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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寻找马龙(中篇)
作者:王秀梅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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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冬天里的一个深夜,我从朱小青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她好像看到了马龙。
       之所以用到好像这个词,是因为朱小青说,她不太确认那个人是马龙。在我的逼问下,朱小青的描述是这样的:当时她从亚细亚酒店出来,在旁边停车场打算上她朋友的车,忽然看到一个人很像失踪五年的马龙,当时是晚上十二点左右,亚细亚酒店旁边的停车场光线很昏暗,貌似马龙的人又凑巧走在一片冬青丛边,等朱小青打算过去确认一下他是不是马龙时,后者已经绕过冬青丛,或许走进了旁边那条小街,或许隐入了午夜嘈杂的南大街,总之他从朱小青眼皮子下面消失了。
       朱小青用以佐证她所看到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马龙的,是那人脖子上围着的一条围巾,她说那条围巾很像当年我买给马龙的那条。听起来,用一条五年前的围巾来猜测它的主人是某一个人,这未免有点荒诞,坦白说,当年我送给马龙的那条围巾普通至极——只不过是一条黑白纹相间的羊绒围巾,任何一个男人如果想要这样一条围巾,在这个城市里的商场里根本不难买到,所谓差别也只在牌子而已,我送给马龙的那条是恒源祥的。
       这个冬天真实的情况是,比之于用那条围巾根本不足以佐证朱小青看到的人是马龙这个理论上的推断来说,我还是这样说服了自己:既然朱小青看到的那个人围着那样一条围巾,而我又曾经送过一条同样的给马龙,那么,那个人就是马龙,和那个人不是马龙,具备概率相等的可能性。认定了这一点之后我有些野心膨胀,觉得离找到马龙为期不远了。当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关于马龙的梦,这个梦的前半部分跟以往一样:马龙被我追赶得狼狈不堪,无论他如何拼命奔跑,我总会在他身前或者身后出现,对他进行围追堵截。而我的情况也不比马龙好多少,无论我如何对他紧迫不放,却总是无法抓到他,我们两人都为此狼狈不堪。
       这是一个我做过了N次的梦,每次梦醒之后我都认定,这是一场意味深长的追逐,或者说,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梦,它以它奇妙诡异的预言性向我昭示寻找马龙是一件旷日持久的工作,我必须时时提醒自己保持足够的耐力和信心。
       不幸,这个频繁出现的意味深长的梦得到了事实的证明,寻找马龙花去了我五年时间,五年里我穷自己所能,甚至荒废了最容易嫁出去的宝贵时光——五年之前我只有二十六岁,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尴尬的年龄,在经历了若干次相亲之后我勉强还算体面地嫁给了老贾。即使在嫁给老贾之后,其实我也没忘记暗中寻找马龙,久而久之,寻找马龙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内容,并变得越来越强悍,强悍到很多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寻找他原因何在,或者说,为何寻找马龙,这已经隐匿于寻找马龙事件的表象之后了。一件隐匿了真正面目的事情,成为五年里我生活的主体。
       在谈到梦的后半部分前,有必要把寻找马龙事件隐匿的部分从黑暗处拽出来,公之于众:五年以前,马龙在跟我登记结婚的当天大摆了一场乌龙,那天我穿着他跟我一起买的新衣服,坐在宿舍里等他来接我,我们将要去婚姻登记处领取表格,然后到妇幼医院体检,再返回婚姻登记处领取结婚证书,接着我们打算去吃一顿我觊觎已久的西餐,最后,带着我们早已买好的喜糖,到各自单位分发一下,宣告我们的幸福结合。这场我们两人准备了大半年的仪式,由于马龙不明原因的缺席而流产,最后的场面是,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吃糖,花花绿绿的糖纸空空洞洞地扔满一地。
       马龙的失踪是我决定穷尽一生要揭开的谜。此后的五年里,不难解释我为什么一直做着一个追逐马龙的梦,并笃信总有一天我会在梦里抓住马龙——这个梦越来越带有一种游戏意味,由于这个,我甚至会在梦里赋予自己清晰的意识:这次一定要抓住马龙,不能让他像以前那样跑掉。朱小青向我通告了这个消息的夜里,我做的梦后半部分正是这样,在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马龙之后,我真的抓住马龙了,我像一只狼猛地扑向马龙,对他没头没脑地张嘴就咬。
       撕咬马龙的快感加速了梦的惊醒,我想我的样子可能极其恐怖——据老贾说我当时龇牙咧嘴,胳膊伸在空中,五指张开,并直起上身坐了起来,像诈尸一样。老贾的想象力就是如此贫乏和无趣,对此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我确定我当时应该像一匹非常生动的狼,因为醒来之后我觉得通体舒泰,快感缭绕,这很符合我对狼的想象。每次看《动物世界》,老贾赞叹的永远都是狼的厉害,而我总在猜测,狼追赶到猎物之后将会有怎样的快感,并进而联想到,如果我很想撕咬某一个人,有一天当我真的咬到他了,会痛快到什么样子。回到梦这个话题上——我想,一定是因为梦里无穷无尽没有结果的追逐给我带来了年深日久的压抑,在抓住马龙的一瞬间,我释放了内心深处的动物本能。
       二
       第二天我联系朱小青,打算让她陪我到亚细亚酒店去一趟,我需要弄清楚她夜遇有可能是马龙的人的实地情况。朱小青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晚上有事,为了让自己的拒绝显得很合理,朱小青提醒我说,这天晚上是圣诞夜。
       朱小青是一个很爱惜自己的女人,她永远舍得花费时间和精力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而我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在慢慢或者已经失去兴趣,除了寻找马龙。老贾在这天晚上似乎也有事情,五点半我下班回家之后,他正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视机遥控板,佯装在看一场球赛。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发现他午睡之后洗了个澡,还用了我的吹风机和啫哩水。等我从卫生间出来,老贾又佯装迫不得已的样子,说他真想看完那场球赛,可惜不得不出门对付一个应酬。我说那就赶紧去吧,男人得扎在社会里,不能老扎在家里。
       老贾最近一段时间(大约半年左右)表现有些异常,如果我的感觉不是偏差很大,这种情况应该与女人有关,或者说与男女关系有关。发现这个情况之后我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对老贾不太有感情。自从青春期过后,我就不再期望某一天会被感情这东西轰然击中那么一下子了,我觉得我之所以这样完全是拜马龙所赐,他霸占了我整个的青春期,给了我过于安逸的爱情,这就好比总是给一个人糖吃,让他不知道别的味道是怎么回事——马龙失踪之后我很恨他给了我那么安逸的爱情,之后又给了我那么致命的一下子,很多个夜晚我用力去想这件事情莫名其妙的始末,想着想着,就觉得简直像一个阴谋一样。而事实上,马龙是一个简单至不知道阴谋为何物的人,这件缺乏因果关系的事情日复一日折磨着我的神经,已经使我有了明显的抑郁倾向。
       老贾走后我一个人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吃了几块饼干,然后锁上门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亚细亚酒店。我先站在酒店旁边停车场的一角四处观察了一下,找到了朱小青所说的那一片冬青,之后我穿过停车场,绕过那片冬青丛。站在冬青丛的另一面,我开始观察那天晚上朱小青看到的那个人有可能去往什么地方。在这之前我决定了一件事情:从现在开始,就当朱小青看到的人正是马龙。我认为这非常有助于我集中精力寻找马龙。也可以这样说:长久以来我可能一直期待着有这么一件亦真亦假的事情发生,
