能派上用场;而事实上,我选择这里作根据地,是因为秦怡的小屋就在这里。展览馆为了便于解说员背解说词时不受干扰,利用大型展具,在各展厅的角落里分割出一些隐蔽而又狭小的空间,作为归每个解说员个人使用的工间休息室。现在我栖身的三叉戟飞机模型,与秦怡的小屋就相距不远,中间只隔了一个(林彪党羽用于谋杀毛泽东的)火焰喷射器的大模型。
       当时我已快睡着了,可朦胧之中,忽然感到,耳边好像有呼吸的声音,脸上似乎也热辣辣的。我忙睁眼,坐起身子,见是手拿饭盒筷子的秦怡正站在我身旁,目光直直地打在我脸上。秦怡看我时总爱愣神,让我猜不出她是看我还是想事,不过我倒宁可相信,即使她想事也是在想与我有关的事,这说明她也喜欢我甚至——爱我。我伸手在她脸前晃一晃说,嗨嗨,眼珠子掉了,她这才眨眨眼睛红一下脸,坐到了三叉戟的大翅膀上。她问我怎么没进她小屋,我说我爸不让我老到别人那去捣乱,她说那你应该喊我一声呀,我说我爸不许我打扰你们工作。秦怡伸手揉搓我头发,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你爸你爸,你怎么那么怕他?我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我知道,其实秦怡也怕他,展览馆里人人都怕他。这之后,我们的话题就是对我和爸爸进行比较,秦怡说,你和你爸长得一样,就是性格差距太大。我说我和我爸也不完全一样,我爸脸盘大……秦怡抢着说,那不算,你是孩子嘛;你们眼睛、鼻梁、嘴唇,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秦怡说着,又直直地看我,还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筷子伸向我嘴唇。你这嘴唇,颜色和棱角……秦怡的动作表情还有声调,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有点似睡非醒了,搞得我也晕乎乎的。我干咽口唾沫,情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表情声调说,秦阿姨,全展览馆的人里,什么什么你都最好。
       秦怡高兴得脸颊绯红,她几乎是伏下身子抱了我一下。我在机舱里,她在翅膀上,我想如果我也在翅膀上,她就不会再松开我;可我在机舱里,她不松开我就会让身体失去平衡。我暗怪自己刚才没钻出机舱爬上翅膀。
       那时候,我是一个聪明的男孩,既会甜言蜜语,还很工于心计,为了迎接秦怡可能给我的新一轮搂抱,我一边继续赞美她,一边就坐到了机舱边壁上,使我俩身体能够等高地坐成一排。秦怡同意我的赞美,但说她嘴唇不如我(包括爸爸)好,认为嘴唇是她的美中不足。我诚心诚意地说,如果可能,我愿意把自己的嘴唇给她换上,让秦阿姨真正十全十美。听了我的话,秦怡果然又很感动,虽然没抱我,却把一条胳膊固定地搭到我的肩上。换嘴唇?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她歪过头来看我一会,说那咱可就说定了呀。我说说定了,可是,我又有点犯愁地问,怎么换呢?秦怡飞快地扫一眼周围,略微思考后说没什么难的,同时把头向我靠来。我感觉得出,这时的秦怡有些慌乱,她嗓音低哑,表情严肃,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真换?她问我,不看我眼睛光看我嘴唇。当然真换,我的喉咙开始发涩,也不敢去看她眼睛,只看她嘴唇。她的嘴唇,浑圆饱满,鲜红欲滴,完全够得上十全十美,若说还有美中不足,也只不过是有点干燥,和此时我的嘴唇犯同一个毛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她的嘴唇没有我(包括爸爸)好。这时她勉强笑出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换,她说,不过你要愿意,咱不妨试试。她把嘴唇向我凑来,带过来一股清香的气味。我想,咱应该是,她吃力地说,让你的嘴,和我的嘴,合在一起……可没等秦怡把话说完,我身体就打了个大大的寒颤,亲嘴!我喊了一声,屁股下边一虚,从机舱边壁就掉回了舱里。
       我恨死我了!其实我不是反对亲嘴,尤其不反对与秦怡亲嘴。我的表现,只能说明我准备不足,准备不足导致了过分的紧张激动,而紧张和激动,篡改了我的真实欲求。我敢说,在那之前,我肯定无数次地记起过那个和女数学老师
