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庭院里的古槐
作者:程树榛
《十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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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老村的大家庭里。小时候,我们家的庭院很大,庭院正中,生长一株古槐树。论其树龄,几乎无人知晓。听说连我爷爷的爷爷在世时,也不知古槐栽植于何年何月;传到我们这一辈,当然就更无从查考了,故人们都称之为“老槐”。虽是古木,但据一位年届九十高龄的本家爷爷说:这棵老树还有点灵性哩!在大清宣统初年,我们家乡闹饥荒,连年颗粒无收,以致饥馑交集,哀鸿遍野。有一天夜晚,突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就在一声炸雷响后,老槐的树干被削去一大半,随后,枝叶便衰萎下去,家人都以为它将枯竭而死,欲将其连根砍伐掉。未曾想,过不多久,革命军武昌起义,建立了民国,老槐又突然萌发了新的枝芽,比以前反倒更加繁茂了,蓬蓬勃勃,葱葱茏茏,到我出生时,已成参天大树了。
这是我童年时代少见的一棵大树。躯干高耸,直指蓝天,我仰起脑袋都难以看到它的枝梢。每到春天,枝杈上便长出嫩黄的芽苞,未几,就绿荫如盖,一嘟嘟一串串槐花,从枝叶丛中坠了下来,飘出沁人的香味;一阵春雨过后,黄花遍地。我时常光着小脚丫踏在上边,湿茸茸地,极为惬意,脚指头冻得红红的,但也不愿回到屋里来,直到母亲硬把我从雨地里拽走,而我还伸脚蹬腿不情愿呢!
使我感到最愉快的还是在夏天。那时赤日炎炎,照在地面上,令人觉得如同蹲在火笼里一般。可是,当来到老槐树下,便似换了一个天地。浓浓的绿荫,遮挡了炎阳的暴晒,徐徐的凉风,驱走了炙人的热浪;于是,白天这里便成为孩子们快乐的场所。我们在树荫下捉迷藏、做游戏,或者复习功课,描红写仿,嬉闹玩耍,其乐融融。高兴时,我还会攀着垂下的枝条,随风摇曳,像打秋千似的悠游自在。偶尔有个别淘气的小哥哥,爬到树顶上的绿叶丛中,把搭在那里的鹊巢中的鸟卵取下来,那兴味就更浓了。不过,这种行为往往遭到老祖母的斥责:“不许造孽,伤害一条性命,快送回去!”平日我们是不怕祖母的“威严”的,可是这时,却乖乖地听从老人家的吩咐,齐声督促他快点把鸟蛋送回原处,慑于大家的“众怒”,这位小哥哥也不敢违拗,驯顺地照办。
晚上,这槐荫下却是成年人的世界。大家围坐在老祖母的身旁,倾听老人家讲述她心里蕴藏的无穷无尽的故事。从盘古开天辟地,讲到三皇五帝的治山治水;从“三国”时的桃园结义,讲到前清的乾隆下江南……成篇成套,永不重复。风吹树叶沙沙声,和着祖母沙哑但又清朗的话语声,声声入耳,大家都听得心旷神怡,乐不思眠。
说来也奇怪,不管室外温度多高,老槐树底下,总是凉风徐徐,吹在身上,使人感到凉丝丝、湿漉漉的。因此,这个天然的避暑“胜地”,成为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宝贵场所,其幸福的情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可惜好景不长。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了祖国的锦绣河山,不久,又把魔掌伸到了我的家乡;当时,家乡已经成为新四军所建立的抗日民主根据地的“边区”,我们那个百年老村地处要津,人民子弟兵凭着熟悉的地形和老百姓的掩护,经常在这里把下乡扫荡的日本鬼子打得焦头烂额,屁滚尿流。因此就被小鬼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时刻欲“拔”之。于是,我们村便成为其野蛮的“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的直接受害者,我们家和这棵老槐也就难逃劫难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难忘的日子。早晨,我们全家刚刚吃完早饭,我背起书包准备去上学。尚未跨出门槛,突然听到外边传来急骤的锣声——这是我们村的村长经常用它来进行通知和传达上级命令的信号;紧接着便听到,他大声的吼叫:“鬼子下来扫荡了,大家快点转移!”
