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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遮脸人
作者:陈家麦

《十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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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表哥罗成钢,瓦窑镇上的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如果我起来反对,他们会认为我也是个疯子,好在镇上的人大多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在这点上,我不想给我家人带来麻烦。他离了婚,独自一人生活,省了诸多麻烦,还蛮不错的。
       算起来,我表哥快55岁了,可他动作:有力,声音洪亮,像个壮壮的小伙子。他快退休了,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他属于我们镇卫生院在编人员,院长李有富倒巴望我表哥这么干,可他不干,早退休则意味着少拿钱。在这点上,我表哥寸步不让。也就是说,我表哥成天不工作,却白拿工资,连奖金(拿平均奖)也一分不少。院长之所以肯这样,我想是全院的人都怕他。我表哥下放到我们镇,当过一阵牙医,不久便疯了,院长不让他干了,因为病人都怕他。他的打扮跟常人不同,不管多热的天,头戴了一顶箬帽,从帽檐下挂出一条毛巾,半遮了脸。按今天的说法,他打扮得有点像阿拉伯人。他若是到了医院,就甭说他闹事了,如果他到各科室一转,大嗓门一开,那口带了杭州腔的“什个套(意为这样)什个套”的,整座医院的人都会听到,连病人都吓跑了。从某个方面来讲,院方图的是安生。我表哥刚疯那一阵子,他确实是这么做的,为此院长让他别来上班了,钱一分也不少,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刚开始,我不理解,我表哥这种打扮,加上成天骑了一辆加重型的破自行车到处乱逛,就没别的正经事了?这些年他是如何打发日子的?直到有一天,我慢慢就有点懂了。
       他比我妈妈大一岁,外甥比姨妈大,放在今天来讲,简直是不可思议。据我妈妈说,我出生那年,嫁到杭州的大姨来到我家,我表哥跟在后头,肩挑了两箩沉甸甸的东西,一箩是鸡蛋,上面压了黄花菜、干姜丝;一箩是炒米,上面压了米面、红糖、干虾。那扁担弯弯的,他腰杆直直的,两箩沉沉的月子礼稳稳地放到起坐间。我妈妈是苏家最小的女儿,苏家无子,当中的二姨嫁到上海三姨嫁到宁波。我妈妈常挂在嘴边说,她的四姐妹长得都很漂亮。我外公在桥上街是个远近闻名的箍桶匠,也算是小康人家,我妈妈上头的三个姐姐能嫁到城市里,除了跟她们三人长相好以外,苏家女儿的嫁妆——那漆得亮堂堂的36只桶,街上那些老辈人至今都会啧啧地夸。那时候,我没记亿,等到我有记忆时,三位姨妈都亡故了,这倒有点像古书上所说的红颜薄命。
       我至今还记得那年立夏,橘花满街飘香。我表哥第二次来,从杭州坐了长途汽车到我们镇上。我妈妈带了我到车站(现为老车站)来接。这回是他一人来的,穿了一身涤卡料子的藏青色中山装,上衣袋插了3支锃亮的钢笔。见了面,我妈妈眼圈红红的,跟他谈起了我大姨不幸病故的事。接着,聊起了高兴的事儿。他是来相亲的,那年他快30岁了,在那个年头算是个老大难问题。好在他是省城的城市户口,又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女方叫张慧贞,也上了点年纪,那个年头也算是老姑娘了,两人相差6岁,是东风大队(现恢复了旧名叫水门村)人,离我们镇上有十几里水路。这门亲是我妈妈做的媒,我妈妈在我们街上做媒是出了名的,我们家一年四季总会有人来谢媒,我跟弟妹们都盼望这一天,因为他们会让我们一家能吃上油乎乎的猪蹄,外加一坛香喷喷的老酒。老酒是我爸爸最喜欢的,我妈妈也有点贪。
