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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心中不悦
作者:北 村

《天涯》 1999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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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连从乌山小学走出来,心中充满痛苦。他的脸是黑的,他的眉毛纠在一起,眼中散发愤懑之气。他把压抑在胸中的一口怒气徐徐地从口中排出,以免它突然冲出来气炸了肺。黄连的嘴是歪的,朝左边歪,自从十年前一次高烧后他的嘴就歪了,有人劝他去针炙,说一针就能把嘴正过来,可是黄连哪有这个时间呢。他整天忙着工作赚钱,黄连觉得自己快要忙疯了,身上的螺丝就要一个一个地掉下来了,可就在这时候,儿子给他惹祸了。老师把黄连召了去,他就像罪犯一样笔直地站在老师面前听训。三十分钟后,老师训完了,黄连快步从乌山小学走出来,当他走出大门口时,儿子不见了踪影。黄连的肺就要气炸了,身上的螺丝一个一个飞出来。
       学校门口黑压压的,都是接孩子放学的人群,他们就像民工一样聚集在那里,又如烟尘不散。自从孩子他妈突然患肝癌去世后,黄连就每天必有四次来到这座学校的大门口,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绕过一辆又一辆的自行车和摩托车,它们纠缠不清,发出巨大的轰鸣。到处是人的叫喊声,车子碰在一起后的咒骂,大人的吆喝和小孩的哭声。黄连觉得这里一点也不像学校,倒像一个卖黑奴的市场,孩子就像牲口一样被辨别和认领。刚刚忍受完工作折磨的黄连一来到这个地方,心中不平的潮水又动荡起来,他几乎找不到一天有哪个时刻是快乐的。
       到处人声鼎沸,万头攒动,却见不到儿子的人影。他准是事先知道惹了祸逃跑了。黄连吃力地挤到树下,又找不到自行车了。黄连气得喉咙发出声音,但他不知道他该骂谁。他只好去找自行车,结果他找了半个钟头也没找到,那就是确凿无误地被人偷了。这已经是黄连两个月内丢的第三辆自行车了,前两辆丢的是新车,一辆凤凰,一辆飞达山地车。人家给他出主意,必须骑旧车才没人偷。现在黄连骑的是一辆旧的永久车,还是被偷了。
       黄连终于徒步走上了大道,身上和心中都莫可名状地空虚。身上的空虚是突然丢失了自行车,走在街上觉得空虚;心中的空虚是儿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黄连好像很难和儿子好好地呆在一会儿,他似乎总是在寻找儿子,到处找,找到了就是一顿臭骂。是的,是这样的,儿子就是跟寻找和臭骂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的。
       现在黄连走在街上,骑车本来只要十五分钟,现在走路他起码要花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家。黄连胸中的怒火已经烧燎得他有点烦躁了。他认为自己是个倒霉角色,如果评比这个城市的倒霉冠军,他认为非他莫属。黄连毕业于上海交大,是个响当当的牌子,然后他被分配到机械研究所,这是个让人慕羡的地方。可是在研究所没干多久,他就被分流了,去一家食品加工厂报到。按说上海交大毕业生在这工厂应该呆下去了吧,两年前该厂宣布破产,他也跟着下岗。本来黄连应该是能留得住的,但他脾气不好,老跟领导吵架,于是只好去社保处领失业金。现在他终于自己组织了一个管道疏通服务队,自己管自己了,儿子却来管他,老师也来管他。从机械研究所到管道疏通队,黄连觉得自己在走下坡,现在已经下到坡底了,没有地方可下了,倒霉鬼正在十几米开外的拐角口等着和他寒暄呢。
       走了半个多小时,黄连终于到了家。好久没有走路了,他走得双胯疼痛,腰膝酸软。黄连想到丢失的自行车,心中无限烦恼,他丢失的好像不是一辆车,或几百块钱,他丢失的是愉快的心情。而且,在这座城市里,丢自行车是永远找不回来的,为了一辆破车去报案,这个人就是十足的愚人了。于是黄连只好忍受心中积蓄的怒火,因为这丛怒火不知该向谁发,因此它燃烧得更加旺盛。黄连知道他是害怕什么,也知道什么是治疗他心情的良药。这个聪明的上海交大的高材生喜欢一种宁静的有程序的生活,那么他就会变得比一株含羞草更安静,难道你不相信这个整日被怒火烧得团团转的人,本性中却有许多害羞的成分么?往往是这种人,逼急了就要造反。希特勒年轻时还是个明信片艺术家呢。所以黄连有理由愤怒:一辆自行车丢了就是丢了,无道理可讲,二十年来,这个社会并未建立游戏规则,于是像黄连这样的人就越来越倒霉,最后成了一个怒气冲天的家伙,小心地登上了自己家的阁楼。
