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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悬念小说专号]最后的刽子手
作者:钟连城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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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刽子手,天下最恐怖又最神秘、最简单又最复杂、最造孽又最可怜的职业!生在贫民窟,死埋乱坟岗。四个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一部善恶交缠的血泪史……
       楔子
       话说清朝嘉庆初年,古城都梁出了一位善捉蛇的大胆少年。都梁百年老药号“易恒春”常年需毒蛇入药,主事的就找到他,愿以高价收购。这男孩自此以捕蛇为业。
       某年仲夏,捕蛇少年在一风化石堆中逮得一条足有四斤重的银环蛇,一时高兴就放松了警惕,被这蛇咬了一口。银环蛇属“风毒”类毒蛇,毒液中含有麻醉剂,人被咬后感觉如蚂蚁叮了一般,随后还有种酥麻的快感。因为不痛,他也没在意。当他兴高采烈地来到“易恒春”时就不行了,先是伤口周围乌肿,随之头昏目眩……也算他命大,“易恒春”多的是杏林高手,把他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自此,他不敢再捉蛇了,但活着要吃饭,饭从何处来?都梁衙门里有一个徐姓职业刽子手已经年老体衰,正欲物色一个接班人。杀人乃是折寿的勾当,正经人家子弟不屑为之,因此多年来无合适人选。有人就向他推荐了捉蛇少年。
       在古书里,刽子手都是浓眉大眼满脸横肉的凶神恶煞,其实这也不无道理,面貌凶恶可起到镇住死犯的效果,在心理上先就见了上风。徐老汉把捉蛇少年叫到衙门里,见他长得眉清目秀就有几分不满意,但一想到徒弟难找,加之这少年胆量过人,就勉强收了。他问少年姓什名谁、何方人氏,少年答道:“我无名无姓,不知是何方人氏,只记得一位熟人带我来都梁,他要我呆在城墙脚下别乱走,他去买糖给我吃,谁想到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徐老汉说:“他是存心要丢你。这样也好,你就跟了我姓徐,到你这代的辈分是‘正’字派,干刽子手得沾点儿威武,你就叫徐正威吧。”
       无名少年自此有了“徐正威”的官名。他跟了老刽子手当学徒,不出几年就能独当一面,成了都梁的砍头新星。道光初年,老刽子手去世,徐正威以人子之礼葬了师父。因为职业关系,他像师父一样也娶不到老婆,一个人在衙门的停尸房里居住,寂寞时就去武陵井的妓院怡春院销魂。
       徐正威自从当上刽子手,就习惯了白刃闪过人头落地的杀人生涯。杀人杀得麻木了,他从来不去打听被杀者姓什名谁、何方人氏、所犯何法。他的职责就是杀人,他认为,官府要杀的人,绝对是该杀之人。
       衙门里总有杀不完的犯人,在年复一年的杀人生涯中,徐正威渐渐老去。到了五十岁时,他感到力不从心了,有时碰上脖子短而粗的犯人,一刀下去竟然拖泥带水,干得不利落。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六月的一天,老公差王兴德急急找到徐正威,劈头问道:“徐师傅,你一天可以砍多少颗人头?”
       徐正威一愣,忍不住问道:“你问这个干啥?”
       王兴德说:“是这样的,衙门里关了七十三个死犯,都是同一个案子的,按规矩要一次处斩,主事要我问你,杀这么多人有没有把握?”
       徐正威说:“要是年轻那阵子还行,现在老了,手臂没劲。”
       王兴德泄气道:“看来只有去外地调了。徐师傅,我看你也该找个接班人了。”
       徐正威摇头叹道:“我早就想找个徒弟,可是没有人愿意干啊。麻烦你帮忙留意一下,有合适的就推荐给我。”
       王兴德说:“我会留意的——你忙,我还要去落实请刽子手这桩大事呢。”
       过了数日,王兴德果然从外地请来了六名刽子手,和徐正威合在一起斩杀七十三名死犯。
       都梁一次斩杀七十三人,这种情况是少见的,外地刽子手向徐正威打听这些人犯了何罪,徐正威就向衙门里的熟人打听。
       原来这七十三个死犯都是北乡高沙镇人,且多沾亲带故。事起去年都梁遭遇大旱,今年一开春,高沙镇首富杨居南就与外地米商大肆抢购谷米,当地居民群起而阻拦,要求将谷米赈贷给地方灾民。杨居南买通知州徐光弼,徐即以官府名义压制。灾民见知州不体恤民情,十分气愤,于是在监生伍家柱、灾民伍家德的带领下扣留了米商泊在资江两岸的船只,并捣毁了杨居南的住宅。农历四月,徐光弼率兵捉拿伍家柱等人未获,纵火烧了伍家柱的房屋。伍家柱闻讯即鸣锣聚众,将官兵团团围住,徐光弼趁乱化装逃走,至祖师桥被乡民截住,伍家德赶到,将徐光弼斩首。草民竟敢斩杀朝廷命官,清廷急令湖南巡抚督办,历时两个月,终将七十三名案犯抓捕,只剩伍家柱、伍家德乘舟逃脱。
       徐正威将事由告知给外地同仁,众刽子手甚是感慨,觉得这世道乃是有权人的天下,草民还是苟且偷生为好,与官府争什么平等那是自讨麻烦。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六月二十三日巳牌时分,都梁州府突然号声惊天,杀声如雷,声音令人胆寒。衙门开处,大队州营兵丁押着七十三名五花大绑的死犯如潮水般奔涌而出。其时正是四乡农民入城的高峰,队伍所到之处,路人纷纷避让,有躲之不及者,均被踩倒在地……
       队伍耀武扬威一路呐喊着在州城游了几条大街,然后经过玉带桥,径向三里外的荒郊一家坪进发,沿途引得一些州民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一家坪乃是东郊最荒凉之地,杂草丛生,怪兽出没,方圆数里只有孤零零一间旧木房——一家坪之名正由此而来。自明洪武年伊始,此地就被官府辟为处斩犯人的场所,那一间孤屋其实就是供刽子手及公差暂歇之处。
       七十三名死犯被押到一家坪后一字儿排开跪下,新任知州在随员簇拥下,站在高处宣读死犯罪状。徐正威则领着外地同仁入孤屋做准备。
       孤屋由于年久失修,已近腐朽,屋中置一排磨石,专供刽子手磨刀之用,另有簸箕、锄头、铁铲和石灰缸之类,一旦有了无人收尸的死犯,公差就用这些工具掘坑掩埋,那缸中的石灰乃为人血消毒之用。
       刑场传来三通鼓响,午牌时分已到,刽子手们拭好刀刃,从孤屋里闪将出来,站立到死犯的身后。新知州一声“立斩”,将七十三块死牌掷向地下,随即号声、锣鼓声、呐喊声骤起。七名刽子手抖擞精神,挥刀开杀——但见白刃闪处,人头滚落,血水从脖子上喷出,尸首倒地,草地浸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熏人的血腥味……
       斩完了人,外地刽子手当场讨了赏封赶路回家,徐正威则随州营兵丁簇拥着新知州回城。
       见官兵离去,死犯亲属呼天抢地地拥上法场,收拾尸体。剩下没人收的尸体,两天过后再由官府处理。
       徐正威回到衙门,主事刘守德又提醒他尽快收一个徒弟。徐正威口里答应着,领了赏赐仍去怡春院找粉头过夜。
       次日,徐正威在回衙门的路上,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是昨晚有一个大胆汉子,从一家坪提了一颗人头回家要做成烤肉出售。
       一家坪够阴森的了,即使是青天白日都无人敢单独通过,如果真有胆子从那里把人头提回家,那么这个人必定是做刽子手的好人选!徐正威一路想着,回到衙门已是巳牌时分,有当差的遇见他就说:“徐师傅,你去了哪里?王公差正四处找你呢!”
       徐正威来到衙门公廨,王兴德迎了上来,说:“徐师傅,有件喜事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替你物色了徒弟,此人胆子比天还大——”
       “是昨晚上从一家坪把人头提回家的那位吧?”徐正威打断王兴德的话说。
       “对对对,你也听说了?这个人真是了不起,是天生的刽子手材料!”
       徐正威说:“这事我总觉得有点儿蹊跷,既是做烤肉,人脑袋是肉最少的地方,他为何不割屁股肉什么的?”
       王兴德听后抚掌大笑:“人家做烤肉是实,但不是用人肉做烤肉,我说出原委来你肯定也会信服——但我就是不说。事成后你如何谢我?”
       徐正威说:“那我就请你去怡春院快活。”
       王兴德于是道出了实情,徐正威听后亦是捧腹大笑。欲知徐正威为何大笑,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回 刽子手苦寻门徒杀猪匠小试身手
       在雪峰山都梁地段,有一处与世隔绝之地——罗溪。罗溪四面环山,形似铁锅,境内居住了一万瑶民,因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瑶民们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生老病死,不为外人所知。其中有一少年,名叫陈天明,他是第一个走出大山的罗溪人。
       陈天明很小的时候,常听村中老人讲述山外的世界,说是在两百多里的山外,有一座名叫都梁的古城,那里车水马龙,市肆繁荣,游人如织,各种玩具、小吃数不胜数……陈天明听后,十分神往,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去都梁城里看看,那样才不会枉度此生。
       陈天明成年后,就像他的祖辈一样娶妻生子,以耕作为业,农闲时上山狩猎,却无机会走出山外。生活的艰辛让陈天明不堪重荷,他曾悲哀地认为,此生可能就要在这狭窄的罗溪耗尽了。没想到他时来运转,机会终于来了。
       道光十八年,都梁城里的杂货商人李朝青进山收购山货和兽皮,这一遭他大获丰收,回家时,货物竟多得无法挑动。此时,初为人父的陈天明自告奋勇愿随李朝青出山,于是,他终于见到了魂牵梦萦的都梁城。乍见之下,陈天明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古城的繁华惊呆了——坚固高大的古城墙、井然热闹的市肆、琳琅满目的货物……这一切都是罗溪那个简陋、落后之地所没有的,于是他着迷了,发誓不再回去,并发出感慨道:“此生宁为城里犬,再也不做山里人!”
       古道热肠的李朝青也愿意帮助陈天明,把他介绍给了东乡的堂弟李朝阳学做烧酒。心地善良的李朝阳认为这年头做酒的人太多,且本小利微,不利于年轻人发展,没过多久,就介绍他跟东门一屠户学杀猪。
       杀猪是令人羡慕的职业,不需本钱,一把屠刀在手,天天喝酒吃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陈天明在城里干了五年,待立稳了脚跟,就在东门外租了房屋,把老婆陈张氏、儿子陈文虎从罗溪接了出来。前几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拖家带口,陈天明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城里过日子不比乡下,什么都要钱买,他有点儿后悔把家小接来,此时让老婆回去显然又没有面子,说什么也只能硬撑了。更要命的是,次年陈张氏又为他生下女儿陈月娥。其实这些都不要紧,真正让他陷入绝境的是他饮酒成瘾,没有猪杀他在家里也要喝酒,这笔钱常常让家里的开销捉襟见肘。
       陈天明想戒酒,但多年的嗜好积重难返,像一个吸食鸦片成瘾的人一样,不是说戒就能戒掉的。为了省下家里的那一份,他就在客户家里多喝几杯。因此,他经常醉酒,往往误了生意,这样请他杀猪的人就越来越少,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更加艰涩。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六月,东乡酒贩李朝阳得知好久没有人请陈天明杀猪了,且知道他家中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山里人偏偏又爱面子不肯向人赊借。李朝阳看不过去,正好家里有一头肥猪可以出栏了,就请陈天明来杀,算是顾全陈天明的面子帮他一把。
       二十三日早晨,陈天明带了屠宰工具来到李朝阳家。
       陈天明把猪杀了,和李朝阳把肉挑到集市上,到申牌时分终于把肉售完。两人回家吃饭。天已傍晚,李朝阳见陈天明吃醉了,便诚意留宿。陈天明虽有几分醉意,脑袋还较清醒,谢绝了李朝阳的好意。李朝阳也不强留,帮着他收拾屠宰工具,还把杀一头猪的酬劳——一个猪头、一串猪大肠和三斤腰花肉一并装进他的工具箱里。
       陈天明辞了李朝阳,大步流星走出村口。来到古樟树下,一位叫不出名字的熟人与他打招呼道:“陈师傅,今天一家坪办人(砍头),你不在我们这里过夜么?”
       陈天明心里“咯噔”一沉,想起今天有七十三个犯人在一家坪砍头,一次杀这么多人,总会有未收尸的,如果踩了死人会把魂吓丢。但现在回李朝阳家,显然要落个“胆小鬼”的名声。为了面子,陈天明只好强装大胆说:“不怕,他办他的人,我走我的路!”说了这话时,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陈屠户胆子真大”,这让他感到很有面子,心里闪过的胆怯念头倏忽间荡然无存。
       李家村离州城六里路,一家坪正好在中间,在都梁人的心目中,一家坪是鬼窝、是阴曹地府的门户,但偏偏这里又是东乡进城的必经之地。据说,到了晚上,从远处常能看到鬼火,在近处还能听到法场的鬼叫声。
       陈天明仗着几分酒劲独行,进入一家坪天已黑了。天上无星,四周无光,隐隐可见那间供刽子手暂歇的孤屋兀立在黑暗中。为了给自己壮胆,陈天明唱起了都梁小调《菜园子起火》。就这样,陈天明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疾步前行,很快就进入到了一家坪的中心地段,突然脚下一虚,像是踩着了一摊湿滑的东西,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当场就跌了一个狗啃屎,工具箱甩开了老远……
       这一跌让陈天明的酒醒了一大半,他连忙爬起来四处乱摸,焦急地寻他的东西。
       陈天明最先摸到的是工具箱,然后是那串猪大肠和腰花肉,接着屠具也一件件找到了,可是猪头却怎么也找不到。猪头是所有酬劳中最值钱之物,把它加工成卤菜出售后所得足够维持一家人半个月的生计,因此,必须得找到,否则明天一早就会被别人捡了去。陈天明寻思着猪头是圆的,一定滚了很远,在原地是找不到的。他向前爬了一段路,手里总是触到黏糊糊的东西……费了好大一阵子工夫,总算把猪头找到了。他拾掇停当,继续往家赶……
       次日一早,陈张氏起床的头件事就是把工具箱提到屋外,这时天已大亮,多数人家已经起床。她准备把猪头拿出来洗净褪毛做成卤菜,这样费的工夫虽多,但能卖个好价钱。她刚把手伸进工具箱,就觉得丈夫这次带回的猪头不对劲,等到提出来一看,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陈张氏失声惨叫,当场昏倒……消息一经传开,街坊纷纷围拢来看热闹,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很快传遍了全城。
       此时,陈天明已经醒来,他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就走了出来。有人见了他就说:“陈天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提人头回家,如今把你老婆给吓死了,看你如何收场?”
       陈天明这才知道昨晚错把人头当成猪头提回家来了,但此时后悔已经没用,他赶紧把昏死的老婆抱上床掐人中。过了一会儿,陈张氏醒过来了,却不会说话了。两个孩子在一边哭的哭,喊的喊。
       儿子陈文虎喊饿的哭声提醒了陈天明,他扔下陈张氏出了家门。门外,街坊还在围着那颗人头看热闹,陈天明稍作犹豫,提了人头朝东飞跑。到了一家坪,远远看到那里躺了三具尸体,他的猪头和两颗人头还躺在尸体旁边……他松了口气,猪头没被人拾去。
       陈天明返回时把沾了人血的猪头在玉带桥码头洗净,来到卖肉的地方,把猪头摆上案桌。一个与他相识的屠户见了就说:“陈师傅,来卖猪头啊?今天你运气不好,猪头没人要了。”
       陈天明不解,就问道:“这是为何?”
       屠户道:“我也不知道,今天一大早,有人来到这里大喊大叫,说这两天的猪头不能吃。”
       陈天明正纳闷,果见一农户从那头走过来一路叫嚷:“大家注意了,这两天的猪头吃不得啊!”
       陈天明待农户走近时一把扯住道:“你不要散布谣言,猪头为何吃不得?如果猪头吃不得,猪肉也一样吃不得!”
       农户挣脱道:“你不要扯我,反正我是好心。今天一早,有人从一家坪经过,见到那里有三个砍头鬼无人收尸,他们的人头都变成猪头了!”
       陈天明自认晦气,他的猪头正是从一家坪捡回来的,他也不多说,提了猪头就走。想着这际遇,陈天明一路上感到十分凄凉,莫非我们一家人就这样饿死不成?
       也许是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的老话,陈天明提着猪头回到家里时,见衙门里的公差王兴德正坐在自己家里。他迎上来拍着陈天明的肩说:“看不出陈师傅还有这个胆子!”
       陈天明没有理会王公差,见儿子陈文虎手里拿着一个大包子在吃,就叱道:“包子哪里来的?”
       陈文虎手指王公差说:“是这个伯伯给我买的。”
       王公差说:“陈师傅,你们家的情况,你儿子都跟我讲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衙门里办人的徐师傅年纪大了,想找个接手的,干这营生收入稳当,办人还有额外的‘红包’。我是听到传言才找上门来的,想不到你还真有胆子深更半夜把人头从法场提回来!既然有这个胆子,你为何不当刽子手?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帮你向徐师傅回话。”
       陈天明听说又有了一条活路,也不去多想,当即答应下来:“当就当吧,反正我过去干的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
       王公差说:“那我就去跟徐师傅说了,他可是说一不二的,到时如有反悔,那就不好办了。”
       陈天明道:“我也是说一不二的,不会反悔。”
       王公差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两纹银,说:“拿去买米吧,赚了银子别忘了还我。”
       送走王公差,陈天明也要出门。陈张氏虽然还不会说话,好在人清醒,一样可以操持家务。他把猪头交给妻子,再把猪大肠和三斤腰花肉拿到南门菜市上卖了,然后去米店买了一袋大米回家。
       陈天明家里又可以冒炊烟了。第二天,王公差过来告诉陈天明,说他已经跟徐师傅说好了。此时的陈天明,开始有点儿后悔了,毕竟杀人跟杀猪不一样,人家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更重要的是,他与我陈天明无冤无仇,我却要在法场“咔嚓”一刀把人家的头砍下来——这可是折阳寿的事。不过,陈天明的后悔念头只在脑海中闪了片刻,随后他就想到,吃了这袋米家里又要断炊,干刽子手才是唯一的活路,何况他已经答应了王公差,不能给人家难堪。王公差见他没说什么,就说:“如果你不反悔,徐师傅说明天是个黄道吉日,可行拜师礼。”
       陈天明一窘,脱口说道:“就明天?太……太急了吧,我……我得做点儿准备。”
       精明的王兴德看出了陈天明的心思,拍着他的肩笑道:“别担心,你的情况我跟徐师傅讲了,他说明天只要你备点儿香烛行个虚礼就可以了,至于拜师酒和礼物,等到你日子好过了再补。”
       陈天明如释重负,庆幸找到了一位体谅他的好师父。
       第二天,陈天明带上卤好的猪头肉,提了五斤烧酒,随王公差去衙门拜师。
       徐正威的“家”在衙门靠近大牢的停尸间里。这停尸间的用处乃是牢里死了人来不及通知亲人收尸暂时停厝尸体用的。里面很阴森,还摆了几具劣质棺材。徐正威在棺材中间腾出一块空地用条凳架上几板木板——这便是他的床。徐正威原来住在一家坪的那间孤屋里,后来出现过犯人亲属袭击刽子手事件,他就不敢在那里居住了。这停尸间里虽然狭窄,但很安全。
       以前,陈天明整日忙于生计从未看过杀人,因此他也不认识徐正威。在他的想象中,刽子手应是满脸横肉、浓眉大眼的凶神恶煞相。见面后,他才发现师父原来是位其貌不扬甚至有点儿慈眉善目的长者,如果在街上遇见,根本不会把他与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联系起来。
       王兴德作了介绍,徐正威就拍着陈天明的肩说:“刽子手是七十二行中最造孽的职业,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没有人肯干这一行。但是,只要手上沾了血腥,这一辈子你就只能当刽子手,干不了别的!如果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陈天明说:“我不后悔,愿意当一辈子刽子手。”
       在王兴德的见证下,徐正威把陈天明带到关帝庙里焚香许愿拜了师父,然后又回到停尸间把卤猪头煮了,坐在屋外吃酒、闲谈。酒过三巡,徐正威对陈天明说:“你不要把刽子手这行业看得太简单了,这刀子一抹人头落地,内中就有很深的学问。不是师父故弄玄虚,日后你会慢慢明白。你先在家里呆着,我帮你去衙门里入了册,就可以领一份月俸,几天后可能办人,到时王公差会通知你的。”
       数日后,州营兵丁又从高沙捉回两个犯人。据称,这两个人本是老实农民,住在祖师桥。七十三名闹事农民处斩后,因伍家柱、伍家德未归案,州营兵丁在高沙挖地三尺找寻,当问到那天截住徐知州的人是祖师桥农民时,就把这两人胡乱抓捕归案了。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七月初三夜晚,陈天明洗了脚准备上床,这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叫门:“陈师傅在屋里么?”
       陈天明听出是王兴德的声音,连忙趿了鞋去开门。
       王兴德说:“我是来通知你的,衙门里明天办人,你要早点儿过去。”
       陈天明问道:“是办高沙镇祖师桥那两个?”
       王兴德说:“正是。”
       “我师父呢,他去不去?”陈天明问道。
       “搞不清楚,明天到了法场就知道了。”
       王兴德走后,陈天明关了门吹灯上床。不知何故,此刻他的心跳得特别厉害,想起明天就要上场杀人,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觉得太突然了。他认为师父最起码应该教他一点儿基本常识,可是这些天,师父根本就没和他见面。
       他想到明天那两个死犯够冤的,糊里糊涂就成了刀下鬼。杀这样两个罪不该诛的人,陈天明很担心自己会心慈手软下不了手,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就不太好看了。想来想去,唯一安慰自己的念头就是师父会陪他上场,万一怯场,师父会帮上一把。想通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陈天明从床上起来顾不上洗脸赶紧出了门。到了衙门还是晚了,王兴德急急忙忙地递给他一把锋利的大马刀,用不满的口气说:“你怎么才来,时辰快到了,头一天你就不准时!”
       陈天明红着脸不敢言。这时,衙门里突然乱了起来,几个公差大呼小叫道:“时辰到,时辰到,赶快上路!”紧接着,公差的身后拥出了一大堆人,两名头上插了死牌的犯人被推在最前头。随之,凄厉、恐怖的号声响起,兵丁和公差应和着号声齐齐呐喊:“杀——杀——杀——”
       队伍出了衙门,两名身强力壮的公差在前面开路,沿途吆三喝四,凡遇到来不及收拾的食摊,就抢了食物朝死犯嘴里塞——都梁人把这称作“吃上路食”。
       陈天明被这阵势吓蒙了,王兴德不由分说扯了他的衣襟向前赶。陈天明左顾右盼,忍不住问道:“我师父呢,他今天不带我上法场么?”
       “走你的路,不要问太多废话!”王兴德大声说。
       陈天明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王兴德走,在恐怖的号声和呐喊声中他也不敢多想,只觉得背在肩上的马刀有千斤重。
       队伍在几条大街上游了一趟,水果摊和小吃摊一听到号声就赶紧收拾,致使抢“上路食”的公差无处下手,这样行进速度就快了很多。出了玉带桥,速度更快了,不一会儿,一家坪已经出现在眼前。
       法场到了,在这个草坪的西端有一座接人桥。此桥建成于明洪武年间,由四块青石组成,呈拱形,跨度不足三尺,成年男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一跃而过。城内的衙役公差将死犯送到桥东,随后桥西就有刽子手接应——说得更明白一点儿,这桥是供死犯过路的。久而久之,接人桥就成了阴阳界或“生死桥”,州人都忌讳从桥上走过。
       押解犯人的公差和兵丁在桥边停下。与此同时,号声和呐喊声也戛然而止。
       “陈天明,现在就看你的了,有手段要好好使出来!”王兴德在人群里大声喊道。
       陈天明听到王兴德叫他的名字,就像魂魄被人喊去一般,双腿打起战来。
       恰在此时,老刽子手徐正威从孤屋里蹿将出来,站在了接人桥的西头,大声喊道:“陈天明,你怕什么,今天有我在场,还轮不到你!”
       徐正威这一喊,把陈天明游离的三魂七魄又召唤回来。陈天明定了定神,才知道师父已经在法场等候多时。公差把死犯推上接人桥,徐正威口里咬着马刀,把死犯拖将过去。这时,王兴德提醒说:“陈天明,你要看仔细,这是师父给你上的第一堂课!”
       开斩时辰已到,徐正威把马刀插在草地上,朝手心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提起刀子,声如洪钟般说:“二位好生听着,老老实实跪端正,爷爷就快点儿帮你们解脱痛苦,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做老实鬼,来生才能做个好人!”
       陈天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现场,两名死犯早已魂飞魄散软绵绵的全无人样。徐正威不再多说话,眼睛在右手边那名死犯的脖子处瞄来瞄去,然后右手反握马刀,刀背紧靠手肘,用力向左划一道弧线,第一颗人头就干净利落地滚下来……
       剩下的死犯见状,清醒过来,泪流满面求饶道:“师傅放过我吧,我冤啊!”
       经验丰富的徐正威见死犯还了阳,就大吼一声道:“岂有此理,王法大于天,死到临头还敢叫屈,快上路吧,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一道白光闪过,人头落地时还有知觉,眼睛圆睁,龇牙咧嘴在地上乱咬……
       陈天明看得呆了,不觉对师父陡增几分敬佩。杀了人,徐正威没事一般提着还在滴血的马刀大步走向孤屋。陈天明紧紧跟上。
       这间刽子手暂歇的孤房,陈天明已见过多次,但进来还是头一次。徐正威寻出抹布拭去刀上的血迹,推开窗户就着光线在刀刃上瞄了几眼,随后把刀交给陈天明说:“刀子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吃饭工具,先学磨刀吧!”
       陈天明接过刀瞄了几眼,发现有几处刃口卷了,于是就在磨石上磨刀。徐正威接过他磨好的刀,认真瞄了几眼,然后满意地说:“不错,不愧是屠户出身,这第一关你过了!我现在就问你——今天你学到什么了?”
       陈天明想了想说:“师父想教的,我都学会了。”
       徐正威满意地拍了拍陈天明的肩:“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有一点不是很明白——师父在斩第二个死犯时何故大声叫喊?”
       “看样子你还真是用了心。那个死犯突然还阳,求生的欲望很强烈。做刽子手,先要在气势上压住死犯,然后方可斩之!干这一行,万万不可输在气势上,切记切记!再想想,还有不明白之处吗?”
       “我刚才看到师父斩首的姿势是反手握刀,利用手肘的力量把人头削下来,动作很是文雅,万一力度不够怎么办?为什么不用砍的办法呢?那样岂不是更省力气吗?”
       徐正威赞道:“问得好,看来你是块干刽子手的材料!杀头也像其他行业一样,需要苦练基本功,当你练成了足够的功力,这还不够,需要研究人脖子的结构。人的脖子有一条颈骨,其硬度足以阻挡刀锋,好在颈骨上有几处空隙较大的关节,只要找准了,就可轻松将头削下。各人的脖子是不一样的,因此颈骨也有千差万别,这就需要不断钻研。一旦钻研进去,就会发现是有规律可循的——人的颈骨可以分成若干类型,每一类型都有共同的骨节结构,找准了规律,杀起人来就轻松了。如果某一天你遇见一个人老是喜欢看人家的脖子——不用多想,这个人就是刽子手,这是他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干我们这一行也有职业道德——就是尽量减少死犯的痛苦。一刀下去,刹那间就把他送到阴曹地府,这也是一种成就啊。你问到为什么不用‘砍’的办法处斩犯人,这其实很简单——砍头是很快,但容易坏刀子。我们用的马刀可不是好磨的,用坏了得费多大精力才能磨好,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更重要的一条是,如果遇上一次处斩几个死犯,刀刃卷了后面的人头怎么削下来?”
       经徐正威一番解释,陈天明总算明白了。沉默良久,他突然问道:“师父,你这一辈子斩了多少人?”
       徐正威道:“不好说啊,好比老窑姐儿,她能记清楚一辈子被多少男人上过吗?我也一样记不得了。但自从干上这一行,师父身上还是留下了印记——”徐正威挽起右手袖管,露出手肘道:“我到底杀了多少人,你看看这里就知道了。”
       陈天明看到师父手肘上布满了一层坚硬的厚茧,他倒抽一口凉气,如果没有削下成百上千颗人头,刀背不可能在他的手肘上磨出如此深厚的老茧!
       徐正威突然高声说:“小子,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的双手还没有沾上人血,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陈天明叹了口气道:“谢谢师父一片好心,我大老远来到了河边,为的就是想知道这趟水的深浅,如果连脚都没沾湿就回去,别说对不起师父你,连我都对不住自己。”
       徐正威在陈天明的胸脯上击了一掌,脸上露出笑容道:“我就要你这句话!从现在开始,我每次都带你出场,你在一旁用心,不懂的地方多问,空闲时间我教你规矩和章法。你是屠户出身,有基础。”
       自此,衙门里隔三岔五杀人,陈天明每次都跟在徐正威的旁边看,看的次数多了,竟也看出一些门道,不禁跃跃欲试起来。
       道光二十三年农历八月下旬,州营兵丁费尽周折,终于将杀害知州徐光弼的首犯伍家柱、伍家德从新化捉拿归案。此时,接替徐光弼的知州已经调任,都梁百姓还来不及记住他的姓名又调来了新的知州。这位新知州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伍家柱、伍家德归案后他大肆宣传,游街示众数日才下令斩首。
       九月初三,王兴德通知徐正威师徒做准备,说今天处斩的犯人非比寻常,除了新任知州亲自监斩外,围观者一定很多,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像往日一样,出发时辰一到,公差、兵丁、号队押着死犯游街示众,陈天明则背着磨得锋利无比的马刀跟了一段路,然后抄近路先去一家坪。
       巳牌时分,死犯被押至一家坪接人桥桥东,听新知州宣判。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兵丁、公差如临大敌般维持秩序。徐正威、陈天明站在接人桥桥西等着接人。
       开斩时辰到了,新知州大喊一声“立斩——”,二犯人被推上桥,徐正威师徒接手后用力拽至处斩位置摆弄停当。陈天明见徐正威迟迟没有动静,忍不住问道:“师父,您还等什么?”
       徐正威说:“你跟着我学艺也有一些时日了,光是纸上谈兵不实践永远也学不会,今天这两位就交给你了!”
       陈天明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在今天上场,但师父说的也有道理,事到临头他只有硬着头皮干了。他定了定神,正要动手,一打眼发现周围人山人海,手就不听使唤了。徐正威见状打气道:“别怕,不要当他俩是人,就当是平时杀两头猪!”
       陈天明提了提神,照师父说的当是杀猪,这样果然就有了底气,他选定了伍家柱,用眼睛瞄他的脖子。
       伍家柱六十开外,他大约觉得已经活够了寿数,神态显得比较平静。他的脖子短而粗,属于最不好下手的那类,陈天明认为削第一颗人头至关重要,要干得干净利落才好,他发现旁边的伍家德脖子长而细,很容易削下来,于是弃了伍家柱。伍家德见刽子手要拿他先开刀,突然狂笑不止。陈天明喝道:“大胆逆贼,你死到临头还笑什么?”
       伍家德道:“老子笑我死得值,一介草民竟然杀了朝廷知州,难道还不值么?如果普天下的百姓都学我,当官的谁还敢作威作福?刽子手,你好可怜啦,自己也是穷苦出身,却要替狗官当帮凶!”
       陈天明与死犯答腔已犯了大忌,刚才的底气一下子就泄了个干净,更不幸的是,死犯的气焰还盖过了他。一怯场,他的两腿就开始打战,哪里还有胆量杀人?