       以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对自己说,寻找马龙是很有必要的。
       好了,那天晚上马龙有可能去的地方有以下几个:一、从冬青丛那里直接向西走,大约三十米后,乘扶梯或步行走楼梯进入地下通道;二、从冬青丛那里向左拐,进入一条小街。三、从冬青丛那里向右拐,隐入喧杂的南大街。
       这个圣诞夜毋庸置疑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马龙有可能隐入其中的南大街充塞着让人眼晕的人流和车流。即使朱小青所说的那个夜晚不是圣诞夜,作为这个城市的主干道,沿着这个方位寻找马龙显然注定无迹可循。我站在冬青丛旁边看了看左边那条不算宽也不算窄的小街,我很奇怪,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此刻却对这样一条小街毫无印象,但我猜它的纵深处有可能是居民楼。最后,这个晚上我决定离开冬青丛一直向西走,进入这个城市的地下通道。
       H形的地下通道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的四个出口所指之处仍然是喧杂的南大街,只是在通道腹心另有一扇明亮的玻璃门指向一家地下购物中心。这个夜晚我不知道丈夫老贾去了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我表妹朱小青去了什么地方,除了他们二人,在这个城市里可以跟我相结逛一逛街的人就没有了。
       购物中心的喧杂一点不比地面上差,我很辛苦地躲避着陌生人的触碰,而他们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这让我十分不快。老贾一直说我有洁癖,我对这个结论将信将疑,然而他有足够的理由为他的论断做佐证,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就是,我能够接受他做我丈夫,却不太能接受他做我的性伴侣。每次做功课之前,我都要老贾长时间仔细地清洗自己,为此我去为自己买清洗液的时候每次都特别买一瓶男士专用的给老贾,即便这样,在卧室里我总是把主要精力用在检查老贾是否干净上。可想而知这样的功课是多么缺乏趣味,对我来说尤其如此。这种状况久而久之居然导致了一个有悖常理的结果:如果有一天老贾跟别的女人过起了性生活,我很有可能采取一种装聋作哑的姿态。
       在购物中心我遭到了很多陌生人的触碰,却没有遇到马龙。这个结果在我预料之中.又让我极度失望。由于晚饭只吃了几块饼干我感觉很饿,饥饿导致了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我在食品区买了一盒巧克力,走出购物中心,打算横穿地下通道,从工商银行出口出去,然后拐到海港路,打车回家。在横穿地下通道的时候我被一个流浪歌手所吸引,几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歌手,他脸色白皙干净,称得上俊秀,是我喜欢的类型。像所有地铁歌手一样,他抱着他借以糊口的吉他,盘腿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我停下来开始听这个歌手唱歌,一边欣赏他的长相,看着看着我发现他某些地方跟失踪的马龙有些相像。五年以前马龙二十六岁,跟歌手年龄相仿。
       这样,我原定十点前回家的计划取消了,我站在地下通道里很认真地陪着歌手唱歌,几乎吃完了在购物中心里买的一整盒巧克力。最后我留下一块儿,跟我从包里找出的五十块钱一起,放在歌手面前的吉他盒子里。歌手对我的慷慨给予无动于衷,我很喜欢他这样——尽管我觉得他内心里不会真的对这张面额不算小的钱无动于衷。午夜的时候,地下通道已经非常冷清,歌手还在唱,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听者,如果我一直站在那里,歌手可能就永远不会停止他的歌唱,而他的嗓音已经明显有些疲倦了。我离开歌手,一个人走了。在扶梯口处我听到歌手停止了他的工作。
       我的丈夫老贾回家很晚,大约凌晨两点多,我听到他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之后他站在客厅里关手机,一阵轻微的关机音乐像某个人深夜里的短暂梦呓。我觉得老贾大可不必这样,婚后一年多,他的手机是家里我唯一没有动过的东西,我深信生活中的很多烦恼都是人们有意自找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手机就是一个典型范例。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那么喜欢偷窥丈夫的手机,这样做对她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想,老贾作为一个还算有钱的小商人,一年前之所以看上我,大约就是因为看上我对生活所持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包括对钱。这些年我一门心思寻找马龙,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件事情占据了我绝大多数的精力。
       这一晚我睡得依然不好,梦断裂成了几段,它们之间似乎有所关联又似乎互不相干,我依稀记得有一段梦依然是追赶马龙,地点在我刚刚流连了一个晚上的地下通道,另一段梦是我看到了自己龇牙咧嘴的特写,本来我牙齿长得很整齐小巧,在梦里它们又尖又长,有两颗几乎就像两把匕首,很陡峭地伸出嘴外。还有一段梦情节离奇:我跟流浪歌手在地下通道里做了一场爱。这个刚刚跟我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居然闯进了长久以来几乎只有马龙一个人占据着的梦里,这个情况让我吃惊不小。我躺在床上,用了一小段时间回忆梦境,同时让身体深处的痉挛平息——梦里的做爱很淋漓尽致,是跟老贾从来没有过的。
       再次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老贾在笑。他跌在我不可知的睡梦里,笑得像个孩子。
       三
       有必要回忆一下我跟朱小青的友谊。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寻找马龙成为我跟朱小青每次通话或者见面的主要话题,我们有着可供回忆的过去。相比之下,我的丈夫老贾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回溯我跟朱小青的友谊是一件温暖的事情,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朋友能在我身边待上二十年之久——朱小青今年二十五岁,她的母亲在她一岁的时候就失踪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个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朱小青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在村口碰见一个给她糖果吃的女人,这个女人正是她的母亲。她的归来连累了自己的丈夫——朱小青此后连她的父亲都切齿痛恨,她觉得他很不争气,居然容忍自己的女人说跑就跑说回来就回来,即使要收留她,她认为他也至少应该把那女人吊起来揍上一顿,而事实上,朱小青的父亲对妻子一如既往地好,他甚至从不追问有关她跑而复回的事情。
