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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农村题材作品专栏]弥天大谎
作者:王立纯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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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阴雨中的黄昏灰蒙蒙的,一切都像挡在毛玻璃后面。老胡牵着得加里,从这个谜一样的背景里渐渐凸显出来,随着逃难的人群往小学校疯跑,这是整个故事的开始。
       老胡是我们高中的同学胡达飞,在学校时我们就这么叫他,他也是我们班上唯一还沉在乡下土里刨食的人。得加里是一只有着非凡经历的平凡奶羊,如果有人对这个名字不能理解,老胡就要解释说,是雨果老先生给起的。《巴黎圣母院》你看过吗?实际上,爱丝梅拉达和她的羊都还活着,就在咱小杨村里。当然,在尘土飞扬的农村谈这些,实在太奢侈,可我们的老胡就是这种人,要不然就没有这个故事了。
       后来老胡总是说,是得加里救了他,这也并不牵强。当时老胡还在凉炕上死睡,没听到村长老盛在大喇叭里的呼喊,还是得加里从窗子跳进屋里,把老胡叫醒的,这时大水已经舔到了屋后的障子。别人都挈妇将雏,携带细软,唯独老胡没有妇雏,也没有细软,这样逃起来也就容易多了。重要的细节发生在一个小小的疏忽上——得加里颈上的绳子系得太松,跑着跑着,老胡觉出了不对,回头一看,得加里不见了。
       对于老胡来说,得加里就是他的全部和唯一,他是不能轻易舍弃的。我们的老胡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可到了社会上就玩不转了,毕业后的十多年里,先后养过柞蚕、肉鹅、蝎子、貉子……每一次都轰轰烈烈,每一次又都大败亏输,结果越陷越深,成了真正的赤贫。特别是他还总想竞选村长,这就不自量力了。村长老盛视他为政敌,不放过任何打压的机会,他就活得很憋屈。每次同学聚会,他都想跟我们一吐为快,可每次总是那一套,我们又很厌烦,觉得他简直就是男人版的祥林嫂。得加里出现在老胡的生活里,就是缘于那天的聚会,我们十多个男同学坐在辛成的家里,一边打麻将,一边等着喝羊汤。那时还不叫得加里的奶羊就缚在一块案板上等待宰剥,大家推举的操刀者,就是从乡下赶来的老胡。
       辛成已经是县城里重量级人物,住着独门独院,庭院很大,说得上是花园别墅。我们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看到老胡晃荡着瘦高个子走进来,走到纵深地带,看到了那只觳觫的奶羊,就停住不走了。实际上对奶羊心怀恻隐的不止他一个,可奶羊的孩子已经被做了清蒸羔羊,早就变成粪了,母亲活着,还有意义吗?
       老胡说,这羊看着我哭呢。
       老胡说,它还在往外滋奶呢。
       老胡又说,孕妇或者哺乳期的母亲,即使犯了死罪,还得缓期执行哩,看我的面子,饶了它吧,咱们下馆子去。
       我们围拢过去,都骂他发神经。
       辛成说,老胡,你娶不起媳妇,也不至于弄羊吧?那可是要判刑的。
       老胡说,我们村长的老婆胃弱,喝不得牛奶,正张罗换口味哩。
       辛成就很惊讶,说你这种死犟筋,也学会打溜须了?
       老胡说,我溜他个鸟,我恨村长一帖老膏药。我是暗恋他妹,想来他个羊为媒呢。
       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老胡已经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单公子,这倒是很惨烈的事实。这么一说,我们都很支持。老盛起初并不想接受他的羊奶特供,后来转念又想,这样也好,这样老胡就彻底沦为他的长工,或者说是变相的老妈子了。老盛说是嫌他手脏,实际是怕他下毒,就让妹妹盛兰花亲自挤羊奶。老胡看到漂漂亮亮的盛兰花牵着奶羊从村子里走过,一时惊艳不已,就把奶羊叫得加里了。
       此时老胡急于找回得加里,就转身往回跑,一不小心,却跟后面的老盛撞了个满怀。老胡和老盛的别扭已经年深日久,可表面上还过得去,就没话找话说,村长,你……也逃命啊?
       老盛定住脚步,站在泥泞里喘息。因为身份的关系,他不好跑得太张皇,便压住脚步疾行,明松暗紧,看着挺像田径场上那种扭捏滑稽的竞走。听了这话就很生气,匡正说,这怎么是逃命呢?这明明是战略转移嘛,说成是撤退,也比说成逃命强啊。
       老胡就嘿嘿地笑,说怪不得能当村长,能花说也能柳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老胡的话里带着芒刺,老盛是听得出来的。不过老盛没时间跟他斗嘴,就抛下老胡,继续他的战略转移或者说是撤退了。可刚走了两步,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原来老胡竟是逆向行进的。
       老盛喊住他说,胡达飞,你往哪儿去?
       老胡说,我去找得加里。
       老盛蒙了,连问,谁谁谁?
       老胡说,就是我的奶羊啊。我的奶羊跑丢了。
       老盛说,人重要还是羊重要?这个时候找什么,都等于找死呢!
       老胡说,那不行,我舍不下得加里。
       老盛说,你这人咋分不出仨多俩少来?你死了不打紧,村里还减少了一个贫困人口,可我咋向上头交代?
       老胡的确是贫困人口,可他又最怕别人说他贫困。而且老盛说他死了不打紧,这也是他没法接受的。就说,你这人咋没人味儿?你老婆吃羊奶,奶羊就等于你老岳母。难道你只顾自己逃命,连老岳母都扔下不管了?
       老盛说,难道你想刹下来不走,趁火打劫?让南公安知道,就地正法了你!
       老盛的话如此尖损,就把老胡积蓄多年的底火煽旺了。老胡便口不择言说,怪不得发大水,都是你这种操蛋的家伙把老天惹恼了。这就叫做天谴,你懂不?淹了才好呢,一把稀泥全都抹平,省得第二次土改了!
       老盛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倥偬之际,看着倒运背时仍然使拗的老胡,就冷笑起来说,真是越穷越拧,越拧越穷,连好赖话你都听不懂了。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老盛说罢,抽身而去。老胡失去了反击的目标,心里还不平衡,就目送他的背影追骂,老盛,我日你个……话说到这,忽然看见了盛兰花走过来,用一双秀眼剜了他一下,就赶忙刹住,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就是这样,我们的老胡为了一只奶羊,居然冒着生命危险,一路找到村外的大堤上。这道大堤还是五八年大跃进修的,意在护卫地势稍低的大城市。其实我们县是有名的干旱区,干死鸭子渴死牛,大堤一直晾在那里,堤上的土都是干的。今年老天爷一高兴,要把拖欠多年的雨债补回来,雨多为淫,被大堤憋住,就把这一带给泡汤了。其实沧桑岁月大大改变了地理环境,附近的小煤窑星罗棋布,到处都是废弃的巷道和高耸的矸石山,水的流向早就不对了。市里并不了解这些,下了死令,要丢卒保车,这样一来,除了逃命,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堤被洪水冲得摇摇晃晃,却又韧性十足地拦在那儿,把铅色的水面分割成高低错落的两部分。昏暗的暝色里,只见一个灰白的影子在前面蠕动着,像羊又分明不是羊,老胡走到跟前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人可不是普通的张三王二,竟然是身穿灰白衬衣的姜黎民副县长。
       姜黎民不是土著,而是从两江县调过来的,人送外号小禹,可见对治水很有一套。到了我们县,却只能抓抗旱,打机井搞喷灌,就有些不对卯榫了。偏巧下来蹲点,被这场大水隔住,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一片的抗洪前线总指
       挥。当时我们县已经四门告急,县领导各管一片,姜黎民已经请求上头派舟船火速前来营救,问题是附近的水面太少,舟船要从外地临时调集,根本就火速不了。此时此地见面,老胡难免有些慌乱;可姜黎民并不慌乱,他仿佛正在等待一个人,而老胡就是他所等待的人。老胡还在愣怔,他就伸出手去,和他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姜黎民说,既然是辛成的同学,那还有啥好说的?自己人嘛。
       就这一句话,足见姜黎民和辛成的关系有多铁。辛成和老胡原是同桌,因为眼睛斜视,常能瞥见老胡的卷子,让他占了不少便宜。老胡家穷,不能考大学;辛成家富,却又考不上。后来的事实证明,辛成比老胡厉害多了,半官半商,云里雾里,活得十分滋润,和老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我们看来,这样的能人要是不和领导结交,或者领导不结交这样的能人,那就不正常了。
       姜黎民抢先问,胡老弟,你干啥去?
