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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一树丁香
作者:倪学礼

《十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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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勤耕耘着诗
       把诅咒变成葡萄园
       ——(英)奥登
       “我真想把你扒光了,看看你里面到底是一副什么皮囊!”
       这两天金河老做梦,梦中老婆云霞老是对他讲这句话。在梦里,他站在讲台上,她坐在学生的座位上,空荡荡的教室里就他俩,很可笑。她说着话时,眼神流着傲慢,嘴角透着不屑,说完了就哈哈大笑。这一笑,他醒了,伸手把床头灯拧得微亮。她紧紧地抱着他,像逛街时怀里抱着钱包,生怕被人掏了。她打着小鼾,嘴角时不时动一下,像在咀嚼东西。她一定在咂摸驯服我之后的快感,他想。他睡书房,她睡卧室,这已经有好多年了。夜里,他偶尔从书房摸到卧室,总是在门口就迈不动步了。她则夸张地摆出酒店前厅月纷员的姿态,热情地招呼他。
       “欢迎您再一次下榻‘云霞酒店’,先生。”
       他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您还住标间,是吧?标间340元,打折之后180元。您先填个单子吧。”
       他脸“腾”的红了,很尴尬地搓了一下手。
       “金教授,你真以为你在酒店包房呀,你真以为你在找‘小姐’呀?我是你老婆,这是你家!请吧!”她瞪着眼睛喊。
       她嘴唇不需要抹口红,天生细腻红润。穿着一件吊带睡衣,露着很好看的酥胸和大腿。双手突然在肩上一动,睡衣轻轻地落在了脚上。她白花花的像一个被扯去了皮的玉米棒子,饱满而炫耀地立在他的眼前。
       他身子“激灵”了一下,然后,呆呆地站在那儿。
       “脱!”她又喊了一句。
       她总是先给他脱裤子和裤头,让他的羞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两次他用手去遮挡,她都狠狠地打了他的手,以后就由她去了。脱完下面扯上面,有时候干脆扯掉了衬衣纽扣。她劲儿很大,能轻松地抱起一袋100斤的大米,她像抱大米一样把他扔在床上,然后不由分说把他骑在下面。整个过程就像一对陌生男女在街上打架。他在下面闭上眼睛,只好让她信马由缰了。云里雾里的,他驮着她,就像行走在望不到边的草原。他仿佛听到了雨声,心说,该避雨了。本能地扯过一个东西蒙在身上,沉沉睡去。
       愣了半天神儿,像小偷弄开警察铐在手上的铐子一样,他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悄悄地撤到书房。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将近8点。早点已摆在桌上,她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擦地板,好像昨天夜里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太爱干净了:一根头发掉在地上,得用粘尘胶粘起来;有苍蝇落在墙上,先用苍蝇拍拍蒙到地上,然后再用卫生纸捡起来碾死;地板擦得跟镜子似的。他从外面回来,首先得把挂在门后的帽子摘下来戴在头上,以免四处掉头皮屑。她还有一个习惯:做完爱总去卫生间没完没了地洗。以至于让他感觉到他大半宿都在雨中浇着。他对她的行为只有一种解释:变态。
       擦书桌时,她拿起了一本书。他大声说:“别动!”吓了她一跳。她说:“不就一本破书吗?”她也读过大学,现在还在图书馆工作,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书,就说有一股霉味。他上前把书夺过去,她气哄哄地去了卧室。他打开书,从里面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
       金老师,我崇拜你很久了。我一直认为崇拜比爱更真实,崇拜是无私地往外拿,爱是纯粹地占有。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你的眼睛。我愿意为你在任何时间做任何事情。柳琴声。
       “柳琴声”三个字是手签的,其他的是打印的。看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回书里。
       晚饭后,金河正在家看书,他的研究生王冬梅来电话,请他到茶馆参加“跳房子”(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一部长篇小说名)沙龙。放下电话,他夹着书就来了。沙龙是研究生组织的,按理说,他不可能参与,可是,柳琴声是常客,他也就乐于亲临指导了。他是个知趣的男人,就怕招女人烦,第一次参加活动,他从眼神里感觉到,柳琴声不烦他。她是内蒙古E大学有名的美人,身上有一股妖气、一股冷气,眼睛勾男人但又很少拿正眼看男人,尤其是一见着漂亮女人就要卖弄的男教授。他就不一样了,不但有机会经常和她在一起,而且,她看他时眼睛是湿润的,像雨后的晶莹剔透的葡萄。她本来很能说,声音也好听,可只要他在,她很少开口,总是用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听他和学生辩论。有时候,学生请求她声援,她说:“金老师说得有道理。”有学生说:“你总是向着金老师,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她说:“在金老师面前我不需要有意见。”王冬梅说:“在柳老师眼里,金老师就是耶稣就是真理、道路和生命。”柳琴声就朝金河浅浅地一笑。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表面上看来很平和,大家彼此都很客气,可暗地里却互相猜疑防范甚至攻击,置身其中,犹如踏人阴冷陈腐的墓穴,一脚踩下去,身上就能生出很多小鬼儿来。“跳房子”则给了师生们一个相对舒展、宽松的空间,他们的心灵可以自由地绽放。既然没有了界限,学生们有时候就开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学生们都对云霞不“感冒”,因为每次新生入学,她都把金河的研究生叫到家里,像警察查户口一样,把大家问个底儿透,把稍微漂亮一点女生的电话都留下,然后就再也不理学生了,并且,学生打电话只要她在家永远都是她先接,口气里充满戒备,为此,学生们背地里都为金老师的婚姻感到惋惜。有一次,王冬梅就冒出了一句:“柳老师,干脆你当我们师母吧。”柳琴声脸上氤氲起一片温暖的红晕,说:“别瞎说。”其他学生也跟着起哄:“金老师,你动员动员柳老师,让她当我们师母吧。”金河笑着说:“我同意柳老师的意见,别瞎说。”大家都跟着笑了。
       茶馆里只有王冬梅和舒平。王冬梅对金河说:“刚开学头两天没课,同学们还没回来。柳老师一会儿到。”冬天还在人的心头,两个女学生却已穿上了羊绒裙,白脖子和白胳膊很张扬地露在外面,香气扑鼻,金河蹙了半天鼻子,也没区别开她俩身上的香水。王冬梅的脸挨他很近,说话的气息已经搅动了他的眉毛:“金老师,几天不见,你都发福了。”金河说:“最近没锻炼。”王冬梅说:“从明天晚上开始,我陪你散步吧。”金河说:“我走步太快。”王冬梅说:“你甩不掉我的,我从草原来,练过长跑。”舒平把手中的蒙牛酸牛奶打开递给金河,说:“冬梅,你也不能把金老师霸住呀。金老师,这是我的奶,还没喝,给您。”说完,很不满地瞟了王冬梅一眼。她俩的话都有些撩拨人,弄得金河身上有些热,为了掩饰自己,他朝门口望去,就在这时柳琴声到了。趁金河和柳琴声打招呼的时候,王冬梅低声对舒平说:“平平,我知道你男朋友要考金老师的研究生,那你也不至于把自己脱光了吧。”舒平说:“你是喜鹊落在猪腚上。如果你真的通过金老师在电视台当了主持人,你就没想过跟他上床?”王冬梅说:“你真恶心。”
       柳琴声落座以后,两个女学生借倒水的机会主动疏远了金河。沙龙没有主题限制,大家想聊啥聊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死去的中文系老教授鲁一哲。鲁一哲生前就退休了,因为古代汉语老师少,他又被返聘回来。老师们在背地里把“返聘”说成是:下课了,放学了,但还在自习。春节前最后一次业务学习,系主任李冰
