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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泊城故事(小说)
作者:夏季风

《天涯》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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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从肮脏的窗玻璃望出去,王军与吴小姗已经走到旅馆斜对面的杂货店了。他们在冷藏柜前站住,仔细地看贴在上面的每一张花里胡哨的雪糕包装纸,为了便于看清楚低于视线的包装纸,吴小姗弯下了腰。这样我就完整地看见了吴小姗结实小巧的臀部,牛仔裤把它包装得像一只成熟的桃子,很饱满。
       王军站在吴小姗的后侧自有他的道理。我想他也是不愿意让吴小姗好看的臀部成为浪费的摆设,所以当吴小姗转过身子对他说了句什么时,他的言行竟出现了迟钝。吴小姗看中了某品种的雪糕。王军叫吴小姗向无精打采的老板重复了一遍那种雪糕的品牌,然后掏出插在屁股兜里的钱包。王军他自己并没有要,因此吴小姗有理由对他承情地一笑。一笑道破天机。我想我大致有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目前是处在什么阶段了。
       与以往一样,这次来泊城,我们的任务也是印报纸。我一直弄不明白,我们那张巴掌大的青年报,为什么非得折腾到这么远来印刷。我们所在的地方好歹也是一个地级市,印刷技术虽不高明,但对付一张小报应该说是绰绰有余的。我估计这里头大有文章,要么老总得了好处,要么泊城印刷厂的头头是他的亲戚,也有可能什么关系都没有,纯粹是业务往来。我挺爱瞎猜的。反正老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老总说要校对要印刷,我们就来了。
       临上车的时候,王军带了一个女孩来,说是他的女朋友,跟我们一块去繁华的泊城玩玩。王军与我说话的时候,那个叫吴小姗的女孩子就站在车下,脚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面,好像要划一个圈打算把自己圈在里头。我说真是你女朋友?对于我的不信任,王军似乎很愤怒,他说你小子怎么说话呢。于是我就没话可说了。接下去王军的意思是把她的开销一并打入我们的差旅费。这种事我以前也干过,所以我不好反对。
       吴小姗铰着短头发,上车后并不理我,一个劲地与王军说话。都是若干年前中学时代的破烂事儿,我认为没什么的,王军却兴奋得不得了,每听吴小姗说一段就笑一阵。我对吴小姗致意后,脸部就一直保持着笑意,并一直对着他们那边,我想他们可能会问上一句是不是或对不对之类的已经肯定的话让我肯定的,看看他们并没有要和我搭腔的意思,也就觉得无趣,转脸看着窗外。窗外,巡道木一连串地晃了过去,像屋檐下随风晃动的一串串腊肠,我感觉自己就像看着腊肠盼望过年的小男孩,傻得可以。
       晚饭过后,我与王军把稿子送到印刷厂的排版房,交待给值夜班的打字员,说要明早:过来校对,让她们费点神,凑着点用时间。这时,我看见站在玻璃门外的吴小姗脸色苍白,也不知是否排版房里的荧光灯的缘故,吴小姗显得病恹恹地虚弱,看见我瞧着她,她就把目光往洁白的天花板上移。因为她属于门上写着的“闲人莫入”的范畴,所以就自觉地站在了外面。