       现在,黄连心中的怒气要发出来了,如果任由这股怒火随意地发泄出去,黄连就要犯罪。所以黄连只有把它发泄到儿子身上。黄连用手猛力击打桌子,大声呼唤儿子的名字,他要在儿子出现时,伸直巴掌盖过去,在他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他要像盖邮戳一样在儿子脸上留个标记,让这混账小子记着:是他使黄连的烦恼加重,使他的生活像他的名字那样,盛装了天下最苦的滋味。
       
       儿子缩在广场的一角,他的嘴不歪,但头发是红的,像是营养不良所致。他的头形状像个瓦罐,人们叫他瓦罐依弟。远远看过去,依弟的头就像瓦罐上长了一束红茅草,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可是他的书包异常沉重,如一麻袋石灰一样压在他背上,使他不能直着走路,书包向后拉,他向前拱,活像拉车的马。不过,并不止他一个人这样,乌山小学个个学生都像拉车的马。
       依弟的眼睛可不像马的眼睛那么老实,他的眼睛很小,但滴溜溜转个不停。大老远他就能看见老师,然后避开走掉。一溜烟跑到广场这儿下棋。瞎子阿五在这里摆棋摊,赢一局五块钱。阿五只瞎了一只眼,他会用剩下的一只眼仔细地打量你,尽管如此依弟也赢了他五局,赚了二十五块钱。
       现在,依弟又在棋摊前坐了下来,瞎子不想和他下,就说,我看见刚才你父亲在这里转悠来着。依弟知道他在瞎掰,想赶他走。阿五说,你父亲怎么那么厉害啊?依弟不吱声,动着棋子。阿五又说,他怎么打你来着?依弟说,打是疼,骂是爱,他是疼我,你,有人疼吗?瞎子听了大笑起来,有道理!我要有人疼就不在这街上摆棋摊了,来,再让你赚五块钱!
       依弟刚摆好棋子,班长陈芳走过,大叫,你下课还不回家,在这里下棋!依弟瞟了一眼,说你管得着吗?陈芳不屈不挠地说,我报告老师,吴老师。依弟说,你报告好了,小母猪!陈芳长得胖,依弟叫她小母猪。陈芳气得大叫,你不让我报告老师,我去告诉你父亲,我现在就去。
       陈芳走了,依弟和瞎子下了一盘,输了,瞎子说,不能跟女孩吵架,近女色,分心,来,五块钱。依弟没带那么多钱。瞎子说,先欠着吧,我们俩谁跟谁呀,再来一盘,说不定你又赢回去了呢。
       依弟书包里只有书没有钱,有一张照片放在夹层里,那是妈妈的照片。妈妈长得非常好看,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就像他的姐姐一样。依弟记得妈妈死前的生活不是这样子的,没有那么匆忙,爸爸脾气也没这么大,妈妈整天在家里弹琴,教一些学生。没学生的时候,妈妈也弹琴。依弟那时还没上学,不用背那么重的书包,可以在院子底下到处玩,只要妈妈的琴声、就是那一支他熟悉的曲子从窗户飘出来,他就知道该回家了。
       妈妈教给他一首歌,有一句说,山那边有没有住着神仙……他总是用这句话问妈妈,也问爸爸。爸爸的回答很干脆:没有。妈妈总是微笑着说,等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一年后,妈妈突然就病了,住进了医院。刚好这一年,他上学了。妈妈离开了家,钢琴用布蒙起来了,房间里死寂一片。依弟上学了,好像变了一个人,他背上了沉重的书包,再也没有时间玩了,每天晚上的作业都做不完。妈妈在医院里住下后,好像不想回来似的,她变得越来越黄,越来越瘦,像一片叶子离开了树干,在风中飘着,一会儿往上,一会儿往下。依弟去看她,妈妈总是笑着看他,说他的红头发在变黑了。
       依弟说,他们班上有一个叫李井的,每天被老师骂,考试得倒数第一,还打人,背书总也背不会,还把“巧”念成“绞”,大家都叫他人渣,渣滓。
       妈妈说,这世界上没有人渣,妈妈生的每一个人都是好的。
       依弟说,他不听老师的话。
       妈妈说,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依弟说,他是我们班考得最差的一个。
       妈妈说,这只是暂时的。
       依弟又说,那干嘛班上人人都说他坏蛋。
       妈妈说,他肯定有非常好的地方,你们没有发现罢了。
       依弟想了想,说,他还打人呢!
