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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智能梯子
作者:黎 晗

《十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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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干吗要一把梯子?你有没有搞错,梯子又不是手机、电饭锅、裤腰带,我要一把梯子做什么?”那天下午罗小辉就是这样问那个黏人的推销员的。
       推销员眨巴眨巴眼睛,神秘兮兮地趴在他耳边说:“先生,我没有搞错。你认真想想,梯子的作用表面上看来不如手机、电饭锅和裤腰带,实际上它却是我们生活中一件十分重要的物品。你家的灯有没有坏过?我就问你这个简单的问题。老实说坏过没有?我指的是那些吊顶灯。”罗小辉回忆了一下,他想不起来自己家的灯坏过没有,家里的灯坏掉了,也不是由他来操心的,他有一个社区里出了名的贤惠妻子。“坏过吧,灯泡烧了,吊顶的螺丝松了,那可是急死人的事!”推销员好像比他还着急,绕着他转了两圈,回到他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继续问道,“你怎么办?拿两张椅子叠起来,够不着,再拿个小板凳。行吗?你们是知识分子,又不像我们这些干体力活的,你们能保证不被自己摔出毛病来吗?”这时候罗小辉想起来,自己家确实坏过一次灯,是妻子李雪莲自己修好的。他只是没想到,李雪莲原来是站在三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独自换灯泡的。他感到有些后怕。李雪莲那么胖,李雪莲站在三张椅子上,伸长了手臂去换灯泡,她居然没有摔下来。李雪莲没有摔下来是因为她只换过一次灯泡,但是谁能保证自己家的灯泡就不会再坏一次?怎样避免李雪莲从高处摔下来?不用推销员再啰嗦,他已经想到了——梯子,是的,也许,真的应该买个梯子回家,为了李雪莲可以安全地修理灯具。
       “而且我们的梯子是用特殊材料制作的,是一种智能型的新式用品,性能、重量完全有别于传统。”推销员从地上的一个麻袋里抓出了一件物品。这是什么啊?罗小辉感到有些吃惊,这是梯子?梯子能用麻袋装着?“你一定感到奇怪,”推销员及时解释道,“这怎么会是梯子,梯子怎么会是这种形状?所有的消费者都会这样问。可这确实就是梯子,我说过这种梯子是智能型的。”从塑料薄膜里被抽出来的是一个类似于玩具飞碟的东西。罗小辉看得要笑起来,刚要质疑,奇迹就发生了。推销员摁了飞碟的一个开关,嘶嘶嘶,飞碟从地上慢慢地升高了,它是旋转着往上升的。在飞碟上升的过程中,它的腹部底下长出了两条腿。那两条腿岔开,形状就是梯子。
       那天黄昏,罗小辉拎着那袋物品在回家的路上直想笑。“小罗下班了,手里拎什么?”门房老头像往常那样热忱地跟他打招呼。他随口答道:“梯子!”“蹄子?蹄子这么大一块?是老虎的吧,报上不是说要保护老虎吗?这年头说的一套,做的一套,还有人敢卖老虎的蹄子。不过听说老虎的骨头能治百病,小罗你留一块给我,很小的一块就行。”老头在他身后唠叨着。罗小辉也不解释,只是好脾气地给了对方一个笑脸。手里拎什么?罗小辉学老头的口气问了自己一句。是梯子?不,是飞碟。是飞碟?不,也许是方凳。到底是什么?罗小辉想应该还是算梯子,刚才进行的交易是用梯子的功能来定价的,虽然这张梯子兼备了飞碟、方凳的功能,但说到底还是要算梯子。可是,买一把梯子花了500元,这算不算疯狂消费?这个问题让他心里有些发慌。
       李雪莲会怪他乱买东西吗?李雪莲不会怪的,李雪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什么事都顺着他。你老婆的脾气是全城最好的,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李雪莲为什么脾气这么好?一是因为她本来脾气就好,二是因为她生不出小孩。罗小辉一直分不清到底哪一个原因占比较大的比重,但他知道,自己的老婆从不像这座城市其他八婆那样喜欢打扮,爱撒娇,乱耍脾气,一定跟第二个原因有关。李雪莲身上暗暗藏着自卑,尽管她从未表现出来过。这让他很为难,生不出小孩就生不出小孩,他没有丝毫责备之意,李雪莲却事事都要顺着他。