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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悲情]断肠草
作者:贾兴安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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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生为爱情而生的女人,比断肠草还要娇艳炫目,直叫人意乱情迷。当亲情遭遇情欲,当情欲遭遇真爱,当真爱遭遇屈辱时,男人们又将如何抉择?哥哥木讷隐忍,弟弟风流张狂,土匪多情重义,且看他们如何演绎一段生死孽情……
       第一章雨中浴情
       夏日的午后,一轮耀眼的毒太阳在纯净的蓝天上斜吊着,火辣辣的,热得不像天的样子,倒像一面发烫的鏊子。热风炙烤的肌肤,仿佛被群蜂蜇了,小路上的尘土燎烤着脚底,使人恍若踩在一条火龙的脊背上行走。
       今天像往常一样,二喜是去外乡一个叫留马营的村子出诊。看完病人后吃过午饭,二喜冒着酷热的日头往家赶。此刻,田间小路上没有一棵树木,风的绝迹似乎使空气凝滞住了,阳光像针芒一样撒在可及之处。二喜挎着药褡裢,咧着嘴,一边刮甩脸颊上的汗一边赶路。这时,忽然有一股狂风袭来,险些吹跑了二喜头上的斗笠,天说阴就阴了。二喜正疑惑着天是不是要下雨了,地面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接着闪电突兀而至,凌空响起一声炸雷,铜钱大的雨点儿砸了下来。
       二喜惊叫一声,抱着斗笠四处看看,见路边除了庄稼地,只有西侧矗立着个大麦秸垛。他慌慌张张飞奔过去,双手一把把揪拽着麦秸,转眼之间就掏出一个浅浅的小洞窝,然后摘下斗笠,抱紧药褡裢,蜷缩着身躯钻了进去。
       这时,噼里啪啦的雨点朝地面倾注着,尘土弥漫的路面上和干燥灼热的田野里,咆哮着冒起一片白茫茫的气浪。
       在迷迷蒙蒙的雨帘里,一个女人跌撞着闪现出来。她的身影歪歪斜斜,蹦蹦跳跳,双手举着一只小竹篮,罩在头顶上,拖泥带水、踉踉跄跄地朝麦秸垛跑来。
       她叫春鸽,今天是去桑树寨姨家串亲戚的。再过半个月,她就要出嫁到黄塔了。娘叫她去一趟桑树寨,一是报个喜,二是叫姨抽空到赵村集来一趟,帮她做几条陪嫁的被褥和新衣裳。在姨家吃过午饭,春鸽感到身体不舒服,就急着带上姨捎给娘的几张煎饼,匆匆往回返了,但走到这里离村子还有三里地时,便突然遇上了这场暴雨。失魂落魄之时,她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个麦秸垛,便跑了过来。
       二喜见有人来避雨,连忙支起身子,抓住身旁的麦秸,一把一把将麦秸洞揪大腾出一片地方,并往一旁缩缩身子,冲她喊道:“快进来,凑合一会儿吧,这雨下不久的。”
       春鸽看二喜一眼,见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儿,且长得浓眉大眼,心里稍微有些犹豫。大雨更加狂暴了,她顾不得许多了,摘下头顶的篮子,猫腰钻进了麦秸洞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小路上、田野里的积水越来越多。
       春鸽窝进麦秸洞,将竹篮扔在外面,拿手刮刮脸颊上的水,将大辫子从肩后掏过来,拨弄几下头发,纷飞的水星溅了二喜一脸。
       二喜抹一把脸,蠕动一下身子,膝盖便碰到了春鸽的后背。
       春鸽扭过头,侧过身子,朝里缩缩,红着脸说:“对不起,水弄到你身上了。”
       二喜不敢抹脸了,连声道:“没事儿,没事儿,本来就下着雨咧。”
       春鸽挽起衣袖,拧拧裤腿上的水,绾了绾,见露出了白生生的小腿肚,觉得不妥,就又放下来,然后抱起肩膀看着外面的雨。
       二喜拘束地曲着身子,斜眼看看春鸽,见她全身被淋得精湿,衣裳全溻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黑亮油光,一缕缕抿在额头和耳边,从里面渗出的水渍,像淋漓的大汗在脸颊上流淌,辫梢尖儿渗出的一滴小水珠,渐渐涨大着掉下来,滴在她沾满烂泥的脚面上。
       看到她被淋成这个样子,二喜不由自主地说:“这雨真大,让人躲闪不及。”
       “可不是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春鸽应了一声。
       “六月里,好有这天。常言说,一落一个泡,一落天就好。这种暴雨,来得急,走得也快。”二喜有点儿安慰她的意思。
       春鸽打了个喷嚏,乜斜着眼看看他,见他身上没怎么湿,便说:“你怎么没挨淋?”
       二喜歪歪肩膀说:“刚一掉雨点儿,我就钻进来了。你这是干什么去呀?赶上了这场大雨。”
       “俺去姨家串亲戚。”
       麦秸洞里的两人说着话,空气渐渐活泛起来了。外面的大雨一阵紧似一阵。
       春鸽稍微放松一下身子,见他怀里抱着个药褡裢,扬扬眉问:“你是看病的先生?”
       二喜笑着看看她,说:“你认识我?”
       “没见过。”春鸽仔细端详他一眼,赞叹道,“咦!看你岁数不大,竟会给人治病!”
       二喜脸红了红,用手将一撮垂下的长头发挑到头上,笑笑说:“这没什么,我从小就喜好这个。”
       春鸽揉揉有些发痒的鼻子,带着哑音说:“真是巧了,躲雨碰上了先生,我正说回家到俺集上‘福得堂’那儿去瞧瞧病咧。这两天我头晕、恶心,吃不下饭,夜里老做噩梦,现在你闲着没事,就给我号号脉,看看是怎么回事吧!”说着,她将绾起的袖子又朝上捋捋,伸到了二喜跟前。
       二喜的心怦怦跳了两下,满脸涨得通红。他把身子往后缩缩,偷偷将手掌在麦秸里搓两把,像掩饰羞臊似的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
       切脉的时候,二喜眯起双眼,偷偷地从侧面仔细打量春鸽。
       她上身穿着淡黄色的碎花细纱上衣,下身穿着葱绿单绸裤,脚上穿一双沾满湿泥的蓝斜纹布鞋,年纪大约有十七八岁。她半边光滑白皙且又鼓囊囊的小圆脸上,泛起一片由浅入深的红晕,样子像八月里熟透的苹果;她的耳垂圆润,吊着一枚翠蓝色椭圆形耳坠,与薄俏的耳轮浑然一体,正伴着她轻轻的喘气而微微抖动;她的嘴巴小巧,唇线清晰,撅翘着似启似合,似嗔似怪;她平视着雨幕,不停地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又浓又密,垂下去黑黝黝,抬起来亮晶晶,细弯的眉毛轻轻跳跃着,宛若一条飘扬的柳叶……她均匀地呼吸着,饱满的胸脯起起伏伏,又湿又薄颜色又浅的褂子里那依稀可辨的尖俏奶头,牵动突兀而结实的乳房颤颤悠悠,像是两只肥大的鸽子,正卧在她怀里兴致勃勃地仰着头嬉戏……
       二喜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异性。春鸽身上浓郁的少女气息,伴着新麦秸的温馨,像醇酣诱人的酒香萦绕着二喜,令他沉醉、迷惘、幻想。他贪婪地翕动着鼻腔,呼吸加重,全身燥痒,手心和额头顿时溢出了一层细汗。待发现春鸽回头略显惊讶地看他时,他满面绯红,慌忙垂下了头。他拿手指头轻轻触摸着她绸缎般光滑的手腕,感觉到她的脉搏在和自己的心脏一起跳动,并在臆想中幻觉出她的热血顺着指尖,像外面的大雨一样注进了自己的血管。此刻,他真想永远捏住她的手腕不撒手。
       “行了吗?”春鸽看看他低垂的头,本能地感觉到了他的异样,轻声问道。
       二喜从遐想中抬起头来,正好迎住她投出的一瞥。他像被蛇咬了似的,颤抖着丢开她的手腕,嗫嚅道:“行了,行了。”
       “我害的是什么病呀?”
       二喜心猿意马,喃喃道:“你没事,没事,可能是伤风了。”
       “那怎么办?该吃点儿什么药?”
       “噢!”二喜懵懵懂懂,信口说,“回家熬一碗姜汤,喝下去就没事了,你再挨雨淋,更不沾光,唉,不沾光,你应该盖……”二喜说着,想脱下自己的单褂给她披上,又觉不妥,挑挑眉道,“你拽几把麦秸,把身上捂住吧。”
       春鸽在身边揪了几把麦秸,盖住腿,又抓一把抱在怀里,看看他说:“哼,你这手艺不怎么样,要是只喝一碗姜汤就好了,我这好几天的病,就不是病了。”
       二喜回过头来,偷偷看看她,认真地说:“你是伤风了,脉象里说,你是火攻心,内热,最近,你一定睡眠不好。”
       春鸽眨眨眼皮,闪着亮晶晶的眸子道:“唉!你这才说对了,我这一段心事挺重,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家里有难事啦?”
       “我快出嫁啦!”春鸽看着他,拉起长音说。
       “啊!”二喜惊叫一声,心里“咯噔”一沉,身子晃晃,膝盖便顶住了她的后背。
       “你怎么了?”春鸽也一惊,瞪大眼睛看着他。
       二喜朝后缩缩身子,不搭理她,虎着红脸看外面渐渐变小的雨水。春鸽看看他,也不吭声了,低着头抠脚面上的泥皮。
       稍顷,二喜问:“你是哪村的?要嫁给谁?”
       春鸽想了想,却反问他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是哪村的?”
       “黄塔!”二喜冷冷道。
       “黄塔?”春鸽惊叫道,抬起头来,仔细看看二喜,“岳先生和大喜……”
       “那是俺爹和俺哥。”
       “哎呀!”春鸽哈哈笑了,前俯后仰道,“真是芝麻掉进针眼儿里了!”
       “怎么回事儿?”二喜觉得蹊跷,皱着双眉问,“你笑什么?我的医术比他们都高,方圆十多里的人,没人不知道我,可你怎么只知道俺哥大喜?”
       春鸽仍在呱呱大笑,并推推他的腿说:“我很快就是你嫂了,咱一家人躲在这儿避雨,还忸怩得不行,真可笑。你是叫二喜吧?我去过你家两次,都没见着你,可我早知道你,你跟你哥真像两个娘生的,一点儿都不像。”
       二喜闻声,头颅像膨胀似的大了起来。他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哥哥大喜笨头笨脑的形象。大喜的婚事他知道,已经订下了,六月十六典礼,嫂子是赵村集赵怀印的大闺女,名叫春鸽。当时,他因一直忙着出诊,没见过这个未来的嫂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未来的嫂子春鸽,会是眼前这个美若天仙般的大姑娘。
       “你怎么还不高兴?”春鸽此刻大方多了。
       “我有什么高兴的,又不是……”二喜长嘘一口气,欲言又止。
       雨已经停了,积水在路边和打麦场上哗哗流淌。
       二喜从麦秸窝里钻出来,拿起斗笠,挎着药褡裢,脸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厚重。
       春鸽看着二喜高大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也钻出了麦秸窝。她拾起泥地上的竹篮,踏着积水走到二喜身边,想了想问:“二喜,你今年多大了?”
       “属猪!”二喜怏怏不快应一声,使劲甩了甩长头发。
       “噢!”春鸽若有所思地呻吟一声,“咱俩原来同岁!”
       二喜扭着脑袋,眯起眼睛茫然地看看春鸽,发现她不但长得艳丽无比,而且身段更是妙不可言。她既丰满又不失窈窕,隆起的胸脯,鼓胀的丰臀,流畅的肩臂和绾着裤管露出的白生生像藕似的小腿肚,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仿佛一尊珍贵又精美的玉器那样玲珑剔透,高雅素洁。想起她即将嫁给哥哥大喜那个大憨瓜,二喜默默在心头叫苦不迭,那不正是人们常说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么?
       “你……”二喜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他本能地想提醒她,这桩婚姻对于她来说很不公平,为什么要葬送自己的好日子呢?然而,他不能开口,大喜毕竟是他的亲哥哥呀……
       “你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春鸽挎起竹篮,神色凄然地说,“我心里明镜似的,你比你哥强多了!”
       这时,春鸽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初与大喜相亲时的情景——
       春鸽到“济世堂”来之前,父亲赵怀印都给她交代过了。这大半年来,被岳先生治好腿病的父亲,总是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岳家在这一带的好名声。因此,当她得知父亲让她嫁给大喜以后,脸上虽羞得泛起了红晕,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她不是因岳家有恩于父亲而去替赵家还情,而是觉得到这么好的人家里做媳妇,一生一世都不会受半点儿委屈。她一遍遍地幻想和猜测着看见大喜的情景,想象他一定是个才貌双全、情深意长的好儿郎。可是,当她真的见到了大喜,不由感到有些失望。
       大喜厚嘴黑脸,粗手大脚,木讷愣怔,满面的痤疮疙瘩紫里透红,像是个大麻子。如果单看相貌,这也没什么,可大喜太蔫乎了,他栽着脑袋,干巴巴地坐在那里,搓捏着手指头一言不发,这让春鸽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两人枯坐了不知多长时间,大喜仍不抬头,也不说话,头上的大汗像小溪般淙淙往下淌。
       春鸽终于忍不住了,把扇子递到他面前,先开口道:“你怎么这么热?”
       大喜不抬头,接过扇子摇了摇,用手刮刮汗水,仍然不说话。
       春鸽气得站了起来,大声说:“你是不是哑巴?”
       大喜一惊,歪着头结结巴巴道:“不……不……,我……不……不是哑巴!”
       “那你怎么不说话?”
       “我……”
       春鸽说:“你是不是不愿意俺?”
       “不是,我是怕你不愿意俺。”大喜终于说了一句囫囵话,但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回家以后,春鸽心灰意懒,怨气填胸,但父亲赵怀印却已经和岳先生将她和大喜的婚事定了下来。
       赵怀印将大喜赠送春鸽的戒指往她手里一塞,劝慰道:“不是大喜生过病丢了医道,哪轮得上咱嫁人家的福分?你算什么人?还嫌人家憨,人家是大户人家,又老实又厚道,咱一个穷人家的女子,只有配这样的人家,才能安安生生过好日子。”
       碍于父亲的面子,春鸽没再说什么,但却一再申明她不会立即嫁到岳家。
       岳先生对春鸽却十分中意。几天之后,他领着大喜,从村里借了一辆马车,给赵家送去了彩礼,并议定在六月二十二日这天举行结婚典礼。但几天后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春鸽自己主动提出将婚期提前到六月十六日。
       此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五月中旬,地里的小麦熟了。这天上午,赵怀印领着老伴、春鸽还有15岁的儿子春生,到西坡自家的二亩地里割麦子。刚到地头上,赵怀印就看见麦地被人盘腾得倒伏了一大片。他走进去一看,见里面躺了一个人。赵怀印吓了一跳,拽住他翻翻身,见这人浑身是血,身子还蠕动了一下。突然,这人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救救我,救救我,我渴……渴……”赵怀印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他救回了家。春鸽留下来照料这人。他伤得不很重,左肩上被刺了一刀,血已经凝固了。他喝了几口水,立马就精神了,坐起来自己撕下一块衣襟,包住了伤口。见春鸽跑前忙后,还给他做饭,他就跪下给春鸽磕头,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春鸽做好饭,见他自己不能端碗吃,就坐在他身边喂给他吃。那人吃罢饭,捂着脸哇哇哭开了,说今生今世忘不了春鸽,并说自己是西边山里人,姓牛,小名孬孩儿。春鸽问他被什么人打伤了,他却不说,站在门口朝街里看看,说:“我记住这个地方了,事后孬孩儿一定厚报大恩。”说完,他就要朝门外走。春鸽拉住他,说:“你的衣裳都是血,换上俺爹的布衫吧。”孬孩儿看看她,眼里噙着泪花,换下血衣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件事本来就算完了。但过了几天,这个叫孬孩儿的汉子竟然又来了,并领着四五个人,提了半麻袋铜钱。他一进门,就给春鸽和赵怀印下跪,还将半麻袋铜钱放到桌子上。春鸽和赵怀印大惊,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这时,孬孩儿跪倒在赵怀印脚下,将头在地面上磕得咚咚响,说:“大叔,我要娶春鸽,求求您老人家,让春鸽嫁给我吧,我会像侍候亲娘一样侍候她!”赵怀印闻声大怒,勃然变色道:“你这歹人,我救了你,你却起了坏心,我真是瞎了狗眼!刚才算你放屁,我只当没听见,拿上你的臭钱,快滚,要不然,我找人把你打出去!”说着,提起那半麻袋铜钱,扔到了门口。跟着孬孩儿来的那几个汉子,见状围上来,看着孬孩儿说:“大哥,这老家伙不识抬举,你说怎么办?不行把这闺女抢走算了!”孬孩儿沉着脸站起来,冲那几个汉子骂道:“都给我滚开,站远点儿!”说着,他把那半麻袋铜钱捡回来,冲赵怀印作揖道:“好大叔,算我刚才放屁,求你老人家把这点儿钱收下,我立马走人,要不,你除非打死我把我抬出去。”赵怀印见这个孬孩儿挺难缠,心里先怵了,就将铜钱收下,说道:“这行了吧,我救了你,你给了我钱,咱们两清了,你快走吧。”孬孩儿二话不说,抬脚领着一帮人走了。
       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又领着那帮人来了,敲开门后,他又“扑通”一声给赵怀印跪下,说:“大叔,孬孩儿今儿个来,只想问你一句话。”赵怀印大惊,忍着怒火道:“问我什么话?”孬孩儿说:“我怎样做,你才答应把春鸽嫁给我?”赵怀印吓得“咣当”一声将门关住,在里面骂道:“畜生,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翌日清早,春鸽打开门,见孬孩儿蹲在门口抱着肩膀抽烟,吓得尖叫了一声,连忙叫来了赵怀印。赵怀印拉开门出去,看见孬孩儿圪蹴在门旁,地下磕了一堆烟灰;他领来的几个汉子,全滚在街边的墙根下睡觉。赵怀印恐惧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知该怎么对付这个死皮赖脸、软磨硬泡的汉子。他想,这家伙如果要来硬的,恐怕早就把春鸽抢走了,看来他还是个有良心的人,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下毒手。冷静下来,他心平气和地对孬孩儿说:“好汉,我姓赵的求求你了,我叫你声爷,你别再找事儿好不好,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孬孩儿说:“叔,你和春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知道现在这么做很对不起你,可我管不住自己!春鸽太好了,回去后我吃不下,睡不香,满脑袋里全是她!大叔,我今生今世一定要娶了她,你说要我怎样去做,你才能答应我?”孬孩儿一边说着,一边像孩子似的哭了,揉着通红的眼睛哽咽道:“大叔,你要不答应,我每天夜里都来!你要一年不答应,我一年都来求你。叔,可怜可怜孬孩儿吧!”赵怀印看着孬孩儿泪水涟涟的样子,一时语塞了。他叫苦连天地想了想,突然说:“你要想娶春鸽,除非给我送来一麻袋银元!”当时,他说的是一句气话,意思是想为难孬孩儿,让他死了这条心。不料孬孩儿闻声大喜,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似的对赵怀印道:“谢谢大叔!谢谢大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孬孩儿的心就放到肚里了。可你得把春鸽给我留下,等我带着银元来接她。”说完站起来挥挥手,领着街里站着的几个汉子便走了。
       孬孩儿走后,赵怀印想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心里不由一阵后怕。
       春鸽娘也埋怨他说:“你不该答应他那个话,要是那个二百五真给你弄来一麻袋银元,咱可怎么办?”
       赵怀印嘴上挺硬,大声道:“说得轻巧,他会屙银元啊?”
       这时,春鸽揉着眼睛,从里间屋出来,抱住赵怀印哭着说:“爹,我害怕,让我赶快出嫁吧!”
       于是,第二天,赵怀印立即找到岳先生,提出将结婚之日改在六月十六日,意思是小麦收完了,占个六六大顺,早点儿让春鸽和大喜拜堂成亲……
       想到这里,春鸽无限幽怨地瞥了二喜一眼。雨终于住了。她头也不回地踩着泥水走了,二喜呆呆地望看她沉缓的步履,觉得那一步一步都重重地踏在自己旌旗摇曳的心上。
        第二章喜宴苦酒
       六月十六这天,大喜的婚礼如期举行。
       岳先生一生行善,如今虽不再行医,但恩泽遍及乡野,村里村外得知大喜完婚,纷纷前来贺喜。岳家宅院“济世堂”内张贴对联,高悬灯笼,里里外外拾掇一新。流水筵席从家里一直摆到土冈下的街面上,热闹非凡。
       岳先生之所以把婚礼办得如此铺张,是因为心里高兴。两年前,他让两个儿子大喜和二喜代自己出诊行医,大喜的医道始终在弟弟二喜之上,但是去年春天,大喜突然患了一场奇怪的大病,昏睡了三天,醒来后居然不认识字了,一个药方也记不得了,而且性情变得十分木讷。这让岳先生心急如焚,也对大喜怜悯不已。好在如今大喜终于完婚了,娶了春鸽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俊媳妇……
       中午时分,前去赵村集接亲的队伍伴着三声火铳的轰鸣,抵达了黄塔村。随后,鞭炮彩旗开道,箫乐响器引路,唢呐鼓钹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簇拥着两乘八抬大轿,缓缓朝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的“济世堂”走来。
       此刻,在喜气洋洋的人群中,唯有一人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他便是二喜。他表情阴郁地站在院南大椿树下临时垒起的火灶旁,沉着脸一袋接一袋抽烟。
       掌勺的是个肉头的汉子,叫老栓。他见二喜站着不动,就说:“二少爷,炮响了,你嫂进村了,你怎么不去接?”
       “挤不到跟前。”二喜怏怏应了一句,捏起一个水氽的丸子说:“老栓,怎么这么淡?像嚼劈柴,一点味儿都没有。”
       “淡?”老栓眨眨小眼睛,将一个丸子丢进嘴里嚼了嚼说,“不咸不淡正好啊,八成是你的嘴没味儿吧!”
       面对哥哥大喜这场气派不凡的婚礼,二喜苦不堪言,如丧考妣。
       自从那个雨天,二喜和春鸽挤在麦秸垛里避雨,并得知她就是自己未来的嫂子后,他就变得心神不定,烦躁不安起来。不知怎么,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恨未来的嫂子春鸽,恨自己的亲哥哥大喜。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很没有道理,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随着大喜与春鸽婚礼的日益迫近,他变得愈加消沉和孤寂,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内心却像破堤的洪水那样喧嚣和狂暴。昨晚,按照黄塔村的婚嫁习俗,管事者让他为大喜压喜床,他心里不乐意,可嘴里却说不出,就窝了一肚子火,还借从饭里吃出来一个苍蝇为由,气冲冲地摔碎了一个瓷碗。岳先生骂他几句,他没吃完饭,就黑着脸离开了堂屋。
       大喜蹑手蹑脚跟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二喜,我要娶亲了,这几天,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难道要我整天笑吗?”二喜耸耸肩,不屑一顾地说,“你娶媳妇,我有什么可笑的。我高兴了,你不吃醋啊?”
       大喜笑笑说:“爹早说过,等我的事一办完,接着就给你张罗,你娶的媳妇肯定比赵村这个闺女好得多。”
       二喜皱紧眉头,鼻子里“哼”一声道:“我可没有你那种艳福啊!”
       夜已经深了,二喜迟迟不肯去给大喜压床。岳先生催了几遍,他才悻悻来到东屋,冷冷地对大喜说:“夜里,我有时候爱尿床,先说清楚了!”
       躺在大喜的喜床上,二喜闻着新褥子新被子散发的温馨气息,想想明天夜里俊俏的春鸽将在这里和大喜搂抱着入衾,一颗心就像掉入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幕一幕地回忆与春鸽在麦秸垛里避雨的情景……床那头,大喜睡得正酣,鼻腔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二喜打了个寒噤,冲墙上啐了一口唾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终于熬到黎明时,他恶狠狠地冲床上撒了一泡骚尿……
       大门外的乐器更加急切地吹打起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裹着一股浓烟,从院墙外的街路上腾空而起。二喜撇嘴吐出一团烟雾,看见门楼和院子里的人闪开了,两排大大小小的脚尖,夹着一条窄窄的铺展开的红毯,从大门楼里一直延伸到堂屋门前。他的心悬吊起来,脸色更加阴沉。他知道大门外有人正用谷秆裹着鞭炮在燎烤花轿,随后,新娘春鸽将步出花轿进入岳家大院。
       须臾之间,新娘春鸽被两位十全妇人搀扶着,款款地迈过了大门的门槛。二喜看见,今天的春鸽涂脂抹粉,描眼画眉,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龙凤霞帔和淡粉碎花裤裙,格外漂亮。她嘴角微翘,笑靥嫣然,顾盼自如,雍容淡雅,落落大方。当她踏着绣花锦鞋莲步轻盈地翩翩走进门洞里时,突然停下了。她看到脚下红毯上放着一只马鞍,就想绕过去。但左右搀扶她的妇人,却拗着她的胳膊,要让她迈过去。她抿嘴一笑,扭着身子就是不肯过鞍。左边一位妇人用脚将马鞍朝她脚下踢踢,搡拽她一下,她踉跄一步,闪个趔趄,便跳了过去。这时,围观的人群欢声雷动,不知谁亮着嗓门高声叫道:“好马不把双鞍备,好女不嫁二夫男。”
       春鸽踩着红毯,款款朝当院走来。两旁一些女人,手里扬着铜钱和麦麸,冲她头顶撒“喜钱”。她歪着头,不停地躲闪,并借机闪烁着大眼睛在人群里瞟来瞟去,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是在寻找二喜。
       半月前,春鸽在麦秸垛里避雨后回到家,就病得躺倒了。她发烧、头痛、咳嗽、浑身酸痛、眼睛憋胀,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浓眉大眼、白净儒雅的二喜在麦秸垛里为她号脉时,突然搂住了她,并把她按倒在麦秸垛里,撕光她的衣裳企图对她非礼。开始,她拼命挣扎,紧紧夹着两条大腿。后来,二喜咂着嘴,疯狂地在她脸上、脖梗儿上、胸脯里胡亲乱吻,并用有力的大手掰捏搓揉她胀痒的小乳头。于是,她便浑身酥软起来,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他的粗腰,两条拧紧的大腿也无力地摊开了。她幸福而又焦渴地等待着二喜,盼着他像大山一样碾压她,但这时二喜突然放开了她,“哇”的一声吼叫,朝雨幕里冲去。她懊恼而又沮丧地坐起来,泪流满面地尖叫:“二喜,你过来,抱紧我……”她惊醒过来时,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个怪梦。
       第二天,春鸽闷闷不乐地对赵怀印说:“爹,出嫁的日子还能不能变?”
       赵怀印一愣,看看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嫁大喜了。”
       “笑话,这不是小孩们玩过家家,一扭脸就不算的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我越想,越觉得大喜这人不怎么样儿。”
       “人家不怎么样儿,你算什么?你是金枝玉叶?大喜能看上咱,是咱的福分。更何况,那时孬孩儿成天来胡搅蛮缠,快点儿嫁大喜也是你主动提出来的,现在,火都烧到屁股上了,你又想变卦,龟孙子,你少给老子瞎琢磨!”
       春鸽被父亲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压下了满腹心事。
       随着婚期的临近,春鸽每时每刻都被麦秸垛里欲做未成的梦纠缠着。这个荒唐下流的梦反反复复在春鸽的脑海里浮现,使她既兴奋又苦恼。她知道退亲是不可能的了,就想,嫁到岳家,好歹每天能看到二喜。二喜干净白皙的脸膛方方正正,浓眉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显得成熟、稳重、干练;他的声音洪亮,喉咙里滚动着共鸣音,像是要把人吸进肚里似的;他在她面前,有些手足无措,惶惶不安,他不敢大胆看她,而是在偷偷地斜视;当他听说她是他未来的嫂子时,突然像变了个人,脸黑得吓人。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莫非,他是喜欢上自己了?……
       春鸽边走边想着,可是她还是没有寻见二喜。
       二喜此时从椿树下的火灶旁郁郁寡欢地走过来,木然地拥进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目光越过人头攒动的缝隙,看见哥哥大喜僵硬而忸怩地携着春鸽,正朝堂屋门前一顶红帐里走去。
       大喜今天身着黄绸大褂,头戴黑色礼帽,肩上斜挎着一条红色彩带。他四肢僵硬,手脚笨拙,走路的姿势像一只旱地的鸭子,摇摇摆摆。由于害臊和过于拘谨,他始终耷拉着眼皮,黧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上面紫色的粉刺疙瘩显得粒大籽满。他机械地拽住春鸽的衣袖,踉踉跄跄跟着她走,不时伸出另一只手,偷偷拭着额头、脸颊及塌鼻上冒出的一层汗珠。
       人群中,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大喜真是傻人有大福,怎么娶了这么好看个俏媳妇!”“我瞧呀,怕是日后大喜使不住她呀?子愚娶美妇,是祸不是福!”“婚前睁大眼,婚后半闭眼,大闺女一破身,过起日子来,有什么好什么赖呀!”……
       二喜听着人们的悄声议论,望望哥哥猥琐、怯懦的窘态,再看看美艳亮丽的春鸽,心里打个寒战,再一次感到大喜和春鸽是一对点错的鸳鸯,双方太不般配了。
       堂门前的红帐里,放着一张彩桌,彩桌上置一木斗,斗里盛有高粱,内插一秤,秤上挂一磬。大喜和春鸽在彩桌前站定后,婚礼仪式便举行了。当司仪拖着长音高声唱着“一拜天地”时,二喜发梢抖抖,痛苦不堪地扭过了头,他实在不忍目睹大喜和春鸽拜堂的情景。他咬紧牙关,腮帮抽搐着,猫腰钻出拥挤的人群,一头扎进自己的西屋,喘着大气坐在床边上抽烟。这时,院子里骚乱了一阵之后,又安静下来。
       窗外,司仪又在亮着嗓门高喊:“第四项,请主婚人致训词。”然后就听见父亲岳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忽然,二喜隔窗看见跟大喜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的春鸽,目光迷迷茫茫地闪跳着,不停地朝四周的人群里张望,似乎是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二喜偷偷窥视着她,心里跳了跳:她在找谁呢?