       坐了一个多钟头的小汽船,我们三人才到水门村。表哥两手各拎了一只大网兜,里面装了南北货奶糖铁皮罐头之类的紧俏货,这些东西在我们镇上的国营商店也很少见,就是有货也得凭华侨券才能买到。我想那时我喜爱上表哥,是因为他带来了奶糖,我分到了6粒,还加1块巧克力,再说我小时候是个闲不住的人,哪儿有热闹必少不了我来轧,何况我是陈家的独子。在这点上,我妈妈拿我可没办法。我是听说相亲时有好东西吃的,才缠了我妈妈。
       上了水埠头,是一条机耕路,两边是绿油油的橘树,在金黄色的阳光下,一群蜜蜂嗡嗡地叫,漫天飞舞,它们似乎都很忙碌。花香浓浓的,我表哥长了个大鼻子,张开了鼻孔,似乎要把香味深深地吸进肺中。
       一路上,我妈妈不时跟行人打听张家,那些行人除了好奇,都很热情来指点。按行人提供的信息,我们三人走到两口池塘相交的石板路,接着拐到一块晒谷场,再往西,从一丛橘园中现出二三户人家,飘出淡蓝色的炊烟。
       就在那一次,我表嫂的样子就深深地印进我脑子里了。她坐在一栋三间相连的木屋前,小院子里放了一个绣花架,她穿了一身月白蓝的衣裳,双手戴了洁白的纱袖套,正拈了一枚针往头皮上蹭了一下,拖出一根红丝线,跷起兰花指,拿针往花架上的白布穿刺,那手轻盈得就像蝴蝶在花丛中飞。刚开始,我们三人不知道,她就是张慧贞。我妈妈向她打听,弄得她霎时脸色绯红,就像一枚红鸡蛋,是那种染在剥了壳的蛋白上的颜色,白的更白,红的更红。那时,我觉得这么一个标致的女子,将嫁给长得有点粗鲁的我表哥,简直就像孩子不小心打翻了一瓮白米饭……
       那次的相亲,我妈妈就像居民小组长做调解工作那样,这方说—下,那方说一下。我从工字形的窗格子中偷看,又听到屋里的张慧贞在嫌我表哥,意思是说他的相貌不够整齐。张家兄嫂在一个劲儿劝说,那意思说她是个老姑娘,又是农村户口,能找个大城市人,很不错了。张家做主的似乎是张慧贞的大哥和大嫂,有点急于把大了的妹子推出张家的味道。我表哥在那天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见他把张家大嫂端出的鸡蛋酒,那碗里的6只鸡蛋,一眨眼工夫,呼呼地消灭了。我妈妈临行前嘱咐过他,说是依照乡下风俗,男方吃下女方的6只鸡蛋,则表示同意这门亲事;要是相不中,只吃下3只鸡蛋就行了。要不是我也能吃到鸡蛋酒,要不是表哥分给我的奶糖和巧克力,我才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现在想想,陪表哥相亲出来,我肚皮胀胀的,脑门热蓬蓬的,出来时连步子都有点飘,还真不错。
       一路上,我妈妈跟我表哥叽叽呱呱的。看起来,我表哥相中了,女方也同意了。两人商量着送彩礼的事。我妈妈回过头来,发现后头的我落下了—段路。我妈妈等上我,说我的脸色红得好吓人。我说,是鸡蛋噎了我,老酒醉了我,肚里盘了一股好大的气,老不出屁。她数落我是个馋鬼,做客人也没样子,丢脸。气得我蹲在小河边的抽水机上,不肯走。我妈妈来拖,我表哥来拉。
       我妈妈哄我说,再不走,表哥表嫂结婚那天,不给我喜酒喝。
       我立时急了。我让表哥答应我,到时候要送我6对红鸡蛋,外加10粒奶糖。
       表哥爽快地应了。我这才站了起来。我眼里似有一粒粒金星,在阳光中纷纷地掉。
       2
       结婚前—个月,我表哥就疯了,院方给他下的结论是,武斗的前夜,天空中传来一声声炸雷,在电光中,罗成钢同志五官扭曲,一声声大叫。他疯了。
