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水滴]坡上舞者等
作者:王 族等
《十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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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枯树的生命
喀纳斯湖区的图瓦人大多居住在山坡上。别里思汗家在草场的边缘,从村中向上眺望,只能看见他家的栅栏,等到了坡上,就看见了他家的两座房子。坡上的人家住在高处,但村子的中心在低处,所以,坡上人家干什么都仍要向坡下汇集。我许多次发现,坡上人家有向下张望的习惯,有的人一向下张望就是半天。
到了坡上,我在别里思汗家住了下来,准备过几天坡上人家的日子。别里思汗家墙壁上有一幅照片,拍的是去年的雪灾:大雪覆盖了一切,牧民们挣扎着从积雪中爬到一块石头上,抱住羊,缩着身子向远处眺望着……别里思汗不知从什么杂志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撕下贴在了自己家墙壁上。看着照片,心里一阵阵难受,别里思汗想通过这张照片留住什么呢?快快地出来,迎面走来两个牧民,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们看见孩子脚上的鞋子已经开了口,便掏出10块钱塞进他的口袋。孩子和大人都因为惊恐,在眼睛里表现出了很复杂的东西。看着他们的眼睛,我变得更加难受,不得不赶快离去。现在已距冬天不远了,想起那幅照片,心又疼了起来。
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棵树。坡上实际上干旱无比,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坎因为长不出草,显得像被刀砍过一样伤痕累累。不远处的山全是褐色的,如同被太阳暴晒得裂开了伤口,刚刚流过血。几只乌鸦尽管在低低地飞着,但仍然给山谷添了几丝凄凉。一棵树孤独地立在山口。如果它是细瘦的,只长出稀疏的树叶,反倒会让人觉得它坚强。然而它不知已死去多长时间了,浑身枝干是黑色的,被大风掀掉皮的地方,又触目惊心地变成了红色。由于它所处地势较高,所以远远地望上去,几根细黑的枝干似乎已扎入云霄无法抽出。那几只乌鸦忽然从谷中飞出,怪叫着要落在它上面,但绕树几圈后,却因无枝可依不得不再次离去。
扭过头才发现,与这棵树一样的事物太多太多——模糊的帐篷,泥泞的小路,稀疏的行人,裂着伤口的山谷……都已经在一抹赤野苍黄中融为一体。我在它跟前站了一会儿,往别的地方走去。我想看到那些茁壮成长的小树。不是因为被这棵枯树影响了情绪,需要借助它们转换心情,我实在是不相信,一棵树应该像被歧视后反而更加强悍的民族一样,越是在艰难的环境,越是有奇特的生命现象才对。
我想起去年的雪灾过后在村子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只山羊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慢慢地爬上一棵树,用嘴咬住一根树枝,从树上跃下,它被摔在雪地上,但那根树枝同时也被折断,它爬起来去吃挂在枝上的干树叶。如果那棵树在今年活下来的话,一定又长出了新的枝叶。
之后不久的一个下雨天,我又向那棵树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一直想着它,似乎对它有些舍不得。走到它跟前时,整个山谷已被大雨裹住;此时的石头和树木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了许多,在大雨深处,那棵枯树在雨中仍然赤黑。我觉得在此时已完全变得迷茫的世界中,它似乎是有生命的。
大雨哗哗,似乎要渲染出特殊的气氛。在枯树跟前,我一时无言。雨悄然浓密了许多,村子和草场又模糊了轮廓。我忽然为此时的大雨高兴起来,它像是在用十二分的热情浇灌着这棵枯树。这是一种爱吗?是类似于人一样的一种关爱吗?