       出来后,我们三个人行走在嘈杂的街道上。泊城临着海,我们不约而同地都闻到了夜色中腥咸的空气。王军以那种炫耀的口气向吴小姗介绍着泊城的高楼大厦,仿佛这些都是他一手盖的。我在心里骂着王军俗套,嘴里却附和着他,我说,你瞧这楼造得……看得出来,吴小姗似听非听的,她有点走神,她甚至觉察到了我逐渐慢下来的步子。刚才,我心中起了个不太健康的念头,想趁夜色温柔之时瞧瞧王军的女朋友吴小姗的身材长得如何。老实说,到了我这种年纪,看女孩更全面了,并不仅仅局限于王军他们的眼光,过于注重她们的面孔如何,而忽略了同样重要的其他部位。
       吴小姗好像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放慢了步子,让我与他们并排走齐。这时节,我已经全方位地考察了她不错的身材。吴小姗的身材属于既结实又有线条的如曲颈花瓶般的那种。对于吴小姗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答。王军开始失去了介绍街道两边东西的兴致,他也感到无聊了。当我看到前面有一个录像厅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沉默中走了一大段的路。我说,我们看录像去怎么样?王军与吴小姗几乎同时作出了反应,他们欢快地说,好哇。这种异口同声的回答让我们的尴尬灰飞烟灭。
       放映的是科波拉的片子《教父》,吴小姗坐在我们中间的位置上。趁我买票的时候,王军买了三根冰棒进来,他先给了吴小姗一支,又送了一支给我。我说,我不想吃,吃了胃痛。王军说,那怎么行?我吃两支怎么像话。我说,不如给吴小姗,女士优先嘛。吴小姗接着王军给她的又一支冰棒,吃吃地笑着,脸蛋看上去挺有光泽的。她把冰棒递给了我,说就吃一口吧。我接了过来。王军说,小姗给你吃,你的胃就不痛啦。我笑着说,那当然,小姗给的冰棒,就是把我的胃冰成冰块,我也要吃的。说这话的时候,趁着录像厅里微弱的光线,我偷偷地看着吴小姗的耳根。她的耳根后面仿佛呈现着蔷薇色泽。我喜欢女孩身体的皱褶部位,比如胳膊肘、小腿弯以及这里说到的耳根后部,有着那种杏子尚未成熟前的若隐若现的淡蔷薇色,这意味着你有可能使它们充分扩展,达到果实成熟后那种丰盈的光泽。这么一想,一阵奇妙的战栗快速地漫过了我的全身。吴小姗好像聚精会神地看着画面,她嘘了一声,说你们快看,他们在密谋要杀人哩。
       看了一半,吴小姗擦汗的一块手帕掉在了地上:王军揿亮打火机要给她找,吴小姗慌忙说,不要了,地上脏死了。她说话的时候,把身子往我这边靠来,尽量躲开王军手上的光。王军这才停止了热心的寻找,和我们一起把目光盯着画面。
       一辆老式的别克车在一听就要出事的音乐里开着,开得不急不躁的。这时我感觉到吴小姗的右脚开始在黑暗的地上摸索着,她的脚把纸屑瓜子皮什么的弄出了细微的沙沙声,吴小姗的脚也随着那辆别克车停在了我的脚边,引擎没关,所以吴小姗的腿也微微地抖动着。我的腿感受到了她所散发出来的热量。我清楚地意识到,别克车的引擎坚持不了多久了。隐蔽在检查所里的暗杀者出现的同时,密集的枪声响了,吴小姗的腿受到了惊吓。她把她的腿靠在了我的腿上寻求庇护。我的大腿变得很有倾向,好像它瞬间获得了独立的意识。别克车漂亮的车体上嵌满了弹孔,教父的儿子把脑袋挂在车门外,嘴角上垂挂着令人难过的鲜血。我侧过头,看见吴小姗的眼眶内溢动着晶莹的泪光,叭这时开始,我认为她是一个单纯的女孩。
       回到旅馆近十一点钟了,吴小姗回到了她的房间。我洗了澡后,就想睡了,录像厅里的噪杂与一天的劳累给我的结果是困意绵绵。王军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兴奋得如一块烧红的木炭,叫电风扇呼呼地冲着自己吹。我说,该睡了,明天还要干活呢。
       王军响亮地喝了一大茶缸的水,说这么早怎么睡得着,再聊聊天嘛。我说,明天还要干活呢。王军说不就是几个版面的校对嘛,明天我一个人干也不成问题。我说,那好哇,聊什么?
