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剃度
作者:王安忆
《天涯》 1999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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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是上午十点钟的太阳,这海底礁石的裂缝里有了比较充盈的光,白亮亮的。我的眼睛在这些狭长的,纵横交错的裂缝里穿行,这就是人们称作街道的地方。眼睛到了这里,就有些不够用,许多小东西吸引着目光,现代汉语称作“琳琅满目”的就是。这些小东西大都陈列在橱窗里,排列出各种花色,橱窗里亮着灯,就是那种“电”的原理制造出的微弱的光源,可微弱到底也架不住多啊!它那么千盏万盏,又连成了一片,再接着一块。点、线、平面、立方,就这么,汹涌澎湃的。电流在海底礁石间不息的沉闷的轰鸣声,不时穿插几声尖锐的啸音,它们灌满了耳朵,于是,这干涸海底便流行着一种耳疾,叫作“耳鸣”。其实这就是电流通过的声音。它们如此拥挤,湍急地输送着光源,为的只是照明那些小东西,让小东西夺人眼目。这些小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主要是三大类,吃的,玩的,穿的。有多少吃的玩的穿的啊!倘若聚拢来,可填满一条沟壑。这就叫作“繁荣”。也是街道的特性之一。街道是这干涸海底的明清时代,以交易为特征。在繁忙的交易活动之下,还隐藏着这时代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力不从心。将我们不够用的眼睛腾出一点来,往脚底下看去,便会看见破碎的地砖,它们因承受不了那么多小东西的压力,已经破开了纹路。尤其是我的眼睛,能看见这些碎痕还在继续地往深处扩展,并且,地面上的,盛着那许多小东西的橱窗在微微摇晃。为了适应这种摇晃,设计者们干脆顺其势而行,有意识地将这些高楼设计成摇晃的,合上地底下破碎的运动的节拍,使它们在摇晃中获得稳固。稳固和摇晃其实是相对而成立,许多哲学到了这街道上,就变作了现实。因为这是一个成熟的文明世界。好,在我们的眼里,这一些干涸海底的礁石呈现出战栗的状态。由于战栗,空气,这干涸的海水,便不由地波动起来,是一种细碎的频率较密的波动。于是,又一种疾病流行开了,就是晕眩。人们坐着甚至躺着,忽然一阵晕眩传来。不过不要紧,医生正在研究治疗晕眩,许多新科目由此产生。人类文明就是这样在推进。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这只是一个事实:力不从心。
街道,这明清时代,在繁荣之下,渐渐虚空。明代还好些,清代,就是说,到了街道的末尾部分,亏空就更大了,当然也更繁荣了。街道的尾部,是繁荣的高潮,电流量比较前端更为巨大和汹涌,“耳鸣”已经成为公然的噪音,现代汉语形容为,“市声”。橱窗里的灯光大亮,亮到什么程度呢?亮到白昼变成了夜晚。这是一种明亮的白昼,所以形容为,“不夜城”。由于灯光的密集,它们形成了一层光的壳,遮住了日光。日光被挡在上面,无法穿透这层光的壳。这层光的壳是一种新的物种,本质上和“光”没有关系,只是借用“光”的名义。所以它和真正的“光”无法互相溶解,互相合作。这种光明是没有养料的,与阳光不同,它无法抚育植物和生物发育成长。不过,科学家们也在研究给这光明添加养料,有一批蔬菜和一批家禽正在灯光下出土和出壳。文明就是这样叠床架屋,要紧的是最底下的一块踏脚石,一旦踏上去就下不来了。