我离去时,听到枯树上有声音响起。我抬起头,大吃一惊——那几只在山谷中低低盘旋过的乌鸦,不知何时已憩入枯树的枝头,此时被我走动的声音惊起,扑棱着绕树盘旋。我望着这几只乌鸦,还有伫立于大雨中的枯树,一时哑口无言。几分钟后,乌鸦又轻轻落入枯树的枝干,很快,便与树融为一体。
我默默转身离去。一棵树死了之后,成了几只乌鸦的家,在下大雨的天气里,它们都不离开,这是不可更改的一种依赖,也是一种深深的爱。雨下得更大了。
2、听歌
好几天,都听大家不停地说起巴哈台唱歌的事。索伦格感叹着说,他哪里是在唱歌,嘴一张,简直就是在说你心里的话嘛,一动一荡的,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细问之下,才知道巴哈台就唱那么一首歌,而且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大意为母亲站在蒙古包前呼唤着儿子归来,一遍又一遍。我在心里揣摩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期待能早日听到。当然,最迫切的心情还是想见到巴哈台;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嘴一张”就“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的人。
去他家的路上,又间接地听到了他的来历。巴哈台祖上曾迁移过好多地方,属于较为古老的游牧者。我比较心仪这样的游牧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身上兼具了原始和冷峻两种气质,他们的命运中有着被歌声承担了的某些东西,因而到了巴哈台这一代,生存便不是唯一的,或者说,当他们把生存问题解决了之后,唱歌就成了首选的生命方式。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了根之后,对现实生存更迫切的一种要求呢?但我仍然隐隐约约感觉到,正因为他们面临的东西有那么多的无形变化,他们的生命才被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变得鲜活和兴奋起来。
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过一次蒙古歌。
是在一次酒宴上,几位蒙古族少女边唱边敬酒。下午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喝了下马酒。看着大家那般豪饮,心里就想如此这般得多少酒才够,刚这么想着,一扭头就看见院子的一角酒瓶堆积如山,当时少女们也刚好将酒敬到了我跟前,不再犹豫,我端起一碗一口喝下。酒入肚,感到心里有一股火立刻腾起,脸也烧了起来。很快,大家趁着酒兴就唱了起来。少女们重复着那几句歌词,大意就是山美水美酒更美,歌声迎远客,请为草原留下你的心等等。歌声的美,在这里我无力描述,因为那类似于一种天籁。但那天的感受却是很强烈的,我只觉得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正走向一个无比宽阔的地方。
这可能就是音乐的魅力!这之后就迷恋上了腾格尔的歌。马头琴和笛子响起的时候,歌声却不是一种腔调,而是呈现——它先将草原、蓝天、云朵、蒙古包、马匹、炊烟、羊群、河流、树木、人群等等一一推到我面前,然后才能听到旋律。在这时候的旋律中,腾格尔才开始向草地深处走去。
女诗人王小妮说:“鹰在峡谷间上下滑翔,鱼在海的深处光一样转身。人很少能得到鹰和鱼的感受……但腾格尔把两种自由动物的幸运都体验了。”是什么在这里面起着作用呢?歌手的感情处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有关天堂的问题。通常情况下,人们臆想的天堂是至高和至美,是最后的停歇。而在腾格尔的内心,天堂大概是一片空无一物的大空旷,是更自由的一种行走。
值得一提的是,继腾格尔之后,我又遇到了一次真正的倾听,是李娜的《青藏高原》。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写过李娜,但我仍固执地认为,能把歌唱成那样,李娜一定听过母狼在深夜里的叫声。
骑着马缓缓地,但又有些按捺不住急迫似的到了巴哈台的家门口。他家在坡东头。他听说来了远方的客人,惶恐地注视着每一个人,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场面的样子。从表面上看,巴哈台无疑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一番介绍,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进入屋内,巴哈台一提议,大家便一致让我坐上首。我不敢,但在
推让的同时,我立刻感觉到再谦虚就对不住这帮子兄弟的情义了,于是便利索地脱了鞋,恭恭敬敬地坐了上去。