       老胡说,我的得加里跑丢了,我找我的得加里呢。
       老胡说得加里的时候非常得意,甩的又是洋腔,好像回到了英语课堂上,这就和生存环境很不和谐了。老胡身在农村,却一直是个异数,怎么也难以融入,弄来弄去,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农民,有了一大堆悲情故事,也常被学校当成高分低能的例证。姜黎民听不懂,蹙起眉毛看他,还以为他在找孩子。可他看到了老胡手上的绳子,就知道不过是一头小牲畜而已。他心情急切,干脆跳过了这个问题,伸出手臂,画出一个很大的半径,说胡老弟,这一片是多少土地,多少人口,你知道吗?
       老胡哪知道这个,就蒙昧地笑着摇头,或是摇头蒙昧地笑着。
       姜黎民说,上头并不知道下头的事情,还在翻老皇历。现在仓促转移人口,风险实在太大,弄不好就要死人了。我懂得地形水势,其实卒也不必丢,车也没不了。不远就有小煤窑的炸药库,只要把大堤炸开一个豁口,就万事大吉了。
       老胡吓了一跳,还以为听错了。人们对身边这道大堤一向敬畏有加,从来不敢打它的主意,连一锹土都不敢擅动,现在竟然有人要给炸开,那可是胆大包天的事情,不挨枪毙,也得把牢底坐穿了。老胡就想逃走,说姜县长你忙你的,我还得找我的奶羊哩。可姜黎民不让他逃走,他的目光就像两条无形的绳索,把他死死缠住。
       姜黎民切近地看着他说,你看我敢不敢?
       老胡说,你一个副县长扯这个,值吗?
       姜黎民说,那么你敢吗?
       老胡说,你都不敢,我一个农民扯啥。
       姜黎民深深地笑了。就说,我琢磨了好半天。哪头大哪头小,都想得很清楚了。为了老百姓,我豁出去了。既然你不相信,那么你走你的,就是想告发,也得等我把事情做完。
       我们的老胡顿时身上发冷,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那一刻他明白了,得加里把他引进了一个惊天事件,这个事件只能有同谋,不能有见证人;现在就是他一走了之,日后也说不清了。
       老胡说,姜县长,你再好好想想,可别一时犯糊涂啊。
       姜黎民说,我没糊涂,我清醒得很呢。今天被你撞见,正是咱俩的缘分。兄弟呀,假如我真有了那一天,麻烦你常去看看我老爹,他八十六岁了,还一身的病,就我这一个儿子……
       说到这,姜黎民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那泪水闪烁片刻,有一滴终于夺眶而出,颤颤地挂在腮上,效果就很震撼了。我们的老胡哪能受得了这个,正如《国际歌》里唱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他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十分感佩地说,姜县长,为了老百姓,你这么大的领导都能豁出去,我一个穷光棍,有啥豁不出去的?这种粗活不用你,小煤窑我也干过,只要你发句话就行,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姜黎民宽慰地笑了。就咬住他的话问,你能保密?
       老胡说,你还信不过我?咱俩击掌吧。
       姜黎民说,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跟我提吧。
       老胡想了一下,便说,我想当村长!
       应该说,老胡这个要求是很可笑的,姜黎民本不该笑,还是憋不住,就笑了一下。他说,兄弟呀,这个我说了不算。你再提一个别的吧。
       老胡还能提出什么来呢?何况这也不是提要求的时候。觉得不提也不好,不提就显得不够真诚了。就拿眼前的事搪塞说,我是出来找奶羊的,如果我的得加里找不到,你想法赔我就行。
       姜黎民没说话,他激动得两眼放光,和老胡紧紧拥抱了一下,然后掣出手来,和他猛猛地击了一掌。
       这天晚上,小杨村的人们麇集在小学校的教室里,提心吊胆,就像装在大笼子里生死未卜的鸡。半夜时分,猛然听得一声巨响,连地都跟着颤了。当时姜黎民就坐在村民中间做着安抚工作,听了便振奋地说,雷打隔日晴,看来,洪水就快退了。而盛兰花出来小解,刚走到操场边缘,猛然见远处强光一闪,竟然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雷把大堤劈开了。
       二
       洪水迅速回落,危情终于解除,小杨村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大堤的豁口被洪水一再冲刷一再扩大,已然看不出任何痕迹。姜黎民负责灾后重建,第一件事就是带领民工修补大堤,水里泥里,干得一个欢实。得加里也奇迹般被找到,它苟安在邻居的一个草垛里,吃了便睡,睡了再吃,因为多日没人挤奶,那奶囊涨得厉害,被主人乐颠颠地牵回来,竟然滴了一路奶白。
       如果真像姜黎民所说,一切都很顺利,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一样了。偏偏老盛自我感觉太好,认为小杨村吉人天相,关键时刻化险为夷,没出什么大事,这和他的英明领导不无关系。就动用了很大的财力物力,杀猪宰羊,召开了一个抗洪庆功大会,会上给有功人员包括他自己发了红包,还有盖着红戳的奖状瓤子。盛大的酒宴就设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几乎把全村的成人都叫来了,摆出各家的桌子,来了一个拼圈接龙,吃出了很野蛮很豪放的绿林气氛,还招来一些柴狗等在一旁嗍骨头。
       可是我们的老胡并不知道这些,锅里正馏着包米面发糕,咸菜疙瘩不用切,直接下口咬就行了。他正在等盛兰花过来捋羊奶,那是个美艳而灵动的画面,常常引发他的联想,从形而上到形而下,他想得云里雾里,巴不得也能变成一只羊。而在我们看来,老胡简直就是搭错神经,盛兰花比他小着七八岁,又是村长的亲妹子,哪能嫁给老胡这种一文不名的穷男人?何况老胡屡遭败绩,声誉一再跌落,成了全村嘲弄的对象。老盛已经委托辛成,在县城为妹妹物色人选了。老盛之所以放心放手,是觉得两个人完全绝缘,不会产生任何摩擦生电的现象。不过他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盛兰花过于娇憨,清澈的大眼睛半梦半醒的,很仰慕这个县一中的高才生。知道奶羊得加里的名字原来是因她而起的,心里就有了毛茸茸的滋味。等到老胡断断续续分章按节地把那本四五十万字的巨著一一讲完,她对他已经很崇拜了。
       我们的老胡看着盛兰花的纤纤素手,心里就涌起了柔情蜜意,即景生情说,兰花,我给你破个闷儿。——开口叫妈,跪着吃咂。不是谁
       妈,都吃它咂。
       盛兰花莞尔一笑,说奶羊嘛,我又不傻。
       老胡说,我也想变成一只奶羊。
       盛兰花说,你要是羊,也得是一只瘦羖子,只认死理,不得好草吃。
       老胡说,我只想挨到你的手……
       盛兰花的脸透彻地红了。她端起奶钵,走了几步才说,你可真是个傻子。你还在这跟我扯闲篇哩,全村的人都在吃喝,就差着你一个人,你咋就不觉味儿?
       老胡定在那里,好半天不能动弹。老胡的人缘不好,那是因为老盛的人缘太好了,人们对待老胡的态度,就成了站队表态。平时就很少有人跟老胡说话,老胡只得常常把话说给得加里听。此时此刻,便折下腰来,对着峻峭(不是俊俏)的羊脸说,得加里啊,常言说,宁落一村,不落一人,还有这么欺负人的吗?狗日的老盛,就差骑在我脖颈上拉屎了!得加里是听不懂的,只是用善良柔弱的眼睛看着,看着这位孤独而痛苦的人,态度暧昧地叫了几声。
       我们的老胡就拎着一瓶老白干,出现在了盛宴的现场,这就很不适宜,而且大有寻衅的意味了。老盛和南公安一桌,都喝到了面红耳赤的程度,看到老胡,吃惊之余还虚意地让着,说一块来嘛,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何况你家里太穷,铁锅都生了红锈。老胡也不答话,真就在他们中间坐下,手攥着瓶子,咕咚咕咚往下猛灌,却连那菜碰都不碰一下。
       老盛看出他是负气而来,就说,胡达飞,你别驴脸呱嗒的。这可不是人民公社大食堂,人人有份;这是犒劳抗洪有功人员的。你自己咋回事,心里肯定明白。
       老胡说,我咋回事,当然知道。可洪水是你们抗跑的吗?你们还美滋滋地穷吃猛喝,提着猪头上厕所,磕错庙门了吧!