       河念了报纸上对东北大学某校长的采访。那位校长在采访中说如果省长在作决策的时候能考虑东大教授的意见,那么,东大在社会上就有地位了。教授们不和政府机构接触,他们的研究永远是学院式的,永远当不了政府的智囊。政府需要的教授是知道政府想什么的教授。由此,李冰河动员老师们走出书斋,广泛地与媒介社会接触,并以此为突破口,振兴中文系,最终使中文系成为提高内蒙古电视节目水平的主要力量。当时,鲁一哲的正对面坐着金河,他看了金河一眼,大概希望金河能站出来说句反对的话,可金河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顽强地把头低下了。鲁一哲就站起来激动地说:“放屁!依他这么说,大学成了政府的附庸!在西方,大学一向独立于政府之外;在东方,《大学》讲得更明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是新思想和新理论的策源地,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李冰河被噎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中文系有个习惯,谁和谁有了冲突,大家都不吭气儿,都冷静地观望。林若地曾经是李冰河的导师,最后,他说话了:“老鲁,我听说你在给私立学校上课,一上午给你多少钱?”鲁一哲颇有些得意地说:“200元。”林若地说:“你知道冰河策划一上午电视节目挣多少钱吗?”鲁一哲除了古代汉语,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就说:“不知道,500元撑死了吧。”林若地说:“那你还转啥呀,你又转不出钱来!人家一上午挣6000元。你天天讲,讲死你,半个月才能讲回来。”鲁一哲哆嗦着胳膊,指着林若地说:“你……你……”然后就晕倒在座位上,人们连掐带捶才给弄醒了。晚上鲁一哲站在阳台上晾衣服,从4楼摔下来,当场死亡,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只有天知道了。鲁一哲的死在呼和浩特引起很大震动,社会舆论把E大搞得很狼狈。李冰河找了一帮记者在报上连续发了几篇文章,把鲁一哲写成了一个孤独、与世隔绝的知识分子,此事才不了了之。
       舒平听了两位老师的讲述之后,说:“太傻A了,这么点小事就至于气死呀。”说着,就晃动着高挺的前胸去给金河倒水,金河接杯的时候使劲儿看了一下她的胸脯,就联想到了云霞的胸脯和那个梦。为什么老做这样的梦呢?按照弗洛伊德《释梦》的理论无非有两种解释:一、任何梦都贯穿了一个意象,这个意象就是做梦的动机,换句话说,梦的内容正是自己欲望的满足;二、衣服是避孕套的符号,他想不带套,云霞想带套,在梦里就成了反欲望。
       金河的潜意识已经很活跃了,要不盯女学生前面,要不后面,这些自然没有逃过柳琴声的眼睛。她心生腻歪,不再看他,顺手抓起他放在桌子上的书,翻着翻着,她的脸色骤然变了。她说:“金老师,要自杀也轮不到鲁一哲,应该是你呀。”两个女学生对柳琴声的一反常态很纳闷。金河一怔,问柳琴声:“为什么?”柳琴声说:“你是作家呀。你看,日本的大作家都自杀了。你要想成为大作家,最好考虑自杀。”金河说:“没考虑过。”柳琴声说:“要不你去蹲监狱,要不你就离婚。你看,苏联的大作家都蹲过监狱,美国的大作家都离过婚。你的生活太平淡了。”舒平拍着手欢呼雀跃地说:“金老师,您干脆离婚吧!”舒平是柳琴声的学生,柳琴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最好把自己把紧了,要不然你会吃亏的。”舒平把头扭到边上,小声对王冬梅说:“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柳琴声没再理舒平,她对金河说:“我劝你还是离婚吧,省得心里藏那么多东西。”金河问:“我心里藏什么了?”柳琴声说:“藏什么了你自己知道。”
       柳琴声把书放在金河的面前,起身离去。他愣了一下,抓起书追出去。在一棵树下,他追上了她。她说:“你那纸条从哪儿来的?”他说:“我信箱里……”她说:“我告诉你,写得挺好。可你别美,那不是我写的!”他说:“……”她说:“从现在起,我烦你,烦透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最后从兜里又掏出一张纸条,上写:
       金,我生在你之后,你可知道,我将死于你之前?你不爱我的、抛弃我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的尽头。
       他看了半天,最后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
       一个月后,金河和柳琴声面对面地坐在了开往包头的火车上,二人是去包头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本来,他不太热衷于各种学术会议,可不来包头他就得在E大参加林若地的剧评工作室成立10周年纪念会,那样就更无聊了。他问她是不是也是因此来包头的,她撇了撇嘴没理他,他不再吱声,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可系里那点破事老往脑子里跑,尤其是林若地,他咬着牙想把他赶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林若地是原中文系主任,从岗位上退下来的时候给自己成立了一个剧评工作室。他本来是教写作的,根本不懂影视,但工作室成立了,也不能老闲着,就偶尔找来一两部烂国产电影,再纠集几个年轻教师研讨一番,互相吹捧一下,有一点灶坑里的王八自己拱火的意思。工作室一开始是虚的,弄着弄着就被他弄实了,还真有一批人围着他转。他是校学术委员会的委员,系里老师的科研立项和职称评定都得从他手上过,谁也不敢得罪他。于是,不管他办什么会,总有人争着参加,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小的生怕大的不带着他玩儿。他炮制出一篇文章之后,总有人捧臭脚,跟着发一篇“也谈……”之类;有时候,他干脆授意别人写一篇“商榷”文章,好让人注意他。一些人写文章好写书也好,或引他的观点或把他的书列在参考文献第一的位置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中文系历来有好多派别,其中自然属“林派”人数最多。古树林自成一派,他每天蜷在书房里,要么读书,要么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文章都很少写,更不用说去参与系里的是是非非了,他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半个。金河呢,也是一派的代表,他有真学问有社会影响力,他既生活在现实之中又不趋炎附势,既与现实和解又保持个人尊严,既不积极对抗又不随波逐流,这一派结构上虽然松散但最有实力,他们瞧不起“林派”的人,“林派”的人见了他们都缩着脖子。金河家楼下住着一个在校园内捡垃圾的老太太,他每次在楼道里见到她,她都喊一句:“在这个社会里,垃圾是有用的!”他觉得这句话极富思想含量,几次想说给林若地听,但话到嘴边却又舍不得了。
       金河心里清楚,林若地搞纪念会只是一个幌子,当了那么多年系主任经他手留了一些人,通过工作室又笼络了一批人,他是想借纪念会在学校张扬一下他的学术势力,并为他当终身教授铺路。说到终身教授,金河就有一种羞辱感。E大人事处发了一个文,说要在全校内遴选终身教授,待遇比博导还高,其中“只要身体条件允许,没有退休年龄限制”最吸引人(这跟西方大学的“终身教授”完全是两个概念。在西方,终身教授也得退休,与普通教授不同的是校方不能随意解聘,即使在经济大萧条之际)。也不知是谁透露了一个可以多活几年的蒙药偏方,一时间,E大校园内经常有卖蒙药的,又有人说藏药比蒙药好,于是校园内
       又多了卖藏药的,弄得正常的教学秩序都难以维持了,后来是派出所出面才子息了这一滑稽事件。但弄终身教授的事却从未停止。有一次,金河出差去复旦大学,接待他的人竟然问起蒙药和藏药的事,他羞得不行,办完事连饭都没吃,坐着飞机就跑了。
