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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春秋]钱玄同其人其事
作者:张家康

《文史精华》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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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乐无家不出家,不皈佛法没袈裟。
       推翻桐选驱邪鬼,打倒纲纶斩毒蛇。
       读史敢言无舜禹,谈音尚欲析遮麻。
       寒宵凛冽怀三友,蜜橘酥糖普洱茶。
       这是钱玄同写于1934年的一首诗。诗的中间4句所张扬的战斗精神,可谓他一生的真实写照。白话文学、新式标点、改直行为横行、废圣逆伦、用夷变夏、汉字革命等等,桩桩件件,都与钱玄同紧紧相连。作为一个启蒙思想家,他的呼唤与呐喊,是那么的振聋发聩,启人心智,引领青年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
       深衣爬翁
       他自幼便受传统的旧式教育,父亲是他的授业先生。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作为臣民不能直呼皇帝的名字,所以,书写时,有些字是一定要改变原来的字形,如“玄”字要去掉末点,因为康熙皇帝名玄烨;“顒琰”的“顒”字要割去右边“頁”的两只脚,“琰”字右边的“炎”,下边的“火”要换成“又”字,因为嘉庆皇帝名顒琰;“寧”字要借用“寗”,因为道光皇帝名旻寧。还有什么“国朝”、“圣断”、“芝殿”等等,这些烦之又烦的鬼玩艺儿,使年少的钱玄同受害匪浅,以至到12岁,当他看到一本日本人编的《万国史记》中,直呼满朝皇帝的名字时,竟然很不自在,感到很难过。
       然而,那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岁月,20世纪初,清王朝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各类反清言论和书刊已成浩然之势。国学大师章太炎鼓吹排满革命,直斥光绪皇帝为“载湉小丑,未辨菽麦”,真如平地春雷,石破天惊。他正是在读了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后,忠君保皇的思想突然来了个底朝天,这一年,他16岁。他说:
       读完太炎先生此书,方恍然大悟二百年以来满廷之宰割汉人,无所不用其极……章、邹底主张,实在是“有理呀有理”!一定非革命不可。
       自此又陆续看了些《浙江潮》、《江苏》、《汉声》、《黄帝魂》、《警世钟》、《訄书》、《攘书》之类,认定满洲政府是我们唯一的仇敌,排满是我们唯一的天职。
       1906年,他东渡日本,留学于早稻田大学师范科。次年,他由章太炎介绍,加入同盟会,并改名为“夏”,按《说文解字》的解释,“夏”是“中国人也”。那时候,日本称中国为“清国”,而轻蔑的称呼则是“支那”。可是,他宁可说自己是“支那”人,也从不称自己是“清国”人,他辩解说:“因为的的确确是支那国人,的的确确不是清国人。”
       1908年冬,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去世,日本房东悲悲戚戚地端出素菜来,钱玄同很不解,房东又挂着一副悲哀的脸色说:“因为贵国的皇帝、皇太后崩御了,这是贵国的哀日,所以……”房东的话还没说完,他已把那些素菜碗碟一一摔破,气愤地说:“这是对我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快步走上街头,本想到中国人开的饭店,大吃一顿,没想到这些饭店的中国老板,竟如丧考妣,统统关门志哀。无奈之下,他只得买了猪肉和牛肉罐头,和着已经冷却的饭菜,美美地开了荤,以示喜悦的心情。
       他还特意做了一份《纪年检查表》:“于宋亡以后,徐寿辉起兵以前,均写‘宋亡后几年’,而附注‘伪元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明亡以后,洪秀全起兵以前,均写‘明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清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洪秀全亡以后,民国成立以前,均写‘太平天国亡后几年’,附注同上。”这种繁琐的纪年法,他也觉得“过于迂谬”,然而,他的愤激的“排满心理”,由此可见一斑。
       