       也许只有我才能体察朱小青多年来是如何被母亲带来的耻辱所围困,在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她母亲)面前,朱小青从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软弱,她的母亲为她对自己的仇视而伤心欲绝,村里的女人们则认为她是一个心硬的孩子。从母亲回家开始,朱小青就搬到我家里去住,夜里她搂着我的脖子,哭着告诉我说她是刻意弄出那副倔强样子来的。我比朱小青大六岁,这决定了以后的多数时间,我无法跟朱小青日夜待在一起,给她精神上的依赖。事实上,朱小青跟我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时间只有一年,一年以后我离开朱小青,相继到县城和更远的城市去读高中和大学,而朱小青勉强读完了职高,就开始了她颠沛流离的择业生涯。在读高中和大学期间,我收到的最多的信件来自于朱小青,我了解她每时每刻的生活状况,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截至我到现在的城市落脚朱小青闻讯追逐而来,她已经换了二十几个工作。
       朱小青最终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并像我一样跟一个男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我跟马龙,朱小青跟王铁。王铁是马龙的朋友,当时他们两人都挺喜欢我的,但是我对他们两人感觉差不多,始终没有什么大事促使我在他们中间做一个选择。朱小青不太相信一个人
       会同时喜欢两个人,她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因为马龙跟王铁无论从长相还是性格还是爱好甚至世界观方面都完全不同。可我觉得,我之所以那么难以取舍,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同。在对待很多问题上,我跟朱小青的观念存在着巨大的差别,朱小青很盲目地尊崇我,却永远也无法跟我想到一起,这是她穷其一生也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不过,最后我还是告诉朱小青说,我喜欢王铁可能要比喜欢马龙多一点点。这个说法并不代表我本人的真实想法,我只是为了应付一下朱小青而已。跟朱小青说完之后我更加觉得选择他们当中的谁都是一件很难的事,又过了一些日子,我甚至想把这两个人都放弃了,后来,不清楚王铁和朱小青谁主动一些,总之他们两人好上了,这解决了困扰我长达几年之久的一个难题,于是我就跟马龙好了。我们四个人起初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当时我有一间公司给的单身宿舍,马龙和王铁是铁路刑警,除了办案之外,每天晚上这间宿舍就作为我们四个人吃饭和娱乐之处,晚饭通常用一个小电炉简单地炒几个菜,或干脆煮上一锅方便面,娱乐则是玩纸牌,或者麻将,或者勾肩搭背到街上玩,一整条南大街,几乎能从东走到西。
       当然,符合合久必分的定律,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小团体不可避免地走向解体——鉴于马龙和王铁当初都曾经喜欢我的事实,在我们四个人一起玩的那些日子里,难免会有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时不时冒出一个小头,给我带来短暂的不安,我认为这不太公平,朱小青不应该无限期地承受王铁曾经喜欢我,并且某些时候仍流露出对我的好感——这种伤害,尽管朱小青盲目地尊崇着我。用马龙后来说过的一句话形容朱小青对我的尊崇也许比较合适一些:朱小青对你简直称得上坚贞不渝,打个比方,只要你喜欢,我肯定她连自己的老公都能送给你。
       这就是我跟朱小青之间深不可测的友谊,截至马龙给朱小青下了上面那个定论,我们之间已经保持了二十年的友谊,马龙给朱小青下了那么一个定论之后,大约第二天,他就从我们的生活里失踪了。在他失踪之前我们的小团体已经解体了一年时间,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时不时冒出头来的微妙的东西,是我决定瓦解这个小团体的主要原因,还有一些其他事情促进了小团体的分化,主要是:朱小青结束了游手好闲的生活,到一家保险公司做了业务员,她很热爱并积极投入了这项工作;马龙和王铁那段时间参加了一个专列保卫工作,据说某一位很有来头的首长将要在这个城市逗留一段时间,马龙和王铁先是被派往距此地四百公里的另一个城市跟当地警察办理交接,然后跟随专列返回我们的城市。一段日子之后首长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又被公司派往上海出了一趟差,我们的小团体如我所愿,顺利解体了。
       此后我们四人再没聚到一起过,朱小青经常利用工作之便,提着装满保险宣传单的公文包,到我那里小坐一会儿,我动员公司员工买了几份朱小青推销的保险。朱小青保险做得相当不错,和王铁结婚后,他们家里主要的经济支出都来源于朱小青。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朱小青职高毕业竟会混得这么好。现在的朱小青二十五岁,这个年龄的朱小青珠圆玉润,出手阔绰,除了利用工作时间到我公司小坐,还隔三差五请我去做做美容美发或者美甲。
       就是这样——某一天我忽然觉察我跟朱小青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改变,也许这样说不太恰当,恰当的说法也许是这样:我跟朱小青的关系加入了某些新东西,这种加入是潜移默化的,不为我所洞察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这些东西早已经渗透进去了。无疑,这些新鲜的元素是朱小青的成长,及由成长带来的在我们之间关系把持上的逐渐主动。我在越来越被动地享受朱小青给予我的友谊,即便是对我的尊崇(我认为这种尊崇一直存在,从没有消失过),我也逐渐感觉它变成了一种来自于朱小青那一方的很博大的施予性的尊崇,而在过去,她对我的尊崇是来自于我的,我的博大,我的施予。相同的一点是,无论来自于哪一方,这种施予都是心甘情愿的,幸福的施予。然而,本质上的置换却让我时不时地惶然一下子,好比某种长期保有的地位在沦丧,让我觉得,我已经老迈了。
       事实上,我的觉察不是无证可循的,最有力的佐证应该算是我跟老贾的结合。过去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听从许多方面跟我存在着巨大差别的朱小青的撮合,跟某一个男人结合。而情况正是我以前没有想到过的,朱小青给我介绍了老贾,我认为这个老贾最可贵之处就是手里有一些小钱、人却还算不错,那一年我即将三十岁。我曾经试图把我跟老贾的结合归结于我对三十岁这个尴尬年龄的恐惧,而无论怎样为自己寻找理由,真实的情况是,我就是听从了朱小青的安排。这是一个不容改变的铁铮铮的事实。
       因此,毫无疑问,关于马龙的失踪和再现,对我和朱小青来说都应该是一件大事。圣诞夜过后朱小青跟我碰了一次头,地点在上岛,朱小青请我喝了一壶炭烧咖啡,我们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回忆了一些跟马龙有关的事情,主讲者是我,朱小青大部分时间在听。事实上我所说的那些情节已经重复过N遍,无非就是马龙失踪前几天我们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五年以来,我已经把那几天里几乎每一分钟都梳理得很彻底——我跟马龙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结婚登记积极热情地忙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马龙会突然失踪。
       我对朱小青表达了寻找马龙的决心。朱小青对我的决定不置可否,我想,她有足够的理由不置可否。一、鉴于我跟马龙过去感情还算很好,他在结婚登记当天却当了可耻的逃兵,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个充满伤痕的事件,于情于理都应该把这个人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问个究竟;二、鉴于我现在的丈夫老贾是她朱小青介绍的,而且我们之间感情尚可,这种情况下我再去寻找旧情人,于情于理朱小青都不应该怂恿。
       我认为,朱小青只不过是觉得自己不方便怂恿,所以不置可否罢了。所以我并不在意她的不置可否,况且寻找马龙是我的事情,我不可能拽着朱小青,让她不做保险了,跟我一起天天去寻找马龙。