       火车临时停了3分钟。金河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窗外是蜿蜒而过的黄河和辽阔的河套平原。河冰部分解冻了,河水裹着冰块儿、白沫和春天的气息缓缓流动。河岸上的土地已经有流沙入侵,有一对大概是夫妻的男女在奋力地挖树坑。风沙过时两个人若隐若现。靠河边的冰上,一个男孩儿正在跟一只狗玩耍,这男孩儿想必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了。男孩儿看见了金河,使劲儿向他招手。空旷的平原,寂静的河流,渺小但富有生气的人……金河被眼前的情境震撼了,他的眼眶潮湿。柳琴声看看窗外看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就在这时,火车启动了。
       火车到站时,天色已经晚了。到了酒店登记好房间之后,金河和柳琴声简单地吃了口饭,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开会,柳琴声没见着金河。吃午饭的时候,他露面了,原来他睡了一上午。下午的会,二人干脆不参加,相约去逛街了。二人边走边聊,不觉进入了一个街心公园。他好像是闻到了一股香味儿,他乍了一下耳朵,然后扔下她迈过一丛灌木朝林中跑去。在林中一角,他真的找到了一棵丁香。也许因为相对背风,枝头过早地缀上了稀疏的花朵。有的花朵被风吹落了,幽幽的残香从泛着绿意的草地里钻出来。他跪在草丛上,去寻残花,找到一朵就放到鼻子下嗅一嗅。她来到他的身旁。她说:“金教授,你怎么吃起草来了?”他依然寻着。起来时,头上沾满了枯草。他捧给她看,她看到的是几朵沾着泥土的枯萎的花。他说:“一闻到她,我的身子就像飘起来一样;一见到她,我就想做那梨花枝头的露珠儿,哪怕在阳光下只停留一瞬;一想到她,我就仿佛置身于一个纯粹和证明的世界……”他的话隐约透着一点癫狂。她也被他感染了,爱惜地看着他。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你的初恋。”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说:“能跟我讲一讲吗?”他说:“我是在E大读书时认识她的。那天,从图书馆出来,外面下起了雨,应该是第一场春雨。有的人披着衣服,有的人顶着报纸,喊着叫着,抱头鼠窜地去了。而她,却打着一把花伞,穿着一双白雨鞋,站在一棵龙爪槐下,静静地望着如注的雨线。她的眼睛恬静而美丽,像满月下的一湾湖水,不惹一点尘埃。我躲在一棵云杉后,假装弄自行车,偷偷地看她。其实用不着偷看,她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存在。就在我抖落身上雨水的时候,她从我眼皮底下消失了。10多天后,我终于找到她了,她是生物系一年级的学生。从那以后,我天天跟着她:吃饭坐她对面,自习坐她旁边,听讲座坐她后面。她爱穿什么衣服,爱抹什么擦脸油,爱吃什么零嘴,我一清二楚。越是这样,我越觉着够不着她,因为她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存在。我能做的只是像着了魔一样跟着她,从那时起我开始失眠。有一天又瞪着眼熬到了凌晨五点多,忽然,从窗外飘来一股奇香,我爬起来穿上衣服下楼,在校园内顺着香味寻过去,原来在人工湖边的东南角长着一丛丛丁香。仿佛一夜之间花都开了,甜滋滋、湿漉漉的气味升腾着,呛得小鸟们早早地醒了,在树间翻飞着。更让我惊讶的是她也在赏花,她看见了我,朝我浅浅一笑。我当时都快疯狂了,就想奔跑。我一气跑到了大青山上,在山上,我流着泪为她写了一首《丁香花》。”他是那样地忘我和沉迷,以至于她眨一下眼睛都怕打断他。他继续说着:“看到我的诗后,她说,原来只知道丁香是一种植物,为木樨科,丁香属。是落叶灌木,圆锥花序、顶生;喜光,耐寒。却不知在诗里她是那样美。”她问:“诗呢?”他说:“连同她一起丢了……”她说:“丢了?”他说:“我跟她相恋了3年,她父母嫌我是农村出身坚决不同意。后来她找了一个高干子弟。”她问:“她现在好吗?”他说:“男人在北京搞房地产,她也去了北京。听人说,男人把她圈在别墅里,不让她出家门。男人在外面又养了一个。她得了抑郁症,每天歇斯底里的,总感觉有人要杀她。”说着,他的眼泪出来了,擦了一把眼泪,他接着说:“你别笑话我,我泪窝子浅。”她掏出纸巾递给他,他没接,任凭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等他平静下来她上前挽起他的胳膊。她轻轻地说:“我们回去吧。”
       晚上,他没去娱乐,用笔记本电脑上了一会儿网。他google一下“丁香花”,信息多达120多页,主要是诗歌和散文,除了一两篇还有点意思外,其余的全是垃圾。他感到很沮丧:为什么老想到垃圾呢,难道自己的生活真跟垃圾有关?闷头坐了一会儿,他想起了自己白天的失态,于是决定去她房间坐一坐,聊点什么,以挽回一些影响。她住他隔壁。他敲了两下门,她马上在里面喊:“进来!”卫生间的门虚掩着,他往里看了一眼:她刚洗完澡,下身包着浴巾,上身赤裸着,正在照镜子,她也看到了他。他心跳加快,浑身燥热,两大步就跨到了沙发旁。坐下之后,他想该怎么办:走?不行!卫生间的门还敞着,再往外走岂不有看第二眼的嫌疑?门轻轻地关上了,他的屁股也坐实了。她白花花的身子老在他脑子里晃:性感的乳房,圆润的双肩,纤细的腰肢……这一切只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可现在就实实在在地摆在了眼前,他不知如何是好了。香味儿从卫生间里飘出来,呛得他打了一个喷嚏,他心想:她肯定在骂我,因为我毕竟白白地看了她的身子。那是身子吗?那简直就是一朵悄悄绽放的百合花。既然看到的是百合花,他也就释然了,也就不觉得自己心里肮脏了。
       她穿着睡衣从卫生间出来,身上散发着掩饰不住的鲜艳和清丽。跟平常一样,她大大方方地说:“是你啊,金老师。我还以为是服务员呢,我让她下去给我买一瓶矿泉水。”他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说:“我没事儿,过来随便坐坐。你不方便,我明天再来。”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房间。
       随便漱了一下口,他没脱衣服囫囵个钻进被窝。在里面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睡着。就在这时,她来电话了:“睡不着了吧?”他说:“睡不着了。”她说:“我也睡不着,那怎么办?”他顿了一下,说:“那就聊会儿天。”她说:“也行。”他说:“你稍等,我去倒杯水,咱们慢慢聊。”他真的去泡了杯茶,还对着话筒“刺溜”地喝了一口,说:“你说吧,聊啥!哲学?文学?影视?”她生气地说:“我要睡觉了。”她在那面“呱叽”一下把电话撂了。过了两分钟,电话又响了,他拿起话筒,低声问:“哪一位?”电话里一声大叫:“柳琴声!”他吓了一跳。她喘着粗气半天不说话。他试探着说:“要不,我去你屋?”她说:“这么晚了,你方便吗?”他心一横,说:“你都方便,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她说:“随你。”
       当他醒来时,她已经穿上衣服正贴着他的脸看他。他揉了揉眼睛,向四周看了看,那样子像是在说我这是在哪儿?她用手狠狠地刮了一下
       他的鼻子。她说:“金教授,你很专业呀。”他说:“不专业怎么能当教授?”她说:“我原来以为你肯定很业余,没想到你竟然那么专业。”他说:“原来,《史记》是我的专业,小说只是业余弄弄;现在,写小说是我的专业,《史记》只是业余弄弄。”她说:“金河,没想到你真的很疯狂!我真没看错你,我喜欢你的疯狂!”听了这句话,他知道他和她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他从她的蓝天上“呱叽”一下掉在烂泥里了。他丧气地拉过被子蒙上头。他说:“教授也是人哪。”她说:“表层结构是‘人’,深层结构是‘兽’,人面兽身啊。”
       他在被子里拱了拱,像一头吃食儿的猪。她说:“我问你,金河,那纸条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还想问你呢。”她一把扯掉他身上的被子,说:“内容虽然是打印的,可落款是手签的。”他默默地看着她。她说:“昨天登记房间时,你替我签的名,笔迹跟纸条上的一模一样。纸条是你自己写的,对吧?露馅了吧?”