       他终于盼到这一天,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中国的封建专制政体终于崩溃。次年3月,他到浙江教育司做科员工作。一天,他戴上“玄冠”,穿上“深衣”,系上“大带”上班。据《礼记》:“古者深衣,盖有制度,以应规矩,绳权衡。”这一身古怪的行头,令同事感到滑稽好笑,而他却借此表达强烈的仇满复古的意识。还是在东京留学时,他和鲁迅、周作人、许寿裳师从章太炎,每当章太炎讲完课,大家在塌塌米上席地而坐时,他的话匣子便最先打开,说起来就像连珠炮似的。而且,他最易激动,谈到精彩处,不由得在坐席上乱爬,所以,鲁迅和许寿裳便给他送了个雅号“爬来爬去”,又称“爬翁”。
       宣统被赶下皇帝宝座,可是,没多久,袁世凯又改中华民国为中华帝国,做起洪宪皇帝。这一切令钱玄同感到十分痛苦,他说:“玄同自丙辰春夏以来,目睹洪宪皇帝之返古复辟,倒行逆施,率致败亡也;于是他受刺激,得了一种极明确的教训,知道凡事是前进,决无倒退之理。”溥仪在张勋辫子军的喧嚣中,又狐假虎威地复辟了帝制。民国初年的这些乌烟瘴气,将钱玄同憋闷得进退维谷,他开始反思,所谓国粹便是帝制思想的总根源。
       溥仪的皇冠被打落了,可是,居然还在故宫内做起国中之国的“皇帝”,对此,钱玄同极不赞同,至于民国政府给这位倒台皇帝的那些优待条件,他更是感到莫名其妙,岂有此理。他发表文章敦促溥仪废除伪号,搬出伪宫,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国民。1924年11月5日,在冯玉祥的国民军的强大压力下,溥仪不得不搬出故宫。钱玄同得知后,立即在《语丝》上发表《恭贺爱新觉罗·溥仪君升迁之喜并祝进步》。他在文章中,对皇帝表示最轻蔑的态度,将之与强盗、瘪三、青皮、痞棍、地主、王爷并列而称,说他们虽然贫富苦乐不同,但都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健全的人。文章说,如今,溥仪“超出帝籍,恢复他固有的人格和人权了!爱新觉罗·溥仪君!我很诚恳的向你道喜:‘恭喜,恭喜!恭喜您超升啦!’”
       他给溥仪指出了一条新的人生道路,看看《新青年》和《晨报副刊》,补习一下科学知识,选读几篇白话文,二年后报考高中或大学预科,或到国外去留学,千万不要去读二十四史。他是在提醒溥仪,千万不要再去做皇帝梦,千万警惕那班封建的遗老遗少,因为,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引颈而望,企图复辟帝制。事实证明,他的警觉是很有预见性的,不几年,日本军国主义便把溥仪居为奇货,封为伪满洲国的“康德皇帝”,实行血淋淋的“大东亚共荣圈”的侵略计划。
       作狮子吼
       
       1913年,钱玄同来到北京,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历史地理部及附属中学国文、经学教员,兼北京大学预科文字学教员。第三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增设国文部,他又改任国文部教授,兼北大文字学教授。1917年1月,蔡元培执掌北大,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来了新派领军人物陈独秀,于是,北大兴起了新文化的波澜。钱玄同的《致陈独秀信》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同时在《新青年》发表,他在信中说:
        顷见六号《新青年》胡适之先生文学刍议,极为佩服。其斥骈文不通之句,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公前疑其所谓文法之结构为讲求Grammar,今知其为修辞学,当亦深以为然。具此识力,而言改良文艺,其结果必佳良无疑。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见此又不知若何咒骂。虽然,得此辈多咒骂一声,便是价值增加一分也。
