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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春秋]中国最后的女词人吕碧城
作者:于继增

《文史精华》 2008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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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曾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机要秘书,是当时女子担此高职的第一人;她曾任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校长,培养出邓颖超、许广平等多名女界精英,是中国近代最早的女教育家;她曾与“鉴湖女侠”秋瑾同榻而眠,呼吁革命,是发动女权运动的先驱者;她曾周游欧美,雄踞讲坛,是宣扬中国女子威风的“大姐大”。她造诣深厚的诗词创作更是独占鳌头,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时人歌曰:“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她迎风呼啸,如一抹流星划过上世纪20年代的沉沉天际。
       小女孩作诗词令大家吃惊
       吕碧城,一名兰清,字遁夫,号明因、宝莲居士。安徽旌德县人,生于清光绪九年(1883年)。父亲吕凤岐乃光绪三年丁丑科进士及第,曾任国史馆协修、玉牒纂修,后外放山西学政。母亲严士谕,亦工诗文,生有4女。家有藏书3万余册。富足的家庭,浓厚的书香氛围,使得吕氏姊妹无忧无虑地饱读天下文章。吕碧城排行老三,她和她的两个姐姐吕惠如、吕美荪均以诗文闻名于世,号称“淮南三吕,天下知名”。《大公报》编辑出版了《吕氏姊妹诗词集》,并发表评论,称她们是“硕果晨星”式的人物。不过,比较而言,吕碧城还是略胜一筹的,“自幼即有才藻名,工诗文,善丹青,能治印,并娴音律,词尤著名于世,每有词作问世,远近争相传诵。”
       吕碧城12岁时,诗词书画的造诣已达到很高水准。有着“才子”和“诗论大家”美誉的樊增祥(字樊山),乃是吕碧城父亲的同年进士,有一天读了一首署名“吕碧城”的词,不禁拍案叫绝: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把无限时恨,都消樽里。君未知?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浸把木兰花,谈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毫兴,写入丹青闲寄。
       当有人告诉樊增祥,这是一个12岁少女的作品时,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断不敢相信“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如此荡气回肠的词章竟出自一个小女孩儿之手!樊增祥后来在编辑出版吕碧城诗词时曾作七绝称赞她:“香茗风流鲍令晖(南朝著名女诗人,著有《香茗赋集》),百年人事称心稀。君看孔雀多文才,赢得东西独自飞。”
       吕碧城著有《信芳集》、《晓珠集》、《香光小录》等十几本诗词集,其代表作被近代词学理论家龙榆生收入《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称之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凤毛麟角之才女”。她的诗词以超越时俗的激情与识见融入丰饶瑰丽的意象,创造出雄伟阔大、奇妙多姿的审美世界。如她在寄人篱下时曾写了一首《浪淘沙》:
       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清末著名诗人樊增祥在这首词旁批曰:“漱玉(李清照曾著有《漱玉词》)犹当避席,断肠集(宋代著名才女朱淑真词集名)勿论矣。”评论家陶杰说,吕碧城的词“并非首首闺秀纤巧,而是烙印了时代的烽烟。手笔婉约,别见雄奇,敏感玲珑,却又暗蓄孤愤。”柳亚子认为,百余年来,吕碧城“足以担当女诗人而无愧”。