       他很冷静,冷静地露出笑容。他用眼神把她的美丽从头到脚舔了一遍。她像一块被烈日暴晒的巧克力一样,软了,化了。她抱着他,整个身体缠上去,并且深深地吻他。这一吻,仿佛有一年长或者有十年长。她低声说:“你爱我你得告诉我。”他仍然默默地看着她。她说:“我想听听那首诗。”他站起来,在地上踱了两圈,然后深情地念道:
       当一个人的灵魂是干净的,它的芳香/是不是隐秘地盘开/暗香如果是我的目光,怎样分辨/你来自记忆或者梦幻/星星般的花朵,是怎样布满天空的/一个闪亮的心灵化成了哪道闪电/我忧伤时你是淡淡的,我快乐时你是热烈的/这些是我活着并且痛苦的理由/丁香,我是那么地爱你/那么,你呢?
       她被他念哭了,揉着眼睛说:“这是写给我的吗?”他点点头。昨天下午,他就有一个感觉:她早晚还得朝他要那首诗。于是,昨天晚上他才上了网,才临时抱佛脚记住了这一首。只不过很多地方被他即兴改造了。
       林若地的剧评工作室纪念会是在校外一个酒店开的,弄得很热闹,来了五六十人,有校领导、校外同行、校内务系老师及媒体记者。来的人都是捧场的,说好话又不需要花钱,就使劲儿说呗。林若地晕乎得头都大了:见谁都笑,嘴咧到了耳朵根儿;见谁都说,白(副)校长都来了,没想到学校这么重视。金河分析得一点不错,林若地的目的就是借机向外界示威,果然,白副校长一退场,他的架子就端起来了,整个儿一个学术泰斗,许多发言的人把他奉为神明,他都笑纳了。晚餐时,他的一个学生无意中透露再过3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于是大家排着队给他敬酒,于是纪念会就成了祝寿宴,简直滑稽到家了。跟他坐在一桌的多数是老教授,虽然都不说什么,但眼神里的不屑是藏不住的,最终,一位瘦教授说:“老林,跟冰河一比,我们都是老朽了。我们这些人,熬了一辈子,到50来岁弄个副教授,到60来岁弄个教授,死乞白赖地弄到手了,却又浑身乏力攥不住了。你看看冰河,33岁就是教授了,当教授能当半辈子,那种感觉肯定是每天都行走在云之上,往下一看,E大校园内全是蚂蚁。蚂蚁赶蛋,只有滚的份了。”一位胖教授附和着说:“文革时有一句话:他们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一天天烂下去。还是面对现实吧。我是不当蹲山猴子呀,死在那儿烂在那儿,烂多讨厌,一股臭味儿。还是趁早滚吧。”李冰河表面上对林若地很尊敬,可对他多年来动不动就以老大自居早就一肚子意见了,因此借坡下驴地说:“现在新一代知识分子的人生进程提前了三分之二,到三十四五岁就成了博导,把所有该解决的都解决了。我又算什么?在北京,像我这样年龄的博导跟E大校园内的宠物狗一样多,满街乱窜。”林若地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气咻咻地说:“狗咋了?狗也比猪强。狗咋说也能养十四五年;你看现在用饲料吹起来的猪,四五个月就杀了,吃起来一股尿泡味儿,为啥?因为是速成的,速成的就是畸形的!吃畸形的东西要致癌的,而吃烂东西顶多拉几泡稀。”他把话顶到了死胡同,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大家默默地吃饭,只是谁去夹菜都用眼角的余光瞟一下别人,桌子上只有“刷刷刷”的嚼青菜的声音,那情境就像野兔藏在深草中,一边吃着草,一边竖着耳朵警觉地望着四周。就在这时,邻桌的几个女老师嘻嘻哈哈地过来请林若地过去坐。林若地的脸白白胖胖像馒头,身子短粗像—麻袋粮食。几个女老师连拉带拽,拎着“那袋粮食”就过去了。林若地是一个见着女人就挪不动腿的人,其好色在呼和浩特高校知名,往往给研究生上着课接—个电话就出去了,学生们等不上,就派人去找,你猜怎么着?在楼梯拐角的暗处,人家林老师正抱着一个女生在啃呢。回到教室时,脖子上还有好几道牙印子。据说,研究生处处长找他谈话,他还振振有词地说,那是他的个人隐私。
       当天晚上,林若地在酒店留宿,被他留下的还有系里的女老师马飞飞。马飞飞是外国文学博士,有灵气,也很勤奋,凭着自己的努力顺利地评上了副教授,可破格教授申报了两年也没通过。她要强但还不算功利,现实但还不算庸俗,为了让评委多多了解她,也跟评委打招呼。但她不会像有的女老师那样对林若地发酸冒嗲弄得他们身子发软裤子快掉下来,更不会去“献身”了。每到评职称时,林若地都在半夜给她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刚洗完澡是不是刚脱了,最后才说想跟她聊聊。她不敢发作,就冷冷地说:“您要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后来,林若地干脆给她发短信,内容别提多肉麻了。她丈夫是一所农牧学院动物研究中心的医生,动物医生找到李冰河,说:“我郑重地请组织出面制止林若地,不然,我拿刀子把他劁了。”李冰河说:“先别劁,先别劁!我跟他谈谈,我跟他谈谈!”动物医生一走,李冰河哈哈大笑,自言自语地说:“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被人劁了。他真成了太监,还不坏得脚跟儿流脓啊。”之后,李冰河安排林若地到外地讲了3个星期课,林若地才算躲过一劫。
       会议晚餐散了,马飞飞主动问林若地:“林老师,我能帮着干点什么?”他说:“这儿没啥可干的,要干,去房间吧。”她有些迟疑。他说:“福柯说,人不可能生活在没有权力覆盖的社会真空中。而现在又是一个权力和金钱交织、真理和谎言颠倒的时代,你一方面想纵身欲海一方面想葆有纯洁,那怎么可能呀,飞飞!”他的话击中了她的思想要害,她把目光挪到别处。他继续说:“在官场上,权力就是金钱;在知识界,权力成了地位。因为有了话语权,前者‘治人’后者‘说人’,前者让人享受后者让人获得快感。权力就是这样,它总是让人以审美的方式来把握这个世界。你以为今天这些人是冲我的工作室、我的学问来的?狗屁!还不是因为我是校学术委员会成员、学科组组长。我把话搁这儿,你要再这样固执,今年还评不上。”她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之所以在E大横行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早没了最起码的羞辱廉耻。一个知识分子如果没了这东西,比流氓还流氓,比学霸还
       学霸。她一个弱女子拿什么去反抗一个流氓和学霸?他看出了她目光中的犹疑,就上前拉着她的手,说:“你这么美,总得让我坐下来好好欣赏欣赏吧。”就这样,她把自己留在了他的包房里。
       在床上,马飞飞感觉到自己跌入了奥吉亚斯(古希腊遏利斯国国王赫里厄斯之子,肮脏之神)的牛圈。林若地像一个刚下出来的还找不见奶头儿猪崽儿,上下瞎拱,拱了半宿,似乎总是到不了正经地方。更让她恶心的是,他身上有一股臭袜子和烟袋油相混合的气味儿,那气味儿仿佛侵入了皮肤,弄得她浑身发痒。从床上下来,她跑到卫生间,一直连洗带搓到天蒙蒙亮。