       其实,婚礼仪式开始以后,春鸽一直心不在焉。自走进岳家大院以来,她不顾羞涩,一边应付着婚礼,一边急不可耐地搜寻着二喜,可始终没发现那张熟悉的脸。现在,她将失落的目光从一片陌生的脸庞上收回来,沮丧地低眉垂眼,心里顿时像铅块一样沉重。
       繁琐而冗长的婚礼仪式终于结束了,大喜引着春鸽将要进入东屋洞房了。这时,人群蜂拥般喧嚣起来。趁着嘈杂和混乱,春鸽再次左顾右盼,仍然没有看见二喜。
       难道,哥哥结婚,弟弟会不在家里吗?春鸽皱紧双眉,心里空落落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道:“二喜啊二喜,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不看看我今天是什么样儿?我这身打扮,一多半是冲着你的呀!”
       片刻之后,“济世堂”院里院外的“流水席”就要开宴了。在这之前,新娘需要跟除公爹公婆以外的家人或族人认亲。岳先生是沦落到黄塔的外来户,没有族人,家里除了二喜就再没其他人了。于是,管事者找来找去,最后从西屋叫来了二喜。
       二喜极力掩饰住自己的悲哀,装出很平淡的样子。他规规矩矩走过来,表情黯然,举止木讷。
       “二少爷今儿个是怎么了?躲躲藏藏的,小叔子闹嫂子,天经地义,可你害羞得像个大闺女。”管事者在后面咕哝着。
       二喜站到春鸽面前,躲躲闪闪的目光从她妩媚的脸上悄悄滑过,一眼瞥见她正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跳,身上像被蜇了一下,慌忙耷拉下脑袋。
       “这是二少爷,小名二喜。”管事者对春鸽介绍说。
       “是吗?只听说过,没见过。”春鸽火辣辣地盯着二喜看看,施了个礼道,“见过小叔子。”
       春鸽不冷不热的话,让二喜大惑不解。他心头一震,暗想,转眼之间,她难道就不认识自己了吗?他困惑地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春鸽。
       “别害臊了,你平时能说会道的,嘎咕劲儿跑哪儿去了,还不快叫嫂嫂!”管事者说。
       “嫂嫂……”二喜恍若梦呓。
       “我原以为弟弟只是个孩子呢,没料到比他哥还高啊。”春鸽平静地说。
       “他十八了,比我什么都强,是咱家的顶梁柱。”大喜在一旁小声说道。
       春鸽跟着大喜走了,亲昵地拥着他的肩。
       二喜看着春鸽莲步轻盈、飘然离去的倩影,胸中盘缠着一团酸楚的浓雾。
       突然,春鸽站在东屋门口,迅速扭过头,莞尔一笑,又大又亮的丹凤眼睃视着二喜。发现没人注意,她的一只小手从长袖里抬起来,冲他轻盈地抓挠了几下,满目里含情脉脉。
       二喜的心怦怦狂跳。中午的筵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岳家大院自中午开宴的“流水席”,直到入夜才陆陆续续散去。
       大喜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便被一位妇人拽着走到东屋新屋,看她拿着红线,为新媳妇春鸽“开脸”。
       这妇人边为春鸽绞脸,边唠叨着:“开新脸,使新线,今年吃火烧,明年吃喜面;婆家脸,娘家脖,也喂马,也喂骡。”完了就开始铺炕。她捉住春鸽的手,抓住麦秸、棉籽和红枣填枕,寓意是“早生子”,并唱道:“今年铺干草,明年生个小(男孩)。”春鸽手里抓着麦秸,不禁再次想起与二喜在麦秸窝里躲雨的情景……
       那妇人仍然唱着:“新人进新房,全人来铺炕。先铺表,来个小;后铺里,来个女;拍拍箱,来一双。铺得被子宽宽的,来个孩子欢欢的;铺得被子长长的,来个孩子胖胖的。男枕石榴女枕莲,生个孩子做状元。状元他爹,状元他娘,记住我是状元的二大娘。”
       新床铺开了,闹洞房的也走了,屋里屋外的人都散净了。此时已值半夜时分,一轮圆圆的明月挂在中天,三星移至了正南,远远近近的夏虫吱吱鸣叫,院外街东池塘里的蛙声一片,使喧哗了一天的大院显得格外寂静和宁谧。
       大喜插上大门,在院子里转了一遭,见二喜的西屋和父亲的堂屋都黑了灯,便来到东屋,随手将门闩插紧,挑开门帘,轻手轻脚走进了里间屋。
       春鸽倚在床边,怀里搂着刚才填好的新枕头,茫然地凝视着桌上的红蜡烛出神。
       大喜咽口唾沫,偷偷看她一眼,出口长气,默默靠在床沿上,手里捏着一角蚊帐搓巴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干些什么。
       俄顷,春鸽脱下鞋,翘翘腿盘坐在床上,冷冷道:“睡吧,今天累死人了。”
       “睡吧,我也挺累。”大喜心里跳跳,很小心地应道。
       春鸽抱着枕头放到床里边,将另一个枕头扔过去,说:“你睡那头。”
       大喜接过枕头摆在东头,脱下衣裳,拿起一把扇子在蚊帐里呼啦呼啦扇了一阵,放下两旁的挂钩,将蚊帐口掖好,便坐在蚊帐里的东头,握着扇子使劲朝春鸽那头扇,并说:“天太热,我给你扇扇,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春鸽拿起自己床头的扇子,摇了摇,打了一下大喜的扇子说:“你把被子拉过去,睡吧!热了我自个儿会扇。”
       大喜放下扇子,拽住被子的一角搭住肚子,躺下来说:“我什么也不懂,往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什么事,我都不跟你打别。”
       春鸽靠在西头的床里边,默默坐了一会儿,便隔蚊帐一口吹灭了蜡烛,和衣躺下了。
       黑暗里,春鸽问:“下午和晚上,怎么没看见二喜,野小子们乱跟我闹,他也不来替我保保驾!”
       “他醉了,像一摊烂泥,一直躺在西屋睡觉。傍黑时我去叫他吃饭,见他吐得到处都是,怎么叫都不醒。”大喜翻翻身说。
       呆了一会儿,春鸽又说:“家里办大事,这么忙,他也不帮助张罗,怎么自己喝醉了?真不懂事。”
       床那头没有回音,只传来一阵响亮而酣畅的呼噜声。
       大喜外表虽然很憨厚,但心眼儿并不傻。自从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将他精湛的医道洗劫一空之后,他就感到自己已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凡人,再也没有资格像从前那样固执、倔强了。因为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清清楚楚的事,什么都可以稀里糊涂,什么都可以淡然处之。这样一来,他的举止和行为似乎显得木讷呆板,浑浑噩噩,但实际上却更加卓尔不群,比从前的大智若愚、外拙内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他失却医道之后,他才感悟出“船中人被名利牵,岸上人牵名利船;河水滔滔淌不尽,问君辛苦到何年?”的真谛。所以,人们叹惜他废医弃诊,而他却平心静气,一笑了之。比如这桩婚姻,春鸽是父亲相中的儿媳妇,所以,他忸忸怩怩没敢仔细看她一眼就同意娶她了,因为自己年龄到了,该娶一个女人过日子。这个女人无论是谁都一样。为了父亲,为了岳家,他懵懵懂懂地与春鸽配合着结了婚。新娘春鸽的美丽让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涌动出今生今世要对她好,给她当牛作马处处听她使唤的念头。所以,新婚之夜他很漠然,没有急着去做新郎本应该做的那件事。他相信日子久了,她会心甘情愿跟他过的。今天他也确实太累,翻个身很快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春鸽起床后才知道,二喜一大早就出诊去了。因为路程远,他今天不回来了。整整一天,春鸽都觉得怅然若失。
       半夜时,大喜插好门,见春鸽把被子抻开了,仍然一头放一个枕头。
       大喜站在床边,沉默了片刻,把枕头拿过来,放到春鸽枕头旁边,然后红着脸脱衣裳。
       春鸽往后缩缩身子,惊叫道:“你想干什么?”
       大喜吓了一跳,不敢脱衣裳了,结结巴巴说:“一……一块……睡……睡吧!”
       “不行,我还没有歇过来!”春鸽低沉地吼了一声。
       大喜愣怔着看看她,把斜搭在脊梁上的褂子穿上,端起刚才放到桌子上的一盘点心,送到她跟前,敛声说:“晚饭,我看你只吃了半个馍,长长一夜咧,怎么能顶得住,你垫补垫补吧!”
       “我不饿!把你的枕头拿走!”春鸽抓起枕头,就往床那头扔。
       “春鸽,你别急,我自个儿来。”大喜接过枕头,摆到大床另一头,安慰她说,“只要你愿意,我怎么着都行,你千万别上火。你嫁到俺家,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不管什么事,我都听你的,睡吧。”
       春鸽上了床,靠在墙边坐了一会儿,忽然说:“往后,咱就这样过,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谁也别碰谁。这样,白天在家里或对着街坊邻居和外人,我会给你面子,叫你脸是脸,头是头,要不,可别怪我当面给你架败兴。”
       “行,行,你说什么,我依什么,只要你愿意。”大喜拿着扇子轰蚊帐里的蚊子。
       春鸽像昨晚一样,不脱衣裳就脸冲里躺下了。
       “总不脱衣裳,睡时怎么能解乏?”大喜放下蚊帐,仔仔细细地将边缘掖好。
       “吹灯吧,你别管!”
       不知过了多久,大喜被噩梦惊醒了。醒来后,大喜觉得自己的脑袋抽溜下了枕头,脖子被什么东西卡着。他伸出手摸了摸,发现是春鸽穿着袜子的脚,蹬在了他的颌下。大喜轻轻捏住春鸽的踝子骨,不忍心将她的小脚拿开,而是变换了个姿势,将脸颊贴在她的脚掌上。他轻轻摩挲着她高耸的脚面,想回忆一番刚才那个噩梦,竟什么也不记得了。
       忽然,蚊帐里传出一阵蚊子嗡嗡嘤嘤的叫声。他一骨碌坐起来,伸手摸摸蚊帐口,再借着窗棂口的月光向外看看,发现蚊帐果然裂开了个大缝。他轻轻下了床,蹑手蹑脚摸到桌前,点亮蜡烛,然后又钻进蚊帐里,光着脊梁圪蹴在蚊帐里捉蚊子。
       烛光熠亮,帐内通明。大喜看看春鸽,见她正和衣沉睡,脸蛋红扑扑地冲外腆着,双腿一条伸着一条蜷曲着,扇子搁在胸脯上,一只手反挽住枕头,样子安详而酣然,像只困乏而温顺的小花猫。
       大喜轻轻拍死了两只蚊子,在枕头旁蹭蹭血渍,瞪大眼睛,搜寻着最后一只听见叫声却看不见影子的蚊子。他坐在床上平静下来,准备等蚊子停留在帐壁上以后再捕捉它。趁这工夫,他忽然萌发出想仔细瞧瞧春鸽的冲动。因为这些天来,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他一直没敢正眼瞧过她。
       柔和而明净的光影下,春鸽端正的小圆脸上笼罩着一层橘红色的光晕,显得洁净而晶莹。她睡得很沉,脸蛋绯红,额头沁汗,鼻孔轻轻翕动着,撅起的两瓣小嘴,粉嘟嘟的,像一枚含苞待放的月季花蕾;她柔顺而均匀地喘着气,携带着一股脂粉味和成熟少女特有的芬芳,直往大喜鼻腔里钻,使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和慌乱。
       见春鸽的鼻头上挂满了汗珠,大喜心里一动,随手操起她胸脯上的扇子,轻轻为她扇着凉风。此时,春鸽蠕动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揉揉鼻子,脸平仰了起来,接着蜷起的一条腿,也平展展地伸直了。大喜微微喘着气,看看她的身子,见她虽然穿着衣裳,但仍然显得丰满而婀娜。她的衣领解开了,浑圆的脖子像瓷一般细腻光滑,鼓囊囊的胸口,伴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两团半露半隐的乳房颤颤悠悠,像是两只不安分的斑鸠呼之欲出。
       大喜胸腔里“咚咚”跳了几下,感到嗓子眼儿干涸得像冒了火,腹部蹿起一股热流,跳动着一寸寸朝下滑落,旋即双腿内便有了硬邦邦的感觉。他伸着颤抖的大手,迫不及待地想去摸她的胸口,但随着一口唾沫咽下,便浑身狂颠着缩回了手。他想起了睡前她说过的话,觉得这样会冒犯了她,她会不高兴。
       想到这里,大喜拽着一角被子,为她轻轻搭在腹上。他正恍惚迷离地准备爬向自己的床头时,春鸽忽然猛地翻了个身,原来安详恬静的小圆脸,立刻变得扭曲而痛苦起来。她哼哼唧唧、含糊不清地呻吟两声,眯紧的双眼兀自溢出一串泪花,接着伸出双臂喃喃道:“喜,你过来,抱紧我……”
       听着春鸽在呼叫自己,大喜汗毛倒立,又惊又喜,意识里霎时一片空白。他久久支着的身子一软,宽厚的胸脯便像土崩瓦解的山岳一般颓然倒塌在了她身上。
       “抱紧我……抱紧我,喜,再也别走开……”春鸽像在梦呓,张开的双臂紧紧搂住了大喜的腰。
       大喜撕掉她的衣裳,又拉下自己的裤子,紧紧地压住她,嘴里呼呼喘着粗气,手忙脚乱地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阵,便痉挛着进入了她潮热而柔韧的体内。
       突然,春鸽“哎呀”大叫一声,猛然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烛光下,她看见大喜高仰着疙瘩脸,正趴在自己身上抖动,不由恐惧地号叫一声:“你!?”
       大喜挥汗如雨,气喘吁吁。他把春鸽疯狂地搂在身下,流着泪说:“往后,我……会当……当牲口叫你……你使唤!会把你……当菩萨……敬着!”
       剧痛和惊恐使春鸽的四肢像死蛇一样软瘫下来。她麻木地瞪着眼睛,回忆着刚才那个与二喜在麦秸垛里做爱的梦境,泪水不由夺眶而出。
       “快给我吹灭灯!”春鸽低声吼一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三章红杏出墙
       一场秋雨过后,气候忽然变凉爽了。
       傍晚已至,大喜还没有回来。今天上午,他去骑河镇购买药材,以供制作伤风丸。天说黑就黑了,仍不见大喜返回,父亲岳先生嘟囔几句,说不必等了,便招呼二喜和春鸽用膳。
       吃饭时,春鸽胡乱扒拉了几口,就独自到东屋歇息去了。这些天,她怀孕了,反应挺厉害。东屋里黑乎乎的,她懒得点灯,就和衣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昏恹恹地沉睡了过去。
       春鸽嫁到岳家,已经近三个月了。这些天来,她像一条冬眠的虫,在半醒半梦之间活着。自从新婚的第二个夜晚,她在梦幻中呼唤着与二喜搂抱在一起,而惊醒时发现大喜压在上面破了自己的女儿身之后,就变得茫然而麻木了。自己已经嫁给他了,即使不乐意,可让他睡也是天经地义的。开始,她灭了灯,闭上眼睛,像块木头躺在床上,挺着僵尸般的身子任大喜作践,而意识里,却幻想着与二喜在麦秸垛里交媾的情景。几次以后,竟然渐渐地有了快感。后来,她就主动挑逗大喜,呼叫着让大喜朝死里弄她。其实每当这时,在她的脑海深处,二喜的音容笑貌总是像黑夜的鬼火扑扑闪跳着。她一直就这样把大喜当作二喜睡着,因此根本不在乎大喜如何待她,倒是处处留心二喜的一言一行。因为,她嫁给大喜的初衷,就是为了能与二喜天天厮守、日日相见。然而,随着时光的流失,她满心的憧憬却像泡沫一样破灭了。
       从她嫁到“济世堂”那天起,二喜没有正眼看过她,总给她摆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在她面前总垂着头支支吾吾说话,甚至坐在一起吃饭,二喜也斜着半个身子摆着不屑一顾的样子。婚后第三天清早,也就是被大喜破身后,春鸽浑身疲惫,两腿间火辣辣地疼,便佯装病了,让大喜叫二喜给她诊治。二喜歪着鼻子来了,她伸出手臂,眼里噙着泪让他切脉。他仰着脸看着窗外,匆匆摸了几下便将手丢开了,说一声“没有事,过两天就好”,便扭头走了。第六天中午,二喜在院子里洗衣裳,她绾绾袖子走过去,说:“二喜,让我洗吧!”二喜哼一声,说:“我不稀罕。”她脸一红,就想问问那天避雨时他对自己为什么那么冷。刚说了一句,二喜却端着水盆悻悻走了。有一次,二喜去厨房舀烩菜,她在门口碰见他,就从自己碗里夹给他一块肉,他气得沉着脸,低吼一句“我不吃你的肉”,便夹出来扔到了猪圈里。面对冷酷无情的二喜,她感到失落、沮丧、孤独,日子过得冗长、无聊、寂寞。
       夜深人静之时,她常常思前想后,心头不由万念俱灭,只好扳起指头数着日出日落,偷偷地独饮着那份无奈的凄哀和苍凉。后来,受孕怀胎使她稍微冷静了下来。她想自己已经怀了大喜的孩子,已经失去了姑娘最紧要的东西,而人家二喜医道超群、才貌双全,怎么会看得起自己这种人呢?即便能看得起自己,大喜是他的同胞哥哥,自己是他的亲嫂子,他又能如何呢?别再过多奢望了,在这个家里,不管二喜对自己怎么样,只要能经常看见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知过了多久,春鸽昏沉沉地醒来了。她感到腹部发胀,觉得是憋了尿,便坐起来点亮了油灯。大喜还没有回来。天上斜吊着半个月亮,群星密匝匝的,院子里洒满了清辉,西屋和堂屋的木棂窗上都亮着灯,二喜和公爹岳先生还没有睡。
       春鸽穿过院子,去西屋与堂屋夹道后面的茅厕里撒完尿,提着一只尿盆回来时,不料被夹道里的一块砖头绊了一跤,她闪个踉跄,尿盆脱手抛出老远后,“当啷”一声碎了。春鸽尖叫一声,扶着堂屋窗台下的墙壁,“哇哇”呕吐了几口。
       岳先生闻声从堂屋走出来,站在门口叫道:“是春鸽吧,你怎么啦?”
       “没事……我……绊了一跤!”春鸽弯着腰,靠在墙边喘着气。
       “二喜!二喜!”岳先生冲西屋喊了两声,二喜慢吞吞走了过来。
       “快,快把你嫂扶到屋里!”岳先生朝门外走几步,看看黑乎乎的夹道说,“前天下雨,夹道垫了几块砖,今儿个天晴了,我不说,二喜你就不会拿走?”
       “那怨俺哥!”二喜走过来,看了看春鸽说,“俺哥怎么还没回来?”
       “就是呀!”岳先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天这么晚了,骑河镇又没多远,他都走了一天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二喜说:“我去找找他。”
       岳先生说:“你去哪儿找?天这么晚了,快把你嫂搀到屋里。”
       二喜冷冷道:“她又没摔着,还用人搀?!”
       “没事,没事,我自己能走。”春鸽站起身,摸索着往屋里走。
       回到东屋歇了一会儿,春鸽坐在床沿儿上愣怔着。自从嫁给大喜以后,她觉得大喜虽然长相难看,拙嘴笨腮的仿佛一块榆木疙瘩,但他人还是不错的,老实得像个听话的孩子,对她言听计从,知冷知热。可他仅仅是个好人而已。她不喜欢这种男人,这种男人没有一点儿意思,抬头一看满庄稼地都是。她是他的老婆,可以跟他吹灭灯上床睡觉,但睡觉和喜欢可是两码事儿,更何况她跟他睡觉还需要想象着另一个男人二喜咧。所以,等天亮了一睁眼,她就讨厌他了,懒得搭理他了。其实他待她越好,她倒越嫌他麻烦累赘像个贱种。这几天大喜忙前忙后总不沾家,她眼不见心不烦,心情反而舒畅多了……
       在屋里闷着挺烦的,毫无睡意的春鸽悄悄走出东屋,站在院子里,仰望着东斜的半个月亮,倏地想起了娘从前给她讲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心里酸酸的。
       忽然,院门响了一声,春鸽定睛一看,见是二喜在开门。
       “二喜,你去干什么?”
       “我想想,还是去找找俺哥。”
       春鸽走过来:“找他干什么?”
       二喜拉开门,撞倒了墙边竖着的一根木棍。他有些心烦,嘴里嘟囔一声说:“哥这人,就是不知道心疼人!要是我,我哪儿也不去,会天天守着……”
       “天天守着媳妇?”
       “我……”
       “噢!我明白了。”春鸽叹口气,踌躇到二喜身边,“二喜,我想问你一句话。”
       二喜垂下头:“你说。”
       “我嫁到你家以后,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你……”二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黑暗中,春鸽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二喜的腰,“我要是没有说错,你是喜欢我,才这么恨我,你说心里话,我说得对不对?”
       二喜被春鸽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他双手僵硬地支在门板上,浑身痉挛得像筛糠一般地颤抖着,奔突的胸腔里,犹如疾驰的马蹄呼啸。春鸽的双臂箍在他的肋间,双手穿过他的褂子,湿潮的指头像水蛇在他胸口轻轻滑动。二喜弓起的脊梁,被春鸽饱满软绵而富有弹性的双乳挤压着,顿时感到全身的骨头都被熨烫得麻酥酥的。这种麻酥酥的感觉,正聚成一股酸热的细流,从腹部急剧地朝下滑落。他的头颅轰轰作响,喉头又痒又胀,意识仿佛空中的一缕游丝在疾风里飘远。
       “原先,我是怕你嫌弃我,才不敢这样做;现在,我知道,你还待见着我,偷恋着我。我嫁给你哥,全是想接近你,看见你。我配不上你,不能嫁给你,就看你说话,看你走路,有空想想你,睡觉梦梦你,每次都把你哥当成你。你把我想死了,把我折磨死了,你就是不要我,我也要搂搂你,闻闻你的味儿,反正,我是什么也不在乎了……”春鸽泪水涟涟,将脸紧紧贴在二喜的肩上情意缱绻。
       封存已久的情感,像出笼的猛兽,破闸的洪水,从二喜的胸中喷涌而出,使他那道本来就不甚牢固的堤坝訇然倒塌。他颠狂着转过身来,将浑身似火炭般灼热的春鸽粗暴地搂进怀里,带着哭腔喃喃道:“噢哟鸽儿哟,你让我好苦好苦啊……”
       “我也是……”春鸽像落水的面条软在了二喜的臂弯里。
       二喜吸吮着春鸽脸颊旁的热泪,一口一口舔她湿漉漉的嘴唇,双手漫无目的地在她脖子里、胸脯上、臀部和大腿根儿里抓来抓去。
       “咱到你西屋去,你先走……”春鸽仰起头,在二喜脸上轻轻啄了一口。
       二喜进入了迷狂状态,箍着她不肯松手,梦呓般道:“不……不……我要吃了你……”
       “爹还没睡,你先走,我随后就去。”
       二喜捧起她的脸,胡乱地狂吻了一阵,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歪歪斜斜像梦游一般飘至西屋,战栗地喘着粗气,急不可耐地等待春鸽的到来。
       春鸽站在院子里怔了怔,插住大门的门闩,蹑手蹑脚走进西屋。一进门,二喜便扑上来抱住了她。春鸽微微呻吟一声,朝上蹿蹿,双臂勾住二喜的脖子,伸出热乎乎的舌头,送进二喜因喘气而洞开的嘴巴里。二喜叼住春鸽的舌头贪婪地咂吮,移移手臂,托住她浑圆的屁股蛋蛋,抱起她摇摇晃晃移到里间的床上,然后像一堵墙倒下压住了她。
       “你慢……慢点,我快……出不来气了。”春鸽从二喜嘴里抽出舌头,长出一口气,抿嘴笑道,“咬死我了。”
       “来,你躺好,让我仔细瞧瞧你。”二喜放开春鸽,满面酡色,站起来后退了两步。
       “那天避雨,你还没偷瞧够呀!”
       “没有,我一辈子都瞧不够。”
       灯影下,春鸽的小圆脸仿佛涂抹了一层油彩,显得光洁润泽。她微微含笑,媚态四溢,稍稍的羞臊使她两颊浮起艳若桃花的红晕,晶亮的眸子放射着掩饰不住的渴望,性感的嘴唇殷红饱满,生动的小酒窝里藏满了勾魂夺魄的万种风情。
       “鸽儿,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生得这么好看!”二喜再次被春鸽的娇艳所感动,喃喃说着。
       春鸽含笑不答,无限娇羞。
       “我……”忽然,二喜跪倒在床下,呜呜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你是我……我的嫂嫂啊!”
       春鸽跳下床,捂住二喜的嘴,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上,柔声道:“你别哭,咱爹还没睡,大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快点儿,你过来,我知道你的难处,你摸摸我,亲亲我,快要了我吧,我受不了啦!二喜,你起来,看看我……”说着,就开始脱身上的衣裳。
       二喜苦楚地抬起头,抱住了春鸽的腿:“我怕……”
       “怕什么?”
       “你是俺的嫂……我……”
       春鸽打了个哆嗦,解裤带的手停住了。她拿起床边的紫色缎面夹袄,眼圈里转着泪花,喟然道:“你怕坏了自个儿的名声,说到底,你还是嫌弃我,嫌弃我不是黄花大闺女,嫌弃我不是清白的身子,嫌弃我怀了孩子,唉!算我贱,不该招惹你这个……”
       “不!”二喜不等春鸽说完,就纵起身子拥住了她,“是我招惹了你,鸽儿……”
       二喜拱在春鸽的脖梗儿里,一只手摩挲着她圆滑松软、细腻如脂的肩膀,另一只手塞在她的红兜肚下,顺着她似水荡漾、微隆如洲的腹部往上滑动,最后揪住她柔韧的乳房,如痴如醉地搓那上面一枚略胀微鼓的小巧乳头。
       “娘哎!二喜,好死我了,我这是在哪儿……”春鸽禁不住呻吟起来。
       二喜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欲火中烧,狂乱地吻着春鸽的脖梗儿、鼻尖、眼睛、额头、耳轮、肩膀、胸脯,感觉到自己已经掉进了一片温温的、软软的水潭里。
       “啊呀……我要死了……这里来……”春鸽呻吟着,扳住他的胳膊,往两腿之间塞。
       “鸽儿哟!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不怕,我愿意变成你肚里的蛔虫……”二喜摸索着去解她的腰带,但手一拽却拉成了死结。
       “我来!”春鸽往后坠着身子,吸口气连同腰带和裤子一起褪了下来,“快点儿,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二喜一口吹灭了灯。
        第四章弃家私奔
       第一次偷尝了禁果之后,二喜和春鸽沉湎在男欢女爱的亢奋之中。他们寻找着机会,急不可耐且又是匆匆忙忙地做了第二次和第三次。
       几天来,他们激动、幸福、甜蜜、愉悦,同时也惊惧、恐慌、焦灼、后怕,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整天在一起见面、吃饭、说话,但却不能像夫妻那样光明磊落地相亲相爱,这使他们备受煎熬。家庭和伦理的束缚使二喜和春鸽内心充满了负罪感和恐惧感,而春鸽妙不可言的妖冶和风骚,二喜情趣横生的温存和爱抚,又使他们双双忘乎所以,失魂落魄,如漆似胶地沉醉在爱河里不能自拔。
       二喜不愿意出诊了,无论谁来叫,都推说自己近日身体不适,只随手开个药方敷衍了事,他整天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瞎逛荡,一遇机会就匆匆对春鸽搂一下,摸一把,亲一口。春鸽这几天像变了个人,眼里装的全是笑,她频繁地换衣裳,头梳得油光闪亮,还画眼描眉涂脂抹粉,嘴里哼着小曲不停地忙碌家务,并趁去西屋给二喜扫地时双双抱在一起匆匆抠摸一阵。二喜和春鸽显得不自然不正常了,他们既品尝和咀嚼着偷情的欢愉,也忍受着难以随心所欲的折磨。况且,他们在这个院子里急不可耐地寻欢作乐,已经多多少少露出了一些马脚,虽然父亲和大喜还没有察觉出来,但事后想想,那是非常危险且令人十分后怕的。
       一连几个晚上,春鸽都不叫大喜碰她的身子,说这样会把肚里的胎儿压坏,但到了半夜时,春鸽就开门往外走,然后到西屋跟二喜睡一会儿再回来。后来大喜发现了,春鸽便谎称去茅厕拉稀屙屎。
       这天入夜,春鸽见大喜熟睡着,就起床轻着手脚往外走。大喜翻翻身醒了,知道她又去茅厕屙屎,没吭声躺在床上迷糊着。过了半天,仍不见春鸽回来,大喜不放心了,怕她夜里摔着或出现什么意外。他点亮灯,披着衣裳摸黑到了茅厕,一看没有人,又轻轻叫了两声,也没有动静,心里大骇,就摸索着在院子里四处找。找了一会儿没找见,大喜惶恐不安地回到东屋,一看春鸽却在被窝里钻着。
       “刚才你去哪儿了?”大喜迷惑地问。
       “我去屙屎啊!”
       “那我去茅厕找你,怎么没见?”
       春鸽说:“出来时,我听南院响了一声,就去看看是怎么啦,怕是有贼跳咱家墙头偷东西。当时,我见你去茅厕了,还以为你也去屙屎,就到屋里来了。”
       大喜心眼实,没往别处想,就相信了,但却嘟囔道:“明天,一定得熬点儿药喝,夜里光拉稀也受不了啊,你怀着身孕,身子可是紧要着咧!”
       这几天清晨,二喜起床很晚,岳先生总是不满地在窗外喊他。
       一次,太阳升起老高了,家里有好几个患者等着看病。岳先生喊了几遍,二喜虽嘴里应着,却迟迟不开门。岳先生忍不住了,就去敲门,大声说:“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二喜边系纽扣边拉开了门,嘴里打着哈欠道:“爹,这几天,你不知道我不舒服?”