说过光了,再说光里面的小东西,这真是奇光异彩啊!别的不说,单挑一件,就是穿的。它占据了主要的位置,因为它具有人形,所以最为人所喜欢。有一种理论,所说的“异化”,就是指它。它是多么绚丽啊!衣服,就是人的鞘壳。它们一身身地挂在那里,真是美女如云。在这清代的街尾上,羽衣霓裳已成排山倒海之势,把人的眼都埋了起来。东西是这样,买东西的东西,现代汉语叫作“货币”的,也已成熟到轻捷,便利,可随身携带,也可不随身携带。现代社会正向街道输送进了取款机,还有刷卡机,以及各类卡,货币以记忆的方式储存在卡上。记忆也是由另一个新的物种代替,它同样是轻捷,便利,可随身携带,也可不随身携带。文明只要翻过了一个坎,就能突飞猛进。现代社会与清代的街道比邻而居,它们使用的能源是又一类别,叫作“信息”,它们无声无息地在空中流通穿行,散播出不留踪迹的物质,改变了这干涸海水的质地。于是,那里的,刚刚学会呼吸干涸海水的居民,又面临着新的进化任务,他们需要学习新的呼吸方式。这是后话了,目前,它们只是输送进了新的货币,促使交易更迅速地完成。要知道,明清时代还是一个活跃外交的时代,使节们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带来他们的珍奇的礼物。现在,交易完成的效率越来越高,现代汉语叫作“消费”,消费是繁荣的保证。由于繁荣的程度高,这里的地砖破碎得也厉害,盛满小东西的高楼,人称百货大楼,压得它咯吱咯吱地叫。睡梦里的老鼠和白蚂蚁都是寄生于这种破碎运动的动物。它们在地底深处的破窟窿里筑巢,吃着破碎的残屑。地面上的破绽里,则流淌着人们脚底的灰尘,起着一球一球的干涸的旋涡。电流密集,由于错综交结,碰撞出肉眼可见的火花,还有爆响,潜伏下燃烧的危险。可人们被繁荣高兴坏了,对危险视而不见,兴高采烈地徜徉在街头。
我的眼睛跟随着人群,人群的衣袂飘舞着,连成了一片,街面上的碎纹细密而均匀,因为受力均衡,形成一种特别的图案,那就是美丽的景泰蓝。我在人群里追踪,追踪什么呢?我从后现代的社区走过,那是当百货公司都关上了门,橱窗里暗了灯,人群各自回到自己的零散在各朝各代的家中,那些蜂巢般的窗格子里也至少熄了一半的灯亮。于是,那光的壳便薄了一些,也脆了一些,这时候,太阳呢,已经过去了,夜幕朦胧地降临了。在隐约的犹疑的夜色中间,街道便改朝换代了,成了后现代的社会,我就是从那里走过。我听见那里正酝酿一个计划,对了,我走过的那条小马路,路名叫作虚无主义,就在路牌旁边那盏昏暗的灯光下,正窃窃地筹划着一个计划。那就是,他们要派遣一个使者,去到清代的街尾。
前面已经说过,现在是早十点钟的光景,后现代进入了休憩养息的间歇,它的鼻息声被电流声掩盖。市声里偶尔冒出的那种走调声,比如汽车急刹车,剧烈磨擦地面的声音,轮胎受热过度,突然爆炸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唱大人歌的声音,再有仁义不在买卖在的谩骂声,就是后现代的鼻息。后现代是在别人的睡眠里活动,别人的活动里睡眠,这体现了它的颠覆的本性。明清时代拉开了又一个日程的帷幕,可这一日与上一日不同了,有一个异类潜进这个繁荣的时代,它将在这一个人家的时代里演绎出怎样的命运呢?这实在勾人悬念。这里的人真多啊!而且忙碌,怀着明确的实用的目的。他们的忙碌便有了果实,橱窗里的越来越多的小东西就是这些果实,消费刺激着它们旺盛地繁殖。和那条虚无主义的小马路形成鲜明的对照,那里的人也在忙碌,可因为没有目的,或者目的莫衷一是,这些忙碌的动静就成了一场无因无果的歌舞。那个派遣的计划就是从歌舞中诞生。这个无因无果的使者,却要去一个因和果环环相接的时代,将发生什么样的事件呢?这真是叫人心里痒痒啊!它们派遣来的是谁?是男还是女?