巴哈台给大家很快弄好了茶。这个穿着破旧,表情木讷,甚至还有些羞涩的图瓦人,一直不和大家搭话。但把茶递过来的时候,却用一种非常诚恳的目光在望着你。起初我以为那就是一种诚恳,但很快我发现他的这种目光其实是一种傲气,一种只属于他这种人的傲气。这种傲气不论对于他,还是别人,都是一种正直和认真。他在坚持着这种东西时,别人被影响着,也得认真对待他。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
喝完茶,吃毕饭,没有任何开场白,巴哈台唱起了那首歌。听到第四句,我就坐不住了。巴哈台的歌和我在新疆伊犁听过的阿拉木图女歌手的磁带《一句歌》如出一辙——把一句歌词反复地唱,只是在音调上变化着。但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不懂蒙语,但估摸着想,歌词的意思大概就是:回来吧,儿子。歌词用望、等、急、悲、痛、忧、想、思、恨、呼、骂、哭、忍、盼、寻等等具体的场景唱出了母亲等儿子不归的种种感情。简单的一句歌词,因为表现出了母亲不同的心理,而有了不同的感情渲染。巴哈台不停地变化着母亲的心思,不停地唱着。随着他的歌声,我感觉自己似乎跟着什么走上了一条路。被歌曲征服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要想有这样的经历,必须在偏僻的地方,等到空气中浓浓地飘起了一个民族的味道的时候,才能开始。好歌就是梦的行进,人无法接近。
现在写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向读者再细致描述巴哈台的歌声了。我想试着写出我的感受。这些感受应该是真实的,应该是经过巴哈台的歌声表述后显得更逼真和确切的生命经历。假如有一天读过此文的朋友听到了这样的歌声,我想,你一定会产生和我同样的感受。
真实的感受很多,这里仅举四例。
一、想。母亲站在蒙古包前,久久地向远处眺望。太阳已经下山,儿子该回来了,但草原上一直没有他的身影。天色慢慢转暗,大风吹打着蒙古包,已经发出了吼声。母亲仍伫立在原地,目光迷离。她坚信儿子正在翻越最后一座山冈。
二、望。夕阳慢慢地转暗。母亲望着远处的最后一抹夕光。忽然,那抹夕光浮动起来,犹如一群正在奔跑的羊群。母亲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夕阳落下,那抹夕光快速消失。一切都归复平静。泪水挂在母亲的脸上。
三、呼。母亲终于放声喊开了儿子的名字。大风吹来,吹乱她的头发。她一边用手指捋着头发,一边仍在喊叫。风越刮越大,她的喊声一直持续着。似乎大风要把她的儿子刮走,而她的喊声就是紧紧拽着他的一双大手。后来下起了雪,她的呼喊声在风雪中直冲天宇。
四、等。母亲背靠着蒙古包,坐在地上等儿子。蒙古包的门半掩着,只要一看见儿子,她就将门打开。里面有正在燃烧的炉火和铺好的床被。母亲的身边放着一件皮袄,是儿子这次出去之后,她给他新缝做的。
文章写到这里该结束了。
只是,因为巴哈台与我们告别时的神情,我在这里再写几句。我没有想到,他唱完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木讷和羞涩的神情。我们与他交谈,他客气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临走时大家合影,他死活不坐中间,用索伦格的话说,“像被钉子钉了一般,只站边上。”照片洗出来一看,他一脸的无可奈何。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无可奈何的现实生活和他唱歌时的感受有着很远的距离?
这之后我经常想起巴哈台表情中的复杂。直到在一次大风雪中,我才忽然理解了巴哈台。那次的大风雪是忽然从天而降的,一瞬间就使大地变得模糊起来。我在忍着大风雪折磨的同时,忽然想起巴哈台开始唱歌时的气势就是大风雪从天而降的这种。
巴哈台缺少使自己迷失的大风雪!
我们每个人都缺啊!
一天,我在大风雪中跪下,双手向天,做一个“都洼尔”(请允许吧)——
为了让母亲的爱永存,请让大风雪再凶猛一些,请让儿子回家的路更艰难,更缓慢些吧!
3.马车翻了
这几天的雨奇怪,说下就下。下午的时候,我刚看见远处有一朵巨大的乌云飘了过来,还没想到雨,雨珠子就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天地顿时一片暗淡,草场和远处的山变得像是害怕了似的,一下子都躲进了黑暗之中。
偏偏有一辆马车这时仍在草场上行驶,由远及近,渐渐上坡,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也慢慢驶近。是一辆拉着马草的马车。驾车的人也许觉得在雨天的草原上无处躲藏,索性就赶着马快速向前。雨丝已变得密集,他挥动的马鞭有些缓慢,也有些迟疑。