       其实,他在日本留学时,因追随章太炎而创办《教育今语杂志》时,便开始用白话文写作了,算来已早于《新青年》10年左右了。当时,在北大执教的学者,多是章太炎的门生或故交,对文学革命大多采取排斥的态度。而他作为章门高足,且又是名流学者,他的加入《新青年》的行列,其影响肯定是非同一般的,难怪陈独秀在给他的复信中说:“以先生之声韵训诂学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学,何忧全国不景从也。”
       1917年8月1日,他在给陈独秀的信中,建议《新青年》顺应潮流,由直式改为横式,并且说,《新青年》既然提倡白话文,那么,自己就“应该渐渐的改用白话。”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像胡适那样,尝试着做白话文,“若是大家都肯‘尝试’,那么必定成功。”他还提出,文章不要盲目用典;小学课本、报纸旁要标注音字母;文章加标点符号;使用阿拉伯数字;以公元纪年;文章书写改直行为横行,自左而右,横迤而书等等。这些科学而又大胆的建议,后来大多被采纳并应用至今。
       
       最初,文学革命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尽管《新青年》主动挑战,而旧派学人却悄无声息,没有摆出接招的架势。这怎么行呢?可是,又怎么才能打破沉闷的局面呢?于是,钱玄同、刘半农双双演出一场“苦肉计”,钱玄同化名王敬轩,给《新青年》写了一封信,把自己装扮成顽固派,放出很多具有代表性的言论,攻击新文化运动。然后,刘半农再写《复王敬轩书》,对之进行逐条批驳。两封信同时刊于《新青年》。
       这下终于捅了马蜂窝,旧式文人纷纷致信声援“王敬轩”,并发泄对新文化的仇恨,正如郑振铎所说:“这面‘文学革命’的大旗的树立是完全出于旧文人们的意料之外的。他们始而漠然无所睹,继而鄙夷若不屑与辩,终而却不能不愤怒而诅咒着了。”“双簧”戏收到了效果,原先的冷清场面驱之而去,所引发的恰恰是钱玄同等所期待的“文学革命之反响”。
       这期间,他给陈独秀频繁去信,讨论文学革命的问题,言辞尤为激烈,认为陈独秀“力主推翻孔学,改革伦理”,“是救现在中国的唯一办法”。他认为,“欲废孔子,不得不先废汉文”,其理由是,汉字创造之初,我们本无所谓学问。只是诸子百家后,汉字才发挥了学术的作用。但是,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所谓学问,便成了孔丘的一家之说。所谓四库全书,多是教忠教孝之书,“所谓史书,不是大民贼的家谱,就是小民贼的杀人放火的账簿”;还有什么“王道圣功,文以载道”,“关帝显圣,纯阳降坛,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话”。所以,他说:“2000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哪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此等书籍,若使知识正确,头脑清晰的人看了,自然不致堕其玄中;若令初学之童子读之,必至终身蒙其大害而不可救药。”
       他有意发起一个国语运动。1925年,他与刘半农、赵元任、黎锦熙、汪怡、林语堂等,共同讨论国语运动的问题。每周他们都要聚餐一次,大家轮流做主席,专谈“国语罗马字”问题。1935年9月,他在北京国语运动大会上发表演说,指出:“当现在这种乌烟瘴气的时候——‘学士大夫’们拼命开倒车的时候,忽然有这个‘国语运动大会’发生,这是极有意义的,极值得注意的,我说,这真是黑暗中放出来的一线光明!”他认为,国语运动是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它的口号应该是:“打倒古文!打倒汉字!打倒国粹!”
       早在1918年,他就在《新青年》发表文章说:“我对于一切学问事业,固然不‘保存国粹’,也无所谓‘输入欧化’,总之,趋向较合真理的去做。”他对国人的呼唤呐喊,就是要国人从蒙昧之中惊醒,再也不要故步自封、妄自尊大了。他说:
       适用现在世界的一切科学、哲学、文学、政治、道德,都是西洋人发明的,我们该虚心去学他,才是正办。若说科学是墨老爹(按:指墨子)发明的;哲学是我国固有的,无待外求;我国的文学既有《文选》,又有“八家”之世界之冠;周公作《周礼》是极好的政治;中国道德又是天下第一,那便是发昏做梦。请问如此好法,何以后有什么“甲午一败于东邻,庚子再败于八国”的把戏出现?何以还要讲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话;何以还要造船制械,用“以夷制夷”的办法?