       徐正威发现事态不对,大喝一声:“罪该万死的逆贼,你死到临头还敢兴风作浪?爷爷警告你,快快闭上鸟嘴,这位师傅今天是第一次上场,分了他的神削错了位置,叫你疼十个八个时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徐正威这一声喝叫,果然把伍家德给镇住了。陈天明不再打战,但还是不敢轻易下刀。徐正威从腰上摘下一个葫芦递上:“别慌,我这里有‘壮胆汤’,喝下去就长十分胆子!”
       陈天明接过就喝——妈呀,这“壮胆汤”原来是烈酒!他猛灌一气,乘着酒劲,一下就把伍家德的人头削了下来。
       徐正威在一旁拍掌叫好:“干得好,比师父有出息!”
       陈天明得到鼓励,底气又涨了几分,一鼓作气把伍家柱的肥头削了下来。这时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冲得他直想吐。
       王兴德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说:“出手不凡,比你师父刚出道时强多了!”
       陈天明强撑着不吐,这样就不会在众人面前丢面子,他一口气把葫芦里剩下的烈酒全部喝光。这时,一公差手里托着木盘走来,盘上两份“红包”。徐正威把“红包”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到半炷香工夫就拿了这么多钱,应该不会比你杀两头猪的利润少吧?”
       王兴德说:“你得感谢你师父,今天是个开门红,是要庆贺一番的。”
       陈天明心里明白,干脆自己说穿了:“我还欠师父一桌拜师酒,今天就补上吧。”
       徐正威连连摆手:“免了免了,这点儿钱你还是拿回家去派其他用场。”他嘴上这般说,却向王兴德使眼色暗示着什么。
       王兴德会意,干咳一声说:“天明,难得你对师父有这份孝心,他的爱好我最了解,这拜师酒就免了,不如去怡春院找个粉头孝敬孝敬老人家。”
       徐正威抚着满头白发哈哈大笑:“天杀的王公差,亏你想得出,都一把年纪了还要糟蹋我。也罢,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拼了老命死在粉头肚皮上,做个风流鬼也不冤枉!”
       王兴德说:“那当然,反正你已经有了接班人。”
       其时兵丁已经拥着新知州走了,围观百姓也开始退场。两位死犯的亲属正在哭哭啼啼收尸。王兴德见尸体有人认领,用石灰把地上的人血掩了,与徐正威师徒回了衙门。
       徐正威把马刀在停尸房里挂好,在王兴德、陈天明的簇拥下来到怡春院。
       徐正威是怡春院的常客,他毕生未娶、无家无舍,不菲的收入全部为青楼做了贡献。怡春院的老鸨花袭人在做粉头的时候就已经是徐正威的相好。
       他们刚落座,花袭人老远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随后召来十多名粉头,让她们排成队任三人挑选。徐正威、王兴德很快就挑了如意粉头。花袭人见陈天明迟迟没有动静,以为他没有中意的,立马召来了第二批——当花袭人回到大堂时,却发现陈天明竟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徐正威施展完雄风心满意足地走出花房。他看见陈天明坐在大堂上,睡眼惺忪的,就问:“你玩过了?年纪轻轻怎还不如我们老汉?”
       陈天明红着脸说:“我没玩。”
       徐正威有点儿不敢相信地看着陈天明,见他不像在说谎,问道:“这么多粉头,难道没一个让你满意的?”
       陈天明说:“这种事只能和老婆干,我们那里搞别人老婆,若被族里抓住了是要装进猪笼沉潭的。”
       徐正威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说法,冷笑道:“这话别让人听到,闹笑话事小,定会让人家小瞧了。我看你是心疼钱,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你破费。”
       陈天明急红了脸,忙说:“师父,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舍不得钱,是从没干过别的女人。”
       徐正威说:“没干过更应该去尝试一下,人生苦短,老天爷就给了我们男人这一点点儿快乐,你竟然自己放弃了不去享受,我看你是白活了!”
       陈天明仍然分辩说:“我是有老婆的人,又不是没干过那种事。”
       徐正威生气道:“你没吃过肉,当然只知道萝卜白菜的味道!”
       师徒俩正争辩,王兴德办完那事也出来了。他问明了原由,就说:“陈天明,今天你做东,自己却呆在门外不办那事,说轻一点儿你是不礼貌,说直了你是不愿意请客。既是这样,今天的快活钱我们自己掏了!”
       两位老人硬要拉他下水,欲知陈天明能否守住男人的“贞操”,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邻里冷眼多歧视义士丹心总热肠
       陈天明长到二十七八岁,从没想过要和老婆之外的女人肌肤相亲,没料到他摊上了一个风流成性的师父,想守身如玉都难了。他禁不住师父和王兴德的激将,不得不挑了一个粉头入房行鱼水之欢……
       半个时辰过去,陈天明从花房里出来,王兴德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有徐正威还守在门外。他拍了拍陈天明的肩问道:“感觉如何?”
       仍在回味的陈天明老实地说:“比家里的要好。”
       徐正威笑道:“废话,不比家里的好,你这些辛苦钱岂不冤枉花了?男人比女人苦,长个脑袋常常为生计烦恼,老天爷可怜我们,才又给了另一个东西帮我们解除烦恼。天下万事万物都要均衡,均衡了才会安泰。比如强盗去打家劫舍,这就不均衡了,官府就用砍头的法典来均衡。我也一样,在法场上冷酷无情,为了均衡,我把一腔柔情都释放在女人身上。今天你是第一次操刀,紧张是不用说,才特地带你来放松——这也是为了均衡。走吧,家里人还在盼着你呢。”
       陈天明付了嫖资,和徐正威走出怡春院。
       陈天明回到家里,陈张氏指着一盆热水,提醒他洗澡。此刻,陈天明回想起刚才在怡春院与粉头颠鸾倒凤的情景,就觉得有愧于老婆。转而他又想到,王兴德一样有妻子儿女,可他已经嫖了一辈子,如此想着时,他的内心也均衡了。
       晚上,陈天明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白天的血腥场面:伍家柱慈眉善目,就像是邻家大伯……他已经忘记是怎么下的刀,只记得一道白光闪过,伍家柱人头滚落地上,眼睛夸张地睁大,嘴不停地咬着,四肢还在剧烈地抽动……还有伍家德,陈天明斩杀他时没有太多的感想,随后见到一老一少两位女人抱着两个小孩哭着收尸,陈天明的心里就不平静了——伍家德是家中的顶梁柱,他死后老娘谁来赡养?两个幼儿能否长大成人?
       于是,伍家柱、伍家德临死前的神态和斩首后的惨状交替出现在他脑海里——陈天明终于失眠了。万般苦恼之际,师父的话清晰地在耳边回响:天下万事万物都要均衡,均衡了才会安泰。这样想着,陈天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一早,陈天明来到衙门点卯。在衙门当职业刽子手是有月俸的,但不多,主要收入靠斩人得“红包”。按照都梁风俗,每斩一个人,可得到数百文铜钱的“红包”,俗称“挂红”。刽子手点完卯,如果衙门里没事可以先回去。陈天明正欲回转时,徐正威走过来问道:“昨晚睡得安稳么?”
       陈天明如实回答:“一开始睡不着,后来就好了。”
       徐正威满意地点点头:“你比师父强,我第一次上场,一连几天都睡不安稳。这一道坎你也算是顺利跨过去了,干我们这一行还有很多道坎,你好自为之吧。”
       徐正威说完,背着手走了。陈天明认真琢磨师父的话,似懂非懂。
       在回家的路上,陈天明发现街坊的态度与往日不一样——过去见了面总要亲热地打声招呼,今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躲避,站在远处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陈天明敏感地意识到,这可能与自己当了刽子手有关。他想起了师父刚才说过的话,莫非这也是一道必须越过的“坎”?
       陈天明到了家门口,正好与酒贩李青万碰了个正着,就喊道:“老李,我要酒,今天不赊账。”
       李青万也住在这条日升街上,算是街坊。他放下酒担说:“你运气好,今天的酒是烧得最好的。”
       陈天明叫儿子拿酒壶过来,叫了几声,陈文虎没有出来,是哑巴老婆拿着酒壶过来了。打好了酒,陈天明见李青万歇着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道:“老李,你干啥这样看着我?”
       李青万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道:“没什么事,我听别人讲,昨天在一家坪办人的新刽子手有点儿像你。”
       陈天明心里一沉,半晌才说:“如果真是我,那又怎样呢?”
       李青万说:“真要是你也没什么,熟人一开始可能不习惯,习惯了就没事了。陈师傅,莫非那刽子手真是你?”
       陈天明心想,别人迟早会知道的,只好承认:“当屠户没生意,一家人总不能饿死啊,没办法了才走这条路。”
       李青万赶忙收起担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陈天明心里烦恼,进了屋要喝酒。陈张氏善解人意,已经给他炒好一碟花生米。陈天明自斟自饮了一阵,见到儿子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脸上红一道紫一道的。陈天明火了,骂道:“小野种,叫你不要惹事,为何要跟人家打架?”
       陈文虎委屈道:“我没有惹事,是他们欺侮我,说我是刽子手的儿子,不许我和他们玩。”
       陈天明怔住了,心里极难受,他把儿子拽到身前,撮了几粒花生米塞入儿子嘴里,安慰道:“以后就在家里玩吧。”
       不觉间,陈天明出道已经一年多,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有师父在身边,他像有了一座靠山,有时碰上很难缠的死犯,师父总是有办法对付。唯有一事让他感到不适——隔三岔五的都要做一场噩梦。梦里,常有一群无头鬼找上门来向他索要脑袋,他吓得到处躲藏。第二天,他就会头重脚轻、无精打采。如果是上法场,没有师父撑台,他几乎无法行刑。为此他很苦恼,长此下去,一旦师父不在身边,岂不要砸场?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都梁南乡抓了一伙偷牛贼。按法典,偷盗耕牛一旦发现就要处斩。这伙偷牛贼共十五人,作案多年,危害四乡。此时正好又换了新知州,知州对案件十分重视。陈天明从业一年多,杀过的人也为数不少,为了检验自己的能力,就不让衙门去外地请刽子手了。
       对刽子手而言,早春杀人有利也有弊——利是季节寒冷,没有成群的苍蝇和气味;弊也是因为季节寒冷,死犯穿的衣服多,脖子没有完全暴露,不利于下刀。当然,徐正威会有办法对付,他会在行刑前把死犯的衣领掖入内衣里。
       行刑这天,一家坪的围观百姓比预计的还要多——原因很简单,一是眼下正是农闲季节,二是处斩偷牛贼,种田人最恨这类人。
       开斩之前,公差们次第把十五名死犯摆弄好,这时徐正威走过来对陈天明说:“今天我就不动手了,这十五颗人头都交给你!”
       开斩时辰到了,陈天明抖擞精神上场,虽是第一次对付十五颗人头,但他自信凭着杀猪练成的臂力和刀法足以应付。他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地从左至右把人头一颗颗削下来。到了第十三颗,那死犯突然回过头来,眼里全是求生的欲望……陈天明心里一闪,这个人他认识,是菜市场卖牛肉的汪新民。由于以前经常在一起卖肉,两人很熟。
       陈天明本应该一口气把十五颗人头削下来,不料这小小的意外让他停顿了一下,这对刽子手来说是最忌讳的。徐正威立即发现了苗头,赶紧在汪新民身后吼叫:“罪该万死的偷牛贼,你今日不死更待何时?”徐正威这一声吼叫如晴空霹雳,把汪新民惊得魂飞魄散。随后,徐正威从腰上扯下一条白练,将汪新民的双眼紧紧蒙了,并提醒陈天明:“加油,还剩三颗人头,从最后一个开刀!”
       陈天明又提了提神,挥刀把第十五个死犯的头削下,这时他像是找到了感觉,很快就把第十四颗人头削了下来。
       到最后一个——汪新民的人头滚下去时,徐正威叫道:“干得漂亮,陈天明你可以出师了!”
       陈天明说:“这都是师父调教有方。”
       徐正威从陈天明手中拿过马刀在尸体上擦净血迹,闭上一只眼睛,顺光瞄了瞄刀刃,说:“杀了十五个人,刀刃卷得不多,这手法已经够得上第一流的刽子手了。主事说了,如果你今天过了关,从下一次开始我就不用陪你上场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陈天明说:“不是顾虑,是实际问题。我隔三岔五地做噩梦,梦里很多无头鬼上天入地追着我索要人头,第二天醒来就没有精神……如果师父能够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我才能够独当一面。”
       徐正威说:“你这是阳气不足所致。”
       陈天明问:“可有救治之法?”
       徐正威说:“阳气从死犯身上来——你在斩人时只要气势占了上风,每削一颗人头,阳气自会增长一分。”
       “如此说来我今天可以增长十五分阳气?”
       “不,你今天一分阳气都长不了。”
       “这是为何,我不是削下十五颗人头了?”
       “你削下十五颗人头不假,但你没能一鼓作气削完,在第十三个死犯身后你停顿了,动了恻隐之心,这等于是泄了气。”
       陈天明“哦”了一声,算是明白了。
       师徒二人随兵丁回到城里,少不得又要去怡春院快活。回家的路上,陈天明看到一大堆人围在一个胡同里。出于好奇,陈天明挤了进去,原来有几个闲汉正在讲述一家坪的事。他们先是说那十五个偷牛贼,然后就说到了刽子手。
       “今天出场的刽子手是徐正威的徒弟陈天明。”
       “这个陈天明好生了得,比徐正威强多了,一口气削下十五颗人头,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还用说吗,他是屠户出身,刀法娴熟。”
       “我认为也不是一点儿拖泥带水都没有,我看到他在办汪新民时就不是很利索。”
       “对了,他们原来同在一个市场卖肉,关系很好。他那时候不利索可能是不忍心下手吧。”
       “他有什么不忍心下手的,天生的恶人,杀人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连走路都爱看人家的脖子,琢磨着从何处下刀省力。”
       “天杀的刽子手,该断子绝孙!”
       ……
       陈天明再也听不下去了,赶紧挤出人堆,这时有人认出了他,带头大喊一声:“陈天明在这里呢!”
       人群一哄而散。
       回到家里,陈张氏把热在锅里的饭菜取出来摆上饭桌,陈天明习惯性地提了酒壶倒酒——但壶是空的,他扯开嗓子叫道:“文虎,去李青万伯伯家给我打一壶酒来!”
       陈文虎正在跟妹妹玩泥巴,听到父亲叫他,就停下来拿了酒壶出门。不一会儿,陈文虎空手而归,沮丧地说:“爹,李伯伯家里没人,门关了。”
       陈天明说:“我刚才还看到李青万一家人在吃饭,不可能这么快就出去了。”他从儿子手里夺过酒壶,骂道:“没用的东西,长这么大,一点儿小事都干不好!”
       陈天明来到李青万的家门口——儿子没有说谎,门确实是关着的,但没有上锁,而是从里面反插了。门上新贴了对联,读过一年私塾的陈天明认得是一副婚联:轻描黛眉欣此日,同骑竹马忆当年。
       陈天明猛然记起李青万的儿子从小就定下了舅子家的女儿,他们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马”。陈天明估计他家里应该有人,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应答。更奇怪的是,所有的街坊站在各家门口看他,都不说一句话。陈天明意识到李青万可能是在刻意回避他,他也明显地感觉到,自从当了刽子手,不仅是李青万,连其他的街坊都疏远了他。最明显的是早晨上衙门点卯,街坊只要一见到他,都远远躲开。
       没有酒是绝对不行的,陈天明离开李青万家又去了几个地方。不知何故,他今天的运气特背,每去一家酒坊不是歇业就是酒刚刚卖完,可越是买不到酒,他的酒瘾就越大,最后走了几条街,总算在“巷子深”的酒坊买到了酒。他很高兴,向酒坊老板钟友元说出了自家的住址,要工人每隔数日送一缸酒来。
       陈天明回到家里自斟自饮,直喝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蒙蒙眬眬中,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四处伸手不见五指。这时,陈天明听出在门外叫他的好像是街坊老人周天贤,声音已经沙哑,看样子已经叫喊多时了。深更半夜的,他有什么事急着要找我呢?陈天明赶紧披衣下床,点亮了桐油灯,开门迎接:“周叔,这么晚了还劳你上门,先进屋里坐,外面太冷。”
       周天贤硬是不肯,说道:“不进屋了,只说几句话。”
       陈天明也不好再强求。
       周天贤吞吞吐吐道:“李青万明天娶儿媳……”
       陈天明说:“我知道,结婚是一辈子的大喜事,街坊邻居应该贺喜,不知我该凑多少份子,我这就去取钱。”
       周天贤赶紧一把拽住陈天明:“不必多礼,街坊的份子已经凑好送去了,我找你是受李青万之托带几句话——”
       陈天明见周天贤欲言又止,知道不会是好话:“周叔请直言,街坊邻居没啥不好开口的。”
       周天贤终于鼓起勇气道:“是这样的,明天李青万办喜事,想图个吉利,如果你有事外出,麻烦绕绕道,不要从他家门口经过。其实,不光是婚庆,还有寿庆、三朝、乔迁、上梁等,都要麻烦你避一避。”
       陈天明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涌出直冲头顶,他咬着嘴唇哽咽道:“周叔……我知道了……”
       周天贤强装笑脸:“这事就拜托你了。”
       “知道了。”陈天明把门掩了,回到床上再也无法入睡。陈张氏也听到了屋外的对话,翻来覆去睡不着。夫妻二人眼睁睁等到天亮,就听到街上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是李青万家迎亲的时辰到了。
       听到炮竹声,陈文虎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趿着鞋子去抢炮竹,陈天明大声叱叫,但小孩子哪里肯听,一溜烟出去了。夫妻二人刚起床,陈文虎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奇大无比的白米糖,他不等父亲问话,就说道:“是李青万伯伯给我的,我答应不上他家去,他就给我糖。”
       陈天明一阵心凉,问道:“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陈文虎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糖,一边回答说:“他还要我告诉你,他们家以后不卖酒了,你吃酒得上别处买。”
       陈天明面对少不更事的儿子和不会说话的妻子,纵有满腹的话语却无处倾诉。这天,他没有心思在家里吃早饭,默声不响地绕道去衙门点了卯,也不和公差聊天,径直来到停尸间。刚出道那阵儿,陈天明弄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住在停尸间,凭他的收入完全可以在街上买房,再不成租房住也行。现在他总算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这里清静啊,没有歧视的目光,没有冷言冷语……
       徐正威才起床,看了一眼陈天明就知道他的心情不好,问道:“点过卯了?”
       陈天明道:“点过了,师父有空喝酒么?”
       徐正威也不多说,胡乱洗了一把脸跟着他出门。他们来到止戈亭都梁酒店,在二楼要了一个包房。
       酒菜传了上来,师徒二人对饮起来,谁也不先开口说话。酒至半酣,陈天明放下酒杯长叹一声说:“如果不是为了妻子儿女,活着真是没什么意义!”
       徐正威道:“我早说过,干我们这一行有很多道坎——又遇上过不去的了?”
       陈天明点点头,把他的心事述了一遍,然后求助地望着徐正威:“师父,你说我该怎么办?就算我不介意,可是这样下去对孩子的成长不利。”
       徐正威道:“你若退出来,人家就不当你是刽子手了吗?别忘了窑姐卖一次春和卖一辈子春没有本质区别。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人家把只卖过一次春的人当成良家妇女的,更何况,既然是当窑姐,也不可能只卖一次春。同样的道理,你今后洗手了,人家就不当你是刽子手,婚庆、乔迁、寿宴就会把你奉为座上宾?”
       徐正威说的话实在让陈天明的心情更加沉重,他沉默半晌,然后和师父斗起酒来。喝罢酒,陈文虎自然不敢回日升街触人家霉头,师徒俩又来到怡春院。
       怡春院虽是销金窝,却是忘却烦恼的好去处。这里的粉头只认钱,从不在意你是刽子手或是贼。陈天明越来越明白师父为何一生迷恋青楼。当刽子手很苦,是常人难以理解的那种苦,他们对生与死总是比别人有更深的感受和彻悟。他们经手的死犯中,也不乏腰缠万贯的富人,一刀下去,一切化为乌有。所以,他们明白活着就要善待自己。更重要的一点,他们在青楼除了能忘忧,还能感觉到自己也是人,而且是个男人。
       徐正威一进怡春院就拥了一个粉头入花房,陈天明也点了老相好月月红。和女人销魂只恨春日太短,师徒二人出了怡春院已经不早。徐正威抬头望见太阳挂在西边的枫木岭上,就说:“该是酉牌时分了,你那位街坊正在大宴宾客,不如找个地方喝酒,天黑后再回去。”
       此话正合陈天明的心意,二人又在附近择了家小酒店喝酒。
       天色渐暗,陈天明却喝出了感觉,也不问多少,只顾向店家要酒。徐正威头脑清醒,喝到戌牌时分他发现陈天明说话不连贯了,即提议散席。徐正威见陈天明已经醉了,遂挽留道:“这里离衙门近,今晚去我那里将就一夜吧,我看你有点儿醉了。”
       这话伤了陈天明的面子,他胸脯一挺,装出气壮山河状:“谁说我醉了?若不是太晚,再喝几斤都没问题!”
       徐正威知道他死要面子,也不刺激他,毕竟自己上了年纪,和女人大战多时也很累,巴不得早点儿回去休息。
       两人在店门外分手,徐正威回衙门爬一道坡就到了,陈天明回家还有三四里路程,要穿过几条街、一口鱼塘和一片菜园。农历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乍暖还寒,陈天明过了几条街,冷风把酒劲吹了上来,就像踩在棉花上。
       陈天明凭经验,觉得应该快到鱼塘了,天很黑,加之眼睛有点儿睁不开,隐隐约约觉得前面是平地,一脚踩下去,“扑通”一声,刺骨的冷水就淹到了脖子上……陈天明的潜意识告诉自己,已经掉进水塘里了,如果不爬上岸会被淹死。他奋力爬,可是四肢一点儿也不听使唤。
       也是陈天明命不该绝,恰在这时,东乡酒贩李朝阳卖完酒回家时经过鱼塘,他听到一声巨响,以为是一块大石头从坡上滚下塘里,定睛一看,隐约发现有一个人在水里乱扑腾,才知道是有人落水了。
       李朝阳把人救上岸,认出是陈天明,问道:“陈师傅,又喝酒了吧?”
       “喝……喝了点儿酒……心口热,下塘洗个澡。”陈天明说话时感到舌头很大,嘴上却要充好汉。
       李朝阳无心与酒鬼计较,只想着尽快把他送回家,拖久了会冻出病来。
       李朝阳试了试,发现凭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扶不动一个醉鬼。情急中,他对着四周叫喊:“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李朝阳叫破了嗓子,总算有四五个男人应答,他们打着火把赶来,一照,就有人叫道:“这不是刽子手陈天明么?”
       李朝阳道:“管他是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另一汉子道:“浮屠个屁,他杀了那么多人造孽太多,今晚上老天惩罚他了!”
       又有一汉子道:“晦气,碰上这种人会折三年寿,贩酒的,我看你是不怀好心,有意让我们触霉头!”
       先说话的那汉子道:“走,回家去,这号人死了才好!”
       任凭李朝阳怎样央求,汉子们都不为所动,举着火把返身走了。
       李朝阳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脱下自己的衣服给陈天明换上,然后把他拖到一个背风处,急急去日升街把陈文虎母子喊来帮忙。三人费了大半夜工夫,才把陈天明弄回家。
       不说李朝阳如何回家,单表陈天明躺在自家床上喝下妻子熬的“醒酒汤”,随后哗啦哗啦大吐特吐。吐完后,陈天明清醒过来,才知道要感谢李朝阳的救命之恩,可是身边早已不见了人影。
       陈天明开始觉得奇冷无比,盖几床棉被都无济于事,继之便是全身发热,大汗淋漓……如此折腾半宿,他知道自己病了。
       陈天明一向身体好,极少生病,偶有伤风感冒,喝几碗酒蒙头睡出一身热汗就好了。病情再重一点儿,他也有办法,让妻子用生姜把脊椎骨刮成紫色,喝一海碗生姜红糖水,再烧几把干稻草把身子烤出汗也就万事大吉。他常说:如果别人都如我一样,那开药铺的要改行了。
       这一次,陈张氏照老方法做了,陈天明却觉得症候一日重于一日。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陈天明这次是“寒气入骨”,土方法作用不大,得请郎中开方子才可。但陈张氏是个没见识的小脚女人,见丈夫病症越来越重,只知道去求神拜佛。陈文虎少不更事,也由着母亲白天在寺庙里走动,晚上又把师公请进屋里。师公知道陈天明是刽子手,杀了不少人,为了赚钱,就说陈天明被“没脑壳鬼”缠了,摆开架势在屋里捉起鬼来。
       陈天明迷迷糊糊梦见有人向他索要人头。他被缠得无法分身,也争辩几句:“你是谁,我没拿你的人头,你认错人了!”
       鬼说:“我是伍家德,快快还我命来,要不休怪我不客气!”
       那鬼果然就现了身,以伍家德的模样示人。突然,他摇身一变,变得身长丈许、青面獠牙、手成利爪、张开血盆大嘴就要吃人……陈天明惊恐异常,大喊一声:“救命啊——”
       奇迹在这一刻发生了,已哑了两年多的陈张氏因为焦急,听到丈夫喊救命,竟然就说出话来:“天明,你怎么了?”
       陈天明此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面色惨白,全身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师公见了,以为他刚才的叫喊是回光返照,赶紧收拾法器溜之大吉,任凭陈张氏母子怎样挽留都不愿留下。
       师公走了,丈夫成了这个样子,才会说话的陈张氏哭了起来,哭够后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就要儿子去衙门请徐正威过来。
       徐正威来到日升街,一眼见到躺在床上的陈天明,吓了一跳,说:“才几日不见,你何故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陈天明此时刚回过一点儿神,见师父在床前,就流着眼泪说:“师父,徒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
       徐正威大声说:“你年纪轻轻,怎就说出这般没有志气的话来!”
       陈天明道:“不是徒儿没志气,是命该如此。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有缘,徒儿来生报答你。”
       徐正威道:“你先别说丧气话,到底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说出来,或许为师还能帮你一把。”
       陈天明于是将那天晚上和师父分手后如何掉进鱼塘,如何生病,如何被鬼缠身的事述了一遍。徐正威听后,打了一连串响亮的哈哈,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治不了的大病,真是少了见识,一点点儿小病把你吓成这样。我早就说过,当刽子手,向来是鬼怕我们,没有我们怕鬼的道理。”
       陈天明有气无力地说:“师父讲了我身上还没有聚积九十分正气,鬼才会乘虚而入,我正是这样的情况——经这一病,我身上原有的正气也耗尽了,所以徒儿只有死路一条。”
       徐正威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你别怕,为师有一祖传的法宝,可使你恢复正气,祛除鬼魂。”
       陈天明惊奇地望着师父。欲知徐正威有何祖传法宝可救陈天明的性命,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福祸难测设喜宴情法莫辩斩恩人
       徐正威当即回了衙门,陈天明一家以为那“法宝”必是稀奇之物,岂料他拿来的却是一把有了些岁月的大马刀。他把刀交给了陈文虎,认真地说:“你去寻一条干净红绸,亲手悬在你父亲床头上。切记只能由你亲手去办。”
       陈文虎问道:“交给我娘办不行么?”
       徐正威道:“万万不可以,你娘是女人,你是童男,由童子手请出宝刀最为灵验。”陈文虎照着做了,陈天明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悬在床头的刀,见师父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徐正威像欣赏一件无价之宝一样端详马刀,半晌才认真地对陈天明说:“你不要小看这物件,它可是从洪武皇帝时就有了的,官府一直用它处斩犯人,直至乾隆皇帝手里实在不能再用了,才被我的祖师爷收藏起来。几百年来,它杀过的人难以计数,它浸人血、吸魂魄已经有了灵气,不是寻常之物,有无边的法力。它悬在这里,如果你再梦见鬼魂索命,醒来后就看它一眼,七日之后我会过来,保你性命无忧。”说完,他又拿出一张处方笺交给陈张氏,吩咐道,“你拿这方子去‘易恒春’买几副中药,从即日起一日两次,早晚煎服,切记切记!”
       陈天明不敢怠慢,虔诚地照徐正威说的做了,时不时地看看宝刀。陈张氏则认真地给丈夫煎药。
       不知是宝刀的法力显灵还是药物起了作用,这晚,陈天明睡得很安稳,没有鬼魂入他梦境,身体也舒服多了。七天过去,陈天明果然痊愈,脸色变得红润起来,竟然有了精力和妻子行床笫之欢。
       七天后的那天下午,徐正威过来取刀,还带来了一个年轻人。这时候陈天明也挂念衙门的事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徐正威见陈天明恢复得很快,极为高兴,就说:“我没骗你吧,这宝刀就有这么神奇,它不光杀了很多人,也还救了不少人的命呢!我得带回去,到我去世时谁孝敬我,我就传给谁。”
       陈天明道:“你愿意传给谁,我没意见,巴不得师父你再收几个徒弟。”
       徐正威笑道:“我就知道你想当逃兵,所以才说这话试你,你放心,只要你不三心二意想转行干别的,这宝刀终归还是你的。”
       陈天明问道:“不知这几天衙门里是否有事?”
       徐正威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斩几个毛贼,我还应付得了。另外就是王公差退休了,由他儿子接替,就是这个小子,他叫王才厚。”陈天明见王才厚十六七岁的样子,友好地向他点了点头。
       三人又天南海北地闲扯了一阵,徐正威和王才厚就回衙门去了。
       陈天明经历了这场大病,对生命似乎有了更具体的感悟,知道生命在疾病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人活在世上真的很可怜。他在法场操刀这么些年,心本来已经麻木,但现在却变得敏感起来,甚至敏感到对那些死犯动了恻隐之心——死是无关紧要的,他们的最可怜之处是在临死前还要遭受那么多折磨——他知道,有了这种恻隐之心对刽子手来说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但是他已经无法恢复从前的心态了。
       这是陈天明大病一场的后遗症,同时也成了他日后的隐患。
       又过了数日,陈天明觉得已经完全恢复,便开始去衙门点卯。
       这天,在家吃午饭时,忽听外面有人敲门,陈天明听出是李朝阳的声音,赶紧去迎接:“朝阳叔快进屋,吃了饭再走。”
       李朝阳说:“我才吃过饭,也没有别的事,顺路过来看看你——那天你没事吧?”
       陈天明连声说:“没事,没事,挺好的,谢谢你救了我。”他扯住李朝阳的衣襟说:“进屋坐,哪有站着说话的。”
       李朝阳道:“不坐了,我得去收几笔赊账,难得碰上他们,今天是约好了的。”
       陈天明说:“你有事就不敢耽误你了,哪天有空我再请你喝酒。”
       李朝阳道:“喝酒就免了,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陈天明说:“还真有事求你呢,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每个月送两缸烧酒过来。为这喝酒的事,我受尽了窝囊气,卖酒的不是故意刁难我,就是短斤少两,还背后说我的钱有血腥味。他们的鬼名堂也特别多,比如开张酒不能卖给我,怕晦气;我不能呼叫他们的名字,说是我叫过的人会死;我要他们趁我不在家时送酒过来,结果凡属他们卖不出去的酸酒、浊酒、掺水酒都一股脑儿给了我……”
       李朝阳道:“其实,做酒的人只要有人买酒就是好事,哪有那么多顾忌?过几天有一缸好酒,我给你送过来,失陪失陪。”
       过了几天,李朝阳果然送来了一缸好酒。此后,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送酒过来。
       李朝阳在陈天明家走动了几次,见陈文虎总是呆在家里,便关心地问:“陈师傅,你儿子为何不读书呢?”