       吕碧城虽然出生于书香门第,幼时却也经历了一番坎坷。她9岁时便与同邑一汪姓乡绅之子订婚,不谙世事的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13岁那年,她的家庭发生了重大变故,父亲病逝,因无子嗣,全部家产被恶意族人霸占,并唆使匪徒将母亲严氏强行幽禁。小小的吕碧城挑起重担,给父亲的朋友和学生写信,四处求人告援,其中包括时任江宁布政使、两江总督的樊增祥。一时间各种压力纷纷来到安徽的各级政府,官员们不敢怠慢,囚禁多时的母亲得以脱险。但碧城“夫家”却起了戒心: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能量,能够“翻云覆雨”,这样的媳妇日后过了门恐怕难以管教,于是落井下石, 提出退婚。 吕家自此劫难后门祚衰微,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只得委曲求全。那时女子定婚身不由己,而被退婚则当做奇耻大辱。这段痛苦的经历,在幼小的碧城心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成为她终生难以抚平的创伤,自此萌发了对封建制度的无比痛恨。
       生活失去着落,母亲便带着4个尚未成年的女儿,投奔在塘沽任天津盐运使的舅父严凤笙,开始她们寄人篱下的生活。1903年春,戊戌变法深入人心,维新思想狂飙突进,20岁的吕碧城有意到天津“探访女学”。外甥女要入新学,遭到脑筋陈旧的舅父的严词骂阻,说女孩家应在家中“恪守妇道”,引起吕碧城的极大激愤,她“决与脱离”,第二天便逃出了家门,踏上去往天津的火车。她身无分文,就连行装也没来得及收拾。一个富家女子独自出门,这在当时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之举——而此次出走,正是吕碧城登上文坛的起点,也是她与各界名人交往的开端。举目无亲的吕碧城在火车上遇上一位好心人——天津佛照旅馆的老板娘,当她了解到吕碧城的情况后,便将她带到自己的家中住了下来。由于吕碧城没有经济来源,生活一时陷入困境,便四处转悠。她无意中得知了舅父署中秘书方君的夫人住在天津滨江道的《大公报》社,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述说自己的经历和来津的种种情况,情真意切地寻求援助。
       要说也该这个苦命女子时来运转。这封信恰巧被《大公报》总经理兼总编辑英敛之看到了,他同情吕碧城的遭遇,也为她信中的文采所倾倒,连连称许。英敛之,名华,号安蹇斋主,立宪党人,倾向维新,写一手漂亮文章,于1902年在天津创办了《大公报》。惜才爱才的英敛之亲自前往方夫人的家中探访,问明情由,相见之下对吕碧城的胆识甚为赞赏,并当即决定邀请她担任《大公报》见习编辑,让她搬到报馆居住。吕碧城因祸得福,到天津“新学”没有上成,却自此成为我国新闻史上第一个女编辑,并开始走上她独立自主的人生之路。
       
       从《大公报》主笔到大学校长
       吕碧城到《大公报》仅仅数月,所发表的格律严谨、文采斐然的诗词就颇受前辈们的赞许。她又连续撰写鼓吹女子解放和宣扬女子教育的文章,如《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她在诗词和文章中流露的刚直率真的性情以及横刀立马的气概,深为时人尤其是新女性所倾慕。吕碧城也因此在京津地区崭露头角,声誉鹊起。
       1908年,光绪与慈禧先后亡故,一大批人为之惶惶不安,似乎慈禧一死,天就要塌了,国家失去了主心骨,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却有人填了一阕《百字令》: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弊,纤纤手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
       这首词和一幅题咏慈禧的漫画像,都登在了《大公报》上。作品痛斥慈禧,说她把大清朝的江山搞得一塌糊涂,将边疆的大量领土,国库中的大把银钱送给了外国,她到阴曹地府,见到汉朝的吕后、唐朝的武则天,一定羞愧难言。这使清政府十分恼火,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这首引起轰动的词和画的作者,就是当时只有25岁的年轻女子吕碧城。
