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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纪事]由“中美合作所”引发的二三事
作者:散 木

《文史精华》 2006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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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蜀先生的《文艺作品中与历史上的中美合作所》(刊2002年第7期《书屋》)一文,澄清了历史上的一个是非,即所谓“中美合作所”。
       它不是“白公馆”或“渣滓洞”的同义词,它不过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中美两国的一个合作的军事情报机构而已(相似的还曾有过“中苏情报合作所”、“中英特种技术合作所”等)。其实,如该文中所提到的,早已有人撰文指出该机构与通过文艺作品和其他宣传(如“歌乐山革命纪念馆”原名的“中美合作所集中营美蒋罪行展览馆”等)所认识的“中美合作所”不同,多年以前笔者也在文强撰写的《戴笠其人》中注意到:“中美合作所,从美方来说,只是属于美国海军情报系统的一个支派”,在它结束后,其中的美方人员“一个不留地回国了”,“至于以后美国顾问团来华,帮助蒋介石打内战,那是另一回事”;及至后来国民党特务于撤退前在原“合作所”突击屠杀政治犯,也是“不能同中美合作所拉到一起,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由传说或附会造就的“历史”如果不能及时澄清,它就真的成了“历史事实”了。考究“中美合作所”,就是实事求是地澄清历史迷雾。以下笔者再举相关的两个例子。
       一
       比如“胡风集团”中的绿原,就是涉及到“中美合作所”这一当时历史环境下的“雷区”的。在《胡风反革命集团材料》的按语中提到:胡风集团,“他们的基本队伍,或是帝国主义国民党的特务,或是托洛茨基分子,或是反动军官,或是共产党的叛徒,由这些人做骨干组成了一个暗藏在革命阵营的反革命派别,一个地下的独立王国”。上述的“特务”绿原即是一个。
       当时在胡风的信件中发现了绿原就是否进入“合作所”给胡风的信,后来被编者动了一番手脚公布出来了,信中说:
       我已被调至中美合作所工作,地点在磁器口,15号到差,航委会不去了。
       ——这边美国人极多,生活或有些改变。
       我仿佛真是要开始做人了,处世确实不易,正如您说的:赤膊上阵不是我们的战术。以后,我觉得应该学习一点“阴暗的聪明”,我所畏惧的只是我自己。
       编者对这封信还加了按语:
       “中美合作所”就是“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简称,这是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国民党合办的、由美国人替美国自己也替蒋介石训练和派遣特务、并且直接进行恐怖活动的阴森黑暗的特务机关,以残酷拷打和屠杀共产党员和进步分子而著名。
       且不论这一判断是否正确,先说绿原是否加入过这个“魔窟”似的“合作所”。
       据绿原回忆,1944年,他在重庆的复旦大学外文系读书,当时学校统一征召学生参加受训,准备为盟国的美军充任译员。其他学校也有人加入,比如黄裳等许多人就当上了美军的译员(“通事”)。绿原却根本没有当成译员,也没有进过“合作所”。由于绿原被国民党认为“有思想问题”,分配时由航空委员会改调至“合作所”。绿原说:“当时我不胜惶恐,又举目无亲,只能向胡风求助,便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就是1955年加以删节后公布出来企图‘不言而喻’地证明我是‘美蒋特务’的那封信(1944年5月13日绿原自重庆给胡风信)。”绿原又等不及,当天就去找胡风听他的意见。而“胡风当时并不了解‘中美合作所’是个什么机关,但认为因‘思想问题’而改调,无疑是危险的,于是立即为我决定那儿去不得,并帮助我四下寻找就业的机会”。胡风后来也回忆说:绿原被改派去“合作所”,他“一听吓了一跳,马上说:‘这地方可去不得’”(可见就是当时“合作所”已是西子蒙污了),于是介绍他去找刘尊棋(美国新闻处)、陈翰伯(《时事新报》国际版主编)等,还没有眉目却获知:因为绿原没有到“合作所”报到已经被暗令通缉了。于是,胡风赶紧介绍他赴川北谋职教书,以逃避缉捕。就是这么点事,后来却被大肆渲染:“明明是国民党特务势力的迫害对象,竟在一则按语的‘不言而喻’的逻辑支配下,一下子变成了‘美蒋特务’;更想不到的是,明明由公安部查明了真相,但为了维护按语的权威性,仍不得不把这项诬枉继续坚持下去,直到二十五之后,党的实事求是的传统得以恢复,两个‘凡是’论被推翻,这些谣诼才悄然偃息下来。”(绿原《胡风和我》)
       在《胡风反革命集团材料》的按语发表后,一场“精神沙尘暴”铺天盖地袭来,有人批判道:“给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做特务、走进了中美合作所里做残害革命者勾当的绿原,他在1940年(抄都抄错了——笔者注)5月13日给胡风的信中得意洋洋的报告:‘我已被调至中美合作所工作——这边美国人极多,生活或者有点改变。我仿佛真的开始做人了。’——我们说:只有正直的和人民站在一起的,才合乎‘做人’的道理;但绿原的世界观使他有了相反的看法:只有给美国人当特务,才算‘开始做人’,否则就连人也不如。特务的世界观就是这样认识‘做人’的道理的。”(王若望《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特务哲学》)这是怎样的“批判”逻辑呵!