       王军说,谈谈你的私生活么。我知道他会来这么一套的,你知道,出门在外而且又同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除了谈谈各自与女孩的交往,彼此还能谈些什么?在同样情况下,女的是否也津津乐道地谈论男人,我就不怎么清
       楚了。我说,我那还叫私生活呀?两个女友都跑到报社里当着大家的面撕破对方的脸,这都变成公开的生活了。
       王军说,李高你怎么回事呀?怎么弄到这个地步?王军嘻嘻地笑着。他以优势的口气怜悯起我可怜的私生活了。
       把你的说给我听听。我装出一副很渴切的模样,说说你的,你和吴小姗。
       我们嘛……我们没什么的,我们是初恋。王军嘿嘿地干笑。
       不说算了,我说。我起身把灯关了,黑暗使我感觉好些,我的口气很愤怒,但我显然是宽宏大量的,我甚至不计较自己受冷落的难堪而去谆谆教导他人的道理,这就是我的鱼兜。我语重心长地说,不过,告诉你王军,两个男人如果没有把私生活交给对方知道,是永远成不了真正的朋友的……王军你太小了,你不会明白的,我们还是睡吧。
       王军在另一张床上很焦急,他的身子把床架弄出了吱嘎的响声。他一下蹦进了鱼兜,我感觉到了这条鱼很蠢所以很有份量。欠揍啊你小子,不就是女人吗?王军跳了起来,我认为差一点,他就要揍我一顿了。他认为我侮辱了他。
       下面就是王军讲的故事。
       吴小姗有一次与她的男朋友在大街上闲逛,当然,这个男朋友并不是王军,因为他接下去才从他们的视线里出现。王军那天是打算去买一些校对用的红圆珠笔的,根本没有想到会在商店门口碰见初中时的同学吴小姗,很快又发现吴小姗的男朋友也是他们往昔的同学。此后三个人觉察到站在商店门口嘻嘻哈哈的不是很体面,来来往往的人群老是打断他们旧日的细节,就到了一个刨冰馆要了三份冰淇淋。王军看着眼前的吴小姗怎么也看不出她从前曾经是个头发枯黄营养不良的丫头。桌上有一只酱油罐,也不知怎么搞的王军把酱油倒进了冰淇淋,王军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刨冰馆的桌子搁着酱油罐是派什么用场的。他尝了尝后变得思路敏捷才华横溢,忽发奇想说,冰淇淋里搁了酱油味道真是不同凡响。
       王军得意地说,当时吴小姗的眼光一亮,问道,真的?她的意思是冰淇淋加了酱油味道真的不同凡响?王军认为事情就这么成了。吴小姗的眼光一亮,她的男朋友就被她推到了历史的地位上。王军说,当然真的,不然他们把酱油罐摆在这里干吗?
       结果我不用说大家也知道。三个人哈哈大笑地走出刨冰馆。
       现在他们彼此亲近多了,他们沿街走着走着到了电影院。王军建议三个离别了七八年的老同学应该一起看场电影,要不,再碰面也不知猴年马月了。吴小姗说好哇,说完看到她的男朋友好像有点不高兴,转而仰着头问他你说好不好?这么一来,那个男的也拉不开面子了,就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一场电影吗?
       王军并不知道那天映的是什么片子,但他说清楚地记得他是坐在吴小姗的左边,吴小姗的前男朋友坐在她的右边。这样的安排使吴小姗在电影院里始终扮演着一个暧昧的模棱两可的角色。那个笨伯看电影看得入了迷。银幕上出现了一个男的牵着一个女的手,相拥在一棵大树下说着昏昏然的情话。这对放肆的男女给王军创造了一个冲动的机会,他就抓住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手盖在了吴小姗的左腿上。王军敢肯定吴小姗不会惊惊咋咋的,充其量她可能会不动声色地捉开他的手,事实上吴小姗连这个行动也没有采取,这种默契的互通关系助长了王军的胆量。吴小姗一直把腰板挺得笔直,她的心无旁鹜令王军感到羞愧与自责。
       王军说那时候他突然闻到了吴小姗身上散发出的一种香味。他肯定地告诉我,那绝不是什么人工合成的香水气味,那种气味只有在百花盛开的草地上或者诗歌中才能嗅得到。我与王军一时都沉默无言,好像我们正在感受着那种奇妙的气味。
       良久,王军嘻嘻地笑了起来,他说:“那个笨伯盯着狗屁的电影在幸福地微笑哩。”
       现在,我想今晚的故事差不多了。我用奉承的话捉住了王军那只我认为还在吴小姗大腿上徘徊的手:“你小子真是色胆包天,第一次见面就动手动脚的。好了,现在我真的困了,睡觉。”