       就在马飞飞气急败坏地洗自己时,金河和柳琴声已经从宾馆的床上爬起来、洗了澡坐到了早餐厅。他们刚坐下,王冬梅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她像一个刚出窝的家雀儿,磕磕绊绊地扑到了柳琴声的怀里。王冬梅主动说:“我有一个同学是这次学术会议的会务,她打电话让我过来跟你们一块儿去响沙湾玩。”金河不动声色地说:“你什么时候到的?”王冬梅说:“昨天下午。”金河说:“那怎么没见你?”王冬梅说:“到了之后就让同学拉着去喝酒,然后唱歌,一直唱到早晨6点。”王冬梅好像是有意在强调6点二字,并且目光一直在柳琴声身上游移,弄得柳琴声有一种身上招了虱子又不好意思去抓挠的感觉。金河说:“你住哪个房间?”王冬梅说:“211。”211在金河和柳琴声的房间的斜对面。金河心里“咯噔”一下,眉毛锁到一块儿,因为6点钟时他还和柳琴声亲热了一次。柳琴声注意到了金河的面部细节,就说:“金先生,你审贼呢,你屋进贼了?”金河弄了个大红脸。王冬梅说:“金老师,你们住几楼?”金河说:“我住3楼,柳老师住2楼。”瞅王冬梅不注意,柳琴声朝金河撇了撇嘴,说:“当年在上海,鲁迅好像就住3楼,许广平好像就住2楼。”金河说:“不要诋毁先生。”王冬梅看看金河又看看柳琴声,想从两人的目光里探询点什么。柳琴声说:“金先生,上次沙龙之后,我一直在想,你没有自杀情结投坐过牢也不想离婚,可你还是在作品里写出了那么多复杂的、有个性的、鲜活的人物,你知道为什么吗?”金河说:“为什么?”柳琴声说:“因为你也虚伪。”金河尴尬地说:“跟你说了,不要诋毁先生。”说完,起身去卫生间了。王冬梅趁机问柳琴声:“柳老师,您和金老师没事吧?”柳琴声反问:“你是希望有事还是希望没事?”王冬梅琢磨了一下,甩出了一句:“我认为你和金老师在这儿有事没事都很正常。不过,我想给你提个建议,回去之后你要真想当我师母,最好依靠合法手段。”柳琴声冷笑了一下,没搭理王冬梅。而金河则借着上洗手间去了前台,把自己的房间换到了3楼。
       在响沙湾的沙山上,金河和柳琴声已经一前一后坐上了滑板。滑板开始动了,金河回头低声对柳琴声说:“那个破床吱吱扭扭老响,咱俩早晨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柳琴声二话没说,抬腿就是一脚,金河从滑板上飞出,抱着脑袋大叫着滚下去。后面的人不知怎么回事,都往下傻看。很多人啧啧称奇:“还是金老师会玩,还是金老师会玩!”南方某大学的一位教授竟然学着金河的样子扔了滑板,抱着脑袋大叫着滚下去。
       金河背着行李到了家门口,发现古树林靠着他家的门在呼呼大睡。金河上前把古树林弄醒。古树林揉着眼睛爬起来,正了正帽子把屁股底下的报纸折叠之后放在兜里,然后说:“听说你今天中午回来,我等你俩小时了。”说完,背起他的大水壶,跟金河进了屋。在金河洗手的瞬间,古树林已摆好了棋局。两个人落座后,一言不发地下棋,房间里只有象棋子落盘和古树林“刺溜刺溜”喝水的声音。古树林特别能喝水,走到哪儿都背个暖瓶大小的水壶,并且自备茶叶,即使来金河家也是如此。这样一来,使得他和金河的关系变得非常奇怪:他们彼此是E大最好的朋友,一块儿下了十几年的棋,但却没在一块吃过一顿饭、喝过一次酒、品过一次茶,总之,没有过一分钱的经济往来。起初,金河对古树林的吝啬十分恼火,古树林是山西忻州人,他就取笑古树林说忻州人一个咸鸭蛋能就一个月烧酒,因为用细篾儿蘸一壶烧酒能喝半年。古树林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后来也就习惯了,古树林喜欢喝茶,金河喜欢喝啤酒,两个人眼睛一闭,各喝各的。古树林对金钱极其吝啬,对时间却很挥霍,业余时间的多半用在了象棋上。除了与金河的下棋实践外,他还遍读象棋的理论著作,在此基础之上,竟然写了好多研究文章,其数量比他的专业文章——美国现代戏剧还要多。古树林把下棋当学问做,而金河下棋纯粹是为了娱乐,纯粹是为了找人说说话。古树林绝对是最好的听众,绝对是把什么话都烂在肚子里的人,金河尽可以对一切看不惯的事情发表议论甚至批评:时政、市政,学校的事、周围的人。金河在外界的形象是矜持的、儒雅的,对任何事情的态度都是温和的,总之,是满有大师风范的。他对林若地的学风和文风是十分不屑的,但跟林若地从没发生过正面冲突,正是为了避让,他才跑到包头开了一次不着调的学术会议。而他的内心时时都会受到正义、真理的超然物外的原则的感召,时时都渴望斥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权力。这样一来,他的内心便充满矛盾和焦虑。为了化解这些东西,他就利用和古树林下棋的机会骂大街,进而再一次确立自己的精神姿态和价值标准。当然,除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发言外,他也给古树林讲自己正在构思的小说。有的时候,他把自己讲得痛哭流涕,擦干眼泪再一看古树林却像根木头一样戳在那儿。在古树林心里,只有象棋是活的。金河问:“你不感动?”过了好长时间,古树林走了一步棋,说:“你说的都是戏文里的词儿,全是假的。”金河差点气死,一把掀翻了棋盘。古树林趴在地上边捡棋子边笑着说:“你至于吗,你至于吗?”棋局摆好了,两个人接着下。
       从金河家回来,古树林就钻到厨房去为王小荣熬中药。他的家一年四季都散发着熬药的味道。他始终认为她的气血不足,身体太弱;他始终觉得她的头顶飘着一朵乌云,她的影子老是犹犹豫豫的。为了驱散那朵乌云,一有机会他就访问老中医、寻找小偏方。而她则认为自己很正常,根本没病。所以,熬出来的药,多被她偷偷地倒掉了;有时候,躲不过他疼爱的目光,她偶尔也喝两口。她长得太美了:圆脸,小嘴,白皮肤,那一对忽闪闪的大眼睛好像随时都能飞出一对小白鸽。一想起她的美,他就隐隐约约有些心口疼,他不能容忍她有一丝衰老的迹象。
       药熬好了,她也下班了。他把药端给她。她说:“我不想喝,我很正常,我没病。”他说:“科诺克说,所谓的正常人只是一些不自知的病人。我们都很正常,又都很不正常;我们都没病,又都有病。”她半懂不懂地看着他。他说:“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大病。你的右眼角长了一个小斑,这药理气还带一点补,吃了它,斑就褪了。”她说:“从你开始熬,我的胃就泛酸。”他不再勉强她,想了一下,抱起碗“咕咚咕咚”地把药喝了,喝完了还“叭嗒”一下嘴。
       他说:“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去食堂上班了。”她说:“我在家待了十几年,都快憋疯了。儿子现在上初中了,我也该出去看看了。”他说:“我又给你买回来一些书,你一本还没看呢。”她说:“我不是教授,也不是学生,老看书有什么用?”他说:“看书养人呀。”就在这时,在学校住宿的儿子来电话了。她抱着电话跟儿子聊了半个小时,他一直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她放电话之前用眼神问他有没有事,他摇了摇头。她一放下电话,他马上说:“他是从石头缝蹦出来的,没爸。”“你又来了。儿子问你了,有事没事?是你自己不想接。”顿了一下,她又说,“对了,儿子在学校组织了象棋协会。”他不再说什么,一个人钻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前,他摘下帽子。严格地说,他戴的是两顶帽子:外面的是礼帽,黑色;里面的是小瓜皮帽,草绿色,比原来解放军的帽子还绿。外界绝对不知道他常年戴着两顶帽子,包括金河;而家里人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戴两顶帽子。摩挲着小瓜皮帽,心里想着儿子。儿子小时候跟他还是很亲的。据护士讲,儿子刚生出来时闭着眼睛,当护士抱到产房门口给他看时,儿子竟然睁开左眼看了他一下,把他看得号啕大哭,哭完了就去数儿子的手指和脚趾,发现没多也没少,又放声大笑。儿子两岁之前,夜里总爱睡在他肚子上,以至于他现在走路时常常用双手去抱前胸,生怕什么东西从怀里掉下来似的。到了六七岁,儿子跟他陌生起来,先是一天说一两句话,后是连爸也不叫了,一开口就是古副教授。他跟《推销员之死》里的威利一样,把一切梦想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威利对比弗仅仅是失望:比弗一直在欺骗威利,比弗不但从来没成功过,而且还偷过东西坐过牢。可他连失望都没有:儿子离他越来越远,他知道儿子早晚有一天要飞,飞到他心灵不能及的地方。他捧着小瓜皮帽,望着天花板上正在结网的大蜘蛛。其实,大蜘蛛早就在那儿了:结了网,破了;再结,再破。可今天不同的是:有一个小蜘蛛在帮大蜘蛛。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情形,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些感动。