       陈天明何尝不想让儿子读书,也曾经把他送到学馆里读了几天,但那里的学生知道他是刽子手的儿子后,都联合起来欺侮他。今见李朝阳问起,也不好言明实情,就说:“是该让他读书,但这孩子顽劣,没有先生管得了他。”
       李朝阳道:“这就巧了,我那里有个很好的先生,再顽劣的孩子经他调教后,都变得文质彬彬。你如不嫌弃,就让他住在我家里吧。”
       陈天明喜出望外,他正愁自家的环境不利于儿子成长,李朝阳此举可谓是帮了他的大忙。
       穷人家孩子早懂事,陈文虎在东乡刘家学馆里读书极为刻苦,加上天资聪明,学业突飞猛进。
       咸丰三年八月,都梁举童子试,陈文虎得中,成为都梁年岁最小的秀才。放榜之日,举城皆惊,陈天明的欣慰莫可言状,自己含辛茹苦多年,总算看到了希望。
       陈天明成了神童之父,一夜间,他由乌鸦变成凤凰,周围人看他的目光也起了变化。
       这天,他从衙门回来,街坊老人周天贤找上门来道喜:“天明,令郎高中,该摆酒席庆贺庆贺。”
       周天贤已有多年未登陈家门,过去在路上遇见,陈天明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也是爱理不理。如今老人主动登门,陈天明受宠若惊,忙道:“是该设宴,只是恐怕没人来。”
       周天贤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文虎这孩子,从小我就看好他,前途无量啊!这不仅是你陈天明的光荣,也是整个日升街的光荣。好吧,事情就这么定了,先查个黄道吉日,回头给我一个信儿。”
       陈天明于是去止戈亭袁瞎子那里查了日期,定在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宴客。陈天明刚从止戈亭回到家,周天贤就后脚跟进屋里。随后李青万等邻居也过来帮着出主意——诸如请哪些人、定在什么地方、宴席的规格等,替他想得十分周到。
       陈天明自从来到都梁从未办过喜宴,心里明白过去即使办宴席,除了衙门几个相知的,也不会有人来。如今不同了,儿子中了秀才,但他心里仍然没有底,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地点定在都梁酒店,陈天明预交了订金,但具体桌数还不好定。
       陈天明的顾虑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消了,街坊们当天晚上提前送来了“份子”,日升街八十一户人家全部到齐,他们出手也大方——每户十吊铜钱,这个数目比正常人家宴客多了一倍。
       陈天明已经与群体游离了很多年,如今突然有了一种“回归”的感觉。是啊,人只要还活着,谁不希望与周围融为一体呢?
       次日,陈天明到衙门点卯,徐正威把他叫到一边道:“主事说了,准备给你换一个差事,我还得去物色一个徒弟接替呢。”
       陈天明问道:“不知主事给我换什么差事?”
       徐正威道:“不晓得,反正是既体面俸钱又多的那一种。你小子行啊,我以为你这辈子别想甩掉这把马刀了,谁想到没几年你就熬出了头!想想也正常,神童的老子当然不能再当刽子手了。”
       师徒二人正谈着话,王才厚向陈天明招手:“陈师傅,有点事儿跟你谈一下。”
       徐正威道:“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么?”
       王才厚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事,反正要公开的——主事要我问问陈师傅,喜欢干哪一种差事?”
       陈天明说:“我也不清楚哪种差事好,不如你帮我拿主意。”
       王才厚说:“依我看,最好的差事是管茅厕。别看这差事名声不好听,都梁城里二十六座茅厕就是二十六个钱庄。再说了,你只管收钱,具体掏粪的事务也不用你管。我想这事对你来说也是暂时的,等你儿子中了举人、进士什么的,当老太爷进京享福好了。”
       陈天明道:“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哪敢想那好事。”
       “还有一事——”王才厚看看陈天明,又看看徐正威,欲言又止。
       徐正威生气道:“你小子一点儿也不地道,我和你老子什么偷人做贼的事不在一块讲,偏你满脑子的龃龉!”
       王才厚道:“不是我要跟你龃龉,是主事吩咐不许外传。也罢,反正你也不会出卖我。”
       徐正威道:“这就对了,什么事快快道来!”
       王才厚说:“主事有一女儿年方十四,比文虎小,尚未婚配,他差我来——”
       徐正威打断说:“他差你牵红线,对文虎来讲这是好事,主事在都梁也是个红透半边天的人物,跟他成了亲家会有好处。”
       王才厚道:“好处那是看得见的,主事说,先配八字,然后文虎读书的费用他全包了,他要为女婿请最好的先生,还要花大价钱去长沙疏通。”
       徐正威道:“如此一来,文虎真是前程似锦了!”
       这时有人在叫王才厚,他答应着离去,随后又说:“还忘了一件大事,主事要我问你哪天宴客。”
       陈天明说:“定在重阳节那天,地点是都梁酒店。”
       徐正威目送王才厚离去,然后凄然地叹了口气:“‘份子’我先给你,初九那天我就不来了——我是个不吉利的灾星啊,别犯了你们的彩头!”
       陈天明道:“师父说到哪里去了,我也是刽子手嘛。”
       徐正威说:“你现在不是了,儿子是神童,一俊遮百丑啦。”
       陈天明回到家里,高高兴兴把衙门王主事提亲的事向陈文虎说了。陈文虎虽然年少却很有主见,说道:“爹,这事你答应得太仓促,婚姻乃是一生大事,主事的千金是贤是愚,我们一概不知,万一有缺陷什么的……”儿子的话提醒了陈天明,他想到儿子是神童,不要他人资助一样前途无量,万一对方是痴呆或残疾什么的,儿子岂不是亏大了?转而他又想到,如今已经答应了王才厚,只是不知他转告了主事没有,若是没有转告,还来得及。
       陈天明赶紧又回到衙门,王才厚见了问道:“忘了什么东西没带回家?”
       陈天明向王才厚招手,悄悄地把他叫到一边:“我儿子的婚事你和主事讲了没有?”
       王才厚察觉出陈天明有变,反问道:“没讲怎样?讲了又怎样?”
       陈天明道:“要是讲了也就算了,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婚事就这么定了。要是没讲,我想向你打听一事。”
       王才厚狡黠地盯着陈天明,说:“主事今天正忙,我还来不及告诉他——陈师傅要打听何事?”
       陈天明松了口气:“也没什么,想问问主事千金品貌如何?”
       王才厚说:“品质不坏,容貌虽非闭月羞花,却也称得上眉清目秀。”
       陈天明笑了:“既如此,那是我家文虎的福分了。你忙,我回家去。”
       王才厚又叫住他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说主事女儿品貌不坏,没说她十全十美。”
       陈天明问道:“她有啥缺点?”
       王才厚道:“也就一点点儿小毛病罢了,脑子不很清白——”
       陈天明一听,急了:“到底不清白到哪种程度?可说得具体点儿吗?”
       王才厚道:“她有时候管主事叫弟弟。”
       陈天明跳起来:“把父亲叫弟弟,这明明是傻到家了嘛,哪里只是一点点儿不清白?”
       王才厚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陈天明望着王才厚:“我也不知道该咋办,要不你帮我想个办法?”
       王才厚道:“我也想不出好办法,以他的身份,如今你我都得罪不起。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主事要是问起,我就说没见着你,拖一拖再说。”
       陈天明叹道:“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要面对的。”
       王才厚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主事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久等不见回音,自然就会明白——这样彼此都不伤面子,岂不是好事?”
       陈天明一听,满心欢喜,对王才厚称谢不已。
       一眨眼,九月初九到了,陈天明来到都梁酒店与掌柜钱一贵商量宴席的事。陈天明共收到两百份礼金,也就是二十桌酒席。正常的酒宴规格是每桌一千一百文铜钱,陈天明认为要加上海参、墨鱼这两道菜,如此一来每桌需要一千五百文整,还不包括酒水,也就是说菜肴价钱共三万文,米饭免费。陈天明共收到礼金二万九千文,等于自己赔上一千文酒水钱。
       菜单定下来后,陈天明即付上二万文给酒家采购原料。
       九月初九,陈天明一早来到都梁酒店。因为以前从未办过大宴,心中没底,于是,他把王才厚请来负责接待。王才厚提醒陈天明,办这样的宴会还要逐家去通知送了礼金的人,口头上一定要言辞坚决地请对方全家人过来,这是虚套,实际上谁都不会举家来吃酒席,人都是要面子的。
       陈天明怕一个人请不过来,和妻子、儿子分三路去请,通知未牌时分准时开宴。三个人同时出马果然效率高,不到午牌时分就完成了任务。陈天明在返回途中听到路人在议论有人冲击州学馆。当他经过文庙学馆时,果见数百人挤在那里群情激愤。陈天明因为身负大事,不敢去看热闹,径直回了都梁酒店。
       都梁酒店二楼大厅整齐有序地摆了二十张圆桌,奇怪的是,除了王才厚,没有一个客人。陈天明忍不住问道:“王公差,客人都没来么?”
       王才厚道:“来了几十个,听到学馆里在闹事,都看热闹去了。”
       陈天明问道:“你知道什么人在闹事?”
       王才厚说:“我也不知道,你来得正好,我也想去看看。”
       王才厚走后,陈天明就接替他等客人。时间慢慢过去,到未牌时分,钱一贵上来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堂,皱了皱眉头,问道:“陈师傅,菜都做好了,可以开宴了吗?”
       陈天明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测,就说:“再等一等,我去看看。”
       钱一贵说:“这么多酒席,万一没有人来,你那二万文连原料钱都不够。”
       陈天明说:“钱掌柜尽管放心,哪怕没一个客人来,二十桌酒宴我都认了。”
       钱一贵这才让陈天明离开。
       陈天明走出都梁酒店,准备去学馆那边看看,走了没多久,正好遇上王才厚。
       “王公差,连你都把我的大事给忘了。”
       王才厚反问道:“你不在都梁酒店陪客,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陈天明道:“我正要问你呢,客人一个都没来。”
       “真是这样吗?”王才厚吃惊地望着陈天明,然后似有所悟道,“我看你没必要去找了,他们不会吃你的酒席了。”
       原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陈天明设宴都梁酒店时突生变故——这数年间被陈天明处斩的死犯亲人联合起来抗议。这本来是毫无由来的无理取闹,因为科举在中国已经存在一千多年,以唯才是举、公平公正见称,从不问应试者门第、出身或从事何种职业,更不曾规定刽子手的子弟不许参加科考。奇怪的是,死犯家属一闹,都梁官府竟然予以重视。经主管科考的学监和知州商定,竟然贴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公告:查考咸丰三年本州秋试童生陈文虎乃试卷谬判兹予勘正。
       公告贴出,闹事者即刻平息,消息不胫而走,都梁人谁都知道这一纸公告纯属颠倒黑白,但事不关己,没有人会替刽子手的儿子鸣不平。
       其时,都梁酒店的二十桌酒宴的菜肴都已出锅。那些送了礼的客人不知何故,竟不约而同选择了逃避,可怜陈天明白白损失近三万文钱。陈家历此变故,可谓因福变祸。陈天明父子都知道,“试卷谬判”此类事情是谁也说不清的,何况自家势单力薄,没有背景,哪里去说理。一家人痛苦过后,只能认命。
       陈文虎终于明白,对他来说,书读得再好也没有用,这辈子再也不能指望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了。随后就有谣言传出,说陈文虎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他得罪了衙门王主事,王主事有意挑起那些死犯亲属去学馆抗议。这事是否属实,陈天明已经没有精力去追究了,当务之急是眼前的债务。他拿出家中所有积蓄去退赔礼金,这样仍然欠下都梁酒店一万文铜钱。儿子已大,不能让他呆在家里吃闲饭,陈天明对他的期望不高,只要不当刽子手,干什么都可以。以他的学问本可以开馆收学生,但是一个刽子手的儿子,谁会把孩子送到他的门下呢?官府那一纸公告算是把陈文虎彻底给毁了。
       李朝阳见陈家这样的状况,就对他说:“天明,万一文虎无事可做,不如我把酿酒秘方授给他,做酒虽然发不了财,糊口还勉强,我也认为他不能做刽子手了。”
       关键时刻又是李朝阳伸出援手,陈天明称谢不迭。就这样,陈文虎跟了李朝阳学酿酒,那一场科考对他来说像是一场秋梦。
       陈文虎去了东乡,陈天明除了背负一身债,一切又复归原来……
       咸丰四年四月初八,陈天明点了卯回到家中,不到一个时辰,王才厚急急赶来,说衙门里有三个死犯必须马上斩首。
       陈天明也不多问,知道多事之秋不择时辰斩人也十分正常。他跟着王才厚来到衙门,老远就看到高高的牌楼下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手里举着巨大的“冤”字牌跪在那里喊叫。陈天明道:“正门挡住了,我们抄后门吧。”
       二人从后墙进了衙门,办好相关手续,王才厚去大牢提人。陈天明未跟着队伍走,因为他知道,凡死犯的亲属大多失去了理智,在游街途中袭击刽子手的现象时有发生。他也不想听亲属的哭诉,听了会影响自己的情绪。
       陈天明先到了法场,呆在孤屋里抽了几袋烟,就听到呜呜咽咽的号声越来越近。陈天明背着马刀,走出孤屋,在接人桥西头站好。
       其时,兵丁押着三名死犯已踏入一家坪地界。陈天明见王才厚挑了一担石灰走来,就说:“王公差,你帮我接接人,我去解个小手。”
       陈天明在荒凉处拉完尿,三名死犯已经过了接人桥,王才厚和两位公差正在强迫死犯下跪。这时,号声虽停,但追来围观的人群却在大声喧哗,场面很乱,陈天明害怕出现意外,紧了紧裤带冲上前去,一口气就削下了两颗人头。由于太急,也来不及躲避,人血溅满了他一身。陈天明正要一鼓作气削下最后一颗人头时,没想到意外发生了,那死犯回过头来——当四目对视,陈天明惊呆了,脱口叫道:“朝阳叔,怎么是你?”
       李朝阳一见故人,即刻泪如雨下,说:“天明呀,我冤枉啊,求你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刀下留人啊。”
       陈天明万分为难地说:“朝阳叔,你究竟犯了什么法?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了,是官府下令要斩你,我只是个执行者,能够帮你的,是准一些、快一些,让你去得利索,少受皮肉之罪。”
       李朝阳哭道:“我的冤情真是一言难尽啊。你理解错了,我不是怕死,千刀万剐我都不怕。我唯恐一生清白就这样毁了,身负这口黑锅去死,我无脸去见列祖列宗!天明,你我虽不同姓,但我素来把你当亲儿看待,如今你儿子在我处学徒,我亦毫无保留……今天你一定要高抬贵手,救命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今天只有你一个刽子手,你用刀背在我脖子上一抹,我佯装倒毙,自有族人来救我……过了这道关,上宝庆府为我申冤的族人回来后,我的不白之冤定能洗清!”
       陈天明道:“朝阳叔,你这是逼我犯法,众目睽睽之下放走死犯,我是死罪啊……再说,就算我放了你,今天你已经过了接人桥——你一死难逃啊!”
       李朝阳道:“既如此,我也不为难你,只求你在我申冤之日设祭坛相告。”
       陈天明道:“区区小事,定会照办。”
       这时,兵丁、公差齐声呐喊:“陈天明,时辰已过,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陈天明提了提神,一横心,一道白光在李朝阳的脖子上闪过……
       陈天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一家坪的,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李朝阳临死前哀求的眼神……走着走着,冷不防有人叫他:“陈师傅,今天‘挂红’了还买肉么?”
       陈天明定睛一看,才知道已经过了玉带桥,桥头的屠户都认识他。过去,每逢从一家坪回来,都要买两斤肉回去让家里人打打牙祭,但自从欠了债,他就不敢乱花钱了。可是今天,他看到还捏在手里的三个“红包”,竟然有了罪孽感,随之一股酸酸的味道从心底涌起,令他心里颇不是滋味——这钱是用朝阳叔的性命换来的呀!
       他没有说话,只苦笑着冲屠户摇摇头,然后绕道去一个地方——化龙寺,寺里香火旺盛,烟雾弥漫。陈天明把三个红包全扔进“功德箱”,点上三炷香,跪在菩萨像前忏悔……走出庙门,他竟然记不清自己向什么菩萨忏悔了什么。
       陈天明回到家里一言不发,陈张氏见他那副样子,只当是他在衙门里受了气,也不当回事。到了下午,陈文虎扛着被褥回了家,陈张氏问道:“文虎,不跟李爷爷学艺了?”
       陈文虎把铺盖扔在地上,没好气地瞪着父亲说:“我还能在李家呆下去吗?”
       陈张氏看看陈文虎又看看丈夫,说:“你们爷俩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半死半活,一个吃了硝药似的。”
       陈天明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望着陈文虎,半晌才说:“文虎,爹对不起你,做我的儿子是你投错了胎……”说着说着,陈天明泣不成声。
       见父亲哭泣,陈文虎也消了火气,亦流泪道:“爹,这事也不全怪你……我知道你是个有情义的男人,也懂得报恩……李爷爷是你的恩人,你知道吗,那年一天夜里,李爷爷把你从鱼塘救上来,把衣服给你穿自己却受了寒,回去后一病十几天……可是他病了想着的还是你,病好后头一件事就是来看你……”
       陈天明记起来了,正是从那一次李朝阳开始给他酒,之后又提议让陈文虎去他家读书……陈天明恼悔不已:“他病了为什么就不告诉我呢?”
       陈文虎哽咽道:“他是个真正的好人……他出了事,全族人都在保他。”
       陈天明恸哭道:“是我对不起他,老天啦,你为何要这般捉弄我?呜——”
       陈张氏终于听明白了,垂着泪默默走开。陈文虎见父亲伤痛欲绝,回过头劝道:“爹,你也不要过分自责,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怪只怪你是刽子手……”
       陈天明好不容易止住哭,然后看着儿子,发狠说:“文虎,爹发誓,这辈子决不让你当刽子手!”
       陈文虎点了点头。
       过了三日,陈天明一早去衙门点卯。
       一路上,有认识的人见了他就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陈天明知道,他们肯定在说自己。刚走到日升街街口,周天贤拄着拐杖向他招手。
       自宴席风波之后,包括周天贤在内的街坊再不与他搭腔,如今周天贤向他招手必定有事。
       陈天明走过去,周天贤说:“我要问你一句话——你为何要冤杀李朝阳?”
       陈天明也不想争辩,说:“这些天我肠子都悔青了,是我对不起他。”
       周天贤顿着拐杖说:“一个对不起就能了事?你这是滥杀无辜,昨天傍晚,宝庆府的快马到了都梁,令州衙门不要处斩李朝阳,你有本事啊,提前把人给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陈天明如五雷轰顶,如此说来,李朝阳一案确有冤情,如果照李朝阳的办法只用刀背佯杀,还是可以救他的呀!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陈天明记起李朝阳临死前的嘱托,撇下周天贤去香烛铺购买祭祀之物。
       陈天明把祭品用竹篮盛了,戴一顶棕丝斗笠遮了颜面,往东而去。
       陈天明在东乡打听到李朝阳葬在李家祖坟里,遂爬上山,果然发现有一冢未长草的新坟,坟前立了一块碑。陈天明近前看时,只见碑上写着:岳父大人李朝阳之墓,愚婿郑世亮立。
       陈天明泪如雨下。按都梁风俗,凡被官府处斩者,无论高寿多少,有无子嗣,都不得葬祖坟,李朝阳葬在这里,可见李姓族人并未把他当成坏人。
       陈天明摆好祭品,焚上香,烧了纸钱,跪在坟前痛哭流涕。正在此时,背后有人喝道:“什么人,何故来上坟?”
       陈天明正伏在地上,也不起身,回应道:“我叫陈天明,生前李朝阳待我如子,今日特来上坟。”
       那人冷言道:“原来是忘恩负义的刽子手,这坟不配你上,快给我滚远一点儿,别犯了李家的风水宝地!”
       陈天明道:“朝阳老人临死前嘱我在他申冤之日及早告慰。”
       那人道:“这事轮不到你做,已经有人告慰他了!还不快走,我喊叫一声,让李家族人把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刽子手乱棍打死!”
       陈天明还要说话,听得山下有人在叫喊:“郑姑爷,不要跑了刽子手,今天打死他祭奠你岳父!”
       陈天明起身看时,见山脚有群人正奋力向山上爬来,为了逃脱那些人的追打,陈天明一路狂奔,翻过李家后山逃回了城里。
       陈天明本想在李朝阳坟前好好忏悔,以求得心里的平静,结果这事给李家族人搅了,内疚、后悔、难过、自责郁积于心,怎么也无法排解。精神的折磨远比肉体的折磨更为痛苦,为了消愁,陈天明又一头扎进了怡春院。
       欲知在怡春院里又发生了怎样的惊恐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心难安天明梦鬼债缠身文虎入行
       陈天明负债后很少光顾妓院,他今天来到这里,粉头们找出由头,说他“无情无义不顾妹妹们的苦苦相思”,要罚他做东吃酒。陈天明也巴不得借酒消愁,和粉头们吃起了花酒。
       喝到最后,陈天明有点儿醉了,月月红扶着他入了房间。
       月月红先帮陈天明脱得精光,然后自己宽衣解带,将玉体横陈于床上。陈天明呆呆地盯着月月红,却不急着行鱼水之欢。月月红道:“我的亲哥哥,多日不见,你就变成了雅士?你过去可是馋猫一般,见了面立马想着要那个的,嘻嘻……”陈天明也不答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月月红粉嫩的脖子,直看得她娇嗔道:“看什么呀,我的脖子有那么好看么,值得你看这老半天的!”
       陈天明仍然无语。他缓缓走近,伸出粗糙的大手在月月红的颈项处认真、细致地摸,摸到关节处,他的喉节动了动,很认真地说:“斩人说容易也不容易,有些颈骨也不好对付;说不容易也容易,找准了位置比杀猪快多了——这里是关节,从此处下刀最省力气。”
       月月红吃惊地望着陈天明,见他下面软绵绵如严霜打蔫,再看他的眼神不是淫邪而是凶光毕露,顿时明白过来,赶紧推开他本能地大叫:“刽子手想杀人了!救命啊——”
       这一喊,怡春院顿时大乱,连嫖客都弃了粉头奔出来看热闹。月月红只穿了内衣在大堂里心有余悸地讲述刚才的情景……有胆大的去房里看陈天明,只见他赤身裸体正在床上自说自话地背杀头“秘诀”:“人的脖子千差万别,有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脖子虽然有差异,但可分成几大类……一旦掌握规律,砍头不难,每个人的颈骨上都有软关节,从此处下刀最省力气……”
       一位嫖客见状,大喊道:“陈天明犯杀人瘾了,快逃!”
       看热闹者一哄而散……
       陈天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第二天,他很晚才起来,头很沉,慢慢才记起昨晚的事来。这时候,昨晚上妓院发生的事已经传遍了全城,大街小巷正在议论。关于这件事,他是在去衙门点卯的途中知道的,大约是在学馆旁,有一个人在那里唾沫飞溅:“陈天明杀人成瘾啦,几天不杀人他就犯瘾,这种瘾犯起来比鸦片瘾还难受,腹内如百爪挠心,口水鼻涕长流,非要杀了人见了血才能恢复……昨晚他犯瘾了,竟然要拿粉头试刀,还喋喋不休地背杀人秘诀……”
       有人发现了他,老远夸张地大叫一声,大家一哄而散,一路上还惊叫:“陈天明又犯杀人瘾啦,快跑!”
       陈天明的事经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在都梁人的心目中他就成了杀人狂,人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变得更加孤立,活动范围更加狭窄……以后,无论天晴还是下雨,陈天明都要戴一个棕丝斗笠出门,把面孔遮住,即使如此,祸事还是找上门来。
       咸丰四年农历九月,秋高气爽,陈天明去衙门点卯。自从他成了“杀人狂”之后,他不再走大街,而是绕道过鱼塘去衙门。鱼塘曾是李朝阳救他之处,陈天明经过这里时难免会忆起那段往事,人有时也会显得精神恍惚。
       一天,陈天明穿街过巷,当他进入到鱼塘地界时,竟然看见一个人一只手拿了铁锤,另一只手提着人头等在前面……他定睛一看,认出是李朝阳,正要逃避,李朝阳叫住了他:“陈天明,你的良心丢了,我要和你去阎王殿理论!”
       陈天明知道阎王殿不是个好地方,万万去不得,他见李朝阳腾出一只手要抓他,赶紧夺路逃跑。李朝阳见没有拽住陈天明,不禁恼羞成怒,举起铁锤砸下来——陈天明顿时眼冒金花,失去了知觉……
       陈天明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撞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流了一地的血。他爬起来四下张望,却不见李朝阳的踪影,但刚才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这是怎么了?青天白日的难道在做梦不成?明明是被李朝阳用铁锤砸了,醒来时竟变成了脑袋撞上石头,此事实在有点儿蹊跷。
       陈天明回到家中,要儿子帮他去衙门点卯,自己在屋里寻了几个蜘蛛巢把伤口封了。白天无事,天黑后上床,一合眼就见到李朝阳站在床前要拽他去阎王殿理论。他拼命逃遁,李朝阳却紧紧抓住他不放,醒来时却变成了陈张氏拽着他的手在叫:“天明,你醒醒,你在梦里和谁打架了?”
       陈天明道:“是李朝阳要找我麻烦,快喊醒文虎去师父那里取宝刀过来。”
       陈张氏说:“你准是又从鱼塘经过了,你的魂丢在那里,是去不得的。”陈张氏说着起床去厢房里把儿子叫醒。
       陈文虎取了宝刀回来,用红绸把古刀悬在父亲床头,但陈天明还是做噩梦,只是比以前稍好了一些。
       这一夜算是过去了,次日一早,徐正威和王才厚过来看他。陈天明道:“不知我这一病要几天才痊愈,这些天衙门里千万别有事。”
       王才厚道:“这就很难说了,衙门里昨天又有了命案,如果案犯能顺利拿住,很快会斩首示众。”
       陈天明道:“什么命案,案犯为何逃了?”
       王才厚说:“这命案跟李朝阳有关,原来他真是受了冤枉,现在总算是真相大白了。”王才厚于是把李朝阳冤案详尽述了一遍。
       原来李朝阳的杀身之祸源于他知道了邻居向桃红与小叔子李清华通奸的内情。向桃红的丈夫李清平长年在外贩盐,她耐不住寂寞,与小叔子有了奸情。今年春,李朝阳外出卖酒,刚到村口天降大雨,遂回家取雨具。匆匆忙忙中他推错了门,结果发现了不该他看到的一幕——这对奸夫淫妇以为天下大雨正是苟合的好机会,一时大意竟忘了闩门。如今奸情败露那可是天大的事,李家是大族,一旦发现这种事,奸夫淫妇都要沉潭。奸夫淫妇吓得半死,双双跪在李朝阳跟前,求他保守秘密。心地善良的李朝阳觉得他俩年纪轻轻死了可惜,就动了恻隐之心,条件是从此一刀两断不再通奸,二人当然是满口应承。但一段时间过去,向桃红见没有事,早把对李朝阳的承诺丢在了脑后。向桃红和李清华又鬼混在一起后,总感到李朝阳是个威胁,开始商量找个机会把他除掉。这年春,向桃红回娘家后忘了和奸夫打招呼,李清华来她家后,发现只有向桃红的八岁女儿小英一个人在家,淫心顿起,遂用糖果哄骗诱奸小英。完事后小英下身出血,向桃红回家发现了,她甚为恼火,把李清华大骂一顿,随后想到这事不好向小英的父亲交代,于是二人设计嫁祸于李朝阳。小英先是不肯说假话,后来禁不住母亲的哄骗也改口道:“是朝阳爷爷把我搞坏了。”向桃红诉到族上,族人都不相信李朝阳会干那种事。向桃红见一计不成,又用砒霜毒死了小英,把尸体放在李朝阳屋里,然后去州城击鼓鸣冤……李朝阳被斩首后,李清华又有了相好。向桃红发现后,多次警告无效,后失去了理智,一怒之下去州城告发了李清华……
       王才厚讲完,徐正威叹道:“这案子终于真相大白,李朝阳在九泉之下应该可以瞑目了。”
       陈天明本来也应该替李朝阳高兴,但不知何故,他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徐正威、王才厚一走,他大白天的又做起了同样的噩梦,以致病情添增。至夜间,全身冰凉,身上无半点热气,盖三条棉被亦觉冷气刺骨,到了后半宿,忽又大汗淋漓,皮肤如火烧一般,如此反复,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次日,陈张氏请来郎中,开了几副中药,陈天明吃了,病症还是没减,一睡着就梦见鬼魂,一醒来全身就难受。更麻烦的是,他没有半点儿食欲,不管是什么食物,软的吃着想吐,硬的如嚼木渣,不吃东西当然无劲,身子也一天天消瘦、精力一点点儿耗尽……
       第七天正午,徐正威过来取刀,一到床前,见陈天明枯槁的样子,惊道:“才几日不见,你怎的就这样不成人形?”
       陈天明全身软绵绵的,气若游丝,口渴得难受,他没有认出徐正威,只知道床前来了一个人,以为是陈张氏。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来:“内脏起火了,难受得要死,快给我凉水浇火……”
       此时陈张氏不在家,到菜场捡烂菜去了。徐正威满屋子找茶,没有找到,只好去水缸里打了一勺凉水回到床前。陈天明挣扎着撑起了半截身子,这时,迷迷糊糊认出站在床前的人不是陈张氏,是一个男人……这男人是谁呢?陈天明揉了揉眼睛,认清是李朝阳,李朝阳手里捧着的并不是茶水,竟是一颗人头……
       陈天明惶恐道:“你的冤情已经昭雪,为何还要来纠缠我?”
       李朝阳从身上抽出一把利刀说:“我要剖开你的腹腔看看内中有无良心!”
       陈天明见李朝阳真扑过来,慌忙左躲右闪,可是怎么躲都没有用——他明白鬼魂来无影去无踪,躲是徒劳的,只好停了下来。李朝阳又用利刀逼住他,狞笑道:“看你往哪里逃?”
       情急中,陈天明看到了悬在床头的马刀,顿时底气陡涨三分,手指宝刀说:“不要胡来,看看这个!它乃是洪武年间用来处斩犯人的宝刀,早已被成千上万的人血浇成了具有无边法力的宝物,你若把我逼急了,休怪我不讲交情!”
       李朝阳看了一眼马刀,竟仰天狂笑,笑够后说道:“这算什么宝物,就算它有法力,也只能对付那些罪有应得的斩头鬼。我是什么鬼,你知道吗?冤死鬼!冤死鬼没有惧怕,这把刀在我眼前形同废铁,不信你看!”李朝阳说完抬手向那马刀一击,“咣——”马刀坠落在地,陈天明一惊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才明白刚才只是一个梦。再定睛看时,站在床前的不是李朝阳,而是师父徐正威。巧的是,马刀此刻正好从床头掉了下来。
       徐正威见陈天明醒了,就说:“是马刀掉地上惊醒你了吧?是我不小心碰了它。你又做噩梦了?你的口动个不停,那样子是想叫又叫不出来。”
       陈天明遂将梦中所历说给师父听,说完流泪道:“师父,徒儿不想死,这宝刀为何不灵验了呢?”
       徐正威说:“李朝阳说的也有道理,这宝刀确实只能对付罪有应得的小鬼,对冤魂不会有法力。”
       陈天明悲声说:“如此说来,徒儿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徐正威说:“生死有命,你不要想得太多。”师徒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人在喊叫“陈师傅”。徐正威听出是王才厚的声音,就说:“王公差这时候来叫你,定是衙门里有事了。”
       王才厚进来以后,陈天明的样子也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偷偷地把徐正威叫到门外小声说:“主事要我来通知陈天明,十三日斩人,就是陷害李朝阳的那一对奸夫淫妇。他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行了,如果他好不了,你还得再找一个接替他。”
       徐正威说:“你以为刽子手都像公差一样好找?”
       王才厚道:“公差不用去找,没有关系还吃不到这碗饭。”
       徐正威说:“你既然明白,还问什么呢?你不要老是把事情朝我身上推,当心哪天缺了刽子手,主事会要你卷铺盖!”