       老盛笑了,笑得很鄙夷。他说,洪水不是我们抗跑的,难道是你抗跑的?哪一锹哪一镐是你的功劳,说出来我们听听嘛。
       老胡是不能说的,这是一个必须死守的秘密;可他不说又实在太憋屈,就乘着醉意,用了暗示和渗透的办法自卫反击说,谁干了啥没干啥,老天爷都知道。谁敢说我没功劳?我不但有功劳,我的功劳还大着呢,胜过你当村长的一百倍一千倍。
       话说到这,就到了关节处。老盛拎起一只铁盆,用一根啃过的猪骨棒敲了敲,场上顿时静下来。老盛郑重了神色宣布说,大家都听好了,胡达飞说他是抗洪的功臣,还说他的功劳比我大一百倍。他的功劳在哪里?让他自己说说好不好?  大家借着酒力,就匪气十足地鼓掌叫好,就像粉丝团欢迎歌星出场一样。
       我们的老胡站了起来,人们也很配合地静场了。可他的嘴咂巴了几下,却没发出声来。嗫嚅再三,才说,功劳再大,我也不能说,我甘做无名英雄。
       这一下场上的人全都笑翻了,那笑声汇成浩瀚的一片,把老胡笑得极为渺小,几乎就无地自容了。
       老胡又挣扎着说,我说的是真的。这么大的事,我能撒谎吗?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众人又笑。有人就起哄地喊着,胡达飞喝高了,耍醉鬼呢!他能有什么功劳?总不能说洪水是他坐在家里用气功平掉的吧?
       老盛还不罢休,依然穷追猛打,说抗洪期间,你都干啥来着?你不但消极抗洪,还盼着洪水把咱村淹了。这不但是牢骚怪话,都算得上反动言论了。没在会上批评你处罚你,追究你的反人类罪,那是给你留面子!
       我们可怜的老胡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这就是说,抗洪期间他不但寸功未建,还成了反面典型和漏网罪犯,无论如何,这也是很难接受的。他不能正面反驳,就咕咚咕咚喝酒,那酒洒洒沥沥,瓶子很快就空了。
       老盛又说,吹牛撒谎,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咋不说三大战役是你打下来的呢?真有那个能耐,随手把台湾解放了,也省得中国美国都闹心!干脆,你别叫胡达飞了,你叫胡大吹吧!
       老盛利用了谐音,顺势借力,使了一个漂亮的撒手锏,就把我们的老胡彻底打趴下了。众人又哄然大笑起来,有人还跟着嗷嗷地欢呼起哄,“胡大吹”的呼号一波一波地起落,涟漪般扩散开来。现场的气氛被推到了极致,一时极为火爆。
       此时的老胡已经迅速而深重地醉了,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危险的酡红,酡红里还透着冷酷的青紫色,乜斜着老盛,一字一顿地说,老盛,我操你妈!
       那一刻老盛还以为是听错了,等到明白过来,就举起他那横扫一切的大巴掌,狠狠掴了他一下。人们发出一阵巨大的哗哗声,就像秋天的劲风刮过树林一样。老胡深深地笑了,抡起手里的瓶子,就朝老盛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我们的老胡已经喝得手软,速度力度明显不够,被老盛一偏头躲过,那瓶子落到了他的肩上,又铿然坠地,碎成了一地晶莹。
       老胡没能回家,他被铐在了小学操场的篮球架子上,那是用轻轨焊成的。南公安怕引起法律纷争,就解释说,这不叫当街示众,这就是醒酒,而且绝对行之有效。乡下的文化生活一向单调,人们没有别的乐子可看,就缕缕行行来看老胡。老胡的表演还真是大有看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先是喷吐着朦胧诗般的断句,接着又喷吐出一大摊刚刚吃喝下去的乱七八糟。几只散荡的狗在他身边逡巡,凑过来吃了二馍,也都醉了,走出很卡通很招笑的模特步来。老胡撑不住,就打起了瞌睡。孩子们是不能让他睡的,那样就没有意思了,就用草棍抚弄他的脚心,还往他的脖子上放蚂蚁。老胡刺痒难禁,发出了骇人的大吼,就像被锁住的猛兽一样。孩子们被吓住,就脱离了接触,躲在远处一齐高喊,胡大吹,吹牛×,吹倒了泰山来脱坯,吹得蚂蛉(蜻蜓的俗称)变飞机,吹折了秫秸当云梯……那真是纯净的天籁童音,在小杨村上空久久飘旋。
       当然,我们的副县长姜黎民并不知道这些,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办公室的日光灯下,和秘书探讨发言稿呢。省里也要召开抗洪表彰大会,我们县是先进县,姜黎民是先进个人,这些都是没有异议的。姜黎民再三指出,不能过于突出个人,要多体现集体的作用。平时对大堤的维护,事后对大堤的抢修,这些都是大有文章可作的。写这种材料显然是很费烟的,秘书就飘移了眼神,故意磨蹭着不走。姜黎民看得明白,打开橱柜,扔给他一条软中华。秘书把烟拿在手上才说,集体的作用再大,也得靠领导的英明决策。
       太阳落山之后,蚊子联翩而至,因为一只手被铐着,防卫上有死角,我们的老胡就惨了。南公安本来也不想这样,可他也喝多了欢庆胜利的喜酒,和老盛并排躺在村部的大炕上,脸上落满苍蝇,仍在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早把这档子事忘到脖子后头去了。盛兰花从老胡家走过,见奶羊得加里咩咩地叫得凄惨,忽然就哭了。就偷着取了南公安的手铐钥匙,把老胡放下来。
       应该说,老胡的形象不错,清苦的生活反倒玉成了他,我们同学诸如辛成等人都开始减肥了,可他还很消瘦;人一消瘦,就离标致差不远了。此时他的头膨大了一圈,眼睛都被蚊子叮肿了,缝缝着,嘴唇非洲人一般肥厚,整个人就像一不小心坐到了气泵上,一下子就给灌饱了。他抚摩着腕子上的手铐印,对盛兰花呵呵
       地笑着说,告诉你哥,我跟他狗日的没完!
       盛兰花说,是我哥不对,可谁让你吹牛来着。
       老胡说,我没吹牛,我说的都是实话。
       盛兰花说,既然你说你功劳大,不便说给别人,就说给我听听嘛。
       老胡说,这绝对不能,我发过誓的。
       盛兰花也被蒙在鼓里,很想勘破秘密,突然红了脸说,我真心疼你。你要是跟我说实话,我让你亲一下。
       可想而知,那一刻我们的老胡是多么感动啊,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他很清楚这件事情有多么重大,而且他不想用麻木肿胀的嘴唇去碰心爱的女人。就说,我做梦都想亲你,可这事我是永远不能说的。
       这让盛兰花既费解又失望,就暗淡了秀眼,起身说道,你要是不说清楚,那就是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那就是吹牛,恐怕胡大吹的外号,从今往后再也抖落不掉了。
       就是这样,我们的老胡一步一步走进了逻辑悖反的泥潭里,再想拔出身子,已经很难了。夏日的轻风从他家的破房子穿过,仿佛还带着盛兰花的体香。他在肮脏的窗玻璃上照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变得十分狞厉,竟然认不得了。他忽然抱住得加里的脖子,几近无声地号啕起来。
       第二天一早,老胡坐上班车,到县政府来了。老胡穿着肋腻,脸还肿着,形象十分的不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立刻被保安当成上访者拦住。
       老胡说,我不是上访,我是找姜黎民副县长有事。
       保安说,有事可以在村里乡里逐级解决嘛。
       老胡说,村里乡里要是能解决,我还干吗非要上县里来。
       保安说,闹了一溜十三遭,大嫂是个母的。还不是越级上访嘛。
       就把老胡诱到一间小屋子里,倒了一杯茶水让他慢慢滋着,电话就打到乡上去了。对待越级上访,各级都有死杠,发现一个,不但罚款若干,评模奖励提拔等好事也就一概没有了。一听这个,乡里就派人火速赶过来。老胡左等右等,没等到姜黎民,等来的却是南公安,还没说话,就被几个人抓猪一般塞进车里。老胡还是第一次坐铁壳吉普哩,在一阵甜蜜的眩晕里,只觉得一排排楼房迅疾地向后掠去。不经意的一瞥中,他看到了姜黎民,他正坐在小轿车里,笑吟吟地和司机说着什么。老胡大喊救命,虽说两辆汽车的窗子都敞着,可汽车在一瞬间交错而过,姜黎民不可能听到。老胡还想再喊,南公安就用了一个锁喉的招式,等他透过气来,汽车已经开到城郊了。
       南公安这次没铐老胡,而是把他直接拉到乡上的小饭店里,叫了四个毛菜,一壶小酒,把门一关,就弄出了推心置腹的氛围。南公安一口一个胡老弟,说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怨政府。就因为一顿饭,差点闹出人命来,至于吗。再说,吹牛撒谎那也是艺术,你也是有文化修养的人,整的那些都不靠谱,让人笑掉大牙,叫你胡大吹难道冤枉吗?一点儿都不冤枉。
       老胡说,南公安,请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有半句谎我是狗娘养的。
       南公安说,你发誓诅咒都没用,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嘛。
       老胡说,要是能说,我还能不说吗?这是高度机密,死也不能说。 南公安笑呛了,犬吠一般咳嗽起来,把手探进喉咙深处,拽出一根细长的绿豆芽来,才说,既然你做的是好事不是坏事,有啥不能说的?你神经有问题了吧?