       当时,我表哥参加了总派,跟了现在的院长李有富,他是总派的小头目。联派的小头目是许广顺。两派斗了的结果是,李有富取代了死了的许广顺的院长之位。但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李有富当了这么多年的院长,职位一直没动,为
       此还受到上级的表扬,说他甘愿扎根基层一辈子,精神可嘉,还年年被评上先进工作者。后来,我调到了我们县报做记者,为他写过长篇通讯,加上3幅图片,凑成了1个版面。为这,他送了我一竹篮大闸蟹,算是谢我哪。
       对于我表哥从省城调到镇卫生院不久变疯的事,我总觉得里面有点蹊跷,然而我也说不清楚。这些年,始终有个谜团盘在我脑海里。
       我表哥跟张慧贞大约过了两年,两人无小孩,离婚时,我和我妈妈作为男方的唯一亲人去了法庭,记得那年我在读初二。我有点左右为难,吃过表嫂家的鸡蛋酒不说,表嫂挺疼我的。再说,表哥结婚那天,他答应给我的红鸡蛋和奶糖—样也没少。我向老师请假,说了一次谎,我有点耳热心跳的。法庭中,陪张慧贞的只有她哥哥,才几年工夫,她哥哥变得像小老头似的,脸皮起皱,抽着烟,不时双手抱了胸在咳。
       没多少人,双方只占了一排凳子,左右两边隔开,中间留了一溜空位。我坐在我妈妈一边,不时偷看表嫂,我觉得我的立场不稳,有点像做叛徒似的,好在轮不到我这个小毛孩说话,我也不想说。我不太听懂大人的辩论。我表哥耷拉着脑袋瓜,似乎在打瞌睡。我妈妈担心疯了的他会暴跳如雷,可他在那天却出奇的安静。轮到表嫂申诉,倒是她站了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很快像课本上的刘胡兰面对铡刀一样,昂首挺胸。她一开口就说表哥是个神经病,这话没引起人们多少兴趣。接着她说,他非但得了神经病还得了阳痿病。我妈妈就有点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像蜇了蜂刺儿。前几天,法庭来人送来了离婚书,附了空白答辩状副本,我妈妈让我念给她听听。我那时对阳痿这词有点朦朦胧胧的,也不好意思问我妈。法庭上,当表嫂出示医院证明,说她仍是处女时,我马上明白所谓表哥的阳痿一词是什么意思了。我妈妈双手捧了脸,像个怕羞的小姑娘。
       庭长宣读判决书,我表哥打了一激灵,似乎醒了,他站了起来大步地往门口走,说好了吗好了吗,只听见大厅里发出嗡嗡地叫,上头的天花板在晃,天花板下的吊灯咝咝作响。那震荡的回响还没落下,我表哥就在门口不见了。庭长似乎惊魂初定,嗯哼一声,接着念判决书。我妈妈一把拉了我手,追了出来。
       出大门口,是台阶。广场那头,飞来一群灰鸽,落下雨滴似的白东西,大概是鸟屎。我表哥抹了下脸,一步跨上加重型永久牌自行车,像匹烈马,冲进灰蒙蒙的人潮中。
       我妈妈跺了—脚说:老娘我做过的媒从没霉过,这回霉在自己亲外甥头上了,打儿今往后,老娘我就是在家里数腿毛,打死我也不做媒了!
       表哥调动工作的事,我记得是这么搞定的。因为,要把农村户口的张慧贞调到省城比登天还难,所以,只能是罗成钢同志往下调。这是我表哥当下的工作中心之一。而且,他在张家相亲时是许过愿的。
       立夏到端午前,我爸爸开在街口的裁缝店生意是最清淡的,所谓“春衣上了身,夏衣勿要紧”。那一阵子,会点小洪拳的我爸爸常到乡下教拳,从徒弟那儿弄点钱来补贴家用。
       我妈妈倒忙了,这是她眼下要办的一桩头等大事,何况是替我表哥办的。后来,因我表哥离了婚,气得她生了病,不到半年就埋人黄土垅中了。她为我表哥调工作的事成天张罗。天知道,她这个会做媒的人,是如何托人找上镇卫生院院长许广顺的。我妈妈给许家一家大小都做了一身新衣裳,包括许家爷爷奶奶的寿衣。许院长总算答应我表哥调动工作的事。许院长的口气,像我们校长作报告—样,说罗成钢同志愿从城市下放到农村,支持乡村卫生事业,我们举双手欢迎!