我抬头看看天,那朵巨云已占据了整个天空,远处的草地也已被笼罩在阴影里,他如此这般能跑到雨的前头去吗?雨带来的凉意浸入我体内,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为他的徒劳感到无可奈何,但我又不能阻止他,喀纳斯湖旁边的人怎么会听一个外人的话呢?我只能躲在一棵大树下,看人家怎样在雨中奔跑。看着看着,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故乡的雨中经历的一件事情。那一年正是酷夏,乡里人收了麦子,把黄灿灿的麦粒晒在场上。中午被大家称作“白雨”(暴雨)的雨忽降,于是每家都忙着收麦,与天争斗。好在收得及时,许多人都将那保命的麦粒收了回去。雨下起来时,大家扭头一看,张二娃家却无人在场上,雨泼洒过来时,眼看着那些麦粒被冲下场。场下面是陡坡,麦粒钻进了密布于陡坡上的石缝和土渠里。张二娃的老婆后来哭喊着扑到场里,顿时就傻了眼。少顷,她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雨像干了坏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着一条白色的雨丝尾巴又向前移去。张二娃的老婆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那朵云骂开了。那朵云渐渐往前移去,她的手指随之紧跟,像是要把它戳下来。她的骂声已经无法控制,一声声犹如心被撕下一块块般痛苦。多少年过去了,想起她骂天的情景,我的心情就复杂起来。多少个辛劳的日子换来的麦子,就这样被一场雨轻而易举地弄没了,这才是真正的天灾,是老天爷干了一件恶事,她能理智地控制自己吗?那些麦粒被冲入石缝和土渠,那里是老鼠的家园,说不定,它们由此反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冬天。如果那些老鼠能够良心发现,在以后走到张二娃家的地头时,或许会掉转身去。
想着往事,不由得为这辆雨中的马车担心起来。它前面的坡越来越陡,它这样跑怎么能行呢?雨并非要做恶事,但人却偏偏要跟雨争斗,结果呢,悲剧就被这种争斗酿成。雨过天晴,一切都恢复原状,唯独人落下了心病。
驾车者又加快了速度。马几乎已经撒开四蹄奔跑了起来。而雨显然又下得大了许多。雨水打在马身上,把它洗亮。它的蹄下是泥淖,一经踩下,马上有脏水溅在它身上。但它却不顾这些,仍将马车拉起,快速往前驰去,有好几次,两个轮子都已离了地。
我担心马车会翻。
然而,正应了人常说的,不好的事情有时候只要你一想,它马上就发生。我担心马车会翻的念头刚一出现,它忽然像是被什么从底下掀了一
下似的,翻了个底地朝天。马车夫被摔出,像一只大鸟一样跌在一堆石头上。马在车子翻倒的一瞬,奋力一挣又向前蹿去。它太有力量了,翻了的马车居然又被它拉动了起来。它拉着马车向远处跑去。
我们跑过去,先救马车夫。他摔得不轻,脸上有血,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我们要把他抬到我们的车上去,他却不停地喊着马、马……那匹马仍在奔跑,马车被拖着翻来翻去,其中的一只轮子掉了以后,就开始在地上滑行。马显然已经受了刺激,越跑越快。它也许要甩开拖在身上的马车,也许从刚才的迅疾中还不能停下来。但它还是摔倒了。那根套在它脖子上的绳子慢慢滑下,套住了它的两只前腿,将它绊倒了。它倒地之后,不再动了。偌大的草场忽然安静下来,飘拂的雨掠入额际,人不由得又打冷战。
马车夫脸上的血糊住了眼睛,我帮他将血擦去,却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在往外流淌。他不停地喊着马、马。我忽然觉得他的泪水并非为疼痛而生。在他的要求下,我们将他搀扶到了马跟前。他请求我们把马身上的那根套绳解下,并把马放开。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我感到不解,在刚才的疾驰中,他难道就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吗?他是不是为了保持一个马车夫和一匹马基本的尊严,不落这样一个下场,就一定不会停止呢?马身上的那根绳索被解了下来。我原以为它会站起来,但它却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一匹在刚才还奔腾如飞的马,此时却像是再也没有了力气似的,一动不动了。我们平时已经对马赞美得太多了,为它身上所表现出的阳刚之美所迷醉,并长时间在感情和潜意识中把马的形象统一成了高大和雄壮,并由此幻想着它们将一直存在于我们良好的愿望中。但是今天,我却看到了马的另一面。犹如一个非常善战的士兵,击倒它的,并非是它的敌人,而是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触目惊心地发现,马也在哭。我们已经无法再说什么,只得默默离去。身后,一个马车夫和一匹马依靠在一起,像两个从擂台上败下来的武士。
多少天过去了,我无缘由地总想起马的眼泪。马在强大的另一面是什么样的,比如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沉默,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忍受等等,看到了这些,才会看到一匹马是否真实的关键所在。即使是一匹刚烈的马,它也不可能是单一的,它肯定有复杂的一面,唯其复杂,才更容易让我们接受,才更能让我们敬畏这个世界;一匹马有时候就是一个人,显露着生命的多样性。但如何才能看到这些呢?这个世界虽然让我们久居平安,但它却已经在惯有的形式中麻木。
今年,我不可能再有外出的机会,生活的大致情况可能就是书斋和日常规则。我很想再去看马,看马的挣扎、马的忍耐、马的眼泪、马的血、马的伤口、马的尸骨……看不到这些,就看不到马的命运。
以后,还将如何写马?