       王才厚道:“老天保佑,陈天明可不要有事。”
       王才厚回到衙门,把实情向主事作了汇报。主事说:“他既然病得不轻,就不能指望他了。你去一趟城步或者靖州,从外地请一个刽子手过来应急。”
       王才厚说:“才两个死犯哪里还用得着去外地请,不是还有个老刽子手就在都梁嘛。”
       主事道:“不管谁上场,只要十三日不误事。”
       王才厚说:“保证误不了。”
       却说日子如白驹过隙,十三日转眼就到了。为了扩大影响,让更多的人看到奸夫淫妇的下场,斩首时间定在午时正刻——那时连僻远之乡的农民也已进城。因时间不紧,王才厚也不焦急,等到有人叫他时,才记起还没有去通知徐正威。他赶紧来到停尸间,哪里还有徐正威的影子!
       王才厚这才感到事态严重,焦急起来。
       奸夫淫妇被押出来了,号声响起,主事远远地看见王才厚就喊道:“王公差,徐师傅到位了没有?”
       王才厚暗自叫苦,口里却应道:“快了,保证不会误事。”
       主事走后,王才厚像个没头苍蝇般四处打听徐正威的下落,最后才有人说:“一早还在这里,现在却不见了,他好像说过今天要去看他的徒弟。”
       徐正威确是去了日升街,此时正坐在陈天明的床前,表面平静内心焦急地看着骨瘦如柴的他。
       躺在床上的陈天明双目微闭,嘴不停地翕动,不时迸出一两个字来,徐正威知道他又在做噩梦。
       陈天明惊醒过来时,全身大汗淋漓,他见徐正威在身边,落泪说:“今天的梦不同,原来只是李朝阳一个人缠我,这次来了一大群鬼,说是被我斩首的冤死鬼,宝刀奈何不了他们……师父,别人都说你还有法宝,你一定要救我。”
       徐正威摇头说:“师父哪里还有什么法宝,其实最好的法宝莫过于自己的意念,你正气足时,自然能压倒邪气。这些冤死鬼让你心有亏欠,正气也就跌了。”
       陈天明说:“我是刽子手,杀人是我的职责,哪晓得谁是冤枉的?就算是冤枉的,官府要我杀,我也不敢违抗,除非我不吃这碗饭。他们合伙找我算账,我也冤枉啊!”
       徐正威说:“凡叫屈者,也是心中底气不足,你要稳住,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陈天明哭罢又摇头:“我不该杀了李朝阳,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真的好无奈啊!”说罢,眼皮一合,又和“鬼”较量去了。
       徐正威摇头自言:“陈天明没救了!”
       这时,陈文虎走了进来,叫道:“徐爷爷,王公差有急事找你,要你出去一下。”
       徐正威来到屋外,见王才厚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门外走来走去,上前问道:“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王才厚一把拽了徐正威就走:“快、快救急!跟我去一家坪办人。”
       徐正威挣脱道:“起早了啊,你!稀里糊涂要我上场。”
       王才厚央求道:“帮帮忙,事成后要我请你耍黄花闺女都行,火烧眉毛了,快去救场!”
       徐正威见王才厚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心里明白了几分:“莫非你没去外地请刽子手?”
       王才厚说:“都梁有你这现成的刽子手,我干吗要多此一举?”
       “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呢,这一回你闯祸了!不是我不想帮,是帮不了你。”徐正威苦笑着把衣袖捋起,露出右手肘道:“你看看,这副样子还能杀人吗?”
       王才厚看到了徐正威惨不忍睹的手肘:被刀背磨出的老茧已经溃烂,正流出黄颜色的脓液……
       王才厚这下子急得跺脚了,不停地搓着手:“这如何得了,这如何得了!徐师傅,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徐正威道:“到了这一步,只剩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王才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徐正威说:“你自己上场。”
       王才厚苦着脸说:“我干不了!你还是帮我想别的办法吧。”
       徐正威说:“我无办法可想。”
       这时,陈文虎从屋里出来,王才厚灵机一动,叫住了他:“你要上哪里去?”
       陈文虎说:“我娘在河边洗被褥,我去帮她拧水。”
       王才厚道:“今天衙门斩人,你爹去不了,主事要我来叫你。”
       陈文虎连连摇头:“我不去!我爹说了,将来即使讨米当叫花子,我也不会当刽子手。”说完扭头走了。
       王才厚说:“徐师傅,麻烦你劝劝他,你看陈家这副样子,他不当刽子手还能干啥?”
       徐正威叹道:“我也劝过,没有用。”
       王才厚情急中灵机一动,说:“有了,我有办法让他服服帖帖。你去把他叫回来,说家里有急事。”
       徐正威于是一路追过去,到了河边才追上陈文虎。陈文虎见徐正威叫他,以为是父亲快不行了,赶紧回来,结果发现父亲躺在床上暂无大碍。他想到徐正威不会骗他,正纳闷,就见都梁酒店掌柜钱一贵进了父亲房间。钱一贵看完陈天明,摇着头出来,然后招手把陈文虎叫到屋外:“你家欠我一万三千文钱,初九到期,已经超过四天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陈文虎求饶说:“行行好,你看我爹这个样子,实在是还不起……”
       钱一贵把脸拉长,说:“你的意思是不还了?”
       陈文虎红了脸:“我不是这意思,是说晚一点儿还。”
       钱一贵翻脸道:“你明明是想赖账,才拖到现在。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和你父亲去见官!”
       陈文虎见钱一贵真要进屋,赶紧扯了他的衣襟哀求:“我父亲病入膏肓,你这一吵,必将加重他的病情,求求你不要进去。”
       二人正在拉扯,徐正威、王才厚赶到。钱一贵向他们道明了原委,说只给陈文虎两条路:要么拿钱来,要么把人带走。
       陈文虎一急,跪在徐正威身前求他帮忙,徐正威明白这是王才厚导演的“戏”,也说他无能为力。陈文虎转而跪在王才厚身前。王才厚对钱一贵说:“你要带人走,虽有理但不近人情,我看就让他家把三千文利息钱还了,余下的以后再说。”
       钱一贵道:“看在你的份上,这一次放他一马。小子,快进屋拿钱来!”
       陈文虎苦着脸道:“家中原来已经准备好了三千文利息钱,可是我爹一病都拿去买药了。”
       王才厚道:“这三千文我给你垫了,但你要答应我去一家坪把该你爹做的事完成。”
       俗话说:催钱如催命,在这为难之际,陈文虎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口应承下来。陈文虎打发走钱一贵,洋号声很快传来,游行队伍已经到了日升街。
       王才厚催道:“快动身,游了日升街就要上玉带桥,你们还得做些准备。徐师傅,陈文虎就交给你了。”
       陈文虎紧张起来,说:“长这么大,我连鸡都没杀过,徐爷爷,我杀不了人。”
       徐正威说:“没事,我陪你上场,杀人比杀鸡简单。”
       王才厚也不多说,一手提着马刀,一手拽着陈文虎,害怕他溜了似的。
       到了一家坪,徐正威把陈文虎带到孤屋,手把手地教他刀法,还用自己的脑袋当教材,教他寻找颈骨软组织部位。陈文虎很聪明,很快便学会了,这时洋号声传来。徐正威最后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文虎说:“有两个问题我可能过不了关,一是怯场,二是怕削不准软组织关节。”
       徐正威道:“你放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当奸夫淫妇进入到一家坪地界,陈文虎的手开始发抖了,甚至连说话都觉得舌头大了不听使唤:“徐、徐爷爷,我、我可能不行……”
       徐正威一反刚才的和蔼面容,换成一副凶样子骂道:“你有什么不行,谁要你前世造孽太多,阎王让你投胎在刽子手家里。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你不当刽子手还想当官坐大轿不成?”
       陈文虎哭丧着脸说:“当刽子手也得有个过程,我父亲跟了你几个月才正式上场,我才十六岁,说上场就上场,哪有这么快的……”
       徐正威说:“谁让你这般命苦?要怨就怨这对奸夫淫妇,如果不是他们害得你父亲病成这样,你也不会来到这里。”
       奸夫淫妇过了接人桥,号声戛然而止,知州操着外地口音宣读犯人罪行。
       王才厚和几名公差把死犯摆弄好,当知州一声“立斩”出口,他发现陈文虎的情况不妙,好像在怯场,遂大声喊道:“陈文虎,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你父亲是要死的人了,你不当刽子手,全家吃什么?你欠下的债务拿什么偿还?想想吧,你家现在的境况都是这对奸夫淫妇害的!”
       陈文虎胆怯是担心找不准软关节,经王才厚如此一喊,对奸夫淫妇之恨陡然而起,暗道:这对狗男女合该千刀万剐,万一削不准时砍他十刀八刀也可解解心头之恨!这么想着时,霎时劲头十足,冲上去却见李清华、向桃红的颈上软关节处画了一条墨线。陈文虎暗喜,照着墨线,按徐正威所教的刀法,干净利落地削下了两颗人头……
       看着地上躺着的两具无头尸体,陈文虎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初次上场竟然干得如此漂亮。也正在此刻,一股难闻的味道直灌鼻孔,令人欲吐……徐正威走近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比你父亲强,看来你是天生的刽子手材料!”
       王才厚捧着红包上来道喜:“干得好,你今天算是给大家开了眼界,头一次上场就出手不凡!”
       陈文虎见有人夸他,为了面子,强撑着不使自己呕吐。
       过了玉带桥,沿途有人在议论都梁出了位少年刽子手,说得神乎其神,陈文虎也不理会,在化龙寺与徐正威分手,然后直奔日升街。
       到了日升街东头,妹妹陈月娥老远就看到了他,急急上来对他说:“哥,今天你上哪里去了?我和娘满街找你,腿都快跑断了!”
       陈文虎说:“什么事把你们急成这样?慢慢讲。”
       陈月娥说:“爹不行了,要见你最后一面。”
       陈文虎听到这消息惶遽不已:“爹怎么就不行了呢?我出门时,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欲知陈天明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谋生计四处碰壁求法术床前得道
       陈文虎一听父亲病危,撒腿飞奔回家。他来到床前,果见父亲已经气若游丝。陈天明坚持着没有死,显然是在等着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
       陈文虎抓住父亲冰冷的手,悲声叫道:“爹,我是文虎,我回来了!”
       陈天明惨然一笑,嘴嚅动着:“爹……好不了了……等着你回来说句话。爹活到今天总算活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钱财固然重要,但不是第一要紧的,第一要紧的是怎样才心安理得。只要能活得心安理得,穷点儿苦点儿挨一挨也能过去。一旦心里失衡有了亏欠,活着那是受罪啊!爹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陈文虎点头:“孩儿明白了,爹的意思是活着不要做亏心事。”
       陈天明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听爹的话,不要当刽子手。”
       “我……”陈文虎心里一惊,暗忖:莫非今天的事爹已经知道了?
       陈天明继续说:“刽子手这职业不是人干的,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充当官府的杀手,把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斩首,这样哪里能心安理得啊?”
       陈文虎松了口气,原来父亲并不知道他今天去了一家坪。他面对父亲期盼的眼神,点点头说:“爹,我记住了。”
       陈天明见儿子答应了,轻轻地舒了口气,然后双眼一闭,去了另一个世界。
       陈文虎放声恸哭。听到哥哥在哭,陈月娥也跟着哭了。街坊听到哭声,赶紧把门掩上——他们害怕招惹晦气,更害怕陈张氏母子来求他们帮忙办丧事。
       陈文虎虽然知道凭一个人的力量安葬不了父亲,但他压根儿也没有要请邻居帮忙的念头。陈张氏把丈夫床上盖的家织布褥子撕成孝服给陈文虎兄妹披在身上。陈文虎到衙门向徐正威报了丧,徐正威再通知王才厚,几个公差跟着陈文虎来到日升街。
       徐正威问陈张氏:“办丧事得花钱,你家里还有多少钱?”
       陈张氏抽泣道:“节余的钱都给他买药吃了,还留余一千文是用来买米的。”
       徐正威连连摇头:“一千文给帮忙的吃饭都不够,还怎么买棺材呢?”
       陈文虎道:“我这里有一千六百文,就买一副最差的吧。”陈文虎这一千六百文是今天上午的“红包”,原打算还王才厚的债务。
       王才厚见陈家是这样的状况,叹了口气说:“我去跟主事说一声,看能不能预支几千文钱先把丧事办了。”
       陈张氏说:“这样当然好,只是预支了怎么还呢?天明不在了,也没有俸钱了。”
       王才厚道:“我正要和嫂子商量呢,让文虎接替他爹吧。”
       陈张氏连忙摇头:“这个万万不可,刚才他爹临死前还千叮万嘱不要文虎当刽子手。”
       王才厚求助地望着徐正威,希望他帮忙说几句话。徐正威觉得陈天明身体还是热的,不能这样快就违了他的遗愿,遂道:“不如这样,先买副劣等棺材,找个地方把天明停厝几年,等有了钱再办丧事吧。”
       陈张氏道:“我是个妇道人家,没有主见,怎么办都听你们安排。”
       王才厚担心陈文虎不肯当刽子手,于是极力阻挠,说:“陈天明也是有儿有女的人,这样办太马虎了。”
       徐正威道:“不这样办还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了,停厝也不是穷人家才这样。有些官宦人家子弟远在几千里外为官,突然遇上麻烦回不来,把父母停厝一二年甚至三年的也大有人在。这事就不要多说了,各位看我的面子,出把力把人请出屋才是正事。”
       王才厚不好再说什么,当即就去木货街买了一副劣质棺材,费钱一千八百文。入殓时,陈天明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好用一条破床单把他裹了入殓。
       殓了尸,接着是择地,徐正威领着陈文虎去近郊的几个地方借地,可是对方一听说是要停厝刽子手,都不愿意了。甚至还有人直言道:“陈天明是刽子手,到了阴间也是个恶鬼,我们是想做善事发善心,可是这样一来,我们的祖人在阴间就不得安宁了。”
       陈文虎听到这样的话,总算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什么一再叮嘱他不要当刽子手了。
       两人返回的路上,徐正威对陈文虎说:“现在没有可以选择的了,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可行——把你爹停厝到一家坪去。”
       事到如今,陈文虎只能听任徐正威安排。当天,徐正威又去衙门里叫了几个平日相好的公差,一起把棺材抬到一家坪接人桥的西南侧。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正式安葬,必须扎一个简易茅棚让棺材免遭日晒雨淋,另外棺底部还得垫上砖头不致大雨天浸湿棺木。收拾停当后,王才厚又从孤屋里取来不少石灰堆放在棺材周围,以使棺材保持干燥。
       陈天明的尸体安放算是告了一个段落,但按规矩,帮了忙的人除了吃酒席,还要“挂红”。可是陈家总共只剩下八百文钱了,自己还要吃饭。徐正威赔着笑脸对王才厚说:“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酒席就不吃他的了,也吃不落心,不如一人一百文钱‘挂红’算了。”
       王才厚说:“这倒不是很大的问题,只是吃亏要吃准地方。俗话说‘人走茶凉’,陈天明已经死了,如果陈文虎真的不愿干这一行,这份人情他以后怎么还我们?”
       徐正威说:“话不能这样讲,虽然他不子承父业,光凭陈天明与你父亲的交情,你吃这点儿亏也算是应该。”
       帮忙的一共八人,除了徐正威提出不要“挂红”,还得付出七百文钱。打发走了徐正威、王才厚一行,丧家三人把门掩上商量今后怎么办。
       想起父亲的遗言,陈文虎发了誓不当刽子手,家中吃饭的问题,他相信全家齐心协力可以对付,最大的压力还是那一万三千文钱的债务。父亲在世时,陈文虎从不过问家中的经济,如今自己要挑大梁了,这些事已经无法回避。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问陈张氏:“娘,我家欠钱一贵一万文钱已经一年有余了,这一年虽然五谷丰登、地方太平少有犯案,但爹的收入除了养家应该还有节余的,为何那笔债还一文未还呢?”
       陈张氏吃惊道:“我以为早还了呢,你听谁说一文未还?”
       陈文虎说:“今天一早,钱一贵来我们家讨债,那时爹正在昏迷当中,他把我叫到屋外索要。当时我也没去多想,糊里糊涂依从了他。”
       陈张氏道:“还没还清,你爹从不跟我讲,不过据我所知,他应该是还了一部分的。”
       陈文虎说:“如果是这样,爹应该是留了文契的,文契会不会在他身上呢?”
       陈张氏道:“我们先在屋里找,找不到时再去一家坪开棺不迟。”
       于是三人满屋寻找,这一找竟然还真在陈天明睡过的床垫板上找到了还债文契——陈天明果然已还了一万文钱,只欠三千文利息钱约定在半年内还清。
       找到了这一纸文契,一家人如解除了枷锁一般轻松。现在只有这三千文的债务,陈文虎终于有了拒绝当刽子手的资本。
       陈文虎携了文书去都梁酒店找到钱一贵,一开口就很客气地问道:“钱掌柜,关于我家欠你钱的事我想核准一下,不知是不是打搅你了?”
       钱一贵一听心里立即明白,赶忙把陈文虎带到房里掩上门说:“你父亲只欠我三千文利息钱,关于今天早晨的事,都是王公差出的主意,目的无非要你答应当刽子手。”
       陈文虎道:“王公差这样做我也理解他,这年头找刽子手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钱一贵见陈文虎全无找麻烦的意思,放下心来,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懂得宽容,真不愧是都梁神童!”
       
       陈文虎又来到“巷子深”酒坊。
       “巷子深”是都梁最大的酒坊,酿的烧酒曾上贡朝廷。陈文虎向工人打听是否招工,又问了工价。一工人告诉他,酒坊招熟练的配曲工,工价每月一千文。陈文虎得到指点,很顺利地找到了酒坊老板钟有元。因为陈文虎有配曲经验,事儿很快就谈成了。
       自此,陈文虎在巷子深酒坊做事。他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深得老板喜欢,与同事们也相处融洽。四个月后,陈文虎开始实施第二个计划——攒钱给父亲办丧事。
       咸丰五年夏岁,“巷子深”酒坊生意进入淡季,钟有元为了节省开支,给一部分工人放了假,这也是历年的做法。陈文虎被留了下来,他的工作也不再是过去的专一配曲酿酒,还得挑了酒桶走街串巷叫卖,这样问题就出来了。卖酒和酿酒全然是两码事,不是卖力就能解决的。每天陈文虎和同事挑了酒出门,晚上归屋时,同事都能把酒卖完,唯独他总是售不出几斤,有时还原封不动地挑回来。钟有元不悦,陈文虎自己也不安,次日便一早挑了酒担出门,十分努力地沿街叫卖。总算有人提着空酒壶走来,陈文虎放下担子十分热情地招呼:“伙计要打几斤酒?”
       那汉子上下打亮陈文虎,问道:“你好像是陈天明的儿子?”
       陈文虎连连点头:“正是,现在我改行酿酒了。”
       那汉子道:“你的酒里头有人血腥味,我不敢喝。”
       望着汉子离去的背影,陈文虎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他终于明白,他的酒为什么没有人要。陈文虎向钟有元告假,钟老板怜其家贫,令其上靖州送酒。
       靖州有几个酒铺专售“巷子深”酒,淡季时每月也有一千余斤的销量。陈文虎与另一位伙计一月来回五趟在靖州与都梁之间走动,日子倒也过得挺快。
       咸丰五年仲秋,陈文虎偕那位伙计上靖州送酒,归时遇雨,宿于城郊客栈。是夜,陈文虎找店家打水沐足,忽听得有人在叫他,回头看时,认出是王才厚,二人遂搬至一室同住。陈文虎问道:“王公差来靖州是公干还是游玩?”
       王才厚道:“如今是多事之秋,长毛起兵,进犯湖南,须用重典方能稳定局势。过几日,州城又要斩一批作奸犯科之徒,我来靖州搬请刽子手。”
       陈文虎吃惊道:“莫非州里还没有找到刽子手?”
       王才厚道:“找了几个,主事不是太满意,没有要他们。这一年来,我的腿算是跑细了。听说你在‘巷子深’做事,怎么也来了靖州?”
       陈文虎道:“靖州有几家酒铺专卖我们的酒,我负责送货。”
       王才厚问道:“都是哪几家铺子?下回我也去那里打酒吃。”
       陈文虎说:“都在上街、下街和中心街,一共三家铺子,都挂了‘巷子深’的招牌。”
       王才厚听后也不再深问,只叙一些旧事。次日雨歇,陈文虎回都梁,王才厚则去靖州衙门请人。
       陈文虎回到家里,过了五六天,又是送酒上靖州的日子,这一趟钟有元并没有叫他去,而是派了另外两名伙计去了。陈文虎好生纳闷,要问钟有云。有平日相好的同事偷偷地告诉他:“你不要去找老板了,这样会自讨没趣,靖州那边的客户不知何故知道了你的底细,特地派人找了老板要求换人。”
       陈文虎不解:“知道底细又怎么了,送酒还有讲究么?”
       伙计道:“靖州是蛮夷之地,自古迷信。这还不是主要的,最要紧的还是钟老板不知听谁说,‘巷子深’酒越酿越差,是因为请了个刽子手,酒神被吓跑了的缘故。”
       陈文虎听后如天崩地陷,闷闷回到日升街。不久,钟有元果然派账房给他送来了工钱,称坊里生意不好,需要减人。账房一走,陈文虎心里明白,再也回不了“巷子深”了。
       陈文虎一气之下把原来置办的做酒工具全砸了,打消了酿酒养家的念头。他去铁匠铺打了一把四斤多重的锄头,去城郊租地种菜。很快麻烦又找上门来——种菜少不得要去市场,过去躲在“巷子深”酒坊没人发现,如今一旦抛头露面,人们认出了他。由于成为“神童”和斩杀向桃红、李清华两件大事,陈文虎的名气可谓不小,不管他出现在哪里,总是最吸引眼球,别人都把他当怪物看。
       对他改行卖小菜,别人总是不理解,很多人当着他的面问同样的话:“当刽子手来钱快,为何要种菜?”
       最让陈文虎受不了的是,认识他的人总是直言不讳地给他定了这样那样的规矩。比如:“你不能直呼我的名,会把我的魂叫走”、“我家明天办喜事,如果要过那条街麻烦绕道”……陈文虎菜也懒得种了,干脆无所事事地躲在家里睡大觉。
       一日,他梦见父亲被一家坪的一群孤魂野鬼围攻。父亲诉苦说,他现在是度日如年,还劝陈文虎认命,因为他们天生是当刽子手的命……陈文虎猛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原来是白日一梦,想想父亲说的话,他真的觉得目前只有当刽子手这条路可走了。
       咸丰五年九月十二日,新知州万廷一到任。
       十三日一早,王才厚敲开停尸间的门,习惯懒睡的徐正威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见王才厚欲言又止,脸露不悦之色说:“在我面前没有什么不好讲的。”
       王才厚这才鼓起勇气说:“主事跟我说,停尸间是公家的房子,如果不是衙门里的人不能住在这里。”
       徐正威叹道:“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麻烦你转告他,再缓几日待我找到住处就会搬走。”
       王才厚问道:“你打算搬到哪里去?”
       徐正威说:“我原打算去一家坪,主事既说公家的屋不能给衙门之外的人住,一家坪的孤屋同样也是公家的。我还是设法找个破庙或者桥洞吧,反正六十几的人了,活不了几年啦。”
       王才厚道:“其实徐师傅大可不必如此。我认为主事并非要赶你走,可能想用这办法激你找一个接班的。”
       徐正威说:“我也想找,哪里有呢?”
       王才厚走近一步说:“你可以再去试试陈文虎。”
       徐正威把头摇得如拨浪鼓:“找谁都可以,找他万万不成!他不会干。”
       王才厚神秘兮兮地说:“他已经失业闲在家里,现在去找他,定能成事。”
       徐正威疑道:“他在‘巷子深’干得好好的,怎么就失业了呢?”
       王才厚说:“那已经是好久的事了,后来他还种了菜,刽子手的菜没人要,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徐正威说:“如果他真是走投无路,我兴许还能劝通他。”
       王才厚说:“只要你出面,他没有什么不通的。办成了这事,你的徒孙是衙门里的人,再住在这里就名正言顺了。”
       徐正威一把年纪了,确实不愿再去外面受苦,在王才厚的怂恿下老着脸来到日升街。
       门开处,王才厚见到陈文虎睡眼惺忪的样子,打趣说:“你好安逸,青天白日的在家里睡大觉!”
       陈文虎看到徐正威也在,打招呼道:“徐爷爷来了,屋里坐。王公差今天是路过还是专程来这里?”
       王才厚说:“听你这口气好像不欢迎我们似的——实不相瞒,我是特意来请你回衙门的!”
       陈文虎暗忖:前不久才梦见父亲劝我去当刽子手,王才厚就马上来到家里请我,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被逼无路的陈文虎虽已下定决心违背父嘱,但他嘴上却说:“我愿意干的话,早在一年前就答应你们了。”
       王才厚向徐正威使眼色,徐正威会意,说道:“文虎,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算作是帮我的忙好不好?如果你不回衙门,主事要赶我走,我一把年纪了去哪里栖身啊?”
       王才厚明白陈文虎此时只存在面子问题,也说道:“求求你也给我点儿面子好不好?你回衙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替你想办法。”
       陈文虎这才自找台阶说:“二位既然都希望我去衙门做事,我可以考虑,但不等于说已经答应了,本来我在靖州是找了一份事做的,说好了月底过去。”
       王才厚知道他在说谎,也顺了他说:“去靖州有什么好,俗话说‘远走不如近爬’,在衙门里做事天天可以和家人相处,你是个孝子,你能忍心把母亲扔在家里?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今天是你爹的周年忌日,我去请道士给他做法事,再选个吉日入土为安——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可先从衙门里支取。”
       当日,王才厚果然从衙门账房里支了一万文钱,在东郊买了一块坟地,又请了地仙、和尚、道士及衙门里的十余名公差,把陈天明热热闹闹地安葬了。
       陈天明已经入土为安,陈文虎算是了却一桩心愿,王才厚又为他入了册,算是衙门里的正式人员,每月俸钱八百文——至预支的一万文钱扣足,他才能领到薪俸。
       又过了两天,陈文虎去衙门点卯,王才厚急急地通知他说:“你快点儿回家做准备,十月初五新宁县办人,州署点了你的将。”
       陈文虎问道:“徐爷爷也去么?”
       王才厚说:“废话,你还没出师,他当然得陪你上法场,万一你经验不足砸了场怎么办?”
       陈文虎听说徐正威跟他一路去,放下心来。当即他回到家里带上换洗的衣服,随后王才厚也陪着徐正威过来了。王才厚把二人送至玉带桥,才把介绍公文交给陈文虎。
       王才厚回转后,陈文虎、徐正威一直南行,次日酉牌时分,终于抵达新宁县衙。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名叫廖新民的公差,他把陈文虎祖孙二人安排在崀山客栈。
       祖孙二人走了两天路,身上出了很多汗,气味难闻。到了客栈,陈文虎让徐正威先洗。徐正威说:“我年纪大了动作不利索,时间费得久,还是你先洗为好。”
       陈文虎也不谦让,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洗完澡,然后帮徐正威打来洗澡水。
       徐正威进入澡房不久,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他上下打量陈文虎,问道:“你是从州里过来的?”
       陈文虎点头:“正是,师傅你是——?”
       汉子向陈文虎抱了抱拳:“小的姓匡,名海鸿,跟你是同行,廖公差说你们住在这里,特意过来看望。”
       陈文虎亦抱拳还礼:“你太客气了。”
       匡海鸿一屁股在床沿坐下,听到澡房里有水声,问道:“徐师傅在洗澡?”
       陈文虎点头:“是的,老人家动作慢,可能要让你久等一阵儿。”
       匡海鸿说:“没问题,他是老前辈,等多久都是应该的。你很像你父亲,这么年轻,刚才见了面我还不敢认你呢。”
       陈文虎摇头苦笑:“迫于生计,实出无奈。”
       匡海鸿说:“干我们这一行谁不是迫于生计出于无奈呢?我倒是羡慕你的运气好,有这样好的师父带你。”
       陈文虎瞥了一眼澡房轻声说:“干这一行只要有胆子,与师父好坏没关系。”
       匡海鸿说:“我不是说这个,你师父手中有一件法宝,如果你对他尽了孝心,将来那法宝也归你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徐师傅的那件法宝不知道有多少同仁梦寐以求呢,可是他们都没有机会。若是新宁这边肯放我,我都想去伺候徐师傅。”
       陈文虎不以为然地说:“你是说那把古刀吧,我见识过,没有用,我把它挂在父亲床头,父亲还是死了。”
       匡海鸿摇头:“不是那个物件,这古刀我也见过,乃是都梁州洪武年间衙门用以斩人的,吓唬些小鬼小怪还行,没有大的用处。他那件宝贝不仅仅是镇鬼驱邪,还能延年益寿。当刽子手的很少有人长寿,你看他活到六十多了,还健旺得很,身子骨一点儿不比年轻人差。”
       陈文虎本来还存疑心,见匡海鸿说得如此认真,也有几分相信。又等了一阵,徐正威浴毕出来,匡海鸿见了礼,问了一番寒暖回去了。
       陈文虎虽然阅历浅薄,但也能看出匡海鸿的言行明显带有目的。
       廖公差陪两位刽子手吃了晚饭,然后简单介绍明天法场的情况:“处斩的共有三十四名钦犯,都是一些平时对朝廷心怀怨恨之人,他们或因讼事吃亏,或为捐税与官吏抵逆,总之是巴不得快点改朝换代,所以,当长毛贼来到这里,他们就把子弟或丈夫送到长毛队伍里,公开与朝廷为敌。”
       陈文虎对死犯犯下何罪并无兴趣,想到的仍然是徐正威的“法宝”,如果真能到手,别说是三年,就是孝敬他一辈子也不冤枉。
       咸丰五年农历十月初五,新宁城郊的法场上人山人海,乡人都来观看投靠“长毛”的三十四名钦犯。这些人多为老人和妇女,几乎不见一个青壮年男人,因为那些男人已经跟随“长毛”反朝廷去了。
       处斩这么多人,陈文虎还是第一次经历。不过他在心理上已经越过了一道碍障——杀一个和杀十几个都是杀人,没有本质区别,唯有多费力气而已。
       陈文虎很顺利地削完了属于他份上的人头,感觉还算可以,用他自己的话说:“算是过足了一把砍头瘾。”他在法场上领了十份“红包”,共计八千八百文,当场孝敬了徐正威四千四百文,剩余的用一个布袋装了,牢牢地拴在腰上。
       散场后,祖孙二人没有再回新宁衙门,而是直接回都梁。
       离开新宁法场是午牌时分,为提防死犯族人夹在人堆里伺机报复,他们混在兵丁队伍里进了城,随后换上衣服抄小巷出城。即便如此,二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不说话,健步如飞。酉牌时分,走了三十多里,才投了一家偏僻的伙铺吃饭、住宿。至此,二人才算松了一口气。这时,陈文虎把在肚子里憋了一天一夜的话说了出来:“徐爷爷,我听人说,你有一件宝贝,此事确实否?”
       徐正威露出不悦之色,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陈文虎如实道:“匡海鸿是这样说的。”
       徐正威沉默半晌,然后说:“你现在还不是问这事的时候,睡觉吧,明天还有六十多里路程!”说完,把灯吹灭,背朝陈文虎睡了。
       陈文虎却睡不着,心里反复琢磨徐正威这句话的含义,想到最后才明白——宝贝肯定是有的,只是“现在还不是问这事的时候”,很明显是要考验我对他的诚心。从此,陈文虎内心就不再有“吃亏”的感觉了。
       咸丰六年,徐正威用了一年的时间言传身教,把陈文虎调教成一个独当一面的合格刽子手,他自己则开始甩手躲在衙门里享清福。陈文虎对他也十分孝顺,逢年过节送礼品,徐正威也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咸丰七年春,衙门老主事病逝,一个叫马德华的继任主事之职。
       马德华到任之初,在都梁酒店设盛宴款待衙门里的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热情邀请了公差们的家眷。陈文虎除了叫上母亲和妹妹,还把徐正威也捎上了。
       在这场宴会上,徐正威因吃多了油腻之物,回到停尸间便开始不停地腹泻。这可忙坏了陈文虎,一连三天三夜,不是接粪,就是喂药,几乎不曾合眼。到第四天一早,徐正威病情好转,他才倒头大睡一天一夜。
       经历了这一场疾病,陈文虎的表现令徐正威从内心感动。陈文虎醒后,徐正威认真地对他说:“你好像一直想知道我的‘宝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确实有,但不是一件具体的东西,它是一种类似于‘法术’的非物质形式。”
       陈文虎欢喜道:“我明白,爷爷的‘宝贝’好比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这太好了,它比具体的物件何止强百倍、千倍。爷爷,你何时传授这样的本事给我?”