       一起过夜的男学生的经验之谈:“和老师那样的大人亲嘴,舒服……”而当我试图体验他的感受,一遍遍在心中确定我的亲嘴对象时,我首选的大人,就是秦怡,也只有秦怡。可这梦想成真的美妙时刻,却让我的紧张激动给轻易断送了。秦怡尴尬地挪一下身子,似乎想伸手拉我一把,但手伸出后又收了回去,只看着我自己在机舱里蠕动。看你臊的,她用一种不很自然的变了调的声音说,阿姨和你开玩笑呢,阿姨知道,亲嘴是没法换嘴唇的,连做手术都不一定行。这时候,爸爸从“反帝反修”厅那边走了过来,嘴里叫着我的乳名。于是,秦怡面无表情地 看爸爸一眼,只和我道声再见,就匆匆朝通往食堂的角门走去了。
       此后的几天,我怕见秦怡又想见秦怡,一见到她就满脸愧疚;好在她对我一如既往,毫无芥蒂地和我聊天游戏开玩笑,这让我多少得到些安慰。不过她再也没提换嘴唇的事。我在私下里暗下决心,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把事情挑明的应该是我,在马上就要到来的暑假里,我一定要天天到展览馆来,找机会告诉她,我非常愿意和她亲嘴。
       可暑假开始刚刚一天,吃罢晚饭,爸爸和妈妈吵完架后,忽然转而对我发难。近来爸爸脾气极坏,经常无事生非地和妈妈吵架,变成了一个讨厌的男人;但他一直挺喜欢我,很少对我耍粗动硬。可现在,他居然毫无缘由地把我当成出气筒了,这对于自尊心极强的我来说是个不小的伤害。以后不许你再去我单位,他恶狠狠地说,展览馆不是你小孩子玩的地方。而在以前,他恨不得让展览馆占去我所有的课余时间,他认为,在那里我既可以学到许多文史知识和时事政治,又可以避免在社会上闲游散逛招惹麻烦。
       爸爸一向比较严厉,但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现在他霸道蛮横地以势压人,让我心下难于接受。而最主要的是,不去展览馆,我就看不到秦怡,若连面都见不到了,还何谈与她亲嘴换唇呢。我让爸爸讲出理由,可他根本没有理由,他恼羞成怒地说,我不让你去就是理由。我想到了秦怡说我性格不像爸爸的话,我知道,她其实是说我不像爸爸那么咬钢嚼铁说一不二,那么,既然我是爸爸的儿子,与他的长相如出一辙,我也就该在各个方面都向他靠拢,培养出与他不相上下的脾气性格。我便横眉立目地站到爸爸面前,拉开了架势要和他大干一场。是站在一旁的妈妈推开了我,她肯定没想到我会气成这样。好了好了,别和爸爸不礼貌了,妈妈说,你姐马上要下乡了,你爸心情不好,你是懂事的孩子要理解他。这样一来,我只能无条件地服从了爸爸。
       一周以后,爸爸出差去了北京,我犹豫再三,终于违背了他的指令,跑到展览馆去看望了秦怡。我希望我的看望能有点结果。可一站到秦怡面前,不管我已下了多大决心,也鼓不起勇气对她表白,告诉她我愿意和她亲嘴;我只问她,爸爸是不是批评你了。那几天里,我一直认为,爸爸不许我再去展览馆,必然跟秦怡有些关系。我的意思是,那天爸爸走进“批林批孔”厅时,一定注意到了我和秦怡的异常表情,虽然他过后没问我什么,但保不准会问秦怡的,秦怡若坦白了“换嘴唇”的事,闹不好就得挨他批评。
       秦怡却像并不明白我的所指,连对我一周未来展览馆也没表示关心,只淡淡地说,他批评我干嘛,倒让我一时哑口无言,更没勇气去提及那天了。我憋了一会,还心有不甘,又带有启发意味地说,爸爸不让我来展览馆玩了,说着去看秦怡的反应。我给秦怡通报这情况之前,并没想她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也想不好她做出怎样的反应才算对头,才更容易让我接受。但秦怡听过我的话后,所做的反应那么冷漠,还是大大出乎我意料,显然她是在所有的反应类型中,把一种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反应反馈给了我。那一瞬间,我在讨厌霸道蛮横的爸爸的同时,对他还把压力施加给秦怡充满了仇恨。是的,我认为秦怡做出如此的反应,一定不是出于本心,而是源于爸爸的压力。我说秦阿姨,我爸不让我来展览馆玩了,可我还想来,和你玩……我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再一次由内而外地紧张激动。但这一回,我想好了,如果秦怡接过话茬,说一句我也愿意和你玩呀之类的肺腑之言,那我就说出那句话来,说我仍然想和你试试,看看亲嘴能否换成嘴唇。可秦怡虽然搂了我一下,说出的话来却让我寒心。你是孩子,我是大人,她说,孩子和大人是玩不到一块的。听你爸话,以后别来展览馆了。