时间在我茫然的寻索中渐渐过去,它应该长成一个少年,或者少女。总之,就是在现代汉语中所形容的,花季年龄。可街道上壅塞的,全是“花季年龄”,他们是消费的主力军。橱窗里的小东西主要是吸引他们的。尤其当繁殖远远超过需要,这时代就是繁荣成这样,此时此刻,只有吸引花季年龄,才可使繁荣长盛不衰。因为他们正处在一个盲目消费的成长时期。这个时期,他们多少带有着一些虚无主义的特征,就是不讲原因地结果。看起来,他们都有些像那个派遣来的使者。年龄是一样的,不实用是一样的。但我知道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彼此相像,太过一致。我相信我要找的是一个异数,它有着独树一帜的特质。这特质是什么呢?这就是我的寻索的唯一的线索。那就是,我不知道是什么。凭着我的余光,我知道它已经在了,但还没进入我的视野。我的余光略略有些变形,这意味着余光它接触到了一些异常的东西。在这街道的尾梢,用历史的概念来说,这是清代的中叶到末叶这一段,由于街面破碎得厉害,景泰蓝的花纹也更加繁复密集,现代汉语的形容就叫“精致”。并且烁烁有光,是灯光的粉尘落下来,嵌进了纹路。橱窗里的小东西堆积成塔,街道两边所有的墙壁都挖成了橱窗,还不够盛的,只得裸着的放到了街面上,一摊一摊的。花季年龄的男女们壅塞其间。奇怪的是,这么多的小东西,这么多的花季年龄,却如出一辙,大同小异。要有变化也是说好了,一,二,三,一起变。或者是红的和绿的,市井语言叫作“红男绿女”。然后刷的,变成一色黑,市井语言叫作“梦幻黑色”。市井语言是专流行于街道的特殊的语言,它带有术语的意思,一旦走出街道,它便没有意义了。它还带有暗语的意思,走出这个区域,便没人能够听懂。它也是一种货币,走出消费,就无法流通。话说回头,先是宽的长的,拖泥带水,叫作“褴褛装”,然后,忽的短到肚脐以上,叫作“肚脐装”。一个巨大的指令无声地左右着街道的市面,市井语言就叫作“时尚”。这时尚却为我的搜寻指明了方向,它告诉我,那个使者一定不在其中。
这些盲目消费的人群只是具有着虚无的表面,本质上是不知所措,人云亦云。还是易受诱惑,物质主义。而我所追寻的那个却不是,它具有虚无主义的实质,那就是无功无用,它的外表是唯美主义。我的余光忽然变得旖旎,有一些莫名所以的光线和色彩在变幻,旋转,渐渐成形。那个使者就要来了,已经有了些声色。我的眼睛前面出现了一座华丽的厅堂,是商厦的大堂,有一具铺着红地毯的T字舞台。有音乐声。还有灯光。是从比邻的现代社会引进的声光设备。声和光的粉尘纷纷扬扬,某些特殊体质的人,生起一种呼吸道疾病和皮肤疾病,现代医学称作是“尘螨过敏”。螨虫,是一种无形的昆虫,它只在现代科学仪器显微镜下现形。这是一种理论上的生物,用来解释那种新生的呼吸道和皮肤的疾病。文明经过了叠床架屋的进程,便进入到了空中楼阁,在一个假设的前提下步步推进。这些声和光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人们适应了这种日光被电灯光隔离的,白昼里的黑夜,再适应了充耳的市声,这些声和光就可称得上“瑰丽”两个字了。这两者均有着穿透的能力,它们突出在那些日常的声色之上,在这个灯光和市声的笼罩下,又建设了一层笼罩。这是又一种不同的物质,组织更为粗砺,厚重,结实。人类要想达到自然的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能量,都需消耗一万倍,一百万倍的物质,然后消化出一万倍,一百万倍的废料与垃圾。这就是理论的物质的形态。这就是理论的物质的体积,重量和质地。