       1904年至1908年,吕碧城成为《大公报》的主笔,她借助这一舆论阵地,积极为她的兴女权、倡导妇女解放等主张发表了大量诗文。她的锦绣文章频频面世,各种聚会上也会出现她的丽影芳踪。有人作诗曰:“飞将词坛冠众英,天生宿慧启文明。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一时成为京津地区的一道奇特景观,人们对这个才艺双全的女子刮目相看。
       作为妇女思想解放的先行者,吕碧城并不总是停留在理论呼吁上。她认为,要想实现女性的真正独立,必须“启发民智”,极大提高女性人群的思想文化素质。因此,兴办新式女学成为她实践自己理想的奋斗目标。于是,吕碧城发表了多篇言论,宣扬兴办女学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她把兴办女学提到关系国家兴亡的高度,以此冲击积淀千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腐观念。女学运动的兴起,恰恰证明了社会上男女地位的不平等,“欲使平等自由,得与男子同趋于文明教化之途,同习有用之学,同具强毅之气。”她认为,“办女学、开女智、兴女权才是国家自强之道的根本”。
       
       吕碧城兴办女学的举措适应了时代的需要,也契合了当时逐渐开放的社会思潮。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期间,曾上书《请立停科举推广学校并妥筹办法折》,得到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支持。1902年7月清政府颁布《钦定学堂章程》,推行教育改革。山西大学堂、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等新式学府由此恢复。鉴于吕碧城兴办女学的积极性,《大公报》总编辑英敛之介绍她与社会名流严复、严范荪、傅增湘等相识,以求支持和帮助。《天演论》译者、著名思想家严复当时执教于天津水师学堂,并任该校总教习、总办(校长),与英敛之过从甚密,曾为其手书《大公报》报名。他也早闻吕碧城大名,对她十分赏识,“此女实是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外间谣诼,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故我看甚是柔婉服善,说话间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处。”严复随后不仅收她为女弟子,悉心教授逻辑学原理,师生互致诗词唱和,还向总督袁世凯鼎力推荐吕碧城,说她是兴办女学的最佳人选。于是袁世凯欣然同意,让她协助戊戌科进士、直隶提学使傅增湘筹办女学。在天津道尹唐绍仪等官吏的拨款赞助下,女学筹办进展顺利。1904年10月3日《大公报》刊登了“倡办人吕碧城”发布的《天津女学堂创办简章》,同年11月17日北洋女子公学正式成立并开学,吕碧城出任总教习(教务长),傅增湘为监督(校长)。两年后添设师范科,更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时年23岁的吕碧城升任监督(校长)。这是我国第一所女子高等学府。
       吕碧城风华正茂,雄心豪气,为推广新式女子教育而尽心尽力。她一干就是七八年,既负责行政又亲自任课。把中国的传统美德与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结合起来,将中国国学与西方的自然科学结合起来,使北洋女子学府成为中国现代女性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她希望她所培养的学生将来也致力于教育和培养下一代,“为一个文明社会的将来尽各自的力量”。许多在此学习的女生后来都成为中国杰出的革命家、教育家、艺术家,如邓颖超、刘清扬、许广平、郭隆真、周道如等,她们都曾亲聆过吕碧城授课。