       岳先生唠叨几句,迈过门槛,一低头,看见地面上有一枚鞋襻上的铜扣,便说:“这里怎么掉了一枚女人鞋上的扣子?”
       二喜没等父亲弯腰去捡,就连忙拾起来,说:“后晌,有位大嫂找我看病,可能是她掉的。”
       其实,这是春鸽昨晚上靸着鞋进来时落下的。
       如果说这些事情令二喜和春鸽担惊受怕、惴惴不安,而另外一件事却让二喜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了。
       一天下午,二喜去东乡出诊,路过西王桥村东,见一帮人聚在一个大土包前围观着什么。他好奇地挤进去,看见一个赤着脊梁的汉子,被捆绑在一棵歪脖儿榆树上。一位白胡子长者,正冲旁边设置的祖宗灵位磕头作揖。老者祷告完毕,提着大褂站起来,嘴里吼了一句。随后,一位壮实的汉子,手里举起一根用酸枣藤绑成的刺棍,朝被捆的光脊梁汉子狠狠抽去。壮汉每抽一下,光脊梁汉子便嗷嗷叫唤几声,直打得这汉子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二喜惊骇不已,问身边的人为何这样。那人说他和亲嫂子乱伦偷奸被捉,王家族人祭祖后在施家法。二喜眼前一黑,发梢直竖,看着那汉子凄厉的惨叫和流淌的血水,似乎觉得那根刺棒正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自己身上。旁边有人窃窃私语,说他那鸡巴就好受了一会儿,却受了这么大的罪,真划不来。另一个人说,那女人也被王家休了,没脸做人了,真是鸡飞蛋打,嗨!偷吃禁果,自找罪受,红颜祸水,一点儿不假。
       二喜打个寒噤,吓得拔腿便走。走到半路,他坐在路边的地头上,默默叼着烟袋,木着脑袋翻来覆去琢磨自己和春鸽的事儿。是啊!小叔子和嫂子偷情,是一桩伤风败俗、羞辱家门的丑事,况且父亲又是远近闻名的郎中,而自己也是以饱读诗书、聪明伶俐、光大家风而为乡人所称道的。如果总是这样和春鸽柔情蜜意地在大院里缠缠绵绵,迟早会败露的。因为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尸,到那时,他们双双被捉,父亲和大喜会把春鸽轰出家门,自己也会像那个光脊梁的汉子被人绑在树上用刺棒抽打。
       如果能受点儿皮肉之苦,可以永远得到春鸽,能和她公开厮守过日子,自己也就认了。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自己不但会失去她,而且还会被人唾骂、臭名远扬,从此无脸做人,更别说做闻名乡里的名医了。看来,只要在“济世堂”的四合院里呆着,自己和春鸽迟早会犯事。往后,到底该怎么办?和春鸽断了?别再偷偷摸摸缠绵了?不行!她太好了,像花艳,像蜜甜,情深似海,意柔如水,自己什么都可以舍弃,但不能不要春鸽……实在不行,就领着她远走高飞吧!
       这个念头一闪现,二喜眉头一挑,不由茅塞顿开,他激动地磕着烟袋锅,挎着药褡裢从路边站起来,踌躇满志地回到了家。
       第二天中午,二喜和春鸽按照晚上的约定,分别给家里撒了谎。二喜说是出诊,春鸽说到池塘里洗衣裳,两人一前一后钻到池塘东侧芦苇丛深处幽会,仔细商议离家出走的计划。
       二喜拥着春鸽,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之后,吻着她的脖子道:“鸽儿,只有这样,咱才能有好日子过。”
       “我也一直在想,怎么着才能痛痛快快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
       “我是怕你……”二喜欲言又止。
       “只要能跟着你,我什么都不怕,死了都愿意。”春鸽依偎在他怀里,忽然又说,“你这一走,家里就塌了。大喜那么憨,支撑不住门面,爹会生气的,他还指望你继承他的医道咧。另外,他还有个羊皮本‘秘方’没传给你咧!”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什么也不在乎。这一辈子能有你,我就终生享用不完了,还在乎什么‘秘方’?”
       “那就走,逃得远远的。到谁也不认识咱的地方盖个草房,你外出看病,我在家纺花织布,咱再养个儿子……”说到这儿,春鸽忽然打住了,仰脸看看二喜,然后一头扎在他怀里说,“我这肚子里已经怀上大喜的胎了,二喜,你不会嫌我吧!”
       “怎么会呢?”二喜抚摸着她的双乳,动情地说,“都是岳家的骨血,将来生下来,就叫我爹。你再给我生几个,我会一样对他们好的,咱俩恩恩爱爱多快活呀!”
       “二喜,你这么有本事,千金小姐争着嫁你,可你为我一个破过身的小女子丢掉那么多,值得吗?”春鸽摩挲着二喜的胡茬子,含情脉脉地说。
       “你怎么又说这话?!值得,太值得了!我说过,你就是我的命,这世上,只有你最好!”二喜轻轻捻着春鸽的耳轮,下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划动。
       “二喜,俺这辈子积了什么德,叫我下雨时认识了你!”
       “春鸽,俺才积了德了。那天你从雨地里跑过来,往麦秸窝里一钻,我就知道我要交桃花运了。”
       “坏龟孙!”春鸽呵呵笑了,一蹬脚,把二喜踹倒在了芦苇丛里。
       二喜翻个滚儿,趴在她软绵绵的身子上,将手穿过她的花夹袄,往里面摸索着解她的裤腰带。
       “别再慌手慌脚的了。”春鸽摁住他的手,亲他一口道,“等咱跑出去,我叫你好好儿弄个够。现在,咱还是说说怎么个走法吧。”
       于是,两人又仔细商量了半天。
       这天早晨吃过饭,春鸽在东屋对大喜说:“趁天还不冷,我得回趟娘家,帮俺爹拆洗拆洗过冬的棉衣裳,可能要多住几天,刚才,我已经给咱爹说了。”
       大喜说:“你都过来三个多月了,还没回过娘家。你去吧,多住几天。”
       春鸽拾掇了几件好衣裳,包在一个印着月兰花的小包袱里,到堂屋给公爹岳先生请了安,又扫了一遍地,抹了一遍家具,旮旮旯旯里归拢了一番。岳先生一直在身后催她,说:“天不早啦,快走吧。回赵村,千万注意身子,再着急,针线活儿要慢慢干,别累着。”
       回到东屋,春鸽提上小包袱,想了想,从手上捋下从前大喜给她的订婚戒指,放到桌上,便朝门外走。
       在院子里,她碰上了刚从大门外进来的大喜。
       大喜说:“稍等一会儿吧,我刚才叫了一辆马车,很快就来,我去送你。”
       “你叫车干什么?!谁叫你送我?!”春鸽有些着急。
       大喜走进东屋,一边换衣裳,一边嘟囔说:“十来里地咧,前几天下了一场雨,路上坑洼不平的,很难走。”
       “坐车更颠,还不如地上走好受。”
       换好衣裳,大喜忽然看见桌上的戒指,便拿起来,递给春鸽说:“你忘戴戒指了。”
       “刚才去咱爹屋里拾掇东西,摘下来了。”春鸽脸微微一红,接过戒指戴在手上。
       大喜说:“一会儿送你,从村里的杂货铺过,你看给咱爹买点儿什么礼物。”
       “什么也不用买。”春鸽说,“刚才爹给我钱了,非让我给俺爹买两瓶酒不可,这就算你孝敬他的吧。”
       “那我就买两盒点心吧。”大喜说。
       春鸽的眼圈儿突然有点儿发红,她见大喜换下的蓝夹袄很脏,就放下小包袱,拾起来抖抖说:“我去给你洗洗。”
       大喜一把拽住了,说:“天不早了,车一会儿就来,一件衣裳,回头我自个儿洗吧。”
       春鸽夺过衣裳,说:“大喜,你去把车辞了,我自个儿慢慢走。我怕坐车路上颠,万一把咱的孩子……”
       “那……”听春鸽这么一说,大喜挠挠头皮,有些不知所措了。
       “快去辞了,又麻烦又受罪,咱这是何苦呢!”
       大喜走了,春鸽去院子里为大喜洗衣裳,心里乱乱的。在洗衣裳之前,她又把戒指摘下来,悄悄放到了桌子上的镜子后面。
       大喜辞掉马车,匆匆回到家,里里外外找不见春鸽。他喊了两声,岳先生说:“春鸽刚走,你怎么不去送送她?”
       大喜估计春鸽走不出多远,就返到东屋,从镜子后面打开一个铁匣,拿出一些钱来,准备交给春鸽,让她买些礼品给岳父岳母。他匆匆忙忙往回放铁匣时,前面支着的镜子被撞倒了,于是,他一眼看见了春鸽的那枚金戒指。他想,这准是刚才她为自己洗衣裳时,摘下又忘记戴了。大喜拿起戒指和钱,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大门楼。
       温暖的太阳升腾出了老高,时值晚秋的旷野凋敝而肃杀。在村西南的一条乡间小道上,春鸽挽挎着一个印花的小包袱,正心急火燎地赶路。
       按照事先和二喜商议好了的出逃计划,今天一早,春鸽谎称回娘家小住,二喜则骗父亲和大喜说是去外乡出诊,然后两人在孟庄村北一个破窑前会合。见面后,二喜送春鸽从孟庄渡口跨过七里河,走出星台县境,向南进入玉名县的平阳镇。在那里,二喜照应春鸽在某个客栈暂且住下,然后二喜再返回家呆个三两天,免得事后大喜和父亲对他们双双同一天离家失踪表示怀疑。这样,二喜也能多凑一些钱财作为路上的盘缠。接着,二喜再去平阳镇客栈接应春鸽,然后双双向南远走高飞。当时,春鸽对二喜这个周密的计划深表赞同,并提前作了充分的准备,收拾好了一些细软。
       今天一大早,二喜给她使了个眼色,就若无其事地背着药褡裢走了。可春鸽真要这样离开“济世堂”了,心里面却空荡荡的。虽然二喜钟情于她,她也钟情于二喜,并真心实意地盼着跟他外出去厮守终身,但真要拔腿而走的时候,她实在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岳先生和亏欠了大喜。因此,离开岳家大院之前,她显得有点儿不安和慌乱,婆婆妈妈、磨磨蹭蹭,总想最后为岳先生和大喜再做点儿什么,于是就耽搁了时间。现在,已经快半晌了,她想二喜在孟庄村北的破窑前一定等得很焦急了。
       “春鸽──春鸽──”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吆喝声。春鸽停住急匆匆的脚步,扭过头来,看见大喜沐浴着耀眼的阳光,全身闪闪烁烁,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跑来。
       “你……你怎么……怎么不等等我,好叫我送……送送你……”大喜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不拿什么东西,谁叫你送我!”春鸽嗔怪他道。
       大喜缓口气,伸开手里攥着的一把铜钱,又将另一只手里捏着的戒指放进去,递到春鸽面前,轻声说:“到了集上,你给咱爹咱娘买点儿礼物。还有这枚戒指,你又忘戴了。戴上吧,到了娘家,跟街坊姊妹们说话时,叫人家看见你没有戒指,还以为俺家怎么虐待你咧。”
       春鸽眼圈儿有些发热,再次觉得平日看着粗粗糙糙、悒悒怔怔的大喜,其实心眼儿是很细的,尤其是今天,更是周到得叫人浑身毛乱毛乱的。春鸽打个冷战,垂着眼皮儿接过铜钱和戒指。她抬起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了大喜几眼。她见大喜紫红紫红的脸膛上沁满了汗珠,就从兜里拽出一只自绣的手绢,伸手去给他擦汗,并说:“瞧把你热的。”
       “我自个儿来吧。”大喜按住手绢,晃着脑袋挥着手在脸上和脖子里来来回回擦了一遍。
       “天不早了,你回吧,我走了。”春鸽心里堵得慌,怕自己再呆下去会撑不住了,就转过身子朝前走去。
       “春鸽,到了赵村,你别操心这边家里的事,多住几天不要紧,等想回时,你叫人捎个信儿来,我去接你。”大喜叮嘱着。
       春鸽忍不住了,停住脚步扭过头来,远远望着大喜说:“天凉了,夜里多添条被子,一早一晚,你叫咱爹穿厚点儿。还有,昨夜里蒸罢馍,我把面酵子放到案板上的碗里了。那个碗上放了个礤床,回去后,你搁到面缸里吧!”
       “没事,放心吧,你没来时,这些事都是我干。”
       “那我走了。”春鸽捂着嘴,转过身加快了脚步。
       “慢点!你身上有孕,别颠着了!”大喜挥着手,在后面拉着长音叮咛她。忽然,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她的手绢,就想喊她还回去,但小路向南转弯儿了,她已经消失在一片青黄叶杂陈的榆树林里了。
       二喜在孟庄村北的破窑旁,已经等春鸽很久了。二喜常年行医,认识他的人很多,他怕被熟人看见尴尬,一会儿钻进窑里躲着,一会儿又钻出来顺着路向北眺望,恐怕春鸽看不见他走过去了。心烦意乱地挨过了大半晌,他才看见春鸽颠簸着走来。
       二喜冲到路边,也顾不得路上有人没人,就冲她叫道:“哎呀!你怎么才来?都等死我了!”
       春鸽喘着气说:“就这……我也是……紧赶慢赶,光怕你着急。”
       “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出什么事吧?”
       “咱这又不是光明正大,总得让我脱开身啊!事是没什么事,可对着爹和大喜说瞎话,我这心里像擂鼓似的,咚咚直跳,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咱别多说了,来了就好。走,咱快去过河,天越晚,坐摆渡的人越多。”二喜看看身后的路上没人,拽过了她胳膊上挎着的小包袱。
       春鸽站着不动,看看二喜,见他肩膀上沾着片碎树叶,伸手捏下来说:“二喜,咱原先的那个打算,得变一变。”
       二喜一惊,脱口叫道:“怎么?你想变卦呀?”
       “我想去赵村一趟,看看俺爹娘和弟弟。”
       “赵村离这儿十多里,去了再回来,得走一晌,今天就到不了平阳镇了。”
       “咱不见得非往南走,往北走不行吗?往山里走不行吗?为什么非出咱的县境,往北多走走或钻进西山,照样没有人认识咱。”
       二喜想了想,叹口气说:“你怎么心这么软?你瞧我,不是也有爹,也有哥,可我只要有了你,别的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了。”
       春鸽瞪了二喜一眼,怏怏不快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咱这一跑,还不知道落根到哪里,我怕今后看不见俺爹俺娘了。”
       “我的医道这么高,名气这么大,住着高屋大院,家产丰厚,每顿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儿都是风风光光。现在,我把这些东西统统扔了,连个眼皮儿都不眨一下,可你还顾及你爹你娘你弟弟……”
       “你这是什么意思?二喜!”春鸽叫一声,吃惊地瞪着二喜后退了两步。
       二喜也一惊,连忙走过去抱住春鸽的肩膀,笑笑说:“我跟你逗着玩儿,走吧,我听你的,先去赵村看爹娘。只要咱俩能在一起,你怎么说我怎么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来来回回一折腾,出点儿什么差错,误了咱俩的大事。走,拐到西边那条路上吧。”
       路上,二喜和春鸽合计着把原来的打算作了改变:春鸽看完爹娘后,二喜于午时在留马营村等候她。然后去十里外的丰镇安排客栈让春鸽住下,二喜再返回黄塔家中停留三天以麻痹父亲和大喜。三天后,二喜去丰镇客栈接上春鸽,从此私奔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第五章祸不单行
       这晚,夜阑人静,月黑风高,一队土匪举着松明火把,从黄塔村西进入街道,沿路北行。村里顿时脚步嘈杂,狗吠四起。
       这队土匪行至村北土冈前停了下来。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一帮人将岳家黑黝黝的大门团团围住了。
       为首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死皮赖脸要娶春鸽的牛孬孩儿。原来,这孬孩儿是西山大土匪头子“郑屎橛”手下的一个小喽啰。那次受伤,是他和同伙下山跟另一帮土匪厮杀,被对方刺了一刀,因流血过多昏迷了过去。“郑屎橛”以为他死了,就扔下他逃走了。被赵怀印和春鸽发现并救了以后,他中邪似的相中了春鸽。那天,赵怀印信口说了句要他弄一麻袋银元来,他就当了真。这孬孩儿是个血气方刚、说一不二认死理的莽汉,回去后纠集起当地一帮穷苦汉子另立山头拉起人马,钻进太行山自封了“杆头”。他领着这帮人劫道、绑票、抢大户,想方设法筹集银元。经过几个月昼伏夜出的忙碌,终于凑齐了满满一麻袋银元。这天晚上,他领着这支二十多人的土匪队伍,用一匹马驮着银元,趁天黑到赵村集找赵怀印换娶春鸽。
       赵怀印大惊,庆幸春鸽今天下午回来又匆匆走了。他开始不肯说春鸽已经嫁人了,只说她不在家里。孬孩儿令手下人搜,里里外外找遍了,真不见春鸽。孬孩儿大怒,恶狠狠吓唬说:“你要不告诉我春鸽在哪里,我就杀了你儿子,把你家放一把火烧了。”赵怀印吓得只好说了实话。孬孩儿把银元放下,说:“春鸽以后是我的女人了,你不用管了。你不守信用,我可守信用!想到你从前救过我,这次就算了,往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说完,孬孩儿领着手下的弟兄,连夜朝黄塔进发。
       最先被擂门声惊醒的,是睡在东屋的大喜。同往常一样,大喜以为有人叫诊,就急忙穿上衣裳,靸着鞋跑过去开门。见外面站了不少人,还举着松明火把,他心想这一定是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来送患者。
       “快进来吧。”大喜闪开门口,热情地说,“你们先把病人抬到南屋,我去叫二喜,昨晚他出诊回来晚了。”
       敲门的土匪举着火把站在门口,歪着头冲台阶下道:“大哥,怎么办?”
       “都进去!”
       于是,一帮人从大门口鱼贯而入。熊熊的火光,将偌大的宅院照耀得如同白昼。
       “怎么没见抬病人?”大喜突然感到奇怪,心里不由紧绷绷的。
       “我们不是来看病的!”孬孩儿吼一句,挥挥手道,“弟兄们散开,把所有门窗都给我封严,飞出去一只苍蝇,我会要你们的脑袋!”接着,他走到大喜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计,别害怕,你去把大喜和……姓什么来着?”
       “岳先生!”有人在旁边提示道。
       “对,把岳先生叫来,我有事跟他们商量。”
       “我就是大喜,你们是什么人?我没见过你,俺家谁也没得罪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大喜看看举着火把四处跑窜的人,吓得声音发抖了。
       “你就是大喜?”孬孩儿要过一支火把,往大喜脸上照着看了看,笑笑说:“你小子长得也不怎么样,满脸花疙瘩,还不如我咧,看来,春鸽跟你过也不会称心如意。”
       大喜头发梢儿颤颤,吓得后退了两步,恐惧地问:“你是谁?怎么说起春鸽?”
       孬孩儿说:“你别怕,俗话说不知者不怪嘛!可等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清了,你得依了我,要不,我姓牛的可就不客气了。这会儿,趁春鸽还没出来,我就心平气和耐着性子跟你说说……”于是,孬孩儿就将事情的经过简述了一遍。
       在孬孩儿说话的时候,岳先生和二喜已经被院子里的嘈杂声惊醒了。岳先生起床站在堂屋门前,听罢事情的缘由,不由大惊,他可从没有听赵怀印提及过这桩麻烦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棘手了!好在春鸽没在家,得赶快把这个孬孩儿打发走,再从长计议。岳先生内心慌乱,表面却镇定自如,他哆嗦着手系住夹袄上的布纽褡,稳住步履朝那个叫孬孩儿的人走去。
       二喜今晚很乏,所以睡得很死。日间下午,他把春鸽送到丰镇一家客栈后,已经快傍晚了。他不敢多呆,连饭也顾不得吃,就急急忙忙赶了十八里路回到了家。此刻,他斜倚在西屋的门框上,嘴里打着哈欠,暗自庆幸老天真是有眼,如果让春鸽再晚走一天,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不动声色,任父亲和大喜去应付这个叫孬孩儿的土匪。如今,这世上除了自己,怕是谁也找不见春鸽了。
       “哎哟,这是哪儿来的客,大半夜的,天又凉,请各位屋里坐吧,有什么话好说。”岳先生打着哈哈走到院子里,拿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说,“大喜,还不快把这位大哥让到堂屋,赶紧泡茶。”
       孬孩儿看看岳先生,拱拱手道:“看来,你就是岳先生了。”
       “不敢,不敢,鄙人只不过是个穷郎中。”
       “穷郎中?”孬孩儿仰仰脸,冷笑道,“哼,瞧瞧这一片青瓦堂的大院,你不知道赚了多少黑心钱咧。富了一家,穷了万户,搁我这脾气,早该拉你一票。不过,今儿个我没这闲心,我是专程来领春鸽的,刚才我说的话,想必你已经听见了。我们之间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也不想和你过不去。现在,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只有一个意思,我要把春鸽带走!”
       “春鸽她……”岳先生面对这个蛮横的孬孩儿,想说春鸽今天回娘家了,但忽然考虑到不妥,孬孩儿如果知道她在赵村,又去那里找她,这实际上等于把她送进了虎口。但该说她去哪儿了呢?他一时语塞了。
       “春鸽回她娘家了。”大喜快口接过了父亲的话头。
       “哼!”孬孩儿鼻子里响一声,手揪着左脸黑痣上的一根长毛,冷冷道,“少给我耍花枪,我刚从赵村过来,她爹说,春鸽下午就回来啦。”
       “回来啦?!”岳先生和大喜大惊,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声。
       “咦?”孬孩儿也一惊,看看岳先生和大喜,突然挥着手道,“弟兄们快下手,别叫春鸽跑了!”
       众人一阵忙乱,可是院子里旮旮旯旯都找遍了,没有看见春鸽。
       岳先生倒抽一口冷气,自言自语道:“春鸽下午回来了?怎么没到家呀,她说要住几天,可怎么又回来了?”
       大喜也嘟囔说:“是啊,这是怎么回事?要不是今夜有这个事,咱还不知道咧!”
       孬孩儿被手下人领到东屋,见一张大床上果然只抻着一条被子,放着一个枕头,也非常纳闷。他悻悻地走到院子里,气冲冲对岳先生和大喜说:“她迟早要回来的,我给你们摽定了,就找你们要人!”
       说着,他使劲拍拍大喜的肩膀道:“兄弟,你家这么阔气,什么千金小姐不能找,为什么非娶春鸽这个穷闺女,她早扎我心里头了,可你却先占有了她。这我不嫌,也不怪你,只是怨自个儿倒霉。好兄弟,回头好好合计合计,叫你爹再给你找个黄花大闺女,这就什么都结啦。”
       孬孩儿招呼一帮土匪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突然转回来,对愣怔在院子里的岳先生和大喜说:“对了,明天,你可以跟春鸽他爹对证,看我说瞎话了没有。那一麻袋银元,我已经兑现了。所以从今夜开始,春鸽算是我的人了,姓赵的一女许两男,怨他自己。我不会找你们岳家的麻烦,再来,我会带上一笔钱,算是俺春鸽在你家里住店和吃饭的费用。七天后我们再来,如果春鸽还不在,那就是你们故意窝藏她。我是个土匪老抬,别的本事没有,光会杀人放火!”
       岳先生看着扬长而去的孬孩儿,“哇”的一声吐了口血,身体像一堆泥往下瘫去。大喜和二喜急忙扶住父亲,将他搀到堂屋,在灯下一看,见他胸前的灰夹袄襟上,沾着一片血渍。
       “明天……一早,赶快……把……把春鸽她爹叫……叫来,再作商议……”岳先生躺在床上,喝了口水,颤着声音说过几句,便半眯着眼睛,一言不发了。大喜和二喜守在床前,瞪着双目愣愣怔怔。这一夜,他们仨谁也没有睡,各自想着心事。
       天还没有亮,赵怀印便不请自到了。他慌手慌脚扑到岳先生床前,未曾开口先失声痛哭。岳先生劝他几句,将两头的情况一碰,感到事情颇为严重,先抛开孬孩儿蛮横的要挟不说,单从昨天春鸽的情况看,她的确是失踪了。
       赵怀印说:“她说本来想住几天,可想起这边家里还有许多事,留三个男人在家不放心,晌午吃过饭,又跟她娘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岳先生把玩着祖传的宝贝——一只小金龟,叹口气问:“在家,她说过些什么?”
       “她没说什么。”赵怀印想了想说,“出嫁前,春鸽很少串门,也没什么熟人啊。”
       岳先生说:“莫非,回来的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这时,一直没吱声的二喜说:“光说这些没有用,我看,要紧的是把嫂子先找回来,至于那个土匪头子孬孩儿,不用怕他,他不是七天后来吗?我给北乡小汪村在县衙当捕快的刘海他娘治过病,他断不了回家,改天我去一趟,给他捎个信儿,等那天晚上,叫他带人事先埋伏好,等孬孩儿来胡闹时,将这帮土匪老抬缉捕归案,不就没事了?所以,现在得赶快去找俺嫂,免得她有个三长两短。”
       赵怀印说:“二喜少爷说得有理,先找春鸽吧。”
       岳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从床上欠起身子,看看大喜和二喜,耷拉下眼皮说:“只有这样了。不过,在没找到春鸽之前,先不要声张,免得邻家和村人说闲话。你们俩带点儿钱,悄悄地分头去找,一个往西往北,一个往南往东,留意井、坑、深沟、树林、乱坟岗,还有,把所有的亲戚家走一趟。”
       二喜说:“我往西往北找吧,好顺便去小汪村找找姓刘的捕快。”
       岳先生说:“二喜,先不要跟刘捕快说透,可先探探情况,问问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咱最好能找他或什么人跟孬孩儿说和,免得弄不好两败俱伤。另外,我看孬孩儿这个人,也不是一点儿道理不讲。”
       “跟这种二百五讲什么道理?二少爷,就按你说的办,找人把这帮家伙收拾了,解解我的心头之恨。日他娘,这是个难缠的主儿,不灭他,没咱一天好日子过!”赵怀印义愤填膺地说。
       大喜看看父亲,说:“爹,家里没人,你没事吧?”
       “没事,气了一下,不要紧,你们放心去找吧。”
       大喜和二喜转身要离开堂屋了,岳先生又在后面叮咛道:“不管找见找不见,你们三天后必须回来呀!”
       二喜走出堂屋门口,又返回到岳先生床前。他上上下下看了父亲一遍,眼圈儿红红,声音变了调:“爹,你真的没事吧?要不,我给你熬点儿药。”
       “没事,我是什么啊?我是先生,你快走吧。”
       于是,大喜和二喜各自到东屋和西屋拾掇行装。二喜决定提前离家出走了。在这个突发事件的掩护下,父亲和大喜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是和自己的嫂子私奔去了。他悄悄拿出从前私藏的银元,装进药褡裢,换上新鞋新衣裳,和大喜一前一后走出了大门楼。
       到了街路上,他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即将分手时,二喜心里突然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叫了一声:“哥……”
       大喜拍拍二喜的后背,感动地说:“二喜,你看,我出了这种事,闹得家里不安生,还得劳你受累,替我四处跑着去找你嫂。找见找不见,你都早点儿回来啊。”
       “哥……”二喜想哭,但还是忍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别说了,二喜,我知道。我憨,给家里添了这么大的乱,我对不住爹和你。”大喜木着脸走了。
       “要是找不见,哥,你千万可别太伤心……”二喜哽咽着。
       大喜没吭声,也没扭头,只是朝他摇晃了一下手,便勾着头走了。
       二喜眼里憋着的一圈儿泪,终于潸然而下。他望着哥哥粗壮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哥,别怨我,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我太喜欢春鸽了!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想回头太晚了!”最后遥望了一眼自家的大门楼,他义无反顾地走了。
       三天后,大喜回来了,赵怀印也走遍了所有的亲戚家,仍没有春鸽的半点儿消息。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二喜的身上。
       到了第四天,仍不见二喜返回。但这天上午,倒是来了一个叫刘海的县衙捕快。
       刘捕快带着两个随从,说明来意后,被大喜接到堂屋坐定。岳先生和他们寒暄过后问道:“你见着二喜了?”
       刘捕快说:“没有,我是昨天回家时,听家母说起的。这不,我听说后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岳先生揪着眉心,愁苦地说:“二喜走之前,定好了三天后无论如何要回家来,可现在仍不见人影儿,莫非他也出了事?家里一下子丢了两个人,土匪还要来找事,这如何是好?”
       刘捕快详细询问了孬孩儿在岳家寻衅滋事的经过,便领着两个随从在宅院里转了一遭。回到堂屋,他对岳先生道:“孬孩儿这个匪首,一直是我们缉捕的要犯。我们从明天晚上起,要在府上里里外外埋伏好人马,无论孬孩儿什么时候出现,我们都会瓮中捉鳖般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请岳先生不必担忧。另外,关于春鸽和二喜的失踪,我觉得这跟土匪没有瓜葛,只要不是落入强人之手,他们就没有大事,迟早会有消息。”
       岳先生心里多少有些释然了,但仍不放心地对刘捕快说:“这回,一定要捉住那个孬孩儿,要不,这祸就闯大了。”
       “岳先生,你放心,我明晚就率县衙五十名精壮兵丁赶来设伏。”刘捕快说完就告辞了。
       没料到,孬孩儿第五天就来到黄塔了。他没有在晚上来,而是下午半晌时冷不防出现在岳家大院的。当时,刘捕快率领着五十名兵丁,正从县城朝黄塔赶路。他觉得天黑前能赶到岳家就不会误事。
       孬孩儿来的时候,把众弟兄安排在七里河北岸的一个柳树林里等着,只带了两个小喽啰大摇大摆地跨进了“济世堂”大门楼。他这样做是想趁其不备,突然见到日思夜想的春鸽。但像上次那样,他们里里外外找遍了,仍然没有春鸽。
       孬孩儿大怒,吼道:“我说过了,再见不到春鸽我会跟你们过不去的!”