电光和电声再在人工的夜晚里,造了一个人工的白昼。这就是哲学里的一个概念:否定之否定。从自然出发,然后背叛自然,再又回到自然,就是依这公式列出的题式。此公式中还有一个内容,就是第二次否定的状态虽然与事情的最初有着表面的相似,可事实上却起了本质的变化。将这一定义应用到以上的题式中,就是,当再度回到自然的时候,已不是原先的自然,而是,而是摹写的自然。这人工的白昼受了明清风气的濡染,也有着无数的小花头。它颜色很多,变化很多,奇出百怪,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叫人目不暇接。声音呢,是叫人兴奋的,不是高兴,而是兴奋。高兴是指心情,兴奋则是感官的反应。这也是一种新的物质,它不是从“因”着手,而是直指那个“果”。你的身体一下子被激动起来,随时都可跳起来,跳到意想不到的高度。你不由分说地放开喉咙,大声唱了起来,管它好听不好听。人都变得不像自己了,自己不认得自己了。所以,这个经过两次否定而得来的白昼就有些变形,有些过火,有些走水,和它原来的摹本不怎么像了。可这不要紧,哲学里还有一个概念,就是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让我的眼睛继续寻索,它匍匐在T字舞台的红地毯上。红地毯是模拟草地,可模拟总要过火,绿色变成了红色。我的眼睛一寸寸地从红地毯上匍匐过去,那里有着一些足迹,其中就有着那位使者的。它的足迹和其他足迹的区别就在于,它完全没有足迹。没有。这就是它,来自后现代的虚无主义的使者的足迹。在一双双的纤足之间,惟独没有它的,可它确实走了过去。我的眼睛就是有这样的功能,它能透过无形看见有形。在这个空场的时刻,它终于追寻到了它的目标。剩下的,只须等待了。于是,我的眼睛做了观众,在观众席里,等待演出开场。
灯光和乐声止了一止,再又继续。再又继续的时刻,光和声都更响亮和绚丽了一成。这也是根据相对的理论,设出的小花招。然后,第一组模特儿出场了。她们走着轻捷的猫步。这又是摹写的果实,是第二次否定的果实。同样的过火的性质。说起来,文明也是个出尔反尔的家伙,它是对自然不满,于是对抗自然,企图制造人工的世界,可这世界却还是以自然为蓝图。明明是“尘”,偏偏要当作“螨虫”;明明是模特儿,偏要走猫步。尽管有这么多苦心经营的理论来做注解,依然无法解决它的自相矛盾。不过也难为模特儿她们了,这么高大的的身材,却要走柔软灵巧的猫步,也还走得不错。难得的是这猫步还要与电声和电光结合得天衣无缝,她们也做到了。这个摹写的世界经过人为的努力,终还是和谐的,只是花老鼻子的智慧了。
不过,这一组里没有它,那个使者。它不是像她们这样具体可感的。她们的眉眼虽然描画成了面具,又走着统一的猫步,成为了模特儿,但你可以想象她们脱下这些表演的时装,换上自己的衣服,走上街道,汇入时尚的潮流,就成了花季年龄中的一个。那些“红男绿女”,“黑色梦幻”,“褴褛装”,“肚脐装”里的一个。而使者不是。我知道它不是什么,但不知道它是什么。这也足够了。所以,我的眼睛悠闲下来,反正剩下的只是等待,使者她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看,它的性别也有了,是个女的。是她,而不是他。