       在吕碧城影响下,吕氏姐妹皆从事女子教育,并成就斐然。大姐吕惠如担任南京两江女子师范学校校长,二姐吕美荪担任奉天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妹妹吕坤秀在厦门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员,亦成为著名诗人和教育家。“旌德一门四才女”一说成为清末广为传赞的美谈。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吕碧城因被舅父责骂而出走,及至她创办女学时,这个舅父严凤笙却“因事被劾去职”,袁世凯竟指定他协助外甥女吕碧城参与筹备事宜,他无地自容,但只好“忍气权从”,没过多久就辞职回了塘沽。对此吕碧城调侃地说:“然予之激成资助以迄今者,皆为舅父一骂之功也。”
       吕碧城才情横溢,冠盖群芳,但又个性刚愎,不易容人。她最不该与她的“伯乐”英敛之反目成仇。英敛之在日记中有过记载:“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一段,疑为讯彼,旋于《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彼来信,洋洋万言分辩。予乃答书,亦万言。此后遂永不来馆。”——吕碧城因为一篇反驳文章,与帮助提携她的恩师英敛之绝交。此类个性也在其家族中有所表现。她与二姐吕美荪因小事失和,朋友们一再劝说,吕碧城却说:“不至黄泉毋相见也。”有人说成大事者皆孤僻好极端,吕碧城算是一例。
       敢为“鉴湖女侠”秋瑾收尸
       1904年6月10日,住在天津《大公报》英敛之家中的吕碧城正在看书,门房高举着写有“秋闺谨”的名片禀报说,“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儿”。吕碧城但见来人穿着男装,梳着发髻,身材修长,双目炯炯,风度翩翩,那样子让吕碧城眼前一亮。寒暄之后,果真是大名鼎鼎的女侠秋瑾,她们真有相见恨晚之感。
       原来,从事妇女运动的“鉴湖女侠”秋瑾也曾用过“碧城”名号,京中人士都以为吕碧城的诗都出自秋瑾之手,闹出了许多误会。秋瑾尴尬之余拜读了吕碧城的诗词和荡气回肠的文章,深受感触,很想见见这位誉满华夏的奇女子,于是她便赶到天津慕名造访。相见之间,秋瑾发现吕碧城果然谈吐不凡,立意高远。尤其是她们对于女权及社会变革的看法也颇相一致,于是秋瑾“慨然取消其号”,而“碧城”从此为吕所专用。
       秋瑾到来当晚,吕碧城就与她在家中同榻而寝。哪知第二天一早吕碧城被秋瑾的一双“解放脚”吓了一跳,“余睡眼蒙眬,睹之大惊,因先瞥见其官式皂靴之双足,认为男子也。彼方就床头庋小奁,敷粉于鼻。嗟乎!当时讵料同寝者,他日竟喋血饮刃于市也?”(吕碧城:《余之宗教观》)秋瑾与比自己小7岁的吕碧城也是一见如故,她们接触仅三四天便情同姐妹,从此开始了莫逆之交,成为当时著名的“女子双杰”。
       秋瑾劝吕碧城跟她一起去日本从事革命运动,而吕碧城“持世界之人,同情于政体改革”,愿意继续留在国内办报,以“文字之役”与秋瑾遥相呼应。结果是秋瑾独自去了日本,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秋瑾1906年春回国策划起义,1907年1月去上海创办了《中国女报》。她约请好友吕碧城撰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发刊词:
       吾今欲结二万万大团体于一致,通全国女界声息于朝夕,为女界之总机关。使我女子生机活泼,精神奋飞,绝尘而奔,以速进于大光明世界,为醒之前驱,为文明先导,为迷津筏,为暗室灯,使我中国女界中放一光明灿烂之异彩,使全球人种,惊心夺目,拍手而欢呼,无量愿力请以此报始,吾愿与同胞共勉之。
       
       一次,秋瑾去浙江联络会党,运动军、学两界,准备起义。但因消息泄露,秋瑾被清军逮捕。她面对威逼,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名句,于1907年7月15日凌晨在绍兴罹难,年仅32岁。