       后来我跟朱小青就不太说话了,我们很认真地听一个钢琴手弹琴。钢琴手大约是音乐学校的学生,年龄不大,很俊秀。我忽然想起了地下通道里的吉他歌手。
       四
       跟五年来寻找马龙不同的是,这次我的寻找显得有迹可循,至少在我的主观意识里是有迹可循——我已经把朱小青在亚细亚酒店停车场看到的那个戴黑白纹羊绒围巾的人认定是马龙,比之于在这之前那五年的漫无目的,我对现在感到很满足。至于能否找着马龙,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这个晚上我很有目的性地坐上21路车,在海港路下车,乘扶梯进入海港路和南大街交接处的地下通道。吉他歌手不在,我想他也许还没有来。穿过地下通道,从亚细亚酒店附近的出口出来,站在南大街上,我看了看这条无时无刻不充塞着人流车流的大街,短暂地回味了一下我们四人从东走到西的往事,就走向亚细亚酒店停车场,从冬青丛那里拐向小街。
       我先前认为小街深处应该是居民楼,事实则不
       是,步行大约五十米,我意外地看到一间规模不算小的洗浴城,在它周围没有什么其他建筑物,宽阔的停车场占据了不小的地盘,居民楼在远处。
       因为马龙,我花十分钟时间决定了一件事情:到洗浴城去。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此类地方在过去一直被我的是非观所唾弃,但为了马龙,我决定跟我的洁癖挑战。然而,洗浴城里的真实情况却不像我想象里那样充斥了性服务的肮脏和混乱,基本上,进入大门以后我对前厅的总体情况还算满意——除了男人,还有不少女人甚至老女人带着小女孩出入,前台的服务也比较规范,我领取了属于我的号码牌,拖鞋和毛巾,踩着木质楼梯上到二楼,被身穿韩服的女服务员引领到女宾浴室,浴室里的情况也基本令我满意——我想起过单身时到公共澡堂洗澡的那些时光了,而天泉洗浴城(这家洗浴城的名字)的浴室只不过比我当年光顾过的那些公共澡堂高档,形式基本一样,女人们的集体裸体表演。不一样的一个情况是,我被女宾浴室里的服务员告知,可以在冲洗之后换上洗浴城里的浴衣,到另外一个房间享受一种神秘石带来的高温蒸烫,服务员特别注明,这种神秘石是从韩国运过来的。
       我决定去那个神秘的地方体察一下,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我打算穿上胸罩的时候,服务员很善意地告诉我说没有这个必要,穿上胸罩会感到很束缚。那里不分男女,大家都心静如水地躺在竹席上闭目享受流汗的感觉。我一下子想到,会不会在那个不分男女的房间里遇到马龙。出于洁癖的需要,我买了一套洗浴城里的贵宾服,稍后离开时我不必像别人一样交回这套浴衣,由洗浴城统一洗涤然后分给其他人使用,而是可以带回家去,下次带来重复使用。我还买了一条一次性底裤,被服务员引领着穿过二楼客厅,进入高温室。
       在高温室里我没有遇到马龙,这没让我太失望,本来我就没奢望这么快找到马龙。奇特的是我居然睡着了,躺在很多男女之间。醒来之后我转动脖子向周围看了看:这间非常大的房子里铺了一地竹席,大约有二十或三十几个男女,穿着洗浴城里的浴衣躺在竹席上,闭着眼睛,在睡觉或是思考。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工人打开墙壁上的门,把号称神秘石的那种石头从工作间里推出来,所有人都被它散发出来的热量搞得汗水纵横。我站起来,四处走动了一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一觉醒来之后我才得以观察这个房间,这说明刚才我一躺到竹席上就睡了过去。
       长久以来我一直困顿在失眠里,有限的睡眠也总是被梦魇缠绕,那些梦有一多半是为马龙而做,另一小半充满了稀奇古怪的事物和情节,一方面,我为癫狂离奇的梦境(重点还是追赶马龙那些)所迷惑,另一方面,我为它降低了我的睡眠质量而烦恼。而经过回忆,我确定刚才在竹席上经历的睡眠很棒,没有梦,睡得很深。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大汗淋漓地走出高温室,重新回到女宾浴室冲洗,之后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思考这个问题。这之前我已经看过手机了,在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丈夫老贾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发过两条短信,意思大致相同,问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家。而我对这个地方竟然产生些流连的意思了。
       流浪吉他歌手在地下通道里唱歌,其时通道里行人寥寥,经过了一段深睡我神清气爽,很想跟这个歌手聊一聊。等他唱完一首歌,我说你别唱了,很可能我是进入这个通道的最后一个人。吉他歌手很听话地停止演唱,我伸手到包里找钱,他说,别给了,你上次给了我五十块。我一下子就欣赏起这个歌手来,一个目光散淡实际上一刻也没有停止观察的人,基本上应该是一个很智慧的人。
       在地下通道里我跟歌手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攀谈,我告诉他,他长得很像我失踪的前男友,我还对他说,在地下通道里唱歌不是长久之计,这个城市太小了,被唱片公司发现的机遇基本上不会有,因为这个城市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唱片公司,如果想有什么发展,最好到北京去,如果仅仅为了糊口,可以考虑到咖啡屋或者夜总会去碰碰运气。
       这个晚上是我在这个冬天里流连于天泉洗浴城的开始,与其说为了寻找马龙,毋宁说在寻找马龙的同时,让自己好好地睡上一觉。在我跟老贾共同的家里,睡眠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了,最近一个阶段,由于洞悉了老贾的异常,我对睡眠更加力不从心,这主要倒不是出于对老贾出轨(八成是真的)的伤心,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洁癖。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跟老贾分床睡,怎样提出这个问题——从结婚开始我们从来没有分床睡过,由于对这个婚姻的清醒认识,我甚至从来没有跟老贾吵过架,不是因为没有吵架的事由,是我认为没有吵架的必要。一对很和睦的夫妻,不吵架,怎么能无端端地分床睡呢,我认为这个要求不太容易出口。老贾还是很照顾我某些习性的,比如他用每天上床前的洗澡来表示对我洁癖的尊重,这样一来,至少他每天都能把所有可疑气味利用卫生间消化掉,而不用带到卧室里。但是相对于想象来说,真实的嗅觉是滞后的,在我想象里,可疑气味充满了我们的床,让我无法安睡。
       我感谢马龙,在寻找他的同时我找到了一处睡觉的好地方。这个通宵营业的洗浴城,用从韩国运来的神秘石,在寒风啸叫的天气里弄出七十度的温暖,让我每天晚上大汗淋漓地入睡,几个夜晚过去我悟出这种睡眠像死亡——无梦的死亡一样的睡眠是多么过瘾啊!有天我醒过来,坐在竹席上环视周围昏睡着的男女,几盏昏暗的灯稀疏地挂在头顶,照着这些仿佛没有生命的人体,我惊叹地想,睡眠与死亡是何其相似啊,由此看来,唯有死亡一样深重的睡眠才称得上真正意义的睡眠。我冲洗干净,穿好衣服,乘扶梯进入地下通道,去听流浪歌手唱歌。一段日子过后流浪歌手跟我达成了默契——地下通道的会合是我们两人这个夜晚的正式结束。我站在旁边听他唱完最后一首歌,然后他收拾讨要来的零钱,把它们码好,装进口袋里,再把吉他装到盒子里。他忙这些的时候,我已经翩然乘扶梯回到地面上,打车回家。我们只有过那一个晚上的交流,我对他表达完了对他前程的建议,之后觉得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是否接纳别人的建议永远都是当事者的自由。
       五
       有一天晚上我从小街里出来,再次走到亚细亚酒店停车场朱小青站过的位置,遥望对面那片冬青丛。某一刻我期待出现幻觉,能看到朱小青看到的那一幕。我看到一个戴黑白纹相间围巾的男人,长得像马龙那么帅。停车场光线昏暗,我像箭一样跑过去,在那人即将走到南大街人行道上之前追到他身后,叫道,马龙!