       的确,罗成钢同志扛起背包,胸戴大红花,从杭州到我们镇卫生院正式报到那天,在大门口,许院长带领宣传队同志敲锣打鼓。当晚,我表哥的先进事迹,在我们收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后,接着,县广播站播发了这条重要新闻。裁缝店里,那只破木匣子嘶啦啦地响,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听到许院长回忆起自己的光荣历史。解放前,他是第五纵队中队长,上山打游击,吃掉了与国民党勾结的一股股残匪……在这条新闻中,他的革命史才屁大的工夫就给卡掉了。我读小学时,听过他作的长篇报告,他的话半洋半土,官话加本地话,坐在底下的我好生难受。
       很快,我在批斗会上看到他了,他给造反派戴了高帽子,胸前挂了打红叉的牌。我看到调到卫生院的我表哥,跟在宣传队队长李有富的屁股后面,举着语录本带头呼口号,数他喊得响亮。为这事,我妈妈曾跟我表哥谈心。结果,我妈妈被我表哥当做没政治觉悟,反给教育了一下。我爸爸教拳回来,累得少说话。他只说他成分不好,就听我表哥说的,没错。我想,主要是杭州的大姨父出身于工人阶级,踏过黄鱼车。在这点上,我爸爸有点自惭形秽。他的地主成分,是我爷爷这个破落地主传下来的,又传给了我,连我都抬不起头来。虽然我爸爸每回让我填表格时,写上小手工的成分。我放学回来,跟屁虫一样,常夹在我表哥这些造反派当中,情绪高涨,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能脱胎换骨。
       在东风和西风压来压去后,眼看要真枪实弹了。卫生院的全体人员必须要分成两派,不是联派就是总派,不站派就算保皇派,谁愿意不见分晓就弄顶帽子戴戴?当联派的小头目李有富从总派手中抢走许广顺时,总派的人到处查找李有富下落,跟鬼子扫荡一样。到了街上,我才明白,卫生院的两派只不过是一小撮分子,真的是掉进汪洋大海中了。也就是说,我们镇上有总派和联派的两个司令部,卫生院的派系分属于两个司令部,两派的人在街头肉搏过许多次了。末了,两路人马到县武装部抢了武器弹药,在街头巷口筑起了沙袋包,高楼上架起了重机枪、高射炮,分抢各制高点。我们学校停课了,我到这派看看,那派瞅瞅,真比看电影里的打仗还热闹。
       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预示着暴风雨就要来临。一方下了宣战书,另一方送了应战书,明天凌晨,两派人员要正式开仗。大街小巷,到处是传单,闹蝗虫一样地飞。
       当晚,雷声大作,像要把整个大街小巷炸裂。在闪电中,不料,我表哥变成了疯子。他没能成为第二天的勇士,我真是太扫兴了。我妈妈接到这个坏消息时,是武斗后的第三天。战斗结束了,总派被联派赶出了城,我跟小伙伴们满街乱跑,忙捡弹壳,比谁捡的弹壳多谁的大。我妈妈一把拽了我走,到卫生院,发现未过门的表嫂守在我表哥病床前,我表哥在挂针,偶尔说一两句胡话。我表嫂双眼红肿,像一对胡萝卜。从宣传队队长刚提到院长的李有富大声说,没事的,小罗同志很坚强。
       几天后,我表哥能回答大人们的一些话了,只不过像换个人似的,嗓音有点夸张。我妈妈决定给我表哥冲喜,结婚就放在职工宿舍。李院长愿给两人办个革命化的婚礼,让全体职工会餐。在选定结婚日子上,我表嫂答应得并不爽快,而且办结婚证也是一拖再拖。急得我妈妈找了李院长,他来做我表嫂的思想工作。说着说着,李院长把这门婚事提高到政治高度上来了。他答应两人成婚后,可将表嫂作为家属工安排到卫生院。
       
       结了婚,我表嫂跟我表哥学牙医,很快又转跟戴医师学,过了两年光景,两人离了婚。打那时起,我表哥的打扮就怪怪的了。她从卫生院退出,很快在砚池巷开了家个体诊所,叫慧贞牙科,带了两位女徒弟,生意很不错,我给她写过报道,她还当上了政协委员。她给我换过两颗蛀牙,坚决不收我钱。我称她为张医师,她笑着说,还是叫表嫂吧,这样不见外。