       这一个暑假,我开始了手淫。在想象中与秦怡亲嘴和在自责中完成手淫,进一步加重了我内心的痛苦与焦虑。暑假过完,新学年开始了,学校要在我们年级发展首批团员,其中自然有我一个。新学年里,我们这拨学生的岁数大多数到十五了,可我刚过十四岁半。但若新团员中没我的名字,似乎说不过去,毕竟我早在一年前就是全年级的“预备团支部书记”了呀。这样一来,经学校请示区团委,特批我这个优秀学生干部可以提前获得政治生命,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于是,漫长暑假里折磨着我的种种情感,即那些恨(爸爸)爱(秦怡)鄙夷(自己)相互交织的情感,全被兴奋取而代之了,如何把各种表格填写得天花乱坠,成了那些天里我感兴趣的惟一事情。
       那时我们入团还有这样一个程序,就是学生家长的单位要出具证明,鉴定家长在单位里表现如何思想怎样。也就是说,一个学生想要迈入团组织大门,除了自己无可挑剔,其家长也应该没有瑕疵。正常情况下,团委都是派人去学生家长单位索取证明,这种庄重的形式被称之为“外调”,而外调,涉及了一系列的保密原则。可我的情况与别人不同,我父母都是知名人物,红色背景一尘不染,所以去爸爸妈妈单位索取鉴定证明,也就是一个形式过场了。团委老师很信任我,打发我自己去走这个形式跑这个过场。
       那天我先去了妈妈单位,十分钟后,就拿到了盖有大红公章的妈妈的鉴定。妈妈肯定想在同事面前炫耀我一番,连说要带我到各屋走走。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极度风光,理应配合妈妈的虚荣。可当时,我却委婉地拒绝了妈妈,匆匆爬上了通往展览馆的公共汽车。我的理由是,拿到爸爸的鉴定以后,我得立刻赶回学校,因为团委老师和工宣队师傅,要与我进行新团员讨论会前的最后的谈话。我得好好准备准备,我对妈妈说,可别在最后的时刻功亏一篑。
       其实时间绰绰有余,我没必要匆匆忙忙。尽管从学校出来时团委老师和工宣队师傅说了,我一回来他们就和我谈话,但我知道,一切材料齐备后的最后的谈话,也仍然是约定俗成的形式过场,比写鉴定盖公章还要省事,那是所有入团环节中最为简单的一道工序,我根本无需认真对待。那种入团前的最后的谈话,就是组织的代言人代表组织问:你还有什么该向组织交待而未交待的问题吗?你还有什么应对组织说明而没说明的事情吗?对于这样的提问,被问者只答没有也就行了。谁都清楚,若说自己以前对组织上隐瞒了什么,那就等于承认自己还没有达到团员标准。而我之所以在妈妈那里对谈话一事夸大其辞,只因为我更希望能到展览馆多逗留一会。好容易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去看望秦怡,我得充分利用这难得的机会。
       到达展览馆,我没先去楼上爸爸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来到了“批林批孔”厅。
       秦怡的小屋,隐敝在一块特殊巨大的铁牌子后边,那块牌子没有别的牌子那么花哨,它只是在白地上写满了黑毛笔字,其内容,是对林彪集团那份名为“五七一工程纪要”的纲领性文献的要点摘引。一个多月前,我熟悉它的程度超过了对我课文的熟悉,可现在看它,竟有一种隔世之感。我对爸爸的憎恶又被它唤醒了。我站在“五七一工程纪要”下边,看整个大厅。大厅远端,有几个工人正拆卸一幅孔子的画像;我的眼前,是那个摆在秦怡小屋门口的火焰喷射器模型。火焰喷射器像蛇一样虬曲盘踞,透过它的缝隙我能看到,此时秦怡小屋那扇简易的木门半开半闭,证明秦怡就在屋里。我的心脏突突狂跳,蹑手蹑脚地绕过火焰喷射器基座,连门都没敲,就贼一样跨过了脚下无形的门槛。或许,我是故意没敲门吧,是要带给秦怡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我刚刚钻进小门,就抬不动脚了,因为我意识到,秦怡的小屋里还有别人,有一个怒气冲冲的暴躁男人:……你要敢再胡思乱想,我就把你赶出展览馆!那是一种努力压低了的含糊的声音,以至于我只听出了语气中的暴躁,而没听出来那是爸爸的声音。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向外传来,吓得我急忙退出小门,躲到火焰喷射器的另外一侧。我这才看到,冲出秦怡小屋的男人,原来是爸爸。