       如你所知,那人根本不是马龙。我并不奢望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如此戏剧化的邂逅。那个不是马龙的人围着一条黑白纹相间的围巾,用他自以为是的目光侵略了我一遍,然后问我有没有地方。他把我当成了妓女。我说我没有地方,你有吗?他回头指指身后,说,到我店里去,我放片子给你看。我看了看他目光所指之处那间门面不大的音像店,说改天吧,今天不方便,他纠缠不休地问,哪天?我说再说吧。他摆出继续纠缠的架势。这个时候我看到丈夫老贾的车,从亚细亚停车场出口开出来,他没有看到我,车子很快
       隐入了南大街。
       没有费什么力气,我从戴黑白纹围巾男人那里脱身出来,走进地下通道,听流浪歌手唱歌,然后打车回家。老贾已经洗完澡,很疲倦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对老贾说,咱们分床睡吧,我睡小屋,你睡大屋。老贾说,为什么?我说,要不,我睡大屋你睡小屋。老贾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说,要不我睡书房。
       老贾惴惴地看着我,我猜他在思忖我知道了他多少事情。几分钟后他很聪明地默许了我的决定。
       我更换了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这说明,其实我对跟老贾分床觊觎已久并进行了充分准备,全新的床上用品就是佐证。生活更换了司空见惯的面目,同时增加了某些微妙成分,我肯定老贾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失了眠。我想,这没什么,是他给自己的行为买了一下单而已,如果说我有什么残忍,那就是我用含蓄(干脆说模棱两可)的态度在缓慢地折磨他,而事实上这种残忍并非我刻意而为,我只是不喜欢像众多女人一样,寻找丈夫出轨的证据,然后诘问,撕破脸皮,却死都不肯离婚。这套程序化的做法很没有创意,也完全没有必要。到目前为止我还丝毫没有想到离婚这码事,老贾还算一个不错的丈夫,小有资产却并不任意妄为。
       第二天我之所以把夜遇老贾并看到他车里有个女人这件事情告诉朱小青,是因为朱小青说她昨天晚上在亚细亚酒店吃饭了,我问他看没看见老贾,她说没看见。这个敏感问题一下子引起了朱小青探秘的欲望,在她的穷追不舍下我承认我看到老贾车里坐着一个女人,但是老贾车速很快,一下子就隐入了南大街,我没看清那女人,但肯定是个女人,并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比如生意伙伴。
       朱小青研究了我很久,问我怎么处置老贾了,我说没处置,放任自流。朱小青很愤然地说,怎么可以不处置呢!这样的男人!我说我也不是一个好女人啊,瞒着老贾寻找以前的老情人。朱小青说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你寻找老情人那说明你重情。我表达了对这个断语的疑惑,我说我觉得这并不说明我重情,对马龙失踪结果的探究欲望远远要超过我对马龙这个人的想念。
       朱小青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因为谈到了老贾的新情况,她迟迟不肯离开,不时有同事推门进来又退了回去。我们的领导在这个上午去向不明,如果没有朱小青在,我就可以像以前这些时候一样,抱着水杯听他们闲聊,这样会获取到公司及其高层领导人的很多私密信息,非常有趣。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一些耳聪目明的家伙,如果没有这些家伙存在,办公室生活将会多么寡淡啊。
       老贾的话题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开始了另一个话题:马龙失踪的几种可能性。其实这个问题在过去已被多次探讨过,几种可能性并且都经过了严谨的论证,但这个上午无事可做,再拿出来讨论一番也无妨——我期待产生某些新发现有助于寻找马龙。
       好了,关于马龙的失踪,过去被我们论证并推翻了的可能性有:一、马龙被绑架。马龙没有什么钱,在有限(警校毕业到参加工作再到辞职前后共计五年)的工作经历中,他攒了两万块钱,打算支付我们结婚时的各项费用。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人会为了区区两万块钱去绑架一个曾经当过警察的人。二、马龙被杀。马龙来自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在来之前,他跟我们这个城市毫无关系(包括亲友关系及其他一切关系),到这个城市铁路部门当了一名刑警之后,多数时候他跟其他几名同事一起,待在铁路部门巍峨的大楼里,在刑警队办公室喝茶聊天,晚上按照值班表轮流在隔壁值班室睡觉,听电话。少数时候他们会接到命令,到附近铁路辖区(客运或货场)处理一些偷盗类的小案件。可以肯定地说,马龙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跟谁结下仇,不存在有人寻仇杀害马龙的可能。我曾多次看到马龙他们从铁路货场抓到小偷,他们把他铐在值班室里的椅子上,让他在那里反省一段时间,就开了铐子放人了,他们甚至不体罚那些时时给他们带来小麻烦的人。三、马龙跟别的女人私奔。在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上学时,马龙念的是警校,女同学少之又少,且个个肌肉发达不逊于男同学,马龙跟其他男同学一样,都不喜欢此类女同学,每到周末,马龙就骑着单车到我的学校去找我,在我们恋爱的三年里,马龙对我一往情深。毕业之后,马龙义无反顾地跟我来到这个城市,要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很小,在地图上地理位置靠海,从铁路这个角度来说并非枢纽之地,怎么说呢,算得上一截阑尾一样可有可无的区段,马龙作为学校里的高才生宁愿蜗居此地,五年里,他所认识的除了我之外的女人,一个是朱小青,另一个是公安科里的女会计,而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表妹,另一个年事已高(四十多岁),都不可能跟马龙有所瓜葛。除了办案和上班,其余时间我跟马龙可以称得上朝夕相处(我有一间公司给的单身宿舍,因此跟马龙早已同居),他辞职后那半年还未找到合适的工作,更是几乎白天晚上都待在我的单身宿舍里。种种当时情况都说明,不存在马龙跟别的女人私奔这种可能。四、马龙回了老家。这里要涉及马龙的身世,基本上,马龙算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原因很俗套,他在继母和继母带来的哥哥的仇视下长大,考到警校第二年,忍气吞声一辈子的父亲终于去世,马龙趴在我怀里狠哭了一场,之后痛快地说,他终于跟那个给他带来耻辱的城市彻底决裂了。基于此,马龙无论如何不可能回到老家。
       除了以上这些素常容易想到的可能,我还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马龙其实并没有辞职,他的辞职是工作所需,简单说,一项特殊任务需要他以辞职的名义去执行。我到铁路公安部门去求证这个可能是否存在,遭到了公安科长的断然否定,他跟我说,如果马龙是就职于地方公安部门,这个可能性也许存在,但你想一想,铁路部门哪里会有重要到需如此大费周章的案件?马龙所在的刑警队队长和队友则被我的奇思妙想笑痛了肚子,他们不认为在他们生活里会发生电视剧里才有的传奇事件。就连王铁都认为我的想法过于荒诞,他说如果马龙接受了这样一项特殊任务,他不可能不知道。
       还有一些猜想跟上面这个猜想一样离谱,比如马龙到别的城市(南方比如深圳)创业去了,马龙犯罪潜逃……很多,离谱到不堪一提。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在此后的五年里,我没有想出马龙失踪的其他可能。这个上午我跟朱小青关于此事的探讨依然没有新进展,只是有一点也许应该需要我注意,朱小青认定马龙失踪跟男女之事有关,简单说,就是马龙在跟我登记之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愧疚使得他无颜再面对我。朱小青非常认定这一点,但她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只说是直觉,在从前,朱小青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尽管她毫无道理地如此确认,我还是觉得,这个猜想跟我以上罗列的诸多猜想中的第三条从本质上来说还是相通的,我搜肠刮肚依然想不出当年马龙还有跟什么其他女人交好的可能。
       我头疼欲裂地结束了这个上午,朱小青请我出去吃了一顿涮羊肉。席间朱小青表达了对男人的不满,她的论调很没有新意:男人没有好东西,都是花心大萝卜。我以为是王铁有了外遇,但朱小青否定了这一
       点,她说王铁那样,倒贴都不一定有人干。我表示不解,以朱小青此刻对王铁的态度,当初她喜欢他什么呢?为什么现在又不喜欢了呢?朱小青说,当初还不是看你喜欢他,我也就觉得他好了。朱小青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很愧疚了,当初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我说我还是喜欢王铁比喜欢马龙多一点,朱小青就真的那么认为了。只是我不理解的一点是,尽管朱小青当初盲目地尊崇着我,但终身大事怎么能视我的喜好而定呢?这个姑娘。
       既然朱小青的感慨不是由王铁而起,那最后我猜想是朱小青本人有了外遇了,或许对方做了什么事情让朱小青失望或者伤心了,她才给男人做了如此论断。要真是这样,我觉得朱小青真不该去蹬这浑水,情人这玩意儿,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一种关系,能那么轻易去招惹吗?
