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作家立场]一个“人”的遭遇
作者:李 锐

《天涯》 2000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前不久,我在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经历了·件很难忘记的事情。香格里拉在云南,在青藏高原的东缘,是康巴藏人的居住地。香格里拉藏语的意思是“心中的日月”,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雪山,草原,牦牛,羊群,遍地盛开的鲜花。像天一样蓝的湖水,在白云下安详平静的村庄。除了在书本上和想象中,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世外桃源,这样的人间天堂。那一天,因为女儿的高山反应,我们脱离旅游团队去了医院。在给孩子完成了治疗以后,我实在不愿放弃漏掉的风景,于是一个人租了一辆汽车去“独游”。走到半路,受不住美景的吸引,就停下车来拍照。鲜花,草原,安详平静的村庄……正当我沉浸在美景当中的时候,忽然从树丛的背后跑过一群孩子来,一边跑着,一边喊叫,衣服和头发在风中飞舞,气喘吁吁地跑近了才听清他们喊叫的话,很简单,只有两个字,“交钱!交钱!”孩子们把我团团围住,“交钱!交钱!交十四块钱!”我立刻明白了,这儿的风景是不可以白看的,更不可以白白地拍下照片拿走去看。这次旅游的一路上我见过了太多需要交钱的“景点”,可都不像这群孩子这么气势汹汹。我的衣兜里并没有恰好的十四块钱,最后付了十五块钱。交了钱,看到其中一个女孩掏出小本来做记号。我忽然明白她在记账,撞到这个风景里来“交钱”的不止我一个。我也忽然才算清,来讨买路钱的是七个孩子,他们要求每人两块钱。回到汽车上连司机也感慨“怎么会这样乱要钱?以前从来没有过!哎……从来没有过!”有了这样的经历,眼前的风景自然变了味道。可孩子们毕竟是孩子,见我的车开了,那七张小脸堆满了收获的笑容,一齐在温柔的晚霞中朝我挥手再见。那一刻,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疼痛和难受,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眼前的风景。
       把这个小故事带到这里来是想提个问题:你到底是愿意留在那个原始的风景里被人欣赏呢?你还是愿意只做一个欣赏别人、欣赏风景的“现代”的过客?你到底是愿意为了脱离原始而去收钱呢?还是宁愿只为了别人留在美丽的风景里而付钱呢?在这个日益现代化的地球上,到底哪里还有可以安放心灵和情感的干净的风景?当风景日益成为“古典”的想象的时候,当自然的风光无一幸免地变成旅游项目被经营的时候,已经“现代化”的一些人,要求保留原始风景的人道基础是什么?或者说像我这样一个坐着飞机和汽车来旅游的人,期待人间天堂一般的美景的道德基础又是什么呢?眼前这“七个小矮人”在我心里搅起的波澜久久难平。
       处在所谓的“发展中国家”,生活在剧烈变化的中国,这样的尴尬和两难尤其地尖锐而疼痛。我自己曾经在黄土高原的吕梁山区做过六年农民。在烈火骄阳之下直起汗水淋漓酸痛无比的腰背、在锄柄上伸开满是血泡的双手的时候,我对原始和贫困的体会,我对机器的渴望都是刻骨铭心的。如今,对现代化的反思是一个世界性的时髦话题。我们都知道,如今这个现代化的地球,是所谓的发达国家殖民了、掠夺了、破坏了原来的“自然”、原来的“他人”才换来的。在这种殖民、掠夺和破坏中,包括了对人的直接屠杀和买卖。当人们非常“平等”地提出对生态环境的要求的时候,却有一个非常不平等的先在现实作为现代化的前提。更有人想凭借着这样的不平等来主宰世界。但是反省自己,所谓的第三世界的人们在没有被殖民,没有被别人掠夺之前,真的是过着一种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的完美的生活吗?现代化的大规模机械耕种对于刀耕火种的代替,是任何诗意化的古典都不可代替也不可阻挡的,因为它们之间更替的深刻原因是生存的优势——说到底它们不过是人在自然环境逼迫之下的先后选择。要求用刀耕火种或是牛耕人种来供应六十亿张嘴,是比核灾难更可怕的灾难。任何对于古典和对于现代化的批判与赞美,都有点像我们对于鲜花或杂草的批判和赞美——我们之所以能够批判能够赞美是因为春天来了,是因为太阳让鲜花和杂草长满大地。