       老胡说,我神经没问题,要是不信,你问问姜县长吧。
       南公安没有姜黎民的手机号,因为职位上相差太大,他想够也够不上,还是拐弯问了辛成才找到的。谦卑了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了老胡身上。姜黎民那边也在吃饭,还没等南公安说完,就恼了,说这个胡达飞,是不是睡毛愣啦?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干了什么没干什么,我咋能知道?你叫他好自为之,老实眯着吧!南公安收了电话,脸上的笑就很揶揄了,说你都听到了,姜县长发火了。你要是再这么胡闹下去,不上劳改队背砖,就得上疯人院过电,你掂量吧。老胡叹息一声,就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吃菜,眨眼之间,就把几只盘子扫荡得精光。
       三
       老胡很痛苦,没法向别人倾吐,想来想去,还得去找姜黎民,就把得加里牵到了老盛家。老盛住的是二层小楼,都用马赛克贴面,看着金碧辉煌的,据说里面的装修也很地道,只是老胡从来都没进去过。美中不足的是,取暖做饭问题没办法解决,小楼里不得不伸出一根烟囱来,常常冒出一咕嘟一咕嘟的黑烟,毫无例外地飘散着秸秆和煤粉味儿,这就很像地主老财了。
       盛兰花夜里贪看电视,起来晚了,听见了羊叫,朝窗外羞笑了一下,就赶紧出来了。老胡没说自己到哪儿去,只说自己有要紧的事,让她经管得加里。早晨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的细细的,虚淡如梦,看着很不真实。
       盛兰花用一只脚在影子上画着描着,忽然脸上一红说,胡哥,得加里我管不了多久,我很快就要嫁人了。
       盛兰花从来不跟老胡叫哥,这并不是她不想叫,而是她的亲哥不让;此时叫了胡哥,就有告别的意思了。老胡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定定地看着盛兰花,连气都喘不匀了。过了一会儿,才咧嘴干笑了一下,忍着心痛故作从容地说,女大当嫁,这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舍不下得加里,我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吧。
       盛兰花流泪了,她说,胡哥,县城里哪有青草?还是把它留给你做个伴吧。
       老胡说,只要你嫁得好,我高兴。
       盛兰花说,是姜县长的三弟,离了婚的,孩子都上中学了。
       老胡糊涂了,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对呀,姜县长老哥一个,哪来的三弟?
       盛兰花说,我都见过了,是豆制品厂管事的。
       老胡眯起眼睛看太阳,脸上抽动几下,看似要打喷嚏,却演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凄笑。他说,也好,跟姜县长攀了亲,你哥兴许还能升上去。
       老盛披着衣服走了出来,嘴上还衔着一支纸烟,那烟袅袅地向上升腾,熏得他闭上了一只眼睛。忽而用舌头一舔,那烟又转移到了嘴的另一边,睁着闭着的眼睛又红绿灯一般瞬间变换了。这样看着就很蛮霸很镇人,有点儿加勒比海盗的意味。
       老盛用一只眼睛瞟着老胡说,醒酒啦?
       老胡说,还没醒,还醉着哩。
       老盛说,那你就醉你的吧,等你醒酒,我再跟你说话。
       老胡晒足了阳光,就像一节刚刚充饱的电池一样,炯着两眼,能量充沛地走近老盛,走到了可以握手的距离,这让老盛很怵惕。
       老盛站住说,你要干吗?
       老胡说,用酒瓶子抡你,是我的不对,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老盛脸色变暖了。
       老盛说,你不傻不茶,不缺胳膊不少腿,还是高中毕业生,竟然成了贫困户,自己咋就不找找原因?再添了吹牛撒谎的毛病,你可就是物质和精神双重贫困了。
       老胡眯起了眼睛,幽幽地看着老盛,那一刻眼睛里的光芒缭乱而锐利,就像猛兽扑食一样。老胡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老盛,你叫我胡大吹,现在满村子都叫开了,你得给我平反!
       老盛说,你吹没吹?你不是一般的吹牛,
       你吹得太玄了。你要是不吹,用不着平反,就自消自灭了。
       老盛说着要走,老胡却不让,缠住他又说,你说我贫困,这也是对我的最大污辱。最让人抬不起头的,当年是地富反坏右,如今就是贫困户的帽子。我贫困吗?我一点儿都不贫困,我应该是很富裕的,说不上大款,也得是小款了。我听信了你的忽悠,养了这个那个,费了一裤兜子劲儿,结果都让你给诓了,要不然,我的孩子也能拎着瓶子打酱油了。
       老盛说,咋能说是我诓了你?连我也是被人诓了。你有火别跟我发,找上头去,都是上头起的妖蛾子,我这个当村长的,也就是跑腿学舌。
       老胡说,上头是哪儿?是乡里还是县里?是市里还是省里?你给我说清楚!
       老盛说,我要是能说清楚,不用你找我,我就替你找去了。
       老胡越说越来气,最后就咆哮起来,说打酒朝提瓶子的要钱。既然上头连你都找不着,那你就得承担后果责任。狗日的老盛,你还我青春!你赔我一个媳妇!
       老盛看着他,蔑笑说,狗日的胡达飞,青春我咋还你?媳妇我咋赔你?还不是你自己不转轴,老鸹鹐猪……
       老盛没说完,见妹妹戳在一边听着,就紧急刹住,把后面的脏话删掉了。然后抛下老胡,踱着外八字,很威严地走上了村道,头都没回一下。
       事实上姜黎民比老胡忙多了,一摊子工作,还有各种应酬,酒喝得不胜其烦,把老胡暂时忘掉,也是不难理解的事。薄暮时分,他带着浓重的醉意回到家,看见一个人石狮子一般踞在外面,竟然吓了一跳,还以为遇到了劫匪。老胡迎上前去,还想搀扶一下,可姜黎民警惕地看着他说,你谁呀?胖头鱼似的。  老胡说,我是小杨村的胡达飞呀,辛成的同学。你忘了,在大堤上,就咱们俩……
       姜黎民这才想起来,就说,几天没见,你咋胖成了这样子?
       老胡说,腐败了。
       老胡不会说话,这是谁都知道的。哪怕再清廉的官员,听到腐败二字也会感到刺耳,这都是社交场合的基本禁忌。可姜黎民装作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也没在乎,呵呵地朗笑着,和老胡相互依傍着走上楼去,也不管他身上脏不脏,径直就摁到了沙发上。
       姜黎民说,胡老弟,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你肯定是后悔,当时提的要求太少了。
       老胡说,你咋知道?