       如此对“国粹”的批判,眼界之高远,胆略之豪迈,语气之激烈,深深地打动了有志振兴中华的读者的心。有读者投书《新青年》称赞:“钱玄同先生,我最佩服他,他是说话最有胆子的一个人。”
       鼓吹学子
       1918年,钱玄同与陈大齐在《新青年》上相互通信,就“保护眼珠与换回人眼”的话题,讨论中国的教育问题。陈大齐在信中形象地将旧文化譬之为臭粪,而“我们中国人苦于没有辨别力,不知道哪种是粪,哪种不是粪”,呼吁钱玄同用些心力,“编一部《粪谱》,……使我们同胞见了,也可以知道粪的所在”。陈大齐还讲了这样一个笑话:一个患有眼病的人,去看外科医生。那位外科医生说他的眼睛不干净,便拿出来洗一洗,然后放在院子里晒,没成想让从天而降的老鸦衔走了。这位医生很聪明,便给这个人换了狗眼,于是,从此以后,这个人香臭不分,把粪当做香喷喷的食物来吃。陈大齐说,“这个外科医生很是可恶”,恨不得人人都换上一只狗眼。所以,保护眼珠和换回人眼,“这真是中国社会上顶大的问题呢”?选钱玄同对此深有同感,指出,那些张口纲常名教、闭口祖宗之法的人,就是要“用这种亡国灭种的圈套来陷害青年”。他给陈大齐回信说:
       你说我们应该努力保护眼珠,努力去换回人眼来,这确是现在中国社会上顶大的问题,也是我们做这《新青年》杂志的惟一大目的。《新青年》出了将近30本,千言万语,一言以蔽之曰,保护眼珠,换回人眼而已。……自洪宪纪元,始如一个响霹雳震醒迷梦,始知国粹之万不可保存,粪之万不可不排泄,愿我可爱的支那青年做20世纪的文明人,做中华民国的新国民,撕毁19世纪以前的“脸谱”,……但想就着淘粪坑扬臭气的方面去做,能得“熏染未久的那班纯洁的青年掩住鼻子逃走”的多几个,那就欢喜不尽了。
       他热爱青年,关注青年的教育。1919年,他发表《施行教育不可迎合旧社会》,提醒全社会都“要以青年的前途为重”,帮助青年辨别什么是香,什么是臭,什么是美丽,什么是丑恶,热诚地指导青年去迎接新社会。他特别提出教育者的天道人心,那就是满腔热情地教育青年,而万不可敷衍于“乌烟瘴气”的旧社会,做那丧失天良的“贼夫人之子”的勾当。
       他毕生从事教育,可谓桃李满天下。可他对学生却从不端师道尊严的架子,一直都是春意融融,诲人不倦。他给学生写信,总以“先生”相称,而自己则谦称“弟”,于是,有些学生诧异起来,钱先生怎么称我为“先生”呀,是不是他不认我这个学生了。他知道后,又将“弟”改称为“兄”了。他的学生魏建功回忆,章太炎最后一次来北平时,钱玄同向太炎先生介绍:“这是魏建功,北京大学的同事。”这令魏建功十分感动,他知道,钱先生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在师传一种美德,那就是不要在学界自立门户,先生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循循善诱”而“无拘牵墨碍”的引导后人。
       钱玄同常说这样的话:“我自己拼着牺牲,只救青年,只救孩子!”在新文化运动中,抱守国粹不放、诋毁文学革命的守旧派中,不仅有老一辈,也有年青的一代。他认为,老的顽固派必然要“拿青年来‘倒悬’”,如此头足倒立,本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而悲哀之处在于,你去解救他,“他还用嘴咬我们的腿,用脚踢我们的手,大骂我们不该头向天,脚踏地,说非倒立不可呢?选”这些无知青年自以为“略读几篇唐宋古文”,便盲目地反对起文学革命。他不免担忧起来,“这班已暮气甚深、呻吟垂毙的青年,该用什么法子去救济他?”