       妈妈说,他做的他不知道,有一天他总会知道,会羞愧,自然就不会打人了,人是会变的。
       依弟说,妈妈,那么说连这样的人都是好人罗?
       妈妈笑着说,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依弟说,你跟老师讲得不一样的。
       妈妈握住他的手,说,妈妈最希望的是回家弹琴给你听,可是现在还回不了,所以妈妈也应该安心呆着。
         依弟问,医院里不舒服么?
       妈妈说,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只要心里舒服,哪里应该都是一样的。
       依弟说,可是你不能弹琴了。
       妈妈说,我能回想以前弹过的曲子,现在,它们正一首一首在妈妈脑子里放出来。
       一年后,妈妈死了。她躺在玻璃棺里,身上穿得很多,裹得牢牢的。很像依弟看过的埃及王后的图片。送葬的时候,依弟想,妈妈一定是到山那边去了,她准是跟神仙住在一起,要不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没有大喊大叫,那么安详呢。
       可是爸爸就不同,他趴在妈妈的玻璃棺上大哭大喊,鼻涕流出来。他呼天抢地的样子让依弟感到害怕,觉得发生了一件极恐怖的事情。妈妈一定不会喜欢他这样哭的。依弟想,爸爸在吵她,她一准会回想起弹过的琴声,这样就听不见他的哭闹了。
       依弟看见爸爸哭闹的样子像一个没有长大的人,就像妈妈的儿子。因为人长大了就不再哭的。
       妈妈的死是一个标志,自从妈妈死后,爸爸渐渐变了,变得越来越暴躁,他整天皱着眉头,脸上没有笑容,嘴角下撇,总像要哭似的。依弟放了学怕回家,就在广场闲逛。依弟在广场上可以走出很远,可是广场上除了人还是人,没有山,更看不见山那边有没有神仙。
       有一天,依弟走累了,又回到广场的红墙脚下,他不想走了。他突然想起了妈妈,有点想流泪。这时,有一个瞎子对他招呼了声:喂,下棋吗?赢一盘五块钱。
       依弟坐了下来。瞎子说,我看你在这里转悠五天了,你在找什么。
       依弟不好意思说他在找妈妈,就说他在找山那边的神仙。瞎子听了大笑起来,说,我也在找神仙,我找了十年,比你更久,你看,找得一只眼睛都瞎了,后来累了,找神仙的人后来都会找得很累,有些人就不找了,有些人再找就找死了。我呢,既不想死,也不想放弃,就在这里摆了个棋摊,在棋里找,这样又可以找神仙又可以赚钱吃饭,怎么样?你也找一找?五块钱。
       依弟说,我会下象棋,这里找不到神仙。
       瞎子把一个卒子推过河:山那边就是河那边,河这边的人不知道河那边的事,你一过河就全明白了。
       依弟和瞎子下了一盘,依弟赢了。
       
       黄连又从家里冲了出来,他向邻居借了辆破车,骑到广场来找依弟。回家后他到处找儿子,可是连个鬼影也没见到。他突然想到了广场,他好像看见儿子站在广场的某个角落,手里端着一张他妈妈的遗像。这种联想实在糟糕,黄连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象。
       妻子生前在附小当音乐老师,他们家唯一的奢侈品就是那架钢琴。不过,妻子也用这架琴招了不少学生,补贴了家用。妻子的性格是极其安静的那种,整天除了弹琴还是弹琴。妻子生病那年,家中的经济一下子塌了,妻子不但不能教琴赚钱了,治病还得花钱。黄连一下子变得茫然无措。妻子在病中不允许黄连为她用贵的药,她相信命。所以她到死都很快乐,恐惧的是黄连,他握着妻子的手,问,你就这样走啦?