       姜黎民说,农民兄弟嘛。
       老胡说,难道你就不是农民?我早就听说,你也是农民出身嘛。
       老胡这么说话,让姜黎民很尴尬。其实这也不能全怪老胡,是姜黎民自找的。为了话题的安全,姜黎民便招呼杀西瓜。正巧姜三弟来看老爹,就应声从屋里走出来,是个粗鲁的汉子,我们在街上常常遇到,只是老胡住得太远,信息闭塞见识短浅罢了。姜三弟切西瓜大杀大砍,样子挺狠实,老胡想到了盛兰花,心里就不大自在。
       老胡核实过姜三弟的身份,就郑重了神色说,姜县长,你当时可是跟我说,你就老哥一个。
       姜黎民说,当时情况紧急,说什么不得从略?再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怕有人利用关系。
       姜黎民的回答十分顺遂,完全合理,几乎就是无可挑剔,我们的老胡还能说什么呢?何况姜三弟递过来的西瓜已经把嘴堵住了。由于闹了水灾,县境之内的西瓜全都水了吧唧。这西瓜还是从远道运过来的。我们的老胡又饥又渴,就吃得十分狼狈,还稀里哗啦的,把地毯都弄湿了。可姜黎民并不怪罪,还呵呵地笑着劝进,说吃啊吃啊,多吃一点儿,听说西瓜这东西也是壮阳的。不说还好,一说老胡就不吃了。老胡说,还是你自己留着壮吧,我有杵子没臼子,壮大发了,自己遭罪不说,还容易惹乱子。姜黎民爆发出一阵大笑,笑来笑去,竟然把眼泪笑出来了。
       姜黎民的老爹闻声从屋里踱了出来,精神矍铄,慈眉善目的,一问才六十八岁。老胡就咝地吸进一口凉气,好像被人诈骗了。他说姜县长,你当时可是说,你老爹八十六岁了,咋又颠倒过来,变成六十八岁了?
       姜黎民说,是你听拧了吧。我爹的岁数我咋能不知道?
       老胡说,那怎么可能呢,就你和我,真正的零距离,我耳朵又不背,听得一清二楚的。
       姜黎民说,六十八和八十六,又差着什么呢?
       老胡说,咋能不差呢?那可是差着十八岁,都差着一辈人了。
       姜黎民笑得肉颤,说你咋这么较真?难得糊涂,这可是革命导师说过的。
       老胡说,哪个革命导师能说这种话?说这话的,明明是清代书画家郑板桥嘛,连小孩子都知道。再说,爹的岁数能糊涂吗?那你可是不孝之子了。
       这一下,老胡的拧劲儿就暴露无余了。他就这么较真,他就这么闭着眼睛说话,谁能说得清是可爱还是可恨呢?这番话后来被辛成如实搬到了酒桌上,我们又好气又好笑,都说,老胡该掌嘴了。一把年纪,连做人的常识都不懂,简直就是满嘴胡吣呢。
       姜黎民的脸色青青白白了一阵,就肃了脸子说,胡老弟,咱们可是发过誓的,现在你又回头跟我找后账,作为男人,太不仗义了吧?
       老胡说,我不找后账,我是想让你给证实一下。我也是抗洪有功的。
       姜黎民说,那咋证实?那是没法证实的。
       老胡说,你不用具体证实,你就模棱一下,给我写一幅:“兹证明胡达飞同志抗洪有功”,满天的云彩就都散了。
       这么说着,老胡就起身去铺宣纸。姜黎民有练习书法的习惯,这也是仕途经济应知应会的,案面上就摆放着现成的文房四宝;可他是不能写的,字幅的内容不伦不类不说,这样一写,就露出了事情的端倪,扯着线头一拽,就把机关拆开了。姜黎民感到了棘手,特别害怕老胡得寸进尺,那样他就永无宁日了。就假装如厕,躲在洗手间里给辛成打了电话。
       辛成来得特别赶趟,就像一直在楼下候着一样。他把老胡领进了饭店,叫了好几个硬菜,两个人不胜今昔地唠着,很快就灌进了一整瓶“黑土地”。我们的老胡已经有了八分醉意。就想找个小店住下,辛成却非要拉着他去洗桑拿不可。老胡真就没洗过桑拿,对这套咫尺之遥的摩登事物猜谜一般,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况且在乡下洗浴的机会不多,既然承让,也就没客气,反正辛成有的是钱,花一花也能抑制两极分化。
       老胡置身于缥缈蒸腾的雾气里,就有了半人半仙亦真亦幻的感觉,一时迷离怅惘,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稀里糊涂中,被辛成牵引着,在八卦阵一般的帐幔间左拐右拐,走得一个迤逦。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群小姐,个个美目盼兮,看着鲜嫩可人,贱滴滴地朝他们媚笑。老胡吓坏了,说我还是真童子哩,哪能扯这个。辛成说,扯与不扯,全在自己把握——你去不成泰国,来来泰式按摩,那也是很有滋味的。老胡从来没接触过女人,也从来没被女人所接触过,就傻在那里,一时骨酥身软,口不能言,好像中了蒙汗药一般。
       接下来的事就不可逆转了。老胡稀里糊涂,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进小单间的。小姐的包装都很简约,变戏法一般,很快就脱得精光。我们的老胡看着那一片陌生的旖旎,立刻哆嗦
       起来。当活色生香的小姐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暄腾腾的乳房上说,你摸过吗?老胡差一点儿就要哭了。老胡的回答是,我没摸过人奶子,我只摸过羊奶子,肉肉头头的,我差不多每天都摸。小姐说,可怜哪可怜。老胡胆子大起来,把手放到下面那丛葳蕤上说,日一回多少钱?小姐笑了,做嗔说,你咋这么俗气?就不会换个文明一点的词?老胡说,本来就不是啥文明事,干吗还要用文明词。小姐说,那你就尽管日吧,钱你同学已经付过了。老胡说,他可是国家干部啊,也敢?小姐说,有啥不敢的,这个那个,不都是人嘛。老胡说,既然这样,他日我也日,你劈开吧。
       我们的老胡激情澎湃,怀着隆重的仪式感,急切地脱着衣服。哪知道刚刚退下一只裤腿,门就被撞开了。进来的是警察,捉的又是现行,老胡就没办法了。这一回他被铐在了派出所的窗把手上,窗子很高,他不得不踮起脚来站着。起初他还嘴硬,可毕竟缺少跳芭蕾的基本功,抻得骨头脱节,只得告饶了。老胡说关我一辈子都行,可五千块钱让我上哪儿弄去?你们给姜县长打电话,让他给我说句话吧。
       一个电话,事情就不了了之,老胡自然很感谢姜县长,又不好意思面见他,就写了一封类似于感谢信的东西,投进了邮局的信筒里。老胡的字很道劲,文章也很漂亮。他没说自己嫖娼,只是说他看了女人的裸体,而且被小姐非礼了。他特别强调说,这里面有个主动和被动的问题,也有个既遂和未遂问题,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事后这封信和讯问笔录都到了辛成手里,而且被当众念过,我们都乐得够呛。辛成还回溯了历史,说起当年在学校看电影。影片上的革命战士刀枪不入,面对如花美眷不但毫不为动,还愤怒地叱咤和推搡。别人都没吭声,老胡就觉得太不真实了;就算真实,也实在是冒傻气。老胡的意思是说,既然临刑之前都可以肥吃肥喝一顿,那么尝尝女人的滋味也并不影响坚贞。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叛徒理论,由此看来,老胡错误的产生绝非一朝一夕,是久有渊源的。辛成还主张,尽快给老胡介绍一个娘们,寡妇或离异者均可,只要是蹲着撒尿的都行,省得老胡大头跟着小头吃亏。这一点也得到了我们的普遍赞同。
       老胡觉出了事情的蹊跷,就找到辛成的家里来。辛成的老婆不在家,说话也挺方便。老胡还没开口,辛成就以攻为守,埋怨他说,你口口声声童男子,一副守身如玉的样子,也没说要干那种事啊,哪曾想让你按摩按摩,你却动了那种念头。
       老胡说,你说的是自己把握,到了那种时候,谁还能把握住?何况你是事先交了钱的。 辛成说,小姐的话你也信?小姐的嘴和×,都是没有膛线的。
       老胡纠正说,是地方官员的嘴,三陪小姐的……
       辛成说,反正她们的话你根本不能信。
       老胡说,你干没干?冲天说话。
       辛成说,我堂堂国家干部,哪能干那个?冲啥说话我也没干。  老胡说,姜县长跟你说了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睛!
       辛成用斜视的眼睛看着他,焦点却落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老胡根本捕捉不到什么,心里若明若暗的,喝了一杯茶,就起身告辞了。辛成起身送客,老胡心绪难平,就话里有话地说,谢谢老同学,更谢谢姜县长。反正一样的丢人,抓嫖娼还不如治强奸呢,嫖娼放出来,还得自己找饭辙;要是强奸,那就一步到位,关在里面的,百分之百就业,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还不用自己起伙,自己省心,别人也放心了。
       四
       老胡在县里嫖娼被抓的消息,很快就在小杨村传遍了。人们见了他全都忍俊不禁,妇女们更是嘀嘀咕咕,还平添了许多枝叶,说老胡以抗洪功臣自居,吃馆子不给钱,逛小姐也不给钱,都赶上沙家浜里的刁德一了。
       老胡很沮丧,所谓拉干屎,撒黄尿,眼起眵,嘴起泡,系列农民焦虑综合症,在他身上得以全面的体现。老胡不大敢出门,走路也拣僻静的小路,见了人不抬头,嗖地就过去了。老胡特别怕孩子,他们放假没事,满处闲转,见了他就喊胡大吹,喊大流氓。喊急了老胡就返身追赶,一边气咻咻地骂道,谁家的孩子小兔崽子没教养?我要是不被上头诓了,你们的妈还能嫁给你爸?巴不得给我铺炕呢,你们就都是我的儿子了!