4、一部废电话机
谁能想到呢,在坡上的草丛里居然扔着一部电话机。
我拿起它,发现它表面的油漆已脱落了不少,在阳光之中,显得有些粗糙。我将它翻过来,发现它的底座被侵蚀去了表皮,有些锈迹。我试着按了按号码键,发现它是坏的。
是谁把一部废电话机扔在了坡上?村里刚通电话不久,一部电话机这么快就被用坏了吗?在这样的地方,一部电话是怎样被用坏的呢?最后,又是因为什么被遗忘在这里?
带着疑问,我们去了离那部废电话机最近的一位老阿妈家做客,她等我们把奶茶喝足之后,才领我们到后山去看一棵小树。整个后山与别处相比,俨然另一个残酷世界,一棵小树齐刷刷地从中间断了。老阿妈把我们领到它跟前后,就不再说话了。看着小树的断处,我问老阿妈,它是被风吹断的吗?不料老阿妈的脸一下子就变了。她弯下腰,用手抚摸着树身上的断处,颤抖着说,去年它在刚栽下的时候就折断了,它其实是一棵好树,真是一棵好树。到了晚上,我们才知道去年春天有一大批树莫名其妙地突然就死了。老阿妈怜悯它,给它浇了一次水,它便一直长到了现在。一次怜悯能换取一个生命的再生——也许村里的羊都懂了她的心事和知道了树的来历,都远远地绕它而行,绝不去碰它一下。这似乎是一个暗示,在春天,就有一些东西已经死亡了。
故事延续下去更是让人伤感,老阿妈一再强调小树不应该死,它实际上只是一棵小树苗,应该活下来的。听她喃喃重复说着这些,感觉小树犹如一个人,渐渐走到了我们面前,好像张开口说着什么。
后来大家都平静下来,但平静往往又是另一件事的开始,不知不觉,大家又提起那部电话机。像是忍不住似的,大家就又一起涌到了那部废电话机前。它被我放回原处后,再没有被动过。大家依然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随后,它又被复归原位,静静地躺在那儿。电话机的由来谁也不知道。一群又一群的人从这里走过,不知道是谁把这部电话机放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曾看见过它。坡上以它的沉寂接纳了它。天长日久,它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布力吉害怕我着急,忙对我说,从这里走过的人,都和斯琴日娜很熟,她可能知道一些更具体的事情;她的蒙古包就在不远处,可以去看看。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去。大家坐在草地上闲聊,很快便又有一些有意思的话被引了出来。有一年,一个人骑马去放牧,一个多月以后要返回村子,一位上了年龄的老人对他说,不要光在马鞍子上挂酒壶,带一块干牛粪在身上。他不解为何要带一块干牛粪在身上?老人说,只要你带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半信半疑地带着一块干牛粪上路了。走到半路,天突然下起了大雪,他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生火的柴火,最后,他想起了那块干牛粪,就赶紧拿出来点着取暖……
这是一个好听的故事吗?抛开那位老人的先见之明不说,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值得让人深思了——其实,有些事情不光只是在我们面前发生,它们很大,占据着很长的时间,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它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准备着在某一天为我们发生。像这部被丢弃的电话机一样,每一个人的生活也是不为人知的,生活与我们,就像那棵小树和老阿妈之间一样有很具体的细节。但一切都已被平静的表面所代替,看上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所以,一部被丢弃而又无言无语的废电话机是一种境界。
我对布力吉说,西藏的一位喇嘛曾给我说过狼,他说当狼知道自己快要死去时,就会神秘地消失。所以,没有谁会见到狼的尸骨。那位喇嘛还告诉我,狼与人相遇时,其实都是在饥不择食时,平常,狼是隐秘的,谁也不会见到狼的具体生活。布力吉一下跳起来,瞪大了眼睛说,人其实最像狼。