       他再清楚不过了,青年消沉而又守旧的根子在于,其成长环境充斥着封建主义的毒素。1923年,有本《小说世界》甚为流行,这是本专给“拖辫子和缠小脚的人们消遣消遣”的杂志,他坚决反对青年去阅读这些杂志,因为,这些“消遣”的文章专以描写嫖赌、纳妾以及杀人不眨眼的侠客,而反对妇女剪发、生育限制、自由恋爱,专“在时间的轨道上开倒车”,给青年的身心和未来造成极深的毒害。事后,他在解释为什么如此批评《小说世界》时,曾这样语重心长地说:“我对于青年别的事情的拯救或者没有这能力,这劝他们别看坏书的警告我们是一定能做的。”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看出是死文字将青年引入冷寂的旧文学的冰窟窿,所以,他在情急之下喊出了“打倒古文!打倒汉字!打倒国粹”的口号。他可真是呕心沥血,硬是要将鲜灵活跳的青年,引入朝气蓬勃的新文学的康庄大道。他不仅仅是旧文化的破坏者,而且是新文化的创造者。还是在1918年,当他与陈大齐讨论“保护眼珠,换回人眼”时,便着手新教科书的编写。当时,全国小学教科书都是文言文,这一年,在北京召开的国语教科书编辑会议上,公推钱玄同为编辑主任,这是中国创编国语教科书之始。他尤为感奋,一年级第一册的国语课本,就是他与马裕藻、陈大齐合编,由徐悲鸿作插图。在他们所选编的教材中,有琅琅上口的民歌、情趣盎然的童话、生动感人的故事,而且,每个字旁都标有注音符号,可谓筚路蓝缕,革故鼎新。
       
       他把中国的未来寄托于青年,唯恐社会上的恶浊环境浸染了纯洁无瑕的青年,他是这样教诲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对于社会要有改革的热忱,他说:
       你们将来学什么,我不包办代替,由你们自己去选择。但是一个人应该有科学的头脑,对于一切事物,应该用自己的理智去多分析,研究其真相,判断其是非、对错,然后定改革的措施。其次,对于古书要用历史的眼光去分析,这样对于制度的由来,文化的变迁才能弄明白,弄明了有两个好的结果:一是知道现在不适用的,在过去某时代是很需要的,这样便还它在历史上的价值;一是知道在前代很有价值的,到了现在,时代变了,早已成为僵尸了,无论它在历史上有怎样的大功效,今天总是要不得的。这样便不至于贻害今人。……时代是往前进的,你们学了知识技能就要去改造社会。
       性情中人
       钱玄同是个性情中人,为人率直而坦诚,为文峻急而狂傲,透着一股霸气。他和黄侃、鲁迅都是章太炎的学生,黄侃称他为“疯子”,鲁迅则说:“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鲁迅的中国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便是在他的催促下写出来的。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这时,鲁迅已成为左翼文学之魂,受到青年的爱戴和颂扬。钱玄同对此不以为然,发表文章指出,鲁迅“治学最为谨严”,“绝无好名之心”,“有极犀利的眼光,能抉发中国社会的痼疾”。同时,他又指出鲁迅的三点短处:多疑、轻信和迁怒。他担心鲁迅所提倡的“小品文”和“幽默”文学,容易将青年引导到“冷酷”和“颓废”的路上去。这就是钱玄同的独特个性,他和五四那代人中的陈独秀、胡适相似,评人论事,不挟私见,力求公允,所谓“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
       1917年7月,他在《新青年》上看到胡适的白话新诗,便给予充分肯定,同时,又批评胡适的几首新诗,还没有完全摆脱旧文学的拘束,并说:“现在我们着手改革的初期,应当尽量用白话去作才是。”胡适是个很有雅量的人,且这些中肯的意见,都是胡适所乐于接受的,认为“此等诤言,最不易得”。自此,白话诗中再也不用文言了。后来,他们之间多次通信,讨论新诗,有人曾夸耀钱玄同是“一函推旧论,数札建新诗”。
       在新旧思想的冲突之中,他讨厌中年人的固执和专制,曾经偏激地说:“人到40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1927年9月12日,在他满40周岁时,朋友们有意和他幽默了一把,纷纷写出讣号、挽联、挽诗,说他已届枪毙的年龄,准备在《语丝》上发刊一期《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号》,后来由于别的原因没有刊行。不过,第二年,他的朋友胡适还是没有忘记此事,特意作了首《亡友钱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纪念歌》:
        该死的钱玄同,怎会至今未死!