       孬孩儿的突然出现使岳先生和大喜惊慌失措。刘捕快今天傍晚才能来,现在他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了。
       大喜沉着脸没好气地说:“你找她,我们还找咧!她自那天失踪后,到现在也没回来,你不信,就杀了我算了,我也不想活了!”
       “好汉,你想想,你这会儿突然来了,她要是在家,躲都来不及呀!这些天,活不见她的人,死不见她的尸,我和大喜也急得六神无主,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咧!你来了正好,也叫弟兄们帮帮忙,一块找找她,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岳先生有板有眼地说着,想先稳住孬孩儿。
       孬孩儿木着憨憨的大红脸膛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看大喜,又看看岳先生,拧着粗眉毛怅然道:“这么说,春鸽她真的一直没有回来?”
       “你不信,跟我到东屋瞧瞧。”大喜领着孬孩儿进屋,指指春鸽的鞋,拿出一堆春鸽平时穿的衣裳,说:“这都是她平时穿的,要是俺叫她故意躲起来,还不把这些东西带走?”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春鸽走时留下的花手绢,冲孬孩儿扬扬道:“你瞧瞧,她连手绢都没拿走,不是突然失踪是什么?”
       孬孩儿眼睛一亮,伸出手去抢大喜举着的手绢。
       大喜闪个身,将手绢装进口袋捂住,惊叫道:“你想干什么?”
       孬孩儿尴尬地笑笑,弯腰从床下提出春鸽的一双绣花鞋,掖到怀里,像个孩子般说:“这个归我了,要是你不依,我就不信她是失踪了,非治你窝藏她的罪不可。”
       大喜歪歪头,摆摆手说:“行,拿去吧!你这人真见小。”
       孬孩儿掀开衣襟,露出胸口像猪鬃一样浓密的黑毛,和两个汉子蹲到院南猪圈旁闷头抽烟想心事。呆了一会儿,他对岳先生说:“我们都饿了,能不能给做点儿饭吃?吃完饭,我就走了。看来,春鸽真的丢了,回头我让兄弟们也找找,反正这事还不算完,找不见她我不会闲着。”
       大喜去厨房给孬孩儿他们做饭了。这时,岳先生突然觉得这个孬孩儿不算太坏,也还讲点儿道理。于是,他盼着刘捕快最好还是等他走了以后再来。如果真把他逮走了,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天快黑了。
       孬孩儿吃完饭,正准备要走。就在这时,刘捕快突然带着一帮人从大门外拥了进来。当时,刘捕快并没想到孬孩儿提前来了,所以也没有注意院子里的三个土匪。然而孬孩儿却心虚眼尖,他见势不妙,蹿上猪圈跳到院墙上,像只受惊的兔子翻身过了墙。他这一逃,刘捕快领着众人便扑了过去,七手八脚将那两个反应慢的小匪按在地上,而孬孩儿却走脱了。
       孬孩儿一口气跑到了七里河的柳树林里,召集众匪往西山逃。走到半路,他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并不曾祸害岳家,而岳家却告了官,让官府来抓他置他于死地,也太狠毒了。这次下山,自己辛苦好几个月,攒了一麻袋银元,不但没有带回春鸽,反而失去了两个好弟兄,也太他娘的倒霉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决定杀个回马枪。半夜时分,他领着这帮土匪窜到岳家大院,放了一把大火。
       顷刻间,“济世堂”被浓浓的烟火吞没了。
        第六章异乡遭劫
       站在长屯村三里以外,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能看到村北一片树梢上高吊着的一角飞檐。这飞檐尖尖翘翘,斜挂在碧空里,那样子宛若燕子乍起的翅膀。蓝莹莹瓦脊顶端装饰着的陶制鸱吻,隐翳在绿烟般荡漾的浓阴里,仿佛一群栖息的巨鸟。晨曦微露或晚霞升起时,总有一群鸽子沐浴着炊烟,像一朵朵飘逸的碎云踅着楼脊盘旋翱翔。那情景,仿佛山麓中的翠林里隐隐约约簇拥着一栋庙宇,优雅气派得令人遐想无穷。
       这就是岳家楼,是二喜和春鸽的新家。他们偷偷私奔后,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两年多以来,不起眼的长屯村,因有了二喜和“岳家楼”而闻名四方乡野了。因为医术高超,二喜治好了许多病人,也积攒了不少财富,于是就修起了这座大院落。
       现在,春鸽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二喜每天扳起指头数着日子,摸着春鸽的肚皮盼着他的孩子长成落地。一次,二喜在春鸽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捏来捏去,还趴在上面仔仔细细瞧,说:“我瞧着你的肚子尖尖,肯定是个小子。”春鸽说:“你怎么知道?”二喜说:“常言道,尖尖的是小子,平平的是闺女嘛!”春鸽说:“那不见得。”二喜想了想,说:“嗨!不管是男是女,咱将来都给他取名叫银喜,按金喜的名儿来。”春鸽高兴地说:“行,银喜这名儿不赖,还是你有学问。”自那时起,他不让大喜的儿子金喜夹在春鸽和自己身边睡了。他虽然从没有在言谈举止上表现出嫌弃金喜的意思,但在内心里常常涌现出一丝丝鄙夷和冷漠。尤其是两岁多的金喜,越长越像哥哥大喜,这使他触景生情,如见其人,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种尴尬、愧怍和羞怒。有时,他甚至会感到大喜就躺在春鸽和自己的中间……但这种情绪只是偶尔才有,并没有妨碍他的生活。
       每天,二喜坐在客厅里用过早饭,嘴里叼着翡翠烟嘴儿,抖擞着绸大褂跨过大院,从后门进入临街朝外开的诊屋。诊屋门上出有三尺的檐下,悬挂着两只鹿角和一只葫芦,门两旁的对联是:“救死扶伤人永健,祛毒灭病岁长春。”小小的诊屋里,坐满了患者。二喜依次为患者看病开方,每当一位患者完事后,便捏着一个药方,去大门东边的药房抓药。药房里有两个人,一老一少。年老的叫宋先生,原先是新镇“宗善堂”药店的账房;年少的叫家根,腿瘸,是本村韩保长的孙子,拿着药方在柜台里跳来跳去抓药。院子里还有一个年轻的精壮汉子,拿一把扫帚猫腰清扫影壁墙下、门洞里、台阶上的落叶和秽物。这人叫大虎,十九岁,去年冬天要饭来到长屯,半夜睡在“岳家楼”大门外的屋檐下,不料后半夜下了雪。药房的宋先生早晨开大门,就见他倒在了雪窝里。二喜得知后,将大虎救活了,于是大虎对二喜感恩戴德,就跪下来求二喜收留他,并口口声声说为他当牛作马。二喜正愁没人看家护院,见他年轻体壮,便留下了他。
       从这栋气派的宅院落成时起,就有人建议二喜在大门口上挂一块“牌号”以便扬名,但二喜始终没有表态。这是因为他的祖宗有“堂号”,那就是父亲的“济世堂”。他在异土别乡营造了一个远比父亲更排场的深宅大院,何尝不想依托祖传的名号振兴家业、光宗耀祖呢?但是他暂时还不敢。他是偷偷带着嫂子离家私奔出来的,时间还不算太长。老家的父亲和哥哥如今怎么样了?他一无所知,因此心有余悸。有时半夜做梦醒来,他吓得不寒而栗。虽然这里距黄塔九十多里,长屯又是偏僻的小村子,但如果打着“济世堂”的名号行医,万一传出去,岂不是自暴身份吗?二喜不敢打父亲的堂号,但又不想另立别的堂号,因此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现在时值仲秋,炎热还没有褪尽,白天燠燥,晚上蒸闷,只有到了后半夜,才显得稍微凉爽一些。
       这天五更,二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置身在一个很阴沉、寒冷的地方,好像是深谷中一处树林里,也像是在一个山洞里,或者是一处高山中狭窄的峡谷里。那儿有一条大路,一直通到前面的亮光处。这条路起初时似乎很宽敞很好走,但走着走着就显得又狭黑又崎岖了,到后来竟消失找不见了。他回过头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回头的路,但只看到背后有一堆仿若短树枝的大蛇。这堆大蛇挺着狰狞的头颅,吐着叉形的舌头,冲着他虎视眈眈。他恐惧地转过身来,又看见前面有一只老虎和一只花豹,父亲骑在老虎背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哥哥骑在花豹背上,脸上红一道青一道,冲他异口同声地说:“二喜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吓得惨叫一声,于是便惊醒了。醒来以后,他仍悒悒怔怔地心惊肉跳。用手朝身旁摸摸,他抓住了春鸽的肩膀。打个寒噤,他缩回手,才回到了现实里来。
       二喜披衣下床,昏沉沉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吸烟。这时,一阵雄鸡的啼鸣从后院曲里拐弯地传来,木窗棂格上渐渐地呈现出了奶样的乳白。前院,泛起一片有节奏的扫地声,间或有几声咳嗽。二喜独自走下楼梯,穿过过厅来到了院子里。
       “先生早。”正在扫院子的大虎见二喜这么早起床了,赶紧打招呼。
       “早。”二喜怏怏答一句,接着问,“今天初几?”
       “十二,明天立秋,再有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天空像一盆脏水浑浊不清,稀薄的雾霭在院子里萦绕,宛若一缕缕撕碎的轻绡飘逸着,东方的启明星还没有敛迹,迷迷蒙蒙仿佛一只醉眼。西屋厨房门口,有一条像布面的炊烟倒着朝房顶上卷,一股香味儿咕咕嘟嘟迎面扑过来。二喜在门口朝里看一眼,就见吴婶一个人正挥动铲子手忙脚乱地炒着菜。
       “翠花呢?”没见到使女翠花,二喜有些奇怪。
       “听她昨天说,今天是她爹三周年忌日,好像回老家上坟了。”大虎边拿着簸箕撮树叶,边回答二喜的问话。
       二喜没有吭声,默默叹了口气,转身上了堂楼。
       卧室里,春鸽正在给小金喜穿衣裳。她见二喜从外面回来,看他一眼道:“今儿个怎么起这么早?”
       “五更就醒了,睡不着。”二喜坐在床沿上,捅捅金喜的脸蛋,对春鸽说,“我想回趟老家。”
       “咦?”春鸽一惊,看着他说,“你找死啊!”
       “我偷偷回去,夜里在外面看看家,然后就回来。咱出来快三年了,不知爹和大喜怎么样了。这阵子,我老梦到他们……”
       春鸽沉吟了片刻,垂着眼皮道:“我跟你一块儿去,你想你爹你哥,我也想俺爹娘和弟弟。”
       “你有身孕,还有金喜,八九十里地,来去不方便,况且家里也要人管。我去去最多两天就回来。”
       “你什么时候走?”
       二喜说:“过了八月十五吧。”
       八月十五这天,三里外的邻村李源屯举行庙会。按照惯例,前一天晚上村里要在南头的沙屹塔上搭台唱大戏。下午,二喜在诊室看病时,听人们嚷嚷,说今年李源屯请来了星台县城的大平调戏班,由近五年都不曾露面的“二红脸”奎妞扮演《下高平》中的赵匡胤。他们撺掇二喜早点儿关门,去占个好位置,千万别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二喜在老家黄塔时,听父亲和村人说起过“二红脸”奎妞。但他并不怎么热衷看戏,只是叫吴婶早点儿做饭,让家佣们去李源屯看戏,他和春鸽领着金喜留下来看家。春鸽怀着身孕,也不愿意去挤着凑热闹。
       吃晚饭的时候,李源屯王保长来了,说是专程请二喜和春鸽去村里看戏,已在戏台前给他们摆上椅子占好了位置。半个月前,王保长的老婆得了月间病,二喜三服中药给她治好了,为此王保长很高兴,今天特地找了机会致谢。
       二喜见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
       他吩咐车夫老六套车,安排大虎看家,叫其余的人陪春鸽去李源屯看戏。使女翠花去屋里给春鸽和金喜拿了两件夹衣裳,吴婶抱住金喜,二喜挽住春鸽,便簇拥着出了家门。
       李源屯村南的沙屹塔下,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方圆十里八乡赶来看戏的男女老少聚集在一起,像一群蚂蚁似的黑压压一片。浓烈的旱烟气搅和着汗酸味儿,在戏台下形成一个庞大的气团,令人窒息。戏台两边的台柱子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着的一条粗捻上冒着滚滚油烟,炽热的灯光把台子照得忽明忽暗,使圆月显得黯然失色。由于王保长提前派人在戏台前先占了“号”,二喜和春鸽他们顺利落座了。
       天完全黑下来后,戏就铿锵铿锵开场了。“二红脸”奎妞果然气度不凡。他行腔高亢浑厚,吐字清晰明快,急缓有序,甩腔似行云流水,声声贯耳,身段洒脱优美。每当他唱上一句大起板,或者唱上一句二板,并夹带着喊嗓,犹如金钟银铃在夜空里悠扬回荡,台下便不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正当人们在戏里陶醉的时候,突然,台下“砰砰”传出两声枪响。接着,戏台两旁的大碗油灯“刷”地熄灭了。
       “土匪老抬来啦!”有人喊叫一声,台上台下顿时大乱。人群叫喊着,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往四周奔突逃窜。
       拥挤的人群将二喜和春鸽冲散了。二喜在佣人们的簇拥下,退到远处的场外时,一点人数,唯独不见了春鸽和金喜。二喜心里一紧,忙问翠花道:“你抱着金喜,不是跟春鸽在一起吗?”
       翠花带着哭腔说:“枪响时,我还拽着太太的手,后来人一挤,就把我们冲开了。金喜哇哇哭,太太便从我怀里抽走了孩子。天又黑,我后来就摸不见她了。”
       大家无奈,又等了一会儿,春鸽仍没有来。
       二喜只好率众人退到从李源屯通往长屯的路口,直等到人都走净了,还是不见春鸽的踪影。二喜大惊,又派老六到看戏的地方去找。他去后很快就回来了,说:“戏台下,在月亮地里除能恍恍惚惚看到一片破鞋和一堆烂板凳,一个人也没有,太太找不见咱,八成是自己回家了吧。”
       众人赶紧往家赶。可是回到家里,仍不见春鸽和金喜。问起大虎,他却惊奇地说:“太太根本就没回来过,出什么事了?”
       二喜这下急坏了,发疯似的哇哇乱叫:“这是怎么回事?都站着瞧我干什么?快给我去找啊!找不见春鸽,我……我剥了你们的皮……”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上,看上去像一尊颓丧的巨兽。
       第七章天涯寻亲
       大喜进入冀南平原西侧的太行山腹地,已经将近半年了。
       两年前,土匪洗劫了大喜家,熊熊大火烧光了岳家祖传的“济世堂”。岳先生死了,大喜的头脸被烧得皮无完肤,嗓子也被烫烟熏哑。妻子春鸽和弟弟二喜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当时,大火熊熊烧起来的时候,岳先生醒了。他不是被火光惊醒的,是小金龟从罐子里爬出来咬他的手指头,他感觉到了疼才睁开眼。这时屋顶上轰轰作响,客厅里火光一片,有烟一股股正朝里间屋弥漫。如果这时他冲出堂屋,本可以平安无事,但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像若无其事一般寻找两样东西——祖上传下来的药褡裢和那本羊皮订的“万应膏”秘方。
       平时,岳先生一直把药褡裢挂在客厅八仙桌后面的墙上,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而那个羊皮订成的秘方小本子,却一时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其实这小本子就装在药褡裢里,他忘记了,所以就舍近求远地在冒烟起火的屋子里四处寻找。这时,房顶上的大火已燃着了室内的家具。他被烟熏火燎得喘不过气,想去开门,但门被烧得变了形,已经打不开了。于是,他就昏倒在了门口。
       这几天大喜又急又愁又累,家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生性懦弱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收拾。上半夜他一直瞪着眼睛出神,到下半夜迷糊过去以后,又睡得很死。当东屋窗口的大火将蚊帐燃着掉下来缠住了他的头,他才“哇哇”叫着跳了起来。此时他的头发被烧焦了,着火的蚊帐在他脸上烧烤。他凄号着,双手揪拽着火苗,脸上的肉皮嗞啦嗞啦掉了一片。他狂叫着抓起手边的夹袄,满脸血水地冲出东屋,只见堂屋烈焰腾空,烧崩的瓦片纷纷散落。他吼一声“救火啦”,便扑进堂屋想去救父亲。但他飞起一脚不但没踹开门,反而被反弹了一个趔趄。热烘烘的气浪将他烤得全身如同锥扎,他哇哇啦啦跑到冒烟的厨房,将夹袄按进水缸打湿,往身上一穿,抓起墙边一根粗木棍,鼓足力气朝堂屋的门上撞去。这时,在偏北风的作用下,整个四合院火焰四起,像拉足风箱的炉灶口,轰轰隆隆喧哗成了一片火海。
       大喜破门冲进烟火交织的堂屋,凄厉地高喊了一声:“爹……”一股烫烟带着热火,便钻进了他的喉咙。他感到喉头一阵麻辣辣的剧痛,舌头颤了颤,再喊时,已经没了声音。火光中,大喜见父亲在门口躺着,一根垂落的檩条正在他身边燃烧。他俯身抱起奄奄一息的父亲,冲出了摇摇欲坠的堂屋。
       这时,村人们闻风朝土冈前跑来,但面对这场气势磅礴的大火,任何人都束手无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大宅院在黎明以后渐渐化作了一片废墟。
       岳先生是被大喜和众人抬到土冈下街路的池塘边上以后才死去的。临死之前,岳先生双眼发亮,精神矍铄。他紧紧抓住大喜的手,铿锵有力地一字一句道:“家和万事兴,家乱万事空啊!喜儿,这都怨你爹啊。往后要记住爹的话:若要义,哥做弟;若要好,大做小。终身让路,不枉百步;终生让畔,不失一段。见人不是处,只要一个‘容’字;自己难过时,只消一个‘忍’字……”岳先生顿了顿,张开嘴巴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他张开攥紧的拳头,将手心里那只小金龟颤抖着托到大喜面前,又指指身上挂着的已被烧得破了几个洞的药褡裢,嚅动着嘴巴断断续续吐出了几个字:“把……把二喜给……给我……找……找回来……”说毕,他歪歪头闭上了眼睛。
       大喜接过小金龟和药褡裢,满脸淌着血水和泪水,嘴巴剧烈地抽搐着,发出了一阵含混不清、又闷又沙的哑音。他倒在岳先生身上,头颅里“咯嘣”炸响了一下,突然就失去了知觉。
       三天之后,大喜醒了过来。大夫早已为他包扎了烫伤,叹口气说:“唉,面相毁了不说,烈烟还熏烂了你的喉头。我留个药方,治好了能落下一副哑嗓子,治不好,恐怕你会变成哑巴。唉,只有听天由命了。”大喜听着大夫的话,脑子突然变得清晰无比。他惊讶地拍了拍脑袋,从前熟背的那些医道,竟然像一片黑压压的蚂蚁在脑海里浮现了。
       突然之间,家毁了,爹死了,媳妇失踪了,弟弟杳无音信,自己也被烧得焦头烂额,面毁喉坏,这突兀而来的厄运,一下子将大喜打蒙了。现在,他只剩下一只小金龟和一个破褡裢(几天后,他发现里面装着一本羊皮订成的小本子),还有一件夹袄和夹袄兜里放着的那条春鸽走之前留给他擦汗的绣花手绢。他伤心欲绝,欲哭无泪。
       看看大夫留下的治嗓子药方,他随手丢到地上,让人找来笔墨纸砚,稍一思忖,便刷刷写出一个方子,并请人帮忙去骑河镇抓药。
       埋葬了父亲,在二舅家养好伤,大喜木着丑陋的大疤瘌脸,开始发疯似的寻找妻子春鸽和弟弟二喜。因为,春鸽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说是去走亲戚,可一直没有音讯,还有二喜,出诊后再也没回来。难道他们都惨遭不测了吗?为什么会双双失踪呢?经过近一年含辛茹苦的跋涉,大喜跑遍了东南方向的十多个县几百个村寨,人已变得形销骨立。在张堤二舅家过完冬天,到翌年开春以后,他准备按原先的打算朝西边的山区进发。但二舅执意不放他走,喋喋不休地唠叨说:“西山的土匪多如牛毛,全是山旮旯,别说找个人,即便是找个村,也像瞎子纫针那样对不准窟窿眼儿。都两年多了,要是春鸽和二喜还活着,早该回来了,恐怕他们是凶多吉少。大喜,听天由命吧!死了这份心吧!你看你这一年多成什么样子了,瘦得光剩一副骨头架子了,再往西山走,非把命搭上不可!”为了阻止他出门,二舅夜里给他的门上挂了锁,白天让妗子在家看着他。大喜无计可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这一年多来,他走路走野了,跑腿跑疯了,脚拢不住了,心收不回来了。二舅说的话也许都是对的,在外人眼里,他这样精神头儿十足地颠沛着满世界寻找两个人,显然是徒劳的。但大喜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寻找春鸽和二喜是当丈夫和哥哥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必须寻找,寻找是他情感的宣泄,也是他活着的憧憬。
       大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像被抽去了筋,仿佛死了一般。他掏出从前在途中遇到的一位卖鸡老人为他推写的“命书”,展开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像是要从中破译深藏着的谶语:“……观日枝临墓。妻难同偕。或硬配相抵。或常客异乡。七杀不见。子存浴难。做事寻物宜东宜西。中央亦可。切忌往南。南方为火。尤忌北行。北方为水。西方为金。可助其势。大运呈转。譬如再生……”大喜看着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想:妻常客异乡,也就是说她没有死;子存浴难,自己可能已经有了儿子了,但现在又遇到了危难;东方找过了,一无所获;不宜往南,但去了南方,也没遇到什么;尤忌北行,难道北方会有大难吗?西方为金,宜去西方,到那里能助自己成功,会时来运转如同再生;西边是深山老林,土匪出没,难道春鸽会在那里吗?即便她不在那里,如果能找到土匪孬孩儿,报了家毁父亡的大仇,岂不是也能了却一桩恩怨吗?
       想到这里,大喜从袖筒里掏出父亲的遗物小金龟,放在“命书”上,默默道:“小金龟,小金龟,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要是你觉得我该朝哪个方向走,你就转几圈儿把头冲哪个方向吧。”小金龟趴在纸上,伸缩着小脑袋,闪着贼亮贼亮的小眼睛,蠕动着四只绿莹莹的小爪,在纸上嘁嘁喳喳踅着圈儿爬了一阵,最后将头冲着西方,稳稳地卧在纸上不动弹了。大喜惊奇地望着小金龟,浑身一阵战栗,立马精神起来。
       他悄悄拾掇一番,将羊皮“秘方”、小金龟、命书、春鸽留下的花手绢、笔墨纸砚、二十多贴膏药、劁猪刀等随身之物装入药褡裢,又写了一封信给二舅留下。半夜时分,他偷偷端掉一扇门,钻出来就逃出了二舅家。大喜这次出走,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莽莽苍苍的太行山地处星台县西部,雄踞在河北、河南和山西之间,峰峦叠嶂的山岭横亘南北,蜿蜒连绵不绝。位于星台县这段的山脉西隔太行山中脊分水岭,从南到北依次与山西的辽县(今左权县)、和顺、昔阳三县交界,这里莽巅峥嵘,奇峰巍峨。星台山区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这里人烟稀少,闭塞赤贫,易于土匪老抬、强盗歹人落草藏匿。
       近半年来,大喜在山沟里钻来绕去,从南至北挨着村寨和山沟摸索。他脚上的鞋早烂了,身上的衣裳千疮百孔。他赤着脚,手里攥着小金龟,挎个破烂油腻的药褡裢,在山村里瞎转悠,逢人就打问春鸽和二喜。要是听说哪里有土匪,他就往哪里去,并打听知道不知道一个叫孬孩儿的杆子头。他的膏药卖完了,既没什么人家找他劁猪,也很少有人叫他看病,他只好沿路乞讨过活。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往山窝里一躺便睡。他的疤瘌头像一团乱草窝,稀稀落落的黄头发如同蘸了油的毛刷子,肩膀被日头晒得蜕了一层皮,脸就更别提了,花里胡哨的斑痕上结存着厚厚的泥垢,像一块烤熟的破烂红薯皮。熬过夏天进入初秋,贫困潦倒的他不幸又患了痢疾,一天屙七八次黄脓屎。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在一个小山村借水喝时,就打听附近是否有集镇,他想把自己卖完最后几贴膏药时留下来的钱,到药店里买些治痢疾的药吃下。村人告诉他,往西走三里过了放甲铺村,再往西走三里,就是这一带最大的集镇将军墓了。
       这天临近中午,大喜拄着一根树棍,歪歪斜斜像踩着一片棉花套似的沿着山路朝西踽踽而行。走到放甲铺村头,拐个弯儿,就看见山脚下的将军墓镇了。
       大喜突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疼痛,屁股后下坠得厉害。他四处打望一下,见山垭口路西有一片小松树林,就捂着肚子踉踉跄跄钻了进去。今天,他的痢疾更严重了,走了不到六里地,已经屙了三次了。
       大喜解开腰带刚蹲下,就听见前面的松林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有个人影晃动着猫腰冲他看看,便转过头褪下裤子蹲了下去。大喜冲他看看,见这人也在拉屎,并且一边吭吭哧哧屙一边打着火镰吸烟。呆了一会儿,这人站起来,系上裤子,拨开松林便走了。大喜蹲了半天,屙下几点脓水,仍觉得没拉干净。他痛苦不堪,忍着肚痛怔了片刻,拿土坷垃擦擦屁股,系上裤子,只觉得腰酸腿麻,头晕眼花。从昨天傍晚起,他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俗话说“好汉扛不住三泡屎”,更别说他饿着肚子长时间四处流浪漂泊,一连几天闹痢疾了。大喜喘几口大气,浑身大汗淋漓。他强打起精神,扭着软绵绵的双腿,像拧麻花似的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被一根树枝绊了一跤,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呻吟一声,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摸摸自己的额头,感到像火一般热烫。稍顷,他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前边的土棱上有一个白亮白亮的东西。他咬着牙从树林间爬过去,拾起来一看,见是一杆锃光闪亮的黄色小烟袋。这小烟袋沉甸甸的,烟袋锅、烟袋杆、烟袋嘴上都镂刻了花纹,全是金黄色的。大喜大惊,知道这是个纯金的烟袋,一定是刚才那个进来拉屎的人丢下的。
       大喜坐起来,心想,如果是一般普通的烟袋,这人可能不会回来找了,而丢失了这么一个价值连城的金烟袋,主人一定很着急,会很快来寻找的。于是,他坐在小松林里,等待着那人前来寻找,同时,他正在发着高烧,也实在走不动了,想借机在这里歇歇脚凉快凉快。
       不大一会儿,果然有三匹马停在了松林外的路边。他们叽叽喳喳说了一阵话后,有两个汉子钻进来,弯着腰在地上找来找去,并且看着大喜厉声问:“你拾到一个烟袋没有?”
       大喜没吭声,只是举起烟袋冲他们摇了摇。
       这两个汉子冲过来,一把夺过大喜手里的烟袋,高兴地说:“大哥的烟袋果然在这儿,走吧,没事了。”他们看看烟袋,其中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汉子望望坐在地上的大喜,拱拱手道:“多谢了,小老弟。”说着便钻出了树林子。
       稍顷,长络腮胡子的汉子又钻了进来,冲大喜说:“大哥叫问你,你拾了这个金烟袋,为什么不拿走?你知道它值多少钱吗?你要卖了它,能置一座瓦屋,买一套骡马大车呢。”
       大喜耷拉着眼皮不吭声。
       这汉子随手扔给大喜几块大洋,说:“大哥让赏你几个钱,算是酬谢你的仗义。”
       大喜拿起身边的几块大洋,又扔给了他。
       “咳,你满脸大疤不说,还是个哑巴傻子呀!” 那汉子拾起大洋,摇摇晃晃走了。片刻之后,他又领着一个高个儿汉子走了过来。
       长络腮胡子的汉子说:“大哥,就是他,给钱他不要。”
       大喜仍耷拉着眼皮。
       “噢!”高个汉子惊叹一声道,“我屙屎时,好像就是你在我后边。我明白了,你捡着烟袋后,一直在等我来找?”
       大喜扶着树,想往起站,但没站起来。
       “好汉够义气,看你也是个穷人,衣不遮体,满脸大疤,听老臭说你还是个哑巴,真够命苦的。好汉,你说,你想要什么吧?”
       大喜撩开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说话的汉子一眼。只见他穿着绸大褂,敞着怀,护胸毛像猪鬃一样浓密,方方的大红脸膛,左颧骨上长着一颗黄豆般大的黑痦子。这张脸,大喜太熟悉了,他就是到“济世堂”来抢要春鸽,并拿走她的一双鞋,深夜又窜回来在他家里放了一把大火的杀父仇人孬孩儿。这家伙,就是烧成灰他也认识啊!
       面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仇人,压抑在大喜胸中两三年的怨恨,顿时像烈焰一样喷射出来。他的头颅里仿佛有道闪电划过,全身沸腾的热血“哗哗”朝眼前涌来。他想吼叫着蹿起来朝孬孩儿扑去,但他干皴的嘴皮只是抽搐了几下,便歪着身子颓然倒在了地上。几天来疾病和饥饿的折磨,早已使得他身心交瘁,现在急火攻心,他就突然虚脱昏倒了。
       等大喜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的草垫子上。洞内深邃狭小,怪石嶙峋,洞壁上挂着几个大灯盏,半尺长的火苗上,呼呼地冒着一缕缕黑烟,四周明明暗暗的显得凄迷狰狞。
       大喜吃惊地想坐起来,但一只手却按住了他,说:“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端吃的,你已经睡了一夜加半天了。”
       大喜看看坐在他身旁的汉子,见是在小松树林里见过的长满络腮胡子的人。
       “我这是在哪里?”大喜哑着嗓子问。
       长满络腮胡子的汉子吃惊地看看他,松开眉头说:“你不是哑巴?那天在树林里你一直不吭声,我还当你不会说话咧!”
       “我,我怎么在这儿?”