       六
       歌手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地下通道里,额头上有一缕干涸了的血迹,还有呼吸,吉他断了弦,扔在一边。很显然歌手遭遇了某种暴力。
       这个晚上下了雪,不再有人光顾午夜时分的地下通道,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王铁,问他现在在哪里,他说在火车站巡查。火车站就在海港路尽头,五分钟过后王铁出现在地下通道,他把歌手背到车上(王铁开了队里的警车),在离医院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歌手醒了,在他的要求下,我们改道送他回家。
       在城乡接合部一间民房里,歌手说他没与人产生什么争执,这个倒霉蛋遇到了两个醉鬼,他们扯断他的琴弦,踢翻他的吉他盒子,是因为嫌他坐在那里妨碍了他们走路。凌晨时分,王铁开车载我回家,我告诉他最近我在寻找马龙,他很可能现在就藏在这个城市里。王铁也很希望我能找到马龙,因为他也非常想念马龙。王铁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要是没有朱小青,当年你最终会选择谁,我还是马龙?
       这个问题当然不太好回答,要是好回答,我当年也不必那么不磊落地态度含糊,拖拖拉拉。我实话实说地坦白:我不知道。也许两个都不选。王铁叹了口气,说他妈的,命运这玩意儿真不是个东西。我想到朱小青语气里对王铁的不屑,心里有些可怜他。不难想象,掌握了经济大权的朱小青,在家里是如何地颐指气使——她变化得如此之大,连我维持了二十多年的精神上对她的掌控都在逐渐丧失。
       跟王铁的交谈很快就结束了,送我到楼下,王铁返回前问我老贾对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他欲言又止,样子很让我生疑。我猜是不是王铁也曾见到过老贾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但我不想问这个问题。我对老贾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并非毫不在意,但我觉得没有深究的必要,既然糊涂状态下局面比较好一些,那何必非要把事情搞清楚,让所有人都过得不痛快呢。
       老贾在客厅看电视,与其说看电视,不如说在等我。我告诉他有个朋友受了伤,我看朋友去了,老贾走过来替我把衣服挂到衣柜里,很关切地问候了一下朋友的伤情。分床以来老贾一直是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表示自己做了亏心事,同时表示对我不加深究的感恩戴德。今晚他甚至做了一件很让我好笑的事情:要求跟我生个孩子。我想,这可能是老贾所能想到的从此对我忠贞不渝的最好表白。我说,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咱们再生吧。老贾离开房间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难道就不感到好奇,我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做什么?老贾说,我知道你到外面是为了散心,不管做什么,只要你高兴就好。我说,老贾,你那么有钱,没有我还会有很多比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跟你好,你怎么这么怕我离开?老贾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怕。
       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相生相克关系存在的话,也许我跟老贾目前当属这种情况。我也已经习惯了跟老贾的生活,主要是老贾可以给我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这样一来,公司里的工作变成了消遣,因待遇差别而烦恼的日子一去不返,金钱富足带来心境的安宁,每每有了这种感受我就很感激老贾。
       第二天依然有雪,我先去购物中心消磨了一段时间,然后到地下通道找流浪歌手,他没有迟疑,提了吉他盒子跟我走出地下通道,我先带他去吃饭,然后喝了一会儿茶,最后带他去洗浴城。我们各自到男女宾室冲洗,半个小时后在二楼厅里会合,然后一起进入高温室。躺在竹席上我很快进入睡眠,没有梦,醒来之后我看到歌手很安静地躺在旁边,他的侧影也有些像马龙。
       歌手不再唱歌了。当我第N次带歌手步履轻快地走出洗浴城,进入地下通道,经过他不久前每天晚上占据过的地盘,我发现他已经对它没有感觉了。有一次我停下来,看了看那几块大理石,我发现了一个问题:由于施工质量的原因,抑或跟施工质量无关而跟这个城市地下的潮湿有关,通道内某些部位明显从地下泛上了潮气,歌手坐过的几块大理石颜色很深,给人感觉,重重地踩上一脚就能踩出水来。歌手的眼睛平视着墙上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妥定,没有波澜。我想,歌手当初是故意选择这么一处潮湿的地方,以期博取路人的同情,多赚取些零钱吧。这几乎是肯定的了。在海港路分手的时候,我照旧给了歌手一百块钱,我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先是站在路边目送我上车,然后也打了一辆车,回城乡接合部他的民房里去。我感到,一种惯性已经以我没有预想到的速度形成了,这个想法绝对不那么单纯的年轻男孩子,很顺理成章地接受着我的给予,并用沉默和顺从告诉我,我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而我,也在妥帖自足地消受着他的年轻,他的顺从,一瞬间,我彻底地原谅了老贾。
       七
       朱小青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打电话给我,请我帮忙说服朱小青回一趟家,因为朱小青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姑病了,他认为朱小青应该在这个时候看望一下自己的母亲,后者的病情也许会因此好转。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说服朱小青,她到底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了,我并不知情。当我把电话拨通的时候,朱小青说她正在超市里购物,我以一种很强硬的口气要求她马上回一趟家,她有义务给病中的母亲送上女儿的慰藉,哪怕是伪装。朱小青还想说什么,我打断她,我说,退一万步说,就当你感谢她借了肚子给你,让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你自己为了美丽一点都不打算怀孕生产,难道你母亲她就不爱美吗?
       为了叫朱小青回家而使用的说辞很缺乏逻辑,很可笑,但没有白说,朱小青答应了回家。我又打电话给老贾,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办公室里坐着看鱼。老贾附庸风雅地在办公室里安了一个鱼缸,买了一条据说很昂贵的红龙,说生意人很讲究这个,只要那条价格不菲的鱼活得旺旺盛盛的,生意就准顺顺当当的。据我看来,有了这条红龙,老贾反倒应该过得更累才是,他得时刻对那东西牵肠挂肚,没事可做的时候,老贾就坐在阔大的办公室里对鱼进行盯梢,它稍微有点精神不济,就能给老贾带来隐忧,而我认为某些隐忧都是没有必要的,自找的一种麻烦。生活里的麻烦难道还少吗。
       我对老贾说朱小青要回家一趟,她母亲病了,想她了,你没事坐在那里看鱼,还不如开车送她一趟。我觉得,朱小青回家对于她父母对于她自己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重视的大事。老贾不太痛快,支吾
       了半天,说他一会儿有个客户要接待。我觉得老贾在撒谎,如果过一会儿我去他办公室,我敢肯定我将会看到,他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红龙。但我不想去揭穿他,挑弄一些不必要的事端,是我极其讨厌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老贾不愿意去送朱小青,从这个城市到我们的老家,两个小时足够了。