       南公安把老胡叫到乡上,进行了诫勉谈话,内容也是很人道的。
       南公安说,你三十多岁还在苦熬干修,想尝尝女人的滋味,在青纱帐里日日野×,也是可以理解的,干吗非要跑到县城去丢人?让你一条鱼,腥了满锅汤,治安指标受影响不说,你都成臭狗屎了。
       老胡说,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事情是很有玄机的。
       南公安说,玩意儿长在自己身上,你还狡辩啥?再有下一次,我就是想高举轻打,恐怕也不行了。
       老胡说,人家把老二都磨秃了,鸟事没有;我刚脱裤子,警察就到了,你说是不是怪啦?
       南公安说,那你说说是咋回事?
       老胡说,不能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南公安说,你他妈的中大邪啦?总是藏一半露一半的,来这套哑巴禅!
       老胡就不出声了,默默地看着脚前的地面,那有一块被树枝筛碎的光影,和风拂动,那些奇异的斑驳明暗变幻着,万花筒一般。
       盛兰花把得加里送过来,脸上红一红,没说话就要走。老胡却拦着不让,非让她把话听完不可。
       老胡说,兰花,我对不起你。
       盛兰花说,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石可碜事跟我有啥关系。
       老胡说,我并不想干那种事,我是被同学灌多了,一想你马上就要嫁人了,我就……
       盛兰花说,再扯上我,我可急啦!
       老胡说,说来也怪,在我的朦胧醉眼里,那小姐咋看咋像你,我就……
       盛兰花怔了一下,随之大哭起来。她说,该死的胡达飞,你咋能拿小姐比我?你真是个臭流氓,咋不判你十年八年的,让你死在里面才好呢!
       老胡知道惹了大祸,扑通就跪下来,指天誓日说,兰花,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尽管我知道不能娶你,可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
       这么说着,老胡就流出泪来。一个男人跪着流泪,效果很是令人刺痛。盛兰花捂着脸,哭着从他身边跑过去,说你跪给谁呢,你不怕丢人,我还怕折寿呢。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花花肠子,你肯定又被别人给涮了!
       我们的老胡就躺在炕上,蒙着脸,人像死倒一样,好久都不动一动。没有人前来探望,也没有人陪他说话,只有得加里不时从窗外探进头来朝他咩叫。班级的毕业合影挂在低矮的土墙上,我们四十多双眼睛透过脏兮兮的苍蝇屎,看着这个落寞而倒运的人。日光眼见得斜下去了,照热了他的一双赤脚。村里的大喇叭猛地响起来,呼喊的竟是胡达飞的名字,老胡这才诈尸一般跳起来。
       老胡来到了村部,老盛和南公安都在,小鸡炖蘑菇的香味飘荡在鸽笼似的小屋子里,这对饥肠辘辘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见了老胡,老盛打招呼说,吃了没?没吃就坐下吃点嘛。
       老胡咽着唾沫说,吃是没吃,可我不能吃
       公家的东西,我又不是领导。
       南公安笑了,说胡达飞啊,你狗日的溜光水滑,文化也够用,咋就老是那个一根筋?领导不联系群众是毛病,你不联系领导更是毛病。
       老胡说,群众咋联系领导?舌头再长,也舔不到眼睛。
       南公安说,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还是同桌,你看人家辛成,如今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可你呢,还在为温饱挣扎呢!
       老胡说,时不利兮骓不逝,我有啥办法?
       南公安说,你总整文言文,难为谁呢?都知道你学习好,可换不成币子,满肚子东西,都是稀屎。
       老盛拦住两个,告诉老胡说,姜县长刚来了电话,给他安排了工作,单位就是豆制品厂,是多年的盈利单位,工资也挺可以。
       老胡一听就急了,说是不是我给村里丢人了,你们往外撵我,要开除我的村籍?再说,把我放到盛兰花丈夫的手下,那等于骂我呢!
       老盛说,你自己掂量掂量,小杨村你还能不能待了。我估摸姜县长不是看你的面子,而是看辛成的面子。
       老胡说,我这么走,丢不起人。
       老盛说,人已经丢了,就坡下驴也好,何况是去端铁饭碗,吃国库粮,我们都为你高兴哩!
       老胡怔了一会儿,便说,也好,一走了之,省得城隍土地的气都得受。
       老盛说,要走的人了,随便你说,没人跟你计较。毕竟都是喝一口井的水长大的,还有啥要求,你一股脑儿都提出来吧。
       我们的老胡早有准备,看看机会到了,便从兜里摸出两页纸,竟然是一张养殖损失清单:
       余致力于养殖七八年,至今尚未成功,天灾人祸,难以说清。现将各个门类损失獭祭如下,诚望各级领导明鉴。
       养柞蚕,损失八万八千元。起初只是防范灰喜鹊,哪知县乡干部听说油炸蚕虫子好吃,纷纷前来解馋,村长老盛得罪不起,打发人连偷带买,把几百万条从南方引进的蚕宝宝大部分吃光了,剩下的已经不成规模,扔在柞树林里自生自灭,连一寸蚕丝也没见到。
       养肉鹅,损失一万七千元。鹅苗贵得离谱,六元五角一只,据说是少年马季放牧过、尼尔斯骑着旅行过的那种瑞典和匈牙利的杂种鹅,全由村长老盛向下硬性摊派,其实是县里某领导的亲戚搞的,村里也得罪不起。说好的秋后三十元一只收购,结果根本就没兑现,后来靠蹲市场,靠同学辛成帮忙,以低价卖出去三十多只,剩下的只好送给亲朋好友,吃了整整一冬,直吃得打嗝放屁都是鹅腥味儿。
       养蝎子,损失三万三千元。事先明明说好的统一到村收购,结果又不算数了,找不到正经买主,全部砸在手里。开始还怕它不繁殖,后来又怕它繁殖得太厉害。结果闹得不可收拾,蝎子们胜利大逃亡,蜇伤无辜村民多起,赔进医疗费上千元。实在没办法,弄来一大群小鸡,一次性将其歼灭掉,为了斩草除根,还撒了一次绝后药。
       养貉子,损失十一万元。主要原因是,县乡技术指导全面缺位,防疫没能及时跟进,结果得了犬瘟热,所养貉子无一幸免,还搭进了一条看家狗……
       综上合计,如能不赔,本人至少已有二十多万积累;如能获利,我辈已是百万身价……
       老盛看看清单又看看他,呵呵地怪笑着,脸色也随之变幻,最后稳定在一种姜黄上。  老盛说,你啥意思?  老胡说,就是想让你证明,实际上我不贫困,之所以闹到屌蛋精光,是上头瞎忽悠瞎指挥,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并不都是我个人的原因。
       老盛说,证明了又咋样?谁又不能赔你。难道你还想拿着它到处招摇撞骗?
       老胡说,我就是想对老师同学有个交代。
       老盛说,神经病!
       老胡说,就算我是神经病,可毕竟还有神经;你们活来活去,连神经都没有了,根本觉不出痛痒来。
       老盛和老胡的口水战已经持续多年,每一次基本都是平手,对此早已厌倦。再说,小灶上的老头已经把酒菜端了上来,酒肉的香味四处窜动,竟是十分的撩人。老盛便简而化之,掣出一支秃笔,把“村长老盛”改成了“村委会”,这样模糊处理一下,看着就不刺激不具体了。又在下边落款处写了:情况基本属实,特此证明。然后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的老胡透过一片迷雾,隐约看到了深层的东西,就又找姜黎民来了。这一次他堵窝掏鸟,直接找到了饭店。因为姜黎民要到省里开会,县里有关的要员都来饯行,辛成也在场。当时姜黎民正端着杯巡酒,和一桌人砰砰地碰着,刚把那杯送到嘴边,看到老胡,就定在那里,大张着的嘴巴如同一条幽深的隧道,一丝绿莹莹的菜叶还塞在牙缝中间。
       老胡笑吟吟地拱手说,听说姜县长要开抗洪庆功会去?祝贺呀祝贺!