       徐正威问道:“你干刽子手几年了?”
       陈文虎掐指一算道:“到今年九月正好满两年。”
       徐正威连连摇头:“不够不够,少林寺的武僧入寺都要打三年杂,挑水或者扫地,三年满后才能正式学艺。”
       陈文虎当然知道,打三年杂其实就是练基本功,于是他把急于求成的念头收敛起来。
       咸丰八年秋,陈文虎三年从业期满,也正在此时,六十八岁的徐正威身染重疴,陈文虎为其延医煎药,无济于事。九月初八日,徐正威自知不行了,将陈文虎叫到床前说:“文虎,我知道你一直想学我的‘法术’,今天我就告诉你。”
       盼了近三年的时刻终于到了,陈文虎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他屏声息气洗耳恭听,唯恐漏掉片言只语。徐正威见状叹了口气,说:“看你这副样子,我有点儿惶恐不敢说了,怕你明白后骂我是骗子,因为世界上最神秘的东西往往最简单,简单得令人失望。但天地良心,我没有骗你,这是我纵横法场的看家本领。”
       陈文虎于是装出放松的样子,说:“道理我懂,爷爷,你放心讲吧。”
       徐正威说:“刽子手是天底下最简单的职业,也是最复杂的职业。说其简单,简单得一刀下去,再无多余的技巧可言。说它复杂,是因为人杀人,偏偏人又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我不隐瞒你,当刽子手的很少有人长寿,包括你父亲也没有活过四十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陈文虎说:“是干亏心事太多,被阎王折了寿——别人都是这样说的。可是爷爷你是个例外,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徐正威说:“这就是我要传给你的‘法术’。我的‘法术’就是让自己达到做刽子手的最高境界。”
       陈文虎道:“什么叫最高境界?我达到了吗?”
       徐正威说:“最高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它的标准是——你感觉到杀人是一大乐事,并且盼望着天天杀人——你可以用这个标准衡量自己是否已经达到。”
       陈文虎泄气道:“我不觉得杀人是一件乐事。那么怎样才能达到这个最高境界?有秘诀吗?”
       徐正威点头:“有秘诀,就四个字——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陈文虎似懂非懂,“具体怎么解释?”
       “比如你在一家坪执行公务,每处斩一个人,你都心安理得吗?”
       陈文虎认真想了想,说:“第一年没有什么感觉,从第二年开始有点儿不安,人家也是一条命。到了今年初,有一天我在街上行走,一个陌生人拦住了我,他说,‘你是陈文虎,烧成灰我都认识,去年秋季我儿子被你在一家坪杀了。我儿子犯了王法是该杀,我亦没有理由恨你、怨你,只是我要问,世上的职业万千,你为何非要当刽子手呢?你为了一点点儿米钱,把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杀了,不怕损阴德么?’我一听,羞得无地自容。自那以后,每当夜阑人静从梦中惊醒,不安的感觉非常强烈。”
       徐正威挠头叹道:“和你老子的经历如出一辙啊!”
       陈文虎望着徐正威:“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正威说:“糟透了,不是我咒你,如果我不教你秘诀,要不了几年,你会是你父亲那样的下场。”
       陈文虎说:“我相信凡是人,只要他还有人性,都会是我那样的感受。”
       徐正威道:“可是当刽子手偏偏忌讳这种感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你的父亲以及许许多多‘半路出家’的刽子手,都是因为过不了这道坎才命丧黄泉。过了这道坎,才有望进入刽子手的最高境界。”
       陈文虎迷惑不解:“什么叫‘半路出家’?”
       徐正威说:“‘半路出家’是指那些成年以后迫于生计才做刽子手的人。远古时候,我们这个行业中的前辈曾试过从儿童中培养刽子手。小小年纪让他们去法场看杀人、闻血腥,久而久之,他们的人性和良心会被习惯所取代,杀起人来毫不心慈手软,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在‘半路出家’的刽子手中间,却横亘了人性和良心这两条宽大的河流,因此,他们只有涉过了,才有达到最高境界的可能。如你所说,第一年没有感觉,这是因为刚入行,虽湿了脚,却处在河边不知道深浅;第二年,你说感到不安了,人家也是一条命,这等于你已经涉入深水;第三年,有人在街上认出你了,不安感也强烈了,说明你已经进入到河水中央并遭遇了激流——你的父亲正是在这个位置被漩涡卷进去的。这是个至关紧要的阶段,挺过去了,才有希望到达彼岸,向最高境界发起冲刺。”
       陈文虎认真体味,随后又问:“我想知道‘最高境界’有什么特定标志?”
       徐正威说:“如果某一天,你觉得新鲜人血的味道赛过任何美味佳肴,那么我要恭喜你——你已经得道!”
       陈文虎惊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叹道:“这种境界实在是太高了,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别说是喜欢人血味,就是想到了我心里都难受。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知难而退。”
       徐正威道:“问题是对你而言已经没有这种可能,你置身在激流中央,前进或后退距离一样远,但是后退更危险——这些年你双手沾满了人血,其中也杀了不少不该杀的人,这一切足够你一生不安直至将你折磨至死;如果选择前进,意味着你没有放弃生机。另外,你现在已经感觉到艰难,这是一个很好的征候,也就是说,你距离彼岸已经不远了。”
       陈文虎沮丧地捧着脑袋:“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挪动了,心乱如麻,感觉前面一片黑暗,见不到一线光明。爷爷,你是过来人,我想知道你是怎样闯过这一关的,有什么经验?这对我十分重要!”
       徐正威笑道:“我的经验也是四个字——心无旁鹜。只要做到心无旁骛杀人,就不会有杂念,久而久之,功到自然成,当杀够了一定数量的人,心起了老茧,难道还会心不安理不得吗?”
       “这个‘一定数量’具体是多少,一千还是两千?”
       “不好说。如果你想知道要打制多少家具才能成为能工巧匠,这个问题恐怕连鲁班都回答不了。我只能告诉你,无论干什么,只要找对了感觉,就能少走很多弯路。当初你斩向桃红、李清华的感觉就很好,为什么不能延续下去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陈文虎恍然大悟,说:“爷爷,我明白了,可是我要怎样才能做到像痛恨向桃红、李清华一样痛恨其他死犯呢?”
       徐正威道:“大凡要处斩的死犯,都有可恨之处,让刽子手知道他的劣迹和罪行会陡增‘替天行道’的正义感,从而良心上也能得到安慰。我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兴德,让王兴德专拣死犯的恶处说给我听……久而久之,我杀人成了习惯,到了三十多岁,变得像一个大烟鬼,平时霜打蔫了似的,只要上了法场,我立即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血腥味和人头落地时的惨景成了我的精神鸦片……现在你的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吗?”
       陈文虎摇头:“我已经找到了光明。”
       徐正威点点头:“刽子手没有办法拯救自己,唯有衙门里的公差能够在人性和良心这把双刃剑上裹一层蜡,使他们不致受伤害太深。我能够顺利进入最高境界,王兴德功不可没。所以,你要始终记住一个道理,公差是刽子手的左右手。”
       陈文虎说:“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爷爷,谢谢你!”
       徐正威紧盯着陈文虎,直至把陈文虎盯得不好意思,突然又仰天狂笑。欲知徐正威为何大笑,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捧刀鞘徒孙有愧入洞房怨女诉苦
       陈文虎问道:“爷爷,你如此大笑是为哪般?”
       徐正威终于停住笑,得意地说:“我这个老混蛋活到今天值啊,死也瞑目了!从前我走在大街上,就有为数不少的人咒我——徐刽子手啊,你要多积德,否则会有报应的!想想你老了以后谁来伺候你?到时候尸身烂在床上无人收拾呢。当时我就回敬说,我徐正威的事不用别人操心,别以为你们有儿有女,却不闻‘痴心父母古常有,孝顺儿孙谁见了’?将来伺候我徐老头的人不会比你们的亲生儿女差!他们果然没咒赢我——咸丰五年,我俩去新宁斩通贼钦犯,我耍了个小聪明,串通了匡海鸿演了一曲双簧,言我有传世法宝,想不到你小子果然上当。哈哈,你死心塌地伺候我多年,亲儿子也没有你称职啊!”
       陈文虎面红耳赤,确有被愚弄的感觉,为了挽回面子,就说:“你在说胡话了。”
       徐正威冷笑道:“我没糊涂,我捡了个大便宜能不高兴吗?”
       陈文虎再也忍不住了,说道:“就算你真是耍了我,也不用明着说嘛!”
       徐正威争辩道:“我就是要挑明,就算你心里有气,也莫奈我何了,反正我不再需要你赡养。你就拿我的臭皮囊发泄好了——扔到野地喂野狗或是扔下河中喂王八吧。”
       陈文虎无限屈辱地说:“你太令我失望了!”
       徐正威叹了口气,道:“我也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那把洪武刀已经被我换酒吃了,还剩一个刀鞘,你拿回去等将来有了儿子给他当玩具吧。”
       徐正威说完这些事,就安然离去了。
       陈文虎原打算一旦徐正威逝世,就当成亲生的爷爷一样安葬,如今一想起他临终前的表现,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颇不是滋味。说实在的,就因为最后的那番话,陈文虎鄙视他。
       陈文虎去寿材铺花八百文钱买了一具最劣等的棺材,也不给徐正威买裹尸衣,花六百文钱请了几个在城里靠背尸讨生活的闲汉把徐正威入殓,埋在了一家坪附近的乱坟岗上。
       一日,陈文虎点完卯后,突然想起徐正威曾特意提到的那个刀鞘,暗忖:莫非刀鞘里还隐藏了什么秘密不成?想到此处,陈文虎赶紧来到了停尸间。此时,徐正威睡过的床上有老鼠在筑巢,棉絮被咬破,床上还遗下新鲜的老鼠屎。应该承认,徐正威还算是爱干净的,临终前虽然重病在床,停尸间里还是没有那股常有的臭味,只有一股淡淡的中药清香。
       记得徐正威在世的时候,总是把那个刀鞘挂在床头的墙壁上,现在居然不见了。陈文虎十分纳闷,又在四壁寻了一遍——仍是没有。莫非刀鞘已经被人拿走了?想想他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衙门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和老人打交道,平常从不入停尸间,更何况他刚刚去世,无论是谁都躲之唯恐不及。既然没有人来过,徐正威临终前又特意提起那古董,陈文虎就更在意了。他静下来四处看看,床底下也寻了,最后只剩下这张床了。他把床单、旧棉絮一层一层提出来扔到旁边,床上露出了一层垫床的稻草。陈文虎小心地把稻草抱走,刀鞘赫然出现在铺板上……陈文虎抓住刀鞘,感觉很沉重,摇动时似乎有金属相互碰击的声音。难道真有秘密?陈文虎不敢久留,带着刀鞘赶紧走出衙门。
       陈文虎回到家里,掩上门,细细打量刀鞘,发现鞘口是用锡箔封了的。他用剪刀启开锡箔,提了刀鞘向床上一倒——他惊呆了——哗啦啦,竟全是白花花的小锭银子!细细数了一遍,竟有一百五十两之多!
       陈文虎心里顿时明白,这是徐正威开给他的“工钱”……看着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陈文虎泪流满面,此时才明白徐正威的一番良苦用心……多么善良、慈祥的老人啊,陈文虎一想起自己胡乱将他葬了,心里就无限内疚。
       咸丰八年八月二十二日,陈文虎一早去衙门点了卯,回到日升街,却见街上停了一顶花轿,两名轿夫正坐在街沿石上抽旱烟,一名身着旗袍、打扮妖艳的女子一边扇着手绢一边焦急万分地像要打听什么。奇怪的是,平时都四门敞开的街坊都把门掩了,仿佛在有意回避这位女人。她一眼看到陈文虎,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奔将过来:“小哥哥,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陈文虎定睛看这女人,往少说也是五十开外,脸上却搽了厚厚的胭脂粉,一眼看出就不像是正路上的人。遂问道:“大姐是哪里人,要打听谁?”
       女人自我介绍说:“我是怡春院的妈妈,艺名花袭人,想打听一个叫陈文虎的年轻人。”
       陈文虎知道徐正威有一位老相好叫花袭人,就说:“我就是陈文虎,找我有何事?”
       花袭人夸张地惊叫道:“啊呀呀,你是林子里的穿山甲,还是水里的王八?真是难找啊,今儿个我总算找到你了!”
       陈文虎随意问道:“你老人家来了好一阵儿了吧?”
       花袭人粉手一指道:“你没看见那两个轿夫屁股生根了么,嚷着要加工钱呢。你们这些街坊都不是东西,不问犹可,一打听你的住处,先是不肯讲,后来竟然还把门掩了,把老娘当麻风病人似的。老娘若真是有麻风病,偏要挨到他们身上去!”
       陈文虎说:“妈妈大老远来找我有何贵干?”
       花袭人说:“山上说话鸟儿听见,路上说话旁人听到,这事还得去你家里方可说得。”
       陈文虎把花袭人引进屋里,正在编草鞋的陈张氏、陈月娥见来了客人,递了茶就悄悄进内堂去了。
       花袭人闻了闻茶,觉得不太如意,就随意放在桌子上,然后认认真真四处察看房子。陈文虎说:“这房子原先是租的,去年被我买了下来。妈妈找我有什么事呢?”
       花袭人这才招手要陈文虎和她坐在一起,说:“是这么回事,徐正威在世那阵儿就对老身有了交代,说是在他去世后要我作主给你找个老婆。看在他的份儿上,这个忙我要帮,可是你屋里这个样子,哪个女人愿意来呢?”
       陈文虎是读圣人书长大的,自然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心里也想着要娶亲,加之年纪也到二十岁了,有人上门说亲,他觉着是件好事,遂道:“妈妈你放心,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是母的、能生崽,其他的都不论。”
       花袭人说:“徐正威原来说好了去我院里赎一个,可是我们院里的最少也得二百两银子,你这家境,恐怕没那么多银子,这条路不适合你。刚才那位是你妹妹吧?许了人家没有?”
       陈文虎说:“还小呢,才十四岁。”
       花袭人说:“十四岁还算小?我算是见识了新鲜事,想当年我开脸才多大?十一岁!依我看,你们换亲最好,我帮你去物色一户人家。”
       陈文虎说:“谢谢妈妈的好意,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把妹妹牵扯进来。”
       花袭人说:“这又何苦呢?俗话说‘女大不能留’,她反正迟早是别人家的,能为你们陈家做点儿牺牲,也算是你父母没有白养她。”
       陈文虎说:“我妹妹是个苦命人,几岁丧父,俗话说,‘长兄为父’,我不疼她谁疼她?再说了,凡好人家谁会换亲呢?我岂不是害了妹妹。这事断然不成!如果妈妈那里有合适的,赎一个最好,只是二百两银子太贵,小地方的粉头哪值这个数。”
       花袭人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有钱,既如此,我帮你留意就是。今天就说到这里,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陈文虎道:“我还想打听一件事,我想给徐爷爷立个神位,只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花袭人说:“这就难办了,他无父无母,哪来的生辰八字?”
       陈文虎说:“只是估算一下,我想尽量估得准确一点儿。”
       花袭人说:“他是嘉庆十年农历七月十五出的道,这一天后来就成了他的生日。那时老刽子手去衙门造册时把他定为十六岁。据他自己说他的实际年龄至少有二十岁,只是他长得文静加之个子小,老刽子手就把他的年纪估小了。如果按这样算的话,他应该生于乾隆五十五年左右。你跟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些都不知道?”
       陈文虎觍颜道:“惭愧,我是个不称职的孙子。”
       花袭人叹道:“他是个好人啦,好人怎么偏偏要去干坏人干的事……好了,我不打搅了。”
       陈文虎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文钱说:“这是给妈妈的车马费,可能少了点儿。”
       花袭人叉开手挡住了陈文虎:“车马费徐老头早就替你付了,我还以为你待他有多孝顺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陈文虎羞惭得面红耳赤。
       这日半夜,陈文虎听到妹妹在内室哭泣。其时已是寅夜,妹妹的哭声听起来格外凄凉,他喊道:“妹妹,你为哪般哭泣,有委屈何不告诉哥哥?”
       陈月娥听到哥哥的声音就不哭了,但还是抽泣不止,陈张氏就劝道:“这样哭对身子不好,不如哭出声来痛快点儿。”
       陈文虎听母亲这样说,就知道妹妹定是遇上伤心事了。他起床走进内房,见母亲和妹妹还在凳上编草鞋。妹妹因为抽气,整个身子在剧烈抖动,她见陈文虎进来了,就掩了面躲到后堂去了。
       陈文虎向母亲打听妹妹为何悲哭,陈张氏就将原委详尽地说了出来。
       原来陈月娥因为是刽子手的女儿,自小没有玩伴,十分孤独,后来哥哥去东乡李家读书,她总算有了个玩耍的地方,她不仅在那里结识了玩伴,还跟着哥哥识了不少字。可是好景不长,自从李朝阳死后,她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正百般无聊,有一天,一位名叫妙香的尼姑来她家化缘,二人一见如故。更令她感动的是,妙香知道她的身世之后,不仅不嫌弃她,反而更为亲密。在妙香的影响下,她开始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烧香吃斋。信了佛的陈月娥如鱼得水,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佛教与杀生是背道而驰的,为了替当刽子手的父亲、哥哥减轻罪孽,她发誓终生不嫁,侍奉母亲,一旦母亲仙逝,她就削发为尼与晨钟暮鼓相伴一生。今天,花袭人来为哥哥说媒,她躲在后堂将点点滴滴听得明明白白。哥哥出去之后,她就与母亲商量事情该怎么办为好。陈张氏也知道女儿的志向,更清楚一旦换亲,她就等于陷入无边苦海……可是,如果不换亲,儿子就得打光棍,陈家就要断香火。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去怡春院赎一个粉头,可是家中哪来的余钱?陈月娥想到最后,一咬牙就决定牺牲自己,为哥哥换一个嫂嫂回来。决定作出来,想起日后在俗世将要承受的无边苦难,想起就要离开朝夕相伴的娘亲,想着想着,就悲哭起来,不想就把哥哥惊醒了。
       陈张氏说完,也是泪流满面。她抹去泪,迈着一对三寸金莲,从一个木匣里拿出一摞纸说:“你妹妹自小就有灵性,你在东乡读书时,她也跟着识了不少字。这些东西是她写的,也不知道写的是啥。”
       陈文虎拿了纸,凑到灯下一看,却是一些诗句,内容都与佛家有关,更难得的是平仄、音韵居然也十分齐整。
       陈文虎看罢,不禁失口赞道:“好一个‘净若青莲出素波,今我皈依礼释迦’,妹妹果然兰心蕙质,早已有了志向。”
       陈文虎不忍多看,把诗稿还了母亲在原处藏好,又嘱母亲把妹妹从后堂叫来。他摸着陈月娥的头说:“委屈你了,你做了我的妹妹是前生造孽投错了胎,哥哥不仅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还连累了你……”
       陈月娥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见哥哥伤心,反过来安慰道:“哥,你放心吧,我没事,有哪个女子长大了不嫁人呢?迟早是嫁,能给你换个嫂嫂回来,也算是报答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陈文虎说:“哥知道你的志向,心里也很支持,你去寺里烧香诵经为父亲和我减轻罪孽也是尽孝,哥哥的事不用你操心。”
       陈月娥说:“哥,你不要听娘瞎说,好好儿的女人谁不慕儿女情长呢?我主意已定,你明天就去和花袭人说吧。如果你非不同意,妹妹也没有法子,只能以死明志!”
       陈文虎哽咽道:“妹,不是我不同意换亲,实在是怕吃亏,万一我娶的是傻子,你嫁的是瞎子,又如何是好?”
       陈月娥说:“不换亲那又有何法?”
       陈文虎道:“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去怡春院赎个粉头。粉头除了出身苦,都聪明貌美,生下的后代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陈张氏道:“你说得好听,可惜怡春院的粉头不会白白给你,那是老鸨花钱买来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大的。你还是答应妹妹吧,事情就这么定了。”
       陈文虎说:“娘,我说过要赎粉头,当然不会是瞎讲,儿是有准备的,不信给你看一样东西。”
       陈张氏母女疑惑地看着陈文虎去他的房里,回来后拿了一个老旧的牛皮刀鞘往妹妹床上一倒,竟是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母女俩惊呆了。陈文虎说:“你们不要担心这些银子来路不正,这是徐爷爷一生的积蓄,特意留下来给我娶亲的。我原打算晚点儿告诉你们的。”陈张氏母女听后,不约而同地哭了起来。陈文虎说:“不要哭,如果我们要感谢他,等妹妹修成正果一并超度了他。”
       陈文虎见时辰不早,藏好了银子嘱咐母亲、妹妹去睡,自己也回了房。
       咸丰八年十月十五,陈文虎一早来到衙门点了卯,和往常一样就要回日升街。才走几步,却见妹妹站在不远处向他招手。陈文虎赶紧奔过去,问道:“妹妹,你站在这里干啥?”
       陈月娥说:“哥,我在等你呢!”
       陈文虎一惊,大清早的,不知妹妹找他有何事?
       陈文虎跟着陈月娥回到日升街,原以为家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路上连向妹妹打听都不敢。推开门,却见母亲正和花袭人谈笑风生。
       陈张氏见儿子回来了,就和女儿退到后堂。此时,陈文虎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知道花袭人的来意。花袭人笑吟吟地看着陈文虎,半响才说:“听你娘说衙门里如果没有大事,你点了卯就可以回来,于是叫你妹妹去衙门口等你。”
       陈文虎在花袭人对面坐下,道:“让妈妈久等了,不知妈妈有何事找我?”
       花袭人说:“还是上次说的那事。我现在要问你,若是赎粉头,你到底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陈文虎说:“现银肯定不多,如果到处找熟人借贷,百把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花袭人装出为难的样子:“这可不成,才一百两银子,你要知道养大一个姑娘水都要喝干几池,何况她们也是老身花银子买来的。”
       陈文虎问道:“不知妈妈说的是哪位姑娘,可否透露一二?若是不方便说时,也不相强。”
       花袭人说:“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丑媳妇反正要见公婆——我是说如果这事能谈成的话。我说的是一点红姑娘。”
       陈文虎记住了这个姑娘,接着与花袭人讨价还价,最终谈妥价钱为一百五十两银子,陈文虎当即就预付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金”,余下的等娶亲之日写了赎身文书再一次付清。
       送走了花袭人,一家人满心欢喜,尤其是陈张氏,巴不得当天就把儿媳妇娶回来,催着儿子快去查黄道吉日。
       陈文虎来到城墙脚下,花一百文钱请袁瞎子查了个日子,娶亲之日定在农历十一月初六。
       次日,陈文虎一觉醒来,见天尚未亮,隔壁房里却点着灯,母亲和妹妹正在小声说着话。陈文虎已无睡意,起床后发现妹妹正在收拾东西,就问道:“妹,这么早你要上哪儿去?”
       陈月娥说:“我要去云山妙尼寺看妙香法师,告诉她我已下定决心出家修行。”
       陈文虎说:“你一个人去?”
       陈张氏说:“一个姑娘家从未出过远门,我去送她。”
       陈文虎说:“娘年纪大了,还是我去送妹妹为好,回头你帮我去衙门和马主事说一声。”
       陈张氏说:“这样也好,你兄妹二人一路上可说说话解闷。”
       妙尼寺在云山半山腰,距离都梁约十五里路程。二人走走停停,直到未牌时分,才看到古松掩映中的古庵。
       兄妹二人进入庵内,一小尼姑迎上来问道:“二位要做何种功德?”
       陈月娥说:“我是妙香师父的俗家弟子,今日特来拜会她。”
       小尼姑道:“你是日升街的月娥姐吧?师父说起过你,她在做功课,请到斋堂小憩片刻。”
       陈文虎兄妹二人随小尼姑进入客堂,小尼姑呈上茶就退下了。陈文虎打量客堂,发现这里虽简陋,却十分洁净,一看就知道住持是位爱干净且生活有规律的人。关于妙香,陈文虎早有耳闻,她原是都梁大户人家的千金,因家道中落,家里无力置办与其声望相称的嫁妆,就把她送入庵里当了尼姑。幸喜她性情恬淡,聪慧颖悟,很快在佛号、梵音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从而也就有了最好的归宿。
       一会儿妙香出来了,平常郁郁寡欢的陈月娥如见到故人般上前与她交谈,竟然把同来的哥哥抛在一边。陈文虎见了,就放下心来,觉得妹妹也只能在这样的干净之地找到属于她的快乐。
       陈月娥与妙香所谈的都是一些佛法,陈文虎听不懂,可见妹妹修佛已非一日之功。
       稍后,小尼姑奉上斋饭,都是一些素食蔬菜之类,味道倒也可口,做得极为精致。二人用完斋,陈文虎见到出入庵堂的都是些善男信女,自己是刽子手,觉得置身这样的地方很不自在,就对陈月娥说:“妹,你也走得累了,再回去肯定是走不动的,不如在这里休息几天,等有空时我过来接你。”
       陈月娥说:“这样也好,你先回去,不用管我,不要耽误了衙门上的事,我若回家时,可与城里来的香客结伴,你只管放心好了。哥,我不在家,娘就拜托你了。”
       陈文虎辞别了妹妹,就随着朝拜的善男信女回到了都梁。
       转眼间婚期将近,陈文虎想起妹妹还在云山,就和母亲提起去接她回来。陈张氏说:“不要去接了,你还是忙你的事,既是娶亲,就该有个娶亲的样子。你妹妹也不是三岁两岁的人,到了那天她会自己回来的。”
       陈文虎听了母亲的话,忙着上街采购被褥、罗帐、新娘衣服和家具之类。
       袁瞎子给陈文虎择的良辰在初六的子时,到了初五的晚上,陈文虎带了一百三十两银子来到怡春院。花袭人收了钱,就把一点红的卖身契给了陈文虎,又在另一张赎身文书上画了押,这就宣告“一点红”从此完全脱离了花袭人,她的一切都给了陈文虎。一旁的一点红,此时的心情,也如飞鸟出笼般畅快。
       陈文虎细看一点红的卖身契,才知道她本名李婉红,是高沙镇人氏,今年十九岁。
       陈文虎拉着李婉红出门。到了门外,鞭炮声骤然响起,花袭人率众粉头送出来,令陈文虎夫妇异常感动。鞭炮声停止,花袭人把一个红包塞入李婉红手里,祝福道:“夫唱妇随,龙凤呈祥,大吉大利。”
       李婉红双手捧了,谢道:“妈妈多礼,婉红受之有愧。”
       随后,一个粉头亦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这是众姐妹的一点儿心意,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李婉红道:“谢谢各位姐妹。”
       花袭人和众粉头又送了一程才转身回去。陈文虎、李婉红来到家中,陈张氏在家门前燃放鞭炮接了,引至祖宗神位前。陈文虎夫妻拜了天地、祖先,又拜了陈张氏,然后入了洞房。
       新婚第一夜,二人自然少不了一番鱼水之欢。当巫山云散雨歇时,陈文虎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忍不住问起了李婉红的身世。
       李婉红一想起身世,就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哽咽道:“你已经知道,我原是本州高沙人氏,家道殷实。我出生不久,父亲中了举人。我三岁那年,他又被封为麻阳县令。上任前,我母亲已有身孕,不便带我出门,就把我寄养在叔叔家里。父亲不知这一去要多久才能还乡,临走前留下不少银子,这些银子足够把我养大成人。一开始,婶娘待我还算可以,后来父母久不回信,她就背了叔叔不给我饭吃,要我去山上摘野果、树叶充饥,没有多久,我就瘦得不成人形。十岁那年,婶娘说要带我去见父母,我信以为真,跟着她来到州城,谁想到,她竟以三十两银子的价钱把我卖给了怡春院。”
       陈文虎骂道:“真是个毒辣的女人!你父亲后来有消息吗?”
       李婉红说:“没有。多年后我叔叔去找过,才知道他并没有到任,也没有消息。”
       陈文虎问道:“那他们去了哪里?”
       李婉红说:“湘西自古多匪患,我父亲带了些盘缠,估计是在路上遇难了,成了异乡的孤魂野鬼。”
       陈文虎又问:“到了怡春院,老鸨待你好吗?”
       李婉红说:“饿肚的事倒没有,但她打起人来从不心慈手软。她给我起名一点红,十三岁未满,就挂牌接客。记得第一次我实在是受不了,就跑了出来,她把我吊起来用绣花针刺,直至我答应回去尽心陪伺客人才罢休。”
       陈文虎哽咽道:“婉红,你受苦了,今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李婉红也说:“经过这么多磨难,我一定会好好做人来报答你。”
       夫妻二人又拥在一起,仿佛在茫茫荒野飘泊了很久,终于告别了孤独……
       辰牌时分,李婉红起了床,洗去往日的铅华,把自己打扮成寻常人家主妇模样。她来到厨房,见婆婆已经在忙碌,就说:“娘,如今有了我,家务事不用你操心了,你休息去吧。”
       陈张氏说:“我也没老得七老八十的,还能动。你刚过来,等熟悉了再做吧。”
       李婉红不再多言,就下灶堂帮婆婆生火。一会儿,饭菜做好,上了桌,李婉红见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吃饭,就问道:“娘,我听妈妈说家中还有位妹妹,为何不见她呢?”
       陈文虎代母亲答道:“她上庵堂去了,今天中午应该会回来。”
       李婉红说:“听说妹妹很能干,我一定要好好学她的本事。”
       一家三口吃完饭,王才厚等一干公差前来道贺。陈文虎收了贺礼,约好了午牌时分在都梁酒店吃酒,李婉红也去怡春院通知花袭人和一班姐妹,而日升街的街坊竟没有一个前来道贺。
       到了午牌时分,两路客人齐聚都梁酒店,独独缺了陈月娥。陈张氏对陈文虎说:“不要耽搁了客人吃酒,我去屋里等你妹妹,她若回来,我领她过来。”
       陈文虎依了母亲,宴席准时开了,衙门的公差和怡春院的粉头混在一起,少不得一番打闹。陈文虎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等妹妹,不知何故,直至散筵也不见她来。
       西坠的太阳已经贴近了枫木岭山顶,陈张氏还守在门口盼望。李婉红在屋里收拾家什,陈文虎一边帮妻子的忙,一边不时地来到门口张望。这时他看到街上有一个男人在东张西望,像是要寻找什么人。陈文虎主动打招呼道:“那位伙计,你在找哪个?”
       男人见有人搭理,赶紧奔过来,问道:“我想打听在衙门当刽子手的陈文虎住哪里?”
       陈文虎认真打量男人,却不认识:“我就是陈文虎,你是谁?”