       目送爸爸走向那些干活的工人,我又绕过火焰喷射器,溜进了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这回我有意在地板上踩出响声,好使里边的秦怡对有人进屋有个准备。可进屋后,我看到,秦怡纹丝不动地坐在桌前,面朝门口,都未想到去揩抹脸上流淌的泪水。现在想来,当时她一定以为重新进屋的还是爸爸呢。等她发现进屋的是我了,才慌张起来,边抹眼泪边惊讶地叫:怎么,你来啦,这么长时间……我没配合她的惊讶,我已经没兴致带给她什么小小的惊喜了。我站在书桌外侧俯视着她,既没像以往那么害羞,也没像以往那么顽皮,而是努力端出爸爸此时应有的架式。我觉得,我是大人了,我应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与秦怡交往。秦——Yi--我这样张嘴叫了一声,说不好这个轻轻的“Yi”音,是怡还是姨,反正我没像过去那样叫秦阿姨。秦Yi,我说,我爸为什么要欺负你?你爸?欺负我?秦怡机械地重复一句,发出的声音有点颤抖。没有,他怎么会欺负我……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怕你爸说你?秦怡想要岔开话头。你哭了,我爸出去时还气势汹汹的。我不接她的话茬,只尽量不让我的声音也发颤打抖。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什么也不为,你爸百年不遇地来我这一回,哪会欺负我。秦怡这时已自然起来,微笑着说我好像又长高了。我听他说要把你赶走,我说。对呀,他就是来告诉我这句话的,秦怡说。为什么?我说。我,是因为——噢,因为我总把曲阜的音读成屈服的音,秦怡似乎为她即兴找到的理由感到得意。
       我无话可说了。眨眼之间,我又成了一个与秦怡不在同一对话档次上的孩子,这让我异常屈辱。我悻悻退出属于秦怡的狭窄角落,回到宽敞的展览大厅。这时我猛然听到并同时看到,爸爸正冲那几个干活的工人大吼大叫;而那几个干活的工人望着爸爸,个个手足无措表情茫然,不理解爸爸何以要如此震怒。
       我回到学校,交上爸爸和妈妈单位的鉴定证明后,开始与团委老师和工宣队师傅做例行谈话。他们一本正经地对我发问,可我根本听不进去他们问了什么,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没有。后来,他们脸上挂出了不悦的表情,说你爸也没说过?我这才有点发慌,使劲回忆爸爸是否说过。但我并不知道他们需要爸爸说些什么,又不能问,怕他们说我精力不集中,态度不端正,只好从他们的表情上去猜测他们的意思。他们大概需要一句爸爸的落后话吧?我这样想。我认为,他们要了解一点我或我父母身上的落后的东西,也很正常,连林彪那样的大人物都能反动,爸爸这样的小干部也完全允许有革命不够坚定的时候,而且最要命的是,我还真就知道他的不够坚定表现在哪里。我姐下乡时,他说过,我讨好地对团委老师和工宣队师傅说,他说姐姐是劳改去了,服无期徒刑……我话一出口,见屋里的人都大惊失色,也觉得不妥,又忙补一句道,但他随后就自我批评了……
       几天以后,学校公布了新团员名单,没有我;而且紧接着,我还失去了作为学生干部所拥有的各种头衔,直到中学毕业,也未能当上共青团员。读大学时,那帮从高中直接考上来的小弟弟小妹妹们要发展我入团,求我写份入团申请;我谢过了他们,但没写,一直把个不党不群的自由之身保持到如今。同时,也就在学校公布新团员名单的几天以后,爸爸陪同省革委会领导陈锡联毛远新审查“建国二十五周年回顾展览”时,被几个警察五花大绑地抓了起来,先以“林彪死党”,后以“林彪小爬虫”的罪名,送到监狱服无期徒刑去了。当然他没在监狱呆一辈子,四年以后的1978年,就被释放了,被安排到出版社做校对工作。
       自从爸爸被捕坐监,我就再未进过展览馆大门,自然也再未见过秦怡。其实在我此后的生活中,与展览馆发生关系的机会也挺多呢:那里办批判四人帮展览时,我插队的城郊公社组织过参观,那里办中越战争展览时,我就读的大学组织过参观,那里办改革开放展览时,我工作的机关组织过参观,可这些集体活动,我一概溜号了。直至今日,我也说不好,我不去展览馆,是因为爸爸呢,还是因为秦怡,或者是因为那里的文史知识与时事政治,曾把我教育成一个卑鄙的告密者。