       “这是马岭关的黄巢洞,要不是我和大哥用马把你驮进山来,你早就没命了。噢!我叫老臭,我大哥姓牛,小名孬孩儿,是我们的山大王。伙计,你别怕,我们虽在这里落草,但都是好人。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端饭吃。”
       叫老臭的汉子走后,不一会儿就端来一大碗炖菜和两个白馍。大喜闻着香味儿,饥肠辘辘的肚里像斑鸠咕咕直叫。他坐起来,见菜里有粉条白菜和几块肥肉片,便狼吞虎咽地吞吃起来。这是他近半年来吃的最好和最饱的一顿饭。
       “不够我再去拿。”老臭笑着看看他说,“伙房里还有,是大哥让人专门为你做的。”
       “够了。”大喜抹一把嘴,心里热乎乎的。但一想起孬孩儿,仇恨便又从他的心底蹿了起来。他拉着脸,心想,孬孩儿已经不认识我了,自己在暗处,他在明处,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天有眼,叫我大喜报仇有路,雪恨有门了!他下意识从身边拉过药褡裢,摸摸所有的东西都在,松了一口气。他问老臭道:“你说的孬孩儿大哥,他在哪儿?我想见见他当面感谢。”
       老臭说:“大哥昨天领着弟兄们下山了,恐怕三五天回不来,他叫我留下来照顾你。”
       大喜心中平静了下来,朝四周看看,没发现洞口,只看见奇形怪状的石头,便问:“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老臭说着,端起空饭碗走了。
       大喜从地铺上站起来,觉得浑身轻松多了也有力气多了。他从药褡裢里摸出小金龟攥在手里,沿着洞壁拐了两个弯,看见有一个大厅,里面挂满了灯盏。一些小洞口,包括他站立的这个三角形的洞穴,都从不同方向冲大厅敞开着。
       老臭从大厅里沿台阶走过来,招呼大喜说:“唉!你怎么起来了,快躺着,你身子还虚着咧。”
       大喜回到洞里坐下,老臭就着灯盏吸旱烟,说:“大哥走时留下了话,说你要是看不起俺们这些土匪,病好后歇几天就走,我负责把你送回去;要是想留下,大哥说欢迎。大哥说你是个义气人,好几年没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好人了。如果你不想在这里过,就放心回去,大哥叫我问问你,你是哪里人,叫什么,日后你有难处了,他好帮你。”
       大喜听得鼻子有些发酸,心里很感动。想了想,他指指自己的大疤瘌脸,沙着喉咙道:“你看我这么个丑样子,就叫我……叫我傻……傻疤瘌算了。”
       老臭笑笑说:“这哪是人名?这不是埋汰人么?你有疤瘌脸怎么了?你心好啊。”
       大喜又想了想,便编了个名字,说:“我叫丘山。”他是把“岳”字拆开了用,以免暴露了身份。
       “丘山兄弟,你看,你是留下,还是回去?”
       大喜沉吟着。
       “你要走,这是大哥留下的一百块大洋和一套衣裳一双鞋。”说着,他将一个钱袋从地铺旁边提过来,又拿出一套叠好的衣裳和一双鞋,摆到了大喜面前。
       “不过,大哥最希望你留下,他很赏识你。我的看法是,要是你家里也很穷,不拉扯老婆孩子,还不如留下。孬孩儿这人很讲义气,他谁也不亏待,大家有吃有喝有钱分,比回家种十亩地强多了。”
       大喜对孬孩儿的安排,颇有些动情。这三年来,除了二舅一家人,还没有人对他这么细心周到地关怀过。但一想到他是自己的仇人,便又不寒而栗了……走?踏破铁鞋找到了仇人,怎么能白白放弃了呢?更何况,现在又不知道去哪儿找春鸽和二喜,还不如先报了大仇,再去找他们。主意打定,他长长叹口气,如释重负地道:“俺留下了,你和孬孩儿大哥对俺这么好,俺怎么舍得走啊!”
       老臭高兴地说:“我就盼你这句话咧,大哥回来了,准高兴!”
       “老臭哥,你能不能领我出去转转,让我采点儿药,我这几天得了痢疾。”
       “你会治病?”老臭惊奇地看看他。
       “往后,谁要是身上不得劲儿了,可以找我,我从小学医。”
       “那太好了,俺们好几十个人,就缺个先生,有病了,总偷偷去将军墓,往后不用了!”老臭高兴得朝他肩上擂了一拳。
        第八章匪巢遇妻
       几天以后,大喜渐渐弄清了一些情况。
       孬孩儿领着这帮土匪三年前打跑另一伙匪帮,便在太行山深处的这个叫做马岭关的“黄巢洞”里占山为王了。此处距将军墓西北十余里,全是崎岖不平的山间小道。两旁奇峰林立,古林如黛,终年烟雾浩渺,白云缭绕。沿着陡峭的小路盘山而上,拐几道弯,便是隐翳在崇山峻岭中的黄巢洞。洞前有一道悬崖遮挡住门户,洞下有一条石缝,多年水流冲刷,四壁光滑似玉,名曰石瓮。瓮下赤壁插进一个一亩大小的石潭中,川水从缝顶注入石瓮,回旋翻滚溢出瓮边,形成一条瀑布跌入石潭,喷珠溅玉,响若鸣钟。此地进可挥兵驰骋,退可凭险固守,真是块天赐宝地。
       半个月过去了,仍不见孬孩儿领着土匪们进山,大喜不免有些焦急。他将那把小巧的劁猪刀,偷偷地在石瓮旁沾着水磨了五遍了。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预演着待孬孩儿归来后,如何趁他不备时,冷不防刺入他喉咙翻转一圈儿将其挑断的过程。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大喜痢疾痊愈了,体力也恢复到了最佳状态,可孬孩儿却一直没有返回。他在山洞里吃饱喝足后无所事事,感到很无聊,总是问老臭孬孩儿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臭整天和几个守山的土匪推牌九,往往忙里偷闲地说:“快了,快了,一般情况,他们最多十天就返回来了,这次或许有别的事,但也晚不了几天。”
       大喜知道,孬孩儿和土匪们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除打家劫舍外,其劫夺财物的另一个惯用伎俩,就是利用暴力绑架人质,然后强行勒索和敲诈有钱人家的赎金。在每次“绑票”之前,孬孩儿和土匪们都要经一番精心策划和周密组织。先是估计被绑架者的财产,算算是否值得为设想的赎金去冒相应的危险,然后在他周围安插“眼线”卧底,最后选定绑架对象。土匪们对绑架女人称“采花”,对绑架儿童称“抱童子”,谈赎金时称“称价钱”。在这里,除孬孩儿和他的七八个结拜兄弟外,其余的土匪大都是山下四周村子里贫苦的庄稼人。他们农忙时种地,闲时就聚到一起打家劫舍,有的甚至平时务农,等孬孩儿他们寻找到“人票”并付诸行动之前,才丢开手头的营生,偷偷投奔山寨,随孬孩儿他们去“拉肥猪”,因此这帮土匪人数不太固定,少时二三十,多时上百人。他们“拉票”得手之后,孬孩儿按功劳大小,出力多少,分发给他们一些相应的钱财。于是,这些人便又下山返回村子,像普通百姓那样耕田种地,养家糊口。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最活跃的时期,是夏、秋两季,因为这时有青纱帐作掩护。这些白天是人,夜里是匪,当面是人,背后是匪的汉子们,常常自鸣得意地说:“上等之人欠我钱,中等之人莫管闲;下等之人快快来,同到山中来过年。”
       又过了几天,还是不见孬孩儿回来,老臭也沉不住气了。他领着大喜,踱出洞口,来到石潭旁,手搭凉棚不时朝山下那条葱郁逶迤的小路眺望,并忧心忡忡地说:“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孬孩儿大哥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啊。”
       沟壑纵横的马岭关寂静无声,莽莽苍苍。秋日的山峰层林尽染,绚烂多彩,一只老鹰在白云朵朵的苍穹里翱翔。
       “听大哥说,这几年,他只失过一次手,险些叫官府抓走。据说是他去山下领一个叫……叫春鸽的女人,不料这家人告了官,他吓得跳墙头跑了出来,结果两个弟兄给逮走了,他气不过就放火烧了这户人家。后来,他四处找这个女人,直到现在也没有找见,这回,别是找见了,又出了什么差错吧!”老臭坐在一块岩石上说。
       大喜打个寒噤,牙咬得咯咯作响。
       老臭说:“这两年,大哥一边拉票,一边找那女人,像着魔似的,日日夜夜喊那女人的名字。我和弟兄们多次劝他,说女人有的是,哪儿不能弄一个。去年,我们哥儿几个见他挺受罪,以为他想女人憋不住了,就下山给他抢了个俊俏的小闺女,想献给他做压寨夫人,却被他骂了一顿,并勒令我们连夜把这闺女儿送了回去。这世上,好像只有那个叫……叫什么春鸽的女人最好了。难道她是个仙女?你说,女人有什么好赖,夜里搂住弄,不就是那一片地方?孬孩儿大哥不知怎么犯了这种邪兴!”
       大喜的疤脸,憋得暴胀起来。
       往洞内走时,老臭谈兴越来越浓,笑嘻嘻地拉着大喜说:“我再叫你看个稀罕,你就知道大哥这人是世上少有的情种了。”
       大喜随老臭走进大厅里左边的大洞,见里面很宽敞也很豪华。有一张八仙桌,两排太师椅,正面的大躺椅上,还铺着一张老虎皮,西侧洞壁旁,放着一张铺满兽皮的大床,洞壁四周点着灯盏,桌上放着大蜡烛,照得洞内通明透亮。
       “大哥就住在这里。”老臭走到床边,指指洞壁上挂着的一把宝剑的下方说:“你看这是什么?”
       大喜举目望去,见下面挂着一双尖尖翘翘的绣花鞋,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沙着嗓子道:“一双鞋!”
       “这双鞋,就是那个叫春鸽的女人的。大哥每天夜里搂着这双鞋睡觉,白天挂在这里看着。唉!对她的一双臭鞋竟这么上心,你说大哥这人稀罕不稀罕!”
       又过了几日。孬孩儿归山的消息,终于由骑着两乘快马的土匪先期传报来,当时正值夜半。
       “小三,你们怎么在山下呆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老臭打着哈欠问。
       叫小三的汉子“咕咚咕咚”喝一阵凉水,喘口气说:“咳!都是为一个女人。”
       “女人?大哥抢了个女人?”
       “还不是大哥日日夜夜念叨的那个春鸽!”
       “噢!明白了。”老臭点点头,又兴趣盎然地问小三,“弄到手了吗?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站在一旁的大喜如五雷轰顶,身子摇了摇,狂跳的心像被一只大脚踩住似的收缩到了极限。这是他近三年来第一次听到有关春鸽的消息。他既为她仍活在人世感到激动和欣慰,又对她不知怎么撞在这个孬孩儿手里的命运而恐惧和惊怕。这三年来,她是怎么过的?在哪里住着?孩子生下来没有?为什么不回家?……
       “到手了!”小三放下水碗,抹一把嘴,燃着烟袋锅,坐到凳子上说,“唉,可真不容易啊!这个春鸽,是大哥领着我们去白马河北岸的新镇拉票时,在一个叫长屯的村子里无意中碰上的。大哥不让硬抢,怕露了身份,派人在那里卧底了六天,就趁这家人去看戏时才下了手。这女人挺烈,要不是连她孩子一块儿弄来了,要想把她弄到山里来,还不知道得费多大劲咧!大哥不叫弟兄们给她来硬的,可这女人不吃这一套。弟兄们把她架上马车,她往下跳,快进山时,又换了轿抬,她也不坐,一个劲儿乱骂,可大哥一点儿也不急。后来大哥没法了,才威胁她再不跟着走,就摔死她的孩子,这样,她才乖乖往山上来了。咳,这几天真受罪了,强扭的瓜不甜,我瞧呀,大哥把她弄到山上来,这女人也不会从他,这是何苦呢?总之都是抢,还不如抢个黄花大闺女。这女人,我看长得也就那么回事,不但怀里养着个小子,肚里还装了个胎,笨得像个蜗牛。弟兄们全不明白,大哥这是图她什么?”
       大喜敛声闭气听到这里,眼前突然一黑,“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小三喊一声,老臭回过头,拉起大喜道,“你怎么绊倒了?快起来,这里净是石头,脚下得留点儿神。”
       大喜扶着石壁站起来,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人怎么还没走?”
       老臭说:“他愿意留下。这小子挺老实,而且还懂医术,咱这里正巧缺个郎中,大哥肯定喜欢。”
       小三看看大喜,吐出一口烟雾说:“正好,大哥胳膊摔伤了,让他明天下山拿药给大哥治治。”
       “大哥胳膊怎么伤了?”
       “劫了那女人后,我们连夜往回赶,这女人坐在马车上,大哥骑马跟在旁边。突然,这女人站起来就往下跳,大哥眼尖,飞身下马,就扑到了这女人的前面,栽到地上抓住了她一只胳膊。于是,大哥的一只大臂,就给摔得不能动了。弟兄们举着火把围过来一看,见路边是一个悬崖,要不是大哥跳下马救她,她非掉下去摔死不可。所以,大哥伤了一只胳膊,却救了这女人一命。这女人也挺后怕,再也不敢跳车了。唉!大哥对这女人,实在是太好了,要搁我,既然这几年都想弄她,现在得手了,管他三七二十一,早扒光衣裳干死她了。”
       凌晨时分,孬孩儿和众土匪进山了,大厅里嘈杂一片。土匪们奔波了整整一夜,累极了困极了也饿极了,他们从洞外一乘破轿里挟持下来春鸽,从马背上抱起已睡着的孩子,簇拥着匆匆穿过大厅,进了西侧孬孩儿居住的山洞里。懵懵懂懂的大喜,目光隔着憧憧的人影,只看见春鸽一角飘动的紫色夹袄和蓝色裤裾。小三说的那个孩子肯定是自己的,可是怎么没见着呢?或许是被春鸽抱在怀里进了山洞。此时此刻,面对自己失踪三年的妻子和从未见过面的儿子的突然出现,大喜来不及思考该如何应付。原先,他只是想等孬孩儿回山后报仇,可现在,春鸽和儿子被劫持到了山上,就不只是报仇了。更要紧的是,他要保护妻儿并从魔掌里将他们解救出来。在这个深山老林里,他只身一人,孤独无依,面对一帮如狼似虎的土匪,该如何是好呢?
       老臭和留山的几个土匪围住孬孩儿问长问短。孬孩儿吊着一只胳膊,边吸烟边对一个年长的土匪说:“先招呼弟兄们吃饭吧,我歇会儿再吃,你把饭给春鸽送到洞里,她要是嫌不可口,你再专门给她重做。”
       土匪们吃饭的时候,老臭叫来大喜,让他为孬孩儿医治摔伤的胳膊。
       面对仇人,大喜的心头再次喷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现在,锋利的劁猪刀就在大喜的腰带上别着,他真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孬孩儿的喉管,以了结郁积在心头近三年的深仇大恨。但是,大喜控制住了自己,春鸽和儿子的突然出现,使他感到自己又多了一份责任。他现在必须不动声色地呆在这里,麻痹住孬孩儿,见机行事。
       大喜察看了孬孩儿的伤势,见他的大臂骨折了,大胳膊肿得很粗。于是,他叫老臭找来两块小木板,推捏着为孬孩儿对接上骨茬儿,用木板夹住扎紧绳索,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明天,我下山买些药料,熬几贴膏药贴贴就没事了,俺家的接骨膏,是祖传的。”
       孬孩儿咧着大嘴,正欲赞叹大喜的医道时,一个土匪慌慌张张地跑来了,说:“大哥,她不吃饭,把碗都摔了,怎么办?”
       “摔了再去送,你们不要逼她。她要往外跑,你们堵在洞口,别让她出来就行,谁也不准动她一根手指头,也不准跟她耍态度!”孬孩儿拧着粗眉说,“十天不行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半年,她就是块石头,我也要暖化她。老臭,明天你领这小弟去买药时,再带两个弟兄,给春鸽买点儿女人用的木梳、篦子、镜子、胭脂、粉盒、香胰子,还有衣裳裙衫、绫罗绸缎等,只要是女人平时用的,你统统都买来一些。对了,再买点儿小孩儿的玩物,像小拨浪鼓、花棒槌、蟾蜍哨子等等,只要是两三岁孩子能耍的,都不重样儿买一些来。”
       这一夜,大喜失眠了,他挖空心思地合计着杀死孬孩儿和解救春鸽的办法。思来想去,就是理不出一个头绪。
       第二天,大喜随老臭等几个土匪去了将军墓镇。
       大喜身为郎中,治病救人是他的天职。孬孩儿虽然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仍然全心全意为他治伤。他觉得怨恨是怨恨,伤病是伤病,两者不能混淆。他要报仇,可以治好孬孩儿的伤再杀死他,但却不能借孬孩儿有伤去害他。况且,孬孩儿在小松林里救过他,而孬孩儿的伤,也是为救春鸽才落下的,所以,他不怀任何邪念,抄下熬制“接骨膏”的药方,去镇上的药店为孬孩儿购买药材。
       到了药店门口,老臭让大喜自己进去买药,自己则领着几个土匪,到街里去为春鸽和小孩置办物品了。他们约定在镇东将军墓石碑前碰头。
       大喜独自进了药店,刚站到柜台前,就听药店掌柜正在同柜台外一个汉子大声说话。
       掌柜说:“走吧,走吧,说不卖就是不卖!”
       汉子在柜台上拍着几块大洋说:“我付五倍的钱,保证不会出事,我是到山里毒野狼用的。那群狼,有十几只咧,一钱两钱,怎么能够用?”
       掌柜说:“刚才我说过了,两天前,放甲铺梁财主一家死了大小五口人,县衙来破案,查出是姓王的长工在东街药店买了三两砒霜,投毒到人家饭锅里了。所以就把东街的药店查封了,还捆走了那掌柜。你给钱再多,我也不敢卖你砒霜,你说是毒狼,那谁证明?万一出了人命,岂不是砸了我的买卖。别说买一两,就是买一钱,也得拿医生开的药方来。”
       汉子收回大洋,嘟囔道:“真是死脑筋,好好的去放毒害人干什么?!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掌柜说:“谁投毒,也没在脸上写着。对不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去别的药铺买吧。这位客,你抓什么药?”
       大喜愣怔着将药方递上去,忽然萌生了一个解救春鸽和儿子的办法。他想,是啊,如果把砒霜给土匪们下到饭锅里,把他们都毒死,不就能把春鸽从山上领下来了吗?但一想到要把那些跟自己无怨无仇的土匪全都药死,大喜又有些于心不忍。这些人,大都是穷人,有家有口,活得也不容易,而为救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竟把他们全弄死,实在是作孽坏良心。最好是将他们弄得像醉酒那样昏迷不醒,然后杀死孬孩儿,带上春鸽和儿子逃走。
       大喜为自己突然想出的点子兴奋不已,又暗暗合计了一番。他到镇中两个药店里,分别购买了闹洋花、蟾酥、水蛭、密陀僧、曼陀罗花各二两,然后返回到石碑前等待老臭他们。大喜谙熟中草药的性能,将这些药物组合在一起研成细末,撒进饭锅里,土匪们吃下,片刻之后便会昏迷过去。
       回到马岭关的山洞里以后,大喜在熬制“接骨膏”的同时,将迷药也加工制作好了。接着,他开始筹划投放药物的具体细节和时间。
       现在,正值收秋种麦的大忙季节,一部分土匪已经下山回家了,黄巢洞里留下来的只有三十六人。他们一天三顿饭,都在一块吃。伙房就在洞口一旁的山坳里,舀饭送碗谁都可以出入,所以投药非常方便。但洞外的山垭口旁有两个站岗放哨的土匪,不跟大伙一块儿吃饭,是由吃过饭的人去替他们站岗,他们才返回洞里吃饭,因此就有些麻烦。想来想去,大喜觉得只有晚饭时下手最合适,趁着夜幕的掩护,他可以冷不防把这两个土匪干掉,然后领着春鸽和孩子从路口逃出去。
       再一个问题,就是需要跟春鸽先通气:一是迷药撒在锅里,这顿饭不能让春鸽吃;二是土匪们昏迷以后,春鸽动作要快,跟上他立即出逃。这些事情她如果事先不知道,怎么能配合自己呢?自己现在脸上全是大疤,嗓子哑得变了音,又在土匪的巢穴里,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就是大喜的。春鸽自被送进山洞以来,一直没有出来过,自己也无法接近她,孬孩儿派了四五个土匪,昼夜轮流看守着她。据说,孬孩儿晚上睡在洞口,白天跪下求她,整天像“泡蘑菇”那样让她答应做自己的“压寨夫人”。春鸽被折磨累了,也抗不住饿了,哄着孩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但就是不答应孬孩儿的胡搅蛮缠。
       已经三天过去了,大喜别说想跟春鸽通通气,就是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因此,他心急火燎束手无策。
       巧的是两天后,春鸽忽然病了,孬孩儿让老臭叫来大喜,让他为春鸽看病。真是天赐良机,大喜终于有了接近春鸽的机会。这是离别近三年后,大喜第一次看见春鸽和自己那从未见过面的儿子。
       孬孩儿的洞窟灯火通明,地面铺撒的一层细沙,因潮湿散发着一片凄迷冷清的光泽。春鸽搂着孩子,低眉顺眼地依偎在床上,时不时剧烈地咳嗽一阵。在她身边,放着一把拔出鞘的宝剑。这把宝剑是她进洞之后,孬孩儿交给她的。孬孩儿说:“你是我的大救星,我一定要娶了你,但决不会硬逼你,我要是敢冒犯你,你只管拿这把剑捅死我。我好不容易得到你,所以不会放你回去。你一辈子不答应我,我就这样养你一辈子。”
       进洞后,春鸽看见自己的一双鞋挂在孬孩儿床边,不由大惊。孬孩儿说了这双鞋的来历,但没有提及他放的那把火。由于洞内潮湿、憋闷加之连日的颠簸和惊吓,春鸽终于病倒了,发烧、咳嗽、头晕、乏力、恶心呕吐,一天都没吃东西。这可吓坏了孬孩儿,连忙让老臭将大喜唤了过来。
       大喜站在洞窟里,看见依然白净清丽,但却略显发胖的春鸽,还有那个蜷曲在她怀里的虎头虎脑的男孩儿,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一种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尖牙利齿,一口口地咬嚼吞噬着他的心,然后又毛骨悚然地透过他的骨骼,钻进他的血管,弥漫到他的周身。他感到内疚、羞愧,感到欠她的债太多太多,简直是无颜以对。他相信春鸽这几年一定也遇到了大难,可能也像他一样,在扳着指头盼着他去寻找她。她已经为自己生下了儿子,儿子看起来很活泼可爱,应该是两岁半了,小胖脸圆嘟嘟的,怯生生的黑眼珠闪着恐惧,眉毛粗粗的,嘴唇厚厚的,脑门头上留的一片辫发,又黑又亮,像贴着一块半月形的黑绸缎。大喜默默地在心里念叨:春鸽,你受罪了,你虽然比从前发胖了,但你却显老了,变得憔悴了。春鸽,你真又怀孕了?这就是说你又嫁人了?……我不怪你,因为这一定是你身不由己,被迫无奈的呀。这都怨我,怨我没有保护好你,怨我这个男人窝囊无用啊……
       “咳!”孬孩儿朝大喜肩上拍了一巴掌,说,“别愣着,去给她看看,你开个方子,我好叫弟兄们赶快下山抓药。”
       大喜打个激灵,目光从春鸽和孩子身上收回来,默默吐一口气,便朝洞里的床边走去。此刻,他多想凑近春鸽,仔细看看她,再摸摸自己儿子的脸蛋,甚至想把儿子抱在怀里大哭一场。
       “你站住,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自杀。”春鸽突然将宝剑搁在自己脖子上,挺起身子怒视着大喜。
       大喜心一寒,止住了脚步。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是个面无完肤的疤瘌脸,春鸽已经认不得自己了。
       “春鸽,他是个郎中,我叫她来给你看病,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害怕。”
       “我不让看,我就这样挺着,死了正好!”
       “春鸽,你看,这……”孬孩儿尴尬地直摆手。
       “快滚!再不滚,我就死给你看!”
       此时此刻,大喜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对春鸽说。他想说,我是大喜,你得赶紧把病养好,我才能救你出去啊!他想说,你这些年到底遭了什么难,如今又嫁给谁了?他还想说,我的脸烧烂了,嗓子哑了,你往后会嫌我丑吗?……想到这里,大喜心底蹿出一股凉气,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喉咙里滚动了一声道:“不用看,她是受寒伤风了,我写个方子拿点药吃吃就没事了。”
       春鸽这一病,使大喜只得搁置了逃跑计划。看孬孩儿对春鸽的态度,他们母子俩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出事。过几天,待春鸽恢复了体力,再作计议也不迟。但是,大喜万万没有料到,春鸽病后的第三天深夜,盘踞在黄巢洞里的土匪,突然遭到了一帮来历不明者的袭击。
       孬孩儿领着众匪倾巢而出,洞外的石瓮下激烈的枪声像炒豆般炸响开来。
       稍顷,孬孩儿提着枪,领着老臭神色慌张地返回山洞,让看守春鸽的两个小匪将春鸽和孩子搀扶出来,然后说:“老臭,按我刚才给你交代的,带着春鸽往后山去,那里有一条小路,你在贺坪峡等我。看来,这个洞要破了,那个丘山在哪儿?叫他也跟你们走,帮春鸽抱住孩子。”
       这时,懵懵懂懂的大喜,返身背起药褡裢跑了过来。
       “你们两个,跟我去洞外顶着!”孬孩儿吊着一只胳膊,挥挥枪喊两个小匪随他朝外走。
       “大哥,是什么歹人来找事?”一个小匪问。
       “日他娘,我也弄不清。人不少,火力也猛,不是官府,就是其他山头的狗杂种!”孬孩儿回头看了一眼春鸽,飞快地朝前冲去。
        第九章埋名为奴
       迎着密集的枪声,春鸽被老臭和大喜挟持着,踉踉跄跄朝“黄巢洞”后面一条灌木丛隐匿着的碎石道上跑。
       老臭提着一条长枪在前引路,大喜抱着孩子在后压阵。孩子不停地嘤嘤哭啼,大喜将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脸贴在他软乎乎的脸蛋儿上,心底涌动着一股激越的暖流。他全身注满了力量,全然没了惊慌和害怕。头顶的圆月在稀薄的碎云里行走,若明若暗的银光滤过摇曳的藤蔓和枝叶组成的缝隙,在脚下形成迷离的阴影,背后清脆的枪声渐渐变得有些沉闷和呜咽了。
       忽然,春鸽不走了,俯下身子趴在灌木丛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这……这肯定是俺……俺男人派人来救我了,我不……不走了,你们放了我吧……”
       “来救你?你别想好事了,救人有这种救法吗?你在我们手里,他们硬打,不是想把你也弄死吗?你这个傻瓜,如果真是这样,你男人肯定不想要你了,想把你和我们一块灭了!”老臭停住脚步,扭过头,恶狠狠地说。
       “俺男人怎么……怎么能不要我?这……这不可能!”春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大喜心里一阵酸溜溜的,把臂弯里的孩子变换了个姿势。
       “要不我说这绝不是救你呀!这么猛的火力,不是别的土匪窝来找事,就是官府的军队,你要落到别的杆子头手里,就不像孬孩儿哥这样待你了。快走吧,再不走,我让丘山把你的孩子扔到山下去!”老臭说着,拨开灌木便哗哗啦啦往前走。
       春鸽直起腰,看看身后被大喜抱在怀里的孩子,小声叫一句:“小金喜乖乖,别哭了。”便蹒跚着跟了上去。
       钻过灌木丛,来到一个小山坳里,大喜朝四周望望,见正北是两道钻天的峭壁,犬牙交错地对峙着,下面是一条峡谷,黑乎乎的。圆月被一片浓云淹没,轻风在林间沙沙作响。远处的枪声,像雨点般嘈杂了一阵之后,忽然沉寂了。大山里静悄悄的,蟋蟀和虫鸣在四周吱吱叫唤。老臭令春鸽和大喜停下来,转身朝来时的小路张望,嘴里念叨着:“大哥怎么还不来?”
       春鸽一屁股坐在一块岩石上,身子剧烈地起伏着。她呻吟一阵,朝大喜身边移过来,想看看孩子这会儿怎么不哭了。
       大喜倚在岩石旁,身体晃动着,手掌轻轻拍打着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的小金喜的后背。
       老臭蹲在来时的灌木丛路口,打着火镰吸烟。
       大喜观察好周围的地形,腾出一只手来,从药褡裢里抽出了劁猪刀。他准备在孬孩儿来到之前,先打昏这个老臭,然后领着春鸽和小金喜跑掉。现在,这个时机太好了。他暗暗在心里说:老臭兄弟,对不起了!吐一口长气,他平定一下心情,从岩石旁站起来,刚想把金喜递给春鸽,不料老臭突然说话了。
       老臭站起来,冲大喜道:“不行,枪早就不响了,还不见大哥回来,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别是大哥出了事。丘山,你看着这女人,不管出了什么事,我立马就回来。”接着,他又冲春鸽吼道,“你老实点,敢不规矩,我们会把你的孩子摔死。你就是跑了,也摸不出山,野狼会把你吃了!你最好别瞎捉摸,我去去马上就来!”
       随着一阵树叶的响动,老臭在黑黢黢的灌木丛里消失了。大喜打个激灵,往上抱抱孩子,哑着嗓子低声叫道:“快……快……快跟我跑!”
       春鸽歇息了一会儿,刚喘过气来,突然见这个抱孩子的疤瘌脸土匪叫她跑,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警觉地叫道:“你……你想干什么?”
       大喜顾不得解释,抱起孩子就朝峡谷里跑:“快……快跟着我逃啊!”