第二组模特儿里也没有她。第三组,第四组,首尾相接而上,又首尾相接而下。此时,T字舞台前的观众席已变得十分拥挤,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明清时代的人都是热闹人,有一颗看热闹的闲心。这是繁荣的基础和保证。到了清代中期更甚,简直是锦上添花,烈火喷油。人们争相传告,今天将有一位名模出场,这位名模名扬天下,可又是第一回听说。这就是隔壁现代传媒的功能,所谓“包装”。可谁能谙透这“包装”之后的隐密的真相?那就是一位使者穿越时间隧道,走过历史街区,终于到达的这一个事实。我就知道,我知道,使者就要出场了。就好像在一霎之间,她的名字在人群中传扬开了,以抄本的形式。是这样一种抄本,现代印刷术在一霎之间复制出无穷无尽,飞飞扬扬发向路人,几乎每个街口都站有一名发送的人员。现代汉语叫作广告,清代则叫作手抄本流传。她就是从天而降的贾宝玉。
现在,她有了人间的姓名。T字舞台上变得十分空寂,模特儿们都退场了。旋转灯光空落落地画着圆圈,形成一个黑洞,音乐也空响着,落下很多音符的空壳,在黑洞里栽种了凋零的小花。人们的等待终于爆发了掌声和呐喊,名模贾宝玉终于来临了。在舞台的最深处,灯光的幽暗处,浮现出一点紫色的光斑。这点光斑渐渐近了,是她的脸。脸上的妆以紫色为主,粉底霜是浅紫,眼影,鼻引,眉和唇是较深的紫,头发则接近黑色,但发着紫光,直垂脚踝。她展示的服装是“银色系列”。系列中的第一套是一身铜片缝缀而成的长袍,铜片是摹拟海洋中的贝类,因这海底已经干涸得太久,贝类已成为原始的灭绝的生物,人们只能凭借传说来摹拟。在一代又一代的传说中,这件生物演变得很厉害,人们以一种逆向的方式来推理这类物种的形状。这种方式是怎样的呢?就是说,有史料证明,在文明的进程中,有了交易,接着产生了货币,是由什么作货币呢?贝类。好,这不就有了线索?人们虽然没见过贝类,可是见过货币呀!在这繁荣的清代,货币可是人人皆知,谁少得了啊!所以,铜钱便成了贝类的摹本。进行这种推理工作的人,被尊敬地称作“考古学家”。
贾宝玉烁烁地走到舞台前端,将两臂抬起。袖口是与裙裾连成一体的,一下子张开了,满是铜片——这干涸海底的贝类。人们可真是大饱眼福了。这形状且是摹拟蝙蝠。蝙蝠是一种经过无数代杂交的旱地的生物,终于捱到了今天。是文明的物种。它们倒立在没有天光的地缝里,张着肉做的羽翼,抹煞了明和暗,天和地,飞禽和走兽的自然概念,以视听之外的超声波作感觉。它们也是一种理论上的生物,它们的肉眼可视的形状,只不过是进化不彻底的残骸。这时装的袖子迅速得到T字舞台前的观众认同,下一分钟时,已在街道上流行开来,直呼其名为“蝙蝠衫”。而这套时装的主题,裙袍上的贝类,虽然美丽,可实在太过昂贵,不是有一句现代成语叫作“曲高和寡”吗?能够普及的必是那些较为廉价,较为方便可行的特征,这是流行的要素。
经过一个漫长的幕间,“银色系列”的第二展出场了。这是一幅更加令人吃惊的图画。名模贾宝玉的长发染成了白色,卷曲着环绕着她的身躯,她的脸藏在了这些弯曲纠缠的白色线条丛中。在这些弯曲的头发中间,还加入了一些白色金属丝,延长和增密了头发的环绕。这套服装的题目叫作“龙”。龙也是绝迹的海底生物,只留下脍炙人口的名声。这名声主要流传于餐桌上,这就是“脍炙人口”的意思。有一道名菜叫作“龙虎斗”,是用蛇肉和猫肉炖在一锅,猫代表虎,蛇就代表龙。所以人们关于龙的想象便从蛇的上面伸发开去。这就是这套时装创意的源泉。这套时装在街道上流行为一种发式,每一根都用药水和电制成弯弯曲曲,称“粉丝头”。“粉丝”这两个字虽然与“龙”的原意相去甚远,但出典都是食物,还是同一源渊的。而“粉丝”来自群众性的餐桌,这体现了流行的原则。与此同时,还流行开一种运动项目,叫作“呼拉圈”。最出色的表演者,可转动比人还高的一摞铁环,完全掩盖了身躯。“呼拉”这名字来自铁环转动的声音。
这就是贾宝玉所领导的时尚潮流。
在第二幕与第三幕的间歇里,让我的眼睛随她到幕后流连一下。