       电话铃响了。是金河来的。金河说:“我是这一期学报的值班编辑,正在看稿子。你有没有?赶紧给我。”他说:“没有。”金河说:“那你抓紧赶一篇,半个月后给我。我可是两年才做一次值班编辑。”他说:“赶不出来。上厕所拉屎还得肚子有呢。”金河顿了一下,说:“眼瞅着又要评职称了,你今年无论如何得报,得上。”他说:“林若地他们不是挡着我不让我上吗?那我就当一辈子副教授,凭我10年前的水平就羞死那帮满院子乱窜的教授们。我羞死他们。”说完,“呱叽”一下挂了电话。
       金河的一个电话完全搅乱了古树林已经趋于肃静的心。随后,在金河的家里,他自己的手机也响了,当时,他已来到云霞的卧室。云霞把自己憋得像个棒槌,正手忙脚乱地脱他的衣服并抚摸他,她哼哼唧唧得有些夸张,那样子酷似一个男教授在单独辅导一个漂亮女生,既矫情又暧昧。大约一年前,她曾经看过一本书,书里写了一个男子是性无能,他的老婆就找来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儿挑逗他,这一招果然奏效,他的老婆在夜里又成了一个真正快活的女人了。她没办法去给金河找女孩儿,就把功夫下在自己的四两胸脯上,拉眼皮、美容、隆胸,她花了血本倒伤自己,可他面对她时仍心如死水。她只好像妓女一样去勾引他,完事之后,她感觉自己和他都非常龌龊。在水里一泡就是两个来小时,她往死洗自己。洗完了之后就干家务,实在没啥可干的就倒腾东西,她一个月之内保证给所有家具换一次位置。她企图通过劳动来抚慰自己的精神创伤。办公室里的女人喜欢依据气色和声音来判断谁谁谁在床上的状态,大家谈论这些事情时,她总借打开水之故走开,但她分明感觉到了身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目光让她一辈子都有一种做贼的感觉。更可气的是:只要没水喝了,就有人把空暖瓶往她办公桌上一蹾,说一声打水去,她只好忍气吞声地拎壶走人。这时,她又有一种讨吃的感觉。因此,她对金河只有怨毒了,她不相信自己才36岁就丧失了迷惑男人的魅力,是他把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过,等哪天没有劳动能力了,就给他也找个女孩儿,她要看着他在女孩儿面前是如何猥琐猥亵又如何一事无成,然后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手机一响,金河就预感到坏菜了。果然,电话是柳琴声打来的。他用掉云霞,拿着手机向阳台走去。
       “在干吗?”
       “正要睡觉。”
       “在书房吗?说话方便吗?”
       “你说吧。”
       “我想你,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云霞向阳台张望,表情有点明了有点疑惑、有点好奇、有点窥视。
       “刚才信号不好。听到了吗?”他对着话筒故意大声喊。
       “你喘气不匀,她在身边!你骗人,你根本就不睡书房!才一天,你就忘了包头的那张床。”她在电话里喊。
       “一个记者要采访我,是关于电视剧的。”他捂着手机对云霞说,说完了又把嘴对着手机,“现在的电视剧,8个字可以概括:文戏上床,武戏上房。这是创作上的一个主床时代。”
       “我原来以为你挺男人的,不卑不亢,敢作敢当。没想到一遇这种事,你跟其他男人一样,照样熊儿人一个。太没劲了。算了,不逗你了。我要挂了,你抱抱我要不摸摸我。”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还谈什么解剖呀,鲁迅的时代才是解剖时代,用文学解剖人性和国民性;现在是按摩时代,你没看满大街都是按摩房,弄疼都不行,更别说动刀子了;马上就要进入抚摸时代了,你没看所有的研讨会和论坛上,大家都互相‘抚摸’,弄得彼此舒舒服服。你是记者,你已然身在其中。”
       她在电话里“咯咯咯”地笑。
       “你太幽默了,我就爱你的幽默。拜拜。”
       谢天谢地,她总算是挂了电话。他关了手机,说:“这些娱记,忒麻烦了。”
       云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抱着电脑摆出要长时间蹲坑的样子钻进了卫生间。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连裤裆都湿了。他脱了衣服往干晾自己。
       “你还来我房间吗?”她在外面问。
       “改天吧。”他说。
       “你知道跟你在一起我是什么感觉吗?就像螺母和螺杆拧在一起,干燥,乏味!我提醒你,你要再这样下去,你就真风干了!”她恶狠狠地说。
       “你风干了吗?你潮湿得很!”他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
       在鲁一哲教授去世的半年后,李冰河又重提中文系办学要媒介化的调子,并着手办播音与主持本科专业。新专业的论证报告出笼了。
       他召集全系老师讨论并希望得到支持。老师们一拿到报告就炸了营。因为报告里拿出很大篇幅谈了中文系的现状,这也是老师们的一块心病:这些年,好教授走得差不多了,生源不行了,中文系在学校靠边站了;钱少得可怜,每次发奖金,大家都跟乌鸡眼似的。有一次,一位住在李冰河家楼下的老教授在例会上站起来说:“系里得赶紧创收,不然的话我就揭不开锅了就得到菜市场去捡菜叶了。”李冰河
       不耐烦地说:“您少在这儿煽风点火。揭不开锅你家还每天热气腾腾的!”老教授说:“我怕人家笑话,锅里只好煮了石头。”这事传出去之后,让全校师生“喷”了半个月饭。中文系的穷早就由肚皮危及到尊严了,可系里的领导们从来就没把这当回事儿,都挂着系主任的名为自己去经营了。既然系领导现在自我“暴露”了,那就说明中文系生存真出了问题,一个曾经在全国有影响的专业落魄到如此境地,老师们能干吗?于是,会议就乱了套。鸡一嘴,鸭一嘴,老母猪呱嗒一嘴。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有说跟自己没关系的。金河很少参加例会,可是为了见柳琴声就早早地到了。自从柳琴声的那个电话后,他再也不敢开手机了,但他跟云霞说为了写小说才关机的。可是憋了半个月,一个字没写出来,心里如同一团乱麻,他得立刻见到柳琴声,可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他感觉她在故意躲着他。到了会上,他才知道这些天她一直跟李冰河搅和在一块儿:因为报告是由她解释的;按惯例,谁执笔的由谁解释。她跟李冰河配合得相当默契,他好几次看她,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就在大家吵吵成一片时,金河说了句:“咱们的中文系原来是大家闺秀呀!惨啊,现在沦落成了风尘女子,只好到娱乐圈去混了。”老师们似乎找到了之所以激动的深层原因,开始含沙射影地骂几届系主任,明目张胆地骂校长,骂当官的把中文系搞成现在这个灰样子。金河又用不伦不类的声调说:“让我们这些每天说呼和浩特土话的人去教主持人,还不都教成二串子。”呼和浩特土话极其难听,老师们到外地出差都羞于启齿。老师们更加激愤,一起痛惜大学精神的变质,痛斥大学道德的沦丧,痛骂系里把老师们逼良为娟。李冰河知道该怎么控制局面,就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学校肯定得干,并且肯定得干成。我劝老师们还是积极配合,本科教学上,能转的则转,不能转的就跨一下。要不,就得大批进人,人越多,我们的日子就越不好过。”一下子捅到了中文系人的软肋,大家都不吭声了。李冰河趁机动员大家为此献计献策,人们纷纷发言,可是绕来绕去只有一个主题:将来收入能提高多少?只有林若地触及了实质,他认为办这样的专业的关键在于“搞”学生,只要搞出一两个“小燕子”式的人物,这个专业绝对火。一位老教授对林若地说:“什么事一到你那儿就成了流氓活动了。”于是话题又扯到艺术系的一位男教授身上,因为他借一对一辅导的名义,把班里的女生几乎睡了一小半,昨天这位教授让公安局给逮了。会议在一片笑骂声中结束。