       春鸽似乎明白了什么,踉踉跄跄跟在了大喜的后面。
       “一线天”大峡谷里虽然很黑暗,但脚下的山路却平坦,他们一口气跑了很远。大喜见出了峡谷,再往下走就摸不见路了,才喘着气停下来。春鸽磕磕绊绊跑着,落在大喜后面两三丈远。她猫着腰像风箱一样呼噜呼噜出气,软瘫在了地上,嘴里“娘哎娘哎”地呻吟不已。
       大喜稍缓了缓劲儿,抱着孩子走过来,一手拽住累得哼哼呀呀的春鸽,朝大峡谷看看说:“这儿不行,咱得……得……得……藏起来,他们要是……追……追来,就坏了!”
       春鸽挣扎着爬起来,跟大喜躲到一片草丛里。大喜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春鸽躺在草丛里,双手捂着肚子喘气。
       深夜的大山里,风比刚才大了,虫鸣更加热烈,月亮环绕着一圈儿光晕,鱼鳞似的浮云在四周游移。近处的山峰,像站着睡觉的哨兵,远处的山脉,仿佛墓地的坟包,秋夜肃穆而阒静。
       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四周没有一点儿动静。大喜悬着的心放下了,斜躺下来,让酣睡的孩子枕住他的胳膊。他轻轻出口长气,看看一旁的春鸽,见她坐了起来,正在用手拢散乱的长发。大喜喉头一紧,鼻子发酸,心里倏地涌出了千言万语。他憋了一肚子话想对春鸽诉说,但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了想,想先说自己就是大喜,但一想到自己烧成了大疤瘌脸,嗓音也坏了,而春鸽又跟别的男人怀了孩子,就又咽了回去;他想问问她怎么突然失踪了,可又觉得这样太唐突了;他想问她这三年在哪里过,那个男人是谁,然而又感到毫无必要;他想说说家里的祸事,爹爹的死,自己遭的苦难,可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大哥,谢谢你救了我。”春鸽突然说话了。
       正信马由缰胡思乱想的大喜打个冷战,张张嘴没有吭声。
       春鸽围坐过来,把孩子从大喜怀里抱起来,喟叹道:“让他躺在地上睡吧,你也歇会儿。”
       大喜脱下夹袄,给孩子盖在身上。
       “没看出,你这人心还挺好。你给我看病时,我可吓坏了。大哥你别介意,你会看病,为什么跟孬孩儿这个坏蛋当土匪?你肯定是被逼来的。”
       “嗯。”大喜机械地哼了一声。
       “你家是哪儿的?贵姓呀?”
       “没家。”大喜心里一沉。
       “你叫……”
       “丘山。”大喜信口说。
       “丘大哥,那你跟我走吧,你把我送回家,就在俺家干吧,俺男人也是先生呢,还开着药店。”
       “你家……”
       “俺家在长屯。你只要把我领下山,往北走,一打听就知道了。在那一带,没人不知道俺男人。”
       “你男人……”
       “叫二喜。”
       大喜的头“轰”的一声大了。
       “唉──”春鸽叹口气道,“俺家,原先是南边七里河黄塔的,后来才到了北边白马河长屯,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二喜也有了下落,这使大喜又惊又喜。可春鸽为什么跟弟弟二喜在一起过?而且春鸽又口口声声说二喜是她男人。这使他如鲠在喉,震惊不已。春鸽和二喜为什么双双失踪?为什么躲在他乡过日子?即便是由于别的原因一时无法返回,可已经快三年了,为什么还不回家照个面?想到这里,大喜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了。
       “那些土匪肯定被什么人打死了,这大山里看来就剩咱俩了。大哥,你一定要把我送回家,我保证不会亏待你。你要是不想在俺家过,我就让俺男人给你很多很多钱,给你盖座房,买几亩地,一辈子享用不完。”春鸽不停地说着,可大喜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所有的怨气和迷惑,像一团浓重的烟雾在大喜胸中盘桓着,他倒是想要看看,二喜和春鸽是怎样纠缠到了一起的。家毁了,爹死了,而二喜和自己的老婆在外面快快乐乐过日子,自己即便是块木头,也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善罢甘休呀?
       大喜从草丛里站起来,借着星光和忽明忽暗的月亮,在四周的山林和荒草野藤间寻找下山的路径。孬孩儿不但没有来,连老臭也一去不返了,看来,这帮土匪遇到强敌了,说不定都被消灭了。他后悔自己没能亲手杀死孬孩儿报仇雪恨,同时也庆幸遇到这个变故,使自己没费吹灰之力就带着春鸽和孩子平安地逃出了匪巢。
       终于摸到了一个下山的路口。大喜看看北斗星,辨认出这是掩藏在山林里的一条通往东北方向的斜路。他返回草丛,招呼春鸽下山。春鸽抱着孩子刚往起站,突然“哎呀”叫了一声。
       大喜接过孩子,问:“怎么了?”
       “坏了,我的脚给 了!”
       大喜折了一根树枝,把叶杈捋了,递给春鸽说:“拄上它,咱慢慢走。”
       于是,大喜在前抱着孩子,春鸽拄着树棍一瘸一拐,两人摸着碎石路,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往山下走去。
       来到一条小溪旁,大喜用手捧着水喝了几口,身上的汗也落了。春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撩着水洗了洗脸,说:“多歇一会儿吧,要不,天亮走也行。”
       大喜说:“不行,天亮前,一定得下了山,我怕有的土匪没死。”
       孩子不哭了,抱住春鸽的脖子,伸着头来回看,奶声奶气地说:“娘,娘,我要尿尿。”
       春鸽把着脚让他尿,叹口气说:“想起来,我也对不住这孩子,撇下他爹他爷,我跟他叔跑了。唉!你是不知道,这几年,我们也是提心吊胆过日子。这不,又遭了土匪劫,你说,我怎么处处不顺咧!幸亏遇上了你,要不,俺母子俩的命怕是要丢了。”
       听了春鸽的话,大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心里火辣辣地疼,忍住悲哀试探着问:“是不是他叔把你拐跑了?”
       “不是,我愿意跟他走的。俺原先的男人不如他叔长得排场,过门后,俺和他叔就偷偷好上了。时间长了,俺们怕出事,就离家偷跑出来了。这事,我只跟你说了,到了俺家,你可别跟外人提呀!”
       “天哪!”大喜在心里叫苦连天,眼前霎时一片漆黑,他“哎呀”大叫一声,颓然瘫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春鸽惊叫着走过来,伸手拽住他,喊道,“你没事吧?”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灾祸,一起朝大喜脑海里涌来。他的心里万分凄楚,一股股怒火从心灵深处升腾起来,一盆盆凉水又从天灵盖倾泻而下,他的体内交织着愤怒与哀怨、失落与自卑、凌辱与悔恨、懊丧与不甘!这些年来,他之所以人不人鬼不鬼,含辛茹苦地寻找春鸽和二喜,全是担心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怕当丈夫和哥哥的自己对不起他们。盼他们平安,盼他们回家,已成了他今生今世最大的精神支柱。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原本是有计划地双双私奔了!不顾骨肉亲情,不顾家中大祸临头,不顾仁义廉耻!呸,二喜,你还是人吗?呸,春鸽,你这个丧门星,土匪孬孩儿是你招惹的,爹也等于是你害死的呀……
       “丘大哥,你醒醒,喝口水吧。”不知什么时候,春鸽把孩子放到地上,从小溪里掬着一捧水依偎在了他的身边。
       大喜“呼”地仰身坐起来,将春鸽掬着的水撞洒了。
       “你这是怎么了?”春鸽后退了两步。
       大喜站起来,甩开大步跳过了小溪。
       “大哥,你往哪儿走?你不管俺母子了?”
       大喜不吭声,径自迈着碎步钻进了树林。
       “你不管俺,在这深山老林,俺不知道东南西北,可怎么走呀!俺领个孩子,又怀着身孕,大哥!求求你,把俺送下山吧。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俺求你了,呜呜呜……”春鸽边哭边喊,同时夹杂着孩子“娘、娘”的哭喊声。
       大喜突然怔住了。想了想,他转身慢吞吞走了过来。
       春鸽破涕为笑,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大哥,我和孩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我知道,你抱孩子走了这一段路,一定受累了。回去后,我叫俺男人,也一定给你磕响头。”
       大喜铁青着脸,浑身虚汗滚滚地抱过孩子,转身眼泪刷刷地往外涌。
       他们继续上路,过涧跨川,翻山越岭,一路无语。
       黎明时分,在他们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小山村。
       春鸽看见前面有人家,顿时没了力气。她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路边,喘口气说:“娘哎!我可是再也走不动了,又饿又乏,累死我了!”
       这一路,大喜一直抱着或背着孩子,也累得不行。见春鸽不走了,大喜从背上把孩子放在地上,看看前面的村子说:“歇会儿,咱到村里要点儿吃的再说吧。”
       春鸽拧拧被露水弄湿的裤腿,喟然长叹道:“唉!这一夜,咱也不知走了多远?呆会儿问问,这里离俺家还有多远?”
       大喜盘腿坐在地上,把孩子搂到怀里,伸手揪几棵狗尾巴草,编了个小兔子,举着在他脸上拨弄几下,逗他道:“小兔儿抓你!小兔儿抓你!”
       孩子歪歪脖儿,露着白生生的小门牙咯咯笑,伸出小手叫道:“给我!给我!”
       “那你给我说你叫什么名儿?”
       “俺叫金喜。”
       “金喜……”大喜捻着小金喜的耳轮,怅然若失地喃喃自语。
       春鸽眼一热,仔细看看大喜,扬着眉说:“丘大哥,你多大了?”
       大喜的脸骤然变了,紫疤瘌胀得发黑:“你看咧?”
       “乍一看,你挺面老,仔细瞧,你岁数并不大,超不过三十。”
       大喜垂着眼皮不回答她。
       “娶亲了吗?要是没有,等回家后我给你说一个。看样子,你的命也挺苦,你脸上的疤,是怎么落下的?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心好,有力气,还会医道,不愁找不到媳妇。谁跟你过,准会有好日子。”
       忽然,小金喜“哎呀”叫一声,拿小手指着大喜的药褡裢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什么?娘哎,俺怕……”喊着就往春鸽怀里扎。
       大喜扭头一看,见是小金龟爬了出来。他大惊,伸出大手一把攥在了手掌里。
       春鸽一晃没看清,但却恍恍惚惚觉得像从前公爹常拿着的那种小金龟。她心头一紧,舌头打着卷儿问:“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什么东西?”
       “没什么,是条毛毛虫。”
       “那给我看看。”
       大喜一惊,心里默默祷告道:小金龟呀小金龟,别怨我扔了你。我这是没有办法,你要是叫春鸽看见,我的身份就暴露了,这样,我和她都很难堪。现在,我必须把她送回家,还不能让她和二喜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的儿子。现在,我只好扔了你,你千万别怪我。要是你真有神灵,就跟着我们走吧!他一扬手,将小金龟抛到了路边的荒草地里。
       “一条毛毛虫,看它做什么?我扔了。”
       春鸽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大喜,问:“你老家是哪儿的?”
       “我就是山里的。”
       太阳升起来了。大喜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拽一根树枝,牵着一瘸一拐的春鸽,从村西往村东走去。当路过一个像样的小门楼时,大喜停下来,把孩子递给春鸽,自己走过去要饭。刚敲了两下门,里面就传出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大喜缩回手,转身返回来,捡起地上的树枝,牵着春鸽继续向东走。
       路上,春鸽把戒指捋下来,刚想递给大喜,忽然觉得不妥,说:“这个不行,这是俺的订婚戒指,俺得留着,俺对不起他了,得把这个当作念想。”大喜眼一热,便想起了从前的情景。他忽然觉得,在与春鸽结婚前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待春鸽的确有些不冷不热,这很有可能就是造成春鸽和二喜离家出走的一个原因。这样看来,春鸽与二喜的私奔,也有些怨自个儿不会博得女人的欢心。春鸽又把耳垂上的金耳环摘下来,递给大喜说:“拿上这个,先塞给人家,然后再要饭。”
       大喜接过耳环,皱皱眉头,便朝路北坡上一个半敞院门的人家走去。刚到门口,里面突然“哗”地泼出一盆刷锅水,迎面把他浇了个透湿。
       往外倒水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大个子黄瘦脸。她见泼了站在自家门口的人一身水,先急了,说:“你怎么站在俺家门口,这可不怨俺!”
       大喜闪个趔趄,抹一把脸上的脏水,弓下腰说:“没什么,没什么,都怨俺,都怨俺!”
       大个子女人见大喜满脸大疤,又脏又丑,警惕地问:“你是哪儿来的?站在这儿干什么?”
       大喜捏着一对耳环朝女人递过去,说:“大嫂,俺逃荒路过这里,饿得走不动了,想换口吃的。”
       女人推开大喜的手,朝站在他身后的春鸽看看,见她挺着大肚子,还抱个孩子,便问:“那是你媳妇儿?”
       大喜不说话,只是木着脸点了点头。
       女人又仔细打量一下春鸽,拉开院门,瞪大喜一眼,抱怨道:“逃荒要饭,你自个儿出来就行了,还带着孩子和大肚子媳妇。她跟你跑跑颠颠的,也不怕掉了孩子?快让你媳妇儿进来,正好,家里还剩两个菜饼。”
       这个小院里有三间堂屋,两间东屋,都是土坯垒成的茅草房,院子里长着一棵碗口粗的黑槐树。除大个女人外,家里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瘦得只剩两只水灵灵的大眼。
       大喜和春鸽领着小金喜进屋坐下后,女人去东屋厨房烧火熬玉米糁儿,不一会儿就做好了。女人端过来,大喜和春鸽顾不得说感激的话,便狼吞虎咽地就着干硬的红薯叶菜饼吃起来。春鸽把菜饼掰成碎渣,就着糁儿喂小金喜。
       看着他们饿极的样子,女人同情地说:“听口音,你们像是山外来的。你们那儿遭灾了?”
       这句话提醒了春鸽,她把小金喜吃剩的饼渣倒进嘴里,喝口汤后反问道:“大嫂,这是什么地方?走多远才能下山?”
       女人笑了笑,说:“俺村叫前南峪,顺着路往东再走十来里,就出山了。”
       “大婶,你知道白马河离这儿多远吗?”
       女人想了想说:“好像有二十大几里,从前,俺男人去那边跑买卖,一天来回紧紧张张的。”
       吃过饭,春鸽示意大喜把金耳环放在小饭桌上,将小金喜拉到怀里说:“大嫂,多谢你让俺吃了一顿饭,这算是俺的饭钱,请你收下。俺们得赶快上路了。”随后看看大喜道,“咱们走吧。”
       女人把耳环拿起来,塞到大喜手里说:“俺一个穷户人家,要这么金贵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处,你给媳妇留着吧。几个菜饼两碗稀糁,也不值个什么。只是,你小子长得没半点儿人才,福气倒不浅,娶的这个媳妇倒是细皮嫩肉水灵灵的。往后,别叫她跟你一块儿出来东奔西跑要饭了。年轻人,以后得学着心疼媳妇。什么也别说了,拿上快走吧!”
       这时,春鸽抱着小金喜,想从凳子上站起来,却直不起腰。大喜走过来,拉过小金喜。春鸽按住桌子,吃力地往起站,但刚弯起腰,突然感到肚子里一阵剧烈的疼痛。
       “哎呀!肚子好疼,这是怎么回事?我站不起来啦!”春鸽大叫一声,随后便拱倒在地上,捂着小腹痛苦地呻吟起来。
       女人见状大惊,叫道:“哎呀!她八成是要生了!”转头恼怒地对大喜说,“看你这个男人作孽咧,怎么叫女人把孩子生到外面!老天爷,她说要生就生下来了,这可怎么办呀?”
       大喜满脸的疤瘌乌紫,额头的汗霎时冒出来一大片。他慌乱恐惧,手足无措,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女人面前,捣蒜似的磕头央求她道:“大嫂,没想到会出这种事,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求求你大嫂,救救她吧,只要她没事,孩子能生下来,我变成牛马听你使唤……”
       女人拧拧眉头,俯身揪住春鸽的胳膊,对大喜说:“先救人要紧!快,把她抬到床上,我去村里叫接生婆!”
       由于几天来的惊吓、颠簸和奔走,怀孕七个多月的春鸽,意外地早产了。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孩子安然无恙地生了下来,而且是个男孩儿。春鸽和大喜去讨饭的这户人家,女人叫姚玉芹,丈夫姓吴,三年前得病死了,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吴大嫂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并不忌讳一个外乡女人在她家生孩子。她跑前跑后伺候春鸽,白天黑夜都守在春鸽床前。在春鸽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吴大嫂让大喜拿着春鸽的耳环,到八里外的集上去换了一些小米、鸡蛋、红糖、红枣、红花,做着让春鸽吃,补她虚弱的身子。春鸽怀孕期间保养得好,所以奶水也很充足。三天以后,春鸽恢复如常,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孩子又白又胖,哇哇哭起来像柳笛一样响亮。春鸽给孩子取名叫银喜。
       自从住到吴大嫂家后,吴大嫂将做饭的用具移到黑槐树下,让大喜和小金喜到东屋睡觉。晚上,大喜搂着小金喜,尽情地品尝着当父亲的幸福。这几天,小金喜跟大喜混熟了,总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一口一个“大爷大爷”地叫,叫得大喜心里百感交集,苦中有乐。夜晚,他将熟睡中小金喜那只小嫩手搭在自己胸脯上,听着堂屋小银喜的哭叫声和春鸽“噢噢”哄孩子的呻吟声,一遍遍琢磨着往后的日子该怎样度过……
       春鸽生下银喜的第九天,她就让大喜去长屯找二喜报信,让他来这个山村接她回家。大喜默默无言,叫苦不迭。不去吧,春鸽走到这里意外地生了孩子,迟早都要回家,她坐月子出不了门,如果大喜不去报信儿,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但报信儿吧,去找自己的弟弟二喜,他从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虽然他也很想念二喜,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两个亲弟兄对面不敢相认,那是多么令人伤感和悲凄呀。原先,大喜只想把春鸽送到她所说的长屯,然后就忍痛而去。可现在,他得独自去找二喜,而且还要把他领回来,最后眼巴巴地看着二喜将春鸽和自己的儿子金喜领走,自己却要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地独自回乡,这种滋味儿,大喜实在无法忍受。因此,大喜默不作声,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就这样垂着疤瘌脸干耗着。
       第十天,春鸽感到身子不适,银喜也不停地啼哭。吴大嫂眼神躲躲闪闪地对大喜说:“其实,孩子大人过了十二天,就没事了。想回去,扎紧头,包好孩子。不过最好是等满月。唉!我没有别的意思,俺家里缺吃少用,凑合十天半月还行,要是等出了满月再走,我怕孩子大人受委屈啊……”接着,春鸽趁吴大嫂不在,也隔窗户喊大喜,可怜巴巴地说:“大哥,俺真是给你添大麻烦了。我知道,你不想再跑腿了,可出了这种事,俺也没办法,俺三口总不能一直在人家吴大嫂家吃住吧。最后俺再求你一次,去给俺男人送个信儿吧,叫他快来把我接走,俺一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来世当牛作马报答你!”
       走之前,春鸽从手上捋下金戒指,交给大喜说:“俺男人要是不相信,你给他瞧瞧这个,就说我给他生下个儿子,我和小金喜都平安无事,他就会立马套车来接我了。”大喜拿着这枚自己送给春鸽的订婚戒指,心里涌出一阵阵酸楚。
       大喜走出前南峪二里多地,拐过一个山垭口,太阳已从辽远的地平线升腾出了一丈多高。突然,大喜觉得身后有杂沓的脚步声,扭头看看,并不见有人。走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变得清晰而响亮,他朝后望望,山路上还是空空荡荡的。他深感怪异,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脚步声便消失了,四周静悄悄的,连鸟声和风声似乎也变小了。大喜仔细打量一下路面,忽然见前面不远处的路中央,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这东西像核桃般大小,且在慢慢蠕动着,通体散发着无数缕金光,贼亮贼亮地蜇眼炫目。大喜好奇地走过去,定睛一看,不由惊叫了起来:“小金龟!”
       大喜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激动地将小金龟拾起来,捧在手里爱昵地搓捏着,眼里噙着泪花道:“小金龟,我的好伙计,你怎么又来找我了?不是我想打发你走,是因为我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啊!这下可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了!”
       小金龟亮着锐利的小眼睛,摇摆着尾巴,挠着四只小爪,在大喜手掌心里惬意地蠕动着。
       “乖乖,咱走,咱走,你受委屈了!”大喜双手捧着小金龟,转身又上了路。
       大喜朝白马河方向进发,一路走一路打听,直到后半晌时,才找见了长屯村。按照春鸽事先的指点,他站在村外老远处,就看见了一片浓密的树阴里隐匿着的高脊瓦楼。大喜心里沉甸甸的,沿着低洼的街路走过去,到了村北头向西一拐,就看见了高门楼两旁的一对高头石狮子,黑大门紧紧闭着。
       大喜挠挠头皮,截住一个街上的行人,哑着嗓子问:“劳驾,请问这是不是二喜家?”
       那人看看他,皱着眉头道:“是啊!岳先生这些天不应诊,你以后再来吧。”
       大喜心里“咯噔”一跳,惴惴不安地走过去敲门。
       大虎从里面拉开门,探出半个脑袋问:“你要干什么?”
       “我找二喜。”
       大虎见他满脸大疤,又穿得破破烂烂,就要关门:“先生不看病。”
       大喜用腿顶住门:“我不是看病的,我找他有要紧的事。”
       “谁要找我?”正说着,二喜忽然从后面将大门拉开了。他满脸倦意,眼里布满了血丝。
       大喜看着二喜,发现他还是那样白净,那样文质彬彬。只是,他显得老了,成熟了,头发蓬乱着,没有像从前那样总把分头梳得光溜溜的,胡子也没有剃,黄绸大褂敞着怀,走路慢慢吞吞,满脸晦色。他手里托着的一杆烟袋,冒出的青烟仿佛一条拧动的白蛇。
       望着亲弟弟,大喜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起涌上了心头。他打了个哆嗦,蓦地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弟弟,这几年,你也老了,没从前那么精神了。看来,你过得也不那么舒心啊!现在,你一定惦记着春鸽和孩子。我知道,你虽然很犟,很要强,脑瓜子灵,但你不坏,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你跟你嫂在这里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该回趟家呀,你知道咱家被毁得片甲不留了吗?你知道爹死了吗?你知道你哥哥我被烧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八怪了吗?二喜,你要知道了这些,还会在这儿安安生生过日子吗?二喜,你知道我把春鸽和孩子给你带回来了吗?二喜,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我也不能再认你了!这都是为了你和春鸽啊,如果我露出了身份,你和春鸽往后怎么过日子呢?我已是无所谓了,你和春鸽能把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养大成人,为咱们岳家传宗接代,做哥哥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先生,这人非要找你!”大虎连忙向二喜禀报。
       二喜一直在看大喜,总觉得他的眼神和身影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见大喜满脸大疤,破衣烂衫,肩上挎个布满补丁的褡裢,皱皱眉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时的大喜,忽然打了个激灵,从幻想中跳跃出来,目光离开二喜,朝四周看看,见到处都是人,便哑着喉咙道:“咱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说话。”
       二喜挑挑眉,领大喜到了堂楼的客厅。
       “春鸽叫我来找你。”
       “春鸽!”二喜的屁股还没挨到椅子上,就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将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春鸽叫我来……”
       “春鸽她没死?她在哪里?”
       自从春鸽那天看戏失踪后,二喜就再也没有开门行医。他派人到处打听春鸽的下落,后来才得知她被西山的孬孩儿劫持了。春鸽与孬孩儿有一段说不清的恩怨,二喜又气又恨,正要雇另一股土匪或通过县保安队解救春鸽时,却传来了孬孩儿被另一帮土匪“火并”的消息。据说,孬孩儿已被打死,他劫持的女人也下落不明,可能一块死了。为此,二喜万念俱灰,伤心不已,闭门不出。如今,听说春鸽没死,二喜转悲为喜,真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喜从褡裢里摸出那枚金戒指,送到二喜面前说:“她活着,什么事没有。你看,她怕你不信,叫我来时带上这个。”
       二喜一把抓过春鸽的戒指,看了看后握在胸前,泪水夺眶而出:“是,是,这是春鸽的……春鸽在哪里?快告诉我!”
       “在一个叫前南峪的村子,她给你生了个儿子。”
       “天哪!”二喜泪水涟涟,仰天长叹一句,忽然又看看大喜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真给我生了个儿子?金喜也没事,都活着?”
       “都没事儿。”大喜平静地说着。
       “她是怎么跑出来的?孬孩儿没动她吧?”
       “等见了她,叫她给你说吧。”
       “谢天谢地,真是苍天有眼,保佑俺春鸽和孩子没事儿。我……我这不是做梦吧。”二喜朝自己脸上轻轻打一巴掌,摇晃着脑袋在屋里跺脚。
       “你套车……去……去接她吧。”大喜见二喜对春鸽如此恩爱,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忽然眼前一黑,感到满嘴发干肚里饥饿难忍。他有气无力地说:“给我口吃的吧,大清早出来到现在,我一口东西也没吃到咧!”
       “吴婶!吴婶!”二喜抹一把泪,冲外面大喊,“快给这老哥做点儿好吃的,越快越好!”
       大喜匆匆吃罢饭。
       天色将黑。二喜坐上轿,让大喜带路,飞速向前南峪驶去。当夜,春鸽母子一行就回了家。
        第十章亲人冤家
       大喜来到“岳家楼”已经半个多月了。他继续姓丘,人们都称他老丘。
       大喜领着二喜到前南峪将春鸽和银喜、金喜接上以后,本来想走的,但他走了没几步,金喜就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喊叫着“大爷大爷你别走”。大喜不由心如刀绞。这时,二喜和春鸽也都苦苦央求他留下,以报他的救命之恩。大喜本来就不忍离去,于是就随他们来到了长屯“岳家楼”。
       因春鸽得知他在土匪窝里当过郎中,于是就让二喜安排他去药房帮助抓药。夜里,大喜跟老六住在一起。这个老六,四十多岁,是本村一个老光棍儿,没爹没娘无亲无故,他手脚勤快,闲时好说个笑话,是个见面熟,但嘴却严,从不当众讲主人家的闲事。大喜刚来时,他帮大喜打地铺,乐呵呵地说:“往后,我可有个说话的伴儿了,省得叫我光对着这些个畜牲唠叨,真没一点儿意思。往后可好了,你多骂骂我,找点事儿抬抬杠,我比吃顿肉都高兴。”但几天之后,老六发现这个丘山话比金子还贵。除了睡觉,就是像个哑巴似的腆个大疤瘌脸呆呆地坐着。这使老六无比失望,沮丧不已。
       这天,老六走进里间屋,见大喜在地铺上翻身,就边对着灯头吸烟,边唠叨开了:“我说小子,我跟先生三年多了,从没说过他不怎么。可现在,我觉得不妙啊!好像要出什么大事,哎!是不是因为你小子啊?太太回来以后,这家里像个冰窖似的。太太在山上,是不是出过什么事?你小子知道埋在心里不说呀?哎,你总不吭声,我看你小子,像个卧底的土匪老抬!嘿嘿!我说着玩儿咧,咱不管主人的事,咱是下人,干活吃饭,闲事少管。”
       大喜轻轻咳嗽了一声,嘟囔说:“睡吧,我瞌睡了。”
       “瞌睡?刚刚吃罢饭,你脑袋里是不是有瞌睡虫呀!我给你来个段子,给你提提神吧。”
       “什么段子?”
       “十年前,村里已故的前清秀才靳光熹,写了一篇文章教我背熟了,说是一副良药,叫我遇事不顺心了,就默诵这段文章。后来我一试,还真灵,念过之后,原先的愁事苦事想不开的事,都烟消云散了,比一副妙药还灵。丘小子,你想听听吗?”
       大喜心里不由一动,喃喃道:“你说说看。”
       老六蓦地一脸严肃,端坐在床沿上,像学生念书般朗朗背诵道:“夜窗独坐,顾影凄凉,苦无良友共话。忽大悟曰: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我友也。如太空无言,照人心目,辄增玄妙,此禅友也;夕风怒号,击竹碎荷,败拥叶飕飕,助我悲啸,此豪友也;眉月一弯,悄然步庭外,影姗姗如欲语,清光投我怀抱,此闺中友也;墙根寒蛩,啾啾草露中,如一部清商乐,佐西窗闲话,此言愁友也。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潭边听瀑布,山中听风声,性情自能消磨,意趣旨当高远;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丹中看霞,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摄招魂梦,颠倒情思,天下之乐,孰大于是?审是天地自然良友,悉集堂之中,莫乐于此矣。再得楮先生中书君诸公,清谈娓娓,直可破晓,何愁寥落?”
       大喜听着,不禁陷入沉思。
       夜已经很深了,隔壁的牲口棚里安静了下来。老六鼾声大作,门外秋风阵阵,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孩子啼哭声,那是银喜的闹夜声。大喜精神亢奋,睡意全无。老六背诵的那段文章,像一股清风吹拂着他的心田,使他胸中很久以来盘桓着的迷惘和困顿荡然消匿。是啊!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我友也,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心远处,便有月到风来,不必沉湎苦海人世;人生若浮烟,世事如春梦,何必拘于功名富贵妻室儿女。自然之趣,人世之乐,并非只限于父母天伦,儿女情长,何必斤斤计较。是你的,别人夺不去,不是你的,你也休想得到。父亲岳先生临终前说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想到这里,大喜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长气。他从地铺上坐起来,抓抓盖在被子上的新棉袄新棉裤,伸手提拎一下地上的新棉鞋,一股暖流顿时涌上了心头。这些都是春鸽出了月子后,一针一线亲手为他连夜赶做的,为的是让他过冬前穿上。为此二喜很不乐意,嘴上说不出,就踢椅子摔东西,但春鸽却装糊涂我行我素。前几天,她又差老六从新镇集上给他捎了一顶烟色的羊皮帽子。大喜眼里涩涩的,攥着春鸽离开故乡前给他擦汗用的绣花手绢,抱在嘴前轻轻舔着,恍若感触到了春鸽那温馨诱人的气息。这条手绢,他自离开黄塔后,三年多来一直藏在身上,没人就偷偷掏出来看,夜晚让它伴自己入眠。现在,手绢已经很脏了,但大喜舍不得洗,他怕洗去春鸽留在上面的气味儿。
       大喜的眼眶里悄悄溢出了两行热泪,用手搓搓自己粗糙的疤瘌脸,终于下定了决心:明天一定要离开这里,他不能再在这里每日面对着自己的儿子、妻子、亲弟弟不敢相认,而像仆人那样装聋装傻独自受煎熬了。春鸽和二喜怄气,有许多原因,别人还没有看出来,但他十分清楚。从前南峪接回春鸽没几天,二喜便回了一趟黄塔老家,转回来后告诉了春鸽家中房毁父亡哥哥失踪的大致情况。此后两人似乎在争执从前的往事,可又不敢声张。大喜心里明白,他们好像是在争执和追究罪过该归咎于谁。另外,似乎还有别的原因:诸如春鸽是否失贞?老丘为何救她?小金喜怎么对老丘这么好?春鸽为何对老丘关心得出格?……大喜每天感触着他们之间的芥蒂,明知事情均源于他们自身,可他却没有说话的资格,因此心中常常苦不堪言。他积怨填胸、度日如年,已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恰巧老六背诵的这段话使他茅塞顿开,并想起了父亲的临终遗言。他想:是的,要忍!要容!退一步海阔天空!春鸽已是二喜的妻子了,让他们平平安安地过吧。孬孩儿已被灭了,二喜对自己的儿子金喜也不错,自己可以放心了,还呆在这里碍手碍脚干什么呢?说不定什么时候暴露了身份,岂不是又要酿成一场不堪收拾的大祸?