那部废电话机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像一个人进入了熟睡状态,大家看一眼它,又看一眼草场,便默默离去。
多少天过去了,现在我写着这篇文章,一部废电话机,一棵在春天就已经死去的树,又一次构成了我心中的一幅画,我感受着一种来自平静的力量。我至今仍忍耐在浮华之中,所以不能把自己像一部电话机一样扔在草原上,不能经受被
抛弃后的生存。我走的路还太少,我还太年轻,只能等待以后了。
但我却时时能够感受到,当一部电话机被抛弃在草丛中,人们非常平静地面对着它时,草原上的许多事情也必将无人问津,悄无声息地发生,悄无声息地结束。
被遗忘有时候是不是一种幸福呢?其实,在很多时候,我们毫无察觉,而生活却已发生了变化。
暖阳下的喀纳斯
姝 娟
说实话,在我们经历了泥石流、暴雨、浓雾,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杀到目的地后,这时登场的喀纳斯并没有令人眼前一亮——一座码头的出现使我意识到这里与尘世生活的联系。
湖水呈银绿色,散发着甜香。船体的摇晃,使我产生一种恍惚感。“太阳落山时水的颜色还会变……”“船长”热情地指着一个弯道给我们介绍。我对那些“路标”兴趣不大,觉得能看到船舷的浪就不错了。我费力地抬起湿漉漉的脑袋,远处熠熠的雪山和岸上树木的平易,从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我晕船的不适。湖水没有欺骗我,它的清碧冷澈就像磁铁一样,让置身于此的人,情愿随波逐流。
在一张旅游线路图上,标满了来喀纳斯“一定要去的地方”,于是,像“卧龙湾”、“月亮湾”、“神仙湾”、“观鱼亭”、“百花园”等“无比美好”的景区,就这样确凿地层现在你面前。这一刻,想做一个浅薄闯入者的想法完全被摧毁。
我望着手里的地图发呆,喀纳斯就这样到了,我略微有些失望。一车又一车的游人涌了上来,有的人脖子上挂着好几架照相机。我很惊奇,我惊奇我忽视了市场的存在,我把这里当作了没有道路的天堂,并因此产生过种种妄想。“人们从世界各地来看我们的喀纳斯。但是我们以前天经地义的生活方式不再理所当然了。”一个当地图瓦人这样对我说,“喀纳斯在我们脚下发生着变化。不管情不情愿,图瓦人都得改变。”
我想起在布尔津街头(一座因喀纳斯而声名鹊起的小城),一位俄罗斯老妇人,完全是陌生人,她走近我对我说:“‘大列巴’仍然好吃,但毕竟不如从前地道了。”“为什么?”我一边摆弄着刚刚买来的硕如锅盖的大面包,一边问,“是老手艺失传了吗?”她回答道:“‘大列巴’的工艺耗时费力,做一炉要24个小时,却卖不上多高的价钱,而做其他的一炉面包只要两三个小时,同是三斤面,现在‘大列巴’比原来的小了一圈。没有办法,现在谁还有心思学这手艺……”
老妇人有些伤感,因为失去传统而伤感。而对于那些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曾把喀纳斯当作一块神异之地而定居下来的图瓦人而言,喀纳斯是绝对的“圣地”——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庙宇。
对于此行,我曾认真作了准备,比如查阅资料和翻看图片,包括有关湖怪的电视报道,但是眼前的喀纳斯,却化难为易,仿佛一个半醉半醒的少女,完全是以喜悦的姿态,交出了自己深藏的秘密。
“让这些与世隔绝的山里人与我们分享同样的现代文明,有什么不好?”同行的人取笑我得了城市人富贵病,“他们的价值是让我们现代人不要回到过去,他们也要过好日子啊。”没错,现在越来越多的图瓦人以经营生态旅游来补贴收入,他们的木克楞(一种原木筑砌的房屋),已多变成了旅馆,秩序整齐,方位明确。倒是有一位名叫叶尔德西的吹笛老人,向我们些微传达了某种来自久远年代的神秘信息。老人67岁,这个年龄,在图瓦人当中已是高寿。叶尔德西老人会吹奏一种叫“楚吾尔”的自制乐器,乐声低沉而悠扬,令人想起中国古代有一种叫做“胡笳”的乐器。老人给大家表演了两首乐曲,然后回答了一些人的提问。他说他的音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而是他和自然之间交流的一个手段。但是,我们都分明看见老人的侄女堵在门口,忙着替他收钱。