       几年前,在一次会议上发言,我曾经提起一个话题:几十万年前原始的山顶洞人在山洞里点燃的篝火,和宇宙飞船升空时那团尾火的意义是一样的,它们在本质上是一种同构的东西,尽管在这中间相隔了几十万年的时间,尽管在那团火和这团火中间有人类几十万年的文明落差;但是,这两团火都是人类从自然当中分离的象征。已经有了微波炉、煤气灶、电烤箱的我们,已经有了汽车、火车、电力机车、喷气飞机的我们,已经有了热电厂、水电站、核电站的我们,已经有了宇宙飞船的我们,不仅大大扩展了火的用途,而且大大改变了火的形式和内涵。当拾柴烧饭、点火取暖这类行为一方面被视为原始落后的标志,一方面又成为城里人郊游野餐中的“田园享受”时,我们才能体会到“文明”这两个字把自己包裹得有多么严密,多么舒服。从山顶洞人的篝火到宇宙飞船的尾火这几十万年的变化,被我们自豪也是自信地称之为是科学,是进步是一种不言而喻的人类主动进取的胜利。但是,不管多么“进步”,不管怎样“胜利”,在那团火和这团火之间人类的行为是一样的——那就是人在对自然的利用中开始了自己无法终止的“文明”,开始了自己无法终止的“人”的过程。一种自然之物,在与自然的对立、分离中成为人,成为覆盖地球的六十亿的我们。成为“现代化”的、“科学进步”的、“无所不能”的、越来越舒服的我们。这种对于人类文明的自信,这种从人类自身利益出发对整个自然过程、宇宙过程的目的论的描述,这种对人的完美假定,正在成为我们继图腾、宗教之后的又一种神话。这一次的神话崇拜的是“科学”和“进步”;是不断的科学必然带来无所不能的不断的进步;是人的万能。现在,尽管有了后现代主义的种种批判和种种解构,可照样还是阻挡不住这现代神话的滔天洪水。理性的批判就像泛起的泡沫,立刻就被淹没在电视机、电冰箱、空调机、互联网络的洪水之中。因为就连批判者本身的生活,对自然条件的直接依赖也几乎等于零。现代神话的永恒动力不是理性,而是现实生活深刻的改观。这就好比今天来开会的各位,谁也不可能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而改乘帆船和马车回家。现代人几乎是无法在生活中再确认自己的自然身份。衣、食、住、行,千头万绪,没有一样不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在人造心脏、人工降雨、克隆动物、试管婴儿都已经产生的今天,所谓“自然身份”是原始的代名词。在你接受了汽车和飞机的同时,你也无可回避地接受了产生汽车和飞机的价值观念和社会体制。所谓自然,早已经是一个不可复原也无法追回的自然。即便是想到自然,想到环境,我们也还是从“可持续发展”这个最实用的“长远目标”出发。这句话说明白了就是人对自然永远的利用。在这里还是没有多少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可惜,就连这种最起码也最“实用”的话也还是有人不想听。还是有人在为了金钱不惜一切地破坏和攫取。还是有人一心以为可以把攫取留给自己,把破坏留给他人。在这一切“正确”或“不正确”的行为、想象的背后,是我们对
       自然和人类永远存在的前提假定,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假“真理”。
       可偏偏又是科学证明了人不可更改的自然属性。现代的人类学、生物学早已经证明并且打破了人类自大、自美的假设。点燃了一堆篝火的那个“人”,并非是因为他比别的生命聪明,并非是因为他更智慧,而是因为有比聪明、智慧,比所有生命都大得多的宇宙机遇、自然环境的限定。那堆火是在强烈求生的欲望下,是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下“被迫”点燃的。对此,美国医学家、生物学家刘易斯·托马斯在他那本著名的《细胞生命的礼赞》中告诉我们:
       尽管痛苦,尽管不情愿,我们还是又成了大自然本身。我们到处生长,像一个新的生物体盖满整个地球表面,触动和影响所有其他种类的生物,也合并着我们自身。地球有因我们的充溢而窒息的危险。现在,我们是我们自己环境的主要特征。人类,这个地球上庞大的后生动物,被居住在他们体内的共生微生物提供的能量驱动着,按照由最古老的、具有生命的核酸发出的指令,依靠从本质上与地球其他生物一样的神经原获取信息,具有柱牙象和地衣共同的结构,靠着太阳生活着。这就是人类……
       托马斯的话讲得再明白不过了:不管我们怎么“进步”,多么“科学”,到头来也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种生物。我们不过是像古生代的三叶虫和中生代的恐龙一样覆盖了地球。属于新生代第四纪的人类之所以能覆盖地球,不是因为我们的智慧,更不是因为我们的强大,而是因为现在的地球状态还能允许人类的存在。(请注意,这些动辄上亿年的古、中、新的阶段划分,是以人为中心的划分,自然本身是无所谓时间和阶段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庄子在两千多年前,超越道德和情感对生命处境做出的深刻判断,至今仍可借鉴。
       说到底,我们成为今天这种状态,并非是我们“想”成为这种状态,而是我们只能成为这种状态。人的过程在更根本的意义上不是我们目标明确的奋斗,不是人自身的选择。当太阳熄灭,地球沉入宇宙的黑暗之中,所有人想象、设定的目的都会永归于无。包括那个被我们无数次地歌颂过,也被我们无数次地利用过、污染过、伤害过的自然,同样会永归于无。在人的生命和历史中永恒的大地、蓝天,在宇宙的过程中并不永恒。杞人忧天,过去是笑话,现在是人用天文望远镜看到的事实。星系的产生和“塌陷”与人的道德、情感无关,与人的任何希望、要求也无关。可又正是这些与宇宙“无关”的道德和情感使我们确认了自己是人。一方面我们永无返归地球自然的可能,另一方面我们又永无逃离宇宙自然的可能。在那团火和这团火之间被照亮的,是人的宿命。
       ——宇宙不仁,以天地、星辰为刍狗。
       或者我们继续相信那个神话:我们将会坐在宇宙飞船里,让克隆的人类成为覆盖宇宙的生物。即便神话成真,我们人类真的有领导宇宙的能力吗?想想这几千年充满了战争、屠杀的人类文明史,我们真的有权力使自己成为宇宙的污染物?或者这件事情根本与我们的好恶无关?更或者一切都并不能等到那一天。——毕竟,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我们能够看到的。
       在放弃了对自己对自然的永恒和万能的神话之后,我们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和心理环境,我们对自己的行为、信仰、理性,都该有一番彻底的反省和清理。我们到底应当怎样做“人”?这个古老的话题倒真是一个永恒的难题。
       其实,在说了上面这些话以后,我心里的疑虑并没有稍稍的减少。我知道,不管我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管我们所有的人说了些什么,不管我们说得多么机智而圆满,都无法更改这茫茫宇宙中所限定的“人的过程”。我们被宇宙、被自然、也更是被自己裹挟而去。对于茫茫宇宙中这薄薄一层脆弱的生命痕迹,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三叶虫和恐龙不思考自己的命运。而我们思考。仅此而已。
       早就知道“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可我料定说这话的人从没有见过上帝的笑脸。既然如此,还是把自己的问题留给自己吧。
       1999.4.2l,初稿
       8月2日补写于太原
       李锐,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厚土》、《旧址》、《无风之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