       妻子已近弥留,但头脑很清醒,她笑着说,那还能怎么着?
       黄连哭了。妻子叫他不要哭。黄连问她还有什么话?妻子摇了摇头。黄连说,你就这么不怕死?也不对孩子说两句。
       妻子笑着说,我很知足,所以没什么可说的。
       黄连苦着脸说,你走了,我和依弟怎么办?
       妻子说,你不要老逼他做作业,让他玩,孩子嘛。
       黄连说,这就是你要说的话?
       高烧又上来了,妻子闭上眼睛:别的话改天再说吧,我有点不舒服。
       这就是妻子最后一句话,她的死好像推开另一扇门,十分平常。夜里两点之后,她开始张嘴喘气,没再说过话,血压三十到五十,黄连摸她的脉搏还很有力,三点十分左右,她渐渐安静下来了。她不再喘气。后来身子慢慢凉了下来。
       ……好久黄连都弄不明白妻子怎么会那样安详地死去,黄连已经被妻子的这场病吓得不知所措。生离死别自不必说,她就把一个半大的孩子扔给了他。现在,妻子不能再赚钱补贴家用了,全靠他一个人,现在他又下岗了,这次下岗令他魂飞魄散。看过了一回妻子的病,想到自己哪天也弄上个什么癌,黄连就感到绝望,他觉得他什么保障也没有。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依弟怎么办?他无法去想象这种情景,但不是你不去想它就不会来临的。黄连常常在半夜突然被惊醒,有时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他望着妻子的照片,心说,我怎么能不烦躁?我怎么能不怒火中烧?……你那里一定很安静,我猜想你一定去了个好地方,所以你呆着不想回来,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干靠。黄连又照了照镜子,发现他的嘴更歪了,完全是一副恐惧的苦瓜脸,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想了一个办法,去找保险公司为自己的身体投保。他很老实地承认自己有乙型肝炎,结果原来对他笑脸相迎的保险推销员开始为难他了,一会儿要体检,一会儿又要加钱,最后成了他天天往保险公司跑,还没法办成。保险公司通知他说,与肝有关的住院和重大疾病拒赔。黄连像进了一个骗局走了一圈又出来,说,那你们到底能保障我什么?
       未知疾病。保险员说。
       未知是什么,黄连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保险的。保险公司也会破产的,谁来为它保险呢?地震、战争、洪水、火灾、突然的疾病、车祸……这些称为人力不可抗拒之自然力的威胁,还有深藏于内心的无法消除的恐惧。
       这两年来,他就漂浮在这恐惧中。一旦这恐惧的潮水老不退去,这个人就要被激怒。就在这时,儿子又来烦他。今天,他被老师叫去,像训孩子一样训了半小时,黄连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其实,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在熊熊燃烧,他恨不得伸出手来,狠狠地揍那老师一拳,但仅存的理智制止了他。他发现老师也在火头上,老师是被他儿子激怒的,所以他有理由把怒火倾泻在他身上。
       黄连今天下午最后去了一趟保险公司,结果还是不欢而散,他发现中国的保险公司好像不是卖保险的,更像跟你作对的商人,甚至敌人。黄连终于放弃了保险,然后他又像重新陷入没有保障的黑洞之中。接着,他组织的管道疏通队又被一家搬家公司挤垮了,工商明天要来没收他的执照。黄连觉得一切似乎要结束了。
       这时,他歪歪扭扭地骑车来到了红墙边,看见了儿子。他正盘着腿下棋。黄连的肺气炸了开来,血一下子全涌到头上,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去,把儿子从地上拎了起来,伸出大手,“啪”地盖了一个耳光在他脸上。
       这个耳光如此响亮,广场上的人都听见了,棋子跳了开来。黄连心中的气都随着这一巴掌冲了出去,好像一阵风吹过一样。
       
       黄连还在睡觉。依弟拿了父亲放在桌上的两块钱,挎上书包去上学。他来到弄堂口的早点摊前,吃了一碗拌面和一碗馄饨,又吃了一根油条。天天都这么吃,依弟总没有吃腻。自从妈妈去世之后,依弟就越来越多上这儿吃早点了。父亲实在太累,他好像总是很累。晚上越熬越晚,早上越来越难起床。依弟不喜欢吃父亲做的早饭,他更喜欢吃拌面和油条。