       第二天我与王军去了印刷厂,我捧了一叠大样照着原稿愁眉苦脸地校对了好半天。我想我现在该出去走走了,让王军一个人在这里把余下的错别字揪出来。我在校对的时候,脑袋里老是想着吴小姗。早上我们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睡。她把下巴藏在被窝里,一大堆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浮在枕头上。王军怜爱地对我说,你瞧,这丫头的傻样。我没有说话,我感觉吴小姗的房间满是慵懒的小妇人的气息,耳根后面蔷薇色的皮肤,鼻翼翕动带着淡淡臭味的呼吸,以及裸露在被子外面小巧玲珑的脚踵都让我想入非非。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在校对的时候老是想着吴小姗这些无意识的摆设,在我眼里,它们所处的位置都是意味深长的。
       我正在为用什么理由让王军乖乖地校对,对于我将要长时间的消失不莽撞地东寻西找而苦恼的时候,我腰间的呼机适时响了起来。我让它欢快地响了一遍,接着送到王军的面前,又让这只宝贝呼机对着他淋漓尽致地叫了一遍。我对王军说,你瞧,我那个念文科的女朋友电话都追到这里来了。
       王军笑了起来,一脸幸灾乐祸样,这正中我的下怀。他怜悯地对我说,去吧李高,回个电话,会说清楚的。
       我走出印刷厂后,就朝着我们的旅馆一路狂奔。我从来不会对一只弯得像茄子似的话筒说上一大堆情意绵绵的话,尽管与我通话的女孩可能是我日思夜想的。但我等会儿肯定会对王军说,我在邮局里对电话另一头文科女生说了几公里长的肉麻话,就差把裤衩留下支付电话费了。
       实际上脱身后,对付王军还怕没有正当的理由吗?电话打好后由于昨天吃的不洁小海鲜拉了六次肚子,或者夸张地对王军说,他妈的,在泊城这个鬼地方居然撞上了一个该死的老熟人,等等。
       回到旅馆我先平伏了呼吸,然后推开吴小姗的房门。吴小姗对我突然回来并没问什么,她已梳妆完毕,叉开双腿坐在床上拿纸牌玩算命的游戏。她看到我脸稍稍有些泛红,低着头继续给自己发牌,表情严肃,好像是到了性命攸关的地步。我焦急地坐了一阵后,游戏的结果还没有出来,我听到有限的时间迈开大步咚咚地向我的背后走来。该采取行动了,我想。邀请吴小姗坐公交车到海边去玩,是我当初的设想。你想想,一对少男少女手牵手,在海边追逐着浪花是不是很浪漫?如果是天真纯洁的女孩,还不足以打动她的芳心吗?但是吴小姗是不是属于这类脚不踏实地幻想连翩的女孩呢。我吃不准。
       接下来的纸牌游戏的结果改变了我这种愚蠢而浮夸的计划。吴小姗把手中最后一张牌排出去的时候,她的脸蛋变得一片绯红。我说:“走桃花运了?”
       吴小姗抬起她的小脑袋,她把一股带有淡淡臭味的气息毫无顾忌地喷到我的脸上,我就像闻臭豆腐一样喜欢闻这股气味。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的意思是她的气息并没有超出我以往的经验范围,其他的我估计也不离八九。她水汪汪的眼睛大胆地直视着我,我也毫不客气地与她针锋相对。看着看着吴小姗败下阵来,她低着头,显得有些慌乱,老半天也没把牌理好。
       我再次看见她耳根后面浅色的蔷薇色,很想伸手去抚摸。可我不敢轻举妄动,吴小姗还没有确切的表示。
       后来吴小姗重新抬起头,看我还在看着她,就把我的形象用假装嗔怒的口气说出来。我知道她满心欢喜我对她的痴迷,可她偏偏说:
       “色迷迷的大灰狼。”
       我喜欢吴小姗的这种口气,我想我掌握住了一种彼此不会尴尬的契机。我说,这只大灰狼不仅色迷迷,它还会动手动脚呢。现在,我可以顺理成章地可以轻松从容地把手伸向吴小姗的衣扣。我喜欢直奔主题不喜欢像条鳗鱼,抖着多余的尾巴游得慢慢悠悠的。
       纸牌撒了一地。我看见其中执剑的红桃K直视着我,怎么看它的脸型都有点像王军的,并且逐渐逼真起来。我用脚丫把它拨进床底下,这个轻微的动作并没有影响我们的专心致志。
        王军与我从印刷厂回来已是傍晚。吴小姗依旧在玩着纸牌,电视机打开着,奶声奶气的动画片在这时段开始活跃,与往日一样,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吴小姗已经铺开被子,我们留在床单上的水渍被她掩盖了起来了。
       玩着纸牌的吴小姗坐在被子上面,她是不是准备以屁股的热量来焐干床单上细看还有淡淡血迹的水渍,免得晚上睡觉时身体被捂出褥疮来?而在王军的眼中,吴小姗玩纸牌的姿势肯定很优美,以致于吴小姗头也没抬,都能感受到了他欣赏目光的热量。
       吴小姗说,你看什么呀?