“千万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要我们俩好,什么问题都没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想这样跟老婆说,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阻碍他跟老婆好好说一回的,恰恰就是因为她的好脾气。李雪莲暗藏着自卑,但她从未表露出来,这样罗小辉就难以出口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这种自卑,他要是把问题提出来,反而伤了人家的心。罗小辉找不到让老婆放下心理包袱的办法,只好加倍疼爱她,具体的表现就是事事顺着李雪莲。这样不知不觉中,他们就成了整个社区最完美的夫妻。“你瞧人家罗小辉,李雪莲不会生育,他还是那么疼老婆!”社区里的妇女都爱拿罗小辉说事。“那你怎么不学李雪莲,人家不会生育又怎么啦,大城市里不是流行‘丁克家庭’吗?关键还是一个人的素质问题!”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反驳自己的老婆。
       这些话都是人家枕头边的私秘,罗小辉夫妇听不到,他们也很少在自己的枕头边谈论别人的私生活。这些看似有趣的、散发着勃勃生机的话题,在罗小辉和李雪莲的夫妇生活中是严格被禁止的,这不符合他们的处世原则和个人情趣。在罗小辉和李雪莲漫长、安静、富有规律的日常生活中,他们之间一直相敬如宾。长年以来,夫妇双方一直按“男主外,女主内”的方式进行分工,这种分工在家庭财务方面的体现就是,罗小辉赚钱(当然李雪莲也赚钱),李雪莲花钱(钱花在两个人身上,稍微大点的开支李雪莲都会征求罗小辉的意见,而罗小辉的意见就是没意见)。罗小辉把工资卡交给李雪莲,按他自己的提议,每月从李雪莲那里拿一百元做零花。单位要是发了奖金,他也一分不留,都交给李雪莲。但他不是直接交到李雪莲手里的,他喜欢通过银行把现金打进自己的那个户头。罗小辉的那张存折可能是银行里唯一只进不出的。“干吗要存呢,那些钱你就自己留着零花吧。”每回把存单交给李雪莲时,她都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可花的,不抽烟,不喝酒的。”“那也不一定要存的,少一点的你就把现金拿回来吧,家里日用也要花的,回头我又要去银行里取出来,多麻烦。”李雪莲说的是实情,有一回罗小辉刚存进一笔钱,不到十分钟,李雪莲又取了出来。他们进出的数目刚好一样,两次交易刚好又是在同一个柜台进行的。只是柜台外的顾客不同,所持的凭证不一样,一个是卡,一个是存折,夫妇俩走进那家银行是前后脚。这就让营业员很诧异。“这三百元不是刚刚存进去的嘛,怎么又拿了出来?”警惕的营业员对李雪莲盘问了老半天,弄得李雪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回到家里,李雪莲把这件事跟罗小辉说了,罗小辉听了哈哈大笑,末了答应李雪莲以后小钱就直接拿回家。但罗小辉没有这样做,一旦有了工资外的收入,还是要一分一厘都存进银行。直接交给李雪莲和存在银行,性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就是喜欢这样做,通过营业员、电脑,通过银行,他的钱一分一厘都到达李雪莲手里,他觉得好像经过了一个严格的、可靠的逻辑过程。这样做并无深意,他只是觉得踏实。这可能跟他职业习惯有关,罗小辉是个中学数学老师,他喜欢一种清清楚楚的数理关系。
       罗小辉在李雪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大胆地一口气花了五百元。这五百元是他教学论文获奖的奖金,和以往一样他本来是要存在银行的,但银行刚好关门盘点。罗小辉第一笔未存
       的钱被他花了出去,换回了一把梯子;他原来有些不安,不是担心李雪莲的责怪,好脾气的李雪莲根本不会责怪他,他只是不想打破夫妻俩多年来在日常生活中的各自牢靠的定位。罗小辉—手拎着那个装梯子的麻袋,一手打开家门,他最盼望的是家里的吊灯全坏了。
       二
       出乎罗小辉意料之外的是,李雪莲对这把梯子表现出了异常的喜爱。“我们家真的需要一把梯子!”李雪莲坚定地说道,“你不知道,上回你去省城开会,上面的灯全坏了,我在椅子上换灯泡,差点摔了下来。”“这下可好了,以后换灯泡再也不怕了。”