对游客来说,能够一睹喀纳斯的身影具有极大的吸引力,随着景区的开发和基础设施的建设,昔日难得一见的喀纳斯似乎比较愿意展示自己了。的确,独处是种特别的能力。“谁知西域逢佳景,澄澄春水一池平”这样的诗句正连同久远的年代一起隐去。
“一年之中,七个月冬天,五个月夏天。”一位修理滑雪板的年轻图瓦人强烈地吸引着我的视线,他说,“冬天发生雪崩,经常有牧民和羊群葬身雪海……”说这话时,他头也没抬。这时,年轻人怀里的那副巨大滑雪板,突然间,仿佛成为我这个北方人蓄谋已久要寻找某种东西的线索……
眼前的情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它令我想起大兴安岭、满洲里以及额尔古纳河沿岸……我一直都相信预兆这种事。我不知道,这一瞬间,缘何与我的个人记忆密切相关?那似乎在告诉我,这才是喀纳斯的常态。如果认为喀纳斯仅以美景名动天下,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天空盘旋着鹰隼,我一路打听着,才找准住处的方向(在城里我经常迷路)。我们住在一幢颇具俄罗斯风格的原木房子里,推开窗子就是风景。三三两两的白桦树,一棵一棵散落在松树中间。路上,总有骑马的少年,把马打得飞快。色彩缤纷的五花草甸,大片的野花深及膝盖、臀部甚至腰间。
从一大早,我就坐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数图瓦村的栅栏,据说图瓦村有127个栅栏,可是我始终没有数对。十点钟的时候,隐约感到空气在轻微地颤动,原来是蚂蚱在草尖上晒被露水打湿的翅膀。到了下午,我在村子里发现了一种只有门、没有窗的半地下式小木屋,由于屋顶上长满又厚又高的草,还以为是土堆,见到有人出入,才知道是房子。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今天的秘密了。
回到旅馆,房东请我们到露台喝奶茶和奶酒,席间,上来了图瓦人的“大列巴”,房东说图瓦人称之为“波尔萨卡”。比起布尔津的“大列巴”,这儿的更透着一层金黄,它在当地人的餐桌上,可是身价不俗,几乎每餐都离不开它。我向房东详细打听了它的制作过程,内心颇感安慰,甚至生出能再次在布尔津街头巧遇那位老妇人的念头。此时此刻,夕阳正好,我对服务员说,“能不能把树上的被单收了,我想拍照。”她抬眼看了看我,“哦。”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拍打着廊杆上的棉被,好奇怪,那晒热了的棉被竟然飘出一缕缕松香的味道……
这时,我突然有种感觉,曾经,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摄影作品,引诱了我对喀纳斯湖的疯狂想象,然而,当你真正亲近它时,刹那间生出的踏实感,才会使那些可能存在却又无法证实的美感和痛感逐一清晰起来。蓦地,我感到很惭愧,原来自己一直期待的是那种令人畏惧的非人间的美丽,而喀纳斯,恰恰不是。
责任编辑 晓 枫
南有九寨沟 北有喀纳斯
康 剑
这么多年踏山渡水,也算走过很长的路,见过许多景致。而闻名遐迩的九寨沟和喀纳斯,总闪烁在回忆里,令我魂牵梦萦。
如果把九寨沟比作是一位纯情美丽的少女,那么喀纳斯就是一个剽悍英武的小伙。九寨沟灵秀,喀纳斯壮观。九寨沟精美,喀纳斯大气。九寨沟是隽永神奇的散文,喀纳斯是气势磅礴的诗章。九寨沟被誉为人间仙境,童话世界;喀纳斯则被称为人类净土,王者之水。
君不见九寨沟的山高耸云霄,如剑如刀。它是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过渡的