        一生专杀古人,去岁轮着自己。
        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耻。
        这样那样迟疑,过了九月十二。
        可惜我不在场,不能来监斩你。
        今年忽然来信,要做“成仁纪念”。
        这个倒也不难,请先读《封神传》。
        回家挖下一坑,好好睡在里面。
        用草盖在身上,脚前点灯一盏。
        草草再撒把米,瞒得阎王鬼判。
        瞒得四方学者,哀悼成仁大典。
        年年九月十二,处处念经拜忏。
        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狱捣乱。
       他爱和友人“侃大山”,并留下许多有趣的掌故。每至讲课困倦,他便上好友家去谈天,山南海北,古今中外,云山雾罩,也不知疲倦,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说自己是屁股生了根,挪不动脚步了,以后,凡是去朋友家聊天,他便称之为“生根”。他离家远,中餐多在小饭馆用,遇有与朋友谈论问题,时间往往不够用,于是,便和朋友去饭馆定“雅座”,边吃边聊,他称之为“雅”。如果在朋友家吃饭,他便笑着说,这是“骗饭吃”,或者说“某人赏饭吃”等。他爱访友谈天,可却从来不邀朋友到他家去,据黎锦熙先生回忆,与钱玄同的20年交往中,只去过他家一次。
       他的好友周作人评论他好走两个极端,言行“不免有些矛盾地方”。他自己对此也毫不讳言,他说自己是像梁任公那样,“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挑战”。1930年,他曾计划出版文集。可是,在搜集文章时,他自己犯起了难。因为,他早年复古,笃信古学,如今提倡新学,批判复古,这不是前后矛盾吗?于是,他又定了一个原则,新文化运动以前的文章,一概不收。然而,过不了几天,他又拍着桌子,敲打着所选文章,大叫起来:“简直都是废话,完全要不得!”他眼里容不得砂子,对人对事力求完美,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毫无疑问,他是个新派人物,可是,其婚姻却是最具典型的旧式婚姻。1924年,夫人徐氏大病一场,走鬼门关闯了几个回合,生命虽然无虞,却落下了病恹恹的身体。他毫不嫌弃,尽力医治,亲自服侍,十年如一日。有朋友劝他纳妾,因为,一妻一妾在当时本是件很风光的事情,况且,他的家境也是能够接受的,但是,他却拒绝说:“《新青年》主张一夫一妻,岂有自己打自己嘴巴之理?”他从不作狭斜游,说如是那样,将对不起自己的学生。他一辈子没有交女朋友。有人问他何以如此,他说自己不喜看电影,难于奉陪,又不贯于给人家拿外套,自然不能取悦于女人。当然,他也感觉生活枯燥而乏于情趣,私下也向朋友诉苦,说自己有些“天鹅绒似的悲哀”。他和夫人也不是天天相敬如宾,也常有口角之争。这时,他便告诉朋友:“今天我又掉了车轮子。”这是古语“脱辐”二字的白话翻译,意为夫妻不合。尽管如此,他这一生于“夫妇”之伦,则是恪守不渝,始终如一。
       1937年,他病困沦陷的北平。他的学生魏建功南下之前,他给魏建功刻了一枚图章,文曰:“钱夏玄同”。这是他早年反清革命时的名字,此时重用,可见敌忾之意。日寇占领北平后,他拒绝与日本人见面,并向西北联大回来的北师大秘书说:“请转告诸交放心,钱某决不做汉奸!”
       国破山河碎,他的心情极其痛苦,多年的高血压病更是一日甚似一日。1939年1月17日,他终因脑溢血病逝北平。此时,他的同事、学生多已离开北平,所以后事办得比较冷清。到了5月5日,远在陕西城固的北平师范大学闻讯后,在西北联合大学内举行“钱玄同先生追悼大会”,又印刷出版了《钱玄同先生纪念集》,其中辑录的北平师大的祭文,可算是对他一生的最为精确的评价:
       呜呼先生,一代宗师;学出余杭,不囿藩篱。文字音韵,博采群规;金石甲骨,剖难析疑。不惟阐古,抑且开今;编《新青年》,满纸瑶林,作狮子吼,发海潮音;鼓吹学子,一扫阴沉;五四运动,赖有指针,文艺复兴,匪异人任。
       责任编辑 杨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