       “而且还是一个飞碟呢,可以当装饰品看。”罗小辉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李雪莲是坐在那张梯子方凳上洗脚的,李雪莲的脚很白很胖,原来洗脚盆的水只有半盆,李雪莲放进一只脚,水满到了盆口;李雪莲再放进一只脚,水就悄悄地溢了出来。她会不会把梯子坐垮呢?罗小辉不无担心地想到。李雪莲坐在那上面,把双脚浸在滚烫滚烫的水里,嘶嘶叫热。“哎,你也来泡泡脚吧,真的很舒服!”他摇摇头,他真的有点担心李雪莲把梯子给坐坏了。他不是心疼钱,他只是觉得不对劲。那是一把梯子,是用来登高的,但是李雪莲的屁股把它的功能转换了。没错,推销员是说过,这是一把多功能的梯子,但主要功能应该还是梯子。李雪莲为什么要强调它的庸俗化功能呢?这个问题让罗小辉非常迷惑。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反对买这把梯子,她没有把这种“反对”直接表现出来,就像对待过去岁月中的无数的“反对”一样,李雪莲用自己的好脾气把这些东西都隐藏起来了。这把梯子真的惹她喜爱吗?她为什么要坐在梯子上洗脚?罗小辉觉得她是在有意地,过分地夸大梯子的作用。这种有意暗中泄露了她内心的真实看法:买个梯子干什么呢?并不是人人都需要一把梯子的。
       李雪莲坐在梯子上洗脚,她不担心把它坐坏,她担心的是,梯子会不会突然飞升起来。“要是梯子突然动起来,我的脚就跑到天花板上去了!”李雪莲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咯咯乱笑起来。“那你就像个小天使了!”罗小辉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那天晚上,李雪莲在床上难得地主动了一回。这让罗小辉措手不及,很快就败下阵来。半夜里,罗小辉站在马桶前小便,看到梯子以方凳的形状蛰伏在卫生间的一个角落,他有点发愣。在卫生间模糊的光影下,他仿佛看到梯子飞碟形的顶部有个什么物体白白地闪了一下,看起来像是李雪莲屁股的轮廓。可等他蹲下去看时,那个轮廓不见了。他站起来,换个角度看,没错,那不是个屁股的样子吗?他又蹲下去看,等他的眼睛靠近时,那个图案又不见了。他揉揉眼睛,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就不放心地走到马桶前,再小了一次便。一边听着尿水滴滴沥沥掉在桶里的回声,一边又回头向梯子望去,梯子上的白光消失了,但他分明看到上面有两个黑点在动。那是什么?罗小辉第三次把眼睛凑近梯子。那是两只硕大的蚊子,它们的身体紧紧地连在一起。它们居然在造爱啊,上面那只的尾部还忘我地一耸一耸的。罗小辉的火气莫名其妙地爆发了出来,伸手向梯子上狠狠拍去。他的手掌上马上有了一摊浓浓的血,这不是我们的血吗,王八蛋,小小的个儿居然吸了这么多。洗手时,罗小辉的心情好极了,这使他的手在水龙头下停留了很长时间。
       他是在把双手洗得发白,擦得干干净净,准备关掉卫生间的照明灯时,发现第三只蚊子的。那只蚊子和它不幸的同类一样,不知为什么也对梯子产生了好感。它是孤独的,所以远比那两只忘我的情侣敏感,罗小辉的手还没拍到,它就嗡嗡嗡扑翅飞走了。照着它鸣叫声的提醒,罗小辉很快就发现那只蚊子躲在书房的天花板上,他助跑几步,跳起来去够,但他的弹跳能力还不足以对蚊子构成威慑。罗小辉脱下拖鞋想扔,这时他终于想到了整个晚上让他牵挂的,那只可爱的梯子。他高兴极了,快步跑进卫生间,抱出梯子,迫不及待摁动了那个红色按钮。嘶嘶嘶,飞碟发出轻微的声音,慢悠悠盘旋着上升了。快点,再快点,罗小辉对梯子轻声叫着。梯子好像通人性一般加速上升,一眨眼就顶到了天花板。罗小辉蹑手蹑脚爬上去,一步步靠近了那只似乎已然进入梦乡的蚊子。
       罗小辉没有一巴掌拍死蚊子。他的手快要达到目标时,停在了半空中。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想一下子打死它。这是一只比较有头脑的蚊子,它现在睡着了,应该把它叫醒,让它明白危机就在身旁,给它一定的时间,允许它做出一定的求生努力,再慢慢消灭它不迟。罗小辉用一根手指轻轻捅了捅蚊子的尾巴。嗡,蚊子慢悠悠飞了起来,撞在他耳朵上,向客厅方向飞去。
       再次找到这只蚊子,罗小辉费了不少工夫。因为在寻找过程中,他在客厅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两只它的同类。他很难确定刚才放生的是哪一只,它们都是花蚊子,有着细细的十二条腿,嘴巴尖尖的,个头差不多大。站在梯子顶部,在考虑究竟要灭掉哪两只时,罗小辉想到了一个成语:“杯弓蛇影”。根据这个成语的提示,他找到了区分老的那只和新的两只的办法。他的手快要拍到目标时,故意停留了片刻。急速起飞逃窜的那只被他断定就是刚才的那只,发呆的那两只很快就死于他的巴掌之下。天花板上留下了两个暗红色的污点,更多的血则留在了他的掌心。