边缘地带,恰好处于我国第二级地貌阶梯的坎前部分,地貌属高山峡谷类型,是岷山山脉最险峻秀美的地段。沟内沟壑纵横,重峦叠嶂,崇山峻岭,云缭雾绕,它记录和讲述着地球的沧桑和生命进化的历程。君不见九寨沟的水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湖泊、瀑布、滩流、泉水,一步一景,相映成趣。让人最感慨的是九寨沟的海子,神奇迷人,婀娜多姿,色彩斑斓而不失雍容。奇特的芦苇海、静谧的犀牛海、仙境般的树正群海,还有让人叹为观止的五花海,以及老人柏下水波潋滟的长海,一个一个的海子,恰似镶嵌在风景线上的珠粒。山花烂漫的春天,浓绿如墨的夏天,红叶似火的秋天,银装素裹的冬天,四季变化的两岸景色倒映水中,亦真亦幻,是怎样一个难以描摹的缤纷世界。这天造地设的神山圣水如何不令人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君不见喀纳斯的山雄峻绵延,气势如虹。喀纳斯由第二次冰期的巨大复合冰川创造而成,它是西伯利亚泰加林在中国唯一的延伸带,是中国唯一的古北界动植物分布区,是天然的动植物基因库,更是古冰川运动的活化石。“喀纳斯”系蒙古语,翻译成汉语有“神秘而美丽的湖”、“峡谷中的湖”的意思。但最新的研究发现,喀纳斯既有蒙古语的成分,也有哈萨克语的成分。“喀”系蒙古语“可汗”(大王)的谐音,“斯”系哈萨克语“苏”(水)的谐音,“纳”系连接词,译成汉语不就是具有王者之气的神圣之水吗?登上观鱼亭,环顾四周,远处皑皑冰峰,姿态万千,近处苍翠的山林与辽阔的山间草原连成一片,恰似喀纳斯向你伸展开了它那博大的胸怀。单是那一泓喀纳斯湖水就足以使人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感受到人生的喜怒哀乐是多么微不足道。更何况,蓝天白云之下,湖水深浅不一、蓝绿交织,时而像羊脂玉,时而又似祖母绿,变幻莫测,美不胜收。加上那蒙古族图瓦人流传百年的“湖怪”传说,更给喀纳斯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还有那栩栩如生的卧龙湾、鬼斧神工的月亮湾、魂牵梦绕的神仙湾,群星般环绕着喀纳斯湖这枚皎洁无比的月亮。
九寨沟和喀纳斯除了地貌差异,文化和民风上的不同,也让两者各具独特魅力。
九寨沟因其沟内有九个藏族村寨而得名。九个寨子,多是藏式木楼,雕梁画栋,古朴清新,身穿藏袍、腰配藏刀的藏民穿梭于村寨之中。生活在九寨沟的藏民信仰苯教,在九寨沟内外,随处可见具有浓郁宗教色彩的苯教寺庙,端庄肃穆的白塔,迎风飘展的经幡,还有那随处可见的转经筒,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宗教文化景观。九寨沟的藏民能歌善舞,他们节日时唱歌,劳动时唱歌,祈神时唱歌,喝酒时唱歌,可以说,九寨沟的水一年四季在不停吟唱,九寨沟藏民的生活也是四季如歌,欢唱不止。当远方的游客来到九寨沟,九寨沟的居民会邀请你跳起锅庄,唱起悠扬的敬酒歌,你会立刻落入九寨沟那欢快祥和的歌舞的旋涡。九寨沟又素有“琵琶之乡”的美誉,一曲南坪弹唱《采花》更是传唱大江南北,长盛不衰。
喀纳斯因其居住着蒙古族图瓦人而名声远扬。图瓦人垒木为室,民风淳朴,素有“林中百姓”之称,他们居住的原始小木屋已经醉倒了无数摄影家和游客。图瓦人在喀纳斯和禾木等地居住了五百余年,以游牧和渔猎为主。在去喀纳斯的沿途,则生活着以迁徙游牧为主的马背民族哈萨克族。哈萨克族人民善良勇敢,擅长歌舞,他们看淡金钱,以友谊和诚信为重,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传统美德。哈萨克人的阿肯弹唱、赛马、叼羊、姑娘追已成为喀纳斯旅游沿途的一道亮丽风景。而在历史文脉与时代气息相交融的童话县城布尔津,还生活居住着一部分俄罗斯人的后裔,他们至今还保存着俄罗斯民族热爱自然、享受生活的生存习惯,使这座曾经与俄罗斯通航、通商的美丽县城依然流淌着那么一点点俄罗斯的异国情调。漫步在迷人的布尔津街头,追寻着俄罗斯人生活过的足迹,或坐在俄罗斯酒吧里,品尝着俄罗斯老太太亲手酿造的飘着淡淡清香的格瓦斯,静静地倾听俄罗斯老人讲述那渐渐远去的故事,你会感到一丝怀旧,一丝温馨,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莫名忧伤,正在慢慢涌现。
这个世界,充满令人惊讶的美景和奇迹。想起九寨沟,想起喀纳斯,想起那些澄澈而又饱含盛纳能力的湖水,想起青山绿水间世代诗意栖居的古老民族,就有喜悦和温暖在我心融漾。总是难以忘怀,好像,它们才是带给我归属感的故乡。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