贾宝玉正坐在化妆桌前,面前是一面大镜子,映出她身后左右的一架架时装,那美人的空壳。贾宝玉从镜子里窥视它们,她的眼睛在抹着紫色睫毛液的睫毛下面,影影憧憧,写满了爱。她爱它们。它们,这些美人的空壳。她坐在镜子前憩息,由于它们的簇拥而深感满足。她点了一支细长的紫色的烟,看着烟头上燃起的紫烟,心里说:哪一天,你们没有了,我就化成这烟,随你们去。这时候,她脱去了服装。刚刚与她肌肤相亲过的那套服装此时躺在她的脚底,她接着要与下一套服装相亲,那也只是一时间为伴。她爱这些时装,决不是为了穿它们。她的爱是纯粹的爱,没有一点物质的涵意。现代汉语称这种爱为“意淫”。“意淫”就“意淫”,这就是她的最爱。她脱去了“龙”的服装,穿了金箔的衬裙,镜前灯的光在衬裙上滑动。金箔是对蝉翼的仿制。蝉这种鸣秋的昆虫也退化得厉害,因为四季不再那么分明。每一种季节都模糊了性格,边缘也很不明显。然后就产生了模糊哲学、边缘科学来对这种消失作出解释。但再多的解释也无法阻止蝉的退化。蝉是一种有先知的昆虫,当天气最最炎热,人们挥汗如雨的时候,它却已经预知秋天的来临,许多细致入微的征兆都为它所掌握,所以它就唱着:知了,知了。等它把秋天唱来,它也就走了,因为它的先知告诉它,严寒的冬天就在后面,它得去找个暖窝度过冬天。它的暖窝就是时间。时间是恒温的,它暗暗的,有一点微明的光,而且很安静。它有节律地运动着,正好合上睡眠的节拍,特别适合畏寒的生物过冬,又适合怕热的生物度夏。那里有着许多过冬或者度夏的昆虫,鸟兽,以及植物,分期分批地来到时间里,度过它们的难关。蝉便是其中的一种。如今春夏秋冬那么不分明了,所有的先知也都不灵了,明明预见到秋天要来,结果还是夏天无尽的延长。于是许多生物乱了视听,它们的繁殖期就变得非常紊乱,或者丧失生殖力,或者产下一些怪胎。这些怪胎一律没有季节的概念。时间呢,冬眠和夏眠的生物不再按时归巢,它们零零落落地来,零零落落地去。于是,时间便也倒错了,出现回流或者超速。心理学家也对这现象进行了解释,称作“意识流”。
蝉翼在退化中破旧,缩小,粗糙,脆裂,透明度降低。它的真正的特质仅存在一些现代汉语的形容词里:“蝉娟”,解释为“烟焰飞腾貌”;“蝉联”,解释是“连续相承”;还有“薄如蝉翼”。这些词汇透露出一点蝉翼的真相。根据这些模糊的遗踪,人类制造出了贾宝玉身上的这条金箔的衬裙。选择蝉翼作衬裙,是因为蝉是先知的昆虫。而时尚的精神就是先知,是预测,是超前。名模则是这精神的领袖。
前台的欢呼声和掌声传到了后台,可并不妨碍贾宝玉从容回顾她走过的路。她想她是怎么会爱上些空皮囊的,并且爱无反悔。她只爱这些空皮囊,一旦这空皮囊被人穿上,她便再也不爱了。所以,她对街道上穿了时装的人群视而不见。在她眼里,那时装里的人都是木胎泥塑,时装也因此失去了贞洁。现在,她能听见身后左右的时装的呼吸,这是她最感幸福的时刻。有时候,她也会去想她的前世,想她究竟由什么降临而生,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爱情的命运。她是个宿命论者。她想过她的前世是一只名叫纺织娘的昆虫。她只是在书上见过这种昆虫的名字,事实上从来没见过它,这也是一种字面上的昆虫。她想,她前世就是只纺织娘,织出了无穷无尽的绫罗绸缎,于是今生制成了衣裳,爱她再由她来爱。她还想,她的前世是一根羽毛,今生织就羽衣霓裳,供她来爱。羽衣霓裳也是字面上的含义。总之,她的前世决不是一个人,否则她怎么会和人那么疏离?关于前世的推测都是凭空想象,没有人能了解自己的前世,因人们都是摸黑走来,时间这隧道里只有一点微明的光,仅够照耀脚底下这点路。过来一步,过去的一步便隐入无知之中。只有我知道,因为我的特殊角度。她的前世其实是一个思想。