       那只惊慌失措的花蚊子被罗小辉放生了,它的生命暂时停留在了客厅一盏吊灯的灯罩上。在第二次洗手时,罗小辉想到了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三
       几天之后,罗小辉感到了厌倦。抓蚊子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梯子的登高功能,但毕竟是大材小用。而且他害怕这深夜的游戏被李雪莲识破,尽管李雪莲一旦睡着就像一座山倒下来一样。李雪莲要是发现他半夜爬起来抓蚊子,一定会以为他疯了。最后一只蚊子被他用双掌闷死的时候,罗小辉骑在梯子上,想到了这个几天来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如果这个时候,李雪莲从她睡眠的深渊里爬出来,穿着睡衣,光着脚丫,站在梯子下面仰着头看他,他该怎么办?直接跟她说自己失眠了,说家里的蚊子多得令人愤怒?还是要说他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把这把梯子的主要功能恢复过来?“梯子买回来是为了解决空中、高处、我们够不着的地方的难题的。梯子为什么要叫梯子,它的作用就是要提升我们的高度,而不是拿来坐在屁股底下,使人变得更矮的。”他想应该跟李雪莲开门见山地这样说。但是他知道如果这个情形真的出现的话,他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你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干什么?”如果李雪莲光着脚丫踩在深夜光影模糊的地板上,仰着她肥硕的脖子这样问他,他将无地自容。这种想象让他自己毛骨悚然。
       罗小辉希望家里的灯坏掉,这样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在李雪莲面前用一回梯子。但半年以前李雪莲爬上三张椅子换下的那几个灯泡,质量好得让人恼火。抓蚊子的时候,他特意观察过天花板的每一个角落,想发现一些诸如蜘蛛网这样的污垢,但是天花板干净得就像作弊
       被擒住的学生惨白的脸。
       李雪莲依然我行我素地坐在梯子上洗脚,择菜,看电视,打毛衣。周末的一天,为了拿衣柜顶上的一块布下来洗,李雪莲甚至用梯子来垫脚。“你可以把梯子打开,让它升起来呀。”罗小辉建议道。“垫一垫,刚好够得着。”李雪莲踩在梯子上,再踮踮脚跟,费劲地扯下了那块沾满灰尘的花布。“那上面怎么这么脏?”罗小辉忽然显得有点兴奋,“我来,我来,你去洗布条,那上面就交给我吧。”李雪莲的脚刚从梯子上面下来,他就急匆匆摁下了红色按钮。飞碟嘶嘶嘶盘旋着上升,它的下面很快就长出了两只脚。“你看,自从有了梯子,我们家很多家务活都变得轻松了!”罗小辉欣喜地说着,飞快爬上了梯子。李雪莲站在梯子底下,怀里抱着那块花布,抬起头来看他。她的脖子太胖,这使她的呼吸似乎有些艰难,她的嘴就在不知不觉中张开了。这时候,罗小辉的目光刚好从高高的上面投下来,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情景:一柱阳光从天窗上照下来,照在李雪莲怀里的花布上,无数的灰尘正纷纷扬扬从花布上飞起来,一直飞进了李雪莲张开的嘴巴里。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他想叫李雪莲赶紧闭上嘴,但李雪莲已经转过身抱着那块肮脏的花布走出了房间。罗小辉有些惊愕,扭头向衣柜顶部望去,他看到上面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一天罗小辉完全从以往周末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中摆脱出来,过去批改好学生作业,把下一周的课都备好了,罗小辉想帮李雪莲搞搞家务,但总是无从下手。李雪莲虽然身体肥胖,手脚却十分麻利,有一回罗小辉在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后,忽然自作聪明地想去整理食品储藏柜,他想那里可能是个死角。但当他不动声色地打开那个他从未接触的木质柜子时,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柜子里的东西摆放得比超市还整齐。最让他感动的是,那些他平时随手扔掉的空瓶子、空罐子都得到了合理的使用,“红豆”、“绿豆”、“枸杞”、“扑感敏”、“虾仁”——一个一个瓶瓶罐罐上都张贴着一张小纸条,标着各自的名称。只有一个铁罐子上面没标名字,他好奇地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插着三排药片,抽出来一看,他愣住了:那是一些过期的“探亲5号”。