       她跟我表哥离了婚,很快结了婚,男方是卫生局的股长,姓戴,就是我表嫂学牙医的第二任老师。他妻子不幸死于一起车祸。我怀疑她跟我表哥结婚后,两人已暗中交往,我很快为自己这么不健康的想法而羞愧了。
       过了一年半,我从她诊所经过,发现她抱着一个胖小子,那婴儿长得很像他妈,白白胖胖的,一边用粉红的嘴吸着一只我表嫂白鼓鼓的奶子,一边用一只嫩嫩的小手抓捏着奶子,那小手指陷进奶子中,像要学弹琴一样。
       她哼了曲儿《小燕子》跟儿子逗,之后朝我努努嘴说:多多,快叫表叔。
       我打趣说,不忙,到了明年,多多就会叫了。
       3
       我跟马书琴能结婚,不能说跟岳父无关,后来跟她差点没离婚,跟有了孩子有关。在夫妻关系—度紧张的日子里,我住到疯了的我表哥那儿。这使我对我表哥的生活有了进—步的了解。
       那是个大热天,到了吃晚饭,马书琴终于开口说话,说咱俩还是先分居吧。我问她,你是不是有了新人?她摇了摇头,她也问我,我也摇了摇头。我俩的话越来越少,饭桌上只听见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因为话少,我俩偶尔会冷眼偷看对方,四目相对,碰出一道寒光,让我心头凉飕飕的。对于她的提议,我沉默了一晌后,表示赞同。我俩商定,在未正式离婚前,不告诉任何人。我跟马书琴结婚多年,她没怀上孩子,找过不少大中医院,光吃偏方,恐怕药渣都可以垒成小山。我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她拽了我的提包,说,这么晚了,还是明天再说吧。我还是出来了,她问我上哪去,我说,上我表哥那儿。她说,那是个疯子!我说,我也差不多。我知道她很厌烦他。算起来,我表哥上我们家只有一次,之后他不来了。有时,我和我妻子在街头遇到他,他不跟我俩打招呼,装作不认得;就是我一人与他遇见也一样。他的行为,有时会让我对他产生出一种敬意。我表哥上我们家,他的怪样,别说让左邻右舍不安,就是我也会脸红。对于他的初次登门,我不想让他太难堪。我到厨房炒菜,我知他爱喝酒,此前我俩曾经探讨过一些社科方面的问题,我俩都觉得对方知识修养不错。亲戚中,数我俩文化高。在这方面,我俩比较契合。他的吃菜量惊人,酒量惊人,说话音量也惊人。当我再次加了鸡蛋炒番茄后,马书琴砰的一声关了门,进卧室了。这时,我表哥可能意识到了,把新添的一杯老酒一口吞了,夹了三大筷子鸡蛋,两腮鼓起,像吃土豆的大拨鼠。噔噔地,他走了……
       现在,是我从家里走了出来。我心头有点酸,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又感到不错,一人满世界地转,了无牵挂,就像我表哥一样。我那时立即冒出跟他搭伴的想法,可能完全出于一种自觉行动。
       卫生院在北城,过了北门大桥就到了。职工宿舍与卫生院相隔不到一百来米,是老宿舍,只有表哥一人住。他像童话里古城堡的国王。
       到了,我站到一堵矮墙下,上头装了无数玻璃碎,像狼牙棒一样。我叫了半天,才见我表哥那颗大头颅像水獭一样,从二楼阳台上探了出来,是水淋淋的头发,没戴眼镜,裸了上身,搭了一块毛巾。他扔了一串钥匙下来,弄得我在乱草中捡了半天,差点踩到了一堆臭狗屎。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楼梯口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泡。这栋二层高的楼,医院可真大方,只让他一人住。后来,李有富告诉我,本来有个大西北分配来的大学生也住在这的,那个西北佬每晚临睡前吞安眠药也不能入睡,成天怕我表哥杀了他,只好安排闭阶西北佬到医院大楼值班室住。