       下午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玩一种很简单的五子连珠游戏,玩了接近两个小时,搞得头昏脑涨,刚想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接到王铁的电话,说晚上请我吃饭,顺便有事跟我谈一谈。是关于朱小青的,王铁说。
       这称得上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晚上,在一间食客寥落的西餐厅里,王铁向我讲述了以下事情:
       半年以前,王铁开始跟踪妻子朱小青。如你所知,王铁是一名刑警,在有限的从警生涯里没参与过什么大案,同马龙一样,这让王铁感到遗憾,为此他们非常羡慕市局刑警队那些幸运的家伙们。马龙当年之所以辞职,我想也跟这有些关系,他认为这样的刑警干着没什么劲。但即使如此,王铁并不缺乏应有的职业敏感,这种敏感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包括他与朱小青的婚姻。总的来说,朱小青尚不具备做了坏事却滴水不漏的本事,王铁很容易就看出了某些异常,他不露声色地开始跟踪朱小青。在某个夜晚王铁看到妻子朱小青坐着出租车来到亚细亚酒店,走进大堂,在前台处停留了大约五分钟,之后离开前台走进电梯。弄清朱小青在前台停留时做了什么事情并不难,王铁利用他的证件很容易地搞清:朱小青在十七楼开了一间房。之后王铁坐在大厅一角某个隐蔽的位置,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等着接下来将要出现的某个男人。半小时之后王铁忽然看到我丈夫老贾夹着公文包走进玻璃门,他心里怦地跳了一下。在这半个小时之内,共计有八个男人走进酒店,其中六个男人分别有同性或异性陪同,只有两个男人单身,但这两个男人都在前台开了房,王铁把这八个男人的嫌疑都排除了。老贾是第九个走进酒店的男人,他既没有人陪同,也没在前台停留,而是站在大厅里打了个简短的电话,之后老贾越过前台,很笃定地走进电梯。出于一种本能,王铁当即认定,老贾就是朱小青在十七楼开了房间等着的人。这有什么不可能呢?太可能了。王铁认为。两个小时以后,朱小青和老贾同时出现在大厅里,他们走出酒店,共同上了老贾的车。这验证了王铁本能的认定。此后的半年里,至少朱小青跟老贾在同一间酒店里共计约会八次,最后一次是在圣诞夜,距现在有接近一个月了。朱小青关于夜遇马龙的说法并非杜撰,有一个夜晚(圣诞夜的前一个夜晚)朱小青站在停车场边上等老贾,她看到的那一幕(戴黑白纹相间围巾的男人从冬青丛旁边走过)王铁也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无论从身高还是体形来看的确很像当年的马龙。
       这一切深具游戏意味。我的表妹朱小青介绍老贾给我认识,并撮合我们登了记结了婚,半年之后,这两个人开始了婚外关系。我对此深感不解:一、既然朱小青喜欢老贾,当初为什么还要把他介绍给我,并极力撮合我们成就好事?二、以朱小青从小就无比爱戴和尊崇我这个事实来看,即便要找个男人搞搞婚外情,她找谁不好,有什么理由拿老贾开刀?三、从日常言语分析,朱小青有时对老贾颇有微词,在她眼里他并非能让她很看得上的男人,当然,也许朱小青日常对老贾颇有微词只是假装——假设朱小青有这方面的头脑,那,怎么解释几天前朱小青在我办公室听到我说老贾跟别的女人关系暧昧时所持的态度呢?当时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极力怂恿我处置老贾,难道她就不怕我回家逼供老贾,从而暴露跟老贾关系暧昧的女人正是她吗?这不符合常理。而且,我根本就不认为朱小青有这个头脑——假装对老贾不满,来为他们的关系加上保险。总的来说,朱小青还算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这一点,我跟王铁很坚定地保持共识。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上午我打电话给老贾,希望他能送朱小青回老家,老贾没有答应。这很符合老贾近些日子来的表现——他极力向我表明他在痛改前非。如此说来,老贾已无意跟朱小青继续下去。
       我低估了自己处变不惊的能力,这个消息根本不在我的预料之中。老贾可以跟别的女人搞,这一点我早已有所准备,但我丝毫没有准备接受老贾跟朱小青搞。这太搞笑了。
       王铁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目前没有什么打算,太意外了,我需要时间好好想想。王铁说,他打算离婚,他会因此分得朱小青的大部分财产,因为形势对朱小青极为不利。我说,可是你没有证据啊,怎么证明他们在一起乱搞?王铁说,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我一下子想起来,王铁是警察,一个平常人如果蓄意要找到配偶不贞的证据都不是一件难事,何况一名警察呢。据王铁说,他手里现在有一张光盘,是朱小青跟老贾乱搞的铁证,我对他如何搞到这东西表示很感兴趣,王铁说,很简单,他弄了一个针孔摄像头,隐藏在朱小青的挎包上。
       朱小青遇到刑警王铁,是她的宿命。
       午夜的时候,王铁开车送我回家。半路上他忽然向我求爱,样子极其痛苦,对当初没有经受住朱小青的诱惑悔恨难当。由此我得知了过去一个秘密:朱小青有预谋地勾引了王铁,在朱小青当时的租屋里,她放了一个毛片给王铁看,据王铁说他是第一次看那玩意儿。与其说王铁喜欢上了朱小青,不如说他喜欢上了看毛片的日子。朱小青如此简单地缠住了王铁,等王铁感到后悔的时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我已经跟马龙好了。
       以上是王铁口述的情况,事实是不是这样我并不知道,不过我想起多年前朱小青的确买过一台DVD机,她朝我借了一千块钱,我想到她没有工作,日子过得很没劲,就毫不犹豫地借了钱给她。照此推断,王铁所言非虚。我万万想不到她买那玩意儿是为了放毛片给王铁看。如此说来,王铁如今这样对付朱小青,有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刚才听到王铁用针孔摄像头算计朱小青时,我还有些为朱小青鸣不平,现在我觉得是朱小青咎由自取。
       总的来说王铁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向我抖搂这件陈年旧事。他更愚蠢之处在于,一边向我求爱一边抖搂这件陈年旧事。一个会用针孔摄像头对付妻子的男人,现在在向我求爱,我觉得搞笑——除非我疯了,才会答应这个人的求爱。这个男人沉浸在求爱的亢奋之中,他把我的沉默当成了矜持,他可能认为两个被背叛者的结合是毫无疑问的,他在憧憬我们各自离婚之后再结合到一起的美好明天,而我只觉得搞笑。今天一整个晚上我都觉得很搞笑。
       八
       我给流浪歌手打电话,叫他到洗浴城等我。自从王铁约我吃饭,已经有两个晚上没有跟歌手见面了。这个男孩子也没有打电话给我,尽管我给他买了一部功能齐全的手机。这只说明一个问题——他清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顺从和等待。不招不来,招之即来。他拣了一个比较明显的位置,以方便我找到他。
       本来我很孤独,有一肚子的话需要找个人说一说,歌手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他会老老实实地听我说任何话,采用我希望看到的表情。但是面对歌手我无话可说了。我奇怪这个男孩子怎么会如此淡定坚忍,
       如果是我每天可以从另一个男人手里拿到赖以活命的一百块钱,我可能无法做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哑巴。我会忍不住说一些话表达对这种生活的屈辱和不平,以证明自己骨子里尚有无可奈何的尊卑感。
       最后我忍无可忍地带歌手去开房,地点在亚细亚,老贾跟朱小青约会的酒店,用老贾的钱。在这个最昂贵的房间里,我打算好好享用那张圆形的水床,既然我无话可说,那就只好用另外一种渠道宣泄。歌手对这一天的到来早已做好准备,他给我冲了一杯酒店里的速溶咖啡,一个人先到浴室里去了。咖啡很好,可以让我保持精神饱满。我慢慢地喝完一杯咖啡,歌手裹着浴衣出来了,我让他也喝一杯咖啡,顺便利用我洗澡的时间,浏览一下酒店里准备好的性用品,他可以用他想用的任何一种。