对此,人们也早有思想准备。因为在此之前,上级已经告诫乡亲们:鬼子在前方吃了败仗,将会对“边区”进行报复。因此,到处已经挖好了“路沟”和地道,并且进行了多次逃难的演习,今天一听到这个信儿,我们家和其他村民一道,立刻行动,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路线,驮男抱女,扶老携幼,或进入路沟,或钻进地道。老祖母本来是坚决不肯离家的,说什么:“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怕什么?听天由命吧!”但是拗不过家人的再三“劝驾”,最后还是勉强随从大家一同“转移”。不过,在临行前却向老槐树双手合十作起揖来,同时喃喃祷告说:“老槐树,请你好好照看我的家,别让鬼子糟害了!”我听了直想笑,但在那种场合却又笑不出来,只是望着那浓荫蔽日、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充满了依恋之情。
我们全家顺着“路沟”逃离到离村子不太远的一片芦苇荡中,惴惴不安地眼睛紧盯着村子里的动静,我似乎还看到了家里那棵老槐树的树梢儿在随风飘动。忽然,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起来了,随之便见火光冲天而起。长长的火苗,在腾腾浓烟中直往上蹿。有一处蹿得最高,烧得最红、最旺,耳边似乎还听到哔剥作响……
直到次日清晨枪声停息好久了,我们才慢慢沿原路返回村里去。到家门一看,那一番破败景象真是惨不忍睹:房屋东倒西塌,一片断垣残壁;室内的所有衣物,全部变成灰烬;盆盆罐罐被砸得稀巴烂;参天的老槐树,颓然倒地,原是又高又大的树干,变成半截光秃秃的少皮没毛的木桩子……看到这样的情景,全家人一下子都傻眼了,老祖母扑通一声栽倒在老槐树旁,老人家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经过这一番劫难,我们家从此一蹶不振,家业凋零,穷困潦倒,一家人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老槐树更是失去往日的光彩,剩下的那半截树桩,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在半荒瘠的庭院中,听任风吹雨打,经受露冷霜寒,无精打采地好多年,既不发芽,也不生枝,更无人理睬,只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仰天长叹”。
谁知几年之后,又出现了奇迹。就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的那年春天,老槐的树干上竟然萌发了新芽。一开头,小芽苞一个一个向外冒,后来竟是齐刷刷地往外蹿了。嫩黄的小芽,逐渐变成金色的枝条,长出墨绿的叶子,由疏枝花影,变得满树繁花;到了夏天,又枝叶茂密,绿荫如盖了。不过,它没有原来那么高大、那么威严,那么直插云霄;虽有小鸟啁啾枝头,但却未见其垒窝筑巢。但是,老槐毕竟复苏了生命,又为我们家带来绿荫和凉风,大家又有纳凉和休憩的场所了。
斗转星移,又过了若干年。经过了人民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土地改革、互助合作化运动,广大农村出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日子好过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农民们又翻新改旧建筑新房来了。在原有的废墟上,我们家也准备砌墙盖屋。按照实际的住宅情况,应该把老槐连根挖掉,重立地基的。可是,这棵陈年古木,竟老树新枝,长得蓬蓬勃勃,几年之间,“旧貌换新颜”,又成为参天大树了。年老的一代,年轻的一代,沿袭祖例,又把它的绿荫当成欢聚一堂、享受天伦之乐的场所,因此在建造新房时,有意避开老槐的根须,留出充裕的地方,任其自由生长。老槐像是真有灵性一样,在建国初期那几年,因为国家的上下领导头脑还较清醒,能够体恤民间疾苦,因此政通人和,人民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老槐也充分利用大自然赐予的丰足的雨露阳光,尽情铺展开它的躯干