       第二天,金河去逛学校附近的一个书店,刚到门口,迎面走来了柳琴声和李冰河,让金河万万没想到的是柳琴声竟然很亲昵地挎着李冰河的胳膊,他有些蒙了,张了半天嘴,啥也没说出来。柳琴声倒跟没事儿人似的,笑呵呵地跟他打了招呼。等两个人过去了,金河才回过神来,他大声说:“柳老师,我跟你说点事。”柳琴声转过头并且松开了李冰河的胳膊,李冰河知趣地说:“我去前面等你。”柳琴声走近金河,说:“什么事,金老师?”金河说:“你怎么跟他在一块儿?”柳琴声说:“不行吗?”金河一下子被问住了,他想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柳琴声说:“什么人呀?”金河说:“是明星,是为稻粱谋而每天上电视的教授明星;是政客,是凭借知识资本和学术晋升往上爬的文化政客。是物质主义者是实用主义者,是投机分子是学术骗子……总之,一个字:俗,两个字:庸俗、粗俗、媚俗、低俗……你说你怎么能跟这种人在一起呀!”柳琴声脸一下子白了,说:“我愿意,因为我就是个俗人。俗人都是现实的,他对我真,我喜欢这种真实!”金河说:“那我是假的?”柳琴声说:“你干什么事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吃不准利弊得失你肯定不迈步。对女人的态度也跟你做学问一样,拿捏得特别好:你能拉手绝对不拥抱,能拥抱绝对不接吻,能接吻绝对不上床。你说你真吗?”金河涨红了脸,说:“那我们在包头算什么?”柳琴声说:“我只不过是和你去包头出了一次差。”金河把眼睛闭上然后又睁开,说:“……你要愿意,我可以考虑离婚。”柳琴声瞪大了眼睛,说:“你说什么!”金河用蚊子般的声音把后半句话重复了一遍。柳琴声脸一下子红了,继而哈哈大笑,笑得都快岔气了,笑完了说:“你肯定是看见我跟李冰河在一起才出此下策的。这叫什么,你知道吗?狗急跳墙。”金河说:“你……我……”柳琴声说:“你不是说我那是崇拜是无私地往外拿吗?我从来没想过占有你,你永远是自由的,金老师。你就像树上的鸟,永远是自由的。”说完,柳琴声轻飘飘地去追李冰河了。李冰河在远处很绅士地朝金河摆了摆手,那姿态充满了嘲弄和挑衅。在金河眼里李冰河算个什么东西?真的像金河跟柳琴声描述的那样,什么东西都不算。因为长期做电视台的节目策划人,李冰河在社会上建立了方方面面的关系,他的名气主要来自他的活动能力,靠这些能力,他把自己运作成了古典文学博士、教授和系主任。这一点,连E大食堂的大师傅都知道。任何人第一眼见到他,都认为他是一个端得挺像的、浑身冒着太监气的小官僚,因为他身上没有一丝知识分子的气味儿。他也知道自己肚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所以平时在金河这样的教授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可现在,他竟然跟金河摆出了一副兄弟式、对话式的架势,其起因完全在柳琴声身上。
       金河教授简直羞死了。
       两天后的上午,柳琴声正在上课,李冰河派人告诉她金河出事了,让她赶快来办公楼前。她跑来时,中文系所在的楼前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还有几个老外,大家仰着脖子看那棵比楼房还高的槐树:金河像一个病猴一样抱着一棵树枝趴在上面。李冰河简短地给柳琴声说了一下情况。原来,李冰河为了给“播音与主持”本科专业的申办造声势,后天要在E大举办一个电视娱乐节目大师论坛,今天提前把宣传横幅挂在树上了。金河看到横幅之后非常气愤,去找了主管科研的白副校长,让学校立马把横幅撤下来,理由是:一个真正的国际性的学术会议正在E大召开,挂出来的横幅仅仅是“第4届世界草原科学工作者恳谈会”;国内外的科学家们对大师论坛已经议论纷纷了。白副校长则觉得金河有些小题大做,就劝他别生气。他从白副校长办公室出来,一怒之下来到树下,要自己上树把那丢人现眼的横幅扯下来。爬到半路,挂在上面,上不去也下不来了,因为他爬上去的是一个半枯的树枝,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李冰河凑近柳琴声压低声音说:“谁喊都没用,金老师说什么也不下来。我知道他是因为你才要自残的。”柳琴声狠狠地瞪了李冰河一眼。李冰河说:“你们在包头的事我全知道。”柳琴声大声说:“你还不让保安赶紧上树?”
       于是,一个保安“嗖嗖”的爬上另一棵树,把拴横幅的绳子扯断,另一头还拴在金河趴着的树枝上。金河意识到柳琴声来了,他歪着脖子凝视了她一下,然后,一闭眼,继续往前爬。树下的人都屏住呼吸了。几个保安打开了一
       块学生上体育课用的大帆布,准备接着金河。
       “金河,你还真以为你是鸟呀,你给我下来,你给我下来呀!”柳琴声喊。
       他停下来,看着她。她毫不顾忌地哭了。她突然蹿到树上抱着树干往上爬,样子很笨拙。
       人们看看柳琴声,再看看金河,开始指指点点地议论了。
       “你别,你别……”金河在上面喊。
       他一着急,双手松开了树枝。“喀嚓”一声树枝断了,他像一颗旱死的果,狼狈地掉下来,先落在帆布上,然后被弹到地上。
       小腿摔折,他住进了医院。李冰河找了关系,把他弄到了高干病房。
       古树林决定去医院看望金河,并且很正式地给金河打了电话。他想,既然去看病人,总得带点东西。带束鲜花?有点矫情。带箱啤酒?护士肯定不让金河喝。最后,他决定带上象棋,到医院跟金河下一盘。他觉得自己的创意非常好,为此兴奋了半天。背上象棋和水壶出了楼门,突然想起来好像是没锁屋门,赶紧转身上楼,结果屋门是锁着的。他担心已经有贼进了屋,就开门进去,为了关门打狗,进屋之后立即把门反锁了,结果屋里连个人毛都没有。他怀疑自己不锁屋门,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往往反锁上门后,都要使劲儿推几下;有时候走到楼下感觉忘了反锁,再返回来;有两次在金河家正下棋呢,忽然想起来没锁屋门,就火烧屁股似的往家跑。结果,每次都是自己吓自己。金河说他是妄想症和健忘症的双重患者,并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说自己就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他每天都让真身跟影子、肉体跟灵魂、意识跟潜意识对话,所以,生理排泄和心理排泄都十分通畅,从不失眠,从不焦虑,内外非常平衡。古希腊人说,恐惧是通往崇高的门槛;他认为,怀疑是走向审美的小径。他是研究现代戏剧的,而现代戏剧的一大主题就是怀疑,他之所以有怀疑一切的倾向,可能是将日常生活哲学化了。金河看他与世无争,每天待在棋里,竟然很自由很自在,也就认为他基本是个正常人了。
       可他的怀疑终于出了问题。也许是锁门时太慌乱以至于把锁弄坏了,再出去时说什么也打不开了。他想让王小荣回来开门,可给食堂打了半天电话,都没人接。他有点发毛了,只好打了110。