       歌手还做了一些其他准备,他打开酒店里的电脑,高速下载了一个毛片。我坐在床上,看着站在地上的歌手,和电脑屏幕上的一对男女。歌手开始脱浴衣,很自信很雄壮,年轻结实的身材就像失踪以前的马龙。我让他缓慢地转动身体,以便看到他各个角度的身体,之后我示意可以了,他爬上床,开始模拟毛片,为我服务。
       在海港路分手的时候,我给了歌手一万块钱。据说一只高级鸭子的价码是八千块。
       九
       王铁再一次打电话给我,这一次他破解了朱小青电脑上一个加密文件。我不得不承认王铁是一名专业技能十分厉害的刑警,他不仅会用枪,会用针孔摄像头,还会破解电脑密码,这样一名优秀刑警,却待在永远只有鸡鸣狗盗案件的铁路上,实在是人才浪费。
       出于共同需要,我违背了不能窥探别人隐私的社会公德,答应王铁从邮箱里把那个文件发过来。我们沆瀣一气地窥探了朱小青耗时三年记录的某些心理隐秘——三年前朱小青有了电脑,她创建了一个名叫“我”的文件,用一百多万字记录了如下东西:童年被母亲抛弃后的自卑和仇恨,从而引发的对我的精神依恋,对亲情和爱情的怀疑。关于这些情绪我早有体察,她受伤至深,至今仍耿耿于怀,这正是我时时提醒自己要对朱小青尽可能疼爱的原因。我疼爱一切依赖我的事物,比如在我十六岁时误食鼠药而死的那只猫,在弥留的三天两夜里,它不吃任何东西,只是用流泪的眼痛苦地看着我,它临死前给我的眼神让我异常痛苦,我让它躺在我的怀里,直到身体彻底僵硬。十六岁时的三天两夜比任何其他记忆都刻骨铭心,这指明了我的情感软肋,也注定了我读完朱小青所有日记后对她的彻底原谅。根据朱小青的日记记载,关于对我的情感,大约在她来到这个城市后忽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确切地说,在尊崇和依恋我的同时,某一天她忽然萌生了一种跟我合二为一的念头,她觉得她应该跟我分享某些东西,唯有这样才能说明我们的好。对此,我给予的客观分析是:在这种念头里的王铁和马龙还有老贾,就跟童年时代我跟朱小青共同享有的玩具相似。而另一方面,她清醒地体察到这种情绪的产生伴随着强烈的嫉妒情绪,或者说是强烈的嫉妒情绪成为这种情绪的诱因,她无法忍受我独自享有某些东西,而某些东西(比如丈夫)跟玩具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是不能分享的。她为此谴责自己。
       好了,我同时提到了王铁、马龙还有老贾,事情已经很明朗:朱小青用公开和保密的方式,跟我共同享有了这三个男人。关于马龙的失踪,至此也豁然开朗:在我跟马龙登记结婚的前一天,朱小青采用某种手段引诱了马龙。很搞笑——马龙无法接受这突临的变故,因此逃跑了。
       王铁打来电话征询我的意见,我们将如何对付朱小青,向她讨一个说法。而我已经不忍心了。王铁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咀嚼着朱小青对他的背叛,而我透过表象看到的全是朱小青对我的好,因到达极致而有些癫狂的好——她在相继引诱了王铁、马龙和老贾之后,咬牙切齿地痛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甚至怂恿我处置老贾。她的迷惘和混乱像一把细碎的铁砂弹掼向我的胸口,深深刺痛了我。
       王铁还在电话里向我倾倒着他的计划:他将拿着光盘和这份日记,把朱小青斥责一顿,以解心头之恨,然后跟她离婚,抛弃她。王铁的声音像蚊蝇一样聚满我的耳朵,让我觉得困顿,我挂断电话,关闭电脑,昏然而睡。在睡梦里我看到童年时候的朱小青,她变成了我十六岁时那只猫,痉挛着身体,哀伤绝望地看着我,我说你别死!我放声大哭。
       十
       我一直认为梦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有隐喻性质的事物,我梦到我十六岁时那只死亡的猫,梦很混乱沉重,醒来之后的开始两分钟内我被死亡的冰凉所笼罩,直至彻底醒来,都觉得这个梦不同寻常,不可名状的预感一样的东西冲塞了我的头脑。在我上着班的时候我的手机振聋发聩地响起来,一个据说是王铁同事的人告诉我说,王铁正躺在医院里。
       王铁被送进医院之前,他在上班途中遇到了一场战斗,他想象很久的,荷枪实弹的真正的战斗:在一条名叫桃花街的小巷子里,市公安局包围了一名杀人嫌犯,该嫌犯在另一个城市杀人潜逃,截至昨天夜里市局得到确切消息,他已在这个城市桃花街一间居民楼里藏匿了一个月之久。王铁经过这条小巷子的时候听到了枪响,其时,嫌犯已经躲在楼里枪杀了两名刑警,这两名刑警都以枪法精准而著称。王铁感到全身血脉都突突地贲张开来,即将冲破肌肤,奔涌在清晨静谧的空气中。他没有枪,他们的枪在每次执行完任务后必须上缴,锁在保险柜里,那天早晨王铁用来枪杀嫌犯的枪,是他拿着证件从指挥围捕行动的刑警大队长手里临时借用的,他们很相信这个不怕死的同行。王铁跟嫌犯几乎同时朝对方开了致命的一枪,嫌犯当场死亡,王铁被送往医院,当我接了电话赶到的时候,王铁已经死了。
       我所担心的王铁将要掀起的一场离婚风波,以王铁的死为代价,无声无息地夭折了。在陪朱小青整理遗物的时候,朱小青发现了一个用胶带封了口的公文袋,我猜那里极有可能装着王铁用来跟朱小青决裂的证据,我静静地站在朱小青旁边,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朱小青伸进手,掏出一个光盘,看了看,塞进电脑光驱里,光驱吱吱运行的声音惊心动魄地响起来,但几乎就在同时,电脑屏幕黑了一下,主机发出自动重启的嗡嗡声。朱小青嘟囔了一句,对着出了故障的电脑抬腿踹了一脚就离开了。她把精力短暂地放在了光盘上,又迅速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了,她很累,需要把有关王铁的东西都清理一遍,找出一些上级需要的物件,以便在两天之后的追悼会上向群众展览。
       无比忙碌的朱小青忘记了那个光盘,我把它从光驱里退出来,偷偷放到自己的包里。
       追悼会结束之后的朱小青跟以前相比有所变化,据我的姑父也就是朱小青的父亲说,朱小青回乡之后看到衰老的母亲,意外地掉了泪。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和朱小青流泪的原因,太令人费解了。如果王铁还活着,他能从朱小青的日记里找到这个答案,但现在王铁死了,没人会去破解朱小青日记的密码。而此时的朱小青已经是我看不透的朱小青了。她跟我的交好已明显在走向消失,我们罕有在一起吃饭喝东西美容美发的时光了。
       冬天快要过去了,我在这个城市的几个商场里跑来跑去,希望可以买到一条黑白纹相间的羊绒围巾。本来我以为这样的围巾很好买,事实上并非如此,我跑遍了这个城市的所有商场,才勉强买了一条只能称得上外貌相似的围巾。我把围巾送给了歌手,同时送给歌手的,还有一张价值不菲的银行卡,他可以拿着它,到北京去,或者到其他城市里去。总之,他不用再到地下通道里卖唱了。
       在一个午夜时分,歌手按照我的意思,从亚细亚酒店旁边的冬青丛边经过,戴着我送给他的围巾。我站在酒店停车场,遥遥望着歌手,戴了围巾的歌手更像五年前的马龙了。我箭一样地跑过去,高声叫道:马龙!歌手停下来,假装有些惊慌地看着我,我拽住歌手的胳膊,甩来甩去,说,真的是你,马龙!歌手被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以假乱真的悲喜交集。我扎进歌手宽大的怀里,把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告诉他我是多么想他,五年了我一直想他。接着,我从他怀里挣出来,开始叱骂他,我说,马龙,你这个混蛋,狗娘养的,你涮了我!你说要跟我登记结婚,自己却跑掉了!你跑哪了?跑了干吗还要回来?你为什么不死在外边呢?最后,我抬起胳膊,扇了歌手两个耳光,我说,混蛋,你滚吧!
       歌手最后看了我一眼,围着那条围巾,揣着那张银行卡,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消失在哪里,是走进了地下通道,还是旁边的小街,还是隐入了午夜灿烂的南大街。他走后我低头看了看,我手里抓着我送给他的手机。我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