       依弟吃着吃着,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吃好了,付钱的时候,有一个人看着他笑了起来。依弟觉得莫名其妙。他来到学校,预备铃刚好响起来,依弟坐好位置,可一会儿就有人看他。上课了,老师走进来。今天上的课是讲列宁打破花瓶然后承认错误的故事。
       依弟感到很奇怪,同学们一个一个都朝他看过来,有的还交头接耳。依弟看了看自己,是不是衣服扣错了扣子,还是屁股上坐了一摊鼻涕,可是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们又看过来,盯着他的脸看,依弟用手摸了一把脸,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这时有人笑出声来,老师甩了一下教鞭,很响亮,像抽在马上。可这一鞭子也阻止不了全班同学那好奇的目光,像网一样织在他身上。最后,连老师也停下讲课,来到依弟面前,看着他的脸。
       老师,你看我干什么?依弟心中充满恐惧。
       下课了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老师说。
       接下来的课没有人专心听讲了,全都用眼角偷偷看他。一下课,那些人一下子围了上来,有人去摸他的脸。老师像保护明星一样挡开他们,把他带进办公室。
       老师,我犯了什么错?依弟恐惧地问。
       你犯了什么错你自己清楚。老师说,否则为什么会被人打成这样。
       我怎么啦?
       你自己对着镜子看看。
       依弟走到靠墙的大镜子旁,惊呆了。昨天父亲打的五个手指印赫然地印在他脸上,至今没有消褪,好像一双手模在他脸上一样。
       他立即哭了出来。
       这是一只巨大的手印,五指鲜明而细长,横跨他的左脸和右脸,指印泛着白色,边缘又浸润着红色。依弟吓坏了,不知道为什么一天过去了,手指印还没有褪去,而且越来越明显。当依弟脸红时,这个手指印就显得更白,这样,脸上的手指印显得更清晰。依弟不敢说是什么事惹父亲打的,也不敢说什么时候打的,所以老师觉得没什么事。他认为巴掌印一会儿就会褪的,留一点巴掌印也有好处,能长记性。如果你能好好上进,当上个班干部,脸上就是一直留个巴掌印也没啥。老师说。
       可是依弟羞愧极了。过去他很顽皮,他经常遭到责罚,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羞愧。因为大家的眼光都看过来,连高年级的人也从教室的窗户探出头来。这种目光是很可怕的。它既没有仇恨,也不含鄙视,甚至没有恶意耻笑的成分,它是那么平静,但又是那么固执,像绷直的一条铁索一样牢牢地系在他脸上。它只显示一个信号:你与别人是不同的。
       整个上午,无数人在看他,甚至另外几个老师也在看他。第三节下课时,依弟躲在墙角吃点心,几个四年级的学生慢慢朝他移了过来,想看他又不想看他的样子。依弟再也受不了了。
       他冲出校门,流着泪喊了一声“妈妈”。
       依弟挎着书包在广场上闲逛,他压低帽沿,低着头,以免别人看出他脸上的手印。他逛了一中午,饥肠辘辘,很想去瞎子那里下一盘棋赚五块钱,买点东西吃。但他怕瞎子看到他脸上的手印。他要是全瞎了就好了。依弟想。
       依弟从广场走过,越来越多的人转头看他。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依弟从心里对父亲说,爸爸,你这一巴掌打得真狠,是什么使你那么烦恼,是什么使你生那么大的气?是我吗?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呢?我不过是喜欢玩,妈妈从不责怪我,她还陪我玩。妈妈为什么脸上总是有笑容,可是你没有,你似乎总是怒气冲冲。你们都是大人,但一个很快乐,一个却怒气冲冲。爸爸,跟你在一起生活真是太没意思了,我要妈妈回来。
       依弟流了一点眼泪。他低着头,用手去擦眼泪,顺便把脸上的手印挡住。即使这样,还是有一些人歪过头看他。有一个人对他说,孩子,你的脸怎么被打成这样?太狠心了,孩子有什么错?另一个人却对他说,喂,你肯定是闯了大祸了,该打,长长记性!