       男人说:“我是半边街的篾匠匡海鹰。是这样的,我的妻子有了身孕,今天一早,我上云山妙尼寺求菩萨保佑,那里的妙香法师让我捎口信给你,说你的妹妹出家了,这几年不能回来。”
       匡海鹰走后,陈文虎母子很是不安,商量明天去妙尼寺找陈月娥,问她到底是何缘故缺席哥哥的婚礼。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斩死犯渐臻至境奉急令远赴他乡
       十一月初八,李婉红天未亮就起来做饭,陈文虎吃罢饭,李婉红又递给他一包干粮,送他出门。这时陈张氏才从床上起来,吩咐儿子一定不要责怪妹妹。
       陈文虎来到妙尼寺,看到了妙香和另外几个尼姑,独独不见陈月娥。接待他的仍然是上次那位小尼姑,经打听,才知道她的法名叫妙翠。妙翠把他引到客堂,沏了茶,就陪坐在一旁。陈文虎耐住性子坐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了,说:“妙翠师父,麻烦你把妙香法师叫来,我有点儿事想和她谈谈。”
       妙翠说:“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妙香法师今天法事太多,可能抽不出时间来陪你了。”
       陈文虎说:“我妹妹自从上月下旬来到这里,说好马上回家的,可是至今没有她的消息。”
       妙翠淡淡地说:“你妹妹那天来到这里就皈依了佛祖,按我们这里的规矩暂时是不许回家的。”
       陈文虎惊道:“她就出家了?为何不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呢?”
       妙翠说:“出家人最怕见到生离死别的场面,那对修行是十分不利的。你妹妹不声不响就像平日出门那样离家,这样最好了。人活着本来就为离愁别恨所累,为何非要弄得一家人哭哭啼啼愁肠寸断呢?”
       陈文虎说:“妙翠师父说的也有道理。可以让我和妹妹陈月娥见见面吗?”
       妙翠说:“我们这里只有妙湛师父,没有陈月娥。妙湛师父已经外出。”
       陈文虎问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妙翠说:“出家人四海为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至于她什么时候回来,实在很难说准。”
       陈文虎道:“她走之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妙翠说:“就交代了两件事,头一件说十一月初六是你的大喜日,她不能到场庆贺,要我捎口信给你,免得你牵挂;第二件是她写了两首诗,你若过来看她,就请你指点一二。”
       陈文虎问道:“诗在哪里?”
       妙翠手指墙壁说:“这里便是。”
       陈文虎走近一看,正是妹妹的手笔,其内容是:
       茅庵何寂寞,壁藓生红斑。
       寒鸟吟枯木,苔碑卧野涧。
       树阴满地水,云影一天山。
       古佛如相识,拈花后笑颜。
       满地潮痕湿,云根出石头。
       柳枝闲入室,榈叶乱遮楼。
       枯坐除书蠹,独斟对野鸥。
       空山人迹少,高咏倩谁酬。
       陈文虎反复吟诵、玩味,竟然不得其妙,还要再问时,妙翠已不在身边。陈文虎也算是作诗的高手,就诗品而言,妹妹这两首五言诗虽不是妙手得来,却也工整,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内中藏有何种玄机。见时辰不早,他只好打道回府。
       次日一早,陈文虎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妹妹的两首诗,当玩味到“柳枝闲入室,榈叶乱遮楼”二句时,猛然记起妹妹房间的窗后正好也有棕榈树和柳树。他赶紧起床进入后室妹妹的房间。此时天已大亮,陈文虎果然看到一段长长的柳枝从窗外伸进来,尾端被压在一个梳妆盒底下。
       这是一个红木梳妆盒,是母亲从罗溪带过来的,已经十分老旧,但被妹妹擦拭得非常干净。陈文虎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的最上层赫然出现一张叠好的纸条,打开后,竟是妹妹写给他的信:
       哥:请恕妹妹不辞而别。妹妹用这种方式离家实为无奈,若妹妹告知皈依日期,娘亲必哭得肝肠寸断,哥亦将伤感。与其彼此伤怀,像平常出门一样分别不亦乐乎?哥大喜临近,妹囊中羞涩,唯平日省俭薄金购置小物送给嫂嫂,望不嫌礼轻。哥,我走了,娘亲就拜托你和嫂嫂了。
       陈文虎看罢信,再打开梳妆盒内的一块红绢,原来内中放置了一对金灿灿的耳环……陈文虎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先把信给李婉红看了,然后才把耳环送给她。
       李婉红把耳环拿在手中端详了半晌,说:“你妹妹才十几岁,这对耳环的钱她是如何攒下来的?”
       陈文虎说:“她从十岁开始制鞭炮、编草鞋,别的小孩子有了钱都买零食吃,可是我从未见过她乱花一文钱。”
       李婉红双眼发红道:“真是个难得的小姑,可惜我没有福气消受。”
       陈文虎亦哽咽道:“是她命不好,错生了家庭,若嫁人,必定没有好人家,她这样是最好的归宿。”
       李婉红说:“我就是出生在好家庭又能怎样?竟然落得比她还惨的境地。唉——”
       陈文虎道:“你不要再伤感了,以后家中的所有物品都归你保管,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陈文虎从箱子里寻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李婉红——原来是她的“卖身契”。
       陈文虎说:“这东西你自己把它烧掉吧。”
       李婉红道:“这东西确实害得我很惨,我曾经做梦都想着毁掉它,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要好好留着它,让子孙后代记住这段屈辱!”李婉红说着,把“卖身契”和陈月娥的信一并收好。
       正月初六是衙门里的团拜之日,万廷一特地请了都梁酒店的大厨掌勺,给官员和公差做了一顿丰盛的筵席。开筵前,万廷一致词,说了一通吉利的好言之后,转而又提及当下的长毛之乱,提醒各位必须时刻警惕,并预言长毛在年内有进犯都梁、宝庆之企图。
       咸丰九年正月三十日,巳牌时分,万廷一将全衙门的人都集中在一起,郑重地宣布:长毛首领石达开已于正月二十八日自江西进犯湘省,不日将抵达都梁,因此,他要求所有官员、公差、丁卒,除了做好迎战准备,还要下乡宣传,提防百姓助纣为虐勾结石达开反抗朝廷。万廷一作了训导后,就由马德华具体布置任务,所有衙门里拿薪俸的人员,都要出动宣传。陈文虎和王才厚负责高沙片。二人住在高沙街上,每日白天打着两面铜锣走村串户喊《御贼令》——家有人投贼,满门抄斩!为贼通风报信者,斩!替贼效力者,斩!向贼提供食宿者,斩!……从早到晚,喊得口干舌燥。
       三月二十六日,石达开兵逼都梁属下的新宁县,湘军将领江忠义率部顽强抗击。因时局紧迫,万廷一召回所有丁卒、衙役及公差。
       陈文虎从高沙返回州城时,城中多数居民都携带细软、锅灶纷纷出城避乱去了。陈张氏、李婉红见陈文虎这个时候才回来,就埋怨道:“你还记得回来啊,有人说,石贼一旦攻下州城就要屠城,如今日升街就剩我们一家没走了。”
       陈文虎说:“我也是记挂你们,只是公务在身,时间不能由自己作主,现在还来得及,我送你们出城,先回罗溪躲一段日子再说。”
       李婉红婆媳二人和陈文虎的想法不谋而合,细软都已收拾停当,陈文虎当即就领她们出城,但事不凑巧,此时城里正好实行戒严,四处城门紧闭,没有知州亲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陈文虎去衙门向马德华求情,马德华为难道:“其他的忙我可以帮你,这事却难办到,城里已戒严,知州有令,所有吃皇粮的人及亲属都不能走,要齐心协力与州城共存亡。”
       陈文虎知道无望,心中暗暗叫苦,回到家中,李婉红反过来劝慰他:“这事不能怪你,一切皆是命。再说都梁城墙固若金汤,数百年来还没有哪一支军队攻下过,石贼亦不会有通天能耐。”
       陈文虎说:“既如此,也只能这般想了。但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万一石贼攻进来,我的性命无所谓,我们陈家总不能断了香火。”
       陈张氏道:“婉红已有两个月身孕了,不妨在这屋里掘一个地道,让她躲在里头。”
       陈文虎觉得这是个最好的办法,自此他白天去衙门参与公事,晚上回到家里与母亲挖地道,不出数日,就挖好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道。
       咸丰九年农历四月初一辰牌时分,江忠义率援军抵达都梁,驻北门与石达开部对峙,城内之急减缓。
       四月初二辰牌时分,石达开部的营帐已拆,兵卒井然有序向东北方向撤离。至此,所有守城军民长长地松了口气,都梁被困七日已经解围。
       四月初三,避乱市民开始返城,大街小巷都是彼此的问候之声。及至午牌时分,都梁城又是车水马龙,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各类商贩亦争先恐后进入做头茬生意。
       万廷一深知太平军不会再回头来啃都梁这块硬骨头,即开始整饬社会治安,尤以彻查太平军围城期间是否有人充当“长毛”的奸细、帮凶为重。
       不久,有消息传来,太平军在途径高沙时,当地有人捐款、捐粮,甚至还有人参加了太平军。
       四月初八,陈文虎、王才厚奉马德华之命赴高沙调查。
       陈文虎与王才厚出得城来,却见沿途房屋无隳,路边偶有庄稼为马所食,但是破败无多。至高沙,亦是市肆井然,无兵过之惨象。唯一让人知道有太平军过境的迹象是沿途多有宣传标语,无非是“清妖该灭,满清已死,天王当立”之类。经查证,高沙确有人投奔了石达开,但都是一些历年受官府欺凌之人,且多无眷无亲。
       陈文虎和王才厚回到了州城。没几日,衙门便开始斩人,达十数人之多,都是些通贼嫌疑者。
       及后,营兵和捕快天天在外捉人,陈文虎亦天天有人杀,少则三五个,多则十数个,他也不问来历,只认定过了接人桥都是要斩的人。
       咸丰九年五月初三,石达开兵分十数路围攻宝庆,宝庆大战开始。其时,都梁饬治“通贼罪”正如火如荼。端午这天,陈文虎一早来到衙门,发现这里的气象与往常不一样,那些麻木了的公差一个个强打起精神,表情格外紧张。更奇怪的是,除了衙门里的公差、狱卒,还多了不少营兵。
       到了刑场,王才厚见陈文虎来了,迎上来说:“今天跟往日不一样,恐怕要备多一些烈酒才行。”
       陈文虎说:“我又不是头一回上法场,什么恶人我没见过?在我的刀下,管他哪路英雄豪杰都是软骨头。”
       王才厚道:“这样就好,就怕出错。”
       陈文虎磨好刀走出孤屋,才一炷香工夫,就发现一家坪周围站满了看客,且四方八面的人正源源不断拥来。他感到纳闷,因为自从太平军过后,一家坪杀人已成常事,百姓的心已经麻木,不再好奇,今天来这么多人观看,必有特别之处。稍后,大队营兵赶至,如临大敌般守护法场。
       凄惨的洋号声从玉带桥方向传来,众看客发出一片唏嘘之声,陈文虎不由自主地抬头张望——妈呀,一条长龙似的队伍正向这边走来!他很快明白今天的“特殊”是斩首的死犯众多。
       今天到底要斩多少人?陈文虎没敢去想,在他的心里,最大的底线是五十人。
       洋号声近了,营兵大声吆喝着开始清场。王才厚一干公差也迅速进入各自的位置准备在接人桥接人。
       押解队伍终于到了一家坪,那一长溜后背插了“死”牌的犯人让人望不到头。陈文虎心里有点儿发毛了,向王才厚打听道:“今天到底要斩多少人?”
       王才厚一脸坏笑道:“这个你莫问,反正我先提醒了你。”
       陈文虎冷笑道:“你以为我怯场?!”
       王才厚说:“谁说你怯场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次斩这么多人,在都梁还是头一次,如果你干得漂亮,就成大英雄了。”
       陈文虎打起精神说:“古时候的英雄要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你这是打趣我!”
       王才厚说:“那不一样嘛,战场上是你死我活之争,连胆小鬼都会发疯,若是让战场上的英雄来干这事,或许还不如你呢!”
       陈文虎说:“你这话倒是不假。”
       有人在叫王才厚备石灰,王才厚说:“你先养养神,我忙去了。”
       王才厚走后,死犯多数已经过了接人桥,陈文虎没有心情“养神”,径直走到死犯的身后,并习惯性地伸手触摸面前那名犯人的脖子。那犯人回头瞪了陈文虎一眼,口里迸出一句广西话:“丢老母猴(操你妈),老子的脖子有什么好摸的?”
       陈文虎说:“爷爷抬举你,你别不识好歹!”
       犯人骂道:“你得意个鸟,十八年后老子把你大卸八块!”
       陈文虎回敬说:“十八年后你变畜牲或是变人还没定吧。”
       旁边另一名操广西口音的死犯对他的同伙说:“你跟他说什么,小小刽子手原是衙门里的一条狗,没必要和他计较。”
       陈文虎被惹火了,正要骂几句,就有人与他打招呼:“陈师傅,今天要看你的手段了。”
       陈文虎见是王才厚,就说:“斩几个毛贼,小菜一碟。怎么今天要斩的还有外乡人?”
       王才厚道:“他们是石达开的部下,攻打州城时负了伤,寄养在附近的老百姓家里,这次被清了出来。”
       陈文虎说:“原来是这样。”
       这时高台上的万廷一已经宣读完了判文,全场一片吆喝声:“时辰到,开斩——”
       陈文虎心里正憋了一口气,首先来到那个瞧不起他的广西人身后,用脚尖踢他的屁股,说:“你瞧不起刽子手,爷爷要你记住——无论你过去有多么威风,今天反正是我的刀下鬼!我还要告诉你,我可以让你去得利索,也能教你数天之内求死不得、求活不能。”
       广西人一脸不屑地与同伴说话:“就要回家啦,高兴么?”
       同伴说:“没高兴的感觉,就是特别想娘。”
       广西人说:“我不想娘,就特想操都梁女人,如果攻下都梁,老子第一个就把这个刽子手的婆娘操了。”
       陈文虎怒了,首先就把这两个广西人的头割下,然后不再停顿,将全身气力运在右臂上,一路过去,齐刷刷削下六十余颗人头。陈文虎趁喘气之机,回首看看后面身首异处、血流满地的现场,突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胸口也堵得慌,再看看前面更长的待斩死犯,他一下就蒙了……凭经验,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弄不好他无法完成今天的使命……也正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一位男犯的死牌上赫然写着“李青万”三字,于是精神为之一振。他割下了前面几颗人头,站到李青万身后故意干咳几声。李青万回过头,眼泪汪汪地说:“陈师傅,你停什么,快送我上路。”
       陈文虎想到这位街坊平日对他的不好,本要折磨他一下,但一见他一副可怜相就生了怜悯,遂问道:“李师傅,你犯了何罪遭到今天的结果?”
       李青万声泪俱下地说:“冤啊,早知道长毛破不了城,千不该万不该出城避乱。我和一些没有乡下亲戚投奔的街坊躲在铜宝山里,不想生火做饭时被长毛发现,逼我们交出锅子、饭鼎铸造大炮。大炮铸成了,还把我们的名字刻在炮上,他们撤退时把炮丢在城墙下,就这样我们成了长毛的帮凶。”
       陈文虎说:“这事说冤也不冤,你献铁给长毛铸炮足够治死罪,日升街有几人受了牵连?”
       李青万努努嘴:“他们都在这里。”
       陈文虎看过去,发现都是平日欺侮母亲和妻子的几名街坊,一把年纪的周天贤竟然也夹在中间。陈文虎暗道:“看你们平日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模样,今天总算栽在我手里啦!”他不再与李青万搭话,朝手上啐了口唾沫,一鼓作气又割下了五十余颗人头。
       这第二口气用完后,他就像一个爬梯爬得伤了精力的人,看看前面还有二十余颗人头,就感到他们像最高的二十多级阶梯一样等待着他往上“爬”……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开始动作……可是这最后的二十多级“阶梯”形同天梯,每一颗人头落地,他都虚脱一般……到了还剩十余颗人头时,陈文虎终于支撑不住了,只觉得浓烈的血腥味从鼻孔强行灌入,浸淫他的五脏六腑——他受不了,腹内如百爪挠心,似翻江倒海,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站在不远处的王才厚看到了这一幕,怕他支撑不下去,就想分散他的注意力,情急中大声叫道:“陈师傅加油,看看离你不远处还有个女犯人呢!”
       陈文虎定睛一看,这一看,他不觉下意识地惊了一跳,只见那女犯后背插的死牌上大书三个字——刘春梅。听李婉红说过,她的婶娘不也叫刘春梅么?他像吸了鸦片一般一下子来了精神,一路杀将过去,到了女人身后用刀捅着她的背说:“刘春梅,你可是高沙人?”
       刘春梅并不回头,只顾叫道:“冤啦,长毛来时,我们一家早已不在高沙,不知哪个该天杀的在我家墙上写了洪秀全的诗,我死不瞑目啊!”
       陈文虎骂道:“你丧尽天良,恶事做绝,这是老天要惩罚你!你有何冤,斩你一百次也不过分!”
       刘春梅说:“求求你刀下留情,过了这一劫,我定会重谢你。”
       陈文虎冷笑道:“贱女人,你也怕死呀,别说我家婉红与你不共戴天,就是没有仇时,我也救不了你!好好受死吧,来生变猪变牛还你今世欠下的孽债!”陈文虎不再多说,一刀下去将刘春梅的头割下,随后王才厚递过一个酒葫芦,他接了猛灌一气,腹内一下子就舒服起来。
       陈文虎用刘春梅的衣服拭去刀上的血迹,再将剩余的酒喷在刀上,抖擞精神又一路割下去,到最后一颗人头落地时,一股热血从死犯的脖子上喷出,溅了他一个满嘴满脸……陈文虎本能地要把人血喷出来,慌乱中竟咽了下去,也就在这一瞬间,奇迹发生了——他感到咽下腹中的仿佛不是人血,而是玉液琼浆!
       王才厚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叫道:“你成功了,一次处斩一百三十七名死犯!”
       陈文虎一愣,自问道:“我真的割下了一百三十七颗人头?”他回过身,发现尸体躺满了一地,人血流成一条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近处的围观者纷纷躲避……由于腥味太冲,连闻惯了人血的公差们都掩了鼻子。陈文虎却有了一种渴望——他贪婪地吸着鼻子,浓烈的血腥味给他的感觉竟然不是恶心,而是沁人心脾、妙不可言!于是他明白——他进入到了徐正威所描述的那种最高境界……
       公差们开始用大量石灰覆盖人血,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淡了。与此同时,陈文虎的兴奋状态亦趋平缓,最后恢复了常态。
       一家坪的营兵簇拥着万廷一开始退场,一部分死者的亲属已经在收尸,啼哭之声不绝于耳。如今天气燥热,苍蝇奇多,尸体放久了易发臭,王才厚等一班公差正忙着处理现场。陈文虎心里很舒畅,想着刚才自己的出色表现很是得意,尤其回味吞咽新鲜人血时的感觉,甚是妙不可言。
       回到衙门,马德华对他的本领赞不绝口,亲手把“挂红”银钱赏给他,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知州万廷一也握紧他的手久久不放,并说了一句话:“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陈文虎从衙门回到日升街,街上已经支起七八个棚子在办丧事,那些家中没有死人的街坊见了陈文虎,不再像过去那样视而不见,而是主动讨好打招呼,那些死人的亲属则对他怒目相向。
       陈文虎进屋后就向母亲和妻子提出,这日升街不能再住下去了,得换个地方,陈张氏婆媳也表示支持。正好这两年有点儿积蓄,陈文虎就开始留意房子。
       到了农历腊月,陈文虎在水西门乔家大院附近购得一处平房,全家在年前择日迁入。陈文虎的新家较僻静,乔家大院住的是富人,极少与人往来,陈家总算找到了一处理想的安居之地。时逢乱世,陈文虎的收入比过去增加了不少,唯一让全家人不称心的是李婉红总是只开花不结果——虽怀孕多次,但都中途流产了。为此,婆媳二人没少去寺庙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早生贵子。
       李婉红生不出孩子,最揪心的还是陈张氏,自从媳妇进屋她就盼望着抱孙子。陈张氏一年年老去,光绪十年,她终于未能看到孙子而抱恨西去。
       娘死了,陈文虎去云山妙尼寺报信,但没有见到妹妹。妹妹自从出家,极少回来,只在陈文虎搬到乔家大院后回来认过一次门。她在出家前说过绝话,要母亲、哥哥当作没有她,没想到她果然绝情如此。
       陈文虎带着对妹妹的抱怨心情从云山回到家里料理母亲后事。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妙湛领着一班尼姑回来了。母亲的丧事办得十分热闹,还多亏了妙湛作主把持。
       陈张氏的遗体在家停厝二十一天,每天都由尼姑翻着花样做佛事,出殡后陈文虎夫妇非要留妙湛在家中住一宿,兄妹二人倾心叙旧。妙湛见哥哥四十六岁了还没有子嗣,就让他在母亲的“三七”之后去一趟妙尼寺。
       当陈文虎依约来到妙尼寺时,却没有见到妹妹,寺里的妙翠师父交给他一个大布包,称是妙湛师父外出云游前留下的。
       陈文虎提了布包回到家中打开,原来都是一些炮制好的中药,分成若干小袋盛了。内中有妙湛的字条,写的全是如何煎煮、吞服之类。
       光绪十一年七月十五辰牌时分,李婉红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陈文虎初为人父,心里说不出的喜悦,按陈家辈分,到了儿子这一代应是民字辈,他给儿子起名陈民生。陈文虎记挂着妹妹,待李婉红坐满了月子,于八月十五中秋节上妙尼寺报喜。这一次,妙翠说出了妙湛的去处——原来妙湛预计到嫂子产期临近,特地去南岳烧香求菩萨保佑去了。
       妙翠得知李婉红母子平安,也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给了陈文虎一个包袱,说是妙湛师父准备的。陈文虎当场打开,原来都是些小孩用的衣、裤、尿布之类,一针一线做工十分讲究,真是难为妹妹想得周到。
       陈文虎离开寺庙,妙翠师父送了很远。分手时,妙翠说:“妙湛师父这些年过得并不轻松,现在好了,她总算可以安心修行了。”
       陈文虎一听,心里酸酸的想流泪,原以为妹妹出了家就是上了天堂,谁想她人虽然离家,而心却一直在替亲人承载苦难。作为修行者,这是一种最累的活法。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不是万不得已,决不再去打搅妹妹!陈文虎心里清楚,以妹妹的悟性和聪明,应该可以早日得道成佛。
       光绪十三年正月二十,李婉红又产下一女婴,陈文虎为她起名陈民兰。
       光绪十六年,蒙古正红旗人福昌任知州,王红贵为衙门主事。
       其时,都梁境内平静,湘省局势不稳,常有哥老会聚众闹事。七月二十八,澧州哥老会首领廖星阶在朝天集会起事。八月初四夜,廖星阶率二百余人杀了当地团总等地方官员,随后,会众增至四五百余人。八月初十,廖星阶率众在澧州城外放火,图谋劫狱救同党。湘省巡抚张煦派兵镇压。九月,廖星阶遭张煦围剿,同党陈后无等人被捕后即斩首,廖星阶得以逃逸。九月二十一,巡抚张煦以澧州会党起事奏请清廷,清廷命严拿逃犯廖星阶。
       这些社会上的事,对陈文虎来说闲时听听无妨,并无多大的实际意义,每当福昌和王红贵说起此事时,他浑然像个局外人。
       光绪十七年四月初一,陈文虎点了卯正要回家,王红贵叫住了他,说:“陈师傅,知州大人找你有事。”
       陈文虎心里纳闷,随口说:“他找我有什么事?”
       王红贵道:“他没讲,看样子可能是好事。”
       陈文虎忐忑不安地来到福昌的公廨。福昌先是认真打量他,半晌才说:“真个是人不可貌相啊,陈师傅原来还有这样的手段!”
       福昌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陈文虎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知州大人,找我有何事?”
       福昌没有正面回答,仍然盯着陈文虎:“听说你一口气割下一百三十七颗人头?”
       陈文虎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哪年的老皇历了。”
       福昌点着头,说:“不错,是个人才,是该让你去大地方发挥更大的作用。”
       陈文虎一听,就明白福昌可能要他去别的地方杀人,偏偏这段日子李婉红的身体不好,他不想出门,就说:“禀大人,小人今年五十有三,年岁不饶人,也是过一天算一天了。”
       福昌说:“当年黄忠七十挂帅,姜尚八十出山,你才五十挂零,正当壮年,何敢称老?”
       陈文虎说:“小人岂敢与将相相比?我是一介草民,人家是天上降下来的将星、相国,大人这一说,令小人无地自容。”
       福昌说:“你不要自谦啦,长毛之乱刚刚平息,百业待兴,如今又闹上了会党,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有你的特长,理当重用。这几天你不必来点卯,也不要外出,在家里等消息。”
       陈文虎说:“不知朝廷要小人干什么,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福昌说:“这个你不用打听,届时定会知晓。”
       陈文虎回到家中,把这事告诉了妻子。李婉红说:“要是在过去,随你上云南、走四川都没事,如今自从生了民兰,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你离家一二天还行,要是一去十天半月,家里连水都没得吃。”
       陈文虎说:“这事我知道,可知州大人一副不容推托的模样,要是不干,恐怕就拂了他的面子,日后不好共事。”
       李婉红说:“这事你可向王主事说说,万一不行时再提一些要求,其实家中只要解决了柴和水,其他事我还做得动,民生快六岁了,也能支使一些小事。谁让我们是吃公家饭呢,俗话说‘端人碗服人家管’。”
       陈文虎觉得李婉红说的也有道理。没想到,第二天即四月初二,王才厚就过来通知说:“陈师傅准备好了没有?知州要我和你今天动身去长沙。”
       陈文虎说:“为何这么匆忙呢?你知不知道这一去要几天才能回来?”
       王才厚道:“去多久难说,但长沙有六百多里路程,这一去少说也要一二个月。你家中的情况衙门里也知道,王主事会安排人帮忙挑水、买柴的。”
       陈文虎没想到这一次衙门里想得如此周到,也放下心来,松了口气说:“我收拾好了就上路。”
       王才厚说:“即刻就走呢,连马都备好了,已经等在外面。”
       李婉红赶紧替丈夫收拾,无非备几套路上换洗的衣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随后就要下厨房。这时屋外传来马的嘶鸣声,王才厚急道:“外面在催了。”
       李婉红说:“给你们烙几张饼带在路上吃,一会儿就好。”
       王才厚说:“还烙什么饼,给公家办事还能饿着?陈师傅,我们走吧。”
       陈文虎提了包袱就走,李婉红跟在后面送出门,陈民生、陈民兰兄妹二人在屋檐下玩捉蚂蚁,也不知道该对父亲说句吉利话。
       乔家大院外面有几个公差牵着两匹枣红大马。李婉红自从嫁到陈家就没和丈夫分开过,此时更是难分难舍。陈文虎说:“你回去吧,好好看住两个孩子。”
       李婉红鼻子一酸,忍不住落泪了,说:“文虎,有些话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说,我一个弱女子,自从进了陈家门,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又为你生了一儿一女,你可以忘了我,但不能丢下你的亲骨肉不管。”
       陈文虎不爱听了,说:“你当我是去上任么?我一个刽子手,没有别的能耐。你放心,迟早会回来的。”
       外面等了多时的公差不耐烦了,大声催促,陈文虎撇下女人,和王才厚上了马,往北而去。欲知陈文虎此去遭遇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显神威名扬天下贪妻儿乞归故里
       陈文虎由王才厚陪同骑马北驰,沿途驿站皆有当地官吏负责食宿,马跑累了又换新马去下一驿站。如此六七天,终于到了省城长沙。
       陈文虎、王才厚都是头一次来省城。大地方果然与都梁大不一样,高大的城墙气势恢宏,雕梁画栋的建筑颇具王者之气,甚至连街上的摊贩走卒,其言谈举止也远非小地方可比。
       负责接待他俩的董晓利是巡抚张煦的幕僚,操一口纯正的长沙话。一见面他就问:“你俩谁是陈文虎师傅?”
       陈文虎回答说:“我就是。”
       董晓利好奇地打量着陈文虎,然后说:“没什么特别嘛,和我们一样有鼻子有眼睛,你怎就那样厉害呢,一口气割下一百三十七颗人头?”
       陈文虎被董晓利看得有点儿不自在,说:“什么厉害,换了谁都干得了,不过是有机会罢了。”
       董晓利说:“你谦虚呢,我是从衙门里出来的,知道在法场斩人不比打仗,众目睽睽之下斩那么多人,没有几把刷子是办不到的。”
       王才厚趁机问道:“巡抚大人召陈师傅来干啥,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董晓利说:“当然是与他的本行有关,二位一定饿了,我先带你们去吃饭。”
       董晓利要陈文虎、王才厚把行李寄存在“都梁人家”客栈,然后领他们去不远处的火宫殿吃长沙臭豆腐、口味虾。二人也许是期望太高,对这长沙的名食竟然没有太深的感受,留在印象的也就是一个“辣”字。酒过三巡,彼此都熟络了,陈文虎问道:“小人想请教大人,长沙大地方不缺刽子手,何故大老远把我调来?”
       董晓利放下酒杯说:“当然是有原因的,要不谁知道都梁有个陈文虎——万廷一你知道么?”
       陈文虎点头:“知道,他在我们都梁当过知州。”
       董晓利说:“这就对了,万廷一和我们张巡抚是同科进士,前些天下面捉拿到一批特殊钦犯,朝廷十分重视,用刑也与往常不同。张巡抚发愁找不到够胆的刽子手,万廷一正好在场,说都梁有个刽子手十分了得,一气斩了一百三十七人仍是精神抖擞。”
       陈文虎这才明白是万廷一的即兴吹嘘,害得他离开妻儿来到长沙。
       董晓利对陈文虎十分客气,吃罢饭又陪二人去“长沙盆堂”洗澡。
       洗完澡,董晓利把他们送回“都梁人家”,然后自己回家去了。
       次日一早,董晓利过来了。三人吃罢早点,董晓利就领着陈文虎、王才厚来到一处荒凉之地,不远处耸着一座气势恢宏的牌楼,上书“小吴门”三字。陈文虎失声叫道:“这就是小吴门?”
       董晓利带着几分得意的神色说:“这里正是小吴门,你们知道这地方是干啥的吗?”
       “知道,这里就是省城的法场!”王才厚抢过话说。
       董晓利说:“听人说你们都梁也有这么个地方,叫一家坪对吧?小吴门可不是一家坪啊,这里处斩的人是没法用数字计算的。陈师傅,你能在这样的地方一展身手,这辈子你没白当刽子手!”
       陈文虎道:“不知今天要处斩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董晓利问道:“廖星阶你知道么?”
       陈文虎说:“听说过,是澧州的乱党首领,据说官军围剿时他就逃逸了。”
       董晓利说:“捉拿到了,他的同党多是就地正法,只有他和徐树堂押来长沙。他们所犯之罪该诛灭九族,处他俩凌迟算是天大的便宜了。陈师傅你可得好好表现。”
       陈文虎一听要他凌迟犯人,心里有点儿虚,就如实说:“回大人,小人其实没有干过凌迟,只听师父说了一些手法和规矩。”
       董晓利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就够了,有人向你口授过手法和规矩,再加上你一气割下一百多颗人头的本事,今天你一定会干得很出色!”
       王才厚忍不住问道:“大人,我干什么?”
       董晓利拍着他的肩膀说:“会有你干的事,给陈师傅打下手吧。”
       这时,小吴门已经被市民挤得水泄不通,陈文虎暗暗焦急,发愁钦犯没地方押解进来,但董晓利的神色却显得十分镇定、从容。
       巳牌时分,洋号声传来,人群里一阵骚动,竟然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一群兵勇呐喊着押了两名五花大绑的死犯走过来。行刑位置在一个用麻石砌成的高台上,台上竖着两根木桩。高台附近有一间类似于一家坪那样的孤屋。但这间孤屋红墙绿瓦,煞是漂亮。
       董晓利见死犯押上了高台,就对陈文虎、王才厚说:“跟我来,快行刑了。”
       二人跟着董晓利上了台,一群皂卒七手八脚给廖星阶、徐树堂松绑,随后又将其反剪双手,让他们跪在台上。全场黑压压的围观者鸦雀无声,伸长脖子看台上的钦犯。约一炷香工夫,那位粗嗓门官吏读完了宣判状,当读到“处以凌迟”,皂卒们就开始剥廖、徐二人的衣服,直至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然后绑于两个木桩上。
       稍后,一衙役把托盘递给王才厚,盘里放置了锋利的剔骨刀、毛巾和酒壶。这时众公差齐声喊道:“陈师傅,请拿出你的手段!”