       上了楼,我发现一具壮壮的男人体。表哥在大塑料盆里洗澡,一根长长的软水管哗哗地流水。我说了说,要跟他搭伴一阵,要写篇长东西。来的路上,我给总编打了电话,请了假。我脸有点热,大概他看出来了,为我后面那句话,他嘿嘿地笑。洗完澡,那根软水管被盆里满满的水浮出,水白白地流到地上,到阳台上,那水劈里啪啦往楼下掉,真像孙猴子住的水帘洞。多少让我有点肉疼,又为自己犯不着这样。于是,心头安然起来。
       我未踏进他寝室的门,就感到里面传来一股公共浴室一样的热气。心想,这地方怎么能睡人?待我勇敢地迈前一步,到门口,我看到里面灯光有白有黄,光线互相交错,阴森森的;门里第一道砌了一米来高的墙,中间又加了一样高的墙,数了数共有三堵矮墙,像八卦阵一样;再看,里面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电线,里窗口焊了铁栅栏,当中只有一张小床,整个布置像牢房又像巷战工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突然感到自己身上降了温下来。
       正当我举步维艰时,我表哥自告奋勇地引导我,他像在保密局工作的老牌特工一样,如数家珍地介绍他的每一道防御设施。他脸上洋溢着一股股大功告成的神采。我听出来了,为了修筑这些工事,他所花费的心血。这里的材料,有石头、水泥、沙、电线……都是他一件一件用自行车驮来的,也不知他动用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把它修筑完工,比燕子筑窝衔来一根根草要辛苦多了。我觉得这里的一切,如果我一不小心触及,就会—命呜呼。现在想起来,都会让我心惊肉跳。可那会儿,我作好随时赴汤蹈火的准备。
       我带来一瓶老白干,加上鸡爪花生米卤蛋之类的。我决定,今晚与他好好地喝。醉了,会什么都不知道。
       我醒了,里面的光线被铁栅栏分割成一条条光柱。我不知昨晚是怎么跟我表哥挤在这张床上的,后来我才知我表哥当晚睡在地上,没铺京席,照样没着凉,他真有一副铁打的体魄。
       我起来吃早餐。走了一阵,到了一处热闹地方,是菜场,大门口有三三两两的小贩,把菜摆到地上,苍蝇在叮咬臭鱼烂虾,挨着一条小河,河里漂浮着烂菜帮。
       我回到宿舍,见我表哥回来了,正在卸下两只白塑料筒,把筒里的山水倒进缺了一角的水缸里。那口水缸离阳台上搭的简易厨房只有三尺之遥。提山水的地方离这儿起码有十里路,有口长年不枯水的老井,叫桃花潭。表哥气喘吁吁,说,山水用来喝,用来做饭,很安全。他满头大汗,像跑累了的驴子。他脱下圆领老头衫,光了身,背对着我,又在哗啦啦地洗澡。那肥大的白屁股底下,挂了一对大大的鸟蛋,像老爷爷挂在胸前两只松松垮垮的旱烟袋,晃悠着……
       洗完衣裤,他吃起我带来的10只肉包子,风卷残云一般。我刚才考虑到他的食量,多买了些包子。突地,他叫了起来,我以为他被噎住了,嘴上还有半只包子。等到他吞下那半只包子,我才听清了,他记起了一桩大事。今天是医院发工资的日子。今天是8号,我又一想,今儿是星期天,单位放假。还没等我想完,他飞奔了出去。我看了看表,离8点还差5分钟。后来,
       我才知道,每月的8号,即便遇上双休日、节日,那出纳定会准时在财务室等他,只为他一人先发工资奖金。他疯了后,第一个月就遇到这类事情。我表哥在卫生院大闹过一场,直到李有富自垫了钱,才作罢。接着,那出纳就会在每月的8号,准时上班,不管是双休日,还是节日。看起来,在这点上,我表哥一点儿也不含糊。
       我回到房里,昨晚跟他没喝醉前的记忆碎片浮了出来。这么说吧,我已熟悉了房内的构造,知道哪些地方是安全的,哪些地方是有生命危险的。我看到了只有三条腿的写字台,断腿的那地方垫了一摞砖头。桌上放了一排书,有伟人的,还有诗人的诗集,其中有马雅可夫斯基的,边上搁了一本笔记本。对他这么些年来如何打发每天的生活,我始终充满好奇。原来,笔记本上记的是我表哥写的诗歌。大概是昨晚趁我醉睡后写的。