       这话正听反听都行,姜黎民就不自在了,眉头蹙起一个疙瘩。辛成看得明白,就挺身救驾了。他亲密无间地骂着脏话,扯住老胡的一只胳膊,奋力往外拉他。老胡不干了,和他撕撕巴巴的,骂他是丧家的老姜家的乏走狗,还口口声声让姜黎民给摘帽。
       姜黎民愣住了,说摘什么帽?地富反坏右,那都是历史了,何况你混到了今天,也还是个贫农嘛。  老胡说,我就是要摘掉贫农的帽子。农民不分正副,却分三六九等。正因为我是贫农,娶不起媳妇,心爱的女人,却要给你弟弟做填房了。事有事在,一笔一笔,我记得都很清楚,还有村长作证,我给大家念念,助助酒兴吧。
       老胡也不管别人听不听,掏出那份清单就念。在学校里,老胡的朗读一直不错,排演节目,还干过领诵,何况又是自文自诵,就运足了丹田之气,读出朗朗上口抑扬顿挫的韵味来。老胡这么做,绝对有广告效应,桌上的人一拨接一拨地笑着,笑过之后,又欷歔再三,都把眼睛睃着姜黎民,看他如何应对。
       姜黎民把手里的酒杯干掉,走过来扳住老胡的肩膀,扳了一个很大的钝角,动作粗鲁生硬,有些近于胁迫了。他把老胡搡进一架屏风后面,这就摆脱了众人的监视监听,然后压低了声音,喷着海鲜和五粮液的混合气味说,一次又一次,你到底啥意思?
       老胡说,没啥意思,就是心里窝着一口气。本来想让你帮我平反正名,不但没有,还抓了我一个嫖娼。无论是作为县长还是大哥,这么做太不仁义。
       姜黎民说,这不纯粹就是东郭先生和狼吗?早知道这样,我何必还要救你?你出事我也替你说话了,工作我也给你安排了,你还要咋样?你要是再蹬鼻子上脸,那就是敲诈!
       老胡觑定了姜黎民说,你是说,我敲诈你?我拿啥敲诈你?你说出来嘛,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姜黎民说,我说话算数,不会说出半句的。
       老胡说,我也说话算数,到了今天,我吃了那么多委屈,露过一个字吗?我找你的事,哪一件不是很正当的?
       姜黎民笑了,笑得有点险恶。他说,想抓我的把柄,没那么容易吧。你可以嚷出去,咋说都行,反正就咱们两个,我概不承认,看看公检法信你的还是信我的。到时候遭罪的是你,判个十年八年再放出来,你同学都快当爷爷奶奶了。
       老胡说,姜县长,你千万别误会,我可是一
       直都很敬佩你,那件事也是在你的感召下才干的。
       姜黎民缓和了语气说,胡老弟,你这个岁数,应该明白好歹。明天让辛成送你上班,你摇身一变,成了工人阶级,这有多好,不但旱涝保收,还能领导一切呢!
       老胡静默了片刻,就无奈地一笑说,那好吧。我听你的,反正小杨村我也回不去了。我只是希望,刚才念的清单别当笑话听,起码别让其他农民兄弟再上这样的窟窿桥了。
       五
       老胡能到县里上班,这意味着终于实现了全班一片红,我们都很振奋,七八个知近的同学,喜气洋洋,簇拥着他到厂里报到,就像欢送新科状元似的。豆制品厂不大,百八十人,技术含量不是很高,设备也很普通,生产大豆制品,诸如腐竹、素鸡、豆皮、豆粉之类,竟能行销全国,效益还挺可观的,像老胡这样新上岗的工人,月薪也能达到千元以上。当着厂长的姜三弟说,要不是我哥发话,厂里哪能接受一个农民?接受下岗工人和残疾人员,还能免税减税呢。按说老胡应该说几句感谢的话才对,他不,他说,我这不是高就,我这是被流放了,精神上的折磨有谁能知道?当时有几个同学都想揍他了,说胡达飞,你说的都是啥屁话?再这么疯疯傻傻地发癔症,走一处臭一处,没人管你,让你沿街乞讨算了。
       老胡的工作是骑着三轮车到火车站发货,道路平坦,又有柳荫遮挡,一路走一路观光,活儿也是挺逍遥的。可我们的老胡发现了厂子的制胜秘诀,那就是往原料里添加吊白块和落日黄,而包装盒上却赫然印着“绿色食品”,这就让他很痛苦了。有好几次,他站到姜三弟跟前,想把这事儿说破,又想起同学们的话,只好嗫嚅了声音,躲到远处去看蚂蚁上树。后来我们才知道,从那天开始,老胡就在货件的外面偷偷用粗碳素笔标注,内含吊白块和落日黄。而且他把“绿色食品”四个大字画掉了。
       有一天,老胡在马路上遇到了盛兰花,她是来相对象的,也顺便来看他。他们唠了一些很悠远的闲话,显然在成心回避什么。
       盛兰花说,你咋不问问得加里,你把它给忘了?
       老胡说,我得把跟你有关系的事全都忘掉。
       盛兰花说,可是,有些事是忘不掉的,你说呢?
       老胡说,你要嫁的那个男人管着我呢,我还没看出好坏来。以后嫁到城里,离你哥远了,我就是你哥。
       盛兰花哭出声来。她说,胡哥,你的事儿。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点。
       老胡一笑说,你明白个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接下来的事就更出格了。老胡非要让盛兰花坐到三轮车上,他送她上饭店。盛兰花就坐上去了。老胡不疾不徐地蹬着,一种伤感的气息在两个人中间弥漫。行走的风吹动着盛兰花的衣衫和头发,无论谁看来,那一刻都凄美极了。我们的老胡好半天都没说话,突然仰天嘶吼:我愿做一只小羊,守在你身旁,让那细细的皮鞭轻轻不断打在我身上……这么一唱,盛兰花哭了,老胡也哭了,不是一般的哭,而是放声大哭,差点儿就要抱头痛哭了,惹得路人纷纷为之驻足。
       辛成也正巧到饭店去陪客,见了就很是嗔怪,说老胡,你整的是啥事?生离死别的,还让不让盛兰花嫁人了?老胡哽咽着不吭声。辛成说,为了安定团结的大局,我得麻溜给你掂对一个,孬了好了,你就别挑拣了。老胡用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认可地点了头。
       辛成陪着两个人吃了一顿午饭,婚事就基本定下来了。虽说姜三弟四十搭边,离异之后,老大很忙,老二也没闲着,可想嫁给他的女人还是争先恐后,能排出二里地去。他选中盛兰花的原因,是她的清纯和美貌,而且是嘎嘎新没拆封的。如今男女的事比较乱糟,人们常说,在城里找处女比找处长还难呢。  辛成大功告成,打着惬意的酒嗝先自走了。姜三弟性急,看饭店单间里有长沙发,就想把盛兰花扳倒,可扳了几次都没成功,就很是恼火。说你别以为自己是公主,你哥不就是个小村长吗,在县城里啥都不是。一个土包子,拿捏什么?现在哪个不是先尝后买!说着就动了硬的,把盛兰花的扣子都扯掉了。盛兰花大喊救命,可饭店的人哪敢得罪姜县长的弟弟,何况又是谈对象的。就踌躇着徘徊着,谁也不往前凑。实际上老胡一直等在外面,连饭都没吃,就像个忠实的老奴。他还想用三轮车送盛兰花上车站呢,听到了呼救,就冲进来,不容分说,一个大锅贴就扇了过去,还大骂他耍流氓。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老胡当即就被炒了。姜三弟怒气冲冲的,给介绍人辛成打电话问责。辛成笑得撑不住,斜视的眼睛眨了几下,就说,难道胡达飞不对吗?胡达飞是对的。他没送你进局子,那是看你哥的面子!
       于是我们的老胡就跟着盛兰花回到了小杨村,又利用得加里的媒介交往起来。这不仅让老盛大为惊讶,也极感意外,觉得事情很麻烦了。他不能理解,这么个人人喊打走一处败一处的人物,怎么能把自己的妹妹糊弄住。也突然明白,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旬至理名言就要在他家里真实地演绎了。
       老盛很惶恐,就跟南公安透话,能不能尾随妹妹,抓老胡一个流氓现行,进而把他彻底赶出这块地盘去。南公安都要笑抽了,他说老盛亏你想得出。别说他们没啥,就是有啥,那也是自由恋爱,谁抓扎谁满手刺。再说,那可是你亲妹妹呀,你这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呢!