       王军说,看你算命呢。
       我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吴小姗你给王军算算他桃花运有没有开?
       王军幽默地说,我的意思是他尽量想把自己的话搞得风趣一些,我么就不用算了,应该给你李高算算是含苞欲放呢,还是桃花怒放,你总不会是百花齐放吧?
       吴小姗这时候显得有些心烦,她糊乱了手中的纸牌说,王军你别贫嘴了。然后她把脸对着我与王军,对着我们之间的虚无地带,问道,晚上有什么安排?
       除了跳舞,我们夜晚的生活还能有什么呢?在泊城一家名叫红菱艳的舞厅里,我、王军与吴小姗进去的时候音乐已经很疯狂了。一曲迪斯科拎住了我们那条无形的尾巴,把我们的臀部、腰肢与身子抖得大幅度地摇动。吴小姗叫了起来,我搞不懂她怎么不分场合地在这里尖叫。王军可笑地举起双手一伸一缩的,我怎么看也尽是一些对不上节拍的动作,而他认为自己很优雅很潇洒,把媚眼抛给每个路过他身旁的女人。我直冒虚汗,这几年来在几个女朋友之间往复赶场应酬,仿佛一个徒有虚名的歌星,已经体力不支了。吴小姗扭动着腰肢,引诱似的向我招手,舞厅里的灯光掩饰着她直露的欲望。我想我是确实不行了。我屈着身子直想呕吐,我向吴小姗指指自己的心口,又向这个大胆的小妖精摆摆手,表示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你知道即使我身强力壮的,也不想冒这个险,在王军眼皮底下,神气活现地扭到一块来。于是,我先自告退,点上一支纸烟,无动于衷地看着舞池里无数的蚱蜢在音乐气锤的重击下,一高一低地蹦跳。
       灯光暗了下来,一曲舒缓的慢四步乐曲顿时响起。我邀请吴小姗跳一曲。大汗淋漓的吴小姗接受了,我们几乎肚皮贴着肚皮慢慢地蹭动,重温上午那种恍如刻骨铭心的摩擦。到达舞池另一头的时候,吴小姗抬起了她的脑袋,在暧昧的灯光与乐曲中,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像花朵充满了巨大的欲望。欲望的花朵在开放当中噼剥有声,引诱着遍体绒毛的昆虫飞进那无边的陷阱。从吴小姗的耳际望去,王军在若有所思地用塑料管搅动着饮料。我现在头脑清醒,知道眼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乐曲快完时,搭在我右肩上的吴小姗的左手用了劲,她抓住了她自己白天留在我那里的一些细碎牙印。那地方我检视过,有点紫红,有点麻疼,好像吴小姗存心要在我肩上做个牙齿模具似的。我想这并没什么的,我不会替它保存太长的时间,过几日这些迹象将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理所当然,接下去轮到王军上阵,说实在话,他们两个配合得挺默契的,比我和吴小姗强多了。有一阵子吴小姗低声与王军说着什么,王军听完后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跟他说些什么,但这足以让我心慌意乱了。我说过王军是我的好朋友。当他们跳完舞坐定后,我故作调皮地问道,你们说我什么坏话了?吴小姗笑而不答,她用手掌扇着自己敞开的领口。
       王军说,说你的舞比我跳得好呢。
       我的心定了下来,我说,你们别臭我了。
       接下来的是一支电影《魂断蓝桥》中的插曲,舞池里的男女可以把它舒展起伏的调子跳成慢三步。对于慢三步我挺在行,我可以让自己与吴小姗滑翔起来。但是吴小姗拒绝了我的邀请,她把王军跌跌撞撞地拎到了舞池。然后,我就看见吴小姗似乎是抱着王军,在那条乐曲的运输带上展开了他们的羽翼。你瞧,王军这个笨伯很容易就利令智昏了,你瞧,他感动了,眼泪汪汪,恨不得把吴小姗整个儿地吞下去呢。
       我想我是知道吴小姗的意图,她是准备让我像狗一样跳将起来。
       王军与吴小姗跳完了慢三步,我对他们说,我先回去了,你们跳。
       王军不解地问,干什么呀?不是跳得好好的吗?他抹掉了额头上的汗粒。
       吴小姗神情漠然,她在端杯子的时候泼出了些许椰子汁。