       从娘胎里落地,睁开眼时
       站起来,走啊跑啊,没有家,四处是家
       谁定了我的命,能跑的
       一种叫追,另一种叫逃
       活下来,小家伙
       停一下,这地方能让我吃上几口嫩草
       比我柔软些
       我牙能对付。忘不了还有很多锋利的牙
       在某个没法预知的角落,对准我
       草地留下一堆屎一堆白骨,那些线虫白蚁
       还在。渐渐黯淡了天光
       看不见了,伙计
       路在脚下飞快转动
       风的速度
       那添了的伤,痒痒的
       它们干瘪了的肚皮
       显出粗大的骨架。那身影
       呼呼地向我逼来
       还能从一道空气中闪出
       不错,老伙计
       1996.8.7晚
       我读出了我的表哥诗写得不错,可惜没有标题,诗中具体所指的是羊还是鹿之类的食草动物,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表哥把不少精力转到写诗上了。我觉得,他肯定写了好多好多的诗,这么多年坚持下来,说不定车载斗量,说不定一位大诗人被世人遗忘了。我感到自己的心贴着表哥的心,一起在扑扑地跳。
       于是,我避开不安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搜寻。我出了一身汗,还是找不到,包括那些常人往往会料到主人隐藏的角落。结果,弄了半天,都白费心思。
       我灰心了,手指弹了弹第三堵墙,听到发出一阵空心的声音,用手摸了摸,发现被水泥涂抹的墙头有条细缝,我用手掂了掂,发现能起动石块。我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总算移开一块长方形的水泥板,那里面摞满了笔记本。
       我沉浸在诗歌的阅读中。直到听到一声断喝,这喊声恐怕方圆十里内都能听到。是我表哥,像旷野里一头咆哮的雄狮。
       接着,又发生了有趣的事。
       因为我发现了他写诗的秘密,他刚开始对我的这种不够朋友的表现,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慨。我害怕在他的拳头下,我的身体会变成肉酱。结果,他的拳头差点要落下时,我的头发就像要飞舞起来,只见一股飓风忽地停了。我看到表哥那扭曲了的脸,霎时风平浪静了。他低了声说:我差点忘了,许多年前,我俩还谈到了诗。
       我声声保证,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
       他说,好吧,为了这,你得有所表示。
       我决定好好请他吃一顿。他连说不同意。首先,他不同意上馆子,馆子里的东西不安全,说有人会在菜里放毒的;得上菜场买菜。我心想,糟了,跟着这么一个怪人,那不是要被人当耍猴看吗?我还是答应了。再是,得由他来请我。他说我到了他这儿,全是我掏腰包,不好,何况他写的诗有了第二位读者,不会再有读者了。他说的第一位读者是他自己吧?
       我说他这么多年积下来的钱,而且退休以后还有退休金,都快成小富翁了吧?他还是用带了杭州口音的国语岔开了我的话题,说,自己弄菜,木佬佬牢靠。我俩推让了一番,他很固执。我只得依从。
       我坐在他骑的自行车后座,我觉得自己是个阿拉伯媳妇,被行人当做焦点人物。我把头压低,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吧?