       第二天上午,大喜在药房呆了一会儿,出后门看了看,听见银喜在楼上哭,就问吴婶怎么回事。吴婶说太太身子不适,一直没有下楼。大喜皱皱眉,走到诊屋,见二喜身边围了许多患者,就又返回了药房。他要走,但找不到机会对春鸽说。他想对二喜说,但又不情愿,而且他还想再看春鸽一眼。人的决心再大,真要到了去做的时候,仍是非常非常困难。药房里,小金喜跑来了,瞪着黑亮的小眼睛,手里提一根红头绳挽成的套,叫着“大爷”,要大喜跟他玩“抻脚”。大喜将他抱起来放到椅子上,顺势偷偷在他的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小金喜感觉到了痒痒,露出两个小门牙嘻嘻地笑。
       大喜接过红头绳,伸开手掌绕了两圈儿,用指头勾出个图案,让小金喜翻。
       小金喜抓着小手,翻了一下,大喜松开手将头绳交给金喜,于是绳索便在金喜的小手里变成了另一个图案。
       “金喜,这是什么?”大喜问。
       “这是个剪子。”
       “怎么着?”
       “铰衣裳,俺娘有。”
       大喜心里一沉,耷拉下了眼皮。
       这时,药房的宋先生勾过头,从眼镜片后面翻着眼珠儿看看金喜,说:“老丘,你看这孩儿长得像谁?”
       大喜没吭声,仔细看看金喜,见他虎头虎脑,胖脸蛋黑里透红,嘴唇很厚,眼睛不大但乌溜溜亮晶晶,两道粗眉毛又黑又浓,看着很皮实很可爱。
       “金喜长得既不像先生又不像太太,真是怪了。”
       “是吗?”大喜应着,心里喜滋滋的,暗想,金喜像我呢,他是我的儿。
       因为金喜太可爱了,大喜实在舍不得,就突然放弃了离开的计划,决定过一段时间再说。
       哪知道,二喜流露出对他的厌烦越来越强烈,而且常常对春鸽和金喜大声武气地发无名火。大喜是个明白人,他不顾春鸽的挽留,坚持搬出了岳家楼。二喜还算记得他的恩义,把东院墙外空着的小东屋让给了他住。大喜每天行走四方,靠卖膏药为生。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霍乱”是突然流行起来的。当时人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怪病,患病者上吐下泄,高烧抽搐,严重者几天内便死了。周围村子里的人们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拥到长屯“岳家楼”诊室前,心急如焚地请求二喜诊治。二喜看过几个患者,便知道这是“霍乱”暴发了。在他童年的印象里,依稀记得父亲曾医治过这种病,但那时他才三岁,记忆不深,更不知道父亲当时用的什么药。于是,他琢磨了一个方子,想按一个药方统一下药,以便尽快扑灭这场瘟疫。但后来考虑到患者有轻有重,情况千变万化,给诸多人均用一服药怕有闪失;况且不诊病只抓药又少收了许多挂号费和处方费,这样会白白损失掉一大笔收入。试想,如果不流行这场“霍乱”,“岳家楼”能招徕这么多病人吗?这是天赐的赚钱机会,白白放弃岂不是十足的傻瓜吗?为此,二喜稳稳坐在诊室里,连饭也顾不得吃,通宵达旦地一个一个问诊,一张一张开方,一宗一宗抓药,一份一份收钱。尽管这样,排在长屯街里长龙似的看病队伍,仍像老太太纺花那样,刚缠到锭穗上又抻出了新线,消消长长,总有那么一排长队在街面上延绵不绝。
       这天,大喜像往常一样去外乡卖膏药,天大黑了才返回村子。一到村头,他就看见了这一溜车担驴马混杂的长队。大喜只卖膏药不行医,本来不想过问这件事。但当他掌起灯刚想做饭吃时,突然听见门外的街面上哭声大作。大喜大惊,跑出门一看,得知几个患者已经死了,其惨景令人不忍目睹。大喜叫苦不迭,绕到“岳家楼”诊室前,见二喜坐在里面,桌上放着一盏油灯,正慢条斯理地问诊开方。大喜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他搓着手钻进小东屋,躺在床上闭起眼睛,父亲生前为霍乱患者熬制药汤和分发的“雷击散”配方,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召唤,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研墨摊纸,草写了一沓熬制药汤的方子,然后摸黑到街面上候诊的人群里散发,并说可以传人。人们半信半疑,纷纷到“岳家楼”药房去抓药。这几味药很快便脱销了,有没拿上药的患者,就连夜到外村或集上药店去买。人群渐渐散去一些。
       翌日五更,大喜背着药褡裢去新镇集购齐了所有药料。上午他就赶了回来,在几个村人的帮助下,在街边支起铁锅熬药汤。像父亲当年那样,他免费让患者饮用药汤,同时还配制出“雷击散”粉剂,让大家带回家外用内服。
       大喜舍汤放药分文不取,使二喜陷入极端尴尬和难堪的境地。再也没有患者找二喜治病了。四面八方来的人黑压压围在“岳家楼”东院墙外的街面上,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大喜,赞不绝口地喝他分发的药汤,感激涕零地领取他施舍的“雷击散”粉剂。一传十,十传百,几天来,长屯村像是过庙会,大家云集到村北的街面上,嘈嘈杂杂,喧喧闹闹。一时间,大喜的小东屋前红红火火,热闹非凡。
       “丘疤瘌”一夜之间在四方乡野出了名,使二喜比挨了一顿毒打还要愤怒、痛苦。他的诊室,已经好几天没人光顾了。人们成群结队从他门前过,有的还在他家大门楼里坐着,但就是不找他看病。二喜脸色煞白,嘱大虎关上诊室,谎称自己身体不适来掩饰窘迫。他原先有些担心的事情,没料竟会这么快就发生了。丘山这个疤瘌脸住着岳家的房,用着岳家的物,却吃里爬外抢岳家的食,他这不是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拉尿吗?真是养虎为患,祸害无穷。当初,让他走了,不就没这种事了吗?这都怨春鸽,更怨自己,当初明明觉出这家伙并非等闲之辈,可还是心软而铸成了今日的大错。现在他治病救人,百姓拥戴,自己往后怎么在长屯混下去了。难道就这样忍下去吗?难道就这样看着他在长屯风光吗?如今尽管仍有人跟他打招呼,笑着叫他岳先生,但笑容里似乎透露着一种鄙夷和讥笑。他心惊肉跳,又气又急,坐卧不安,本来是想装装病,但现在却真的病倒了。
       过了些日子,“霍乱”被遏止住了,村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岳家楼”诊室和药店又开张了,大喜仍然像从前那样早出晚归卖膏药。一些患了头痛脑热的民众,仍断不了来长屯看病。但他们不是像从前那样一律直奔“岳家楼”了,有些人特意打问“岳家楼”东院墙外小东屋里的“丘疤瘌”。小东屋锁着门,“丘疤瘌”不在家,一些慕名而来的患者便坐在门前等他回来,就是不去找敞着大门坐诊的二喜。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药店宋先生在二喜的授意下,怀揣一个钱袋去小东屋找大喜。拉了几句家常之后,宋先生掏出钱袋,轻轻放到大喜的小桌上,苦笑一下说:“老丘,咱俩在岳家相处得不错,所以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明讲吧,这是一百块大洋,是岳先生的意思。他差我过来,是想送你这笔钱,让你明天一早离开长屯。老哥,凭你的本事,到哪儿都有一口饭吃。”
       大喜闻声一惊,瞪着宋先生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真是太老实了,难道这些日子没有看出来?”
       “出什么事了?当初我要走,是岳家留下了我,还给我这个屋子住,现在我不想走了,可为什么要撵我走?难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太太送我衣裳,我没要;金喜想找我玩,他又把窗户封死了。这一个来月,我没进过大院半步,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霍乱流行时,你不该给百姓免费发药。”
       大喜一愣,耷拉着疤瘌脸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人倒在我门前断气吧!”
       “唉!”宋先生叹口气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头叫驴。你再憨,也不该不懂这个吧?”
       大喜想了想,闷声道:“霍乱过后,我只是去外边卖点儿膏药糊口,并没有看病行医,也不曾妨碍‘岳家楼’的生意啊!”
       “你是没有上手,可已经抢了人家的饭碗。正因为这样,岳先生才差我来,想跟你好说好散。老丘,我劝你一句,见好就收吧,岳家楼一开张,我就在这里抓药,深知主家的脾气。我不是背后说人闲话,岳先生年轻稚嫩,气量小,心眼窄,容不得别人比他强。带上这些钱,你去别处安个家,娶个媳妇,安安生生过吧。你在这里,迟早是要吃亏的,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嘛!来时,岳先生交代我,说叫我告诉你,他要拆这个房了。”
       大喜不再吭声了。他站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提起小桌上的钱袋,放到宋先生怀里,木着脸说:“我明白了,其实,我压根儿就不该住他的房。宋先生,请你回去转告他,谢谢他的好意。”说着,他又从铺下摸出一把银元,交给宋先生道,“这是三个月的房费、煤费和借赁的家什费。明天一早,宋先生你再辛苦一趟,来这里清点锅碗瓢勺和所有岳家送来的物品,我保证不少他一根烧火棍!”
       “这……”宋先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有权收回他的房子,我也有权到什么地方去。他想把我赶出长屯,可我偏不离开。要是因为别的事,我拍屁股就走了;可是因为这个,我真要在长屯扎根了。我倒要瞧瞧,他能把我怎么着?他能成什么气候?!”说这些话时,大喜气得发抖。
       想起二喜从小就要强、老欺负他的情景,想起二喜对春鸽和小金喜的种种蛮横,大喜决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第十一章霹雳惊梦
       太阳在西山连绵蜿蜒的顶峰露了半个红脸膛,空中一些散淡飘逸的云彩镶着薄如蝉翼的金边儿,橘黄色的大地浸濡在愈染愈浓的绚烂暮霭之中。
       春鸽站在“岳家楼”后门外的小路边缘,凝视着对面酸枣冈上茕茕孑立的那座草庵出神,那是大喜的新家。
       今天,二喜外出应诊,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最近,二喜和春鸽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二喜将大喜赶出小东屋,事先没有告诉春鸽。春鸽知道后责问二喜,他起先不屑一顾,最后竟瞪着阴鸷的目光说:“你还不如不回来,回来给我带来了许多腻歪。这个老丘想抢我的饭碗!你不但不来气,还替他说三道四,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春鸽无言以对,暗自神伤,再一次对二喜的狭隘和自私感到惊惧。
       二喜对春鸽日益冷落,整天爱理不理。他除坐在诊室看病外,就是外出应诊,还时不时在外面过夜。他每天傍晚饮酒,而且每喝必醉,醉了就呼呼大睡,任你怎么叫都不醒。面对二喜接二连三的恶语相伤和无言的冷漠,春鸽在这个空落的宅院里,渐渐滋生出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空空荡荡,无所依傍。更深夜阑,月影临窗,春鸽望着沉醉着酣睡的二喜,不由默默垂泪。黑暗里,鸽子在楼上咕咕呻吟,老鼠在角落里乱窜,春鸽辗转不眠,蒙眬之中,仿佛看见大喜隐伏在某个阴影里,似乎随时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爬过窗台,走过来坐在她的床前守枕待旦。她记忆中残存的那些梦魇,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使她一次次回想起几年前和大喜的那虽是短暂但却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
       大喜带着小金龟,拎着破褡裢从小东屋搬走后,在几个村人的帮助下,到“岳家楼”后门北侧的酸枣冈上搭了个草庵。当时,春鸽想去看看,但二喜不让,并恶狠狠地告诫她,以后别再跟这个疤瘌脸来往,否则他会不客气的。现在,好几天过去,春鸽一直没有看见大喜,心里觉得莫名的空落。有时,她趁二喜不在家时,悄悄走出后门,站在路边朝草庵那边眺望一会儿。听村人说,他住到庵棚里,仍像从前一样,早出晚归卖膏药,并不曾影响岳家的生意。远远看着这个简陋的草庵,春鸽总感到对不起老丘,人家毕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啊。可是,自己是一个女人,又遇到二喜这么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金喜从后院跑了过来,拉住春鸽的手,往前拗着身子说:“娘,我要找大爷!”
       春鸽收回目光,怅然道:“大爷没在家。”
       “去瞧瞧嘛!去瞧瞧嘛!昨儿个,俺还跟大爷玩儿来着。”小金喜经常偷偷从后门跑去找大喜玩耍。
       “昨儿个他在家?”
       “嗯!他还给我逮了个蜻蜓,拿线拴住尾巴让我玩儿咧!”
       春鸽想了想,鼓起勇气,牵着金喜的小手朝草庵走去。她边走边想,草庵透风,秋后有点寒了,他会不会冷呢?
       春鸽走进草庵打量一番,见铺上扔了几件脏衣裳,就想带回去给他洗洗。她伸手拿起一件夹袄,无意识伸进口袋里,是想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别给洗坏了。往里掏掏,就摸到了一条手绢。她掏出来抖开看看,手绢脏兮兮的。她下意识地凑近看了看,发现上面用丝线绣着朵小梅花,似乎有些眼熟。“这不是我的手绢吗?”顷刻间,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出一幅清晰的图画:离家随二喜出走那天,大喜满头大汗追来,她递手绢给他擦汗……自己交给大喜的手绢,怎么会被老丘保存着?而且这么多年装在他的兜里?春鸽惊异不已。正迷惑着,突然听见小金喜在草庵外喊了起来:“娘,那边有个人!”
       春鸽连忙将手绢塞进夹袄里钻出草庵,抬头一看,见有个扎头巾的汉子正朝这里慢慢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呼喊着春鸽的名字。
       春鸽看他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疑惑间,这汉子爬上了酸枣冈,气喘吁吁地说:“春鸽,果然找着你了!”
       “你……你是孬孩儿手下的土匪……”春鸽终于认出了来人,吓得倒退几步。
       “是啊,是啊,我叫老臭。”老臭迫不及待地说,“那天夜里,我回去找孬哥,让老丘看着你,没想到,你平安回来了……”
       春鸽没等他说完,拉着小金喜扭头就跑。
       “没事的,你害怕啥,我是受孬哥之托,有信儿转告你……”老臭眨眨眼,愣在酸枣冈上悻悻道,“这个臭娘们儿,不等我把话完,就他娘的跑了。”
       老臭挠挠头皮,看着春鸽拉着小金喜踉踉跄跄消失的背影,又朝南边“岳家楼”的大瓦脊望望,自言自语说:“这娘们儿回来了,不知道老丘是死是活?”
       正恍惚间,大喜背着药褡裢,从冈北走了过来。他见有人在自己草庵前站着,就招呼了一声:“喂!伙计,是找我吗?”
       老臭转过身,怔怔之后惊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丘疤瘌吗?你也在这儿啊!”
       见是孬孩儿手下的土匪老臭,大喜心头一震,骇然地停下身子,但他旋即露出一副惊喜的神色道:“是老臭啊,真没想到!你怎么来这儿了?那晚我们分开后,你没事吧,孬哥呢,他有事吗?”
       老臭有些激动,喜形于色道:“先说你吧,你带着那娘们儿,是怎么从山里出来的?还有,你把她送回来了,为什么没走啊?”
       自打大喜因病晕倒在路上被孬孩儿所救,在西山的土匪窝“黄巢洞”里认识这个叫老臭的小匪以后,大喜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如今,意外在这里相见,见他没有恶意,大喜就热情地将他迎进了自己的草庵。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探听一下孬孩儿的下落。传说在那次土匪厮杀中,孬孩儿及他手下的土匪都被打死了。可是现在老臭出现了,那孬孩儿是否也活着呢?如果孬孩儿还活着,那么春鸽还会有不可预测的凶险……
       大喜简单向老臭叙述那晚枪响之后逃出大山的情景时,假意道:“你走后,我等不来你,就押着那女人往外走。那女人一直哭,怪可怜的,我就把她和孩子送到了家。我觉得,她是孬哥喜欢的女人,不能随随便便伤害了她。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
       “对,对,你做得对!”老臭感慨地说,“你这人真的是太仗义了,孬哥没看错你!孬哥会一辈子感谢你的。你知道,这女人可是孬哥的半条命啊。”
       大喜黯然地苦笑着咧咧嘴:“孬……孬哥活着吗?”
       “活着。”
       大喜打个寒噤:“他在哪?”
       “离这儿不远,白马河边上的淇门镇。”
       “怎么在那里?”
       “唉……”老臭长叹一声,“孬哥伤得很重,快不行了。”
       “怎么……”大喜一惊。
       老臭说:“那晚我去找孬哥时,他已经中了两枪。我和两个弟兄架着他往外突围,另有五六个弟兄掩护。对方火力太猛,在前边掩护的弟兄纷纷倒地。这时,又一阵乱枪打来,我们往后退,突然掉进了一个地穴里,才意外躲过了这场大劫。我们在洞穴里藏了三天,孬哥的枪伤得不到医治,发炎了。第四天,我们把他弄出来,偷偷下了山。我们把他藏在一个小山村里,请了一个郎中,伤口上药后好了一点。可是半个月后,这个郎中突然不见了,孬哥的伤口就又开始恶化,而且越来越严重。这时,另两个弟兄见孬哥大势已去,不吭声走了,我只好一人伺候他。前几天,孬哥突然对我说,让我想法把他送到淇门镇。我问他,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啊?”大喜也不解。
       “孬哥说,在他死之前,让我打听春鸽的下落,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噢!”大喜有些心酸。
       老臭声音喑哑地说:“孬哥的意思是,淇门离长屯近,他愿意死在离春鸽近的地方。还有,他让我来‘岳家楼’一趟,探一探虚实,看看春鸽到底回来没有。其实,孬哥这次没有任何恶意,他是放不下他一直钟爱的女人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孬哥这几年一直闹事,全都是为了春鸽啊!”
       “是啊!”大喜垂下头说,“孬哥这人本质不坏,是个性情中人。”
       老臭眨眨眼睛说:“只是,孬哥一直惦记的人是人家的媳妇,你说这咋办……”
       大喜想了想,嗫嚅道:“这也可以理解吧,如果春鸽是我媳妇,我会让她去见他一面,以了却他的心愿。可是,现在这事……”
       “是啊,刚才我见到春鸽了。可是被我一喊叫,给吓跑了。”
       大喜紧张起来,支吾了一声:“噢……”
       老臭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才是,可为什么却让你住在这荒冈上的草庵里?她家是大户,她男人该收留你才是啊!”
       “唉!一言难尽。”大喜叹口气,“在这里不错的。我外出行行医,有吃有喝,过得很自在的。”
       这时,老臭朝草庵里四处看看,发现摆放着一包包中草药,就说:“对了,我忘了你是郎中了,你的医道好高的。我这次来找春鸽,意外遇到了你,太好了!你跟上我,去看看孬哥吧,说不定你还能救他一命呢。人在江湖,就讲个义字,再说,孬哥还救过你呢。”
       大喜暗暗叫苦,心想,你只知道他救过我,可你哪里知道,他就是因为喜欢春鸽,放火烧我家园,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罪魁祸首啊!但是,一想到孬孩儿即将撒手人寰,出于行医者的良知,大喜还是说道:“行,我跟你去淇门看看他吧。”
       大喜跟着老臭,在淇门村头一个残破院落的红薯窖里,见到了孬孩儿。
       孬孩儿蜷缩在地窖的麦秸铺上,身上盖着一条露着棉絮的脏被子。窖壁上挂着一盏煤油灯,惨淡的微光勾勒出孬孩儿头发蓬乱、满面泥垢、黄如蜡纸的脸。
       老臭喊了两声“孬哥”,孬孩儿动弹一下,吃力地翻过身来。
       “孬哥,你看看谁来了!”老臭俯下身子去扶孬孩儿。
       孬孩儿眨眨眼,就有一圈泪在眼眶里晃荡:“是……丘山……你……”
       “孬哥,是我……”看着已瘦得脱了人形的孬孩儿,一股怜悯之情从大喜心中油然而生。他望着孬孩儿昏花无光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孬哥,你怎么……”
       孬孩儿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道:“唉,这都是命……”
       大喜看看老臭,问:“伤的是哪儿?让我看看,回去好给他下药。”
       老臭上去揭开孬孩儿身上的被子:“前胸和后背上都有伤。孬哥,这下可好了,老丘医道好,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晚了,我知道……我的伤……都烂到五脏六腑里了……”孬孩儿斜躺着不动,咳嗽几声说,“不费这个劲了,丘山,你能来……来看看我,我就知足了……”
       老臭说:“孬哥,你要相信老丘的医道。”
       “我更相信命……”孬孩儿眯着眼道,“我让你……让你去办的事,你给我办……办了没有啊……”
       “噢!对了。”老臭兴奋地说,“我找见春鸽了。她没死,回长屯村了。那晚是老丘救了她,把她送回了家。”
       “哦……哦……好,好啊……”孬孩儿眼里闪着泪光,感激地看了看大喜。
       大喜黯然神伤:“还是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不用了……”孬孩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双绣花鞋,颤抖着枯枝似的手举起来对大喜说,“这是春鸽的,你……你替我……还给她,说……说我是……是真的……真的喜欢她,对不起她……这样……我死了就……就能闭眼了……”
       大喜看着那双绣花鞋,伤心的往事一下子又浮现在眼前。他将鞋子扔到一边,压抑住躁动的心念,冷声道:“老臭,你给我翻开他,我要看伤!”
       老臭掀开被子,孬孩儿便“哎哟”叫了一声。
       孬孩儿的左胸侧和小腹下,有两处柿子大的溃疡,流着脓血。老臭在一旁说:“后背还有两处。”
       大喜凑近看看孬孩儿的伤口,蹙紧眉头道:“弹头还在里面,得摘出来才行。我得去拿家伙,来时会把药带来的。”
       大喜匆匆回到长屯。这一夜,他失眠了。
       大喜一直在反反复复回忆孬孩儿和自己的恩怨,由此联想到二喜和春鸽。孬孩儿到底该不该救呢?他是自己的仇人,非常可恶。他的可恶,在于他太喜欢春鸽,甚至比二喜对春鸽的感情还要深,于是就引出了一连串变故。孬孩儿错了吗?说到底,他可是没有伤害过春鸽啊。人不能见死不救!想一想,孬孩儿其实很可怜的,因为喜欢一个女人,落得如此下场。自己是有幸还是不幸呢?夹杂在他们之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真的是一时难以理清头绪……
       第二天,天阴得很重。大喜没去淇门为孬孩儿疗伤,而是坐在酸枣冈上的草庵旁,迎着深秋的凉风,对着岳家楼那高翘的瓦脊出神。
       这时,小金喜沿着“岳家楼”后门的那条小路蹒跚而来。
       大喜激动起来,站起来远远迎了过去。
       小金喜跑过来抱住大喜的腿,开心地叫道:“大爷!大爷!”
       大喜俯身搂住小金喜:“金喜,大爷两天没见你,可想坏了!”
       小金喜用小手轻轻搓揉着大喜的胡茬子,朝堂楼后门看看说:“俺娘让我来叫你。”
       “噢!”大喜心头一震,抬起头望望堂楼的后门,“叫我?她在哪儿?”
       小金喜拿小手朝那边指指:“在小门那儿等着呢。”
       大喜抱起小金喜,沿着小路来到了堂楼的后门旁。春鸽从门后闪了出来。
       大喜放下小金喜,看看春鸽道:“找我有事?”
       春鸽紧张地说:“昨天,孬孩儿手下的一个土匪来这里,说是孬孩儿没死,还说给我带信。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事我不敢叫二喜知道……”
       大喜想了想说:“这事儿我知道,我碰到老臭了,也见过孬孩儿了。”
       “啊!”春鸽惊叫道,“你见到他了,他在哪儿?”
       “在淇门,伤得很重,怕是快不行了。”
       “是吗?”春鸽长长出了一口气。
       “下午,我想去为他治伤。这可能也顶不了事,可我是先生,不能见死不救。”大喜叹了口气。
       “再说,你还曾是他手下的小喽啰呢……”春鸽揶揄道。
       大喜看看阴沉沉的天空,苦笑一声说:“你说,孬孩儿这人是好还是坏?”
       春鸽不假思索道:“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个坏人了!”
       “他坏在什么地方啊?”
       春鸽眨眨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他不该三番五次纠缠我……”
       “男人喜欢女人,这本身不是错吧?”大喜笑了。
       “可我是嫁出去的女人啊!”春鸽提高了声音。
       “可是,我记得那晚我从土匪窝里把你和小金喜领出来时,在半路上,你给我说,你是撇开你男人,跟小叔子偷偷跑出来的。难道,嫁过的女人,还能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好吗?”大喜愤怒地说。
       “你这人,怎么净找人家的短处和痛处说……”春鸽低下了头。
       “要是这么做不算是坏人,那么,孬孩儿喜欢你,也不能算是坏!”大喜歪着头扔下一句话,迈着大步走了。
       春鸽尴尬地愣在了那里,眼眶里突然湿了。
       可是片刻之后,大喜又踅回来了,在距春鸽两丈远处停下,歪着脖梗儿道:“孬孩儿快死了,他这一生没别的念想了,就是喜欢你,是真心喜欢你。我想来想去,人到了这一步,也怪可怜的,你是不是该去看看他。可能,他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见见你……”
       “我躲还躲不及呢,还去看他?!”春鸽恼怒地说道。
       “你自己想想吧,过了晌午,我要去淇门给他治伤。你要去,我们一起走。”说罢,大喜转身而去。
       下午,二喜正巧外出没在家。春鸽回想着这些年与孬孩儿的恩恩怨怨,觉得他只是太痴情,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情,可还真的没有伤害过自己。她动了恻隐之心,最后决定跟大喜去淇门一趟。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语。
       到了淇门村头,遇到了红着眼睛的老臭。
       大喜走上去问:“孬哥还好吧?”
       老臭带着哭腔说:“孬哥昨晚死了。”
       “他现在在哪里?”
       老臭伤心地说:“已经埋在红薯窖里了。孬哥临死前交代我,让我就地把红薯窖填了,算是他的葬身处了。孬哥从小没爹没娘,五六岁时出来流浪,连自己的老家是哪个村的也记不清了。从前,他经常跟我说,哪活着在哪混,哪死了在哪埋……”
       大喜和春鸽听了,无不伤感地叹息。
       老臭从怀里掏出一双绣花鞋,递给春鸽道:“孬哥断气前交代我,让我把这双鞋一定还给你。他让我告诉你,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太喜欢你了,可他对你做的那些事,却对不起你……”
       “哦……”春鸽接过绣花鞋,茫然地看着,喟叹道,“不是,不是,是我……”春鸽的脑海里涌起如潮的思绪,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沉默了片刻,春鸽揣起绣花鞋,怯声问老臭:“我能不能去埋他的地方,给他烧一刀纸?”
       “行啊行啊,那是孬哥求之不得的。”
       在老臭的带领下,大喜和春鸽在街里买了草纸,来到村头那个废弃的院子里。在被新土填死的红薯窖上,他们点燃了冥纸。
       春鸽叫了一声“孬哥”,便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在袅袅升腾的青烟与纷纷飘舞的火苗交织中,春鸽似乎看到了好多好多个孬孩儿的身影,让她眼花缭乱,感慨不已。她情不自禁地哽咽道:“我再叫你一声孬哥……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我都原谅你了……”
       烧完冥纸,大喜和春鸽与老臭分了手。回来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不语。
       到了村头大喜的草庵旁,天已经黑了,有沉闷的雷声排空而过。
       春鸽要从后门回“岳家楼”了。分手时,她突然说:“对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可上午你头也不回就走了,闹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什么事?”