       我说,我再呆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你们双双起舞的,我又没有女朋友。
       王军给我搞得真是有些难为情,结结巴巴地说不成话。吴小姗这时候说,我当然要跟我男朋友跳,至少我先认识他王军再认识你李高的。
       王军叫侍者又拿了几听饮料过来,他说,李高你喝可乐,你喝一点解解渴。
       我所要的效果已达到,你瞧王军被我推到悬崖的边缘,他还以为自己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呢。我想该刹车了,这是考虑到一不小心可能会让吴小姗弄巧成拙。换句话说,她如果把王军或者我推下悬崖都不太好,那可得让我更费心思了。我说过王军是我的好朋友。
       于是我说,好吧,你们再跳一曲,完了我们走。他们两个坐着不动,面面相觑。这时候我放声大笑,说,瞧你们傻样。然后拍着王军的肩膀说,我吃你的醋算哪回事,那不是横刀夺爱么?
       在回来的路上,王军意气风发,话多得有点莫名其妙。吴小姗趁机拧了我一把,偷偷地问我,真生气啦?
       我如实回答,说没有。
       吴小姗说,那干嘛闹着回去,实际上我一直想跟你跳舞的。
       我说,差不多了,该回去听故事了。
       吴小姗问,什么故事?
       我也不知道今晚王军跟我讲的故事会怎么样,有一点即结果我想我知道了,大家也都知道了。但我是非听不可的,这样我会感到内心很快活。为什么人人都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你知道吗?反正我不知道。
       今晚一开始王军就把灯熄灭了,他已经懂得在黑暗中叙述的那种乐趣了。是的,隐秘的叙述.这样即使撒一丁点儿谎也是难以觉察了。我对王军说,你就敞开你的喉咙一直讲到天亮吧,反正报纸已校对完毕。
       这一次吴小姗很主动,王军说,我指的是我们到鹤山公园的那一次,午后,她打了一个电话
       给我。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以至于我想仔细看看吴小姗的脸蛋不得不眯起眼睛。这个以出事著称的公园那天游人出奇地少,只有几个老年人颇有感慨地对着树梢沉思。吴小姗带我穿过一片密密的小树林。我们经历一阵短暂的阴暗后,眼前一亮,望见了另一块草坪,这里空无一人,明亮的阳光在枯黄的草尖上闪耀。
       我们仰倒在草地上。我向吴小姗望了一眼,见她拿了胳膊盖住眼睛,我觉得找不出很好的话茬与她搭理,于是也学着她的样子用胳膊挡住了秋天的阳光。我想,如果我与她聊天,聊些什么能更加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呢?把平日听到的一些可笑的事按到同事们的身上,还是谈些自己童年的荒诞与天真,我选择不好。
       前面我已说过,吴小姗比我主动,主要的还是表现在下面的这件事上。我被温暖的阳光弄得昏昏沉沉很想睡,这时候吴小姗突然转身抱着我的头就吻我。我说不好当时的情景,这突如其来的行动,让我显得惊慌失措。
       我在换气的间隙,问吴小姗怎么啦?你怎么啦?我觉得那天下午她有些反常。吴小姗并不回答我,她叮着我的嘴唇狂吻,后来就流出了眼泪。眼泪还挺多,我尝了尝眼泪的味道,与男的一样有点咸。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眼泪,这是我第一次尝到的别人眼泪的奇妙味道。
       我想吴小姗肯定被别人欺负了,不是社会上的小流氓就是她那个没出息的男朋友。可是不管我怎么问,吴小姗似乎没听见,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睛与嘴唇上,用来捕捉我由于问话而躲开的嘴唇。我也就有点身不由已了。我返身过来压着她,装作我想为她复仇而得不到响应,因而愤怒,因而开始狂乱地吻她。我们的腿绞在一起,双方都使了很大的劲,好像是想较量一下究竟谁的力气更大。