       甚至,就是真的特务也来参加这诬陷了。1979年1月,群众出版社出版了沈醉的《我所知道的戴笠》,其中称“胡风骨干分子绿原是戴笠领导的翻译之一”,此前他在《文史资料选辑》中更称之“戴笠的特务”不独绿原一人,与“特务”交往的还有白杨、童芷苓等,因而被提名者都在“文革”中遭受迫害。最后,在诸人的抗议下,《我所知道的戴笠》一书被停售销毁,后此书经删节,又多次出版过。沈美娟《我的父亲沈醉》一书在“著书立说的喜与忧”一节中说:该书遭禁,是因为沈醉在书中提及白杨等与戴笠吃饭等,被白杨等申诉,然而,这样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那么,绿原是怎么一回事呢?
       二
       画家叶浅予先生为什么在“十年荒唐梦”中被关进美院的“牛棚”中长达3年,又被押入北京安定门外的拘留所、城南的半步桥监狱、北郊的秦城监狱合7年有余?在发还他的“文革”抄家物资中间有一份《鉴定小传》,那是中央美院人事科所拟写的关于叶的“政治鉴定”,内中提到:
       抗战前叶在政治上为自由主义者,抗日初期在抗日高潮的推动下,对抗日一般表示支持与参加,后态度消极,对政治避而不谈,常说“政治是把戏”,与进步力量有一定距离。抗战后期逐步倾向美蒋反动派。因1943年赴印度中美训练营为美蒋画画得到美特的欣赏,1944年由美特推荐,匪军统局处长王一心、王新衡介绍,经戴笠批准并谈话后派往中美合作所心理作战组任专员,负责漫画宣传工作,得到美蒋的重视,给予较高的待遇。任职期内经常与美特组长孟禄少校密谈,并在中美所决策处主任秘书潘其武的楼下办公。究竟有何秘密勾当无法查清。另据中美所气象组长程俊检举,“叶是由戴笠批准为军统局设计委员会派驻中美合作所”(目前尚无法查清)。后中美所受到舆论反对,叶即于1945年介绍廖冰兄代替其工作离开中美所。——1947年由美返国时,乔冠华、夏衍同志曾劝其留香港工作遭到拒绝。解放前北京美术家协会为对抗北平美术会(张道藩操纵反动组织)发表宣言时叶拒绝参加,可见叶长期为美帝国主义服务,参加美帝特务机关,政治上反动,但表现圆滑,为政治上的投机分子。
       叶浅予进过“中美合作所”,那当然是“美蒋特务”了!还有一个廖冰兄。于是,后来叶、廖被批斗、囚禁等。1975年国庆节前后,中央专案组下来结论,说叶先生是“历史反革命”,属于“敌我矛盾”,不过,宽大为怀,就“不戴帽子”了。叶先生清楚:“不戴帽子”,一如“摘帽右派”,仍然有无形的“帽子”,想想“十年苦刑,听命改造,落得如此下场,如高谷跌入深渊。要我在结论上签字,我当然不签”。可是,老伴王人美听了却急了,“她正在灶上做饭,立刻摔掉炒菜铁锅,对我怒目相视,大声叫道:‘想不到你真是反革命,这回真要和你划清界限了!’”
       王人美知道这结论的厉害。1952年她从香港返回上海,正好赶上上海文艺界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10周年,当时就有人诬蔑她曾与戴笠有来往(似乎把她和胡蝶搞混了),一下把王人美逼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后来她病愈调到北京,1955年由人介绍与叶先生结婚,却不知叶先生有过这么一段“历史反革命”的经历。
       对40年代的经历,叶浅予后来在他的《自叙》中有一节是“进出中美合作所”,专门谈到。
       1944年中美协同抗日,拟发动对日本本土的进攻,在重庆组织了一个秘密行动机关,准备接应美国海军在中国东海岸登陆,然后反攻日本。这个计划中有一美军情报组负责的“心理作战组”,需要聘请一个漫画家为之设计对敌宣传品,而叶浅予正是中国当红的漫画家,于是成为人选。叶浅予欣然允诺:“这本是我一贯的志愿,于是一拍即合,只等讲待遇、讲条件。”然而中间杀出一个程咬金,与叶相识的“军统”王新衡要叶去见戴笠。叶去后,“戴笠彬彬有礼地接待了”,“谈到俄国革命时,他大讲画家如何为革命战争服务,意思当然是指中国画家也抗日战争出力”。关于待遇,因为“现在物价贵,他们将按照特殊条件给我发薪”,就是给叶以两位少将的饷银待遇(“文革”中叶因此被叫做“少将特务”、“中美双料特务”等)。
       叶浅予在“合作所”工作半年,画了一些爱国故事的连环画和宣传画,这些作品就由“行动组”(美国海军指挥的军统特工人员组成)印制后潜入敌后去散发,说来也是为抗战出了力的,也是他在“文革”中向提审者费力解释的:那“是抗日,决不是反共”。
       后来国民党因豫湘桂战役惨败而爆发了全面危机,重庆各界发起了一个争取民主的签名运动,这名单发表在《新华日报》上,其中也有叶浅予的名字,于是他被礼貌地“劝退”出“合作所”。当然,是在美方的安全保证下离去的。不过,他临走时应王新衡的要求,也即一个“交换条件”,再找一个替他的人来,这就是他推荐来的廖冰兄。不过,这位老兄却比叶先生老到多了,“廖比我有心机,一进中美所就直接和美方打交道,军统的人无可奈何”。
       1979年文化部党组下发给中央美院关于叶浅予的复查结论,其中说道:叶浅予同志于1944年9月至1945年春在中美合作所心理作战组担任漫画设计工作,是对日伪军进行宣传,应属抗日宣传工作,叶浅予同志并未加入过军统特务组织。中央专案审查小组1975年7月24日和1978年1月10日两次所做结论是错误的,决定予以撤销。
       责任编辑杨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