       菜场里的人大多认得他,并不好奇,似乎见怪不怪的样子。我总在他的身后,像盯梢的特务。当他在前头的肉摊上时,我在后头的海鲜摊上。海鲜摊的大娘在嘀咕,意思是疯子来买菜了,得要小心了。果然,她的话音未落,刚称好猪蹄子的那位大叔报了钱数,我表哥从泛黄的军挎包里取出电子钩秤一钩,说少了半两。大爷摇了摇头,拿他无办法似的,苦笑了笑。
       他的整票放在—只生锈了的铁皮烟盒里,藏在衣内贴胸的口袋,看起来那口袋是他自缝的。
       这时,有个扒手掏他钱包(烟盒),不料扯出了连在烟盒上一根细如发丝的尼龙线。他像收钓鱼线那样,把铁盒收了回来,将那自以为得手了的扒手稳稳逮了。人们在嬉笑声中,一拥而上,把那扒手揍了个半死。
       我表哥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继续买菜……
       我在我表哥那儿读完了他的21本半诗歌,不知不觉过了一个礼拜。那天买菜回来,他做了一桌菜。把酒论诗,我俩谈兴正酣。我的手机响了。
       是马书琴,说她好难受,吐了,查了,怀孕了。
       我抬脚走了。
       5
       马书琴生下女儿,我取名为陈喜羊。我俩不再提离婚了,可能是因为孩子的缘故。渐渐地我向四十岁奔。我俩话多了,大多是有关淘气又可爱的女儿。日子如吃甘蔗一样,后头是越吃越甜。马书琴从此不再提她的爸爸了。因为我的岳父已经离休了,不管用了。
       当年,马书琴跟我谈朋友,后来我能从快要倒闭的地方国营轴承厂的一名工会干事,调到报社工作,全是岳父大人起的作用。为此,马书琴常拿这点来压我。而我又以不开腔以示抗议,以致弄得夫妻俩话越来越少。现在,总算是可爱的女儿,才使我俩的关系转暖了。
       一天,院长李有富得了脑溢血死了。
       是立冬后的第二天早上,瓦窑镇上起了大雾,雾往墙缝中门缝里钻。街上的景物看上去都是一动不动的,能动的是人的雾团,雾团跟雾团不时相碰,各自移了去,消失于大雾中。
       这场大雾直到第三天才消散。
       太阳出来了。
       表哥来请我一家三口吃饭,这回马书琴对他有点客气。我看了看她,她的样子是自然的。我再看了看我表哥,跟换个人似的。他没戴箬帽,没挂毛巾遮脸,理了头发,刮了胡子,穿了一身干净的藏青色中山装,有点洗白。我还注意到,他的上衣兜空空的,没插一支钢笔。他说他退休了,第一个月拿到了退休金,要庆祝一下。 酒桌上,刚开始,他有点含糊其辞,说要去另一个世界度余生,到大树坑修行。那地方在县界边上,是我们县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老院长许广顺也葬在那儿,这是老院长的老家。每年清明,我表哥都要骑自行车看他老人家。我表哥说,从此可以跟他做伴了。我去过那儿,写过整版人文报道。深山冷岙,没几户人家,偶尔传出几声鸡啼狗叫。过年前,乡民要宰掉养大的猪,四亲六眷带着被铺赶来,焚香祭祖,宿上三日,每日大宴,名为杀猪节。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连镇上的老辈人可能都把这事忘了。可我表哥在那天重提那段陈年往事。他说他不写诗了,改研究佛经。大树坑不错,是座破小庙,没和尚,图六根清净。他想把庙修一修,一人在那儿过,诵诵经,也好给老院长超度亡灵。
       当年,他是被惊吓的。他无意间闯了进来,闯进一间废弃了的生产队仓库。老院长许广顺被李有富揪了头发,把他头往墙上狠撞。那血就像杀倒的猪,喷了出来。
       李让许坦白交代,跟土匪勾结,潜伏在共产党内做内奸的黑材料。许广顺死了,李有富说他是畏罪自杀的,这内情只有我表哥发现了,那时他紧跟着李有富的路线。后来,许广顺获得平反昭雪,但死亡的结论一字未改。许家的两个儿子得了县政府的一大笔补偿金,欢天喜地地分了。
       那晚,我表哥疯了。随后,李有富当了院长,可他对升职兴趣不大,一直当院长,还没到退休就归天了。我表哥刚疯时疯得不重,有职工愚弄他,李有富的老婆王桂兰出来说话,从此没人敢笑他。我表哥说,他老婆可能为这事内疚着,得了中风,先他一步去了。这个秘密我表哥—直守口如瓶,直到今天,他才跟我说。他让我们别跟人家说了,反正该死的人都死了,跟烟—样,散了。
       妈妈的,李有富监视我,总算没用了。说完,我表哥起身走了。
       我望着一团笔直的背影慢慢移去。
       我表哥没回头。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