       这位妇女运动的领袖遇难后,无人敢为收尸,吕碧城强忍悲痛,冒着极大风险安葬了好友。看守清军得知这个前来收尸的女子就是誉满华夏的吕碧城,也无可奈何。她后来南游杭州,又拜谒了秋瑾墓,不禁感慨万端,作一首《西泠过秋女侠祠次寒山韵》,追怀这位志同道合的挚友:“松篁交籁和鸣泉,合向仙源泛舸眠。负郭有山皆见寺,绕堤无水不生莲。残钟断鼓会何世,翠羽明珰又一天。尘劫未锁渐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之后,她又用英文写了一部《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在美国纽约、芝加哥等地的报纸上,引起颇大反响,使世界上许多人不仅知道了秋瑾的传奇故事,还了解到清朝黑暗和腐败的社会现状。吕碧城与秋瑾的关系也引起了官方的注意,以致当时的直隶总督袁世凯产生了要逮捕吕碧城的念头,只是找不到更多的借口,才放过了她。
       吕碧城的志向不仅在于教育,还有振兴国家的宏愿。在她的许多文章中,都谈到怎样建立一个强国,而解放妇女,男女平权是强盛的唯一办法。她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影响世人,济世救民。辛亥革命后,北洋女学一时停办。1912年3月,袁世凯当选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虽然抵制吕碧城的革命思想,但却十分赏识她的才学,于是聘用她为总统府机要秘书,成为当时中国女子任此高职的第一人。吕碧城雄心勃勃,欲展抱负,但是黑暗的官场让她觉得心灰意冷。特别是1915年老袁称帝之心日露,吕碧城便毅然辞职离京,携母亲去了上海经商。她与外商合办贸易,仅两三年时间,富有经济头脑的吕碧城便积聚起可观的财富,在上海静安寺路自建洋房别墅,其住宅之豪华,生活之奢侈,为沪上人士所艳羡生妒。
       许多人对吕碧城的婚姻十分关心,所谓女大当嫁,总得有个归宿。但由于早年有过一次退婚的经历,在心灵和精神上留下阴影,所以她对婚姻相当谨慎;也因为自己鹊起的盛名,使她形成了一种优越感,以致很少有她看得起的人,而看上的人又都成家立业。“予生平可称许之男子不多,梁任公(启超)早有妻室,汪季新(精卫)年岁较轻,汪荣宝(国会议员)尚不错,亦已有偶。”“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吕碧城的这一套“择偶观”是为她的名誉和地位所累,虽有文学自娱却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在上海期间,时年30岁的吕碧城向比她大3岁的现代仙学创始人陈樱宁学道,当时双方交往十分密切,也曾相互倾慕心仪不已。但这一段良缘随着吕碧城出国便没有了下文。
       
       此后,吕碧城与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交往,多少也使她寂寞的情感得到几许慰藉。早在吕碧城任总统府秘书时,这位风流倜傥的“寒云公子”就爱上了比他大7岁的才女,经常作词写文传给吕碧城;而吕碧城早闻这个小袁颇有才名,今见他的诗词情致,也“心有所感”,于是两人时相唱和,并有了交往的机会。吕碧城还经常参加袁克文组织的北海诗酒聚会,与京城名士唱和酬酢。吕碧城后来去沪,两人诗词、信件不断。及至袁克文10年后定居天津,两人还有诗词酬答。他们之间的交往只是停留定格在“诗词”上。谈到这段没有结果的神交,吕碧城淡淡一笑:“袁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原来,吕碧城只是把他当做可以结交的朋友,倘若谈婚论嫁,袁公子的风流表现并不能让她托以终身。
       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拖过去了,惹得朋友们都为吕碧城的婚姻问题着急。严复曾亲自劝说,但吕碧城的一番话也使他“深感忧虑”。严复《与甥女何纫兰书》有记:“吾一日与论自由结婚之事,渠(碧城)云:至今日自由结婚之人,往往皆少年无学问、无知识之男女。当其相亲相爱、切定婚嫁之时,虽旁人冷眼明明见其不对,然如此之事何人敢相参与,于是苟合,谓之自由结婚。转眼不出三年,情境毕见,此时无可诿过,其悔恨烦恼,比之父兄主婚尤甚,并且无人为之怜悯。此时除自杀之外,几无路走。”吕碧城的一番高论,竟使得翻译《天演论》的大思想家严复无可奈何。最后的结果是,细腻婉约、仪态万方的一代才女吕碧城竟终生未婚!看来,男婚女嫁之事,当事人自不可轻率为之,旁观者亦不必妄加评论,这完全取决于自己,巧合于缘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何尝不是一种境界?吕碧城的婚恋观自有个人的隐痛,也体现出当时女权运动的一种反叛意识。