       二十五年很快就过去了,秦怡在我的记忆中已似有若无,我之所以还会经常想到她,只因为我经常会想到我对爸爸犯下的罪孽。从某种意义上说,秦怡是我犯罪的诱因之一,我应该恨她。但我从未想过,我还会再去展览馆,再次与她见上一面。
       那是在爸爸去世之前,有一天,送走来家里给爸爸会诊的医生后,妈妈忽然提到了秦怡,问我是否还记得她。秦怡——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演员秦怡,但我随即就明白了妈妈在说谁。怎么想起——那个秦阿姨了?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忽然听人提到秦怡,我竟又出现了十四岁时有过的骚动。幸好妈妈脸对着爸爸,没留意我这个将近四十岁的儿子的情绪变化。我想,妈妈说,咱们应该把她找来,让你爸看她一眼。你爸一直都,喜欢她……我为妈妈的话感到惊讶,不是为妈妈能允许爸爸喜欢的女人到我家来感到惊讶,而是为妈妈说爸爸喜欢秦怡感到惊讶。爸爸居然也喜欢过秦怡?但我的表情很快就正常了,还夸张地对没什么知觉的爸爸做了个鬼脸。在哪能找到她?我问。她在辽展商场家电部当经理,妈妈说。这样我就来到了昔日的展览馆今天的大商场。
       我在家电部找到秦怡时,依稀还看得出她当年的模样。我把目光停到她嘴上,忽然意识到,我心里仍然还爱着她,仿佛我对她的爱恋并没中断过二十五年;而多年里,我培植起来的对她的恨,其实是自欺欺人的一张假面,在那假面后边,是我对她爱而不得的另一种样式的思念
       与渴望。秦怡对我已全无印象,是我说出爸爸的名字后,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你都,长这么大了,她掩饰地说,我真一点也认不出了,唉,就是我和你爸这么偶然地碰上,是不是还认识,也不敢说呀……我没说是妈妈让我来找她的,我只说我来逛商场,偶然之中认出了她。
       我陪秦怡来到爸爸身边时,小保姆说,妈妈到医院取药去了。秦怡坐在爸爸床头,抓牢了爸爸枯瘦的大手,泪水滴到爸爸脸上。爸爸大睁着无神的眼睛,但显然辨不出来人是谁,他看秦怡,和看我看妈妈看小保姆都没什么两样。小保姆去洗爸爸尿湿的裤子了,我不知是否也该借理由躲开,正犹豫间,听到秦怡叫我声乳名。你别走好吗?我站住了,看着秦怡。你还记得吗,她努力拿出轻松的语调说,你小时候,常去展览馆玩,那么多解说员里,你对我,最好。我点头,说记得,我还想说,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现在觉得,你仍然值得我,对你好……那时候,我总盼着,秦怡说,你爸也能像你那样,对我好……我噎了一下,想到了妈妈说过的话。我爸他,我干巴巴地说,其实一直,喜欢你……秦怡这一回的微笑自然了起来,虽然眼里还淌着泪水。他拿我,当孩子。秦怡把头转向了爸爸,轻声叫着爸爸的名字。我长大了,我是大人了,她说,在展览馆时,你就我现在这个岁数……爸爸的眼睛眨也不眨,空空洞洞无知无觉。我想,想求你答应我件事,行吗?秦怡已有点泣不成声,虽然脸朝着爸爸,但我知道她在对我说话。什么?我心里不由一阵紧张。我想吻他,秦怡说,我十九岁时,第一次想吻一个男人,就是他,可他不让……我紧闭双唇说不出话,如果开口,我担心我会说,可你十九岁时,也试图亲吻我这个男人呀。现在,现在他不能拒绝我了,秦怡抬头看我,我吻他,你别怪我,好——吗……我的眼睛早就湿了,我只能代表爸爸点了点头,然后背过身去,任由脸上泪水横流。
       爸爸去世时,我没通知秦怡,后来秦怡听说了,给我挂来电话,责备我不该不告诉她,还说要来看望妈妈。我说妈妈去北京姐姐家住了,什么时候回来,很难说的。秦怡在电话里沉默片刻,然后说她很感激我。你从小就懂得体谅别人,现在还是,她说,你让我与他见了一面,还让我,吻了他,我感到特别心满意足……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一个这样的问题:如果我是秦怡——或者直说吧,我还是我,只是像秦怡那样,在二十五年后才得偿夙愿,那么,我真的就能心满意足吗?
       刁斗,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骰子一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