       陈文虎把身上的腰带束紧,从王才厚手中接过剔骨刀,正要动手,廖星阶突然大喊大叫:“大汉当兴,满清当灭!”同时伴以剧烈的扭动。陈文虎想:如果按法规先把额头皮割下来,势必被他咬伤,遂提醒王才厚:“帮忙抓牢他的辫子!”
       王才厚会意,赶紧放了托盘,抓牢廖星阶的辫子用力向树桩上拽。陈文虎见廖星阶吼得厉害,趁他张嘴之际把一块毛巾塞入他的口腔中……廖星阶叫不出声了,但双眼还是愤怒地圆睁着。陈文虎在王才厚的配合下,终于把他额上的皮肉割下一大块罩住了双眼……廖星阶的眼睛被额头遮住后也变得老实了。陈文虎这才明白凌迟为何要先从额头开始,原来是有这样的妙处。
       陈文虎第二刀割去死犯的双乳,第三刀把生殖器割了,第四刀开始割身上的肉……割到一百几十刀时,廖星阶已经血肉模糊,站在近处的兵勇、皂卒都看不下去了,有人开始哇哇大吐。陈文虎初时没有特别的感觉,当浓烈的血腥味刺激起他的神经,他变得兴奋起来,到了最后,他好比艺术家进入到“创作”的最高境界,刀法变得更加娴熟……
       廖星阶被割了九百九十九刀,这是宣判文告上明文规定的,至于有何依据剐九百九十九刀,陈文虎并不知晓。徐树堂要被凌迟四百九十九刀,当陈文虎割到两百刀的时候,就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想喝新鲜人血……他被这种渴望折磨着,当他的双手血肉模糊需要揩拭时,他直接把手放入口中吮吸起来……霎时,他感到畅快淋漓,全身处在高度的兴奋之中……
       陈文虎的“手段”把挑剔的长沙看客给彻底镇住了,可以说,他让见过世面的长沙人开了眼界。散场后,从南门口到营房路、从灵棺渡到袁家岭,所有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今天的刽子手。市民们通过各种途径打听这个天生嗜血的刽子姓什名谁、何方人氏。据说巡抚大人当天也在现场,他同样被陈文虎的表现彻底征服。
       陈文虎退场后在孤屋小憩了一阵,又被董晓利带到火宫殿吃酒。吃完酒,陈文虎与王才厚谢绝了董晓利的其他安排。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天心阁脚下。陈文虎登上阁楼最高层,但见古城尽收眼底,对岸岳麓山正是吐翠滴绿季节,湘江水面船只往来,令人无限感慨。
       王才厚看着这偌大一座城池,禁不住产生浓厚的兴趣,遂提议道:“陈师傅,这个地方太好了,干脆留下来不回去了。”
       其时已近黄昏,陈文虎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妻儿,正所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他摇摇头,叹道:“长沙虽好,不是久住之地。家中妻儿正盼我回去呢。”
       王才厚又说了长沙百般好处,这时阁楼下面有人在叫喊。陈文虎定睛看时,认出是董晓利。
       回到“都梁人家”,董晓利说:“这次陈师傅干得很出色,巡抚大人十分满意。他很爱才,想把陈师傅留下来当差,不知陈师傅意下如何?”
       王才厚抢先答道:“我们愿意,巡抚大人留我们,这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事。”
       董晓利不理会王才厚,继续与陈文虎说话:“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或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尽力满足你。”
       陈文虎不好直接回绝,说:“我家中有妻儿。”
       董晓利点头说:“可以考虑把他们接过来。”
       陈文虎说:“我妻子身体不好,恐怕禁不起路途的舟车颠簸,两个孩子也很小,出不得远门。”
       董晓利笑道:“既如此,陈师傅不妨在长沙找一个,我替你做媒。”
       王才厚高兴地叫道:“我替他答应了,长沙的堂客可漂亮了,随便拖一个出来都比都梁女人好看。”
       董晓利期待地看着陈文虎:“陈师傅,你自己怎么想?”
       陈文虎此刻想起了李婉红临别时的眼泪和嘱咐,就有点儿不忍心,很久才说:“我明天答复你好吗?我得好好想想。”
       董晓利说:“没问题。二位今晚有什么安排?”
       王才厚望着董晓利坏笑着说:“我们出来这么多天了,大人可不可以带我们……”
       董晓利听了王才厚的半截话就明白,说:“你们不提我都准备安排了,附近的都正街就是官窑,今晚二位去见识见识长沙妹子。”
       三人来到都正街。这里是长沙有名的公办娼窑,各种招牌的窑子挤满了一条街。董晓利来到一家名为“金鸭婆”的窑子,老鸨立即召来数十名妹子供三人挑选。这数十个妹子一个个花容月貌,相貌气质远非怡春院的粉头可以相比。陈文虎、王才厚看得呆了,挑了这一个又舍不得另一个,无论把哪一个搂在怀里都可以把骨头酥化!
       董晓利见他俩不知所措,以为他们假装斯文,自作主张给他们各分派了一位。陈文虎拥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妹子入了花房,一番销魂令他回味无穷。
       从“金鸭婆”出来,董晓利就不送他俩了,临分手再次叮嘱道:“陈师傅一定要好好考虑,明天我等你的准信儿。”
       回到旅馆,王才厚仍沉浸在兴奋中,对“金鸭婆”的女人赞不绝口,还怂恿陈文虎:“陈师傅,长沙的女人太有味了,哪怕不打算讨长沙堂客,来都正街夜夜做新郎也不枉为人一世。不瞒你说,这样的好去处,打死我也不想走了。”
       陈文虎被王才厚一番话说得心里痒痒。这些年来,李婉红抱病在身,不能尽妻子之职,很多时候,陈文虎都去怡春院发泄。董晓利说了,在长沙当刽子手收入高,如果真像他说的,在这里找个妾,再生个一男半女,这样的日子确也诱人。但想想家中苦命的妻儿,陈文虎又是归心似箭。
       次日巳牌时分,陈文虎、王才厚刚刚起床,董晓利就过来了。一见面他就问道:“陈师傅昨晚考虑好了没有?如果没什么问题,马上就可以给你入册,衙门里好安排住处。”
       此时,陈文虎毫不犹豫地说:“谢谢大人和巡抚大人的美意,小人贱妻有病,儿女尚幼,实不能从命,还望大人见谅。”
       董晓利一愣,皱着眉头说:“难道没有一点儿余地了?”
       陈文虎叹道:“小人年纪老了,若是早二十年碰上这样的机会就好了。”
       王才厚见董晓利没有提到他,忍不住说:“无论陈师傅是怎样想的,反正我愿意留下来听任大人驱使。”
       董晓利斜了王才厚一眼,说:“我正要告诉你,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你什么时候动身?说了我好安排。”
       王才厚羞得面红耳赤,半晌回不过神来。
       陈文虎说:“既然这里已经没事,我和王公差明天就走。”
       董晓利想了想,不无遗憾道:“人各有志,好吧,我先回了巡抚大人,不过结果如何还要等到明天才有准信。王公差你什么时候走?你不要看陈师傅,你俩的情况不一样,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陈师傅是难得的人才。”
       王才厚心想:这个姓董的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前些天还客客气气,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说变脸就变脸。于是没好气地说:“我没说要赖在这里,明天就走!”
       董晓利冷冷道:“那我明早过来。”
       董晓利走后,王才厚骂骂咧咧:“什么鬼地方,求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是冷血心肠,窑姐儿也没有怡春院的温柔。再说这地方越看越不如都梁,灰蒙蒙的都是屋子,人多得像水灾来临前的乱蚁。我们都梁山清水秀,清清爽爽。”
       陈文虎看不惯王才厚这酸味儿——他身上看不惯的地方还有很多,这些年来陈文虎一直包容。他永远记得徐正威临终前的叮咛——公差是刽子手的左右手。
       董晓利并没有挨到第二天,他离去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了,态度也一反以前,一进屋就绷着脸把二锭碎银撂在桌子上说:“陈师傅,如果你要改变主意还有机会,我随时在小吴门那边恭候你;如果你要固执己见,我也不强人所难,这点儿银子就是你们回家的盘缠。”
       王才厚小声用都梁土话说:“陈师傅,他要胁迫你呢。”
       董晓利不满道:“王公差你在说什么?”
       王才厚说:“我在说怎么才这一点点儿银子。”
       董晓利冷冷道:“这是巡抚大人的意思,也是为了爱护你们。这世道兵荒马乱,到处是匪盗,银子多了路上有危险。你们什么时候走我就不送了,自己多保重。”
       王才厚说:“不多给银子还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是这样,我倒希望巡抚大人不要爱护我们。”
       董晓利瞪了王才厚一眼,走了。他这一走,就没再露过面。
       陈文虎归心似箭,当即就要离开长沙,王才厚说:“已经到了未牌时分,要走的话,还没出长沙地界,天就黑了,再住一个晚上吧,这辈子别再想来长沙了。”
       陈文虎依了王才厚。次日一早,二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到了门口,旅馆老板很不客气地向两位索要房钱,原来董晓利已经把房子给退了。
       陈文虎、王才厚付了房钱离开旅馆,内心感受到了强烈的世态炎凉。两人来时有快马相送,回时孤零零地只能靠双脚步行。可想而知,这一路上,他们要吃多大的苦头。
       而自从陈文虎去了省城长沙后,李婉红多年的痛经症加重。她找了不少郎中,郎中都说此症实为奇事。李婉红心知肚明,这都是早年所事职业落下的病根。她自知难逃一死,唯放心不下儿女,自从丈夫走后就翘首盼望。
       每天,衙门派一名叫蒋秋生的公差送一担柴过来,再挑三担水,母子三人勉强度日。李婉红每次向蒋秋生打听丈夫的归期,得到的答复都没有一个定准。蒋秋生告诉李婉红,如果四十天过后陈文虎还没有回来,衙门就不负责她的柴和水了。
       在度日如年的期盼中,李婉红终于熬过了四十天,可是丈夫仍然没有回来!病症加上绝望,李婉红终于崩溃了……蒋秋生见他们三人实在可怜,不忍心弃之不管,每天还是过来帮忙挑水、买柴。
       其时,陈民生未满六岁,陈民兰才四岁,兄妹少不更事,整日在外面疯玩,饿了就回来哭着要吃要喝。李婉红无奈,挣扎着下床做饭,每做好一顿饭,她全身如虚脱一般。
       光绪十七年五月二十三午牌时分,陈民生、陈民兰在屋檐下团泥丸,这游戏被兄妹俩称为“做汤圆”。玩着玩着就感到肚子饿了,才记起还没吃早饭。二人跑进房里叫李婉红:“娘,快起来做饭,人家都吃午饭了。”说着,陈民兰哭了起来。
       李婉红其实也没有忘记这事,但她实在是没有一丝力气,此刻见到两个孩子可怜巴巴的模样,她咬紧牙关爬了起来。从房间去厨房的路不到两丈远,她走了很久,每走一步就像踩在棉花上,屋里的家具也跟着晃动。尚未到厨房,双脚一虚,便再也爬不起来……陈民生、陈民兰扑在李婉红身上喊娘,可是任凭怎样喊都没有应答。
       兄妹二人哭累了,就坐在门槛上抽泣。约过了一个时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拄着一条打狗棍到了门口。这乞丐竟认识兄妹俩,叫道:“民生、民兰,你们在哭什么,娘呢?”
       陈民生觉得声音很熟,定睛看时,竟是离家多日的父亲回来了,于是喜出望外:“爹,你回来了?你去了长沙,怎么成了要饭的?”
       陈民兰却不敢认父亲,把手指头含在口里,怯生生躲在一边。陈文虎抚摸着儿子的头:“大人的事你们不懂,娘呢?”
       陈民生指着屋里说:“在那里躺着,她不要我们了。”
       陈文虎赶紧进去,发现妻子趴在厨房的门槛上已经死去,下身淌出一地的污血。陈文虎大喊一声,哭了起来:“婉红啊,你好狠心,怎就不等我回来才走?呜——”
       孩子见父亲在哭,也跟着哭了起来。稍后,蒋秋生过来挑水,见到陈文虎一家人哭成了一堆,就去衙门里报信,通知平日相好的公差都过来帮忙料理后事。
       埋葬了妻子,第四天一早,陈文虎去衙门点卯,主事王红贵已知道他回来,特地把他叫到公廨了解情况。听了陈文虎的述说,王红贵愤愤不平道:“长沙衙门也太不讲人情了,用你时有快马来接,不用时死活不问,真让人寒心。”
       陈文虎说:“这事我不怨他们,他们要留我在长沙当差,是我死活不依把他们给得罪了,我不能丢下家里不管。”
       王红贵点头说:“回来后你有什么打算?”
       陈文虎道:“我还敢有什么打算?想不当刽子手都不行了,一家人不能等着饿死。”
       王红贵说:“这样最好,我们也不能缺了你呢,如果你回不来,还不知道上哪里去物色合适的人顶替你。王才厚如今称病在家,衙门打算给你配个打杂的,你可以随意挑选。”
       陈文虎说:“就蒋秋生吧,不知能否让他过来?”
       王红贵说:“没问题,那就让他代替王才厚好了。”
       陈文虎想着家中很乱,遂早早告辞回到家里。当他收拾床铺时,发现李婉红的枕头底下压了一个荷包。打开看时,荷包里有一对金耳环和一张字条。陈文虎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文虎吾夫:贱妾命薄,无福与尔共享白首。天命难违,缘分尽矣,临死不得与夫一晤,实为憾事。民生、民兰尚幼,千斤重负为夫一肩承担,念及日后岁月如稠,命途坎坷,妾深愧矣。妾无他物,仅余耳环一对,分赠予民生、民兰,睹物思亲,是为记。贱妾李婉红于辛卯年四月二十日
       陈文虎看罢李婉红的遗言,泪如雨下,原来她在一个月前就知道难逃一死,撑到现在,最终还是不能与丈夫见上一面。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言,非人力能为,缘分尽了。
       李婉红死后,陈文虎既当爹又当妈,加上衙门里还有一份事,就少有时间照料子女。何况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擅长做家务,家里总是一团糟,民生、民兰总是脏兮兮的。又因陈文虎没有了老婆,正值壮年,作为一个正常男人,他也需要去找女人慰藉,这样一来,家里的日子就大不如前了,以致民生、民兰在饱一顿饥一顿中成长。除了这些,民生、民兰还很孤独。乔家大院都是富人家的孩子,平常就很少与他俩玩耍,自从李婉红死后,就更不用说了。
       光绪十七年六月十四日,这天是李婉红的“三七”忌日,陈文虎为了答谢同事的帮忙,就备了些酒菜,把蒋秋生一干公差请到家中喝酒。蒋秋生见民生兄妹俩吃东西一副饿鬼相,就说:“陈师傅,你老婆才死了没多久,我看他兄妹二人瘦了很多,你没给他们吃饱吧?”
       陈文虎叹道:“这些年他娘连着生病,把积蓄都耗光了,现在又办了丧事,算是雪上加霜,谁让他们命不好?穷人家孩子命贱,就当狗养活吧。”
       蒋秋生说:“再怎么艰难,孩子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该弄点儿好东西给他们吃。”
       陈文虎说:“好东西在富人家里,是狗命就不要指望享受人过的日子。”
       众人沉默了一阵,一名公差打量着拖了两条鼻涕的民生问陈文虎:“你儿子将来干什么?你会让他当刽子手么?”
       陈文虎一愣,这问题还来不及考虑,同事现在提醒了他。他想起徐正威说过培养刽子手要趁早的教诲,遂帮儿子擤了鼻涕,问道:“民生,你跟我说了几次,你想吃什么来着?”
       民生大声回答:“我想吃白米糖!”
       陈文虎摸着儿子的脑袋说:“你为什么要吃白米糖?”
       民生说:“白米糖好吃,还有那个卖糖的老爷爷每次过来的时候,乔家大院的小孩子都买了。”
       陈文虎说:“人家是有钱人,不能跟人家比,爹这次答应你,等你过生日一定给你买。”
       这以后,民生就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盼着生日快快到来。他知道自己是七月十五鬼节那天生的,也就是说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七月十五这天,家里堆了很多纸钱,陈文虎从早到晚都在忙于给陈家历代祖先包纸钱,早把答应儿子的事丢在了脑后。民生几次提醒他,陈文虎则叱骂道:“你没见我忙吗?改天我补给你!”
       自从李婉红死后,陈文虎的脾气就坏了很多,民生兄妹二人都很怕他。民生满六岁了,他期盼的东西并没有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从他过生日这天开始,白米糖的诱惑对民生来说就更加强烈了。那位隔三岔五过来卖白米糖的老头也就成了他心目中最具魅力的人物。
       光绪十七年七月二十日,陈文虎一早出了门,民生和民兰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稍后,那熟悉的铁锤敲打铁板的“叮叮”声传来——这种声音为都梁特有,无论老幼,只要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卖白米糖的来了。紧接着,果然是那老头低沉沙哑的吆喝声:“白米糖,刚刚出锅的白米糖哟——”
       声音甫落,乔家大院的孩子一窝蜂蹿出来把老头团团围住,他们的手中都举着一枚或数枚铜钱。老头停止吆喝,放下糖担,要孩子们按次序排好队,然后开始卖糖。
       有孩子先买到糖了,每吃一口都夸张地咂着嘴,叫着喊着:“好吃,很好吃!”民兰控制不住了,眼睛贪婪地看着别人吃糖,口里不停地吞咽口水……但她摇着头,对民生说:“哥,我不馋,我真的不馋!”
       民生背对着乔家大院,他怕自己也禁不住诱惑,于是警告妹妹说:“不要看,不要看,馋虫会从你的眼里进入肚子!”
       民兰背过身,但毕竟年纪太小,还是忍不住不时地回过头偷看一眼。兄妹二人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要等到老头离开后,才能去卖糖的地方拾糖屑吃。这个秘密是民兰发现的,那是父亲去长沙不久后的一天,卖白米糖的老头走了一阵之后,她发现成群结队的蚂蚁抬着糖屑浩浩荡荡地往隙缝里搬。她告诉了哥哥,民生就从水缸里舀来水把蚂蚁淹了,等到蚂蚁离开后,那些糖屑还躺在地上。兄妹二人捡了糖屑放在手心中慢慢品尝,那味道相当不错。后来民生发现,那些糖屑是从老头的称盘底下漏出来的,他的称盘中央有一个小洞。
       一点点儿糖屑最能吊人胃口,民生就认定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白米糖,能够吃到一大块白米糖就成了他最大的愿望。
       乔家大院的孩子人手一坨糖边吃边散开,老头也收拾了担子乐呵呵地离去。民生、民兰飞奔过去抢拾糖屑,也就在这会儿,家门口传来了父亲的喊叫声:“民生,你过生日的白米糖我买了放在衙门里,想吃就跟我去拿!”
       欲知民生是否吃到了白米糖,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强压苦痛逼稚子别出心裁传绝技
       陈文虎心硬如铁,也不管女儿死活,拉着民生放开脚步走路。民生随着父亲,三步一回头离开了妹妹。
       这次父亲没有骗人,民生在衙门里果然得到了一坨足有半斤重的白米糖。他贪婪地吃着,同时也感到恐惧,因为他隐隐约约听到公差们在谈论斩人的事。
       民生的担心越来越具体化了,他看到衙役、公差正在上下忙碌,而父亲也没有半点儿要送他回家的迹象。
       民生口里含着糖,右手抓紧陈文虎的衣襟,含混不清地喊叫:“爹,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陈文虎似乎没听到儿子在叫他,仍然一门心思跟同事说话。
       民生的担心无可避免地应验了,蒋秋生走过来对陈文虎说:“钦犯已经押出大牢,为何还把儿子留在身边?”
       陈文虎说:“这小子胆太小,我们这样人家恐怕还得干这行吃饭,我要带他去长点儿胆子。”
       蒋秋生摸着民生的头说:“李婉红‘三七’那天,我还以为你说着玩呢,没料到你还当真。孩子这么小,恐怕把他的魂吓丢了。”
       陈文虎不以为然道:“不怕,小孩子还没有魂,正是长胆量的时候。”
       民生这时开始后悔不该来吃糖了,他想溜,可是父亲紧紧拽住他的手不放。杀人的时辰定在午牌正刻,这时吹洋号的公差和起解的狱卒已经在衙门口排好队。蒋秋生说:“陈师傅,你该去一家坪准备了。”
       陈文虎说:“今天不用准备,我要带民生看钦犯游街。”
       蒋秋生忙自己的事去了,突然一群狱卒押着四名五花大绑的死犯出来,霎时恐怖的洋号声和着衙役、公差的呐喊声震天动地:“杀——杀——杀——”
       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民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手中的大半块白米糖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陈文虎怕儿子跑了,将他拽得更紧。
       队伍从衙门一直走到玉带桥,民生一刻也没停止过啼哭。沿途有人错把他当成死犯的儿子,就说:“造孽啊,这么小就要失去父母了。”陈文虎也不管这些,只当没听见。四名死犯为了拖延时间,一路上见到什么就叫嚷着要吃,公差和衙役也就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这是他们的“上路食”。
       队伍到了一家坪,洋号声和呐喊声戛然而止,一时大地显得异常寂静,民生这才发现,他的裤子早就尿湿了。知州福昌已经站在高台上准备宣判,四名死犯也被推过了接人桥,在法场上一字儿排开。
       陈文虎右手反握大马刀,神色镇定,目光注视着远处,但见马刀刃口寒光逼人。他见差不多了,就对公差蒋秋生说:“麻烦你帮忙看住我儿子,要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是怎么挣饭钱的。”他把民生交给蒋秋生。当福昌读到“立斩”二字,陈文虎又回过头叮嘱民生道:“小子,你别东张西望,要看我!”
       陈文虎向手心啐一口唾沫,握紧刀,抖擞精神走近死犯,霎时一道寒光闪过,民生看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脖子上的人血喷溅起老高,那落地的人头仍然有知觉,怒目圆睁,龇牙咧嘴一通乱咬……民生双腿抖得厉害,他要不看时,蒋秋生却揪了他的耳朵非要他看不可。当第四颗人头落地,陈文虎提着仍在滴血的马刀走近民生,他大声地咳嗽一声问道:“刚才你看清楚了吗?”
       民生见父亲的样子很凶,就连连点头:“看……看清了。”
       陈文虎说:“这就好,老子要告诉你,你身上穿的衣,每餐吃的饭,都是爹靠干这营生挣来的。”
       陈文虎身上溅满了血迹,民生感到一股难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人血很难闻,民生的腹中翻江倒海起来,陈文虎似乎也看出来了,故意走得更近……民生终于顶不住了,“哇——”的一声把刚才吃下去的白米糖全吐了出来……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民生落下了一个后遗症——只要看到白米糖就想吐。
       民生回到家里,已经哭得双眼红肿的民兰立即抹掉眼泪迎上来问道:“哥,你吃到白米糖了吗?”
       民生大声喊叫:“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鬼东西!”
       民兰见哥哥很烦的样子,以为他没吃到白米糖,就不再问了。
       一连几天,民生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一家坪那血流满地的情景,一想到就有要吐的感觉。这样的情形延续了两个月之久才慢慢恢复。他害怕父亲再次带他去一家坪看杀人,小小年纪的他,竟然懂得用心机,每天早晨他都赶在父亲之前起床,然后躲在外面直等到父亲出了门才回来。
       一个六岁的小孩,他的行动自然逃不过大人的眼睛。
       这天一早,民生又要起床,陈文虎叫住他说:“我买了好东西放在衙门里,爹带你去吃。”
       民生说:“什么好东西我都不吃,我知道你想带我去一家坪看杀人,我不会上当!”
       陈文虎问道:“你很讨厌看杀头?人家说这比什么戏耍都好看呢。”
       民生说:“谁喜欢谁去看,反正我不喜欢。”
       陈文虎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呢?你吃的饭、穿的衣难道不是我当刽子手挣来的?你要不去也可以,只要你做到不吃家里的饭!”
       民生昂着头说:“不吃就不吃,我才不稀罕!”
       陈文虎说:“好你个小子,走着瞧,看是你硬还是我硬,你敢吃老子的饭,打断你的腿!”
       陈文虎起床后,果然就把家中能吃的东西都锁好,带着民兰上街吃早饭去了。
       民生敢顶撞父亲其实有他的打算。他在河边玩耍时,发现那里有几株很大的糯米树。这种树的皮很厚,割下来放入口里嚼,有一种糯感,民生天真地认为,吃这种树皮可以充饥。
       一连两天,民生靠吃糯米树皮确实也挺过去了,到第三天他就涎水直淌、浑身无力了。更要命的是,这几天陈文虎有意吃好的,民生看着妹妹吃肉吃得津津有味,垂下的涎水远远不止三尺。民兰看不过去了,想分给哥哥吃又怕挨父亲的打,好在吃饱后还剩下一大碗油汪汪的回锅肉。陈文虎把这碗肉和剩饭放在一个木箱里锁好,藏钥匙时被民兰在暗中窥看到了。
       陈文虎收拾了碗筷,歇了一会儿就出门了。他刚一走,民兰就拿出钥匙开箱把剩菜剩饭偷了出来。民生正准备狼吞虎咽,岂料第一口尚未落肚,就被父亲的一声干咳惊得魂飞魄散。
       民兰见父亲目露凶光,吓得要跑,却被父亲的一只大手牢牢抓住。陈文虎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民兰拎到身边,然后一把夺下民生手中的碗:“敢跟老子作对,依我的脾气该打你个半死,念你小小年纪懂得在危难之际还帮助哥哥,这顿打先免了。但这事不能就这样马马虎虎了结——你给我把这些饭菜倒进门口的臭水沟里去!”
       民兰一听急了,哀求道:“爹,你打我,不要倒东西,我愿意挨打。”
       民生是挨过饿的孩子,懂得珍惜粮食,他跪了下来:“爹,不要倒东西,你打我吧!”
       陈文虎说:“你跪也没用,除非你答应以后跟我去看杀头。”
       因为民生两天没有吃饭,这经历总算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去法场看杀人比起饿肚子还是要好受一些,所以当陈文虎要他答应去看砍头时,他就毫不犹豫地说:“爹,我和你一起去看杀人,求你别倒掉东西。”
       陈文虎看着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忍不住流下眼泪说:“小子,你早点儿答应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已经到口的饭菜?这都是我靠杀人挣的。可是在原则问题上我不能让步,为了你能够牢牢记住这一天,我得狠狠心。”陈文虎说完,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回锅肉和剩饭倒进了门口的臭水沟……
       陈文虎的这一举动把民兰急哭了。陈文虎蹲下身子用手替女儿抹着泪水说:“你也知道心疼东西啊?娘一死,你就懂事了。”
       从此,都梁衙门杀人,民生都一次不落地跟在陈文虎的屁股后面去一家坪。刽子手带着六岁的儿子同时现身法场,成了都梁一道特殊的风景。民生八岁的时候,就能帮父亲干点儿诸如打磨刀水、用抹布拭刀之类的小事了,有时还能帮着扛一阵大马刀。
       看杀人看得多了,民生当然不会再感到害怕,他的心也就变得麻木了,有时如果衙门很久没有杀人,他也像父亲一样感到心神不宁。从九岁开始,民生开始按照父亲的要求用心学习。为了学好谋生的本领,他也很听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站在法场上看父亲如何运刀、人头落地时怎样避免死人脖子上喷得老高的人血溅在自己身上……
       民生的“残忍”很快就在都梁传开了,无论城里或是乡下,人们竞相传播:“不得了啦,天下要大乱了,才八九岁的孩子就上场当刽子手,成千上万颗人头就要落地了!”
       民生不懂得这些谣言对他来说是坏事还是好事,他也懒得多想,让他感到最大的变化是乔家大院的那些孩子都开始怕他了——那些孩子在过去总是欺侮他兄妹。现在不同了,连民兰都敢叉着腰说:“敢惹我,我哥哥斩了你。”那些人一听就吓得赶紧躲避。
       陈文虎年纪大了,时时感到力不从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把手中的大马刀交给民生,让儿子撑起这个家。不知不觉,民生在法场看斩首已经看了九年,他虽然看出了不少门道,胆子也很大,只是从未实践过。这些年来,陈文虎让儿子从磨刀学起,再练臂力,但毕竟他年纪太小,怕镇不住场面,因此一直没有把大马刀传给他。
       这一天,陈文虎特意把民生叫到身前问道:“现在去法场看杀人你感到害怕吗?”
       民生说:“如果现在还害怕,这些年我就白去法场了,我不仅不害怕,还觉得很好玩。”
       陈文虎点头:“这样就好,如果我明天要你亲手把人头砍下来,你有这个胆子吗?”
       民生说:“应该没问题。”
       陈文虎皱眉:“为什么是应该没问题?”
       民生说:“我有点儿闻不惯人血的气味。”
       “我明白了。”陈文虎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以后,陈文虎很长时间都不割肉回来改善伙食,民生、民兰兄妹感到口水长流,想吃肉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有一天,民生终于忍不住了,向父亲讨要。陈文虎似乎早有准备,对儿子说:“以前吃肉,不少钱都是向衙门里的叔叔借的,等还了债,我们才可以割肉吃。”
       陈民生一听,心里凉了半截。
       又是两个月过去,一日,陈文虎从外面带回一盆新鲜猪血。他高兴地对儿子说:“我们家没肉吃,以后就吃这不是肉的肉,反正是猪身上的。”
       这以后,每逢法场斩人,陈文虎都不带民生上场,回家后总要弄回一大盆猪血。民生老吃一样东西,开始还新鲜,继而生厌,久而久之便成习惯了。他吃猪血吃上瘾后,觉得这东西还是有它的特殊味道,并产生了依赖性。
       光绪二十六年端午节过后的一天,陈文虎要儿子跟他一起去法场。父亲已经有很久没带他上场了,这让民生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沿途,民生听到一些市民在议论今天斩首的是一名会党分子。民生知道,洪秀全虽然已经失败,但哥老会一直还存在,这些年被斩首的大多数也是这一类人。开斩时,陈文虎一再要求民生站近一点儿,到挨近死犯时,冷不防一颗人头滚落地上。由于陈文虎下刀很重,死犯脖子上的血喷得民生满脸都是。他本能地用手去抹,不想陈文虎在一旁叫道:“不许抹,好好闻闻人血气味!”
       民生照父亲说的做了,并不觉得难闻。陈文虎鼓励说:“再尝一尝,不要怕,这东西尝惯了就像玉液琼浆,爹经常品尝。”他见儿子犹豫,催道:“快一点儿,这东西越鲜越有味道!”民生果然闭上双目尝了一点儿,陈文虎问道,“怎么样,品出味了吗?”
       民生说:“味儿和我们最近常吃的猪血一个样。”
       陈文虎问:“习惯吗?”
       民生点头:“还算可以。”
       陈文虎狡黠地笑了笑:“如果我要告诉你,我们最近常吃的东西和这个差不多,你会怎么样?”
       民生心里“咯噔”一下,他万没料到父亲会让他吃人血,但他的肠胃并无任何不适,就说:“不怎么样!”
       “很好!”陈文虎高兴地在民生胸脯上拍了一巴掌,“小子,爹要告诉你,你可以接手我的大马刀了!”