       游欧美扬中国女子威风
       袁世凯称帝失败后,作为机要秘书的吕碧城也难逃公众舆论,遭到国人斥骂,污言秽语随之而来。她深陷此苦,于是那消极避世的思想浓重地包围了她,使她觉得“世态炎凉,人生如梦”。吕碧城反复吟咏宋代词人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觉得这仿佛说的就是自己当时的处境,于是作了一首《泪罗怨》:
       翠拱屏峰,红逦宫墙,犹见旧时天府。伤心麦秀,过眼沧桑,消得客车延伫。认斜阳,门巷乌衣,匆匆几番来去?输与寒鸦,占取垂杨终古。闲话南朝往事,谁钟清游,采香残步,汉宫传蜡,秦镜荧星,一例秾华无据?但江城凌乱歌弦,哀人黄陵风雨。还怕说,花落新亭,鹧鸪啼古。
       浮华如梦,沧桑过眼。这首豪放而婉约的词作,道不尽她心中无限的怅然和无奈,是对过往的追忆,亦是人生的感悟。似乎不打算结婚的女性,尽管事业上豪情万丈,但一个人独处时,总有浓重的落寞与萧索之感,心灵的归属便十分茫然。
       1919年,吕碧城的母亲在上海病逝,她把母亲安葬后,鉴于当时国内纷乱和对自己种种不利的现实,便产生了去国离乡的想法。行前曾从上海去京津和朋友们告别话旧。此时,天台教观四十三世祖谛闲和尚在北京讲经谈禅,吕碧城得以谒见,她向法师诉苦,请求开示。谛闲对她说:“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但既知还债的辛苦,切记不可再借。”这里说的“债”,当指尘世间的一切孽债。谛闲的偈语使她若有所悟。读了《印光大师嘉言录》后,信佛愈笃,乃守五戒,茹素,不再肉食。
       1920年,吕碧城自费进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习美术,进修英语,并兼任《上海时报》特约记者,将她看到的美国之种种情形发回国内,让中国人与她一起看世界。她住在纽约最豪华的旅馆,房租甚高。西方人下榻不会超过7天,而她一住就是6个月。当地富豪达官的夫人们闻名前来晤面,有隆重聚会,无不邀请。吕碧城在美国学习4年时间回国,译完了《美利坚建国史纲》,出版了3卷本的诗集《信芳集》(吴宓作序)。出版时将她自己的时髦照片印上,风姿娟然,她自诩:“东亚女子倚声为山灵寿者,予始第一人乎?”
       1926年,吕碧城再度只身出国,此次走的时间更长。周游美国、法国、瑞士、意大利、奥地利、德国、英国等地。她将见闻写成《欧美漫游录》(又名《鸿雪因缘》),先后连载于北平的《顺天时报》和上海的《半月杂志》上。她在瑞士旅居的时间最长。
       吕碧城周游欧美之际,正值西方盛行动物保护运动。1929年,她作为唯一受邀请的中国人,前往维也纳,参加“万国保护动物大会”,并登台演说。吕碧城头戴珍珠抹额,身穿金孔雀图案的晚装大衣,用英语慷慨陈词,备受听众瞩目。甚至她的服饰也成为杂志记者宣传的热点。人们从她的身上见识到中国女子的威风。
       这时她的佛学研究已相当深入,以东方儒家与佛教的精神,提倡仁爱、戒杀、素食。而欧美人士虽然提倡保护动物,但仅限于禁止虐待动物,而不涉及保护动物的生命,他们肉照吃。吕碧城的主张是除不使动物受到虐待外,更应进一步戒杀,以保护动物的生命。她的言论最初不被听众接受,有人当场提出质疑,说人类所需之资粮从何而来?吕碧城反复解说,引用孔孟名言:“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并阐述佛教理论:“现在一切众生,莫非我人过去的父母亲属,我人杀它、吃它,无异于杀害自己过去的父母亲属。因之,佛教戒杀生,主张素食,才是彻底保护动物,也是消灭世界上一切刀兵、灾难的根本。”吕碧城苦口婆心的演讲感化了不少听众。会后,各国代表争相走上前去握手致意,请求签名,合影留念,并邀请她前往本国继续演说。维也纳最大的报纸《DerTag》特别报道了吕碧城演讲的盛况,刊登了她的照片和演说词。吕碧城成为世界保护动物组织的出色宣传员。她的“慈悲论”产生了很大的国际影响。不管走到哪里,她都特别注重自己的外表和言行,认为自己在代表二万万女同胞,她要世界领略中国女性的风采。