和“四肢”,自由地发展自己的枝桠。到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它萌发的新枝新叶,遮天蔽日,几乎盖住了我们庭院的整个上空。不仅我们全家,而且连同南邻北舍,都蒙受了老槐的荫泽,成为众多乡邻聚会谈天说地的最佳选择场所。有一年夏天,远方来的一位说书的民间艺人,来我们家乡卖艺,一眼便看中了这块地方,竟把老槐荫下当成演唱的舞台,招引了全村的男女老少,在这里欣赏“演出”;一时内,我们家门前,车水马龙,乡邻络绎不绝,俨如节日一般,我那颗少年的心,充满了幸福的愉悦。
可是,谁也未曾料到,1958年开始的“大跃进”,竟给这棵老槐带来了空前的厄运。在全民“大炼钢铁”的时候,不知哪位“有识之士”,竟慧眼看出了老槐所具有某种“特异功能”。说它既然能够历经种种磨难,存活这么久远,木质自有某种特殊性能,如果伐倒用来炼钢,定会显出奇效。
这个建议被有关人士及时采纳了。尽管我们家和左邻右舍都持反对意见,但也是敢怒而不敢官,任凭老槐被连根伐起,全部送抵炼钢炉前。遗憾的是,老槐竟然拒绝人们赐予的这个殊荣,在熊熊的炉火中,很快地便灰飞烟灭,那些被放置在炉内的从千家万户敛来的铁锅钢斧、锤头镰刀,依然原封不动地保留其原始形态。人们只是失望地望着已经化为灰烬的那堆老槐躯体和枝桠哀叹地说:原来这棵老树也没有多少能耐。
从此,老槐便从我们家里“消失”了。
恰好我也负笈外地求学,后来又远离他乡谋职就业,很少回家,历尽自然的沧桑,饱经人间的磨难,尝遍生活的种种况味,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因而老槐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也逐渐淡薄最后也消失净尽了。
谁知过了二十余年之后,又出现了奇迹。就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我因过去所犯的“错误”得到平反后,倦鸟思归,又萌生了探家之念,同时,头脑里竟偶尔闪现一下老槐的影子。
少小离家老大回,家乡已经彻底改变了昔日的模样。不仅荒山变成了青山,恶水变成了绿水,而且公路直接修到了家门口;更令人高兴的是,原来那些旧的茅屋革舍,现在则变成了红墙碧瓦的楼房。到处花红叶绿,岸柳成行,我走进村子里,竟然找不到我们的老屋旧院了。几经询问,最后见到了一位近房哥哥,他和我年岁相仿,少年时代,我们经常一同在老槐树荫下做游戏,他小时比较调皮,那年爬上老’槐枝梢上掏喜鹊卵遭到老祖母训斥的就是他,现在,他也已经鬓发斑白了。经过他的带路,方才辨认出家门口。不过,它已经不是那低檐矮墙的小四合院,而是一座崭新的小楼,亭亭站立在红砖砌就的庭院当中。
进入院内一看,首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一株高大的槐树。新干、新枝、新叶,生机勃勃,膏翠欲滴。串串槐花,挂满枝头,开得金黄灿烂,发出馥郁的芬芳,沁人肺腑,使人熏熏欲醉。我心有灵犀地对着槐树怔怔地看了起来,一时竟抬不动脚步了。老哥哥似乎看出了我迷惘的心迹,连忙向我解释:庭院里原来的那棵老槐,自从大跃进年代被连根拔起去参与大炼钢铁之后,从此二十余年,谁也不再记起它的存在了。没有想到,就在前年春天家人打算要在此盖一座新房时,突然从地下冒出一株新苗来。一开头,长势便很猛,过不几天,就蹿得一人多高,枝叶并茂,到了夏天之后,已经巍然长成一棵小树了。家人一致认为:这是原先那株老槐长的新枝,是我们家门兴旺发达的征兆,几经商讨,就把原拟的盖楼的地基挪开了,留给老槐一块自由生长的地方。老槐似乎懂得人意,抓紧有利的时机,尽情地往高处蹿,向四面扩,不到三年,便长成一棵高出楼房的大树了,一片绿荫,覆盖着崭新的庭院。而今,槐荫下又成为孩子们嬉戏的场所了,就像咱们当年那样……
听了老哥哥的叙述,我的心潮顿时掀起层层波澜,不禁五内沸然,联翩浮想,望着面前那株直指蓝天老槐新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