       吴小姗闭上眼睛发出了很响的一声叫声。叫声使树上的一对灰褐的松鼠竖起了尾巴。我顿时紧张起来,我差点忘了我们是在公园里。我说过鹤山公园经常出事,不久前,有三个女青年被奸杀在这里,至今尚未破案,有人说这里藏匿着个性变态狂,一个连环杀手。我警觉地聆听着有否脚步声朝我们这个方向靠近。四周没有异样的动静。可是我想,大约是我们两个急促的喘气声妨碍了我应有的敏锐听力。
       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叫人一时难以作出相应的反应,吴小姗坐起来把头压在膝盖上,双手在梳理凌乱的头发,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幼兽怜爱地舔着自己的皮毛。我没有过去帮忙以表示我的歉疚与不安,那时我的头脑乱糟糟的。我冷静下来后,综合了有关直接或间接获悉的知识,我认为吴小姗这个女孩太轻浮了,但转而一想这种轻率的行为对于男的并没有什么坏处,于是就更多地去考虑眼下现实的处境。
       我站起来对吴小姗说,我们回去吧。吴小姗伸手默默地让我把她牵起来,除了那声我认为是装出来的叫声外,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走出几步后,吴小姗站住了,她有点恋恋不舍地返视着刚才我们躺过的那块地方。我说,你丢东西了?吴小姗的表情有些怪异,接着我就看见那片倒伏的草丛,其中有那么几株草叶的颜色有些异样,一些红色的液体正迎着阳光像露珠一样闪光。
       王军说到这里的时候沉默了下来,我想王军不愧是讲故事的好手,他不但在关键的时刻稍作停顿,懂得如何有回味余地,真是不容易。王军缓慢的叙述口气还把我这个唯一的听众搞得恍恍惚惚的,我甚至怀疑昨天我与吴小姗所发生过的事情的真实性,我很想现在就跑到隔壁房间,掀开吴小姗的被子,看看床单上有没有白天留下的,擦洗不去的带有血迹的水渍。
       我说,王军,你小子够朋友。
        第二天,我们坐上头班车往回赶。王军的眼皮有点黛青,看得出来,昨天晚上他睡眠的质量并不是很好。可他还是与我同座的一个生意人交换了位置,坚持跟我坐在一起。那个生意人很乐意坐到吴小姗的身旁,眉开眼笑地似乎捡了个便宜,一句追一句地找吴小姗谈话。吴小姗居然与他聊开了。我听到吴小姗与那个生意人在谈一笔关于狗皮生意的买卖,我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王军毫不在意这些,他很信任我,他认为我们是好朋友。我认为也是。他又谈了一些昨晚故事中遗漏的下脚料给我听,这些听起来像暗语的句子令我们开怀大乐。
       不甘寂寞的吴小姗突然把她的脑袋从后座伸到我们中间,整个神态就像一个不知情的但很好奇的小女孩。她问:“昨晚你们谈什么了?看把你们乐的。”
       我说:“我们能谈些什么呢?无非是一些蹩脚的小故事罢了。”
       吴小姗说:“知道了,你们这些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是谈些下流的故事,把自己一些不正经的事吹得天花乱坠,好像自己是英雄一不小心就被女人勾引了,然后你说给我听,我也说给你听。猜中了没有?”
       我与王军竟一时无语,都有些莫名的慌张,把目光朝向车外。车过隧道时,隧道穹庐顶上的灯光把王军的脸映得很苍白,有点像是映在玻璃上的虚影。
       我们听着吴小姗与那个生意人愈来愈亲热的谈话,他们谈到了生意上的事,谈到旅行中的苦闷,相互介绍了他们的家人、亲戚和朋友,甚至谈到结婚、生孩子等等,好像他们是离别了一些日子又重新聚到一起的小夫妻。吴小姗把头傍着那个年轻生意人的肩,她的话语轻松而愉快、清白。
       我突然感到心慌,旁边的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我们真的在泊城呆过许多天了,真的讲了那么多的故事了吗?
       夏季风,作家,现居杭州。主要作品有诗集《感伤言辞》,小说《杀羊吃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