       依弟干脆把书包顶在头上,挡住手指印。可是广场上人太多,躲也没处躲。这时有一个声音说,来一盘。
       依弟一看是瞎子,连忙转过头。瞎子说,别跑,我知道是你。
       依弟只好坐了下来,说,你看见我脸上了吗?
       我看不见,我是瞎子,你脸上怎么啦?
       你不是才瞎了一只眼吗?依弟说。
       那是昨天的事。瞎子摆棋时用手摸棋子辨认,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不是昨天,昨天也不是今天。
       你骗人。依弟说,你骗人的钱。
       瞎子笑了,说,装瞎才能骗钱,真瞎子怎么骗人?今天,我真的全瞎了。你看——
       他凑近依弟,睁大了眼,依弟果然看到了两只暗淡无光的瞳仁。
       瞎子说,全瞎了更好,就不下棋,可以算命了。
       那你看不见我脸上的东西啦?
       你脸上?瞎子说,脸上有什么好看!脸上的东西都是装出来的。
       我脸上有一道伤疤。依弟说。
       我倒看见你心里有一道伤疤。瞎子说,巴掌那么大,手指那么长,现在还不够大,也不够长,待你长大了,它也会长大,你长一点,它也跟着长一点,等你长到你父亲那么大,伤疤也有你父亲的那么长了。
       你在胡说八道,我走了!依弟起身就走。
       你不算啦?你会后悔的!瞎子在后面喊,你昨天看我半瞎,今天看见我全瞎,明天说不定我就死在这里了,你要来算也算不成了,哼。
       这时天渐渐暗下来了。依弟喜欢这样的天色,这样谁也看不清谁。依弟沿着广场尽头走去,远远地他看见一座山,山脚下就是火葬场,母亲就是在山脚下被烧掉的。
       依弟一直朝着那里走去,越走天色越暗,但依弟越走越轻松,因为没人再能看见他脸上的手指印了,甚至连他的脸也看不清。依弟走到一条公路上,越过公路他走进了田野,大麦在风吹下像黑色的潮水。火葬场在山脚下已隐约可见。依弟一点也不觉得恐怖,他认为妈妈在那里,当然依弟并不打算在那里停留太久,他是要翻过这座山,到山那边去。他料定妈妈会在那里等他,然后和他一同上路。火葬场好像是一扇门,过了这扇门,就翻过那座山。与其在学校和广场里被人盯着看和耻笑,不如去山那边,因为妈妈和神仙是不会奇怪地看他的,他们见多识广,什么都见过了。
       
       黄连找儿子,找了一夜。他被这巨大的灾难吓坏了,他想不到他的一巴掌会把儿子打到出走的程度。他跪在妻子的遗像前,吓得浑身发抖。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交代,他现在只被失去儿子这一种单纯的恐惧抓住,别的恐惧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黄连从傍晚开始,一直找到深夜,一无所获。
       他找遍了学校,老师问他是不是打过儿子,使他心中不胜恐惧,但谁也没提那条手印的事。黄连已经猜到这一切是因为那一巴掌引起的。他又找到广场,足足找了一个小时没见儿子的人影。黄连在红墙边上找到了瞎子。
       瞎子对他说,你就那么恨你的儿子吗?你已经对儿子到了恨的地步。否则你不会那样打他。
       黄连心中恐惧:我怎么啦?告诉我他在哪儿?
       瞎子说,他和我下了一盘棋,结果输得一塌糊涂,那么聪明的孩子,被你一巴掌打糊涂了。我摆棋摊那么久,只他赚过我的钱,可是你把他打傻了,今天他连棋都不会下了,你就那么恨你儿子?你这恨是从哪里来的呢?