好了,前台的等待已经够了,她要上台了。她站起身,开始着装。这一幕是一套珠裙,玻璃珠子穿成的披风直垂脚跟。这是仿制海水,玻璃珠子是文明的水滴,这是有关水的一个词组,“水珠”,提供的考证。她叮叮铃铃地套上这套裙装,她的皮肤触及到玻璃珠子的沁凉与圆润,幸福地战栗起来。她的睫毛上也串上了珠子,还有头发,指甲,嘴里含了一颗硕大的;脸颊上的一串,则为文明的泪珠。此时此刻,她穿上了服装,但并不以为是对它们的亵渎,那是因为舞台的缘故。
舞台是一种虚假的现实,所有真的东西到了那上面,就都成了假的。她也是这样,她一旦走上舞台,就成了假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假的。就在这虚假的存在中,她和她的所爱肌肤相亲,两情相悦。她听着叮叮铃铃的私语,灯光照拂下五光十色的笑靥。
这套珠裙的普及是在替换原料的基础上实现的,那就是将玻璃珠子改换为塑料珠子。玻璃的原料是石头,砂子,这些自然的资源,已经被人类文明消耗得差不多了,玻璃珠子的总量就非常有限。而塑料却好办得多,它是原料使用过后,消化下来的垃圾作原料的。现在,有了这种珠裙的流行款式,街道上有了新时尚,垃圾也有了出路,真是一举两得。
音乐正进行到一段无声的章节,人们的欢呼也哑了嗓子,站痛了脚脖,纷纷走散。于是静了下来。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连珠子都息了叮铃声。贾宝玉寂寂地在T字舞台上梭行,舞台在这一刻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虚假。音乐是假,欢呼是假,观众是假。事情假到这个地步,就又变得真实起来。贾宝玉真切地感受到欢爱之情。他们亲昵着,戏谑着,嬉闹着。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她略一回眸,睫毛上的珠子地一摇,她轻叹一声,颊上的珠子也是一摇。她慢举轻抬地着猫步,一身的珠子摇摇曳曳。这真是天衣无缝啊!贾宝玉在T字舞台上来回一遭,这一遭是一劫。世人眼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可那上面却经历了酸甜苦辣,万般苦乐。贾宝玉已有几丝头发从黑变白,她长了岁数。T字舞台上的名模的年龄,不是以年为计,而是以小时为计。贾宝玉在舞台上缱绻,光注进了珠子,化成干涸的液体,在珠子的芯子里流动。然后,灯光也息了,贾宝玉隐入暗中。掌声回来了,欢声回来了,黑暗中又聚满了观众,人头攒动。这时候,流言也起来了,都是关于贾宝玉的来历。流言汇集起来,从街道后面阴暗的下水道流走了。那水管子里空洞的激荡声,就是流言的回声。这是一种干涸的流淌,发着空响,不见其踪迹。由于贾宝玉是那样盛名之下的名模,有关她的流言也极其汹涌。在清代的街道,阴沟和阳沟,到处奔腾着干涸的流言,蚊蝇在那上面绕着圈子,其实是流言的只字片语。
贾宝玉在黑暗中回到幕后,她听见时间的潺潺流淌,是这干涸海底的液体,理论的液体。她乘在这时间上,珠裙是她的渡舟。
珠裙从她的肩头一泻到底,披肩也从她的发顶一泻到底,坦露出金箔的衬裙,这是她的肌肤。名模的肌肤是由时装做成。珠裙堆在她的脚边,埋住了她的脚面,烁烁的一片,这是花事中的最繁荣,事情已到了顶极的状态。幕前的观众越聚越多,他们等着看这最繁荣的一幕后面,还有着什么更繁荣。最华丽的后面,有什么更华丽。这将是出奇制胜的一幕。大厅里的人已达到了爆棚的局势。音乐转成慢板,灯光消停下来,一切都流露出终局的迹象,可事情其实并没有结束。下面还有什么?这个大悬念紧紧地抓住了人们的心。
那最华丽,最风流,最缱绻的珠裙已躺在了脚下,干涸的水珠和泪珠堆砌成一座珠山,半亩珠田。接下来的一幕是什么呢?