       光绪二十六年八月,都梁知州福昌为增加财政收入设局征收纸、竹、木、靛、谷、米、铁、煤八项货捐,木商及数百群众不服,捣毁捐局。州衙捕快以“会党首犯”罪名捉拿了为首闹事的谭木匠。
       八月初三,谭木匠被押往一家坪斩首。为提防同伙劫法场,衙门里在一家坪增添了比平常多几倍的兵勇守护。也就在这一天,十五岁的陈民生正式接过了父亲手中的大马刀。
       欲知陈民生能否顺利斩杀死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接屠刀子承父业挨枪子家破人亡
       在法场浸润了九年的陈民生早就跃跃欲试,期待着这一天。公差们虽然也希望陈文虎早点儿带出徒弟,但临场时却有点儿不放心。蒋秋生再一次嘱咐陈文虎:“你儿子能行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陈文虎说:“不会有问题,万一不行还有我呢,不放手让他干永远学不会。”
       而此时,陈民生显得比他父亲还自信,把马刀扛在肩上,耀武扬威地在法场上走来走去。当知州宣读到“立斩”二字,他镇定自若地走向死犯。临下刀前,他突然停下,回过头向父亲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爹,人死了真会变成鬼吗?”
       陈文虎一愣,但凭着他叱咤法场几十年的经验,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突发事件,于是大声说:“没事,只要你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气,无论什么鬼神都会惧怕你!”
       陈民生点点头,打消了顾虑,岂料一事刚平一事又起,那谭木匠本来已经吓丢了魂,见迟迟没挨刀又还阳了,开始呼天抢地叫起来:“我不是会党,我是木匠,冤枉,冤枉啊!”
       站在一旁的陈文虎,神经又一次紧绷,但接下来他发现自己的担心成了多余,陈民生学着他的口气大声叫道:“号什么,号什么,我在例行公事,救不了你!每一个跪在这里的人都说自己冤枉,你还是认命吧,来生做个好人。”
       谭木匠见刽子手跟他说话,叫得更起劲了:“我真的不是会党分子,冤啊,真是冤啊!”
       “号也白费,不如省点儿力气在黄泉路上少绊脚。”陈民生说着,就用手触摸谭木匠的脖子。
       谭木匠见哀求无用转而为怒,破口大骂:“不得好死的刽子手,你的死日不远了,革命党人就要坐江山了,会有人替我报仇的!”
       “你才喊了冤枉,一眨眼工夫就不打自招,承认你是革命党,小爷爷也不和你废话,还是送你上路吧!”陈民生憋足劲,按动作要领一刀下去,虽不是干净利落,但谭木匠的人头还是滚在了地上……
       “干得好!”蒋秋生走上前拍了拍陈民生的肩,转头对陈文虎说,“名师出高徒,陈师傅今天要请客!”
       “不就是请客么!”陈文虎心里高兴,爽快地答应了蒋秋生的要求。
       八月初四,陈文虎为儿子第一次出场成功宴请蒋秋生及几个相好的公差。
       宴上,陈文虎抚摸着陈民生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我们是当刽子手的命,认准了就行。你才第一次上场,今后的路还有很长,你的命比爹好,从小就在法场上摸爬滚打,不像爹长到十几岁连杀鸡都怕,却突然要上场杀人。这些叔叔都是好人,你在衙门混,今后少不得要大家帮忙,以后要多听他们的话。”
       陈民生点点头。
       陈民生第二次正式出场是两个月后的光绪二十六年十月。这次斩首的是都梁著名的杀人狂“柴刀大哥”。
       处斩“柴刀大哥”是都梁有史以来最轰动的大事,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来看热闹,有些离州城远的,头一天就等在一家坪了。
       其时,衙门主事王红贵已经去世,这位置由他的儿子王一堂接替。
       也就在头天晚上,陈文虎父子也商量开了。陈文虎不打算让儿子出场,他认为像“柴刀大哥”这样的大恶人,陈民生恐怕驾驭不了,届时围观的人一定很多,万一有闪失不好交差。陈民生才杀了一个人,心里痒痒的跃跃欲试,父子二人争执了好一会儿,陈文虎最后说服了儿子。陈文虎的理由是:陈民生要杀人,今后多的是机会,而杀“柴刀大哥”这样的恶人万一出现意外,在心里便会留下很久的阴影。还有一个原因陈文虎没有说出来:他就要封刀了,如果把杀“柴刀大哥”作为收山之作,在他的刽子手生涯中算是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次日巳牌时分,兵勇、公差如期押着死犯从衙门出来。“柴刀大哥”果然是一个大恶人,游街示众时昂首挺胸,全无惧色。游了没多久,后面就跟了一大堆看热闹的,所到之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
       到了处斩地点,那里早就人山人海。陈文虎本想快点儿结束,但“柴刀大哥”不肯下跪,睁圆一双牛眼恶狠狠地对陈文虎说:“老东西,给老子砍准一点儿,不要拖泥带水!记住,老老实实给我活着,十八年后我把你的头割下来当夜壶!”
       陈文虎回敬道:“贼东西,给老子好生听着,来生要规规矩矩做人,否则你等着瞧,看十八年后谁把谁的头砍下来!”
       “柴刀大哥”的确恶劣,死到临头还想害人,他感到大马刀快要架到脖子上了,就把身子向右后倾斜,用脖子迎接刀刃,目的是要喷陈文虎一脸人血。陈文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用心,遂虚晃一刀,“柴刀大哥”见没有迎着刀,便慌神了。趁此机会,陈文虎一脚踹向他的腿弯处,柴刀大哥“扑通”跪在了地上。陈文虎大声喝叫:“大胆狂贼,还想站着挨刀,你爷爷杀人无数,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陈文虎正要开斩,陈民生见父亲在那里出尽风头,心里痒痒的也想上场,于是上前央求道:“爹,你早就出名了,今天这机会还是给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陈文虎想了想,觉得儿子的话也有道理,就退下来让陈民生上场。
       “柴刀大哥”见换了一个小刽子手,就不老实了,在地上滚了起来。陈民生冷不防他来这一手,当下慌了神,正不知从何处落刀,站在一旁的陈文虎提醒说:“别怕,他不老实,先给他吃点儿苦头,杀杀他的锐气。”
       受到启发的陈民生用刀在“柴刀大哥”的脖子上戳了一下,霎时血如泉涌,痛得“柴刀大哥”在地上哇哇大叫:“好痛,快点儿成全我,快、快!”
       陈民生这下找到了感觉,他后退一步,拄着刀站在一旁,慢吞吞地说:“你这种人,我们父子奈何不得,我也要退场了,要公差把你押回大牢,等找到了道行高的刽子手再送你上路。”
       “小哥哥,你别走,你就是道行最高的刽子手,你快点儿成全我,我痛着不好受啊。”“柴刀大哥”一改刚才的嚣张气焰,向陈民生求起情来。
       陈民生不瘟不火,等到“柴刀大哥”整个儿崩溃之后才说:“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既已认输,我就不再为难你,但你得自己跪好,跪好了我才好下刀。如果你敢再耍滑头,当心本大爷想出新花样玩死你!”
       “你快下刀吧,我再也不敢了。”“柴刀大哥”忍着剧痛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跪好。
       “柴刀大哥”被斩后,陈民生一夜成名。再有几次,他就能独当一面了。陈文虎于是退了下来,然而他在家里闲了一段时间后,毛病就出来了——全身酸痛难受,右手像有无数虫子钻进骨头里乱拱乱咬,继而头疼、发烧,各种毛病一齐上来。可是,一旦他去法场亲手杀了一个人,一切不适就马上消失了。于是,他明白,他杀人成瘾了。这种毛病的特征是,如果不杀人,很快就会死去。
       都梁的刽子手有陈民生就足够了,陈文虎不得不去城步当了刽子手。如今,他当刽子手不再是为了生存,而是一种积重难返的习惯。
       其时,正是清廷内忧外患岌岌可危之际,在湘省境内,各种反清势力正在发展壮大,清廷为了苟延残喘,疯狂地镇压革命、屠杀百姓。陈文虎父子自然也就成了腐败政府的帮凶。
       每天有各种风声传来,陈文虎父子也感受到,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着巨变,旧的朝廷会被一个新的社会所替代。他们还知道,很多地方已经废除了斩首,正试用枪决的办法。
       陈文虎身体硬朗,他知道自己的事,只要有人给他杀,活九十岁不成问题。如今斩首要废除了,他认为这是老天爷要招他走了。好在他很豁达,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孙子。
       宣统三年,陈文虎七十三岁,陈民生二十六岁。因为风声越来越紧,元宵过后,父子俩就商量着何去何从的大事。女儿已在几年前嫁出去了,现在陈文虎最关心的还是儿子,这些年来,他已有了点儿积蓄,计划让民生回到老家罗溪买地娶媳妇儿,至于他自己,只要斩首制度一天不废除,他就一天不离开衙门——一来是多赚点儿钱,二来不干这事他没办法过日子。陈民生见父亲不愿走,他放心不下,也不愿一个人回到罗溪。
       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武昌新军起义,辛亥革命爆发。
       九月初一,湖南革命党人攻占巡抚衙门,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湖南都督府”。
       九月初九,宝庆革命党人起义,攻占府城,成立分军政府。
       消息传到湘省各州县,署衙人心浮动,何去何从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所有的知州、知县都有一种心态——若响应起义,又恐这次革命如昙花一现,到时候就得掉脑袋。因此,持观望者占了多数。
       陈文虎本为一介布衣,也不问目下的政治迹象意味着什么,对他个人有何影响。一日,陈文虎见主事王一堂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就说:“看你最近愁眉苦脸的样子,莫不是家中有了事情?”
       王一堂不满地斜了他一眼说:“不知道你是装呢还是真不知道,若是真不知道就无可救药了。”接着又用教训的口气说:“都快改朝换代了,你还懵不知天。”
       “我是个当差的,改朝换代关我何事?”
       “改朝换代你就得脑袋搬家。”王一堂说。
       陈文虎以为他说着玩,这下见他的神色如此认真,也上了心,遂问道:“你说‘脑袋搬家’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当差的也犯了他们的王法不成?”
       王一堂以不耐烦的口气说:“除了你们这号人,还有谁算得上是犯了他们的王法?你亲手杀了那么多革命党人,你忘记了,人家可不会忘记。革命党人如今要坐江山了,你老老实实等着受死吧!”
       陈文虎目瞪口呆,自打当了刽子手,他只管听衙门里的安排杀人,也不去想他杀过的人中谁是革命党人,谁不是革命党人,更没料到革命党人有朝一日要坐江山。再一想,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死也死得了,他放心不下的就是陈民生。他缠住王一堂追问:“我儿子没当几年刽子手,他不会治死罪吧?”
       王一堂本来不想理睬陈文虎,见他问个没完没了,就问陈文虎:“当年你在长沙凌迟了两位革命党人,是吧?”
       陈文虎点头:“这事大家都知道。”
       “这就麻烦了,你知道如今在省军政府当正副都督的是谁吗?就是当年你凌迟的革命党人的同党!”
       这一句话对陈文虎来说如晴空霹雳,他感到末日已经来临。他赶紧去城步领了剩下的薪俸,次日又急着回来。
       如今都梁城管得紧,老百姓白天进出城只能通过东西南北四门,一到夜晚戌牌正刻,守城兵勇即紧闭城门,再不许有人出入。陈文虎回到都梁,正好赶上最后一拨人进城。
       陈民生见父亲神色紧张地回到家里催他快走,心下就明白了几分,因为近段时间他在衙门里也听到风声。只是他认为革命党人再怎样报仇,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小鬼”。他说:“这几年我们是杀过不少革命党人,可也是衙门里安排的,要说抵命,首先就得把知州老爷抓起来办了,再就是主事,最后才会轮到我们。”
       “凡跟革命党人作过对的都杀,包括我们也要杀。”陈文虎说,“历朝历代新皇帝坐江山都要大开杀戒祭旗。”他不想把真正原因说出,怕吓着儿子。
       “爹,这是好事呢,既然要杀这么多人,就得用刽子手,我们又有生意了。”陈民生不以为然地说,“就算要杀我们,有知州大人垫背,一个小当差的怕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高没低的话。”陈文虎急了,只好说,“革命党明确提出不能砍头,要用枪杀人。你可能还不晓得,过去我在长沙小吴门凌迟了两个会党分子,听说他有不少手下在革命党里做了大官,只要他们坐了江山,绝对不会放过我。”
       陈民生果然被这话吓住了,立即决定跟父亲一起出逃:“这么大的事你怎不早讲,看这个势头,革命党是要稳坐江山了,我们是得赶紧逃命。”
       “我不讲是怕吓着你,还有更大的事呢,我不告诉你了。”
       “爹,什么大事?你不讲,我没有心理准备,那更是害了儿子。”
       陈文虎觉得儿子说的也有道理,一咬牙就交了底:“湖南现在的正副都督,就是当年你爹在长沙凌迟的革命党人的同党!”
       陈民生吓得打了一个冷战,急道:“爹,我们今晚就得逃,您说去哪里好呢?”
       “没什么好地方可逃,我们还是回老家吧,那里山高林密,官兵来了,我们也有躲藏的地方。”陈文虎早已作了安排。
       父子俩当即就收拾细软,也不打算跟陈民兰打招呼,带上一条有一头系了铁钩的麻绳潜入夜色,摸索着向城北行走。
       在城北,有一处临山坡的城墙防守最为松懈,陈文虎曾听一名背尸汉说过,他们去城外盗墓时,都是用带铁钩的麻绳从那里出进。
       父子俩来到墙根下,城墙不高,只有一丈二尺的样子,城墙上空是满天繁星。陈文虎抛了几次铁钩,总算挂牢了,再四下里望望,见无动静,才对儿子说:“趁着现在守城的兵勇不注意,你快点儿过去。”
       “那你呢?”陈民生问父亲。
       “我老了,爬不过去,等天亮后走城门出去。如果没有事,我会回老家与你团聚,如果不见我回来,那就是我们父子缘尽了。”
       陈民生却死活不愿丢下父亲,他说:“爹,别说得这样悲观,我们还是一起回家。您在下面稍等一会儿,我先上去再来帮您。”
       陈民生凭着年轻力壮爬上了城墙,又把包袱吊了上去,随后陈文虎也试着往上爬。终究年岁不饶人,几次都从半壁上掉落下来,更麻烦的是,他掉下来的响声惊动了城墙边人家的狗。
       狗吠声由一只变成四五只,最后那些狗竞相冲到墙根下与陈文虎对峙。随后那些正在睡觉的守城兵勇也被惊醒了。陈文虎急了,赶紧催促儿子:“民生,快走,不要管我!”
       “爹,再努把力好吗,只要咱爷俩手拉到手就成功了。”陈民生仍不愿放弃。
       “你是想让陈家绝后吗?再不走我就撞死在你面前!”陈文虎为了让儿子尽快脱险,已抱定一死的决心,他含着泪说,“民生,只要你脱了险,保住了陈家的根,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
       “爹,我走了,多保重。”陈民生拗不过父亲,只好含泪放弃。
       兵勇在那些狗的指引下很快就抓到了陈文虎。陈文虎并不在意自己被抓,他最关心的是儿子是否逃脱。
       “陈师傅,怎么是你,深更半夜来这里干什么?”火把下,一兵勇认出了陈文虎。
       “睡不着,来这里透透气。”陈文虎说。
       “透气?透气就得爬城墙吗?说真话,逃走的那位是谁?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逃走的是我的相好,我们爬城墙想私奔。”陈文虎尽量用谎言敷衍。兵勇们哈哈大笑,他们还没见过七十多岁的老头和相好私奔的。笑归笑,他们仍是不愿放过陈文虎。
       “不管你是透气还是私奔,去跟衙门里的人说清楚吧。”兵勇们把陈文虎送进衙门,关进了大牢。
       牢里的狱卒多数认识陈文虎,他们对陈文虎深夜爬城墙逃走感到不可理喻。多数人猜测他在城步犯了命案。左问右问不得要领,狱卒们只好例行公事大刑伺候。
       陈文虎受不住皮肉之苦,他提出要见蒋秋生,然后才肯说出逃走原因。狱卒们一听,感到此事非同小可,立即向知州龚鹤畴报告。蒋秋生听到消息,慌忙买了好酒好肉前来探狱。
       “我们相识多年,感情一直很深。陈师傅,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蒋秋生问道。
       “你在外面消息灵通,帮忙打听一下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了结。你不知道等死有多难受。”
       “应该不会拖得太久,”蒋秋生说,“我听王一堂说衙门里正在整理你屠杀革命党人的罪证,整好后龚知州要把你的人头一并交给两位新都督。”
       陈文虎冷笑:“知州先杀我,要不了多久,都督就会把他杀了——我得感谢他,若落在革命党人手里,肯定也会凌迟我。”
       “我听人说,革命党没有凌迟和砍头,改用枪毙,凡是过去朝廷的那一套,统统都革命。”
       “这么说凡给朝廷当官的都得枪毙,包括这个当差的饭碗也要革命?”
       “是呀,我愁的就是这个,早知道学门手艺该有多好。”
       “你也别愁,天不生无路之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门路。”陈文虎安慰说。
       那边传来衙役的干咳声,蒋秋生明白是在催他,起身说:“我得走了。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我可能不会来了,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陈文虎说:“麻烦你转告我女儿民兰,要她过来一下。万一她不能来,就请你转告她——我的事情了结后,要她请两个背尸汉把我葬在乱坟岗,还有别忘了做上记号,等她哥哥有了一男半女好给我上坟。”
       “你辛苦一辈子,这样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最多只能这样了,她有她的难处,即使她愿意,还不知道女婿愿不愿意呢。按理我是有儿子的人,女婿是没有义务埋葬岳父的。”
       蒋秋生来到民兰的婆家匡家,偏巧民兰一早就挑着篾活下乡赶集去了。蒋秋生一心想着尽快把事情办妥,就对民兰的丈夫匡委民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你老婆不在家,你去也是一样的。”
       匡委民二话没说,停下手中活计就要走。匡海鹰一边向儿子使眼色,一边提着调门说:“你这个样子就去见岳父老子?不换件干净衣服么?”
       匡委民进屋换衣服,老匡随后也进屋去了,父子俩在屋里嘀咕了一阵,匡委民出来后说:“蒋师傅,辛苦你来这里跑一遭。我想了一下,还是民兰去为好,他们父女好说话。你也知道,现在是生离死别,他最想见的人不是我,而是民兰。”
       蒋秋生愕然,他早就听说匡家小气、势利,今日算是亲眼见识了。他也知道陈文虎平常待女儿女婿不薄,就赌气说:“既然这样,民兰也不必去了。你岳父交代,他死后不置棺木、不买墓地,葬在乱坟岗做上记号就行。”
       蒋秋生走后,匡家父子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忙手头的篾工活。到了傍晚时分,匡海鹰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然后若有所悟地对儿子说:“民兰就快回来了,你岳父的事你是打算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
       “生死一次,我当然得告诉她。”匡委民不加思索地说。
       “按她的性子,今晚就会去探狱,探狱总不能空手去吧?”匡海鹰试探着问儿子,然后又加了一句,“这个时候,市面上的肉早就卖完了。”
       经父亲提醒,匡委民不免焦急起来,喃喃道:“那,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家里的鸡杀了吧?”
       “几只鸡正长膘,杀哪一只都不划算。依我的想法,就不要告诉民兰了,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吃什么东西都是浪费。”匡海鹰终于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匡委民想了想也同意了:“那就不告诉她吧。”
       父子俩刚商量完,陈民兰就回来了,她把卖得的钱都交给公公。匡海鹰把货款一连数了三遍。陈民兰趁着公公去房里放钱的时机悄声问丈夫:“我在集上听到有人说,守城兵勇前天晚上抓到一个爬城墙逃跑的老刽子手,会不会是我爹?”
       匡委民正不知如何作答,没想到平常耳背的公公却把儿媳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慌忙替儿子答道:“亲家公在城步当差,怎么会到都梁来了呢?这年头什么样的谣言都有,别信那么多。”
       民兰在集市上忙于卖竹篓,也没听仔细,见公公这般说,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再深究了。
       仿佛是心灵感应,这一晚的后半夜,陈民兰从梦中惊醒后再也睡不着,总是感到父亲的影子在床前晃荡。她没有惊醒丈夫,起来点上灯感觉才好了点儿。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公公在隔壁喊着儿子的小名说:“狗砣,我们不是大富大贵的府第人家,灯油可是用钱买来的!”
       民兰把灯吹灭,心烦躁得厉害,到天亮都未能合眼。她起床洗漱后,准备回娘家向哥哥打听一下父亲的情况。可是尚未开口,比她起得更早的公公把已经扎好了的竹篾货放在她的身前,叮咛说:“今天是东乡的集,去那里路远,得早一点儿上路,早餐缠在担子上,饿的时候在路上边走边吃。”
       陈民兰只好挑着担子上路,但她没有完全听公公的直接去东乡,而是进城回了娘家。
       陈民兰来到乔家大院,发现娘家大门由“铁将军”把守。想着哥哥可能到衙门点卯去了,正准备离去,一位过去的邻居看见她就打招呼:“民兰,你还知道回来看看呀!”
       陈民兰听出这位邻居话中有话,就问:“婶娘,你知道我哥哥去了哪里?”
       “怎么,你还不知道你爹在牢里吗?”
       “你说什么,我爹犯的什么法?”陈民兰惊呆了。
       “我也不知道。”邻家婶娘说,“你最好还是去衙门里问问。”
       陈民兰心急如焚地来到衙门,蒋秋生见陈民兰挑着一担竹篾货,心里老大不高兴:“陈民兰,你还是人吗?你爹今天就上路,你还有心思去赶集做生意?”
       “我刚刚才知道,蒋叔叔,我爹到底犯了什么王法?”
       蒋秋生一听,心里就明白匡家父子没有把话转告给她,只好又把陈文虎交代过的事重述一遍。陈民兰泪如雨下:“蒋叔叔,你帮我去说说好话,我想跟爹见上一面。”
       蒋秋生为难地说:“现在不行了,马上就要开斩——不如这样,你找个地方把货寄存了,再去法场等候。我把游街的时间安排紧一些,到了法场让你们父女有见面说话的时间。”
       陈民兰千恩万谢,把一担竹篾货寄在衙门附近的店门口,从扁担上取下两个早餐用的烤红薯,又用身上仅有的三个铜板买了几个包子,一并用手巾包好。杀人的洋号声很快就从衙门传出,陈民兰不敢逗留,一口气就跑到了一家坪法场。
       当她坐在法场的草坪上,肚子立即唱起了空城计,虽然手里有包子、红薯,但她不敢动,那是留给父亲“上路”吃的。
       坐了一阵,她突然感到不对劲了,环顾法场四周,空空荡荡不见一人;抬眼眺望,玉带桥那头也全无动静。这异样的清静使她感到不安,她在心里猜测:莫非衙门里突然变卦不斩人了?
       转而她又想到也许是自己太性急了,杀人还要游街,不会有那么快。
       陈民兰又耐心地坐了好一阵,后来终于按捺不住了,这时她看到陆陆续续有人从城里回来路过这里,便忍不住上前打听:“过路大哥,听说今天一家坪办人,怎么还不见动静?”
       那过路人看了陈民兰一眼,突然笑出了声:“你就在这里等着看杀人?刽子手陈文虎已经在西门教场坪给枪毙了!”
       陈民兰如五雷轰顶,一路哭着来到教场坪,蒋秋生迎上来对她说:“你怎么现在才到?我们等了你好久,陈师傅知道你要来,不肯吃衙门为他准备的酒菜,一定要吃你送来的东西。”
       “我、我去了一家坪……”陈民兰嗫嚅说。
       “看样子,你们父女真是没有缘分,一家坪是过去的旧法场,如今知州大人投靠了革命党,要用教场坪作刑场。你父亲是都梁第一个被执行枪决的‘犯人’。你来了正好,陈师傅就交给你了。”
       陈民兰不再与蒋秋生说话,她一眼看见躺在血泊中的父亲,不顾一切扑上去,连那包食物掉在地上都浑然不知:“爹,女儿对不起你,你养我这么大,没有得到半点儿回报,连最后的‘上路食’都没吃上!”
       这时,匡委民也赶了过来。夫妻俩望着陈文虎的尸体一筹莫展,直至几个背尸汉过来谈生意才想起该让死者入土为安。为了实现父亲的遗愿,陈民兰低声下气跟丈夫商量:“狗砣,我哥哥正在逃命,爹的丧事归我们办好吗?”
       “你说丧事怎么办呢?”匡委民的表情很不自然。
       陈民兰本想买一具劣等棺材,再请几个道士简单超度一番,但看见丈夫的脸色很难看,就在心里打消了这个念头,忙改口说:“我爹是个知趣的人,他只求一床草席裹尸,请几个背尸汉葬在乱坟岗。”
       匡委民不再多说话,就与背尸汉讨价还价起来。背尸汉以陈文虎是刽子手杀气重为由,漫天要价,竟扬言没有一两银子宁愿回破庙睡大觉。正争执不下,匡海鹰怕儿子吃亏,也特地从家里赶来“掌本”。他一听就大骂背尸汉:“你们这是趁火打劫,埋一个死人要一两银子?我们也是干苦力活的,凭什么这些钱要给你们白赚?”
       匡海鹰本想吓唬他们,以达到砍价目的,岂料背尸汉以为他们真要自己干,就走开了。匡委民急了,埋怨父亲说:“这下好了,真要自己干了。”
       “贱骨头,天生要饭的命!”匡海鹰认了真,冲着背尸汉的背影啐道,“自己干就自己干,我去山上挖坑,你两口子把尸身抬到一家坪去。”匡海鹰说着就要回去拿锄头,才走几步又有所顾虑地对儿子说,“狗砣啊,枪毙的人晦气重,我看你还是不抬为好。”
       “我不抬谁来抬呢?”狗砣没好气地说,转而又向陈民兰发牢骚,“你爹就是瞧不起女儿,连死都想着不给他的儿子添麻烦。”
       本来一直在忍耐的陈民兰再也忍不住,哭道:“我爹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背到山上去埋。”她一咬牙,果然把父亲的尸体背上了肩。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没走几丈远又放了下来。这时,匡委民看看妻子又看看父亲,正左右为难,两个道士走过来拉生意:“要做法事么?花点儿小钱,亡者在阴间少受苦难。”
       匡海鹰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去去去,连背尸汉都请不起,哪里还有钱请道士。”
       道士讨了个没趣,才离开几步,就被陈民兰叫住了:“两位师傅请留步,我要给亡者做法事。”
       匡家父子吃惊地看着陈民兰,匡委民见父亲给他使眼色,就说:“你疯了?做道场得花很多钱。”
       “这是我们陈家的事,你们放心,我不会花你们的钱。”民兰用不屑的口气对匡家父子说。
       两位道士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位走过来用不信任的口气问她:“这位当家的说得对,做道场得花钱,你拿得出吗?”
       “我敢请你们,自然拿得出钱。”陈民兰在身上摸了一阵,最后摸到耳朵上,取下一对金耳环递给道士,“这个够了吗?”
       “够了,还要不了这么多。”道士跟民兰说话,眼睛却看着匡家父子。
       “你们不必看别人,这金耳环是亡者给我的陪嫁,我现在要还给他,”陈民兰哽咽道,“我还欠他很多,已经没办法还了,只望二位尽心作法,让他早登仙界早享福。”
       “一定,一定。”两位道士异口同声。
       陈民兰为父亲买了一具不算很差的棺材,又在刑场就地扎了一个灵棚,然后向父亲生前的朋友发了丧讯,披麻戴孝在父亲灵前做了三天简易道场。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蒋秋生及一班公差、衙役前来吊丧,匡家父子也来了。陈民兰接待了蒋秋生一干人等,却退还了匡家的“奠仪”。
       陈文虎入土为安后,陈民兰搬回了娘家。匡委民来接过她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一天,匡委民又来时,乔家大院的一位老人告诉他,陈民兰去云山妙尼寺找她姑姑妙湛师父去了。匡委民知道民兰不会回心转意了,为了挽住面子,他主动给民兰写了休书。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尾声
       父亲在眼皮底下被抓走,对陈民生来说,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刻骨铭心的。但是,为了保住陈家的香火,父子俩只能忍痛选择分离。
       陈民生知道,这一别就是阴阳相隔,因此,他一回到罗溪老家,就设了父亲的灵位,每天早晚烧香供奉。
       陈民生的老家地处雪峰山腹地,这里天高皇帝远,几乎与世隔绝,距离最近的驿道也有十余里山路。纵如此,他仍然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只要村口那棵古银杏树下出现陌生人,他就躲起来。在法场上杀了那么多人,他早已看淡了生死,他之所以恋世,无非是为了父亲的遗愿——陈家香火的承传。
       几年过去了,当他的心安定下来后,就用从城里带回的银子买了几亩上等好田。以后,他就在自己的田边搭棚而居,藉此抛开那种被官兵追捕的阴影。
       民国三年,陈民生娶了一位周姓女子为妻,次年生下儿子陈传德,接着又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其中两个夭折。夫妻俩男耕女织、抚育儿女,日子倒也过得平稳,但是,每逢清明或春节,陈民生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都梁——他想念妹妹,想认父亲的坟……只是他没有把握,他担心去了后还能不能回来。望着几个未成年的子女,他只好打消了去都梁的念头。
       陈民生有好几次在子夜惊醒,回想起梦中与父母、妹妹团聚的情景,再也无法入睡,直至泪湿枕巾。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了却夙愿。
       村子里也有人偶尔去都梁,并带回一些信息,但陈民生不敢去问,害怕听到对自己不利的坏消息。那些信息经过无数次的口头流传,最后由他的孩子们带回家里——皇帝彻底垮台了,那些推翻清廷的革命党人似乎也没占到大便宜,外面正在大开仗……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外面的世界虽然几度天翻地覆,但对身处深山的陈民生来说,除了年纪慢慢变老、儿女一天天长大,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民国十三年冬,都梁城里一位做山货生意的商人进山收购兽皮,他投宿陈家竟然没有认出陈民生来。这让陈民生明白,他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山民。这位商人带来了许多令陈民生震惊的信息——当年追杀他父亲的那两位都督上台没多久就被暗杀了,不仅如此,许多双手沾满革命党人鲜血的朝廷命官都摇身一变成了民国新贵,甚至连下令枪毙陈文虎的龚鹤畴在清朝改换民国的时候也是官封原职。
       这些信息促使陈民生决心回城里去看看。
       民国十三年岁末,陈民生带着十岁的儿子陈传德回到阔别十多年的都梁城。
       十多年过去,都梁城楼数易大王旗,他在半边街匡家没有找到妹妹,再去衙门打听蒋秋生,就有人认出了他。那些官兵们不仅没有要抓他的意思,还表现得比较友好——这时他才相信皮货商人没说假话,自己虽然杀人如麻,却与现今的政府没有丝毫瓜葛。
       在几位官兵的热心指点下,陈民生在五里井老街找到了蒋秋生。
       蒋秋生很老了,口齿不清,好在陈民生对他很熟,基本上能够知道他在说什么。
       蒋秋生告诉他,陈文虎葬在乱坟岗,陈民兰在坟前立了石碑;陈民兰回到娘家住了一阵,后来出家了;陈民兰回过罗溪老家,但没有找到哥哥……
       次日,陈民生买了祭品,带上儿子给父亲上坟。在一家坪乱坟岗的坟群中,陈文虎是唯一立了石碑的。
       陈民生在城里停留了多日,这期间,他找遍了都梁近郊的所有寺庙,也没有打听到妹妹的下落。
       旧房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屋里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唯一可以带走的是祖先的灵牌。当陈民生搬动父亲的灵位时,发现了妹妹留给他的一张纸条:
       哥哥,我已出家,若有缘,可叙兄妹之情,无缘,则勿相强求。
       陈民生欣喜不已,即交代新屋主,将来妹妹若回来,就要她去罗溪陈家寨找他。
       陈民生父子返回了罗溪。以后,每到清明节,他都会去都梁给陈文虎扫墓,同时也顺便打听民兰的下落。直至1988年陈民生去世,兄妹俩都未能见上一面。
       1991年,都梁城市扩建,乱坟岗被纳入开发区版图。陈传德得到消息赶来时,乱坟岗已被夷为平地,他在工地上找到了祖父的墓碑,政府按规定给他补发了一笔“迁坟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