       “前天,我和金喜去草庵里看你,你没在。我见你铺上有脏衣裳,想拿走给你洗洗,掏你的那件夹袄兜时,从里面掏出个绣梅花的手绢,我想问问,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大喜一惊,不由暗暗叫苦,一时不知道怎么搪塞她,紧张得浑身冒出一层大汗。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伴着一道煞白刺眼的闪电,山崩地陷般“轰轰”在草庵的上空滚过。春鸽被震撼得“娘哎”尖叫一声,双臂抱着脑袋歪斜着朝大喜倒去。
       大喜也被巨雷震得打了个哆嗦。他稳住身子,见春鸽吓得瘫倒了下去,身不由己地朝前跨出两步,一把托住了惊魂未定的她。
       春鸽眯着眼,就势倒在了大喜宽大的臂弯里。她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特殊味道——苦、酸、甜、腥,有强烈的刺鼻的膻香,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这股特殊的气味儿,肯定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春鸽将头贴靠在他的胸前,感触着他因出汗而潮湿的夹袄布里面过滤出的体温,贪婪地吸吮着上面散发出的一股股浓烈的独特气味儿,极力调动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在脑海里急遽地搜寻着自己毕生的经历和关于一些男人的记忆,但很快都被她一一否定了。
       大喜的心脏咚咚狂跳,硬绷绷的肌肉微微起伏,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抚摸在她背臂肩头的大手像两块烙铁般热烘烘的,且有些痉挛般地颤抖着。
       此时此刻,春鸽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顿时,一股酸酸的、甜甜的、暖暖的热流,像一股奔淌的小溪,从她心窝里的源头涌出,汩汩喧哗着朝身体的各个部位流泻。她四肢酥软,意识荒芜,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甜蜜和快乐。她真想紧紧抱住他,让他亲吻她,爱抚她,让他结实的身躯将她轧成齑粉,让他这个真正的男人将她弄成世界上最美最俊的女人……
       然而,大喜突然松开她,往后倒退了一步。
       在这一瞬间,春鸽也意识到了什么,摇摆着双臂站稳身子,痴迷而木讷地朝大喜望去。
       大喜何尝不想把春鸽搂到怀里啊!这本来就是他的女人啊!三年多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多少次椎心泣血的呼唤,现在她终于就在自己怀里了。他娶了她,尽管才短短几个月,尽管她对他是那样冷漠,但她却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从前,他不知道女人有多好,是她用柔软的身体、结实的乳房、丰润的嘴唇、甘甜的舌头、温馨的气息、娇美的脸庞教会了他一切。当他刚刚知道女人的好处时,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尝,她就弃他而去了。这就像有人拿了一块冰糖,让从没有吃过这东西的他尝了一口,便拿着跑了,于是他就欲罢不能,望眼欲穿般追着去要,但等他迫不及待地追上了,这块冰糖却化了——她成了二喜的妻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再要她了。岁月匆匆,灾难、颠沛、孤独、窘迫、凄惨,已炼就了他独特的禀性和气质,他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独行于世的生活。自从再次见到春鸽以后,她在他心底已经变成了明日黄花,成为值得留恋回味的过去和记忆了。他必须拒绝男人与女人的身体愉悦,而把真心实意的关怀留给永远,这样他才能感到欣慰……因此,大喜放开了她,只是在黑暗里迷茫地望着那一团模糊的影子。
       在大喜和春鸽面对黑暗伫立而望的片刻,又一道耀眼的闪电突兀而现,酸枣冈上的院落被映得刺白如昼。在这一瞬间,他们四目相视,溅起了远比闪电更熠亮的火花,春鸽从对面男人那亮晶晶的眼眸里,突然看到了曾令她终生难忘的目光:那是她男人大喜第一次刺破了她的女儿身,当时,她正梦见二喜搂抱着自己,忽然感到了两腿间的剧痛,“哎呀”大叫一声,她猛然睁开了眼睛。那一刻的烛光,就像现在的闪电这么亮,她看见大喜的疙瘩脸,看见他的眼睛里喷吐着既像是痛苦又像是快乐,既像是锐利又像是迷茫的目光,那种目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跟现在老丘的一模一样……这双眼睛,这种气味儿,还有那绣花手绢,怎么会这样巧……
       “天哪!你……真是你啊……”春鸽突然间明白了一切,恐惧地朝后歪斜着趔趄转身而去。
       “春鸽——”大喜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朝急速隐去的黑影失声呼喊着。
       第十二章扑火葬丑
       这天下午,二喜是去县衙找刘海了。
       刘海,即是三年前被二喜叫去帮助缉捕孬孩儿的县衙巡捕。如今,他已经是捕头了。二喜跟他私交甚好。
       二喜找刘海的目的,是想通过县衙,将在这里让他挠心还跟他闹事儿的丘山抓走,理由就是他曾是孬孩儿手下的漏网小匪。但是,这个小匪救过春鸽,二喜不能暴露是自己告的密。因此,他让刘海帮忙,抓丘疤瘌时不要往“岳家楼”来,直扑酸枣冈上的草庵就行了。密谋好之后,二喜掏出一千块大洋感谢刘海,刘海执意不收,说:“抓土匪是我职份所在,再说,二少爷从前救过家母的命,这点儿手到擒来的小事,我办了就是,你放心回去吧。”
       天黑之前,二喜悄悄返回来,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动静。春鸽早回来了,因为心里忐忑不安,就推说头痛早早睡了。二喜心中有事,没顾得上理她。
       吃过晚饭,天黑得锅底一般,雷声不断。
       刘海一行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酸枣冈上的草庵。当时,大喜点着油灯,正在收拾行囊。他觉得,春鸽肯定是认出自己了,他今晚必须离开这里。否则,他不知道今后怎么面对自己的媳妇和亲弟弟……
       大喜将衣裳打了个小包,将自己离开黄塔时一路带来的笔墨纸砚、羊皮本“秘方”、劁猪刀等小物件装进药褡裢。等这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才去铺下的小瓦罐里摸小金龟。但伸进去手,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大喜深感诧异,这个一直很听话的小家伙跑哪儿去了?小金龟是爷爷的遗物,父亲临死前又传给了他,他带着它走乡串街,跋山涉水,相依为命,现在怎么突然不见了呢?大喜心急火燎,端着油灯在草庵里里外外的角角落落四处寻找,可就是不见它的踪影。忙乱一阵,他急得浑身大汗淋漓,刚喘着气坐在铺边发呆,这时草庵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喜正疑惑着要出去看看,从草庵口闯进来几个人。其中,两个汉子上前一左一右傍住了他。
       “你们是……”大喜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刘海弯腰进了草庵,看定大喜道:“给我报上名字,你是不是丘山?”
       大喜想想说:“是啊,你们找我有事吗?”
       刘海吼一声:“把他给我绑了!”
       “你们先等等……”大喜突然睁大了眼睛,向前一步,望着刘海说,“我听你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哎呀,你是小汪村的刘海刘捕快吧!刘大哥,我是……”
       “全县的歹人没有不知道我的,少给我套近乎!”刘海挥挥手道,“快给我绑了带走!”
       “刘大哥,是我,是我,我是黄塔村的……”大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吞下去了后面的话。
       “黄塔?是啊,长屯是有个从黄塔迁过来的,他叫二喜,怎么了?”
       “我……我……”大喜支支吾吾,有口难言。
       “哎哟!”这时,刘海突然尖叫了一声,“什么东西咬了我?”
       刘海一甩胳膊,小金龟落在了大喜肩头。
       “这是什么东西?”灯影下,刘海直勾勾盯着大喜肩头的金光灿烂的小金龟,“小金龟!在滏洺河一带,谁都知道,这可是岳家的传家宝,怎么会在你这里……”
       大喜从肩头拿下来小金龟,既惊喜又无奈。沉默片刻,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刘海说:“刘大哥,我有话,想……想单独跟你说,好几年了,我……我在这里……终于遇到个老乡……”
       “你是……岳家大……大……”刘海颤抖着嗓子突然欲言又止,吩咐手下人说,“你们都先给我出去,别让任何人进来!”
       只有刘海一人在草庵里了。
       大喜“扑通”跪倒在刘海面前:“我……我是黄塔‘济世堂’的大少爷大喜啊……”
       “唉呀!我也猜到了!”刘海惊异地扶住大喜,“快快请起,你怎么也在这儿啊?你弟弟二喜在这儿啊,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二喜站起来,抹一把泪说,“我媳妇儿春鸽也在这儿,在跟他过……”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变了个人呀?这几年,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刘海哥,我好苦好苦啊……”大喜抱住刘海,悲楚地哽咽起来。这是大喜几年来第一次失声流泪。脚踏着异乡土地,在熟识的同乡面前,孤独无依的他感到了温暖和真切,终于发泄出了深深的委屈和悲哀。他简单讲述了事情的前前后后。
       刘海摩挲着大喜的肩膀,眼里也盈满了热泪,感慨万千地说:“难道他们都不知道?你就这样在他们眼皮底下过日子?这,这算什么事?!”
       “刘海哥,你可得给我保密。”
       “哎!”刘海叹口气,拍拍大喜的肩膀说,“我懂我懂,真是老天造孽呀!”
       刘海搓着自己的脸颊,黯然神伤地对大喜道:“真是太惨了,石头听说了也会掉泪呀。二喜和春鸽欠你的情,真是一万年也还不清。大少爷,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该走了,今晚就走,我想回家,我熬得太累了。”
       “可是……”
       “这里没我什么事了,二喜就这么粗这么长,混来混去并没有强过我,仍是个徒有虚名的绣花枕头,而且越大越变得不知天高地厚;我的儿子金喜长大了,很乖;春鸽能嫁给我,还给我生了儿子,已经对得起我了。从前,我曾说过,我这一辈子要对她好,我说到做到,所以心里安生了,谁也不欠谁了。刘海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没脸做人,该怎么办,我心里明镜似的。其实,我早就想走了,只是二喜他太狂,我实在看不下去,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
       “你真是条汉子!”刘海站起来,拍拍大喜的肩膀,想了想说,“大少爷,你再稍等等,一切听我安排。那年,我没逮住孬孩儿,使你家惨遭大劫,我对不起岳家。如今,让我试着收拾这场孽缘和情债,赎回自己的罪过吧!”
       随后,刘海领人去了“岳家楼”。
       刘海一行到了“岳家楼”宅院,佣人通报之后,二喜连忙迎了出来。
       还没坐定,二喜就迫不及待地问:“人抓了吗?”
       刘海冷笑一声,答非所问道:“老乡,我带弟兄们摸黑赶来,都还没吃饭咧!有酒吗?我想喝酒,单独跟你喝。”
       “有,有,还是陈年杜康。”二喜当即招呼佣人上菜上酒。
       刘海让手下去另一个屋里用饭,自己和二喜单独喝起来。
       几盅酒落肚,刘海问:“怎么没看见弟妹啊?”
       “啊,”二喜打着哈哈说,“她病了,先睡下了。”
       刘海又问:“你媳妇叫什么,我认识吗?”
       二喜尴尬地说:“你应该……应该认识……”
       “噢!”刘海看二喜一眼,“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二喜岔开话题,着急地问:“刘哥,你到底去草庵把那个土匪抓了没有啊?”
       刘海慢条斯理道:“二少爷,你别着急啊,有些事,我得弄清楚了。”
       二喜酒至半酣了,看着刘海诡谲地说:“我懂了,这年头,当差不容易,拖家带口的,挣那仨瓜俩枣,没点儿外快贴补怎么行?下午那一千大洋,你不收是嫌少了。好吧,刘大哥,我再加一千,再送你一些金银首饰,但你必须把那家伙关进大牢,往死里整!这事也不用急……”
       刘海听着,不由怒不可遏,真想搧二喜一个嘴巴,但他抑制住了自己,冷笑一声道:“我不着急,可你是真着急,真狠啊!”
       “哼,无毒不……不丈夫,不狠,能……能……成大……大事吗?”二喜酒喝得有点儿多了。
       刘海把玩着酒杯道:“二少爷,听着你这话,喝着这杜康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来。”
       “什么故事?你……你说说……”
       刘海说:“杜康是曹操爱喝的酒。曹操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叫曹植,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你知道吗?”
       二喜懵懵懂懂道:“不知道。”
       “那我跟你背诵一遍。”忽然,刘海来了精神,变换个坐姿,拍着脑袋想了想说,“对,是曹植的《七步诗》,诗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你这是什么……什么意思?哪儿跟哪儿都……都不挨边儿,怎么说起魏文帝曹……曹丕加害弟弟曹植的事来……来了……”二喜瞪着通红的眼睛窥视着刘海。
       “是啊,何必相煎太急!”刘海被诗句勾起诸多联想,眯着双眼,一路感慨下去,“骨肉构难,同室操戈,天必两弃,从无独全。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服,衣服破,犹可缝,手足断,怎能续?古时候沛国赵孝有个弟弟叫礼,被饿贼掠走,准备宰吃,孝就把自己绑起来对贼说:‘他太瘦,没有肉,我肥胖,就让我替他挨宰吧!’并再三请求饿贼吃了他,饿贼大惊,被孝的大义所感动,便放了礼。诸如孤竹让国,孔融让梨,无论让大还是让小,都归于情义二字啊……”
       “哎哟!”突然,二喜跳起来惊叫了一声,“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刘海也被吓得停住了话头。
       “那是什么东西?”二喜抠着椅子的靠背,指着酒桌上一个发光的黄点儿,“还爬着咧!”
       刘海埋下头看看,见是一只金色小乌龟正伸着四只小爪蠕动。这不是小金龟吗,怎么爬到这儿来了!于是大惊失色道:“是小金龟!”
       二喜恐惧地凑近看了一眼,脸色由紫红变成了苍白。一点儿没错,正是父亲的那只小金龟。它通体金黄,龟甲,龟头、脚爪上有清晰的青色纹线,从前父亲常在手里搓捏着它。
       “这是俺爹的,怎么跑到这里了?”二喜打了个寒噤,脑袋急遽地膨胀起来。他踉踉跄跄倒退到门后,抄起一把扫帚,疯狂地朝酒桌上打去。“哗啦”一声响,酒桌上碗片盘碟炸飞,一片狼藉。
       “二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快!快给我打死它!打死它!”二喜惊恐地狂叫着。
       小金龟通体散发着耀眼的金光,像太阳下面折射的圆镜,上下跳动着,闪闪烁烁在客厅里踅来踅去。
       二喜“哇哇”叫着,像一头咆哮的雄狮,奔突着挥动扫帚抽打。刘海看着光芒四射的小金龟,惊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
       小金龟蹦跳出客厅,迎着黑夜里的滚雷,在院子里像一只火鸟低空徜徉。
       “快!都给我滚出来,捉住它!拍死它!别叫它跑了!”二喜声嘶力竭地狂吼着,追逐着闪光的小金龟瞎碰乱撞。
       众佣人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个奇异怪诞,亮丽炫目,仿佛精灵般跌宕起伏的小光点儿,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
       小金龟在院子里踅了几遭,一蹦一蹦穿过过厅,跨过后院,跳越院墙,闪着金色的光晕朝酸枣冈上飘忽而去。
       二喜拉开后院小门,看着小金龟在酸枣冈上消失了。
       这时,春鸽也从卧室里跑了出来,从背后抱住了僵直伫立的二喜,颤抖着说:“我……我害怕,快!快,二喜,我们……快跑!”
       “老丘是谁?”二喜怔在那里,语调突然变得古怪,听起来十分陌生,“他到底是谁……”
       众人站在后院,一片愕然,谁也不敢说话。
       突然,二喜奋力将春鸽推搡到地上,举起双臂蹦起来,尖叫了一声“大喜——”随后像一支射出的箭朝堂楼过厅冲去。
       “快!快去拉住他!”刘海在黑暗里大喊。
       众人这才回过神,拥出去追赶二喜。
       但二喜已像幽灵般蹿出大门,不见了踪影。
       “岳家楼”里一片嘈杂,全乱了套。这一切也出乎刘海的意料,他安排女佣在家照看春鸽,吩咐手下和其余的佣人到村子里外去找疯跑着不知去向的二喜。
       众人走后,春鸽显得异常冷静,她抱着哇哇啼哭的小银喜,拉着睡意蒙眬的小金喜,把老六和吴婶、翠花叫到跟前,拿出一些大洋分发给他们,缓缓说:“俺家有很多事,是不便说的,你们可能也猜了个差不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俺们该走了,最后帮帮俺吧。老六,你去套上轿车,往南走,你是去过的,那个村子叫黄塔,是俺家。吴婶,你领着金喜,翠花你抱住银喜,先前头走吧,二喜他肯定是先去了。”
       “太太,你……”三人有些凄凄惶惶。
       “我去拿点儿东西,你们在门前等我。”
       “可是,县里的官兵还在找……”
       “按我说的办吧!”
       轿车很快套好了,老六吆喝着牲口,从后门赶到大门前的街路上停下。吴婶抱着金喜,翠花抱着银喜,懵懵懂懂坐了进去。
       春鸽将一个小包袱随手递进去,叮嘱说:“这里是金喜、银喜的衣裳和一些钱,到时用得着,你们先头走吧,到村南头等我,我再上楼拿点儿东西。”
       “不,太太,我们在这儿等着你,你快点出来,咱们一起走。”
       春鸽转身进了黑漆漆的大门,转身掩上了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寂静肃穆,雷声仍在半空徘徊,闪电时隐时现。这场似乎孕育已久的大雨仍然没有降下,院子东侧的大榆树哗哗啦啦作响,刚刚袭来的偏北风迅疾掠过,窒息般燥闷的空气变得凉爽而湿润。
       堂楼上东侧的小窗口亮着一孔凄迷的灯光,春鸽端坐在灯下,嘴里咬着一根玉簪,正轻轻拿梳子拢着自己的长发。她呆滞的目光越过淡淡的灯光,凝视着镜子里那个有些蒙眬虚渺的自己出神。她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懊悔,没有恐惧,没有怨恨,甚至连幻觉和回忆都没有,剩下的只有麻木和痴呆。她该想的都想过了,该做的也做了,意识仿佛黑夜里一只闲逸悠飞的小飞蛾,无所顾忌地在那个空间里飘荡。是的,人世间没有来生,命运中没有轮回,此时此刻的她,只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带着不可饶恕的沉重罪孽去赎换今生。春鸽安然地梳捋着长发,描眉画眼,涂脂搽粉,将玉簪别插在挽起的发髻上,一手端起梳妆台上的油灯,一手将灯芯拨出来;然后把灯油洒到床褥上,再把灯芯扔在上面。她慢慢坐到椅子上,静静地凝视一片火苗在床褥上跳跃着伸出红舌头朝楼顶舔去……
       当刘海离去的时候,小金龟又神秘地失踪了。大喜在酸枣冈草庵里发着愣怔,小金龟突然又闪着金光飘悠而来,他又惊又喜,俯身将它攥到掌中,背起行囊和药褡裢便匆匆上了路。经过“岳家楼”时,他隔墙听到里面乱糟糟一片,便停住了脚步,正恍惚间,只见一个黑影倏地在大门口一闪,就急遽地消失了。稍顷,刘海领着一帮人追出来,其中有几个人冲他站立的南北街上扑来。
       “出了什么事?”
       “岳先生跑了!你看见了吗?”有人问道。
       “没往这边来,一定朝西走了。”大喜应一声,打个冷战,随他们朝西磕磕绊绊而去。
       大喜和一帮人在村头散开呼唤着寻找二喜,但黑黢黢的野地里,除了雷声和偶尔闪过的闪电,哪里也不见二喜的踪迹。这时,在位于“岳家楼”的上空,蹿起一股通红通红的火焰。众人大惊,急匆匆招呼着往回跑。到了大门前,只见堂楼东侧火光冲天,闻讯赶来的村人们吆喝着去井上担水,叫唤着救火救人,影影绰绰的街面人声鼎沸,喧嚣一片。
       “岳太太还在里面!”
       “她说去拿东西,可总也不出来!”
       “老天爷,快下雨吧,今夜,你怎么光打霹雳不丢点儿呀!”
       大喜扔下行囊和药褡裢,从村人手里夺来一桶水,往自己头上“哗啦”一倒,分开人群钻进院子冲向了堂楼。
       大火首先从堂楼东侧的楼顶烧起,因此客厅里以及楼梯还没有起火。大喜冒着滚滚浓烟,迎着轰轰作响的蒸腾声,踩着火星跨上摇摇欲坠的楼梯,往上一伸脑袋,头发便“嗞啦”一声冒了股青烟。他咬咬牙,忍着头皮的剧痛,钻进阁楼,见北侧大床上一片大火接连着楼顶,像一丈多长的黄布悬挂着迎风飘荡摇曳,并迅速地朝四周蔓延。屋内气温如炙,大喜全身水淋淋的湿衣裳,被烤得“哗哗”升腾起一片白色的雾气,刹那间就干了。他肤如刀剜,脸上的疤瘌皮仿佛拽开的皮筋一般紧绷绷的。借着赤赤烈焰映出的亮光,大喜紧张地朝屋内睃巡。突然,他看见一团冒烟的物体在起火的床边蠕动了一下。“春鸽!”他打了个战栗,纵身扑过去,压灭她身上的火苗,挟起来便往外冲。这时,忽然轰隆一声炸响,阁楼的一块地板连同冒火变形的木床,朝楼下倾倒而去,正巧掉落在客厅的木板楼梯上。顿时,浓烟骤增,赤焰飞腾,整个堂楼像一头受伤的巨兽咆哮怒吼。大喜的衣裳着火了,他被烧得哇哇直叫。往上挎挎春鸽,他一头朝南侧的窗口撞去。“哐当”一声,木棂格被击碎了,大喜抱着春鸽,随着楼脊上纷飞的瓦片,从二楼窗口弹跳到了院子里。
       大喜一个就地十八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苗。人们一拥而上,将他和他怀里抱着的春鸽抬到了街路上。
       大喜急切地呼唤着:“春鸽!春鸽!春鸽!”
       北边“岳家楼”映出来的火光,淡淡地洒在春鸽血肉模糊的脸上。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看大喜,张着肿胀的嘴唇,微微笑了笑,很轻很细很柔地叫了一声:“大喜……”然后便瞪着双目歪过去了头。
       这场大火一直燃烧到黎明,在焚尽那片庄园后不救自灭。起火的时候,有强疾的偏北风,风助火势,愈燃愈烈,松木楼板和全套飞檐斗拱的楼顶膨胀、断裂,嘶鸣着朝四周飞溅,使人泼水都走不到跟前。这时,人们都在盼着赶快下场大雨,但天空雷声闪电不绝,就是不掉一滴水星。因此,只好眼巴巴看着二喜修建起来的这座豪华宅院在烈焰中渐渐化为废墟。
       翌日上午,一辆轿车从长屯村北酸枣冈上的小土院前出发,穿过街路向南徐徐驶去。
       车里,大喜抱着春鸽的尸体,吴婶搂着小银喜,翠花哄着嘤嘤哭啼的小金喜,老六在前面赶着牲口。车后,二喜蹒跚着身子撵着车跑,他头发蓬乱,满面污垢,时不时下到路边,见人就嘻嘻笑着喊一句话:“哥,我是狗!”大虎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将他拉到路上跟着车走。
       二喜疯了。他是被村中起早拾粪的老头儿发现的。当时,老头儿起五更去村西拾粪,见路边沟旁有一团白绸缎衣裳,在灰蒙蒙的晨霭里挺显眼,就用铁锨捅了捅,不料传来“哇哇”一声叫。老头儿吓了一跳,不知是什么东西,就唤来几个村人,一块去逮这个怪物。结果,人们就从里面拽出了“岳家楼”的主人二喜。二喜拱了满头满脸的土,见人就跑。人们把他抓住,他就嘻嘻笑,轮换着叫人们“哥哥”,并不停地说“我是狗!我是狗”。人们知道怎么回事了,把他送给了大喜。可二喜谁也不认识了,四处蹒跚着疯跑,见谁都是“哥,我是狗”这句话。
       到了黄塔,大喜径直让老六将轿车驶到了土冈的废墟上,然后搭柴棚设灵帐安顿下来。村人闻讯围拢过来,个个唏嘘不已。
       有人问:“大喜,你在哪儿找到春鸽了?”
       大喜说:“我们一直在一块过。”
       有人问:“二喜怎么疯成这样了?”
       大喜说:“俺弟他病了一场。”
       有人问:“哎,怎么又是火灾?”
       大喜说:“算卦的说,我犯火灾,就这命。”
       有人问:“大喜,你还走吗?”
       大喜说:“这是俺的家,俺家祖坟在这儿,还走干什么?!”
       埋葬春鸽时,大喜差人请来了当地著名的阴阳先生小朱明眼儿。小朱明眼儿来到土冈的废墟上,四处逡巡一番,击掌叫道:“好!好!这家的灾已经破了,死者可以埋祖坟三世‘阴仪’一旁,往后无灾无祸矣。此为最后一劫,全是那年安葬一世时没按我的指点办事。出殡时,给故人口中衔一把草籽,主家日后可喜事盈门矣!”
       “衔什么草籽呢?”大喜问。
       “就那个吧!”小朱明眼儿随手在废墟上指了指。
       大喜随他的手望去,只见一片瓦砾上,有一片草茎丛生的植物,绿油油的叶片互生着,样子像刚压枝的石榴树,每一枝顶端都集生了一盘红彤彤发紫的花朵。这些花朵,星星点点,密密麻麻,一层层,一片片,在翠色欲滴、泛着油光的草叶映衬下,显得凄艳炫目。
       “断肠草!”大喜自言自语道。
       将春鸽葬入“龙脊塬”祖坟一旁之后,大喜打发佣人们回长屯。
       老六不想走,说:“日后,我想给你赶车。咱们在一起睡过觉,挺合得来,你怎么翻脸不认人赶我走呢?”
       大喜笑笑说:“我什么都不要,轿车和牲口都送给你了。我连屋都不想盖,你给我赶什么车?”
       老六说:“那我也不走,我就在这里过。”
       大喜又让吴婶走,吴婶不好意思笑笑,看看老六说:“他不走,我也不走。”
       大喜看看他们俩,点了点头说:“我懂了,这辆车和这几头牲口,就送给你们吧。你们愿走愿留,我不管了。”
       大虎没等大喜催他,就先说话了:“我是个孤儿,是二喜先生救了我,如今他疯了,我得在这里伺候他。你不要我,我就在这里搭个草庵看着他,反正我是不走了。”
       大喜拍拍大虎的肩膀,说:“够义气,你真是条好汉!”随后又扭头问翠花,“你呢?”
       翠花说:“小银喜还不满一岁,整天得抱着,吃啊喝啊,屙啊尿啊,你会弄吗?还有小金喜,谁看着?”
       大喜思忖片刻,皱着眉说:“那你住哪儿?我可是不打算盖房啊!”
       大虎连忙接嘴说:“叫她跟我住吧!”
       大喜惊讶不已,看着翠花不说话。
       “去!坏龟孙,谁跟你住,一身狐臭!”翠花脸上飞起红晕,抿着嘴笑了。
       大喜也笑了,说:“行,我给你们一笔钱,你们盖个房在这儿安家吧。”
       半年以后,在黄塔村北土冈的“济世堂”废墟旧址上,出现了一排三间的茅草房。当中一间住着大喜和小金喜、小银喜,西侧一间是厨房带熬制膏药的作坊,东侧一间则关押着二喜。因为二喜总是在街上疯跑,不但见人就嘻嘻说“哥,我是狗”,而且还见什么屎粪都吃。大喜只好把他锁了起来。关二喜的门上留有一个方孔,以便吃饭时隔门喂他。二喜的头发乱得像个老鸹窝,虱子成疙瘩打蛋,胡子半尺长,上面粘着鼻涕,脸上没有血色,颧骨高耸,两颊塌陷,眼角凝结着干硬的眵目糊,双手瘦骨嶙峋,像一双乌鸡爪,指甲有好几寸长,里面藏满了污垢。每次吃饭,都由小金喜隔门从方孔处喂他。除小金喜之外,谁喂他他也不吃,还哇哇啦啦叫唤。
       每隔几天,大喜就攥着“小金龟”,挎着药褡裢,手拉着小金喜,肩驮着小银喜,去外乡卖膏药。路上,他分别教小金喜二首、小银喜一首《汤头歌》里的歌诀,让他们俩背。都背会了,就在集上给他们俩买个烧饼夹牛肉盒子,一人一半掰开吃;谁背不会,他就把那一半让会背的那个人吃;如果都不会背,他仍然把烧饼买来,但只是让他们看看,然后扬手扔了喂狗。
       一年后的秋天,是春鸽死后的一周年,大喜领着金喜和银喜为他们的母亲上坟。“龙脊塬”祖坟的地里,盛开着一片璀璨的红紫色鲜花。这些鲜花在春鸽的坟头上开得最艳,放眼望去满目灿烂。
       小金喜问:“爹,这是什么花?怎么恁好看?”
       大喜说:“这是断肠草。”
       刚咿呀学语的小银喜说:“爹,什么是断肠草呀?”
       大喜说:“断肠草是一种药材,也叫小狼毒,味辛性平,有大毒,能破积杀虫。”
       (全文28万字,以《浴火》为题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专家评
       《断肠草》是文坛实力派作家贾兴安的一部用心之作,也是一部优秀的传奇小说。
       “奇”与“巧”是作品的特色与亮点。“文似看山不喜平”,“奇巧”正是对平庸的突破,可为读者带来新鲜的美感。鲁迅在为叶紫的小说作序时称赞年轻作者的经历“抵得太平天下的顺民的一世纪”,其作品写的尽是“太平世界的奇闻”。本篇小说也是如此:人奇、事奇、情奇。小说围绕三位男子与一位女性的奇情畸恋展开故事情节,描述人生百态。
       春鸽风骚俏丽,以红杏出墙始,以情感回归终;二喜外形俊朗、年轻有为,但凡事多考虑个人私利,为了满足一己欢情,竟携新婚的嫂子远走高飞,触犯乱伦大忌,导致了父亡“妻”死的悲剧,最终自己也在难以承受的罪孽感中发疯;孬孩儿是个土匪头,干的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因与春鸽的一次相遇种下终生不渝的情缘,即使是在将春鸽抢入匪窝后,也从不威逼与勉强,而是好言规劝,晚上在洞外分眠。自然,小说中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大喜的遭遇与品行。疾病、医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毁面坏喉……灾祸连连,似乎人间的不幸都聚集到了大喜身上。独自漂泊,隐身匪穴,化名为奴……大喜这些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行为一再印证着“艰苦卓绝,玉汝以成”的古老箴言;而大喜从心怀怨恨的追凶、寻亲到慈悲为怀、宽谅一切的人格转变,也具体而生动地诠释着儒佛道合一的人生境界:大智若愚、无欲则刚、仁者无敌。确实,在大喜的仁厚忠义面前,二喜羞愧难当,孬孩儿回头是岸,春鸽野性难驯的情感也逐渐回归。仁者没有个人的仇敌,仁者也将无敌天下,这或许是小说在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的故事套路中,要让读者体会的更深层的意蕴。
       此外,小说对小金龟、绣花手绢、鞋子等道具的巧妙设置,象征隐喻手法的娴熟应用及处处显现的巧合佳构,一方面提高了小说的艺术品味,同时也增添了作品的可读性和娱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