贾宝玉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黑发中间杂的几丝白发,不由叹息时光不等人,春事将尽。她又看见有新的白发在滋生,先从根上白起,然后向梢上白去。她将那一丝头发捡起,缠绕在手指上,便看见它一圈一圈地白了。有滋滋的声响,也是时间的声音。一些细小的时间淅淅沥沥地过去。她抬起头,再从镜子里望去,她再次看见身后左右的丽人们,簇拥着她。多么繁盛的景象啊!繁盛到,繁盛到了凋零的边缘。她已经在这繁盛中看见了憔悴之色。她的美人也会老的啊!她又点起了一支烟,紫色的烟雾在镜前绽开,镜中景色恍惚了,那繁盛之貌渺茫了,她呢,烟雾缭绕,飘乎远兮。
幕前的人们此时格外安静,他们在等待奇迹,他们又信又疑。信的是奇迹一定会发生,疑的是,在这么多奇迹之后,还能有怎样的奇迹?他们敛声屏息,是怕一不小心,把奇迹惊散了。音乐和灯光均是小心翼翼的,耐着性子。街道上所有的流行都暂止一时,等待着下一轮的时尚诞生,千万不能赶一时,误一世。连时间都静止了,反正也没有季候的虫鸟去那里栖身。
在这文明的昼夜之外,太阳还在自己的轨道上航行,它的光和热还是那样巨大,可是文明已结成了一个坚硬的核,不知危险地在太阳的光热里穿行。那核里也是有着几重天的,要敲开它也得敲上一时半会。我在屋顶上看着这些,眼睛在屋瓦上的苔藓上打着滑,这都是这干涸海底的历史。
T字舞台的灯光清寂下来,音乐呢,只剩一件乐器,打击乐,敲击着呆板的节拍,发出木质的音响。由于人多,再是不出声还是有一片嗡嗡营营。最后一幕终于拉开帷幕,贾宝玉登场了。全场皆惊,忘记了欢呼。
她裸着她的肌肤,金箔的衬裙,卸下了所有的时装,垂至脚踝的长发齐根断去。就这样,孑然一身地登上这最后一幕。
现在,街上的流行又继往开来。新的时尚降临了,这是需要超凡脱俗的勇敢和决心,由最富前卫精神的女性承担角色,那往往是一些摇滚歌星,比如爱尔兰的光头女星谢妮奥康娜。因为只有她们生活在虚假的现实里,类似T字舞台的地方。这一桩时尚实在走得太远,和真实相距遥遥,可它真是先锋啊!它将时尚推入极至,直推向它的反面,那就是彻底取消。在辉煌的终极后面,就是这一幕——光头烁烁。
1999年1月24日 上海
王安忆,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王安忆自选集》(六卷),本篇为其长篇新作《屋顶上的童话》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