       吕碧城两度周游世界,写下大量描写西方风土人情的诗词,脍炙人口,传诵一时。《晓珠集》第二卷收录的便是她这个时期特别是旅居瑞士时的作品。所咏内容,如“登阿尔伯士山”、“日内瓦之铁网桥”、“巴黎铁塔”、“大风雪中渡英海峡”等等。描述这类风光,不仅前人未有,近代词坛也不多见,那奇特的想象,高远的境界,令国人耳目一新。诗词理论家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评论说:“(吕碧城)中年去国,卜居瑞士。慢词《玲珑玉》、《陌上花》、《瑞鹤仙》,俱前无古人之奇作。”论者将吕词与李白、杜甫作了对比,认为词章的华丽和境界已超越古人,吕碧城是“用中国词牌大量歌咏异域景物风光的第一人”。
       吕碧城真正开始信佛,是在1929年前后。当时她居住英国伦敦,跟朋友孙夫人偶然在街头“捡得印光法师之传单,及聂云台君之佛小册”,孙夫人对此不屑一顾:“当这时代,谁还要信这东西!”但吕碧城立刻说:“我要!”她在日记中记载当时情况:“遂取而藏之,遵印光法师之教,每晨持诵弥尊圣号十声,即所谓十念法。此为学佛之始。”吕碧城这一学佛缘由十分奇特,连她自己也常常慨叹:“遇佛法于海外,以属难事,况此种华文刊品,何得流入英伦,迄今犹以为异。然倘不遇者,恐终身不皈大法,险哉!”她从此皈依佛教,研究佛经颇有建树,翻译了《法华经普门品》、《阿弥陀经》、《十善业道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斥资出版了《观无量寿经释论》、《梵海蠡测》等中国佛学著作,很快在欧美流传开来。吕碧城正式皈依佛门,成为在家居士,法名曼智。其佛教修行,以净土念佛为主,与当时太虚、常惺等著名僧侣多有往来。从此开始了青灯黄卷的寂寞历练。
       将日本人的名片抛入大海
       
       吕碧城通今博古,融贯中西,她虽然长年旅居国外,但热爱祖国的感情却格外深沉。1932年日本在上海发动“一·二八事变”后,她从加拿大乘船回国。在船上,一日本青年军人得知她是名闻遐迩的吕碧城,仰慕她的诗,便殷勤地奉上名片。吕碧城本来就对日本占领东三省和上海滩满腔仇恨,这次竟和一个日本人“狭路相逢”,她气愤得当即将名片抛入海中,并对同船的乘客慷慨陈词:“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有血气的中国人决不甘心和仇人为友!”她的话赢得满堂喝彩,那日本青年默默而退。
       此后吕碧城移居香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香港,她一心念佛诵典,不闻世事。
       1943年1月24日,61岁的吕碧城病逝于香港。她“生也坎坷,殁也凄凉”,早年与家里闹翻,声称“不至黄泉毋相见”,所以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她将自己全部财产20余万港元捐给了佛寺,并留下遗嘱:“遗体火化,把骨灰和入面粉为小丸,抛入海中,供鱼吞食。”这正应了严复当初的慨叹:“此女不嫁,恐不寿也。”
       她逝世后,各界无不痛惜,纷纷悼念。有一首诗曰:“白地才媛吕碧城,通今博古一精英。诗文融贯中西外,四海五洲扬盛名。”
       吕碧城创造了近代中国一个女子的辉煌:“近代中国的著名才女”、“近代女权运动的先驱”、“最早的女教育家”、“近代中国最杰出的词人”、“男有李叔同,女有吕碧城”……有的评论家甚至将她与陈后主、李清照并列。其父执樊增祥评价她“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手散万金而不惜意,笔扫千人而不自矜。”
       但由于吕碧城一生只用文言文写作,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文学表现力和普及性,所以在新文学史上就赶不上如冰心、萧红等的文名。再加上她中途皈依佛门,吞噬了宝贵的青春时光,终为时代所淘汰,这确实是她的悲剧所在,也是为后世读者所不闻的原因。然而,吕碧城毕竟是清末民初的新女性,在那“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沉沉岁月里,她迎风呼啸,如一抹流星划过漆黑的天际,让世界和国人看到了希望。她独一无二的诗词创作和佛学研究也成为民族文化的瑰宝。“花有爱,水无恨,万般烦忧风飘去,独留芬芳泽后世。”这也是杰出才女吕碧城如花如月的人生写照。
       责任编辑 杜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