       打那一天起,罗小辉下定决心无论怎样都要对李雪莲好。这种好,包括李雪莲被查出来不能正常排卵以后,从不要求她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去看医生;包括每一笔钱颗粒归仓;包括对自己过去生活方式的改变,过去罗小辉是个多么活泼的青年教师啊,他是校教工篮球队的前锋、校团委的副书记,还是高中母校校友会的秘书长。自从发现李雪莲珍藏年轻时代的避孕药后,他把这些可能导致自己经常外出的个人爱好、社交、职务全部抛弃了。别人可能以为罗小辉因为妻子生不出小孩而变得很消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消沉,他其实一点都不在乎有没有小孩,没小孩不是更轻松吗?他就看不起学校那些被小孩搞得焦头烂额的同事。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李雪莲,他的可怜的妻子。罗小辉从他活跃的青春年代一下子跳到家里来,守在李雪莲身边,他原来以为自己可能需要一段过渡,可能会很不适应,但李雪莲的温顺、好脾气就像一个巨大的海洋,把他本来可能有的烦躁不安全部包容消解了。罗小辉很快就适应了两个人的生活,他变成了一个温和的、谦逊的、儒雅的、精神饱满的、脸色红润的男人。唯一让他有点难办的就是他不能帮李雪莲做家务。清理衣柜顶部的这一天,因为爬上爬下折腾一番,他身上久违的运动渴望好像突然被唤醒了,他忽然变得很爱干活。这样晚饭以前,他不断地上下梯子,把家里所有柜子的顶部都清理了一遍。赶在天黑之前,他还把每一盏灯的灯罩也用干布擦得亮晶晶起来。
       干活的时候,李雪莲不住跟他说,歇一歇,别累着。那些活儿以后我干就行。他一边擦汗一边说,不累不累,好久没干活了,发发汗,人舒服多了。“每天都有很多灰尘,明天不又沾上了。”“那我以后每天都把这些地方都擦一遍!”“又不是大过年的,干吗这么认真呢?”李雪莲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好像有点忧郁。罗小辉手里不停地忙乎着,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没事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运动运动也好。”
       天黑了,罗小辉打开所有的灯,因为刚刚擦拭一新,那些灯就显得格外明亮。在亮堂堂的灯光下吃饭,罗小辉觉得心情特别舒畅。
       那天晚上,李雪莲没坐在梯子上洗脚。罗小辉忙乎了大半天,很早就到床上去了,也没发现这个细节。李雪莲上床时,把房间的灯关了。特别亮的灯被关掉以后,夜晚就显得特别的暗。这天夜里,罗小辉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天快亮时,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李雪莲半夜爬起来用梯子。嘶嘶嘶,李雪莲摁动红色按钮。嘶嘶嘶,飞碟盘旋着上升,长出了两条腿。李雪莲慢慢地爬上梯子,李雪莲爬到了顶端。肥胖的李雪莲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她的身体有点摇晃。李雪莲爬到梯子上干吗呢?罗小辉看到,他的妻子正把那些,她半年前换过的,老是坏不了的灯泡一个一个摘下来,用手拼命地甩。李雪莲把那些灯泡里的钨丝都弄断了。然后李雪莲又把那些灯泡一个一个装回灯罩里。然后一件让罗小辉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忽然发现那张梯子的两条腿不见了。他紧张得高声大叫,李雪莲,危险!李雪莲,快下来!但是李雪莲根本不听他的。
       后来,罗小辉看到他的妻子李雪莲坐在那张没腿的梯子上飞出了窗外。李雪莲坐在飞碟上飞走了。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