       老盛就愁苦下来。何以解忧,只有喝酒,就和南公安做成了一对固定的酒友,把村里的小鸡都殃及了。当然,南公安并没白喝,他正在调查一桩炸药、雷管丢失案,是被窃还是被洪水冲走的,二者皆有可能。这天他像个蹩脚侦探似的来回踱步,把此前的诸多疑点连缀起来,冥顽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就仿佛看到了事件的轮廓。南公安是没破过大案要案的,连捉贼的业绩都极为有数,于是就太平着也平庸着,老大不小了,还在乡下当着警察毛毛,多年不得提拔。此时老天成全,立马就亢奋起来,一拍脑壳说,这一回好了,这一回我逮住了他的七寸,该着我时来运转,也该着你长治久安!  南公安随便找个借口,把老胡骗到乡上,就铐在了派出所里。  南公安说,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你就痛快招了吧,省得我上手段。
       我们的老胡做出了很无辜的样子说,让我招啥?你提个醒嘛。
       南公安说,你总说抗洪有功,功在哪里?
       老胡说,不能说。别说上手段,就是来渣滓洞白公馆那一套,我也不能说,你就别费劲了。
       南公安没办法了,说了声兄弟对不起,法不容情啊。就架上一千瓦的大灯泡烤他,黑天白天不让他睡觉,还不给水喝。老胡也是血肉之躯,真就受不住,开始招供了。他说他的功劳,就是在暗地里烧香拜佛来着,祈祷洪水早点儿退下去,果然就灵验了。南公安说,你糊弄鬼呢。这明明就是谎话嘛,而且是天大的谎话。老胡被弄得魂魄游离,就开始胡说八道了,说偷过南公安的婆子,还说省里最大一起运钞车被劫案是他亲手干的,就是不提大堤一个字。
       老胡被圈起来的第二天,盛兰花来了。她扑到老胡身上就哭,说什么也不走,还让南公
       安把她和老胡锁起来。
       南公安说,妹子啊,你年轻,千万可别鬼迷心窍。胡达飞除了能转文,还有啥可爱的?再说,这回属于重大刑事犯罪,轻判不了,就是不判,他都穷尿血了,哪能依靠?
       盛兰花说,判多少年我也等,他那么做是值的。
       南公安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狐疑地看着她说,他做了什么,你咋知道的?
       盛兰花说,这你别管,反正我知道。你总不能跟我来逼供吧?
       面对零口供,南公安没办法了,就想绕道走,返到小杨村来调查取证。此时的小杨村笼罩在一种神秘的喧嚣里,人们嘁嘁喳喳,就像在酝酿着一场集体阴谋。村长老盛完全不在状态,额头挤出了紫色的菱形,嗓子也沙哑了。他拿出一整张大白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红色,黑的是签名,红的是手印,竟是全村人联名打的证言,证实当晚胡达飞就在群众之中,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在犯罪现场,跟他过去掌握的情况完全两拧。南公安顿时木在那里,仿佛看不懂了。
       南公安说,老盛,作伪证也是犯罪的,你知道吗?何况又是集体作伪证。
       老盛说,你不立案还好,一立案,老百姓忽然明白了。
       南公安说,明白什么了?
       老盛说,明白了胡达飞不是胡大吹,他的确是抗洪有功的,差不多就是这一带的大救星了。
       南公安沉默好半天,才叹着气说,老百姓这么看也没错,可爆炸、决堤、破坏公共设施,这也明明就是犯罪呀,三项加到一起,够他喝一壶的!
       老盛忽然峻了脸子说,南公安,民心民意你都清楚。你要是再对我妹夫刑讯逼供,我可饶不了你。
       南公安愣住了。他看得出来,村部里清膛冷灶的,再没有小鸡可吃,酒也喝不着了,就感到十分委屈,说老盛同志,我可没动胡达飞一个指头。从正面说我是严格执法,从侧面说我是热情服务。没有你对胡达飞的刻骨仇恨,我哪能扯这个,弄不好,这一片几万人口都被我得罪了。你这人,从南极一下子跑到了北极,调理老朋友,太不仗义了!
       案情传到了县局,感到非同小可,就把老胡解到县城来了。我们一帮同学得知了消息,就惶惶然跟在辛成后面,一起去探听虚实。局长对辛成也是恭敬有加的,特地多加了一把好茶,还面带微笑,向我们每个人散烟,就像接待贵宾似的。局长说,你们来晚了一步,胡达飞已经不在这了。我们全都心头一紧,以为他被转送到了市局。局长摇头苦笑说,胡达飞住进了宾馆包间。妈的,一眨眼工夫,风向全都变了。
       后来我们知道,情况是这样的,抗洪报告团巡回做报告,最后来到了省城。姜黎民的稿子写得很老到,多有感人之处,不断被热烈的掌声打断。讲到了大堤决口,就有些语焉不详,逻辑上露了破绽,有了老天照应的意思。当时一位省里主要领导也在场,就插话说,我们当干部的,思维方式为什么就不能转变一下?在人民生命财产面临危亡之际,那么一道明显妨碍泄洪的旧堤坝,就没人敢碰一碰?我们口口声声唯物,其实一直是唯上。可谁是上呢?人民群众的利益才是至高无上的。如果谁能挺身而出把它炸掉,那就是功臣了。在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里,姜黎民聪明的大脑急遽地运转起来,就接上说,我们本来不想披露事实真相,甘做无名英雄,可省领导高屋建瓴,为我们的行为撑腰做主,现在我终于可以坦率地承认,那道大堤就是受我的指使,一位普通农民炸开的。因为这样,我们在特大洪水面前,才取得了不伤一人一畜的完胜。这简直就是石破天惊,姜黎民立刻成了新闻焦点,只待查证核实之后,马上就爆响了。
       于是省里的大会一散,我们的老胡就被请到了宾馆,省、市、县有关人等和各路记者纷至沓来,只等他尊口一开,就要大炒特炒。宾馆特地开了一间会议室,让老胡坐在主座上,面前摆满了鲜花,馥郁的香气甚至饱和到了呛人的程度。老胡坐在那儿,蔫头耷拉脑的,完全是一副神志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还没缓过劲儿来。人们急切而又耐心地启发诱导着,甚至把他的锦绣前程都铺展开了,可他就是不上路,回答说,能有这样的事?我咋不知道?难道是我梦游了?我可没有那个境界,更没那种胆量,是不是姜县长记错了。我就是出去找我的奶羊,我的奶羊叫得加里。看看到了吃饭的时间,老胡便站起身来,轻轻说了一句京白。此中人语云:不足与外人道也!当时我们一些同学就在宾馆外面候着,听到里面传出的消息,一个个傻眉愣眼的,直说这个老胡,咋就这么惂?简直就是不可救药了。
       这样一来,姜黎民就难受了,等于放炮炸膛,很可能就要自食其果。就驱车到小杨村来找老胡。可老胡闭门不见,门从里面闩着,外面还有南公安值守。
       南公安满脸愧疚,伸出手臂拦挡说,姜县长,对不起了,我错待了胡达飞,现在是自贬为犬马,给他站岗呢。他太累了,要大睡三个月。我这也是受老百姓之托,执行公务呢!
       姜黎民在淅沥的阳光下站了好久,屋里始终没有动静。刚刚转身要走,盛兰花牵着得加里走进了院子。
       姜黎民就说,妹子,云开日出,一切都过去了,你让胡老弟实话实说吧。
       盛兰花说,当初你们俩可是发过誓的,说过的话就得算数。这么短的时间里,胡达飞三进宫(公安局),遭了那么多的罪,至今牙缝没开;可你呢,有了诱惑就背叛了誓约,你太不是男人了。
       姜黎民说,妹子,你得理解我。
       盛兰花说,可你理解胡达飞吗?
       姜黎民沉默片刻,又说,跟胡老弟比比,我很惭愧。不过你跟他说,抓嫖的事别怨我。我就是想封住他的嘴,可辛成竟然做了那样的扣子,这就太过分了。
       姜黎民讪讪地走了,从得加里身边路过,还摸了摸它的犄角。
       直到最后,我们的老胡也没吐露与那件事有关的一个字。
       责任编辑 晓 枫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