       黄连辨解说,我怎么会恨我儿子呢?你在瞎说。
       瞎子说,你心中已经没有爱了,谁都想爱自己的儿子,你也想爱,但你没有爱了,你看你一巴掌把他打成这样,你的爱在哪里呢?被大水冲掉了,只留下一堆恨在那里。
       黄连心中颤抖:他对你说什么了,是吗?
       孩子不会说什么。瞎子道,他只是对打在脸上的巴掌印感到害怕,那么长,那么大,白白的,一天过去了,这个手印没有消失,有人要是问他,喂,你脸上怎么回事?他说,这是父亲打的。
       黄连浑身发冷,右手张大,五指在颤抖。
       瞎子说,问的人就会说,啊,这个父亲,他心里的仇恨是何等大呢。
       ……黄连咽了一口气,说,瞎子,你在胡说,你瞎了,能看见什么,你是在编一个假话来吓我。
       我瞎了吗?瞎子笑,我真瞎了吗?瞎了我怎么摆棋摊?告诉你,我只瞎了一只眼,留了一只,不该看的我就用瞎眼去瞧,要看清楚的我就用好的这一只去看,你儿子脸上的手印就是用这只眼睛看的,看得清清楚楚的。
       黄连东倒西歪地离开了瞎子,他在广场的人海中浮游,如同大海捞针。他想报警,但那个巨大的手指印把他的心折磨着。他很想立即看到那个手指印,怎么会一巴掌就留下这么深的手指印?它到底有多深,多大,多长?黄连心中难过,他一刻也不能忍受儿子带着他的手指印到处走,那是他耻辱的印证。
       现在,他坐在妻子的遗像面前,回忆和她最初在一起的时光。那是黄连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谈恋爱没什么节目,除了看电影,就是在山上玩。他们用即将废弃的粮票换鸡蛋吃,黄连一口气能吃下八个鸡蛋,妻子只能吃两个。后来,儿子出生了,负担和烦恼随之到来。没钱买高级奶粉,黄连很着急,妻子却一点也不急:那还能怎么着?就吃我的奶吧,挺好。黄连说,你不是没奶吗?再说,喂奶会弄坏你的身材。妻子说,那还能怎么着?弄坏就弄坏呗!人不变老是不美的。
       黄连第一次听过这样的话:人不变老是不美的。妻子的口头禅总是那一句:那还能怎么着。她对任何事情都不着急,她相信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终于有一天,她过不去了,要死了。她还是那句话,那还能怎么着?……然后她就乘着一只仙鹤走了,非常平常,好像坐完车下车一样。
       黄连觉得他永远无法达到妻子的境界,她敢让儿子没做完作业去玩,黄连就做不到。即使他也认为小学生这么多作业是荒唐的,他也必须为此天天守在儿子身边,为他听写,背书,然后签字,无论这有多荒唐,黄连还是乖乖地履行老师的职责。妻子却轻松地一挥手,依弟,去玩吧。
       最后的结果是,妻子笑到最后,死前那一刻脸上还挂着笑容;黄连却越来越痛苦,他在迅速地变老,三十多岁的人像四十好几的。他的脸是灰暗的,没有光彩。他的眉宇紧锁,一口气压抑在他的胸中。结果,他的担子越背越重,困难越来越大。儿子来气他,他伸出五指,使出身上的所有力量,朝他的儿子脸上打去。
       瞎子说得对,只有恨,才有这么大的力量。
       黄连躲进被窝哭了,哭了一整夜,现在他非常想到妻子那边去,永远不回来。他觉得自己已极其软弱,没有力气去恨了,于是全身充满的都是爱。
       早晨黄连醒来时,发现儿子已经回来了,熟睡在他身旁。他睡得很沉,好像从来没有出去过。黄连去看他脸上,也没有什么手指印,他的脸非常红润、健康。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心情烦躁,做的一个梦。他看了看妻子的照片,对着儿子的耳朵叫:依弟,起床了,妈妈在叫你了。
       今天,黄连打算去针炙,把歪嘴正过来。
       北村,作家,现居福州。主要作品有《施洗的河》、《卓玛的爱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