       警察和看热闹的邻居刚走,王小荣也到家了。古树林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个人摆上棋局了。王小荣在院门口就听说了家里发生的事情,她坐到他对面,说:“别再折腾了,好吧?我害怕。”她终于流露出了多年来压在心头上的不安。在她心里,他善良、温和,思考得多、表达得少,是一个既有主见又内心肃静的人。她知道他敏感,可她认为知道得越多可能怀疑得就越多,于是,对他的多疑一开始都抱着欣赏的态度。渐渐地,她发现不对劲儿了。他不让她出去工作,理由是让她在家教育儿子。他很少给她买衣服,即使买了,也最好在家里穿,理由是她打扮是给他看的,没必要去外面张扬。在学校除了金河两口子外,她几乎再没有别的熟人。有一次,历史系的一位教授见他领着她,吃惊不小,高喊:“老古,我说总见不到你,原来你每天金屋藏娇呢!”他听了之后很紧张,仿佛学生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现行,拽着她就回了家,从此,只要她出门,他就寸步不离。他总疑心,她迟早会找机会跟人跑掉的。她怀孕以后,他盯上了她的肚子,担心无孔不人的污染影响孩子发育,他每天干的事就是给各种东西消毒。儿子生出来以后,他盯上了儿子的脑袋,就怕儿子有智障,想尽各种办法测试儿子的智商。儿子无疑是正常的,他却越来越不正常。开始,他和儿子是非常亲的,那种亲,是闻得到的,因为有一种血液的味道。可突然有一天他厌恶起儿子来,儿子懂事以后也厌恶他,以至于父子关系最终演变成了路人关系。她心里清楚:他的多疑症越来越严重,起因就在儿子身上。
       半夜,他把她弄醒,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萤火虫一样的忧郁。他说:“你给我讲实话,儿子是不是我的?”她半迷糊地问:“你说啥?”他说:“儿子是不是我的?”她“腾”的坐起来,喊道:“不是你的是谁的!”他说:“你看他像我儿子吗?”她说:“那你像他爹吗?”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他记得,大约在儿子6岁的时候,他领儿子在院内玩耍儿,碰见了金河就聊了几句。一位路过的物理系的教授指着儿子对金河说:“金老师,你儿子挺帅呀。”当时他像挨了一闷棍,半天脑瓜子才好使。从此,他越看儿子长得越像金河。每次去跟金河下棋他都带着任务想探究一下虚实,可金河总是风雨不透一点反常的迹象都没有。金河的表现越像朋友他就越发感觉到朋友是一口陷阱,以至于他的心口就越发堵得慌。他的肚子里仿佛长了瘤,至今,半夜里往往被疼醒。
       从窗缝里溜进来一两声轻轻的、剥玉米皮一般的声音,那是杨树叶在寂静的夜晚里生长。他眼睛潮湿了,说:“一片叶子都有感情,我还不如一片叶子。”她说:“我倒觉着你应该去看看医生,真怕你哪天得了抑郁症。”他说:“睡吧,我困了。”
       金河尽管害怕柳琴声来医院看他,但还是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在床上幻想着她来看他的情境。他认为她应该是把学生们扔在课堂上跑来的。来到病房,她不顾护士的阻止,呜呜的就哭,哭完了,拔掉他身上的输液管子,抱着他摔断的腿就亲。弄得护士都不好意思了,出去了。她说,那次电话后她每天都在找他,实在找不见,才去帮李冰河弄新专业建设的,李冰河已经追了她四五年,都快把她腻歪死了,这一次,就帮他写了一点材料,真的。她还说,总觉着他和她在包头的事儿有点不真实,跟做梦似的,在她眼里,他是天之才子、是吟游诗人,她根本够不着他。他说,她把他说成了一个符号,他现在是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活人。她躺在他的背后,把胸脯紧紧地贴上去。最后她说,她真想天天晚上这样抱着他等着蝉鸣等着天亮。
       他没等来柳琴声,却等来了王冬梅。其实,他不想见任何人(包括古树林),更不想见学生。手术后的第二天,林若地给他来了个短信,告诉他一家网站把他上树摘横幅的事以漫画的形式给捅出来了,不过,他的身子成了猴子,从生殖器上看还是一只性欲极强的猴子。他差点被这个短信气死,以至于伤口都发炎了。他知道这次E大的人有事干了,他想在医院安安静静地多住些天,让人们把这事忘记。所以,对王冬梅的到来很冷淡。王冬梅还算懂事,简单地问了一两句病情,就开始归置东西洗衣服。之后,从卫生间里打来一盆温水,要给他擦身上。他闭着眼睛对她说:“不用,昨天刚擦过。”她说:“我问过护士,都10多天没擦了。你身上都有味了。”他只好让她脱了上衣。墙上有面镜子,他偷偷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她。原来她很漂亮,五官的搭配几近完美,特别是眼睛,总是湿乎乎的,颜色像新切的黄瓜片。她能做一个很好的主持人,可当时她让我给推荐一下,我为什么拒绝了呢?他心里想着,就说出来了:“冬梅,你做主持人的事我一直想着呢,出了院我去找他们。”她说:“金老师,不用了,我想明白了,做编导学的东西更
       多。”他说:“电视台那面有什么需要我说话的,你就吱声。对啦,系里怎么样?”她说:“还那样。”他说:“同学呢?”她说:“还那样。逛街,泡吧,谈朋友。”他说:“最近见李老师了吗?”她说:“在大师论坛上见过。”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她还是回避了这个话题。他绕了半天又绕回来:“听说网上贴了几幅漫画,把我画成了一只裸体的猴,中文系的人都披着麻袋片在树下看?”她默认了。不过,她听别人说的跟他说的有一些出入:树上除了一个男猴外还有一个女猴,男猴带着眼镜,大概因为失恋的原因,正要从树上摔下来自残;女猴表情复杂地看着男猴。他说:“‘电视娱乐节目大师论坛’,通顺吗?简直是屁话;李冰河一类的娱记真要是大师,那大学还不成了妓院!是我被当猴耍了,还是学校被当猴耍了?”她说:“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知识分子中的清醒者,所以才显得另类。”他说:“被李冰河和林若地羞辱死的鲁一哲才是知识分子的良知。那天我趴在树上,往天上一看,仿佛看到了他,他那豆荚似的眼睛却闪着深邃的目光,和他死前的目光一模一样。跟他一比我们都是一堆肉。”看着池悲怆的表情,她那双忧郁的眼睛仿佛要哭出声了。就在这时,柳琴声进来了,一见柳琴声,他的眼里仿佛刮过一阵春风,不过瞬间就散了,因为李冰河跟在她屁股后。李冰河把手里拎的水果放下,对金河说:“我俩是在门口碰上的。”这句话一出,大家都不知该怎么接了,彼此尴尬地看着。柳琴声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王冬梅,王冬梅故意把视线挪开了。李冰河为了打破尴尬虚情假意地询问金河的病情。柳琴声则把王冬梅拉到边上,低声说:“冬梅,一个知识女性如果喜欢拉老婆舌头,那她比一个没品位的家庭妇女还讨厌。”王冬梅说:“你什么意思,柳老师?”柳琴声说:“我就这意思。”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互相瞪着。
       寒暄完了,李冰河说:“金老师,帖子的事摆平了,网上绝对不会再出现了。”金河平静地说:“谢谢。”李冰河说:“在你眼里,我顶多是个电视骗子是个学术混子。日后还请大师给我留条生路。”金河说:“你千万别这样说,你我都是教授,现如今是教授就没有太多的区别。”李冰河说:“那不一样。就拿E大校园内的狗来说吧,一看就比街上的狗有气质有文化。”柳琴声对李冰河说:“你简直就是个无赖。”李冰河说:“在大学里,有金老师这样的精英,就有我这样的无赖。在一个环境里,有善就有恶,这是生态平衡。比如,菜地生虫子了,你用猛药,虫子是药死了,结果把鸡也药死了,这是破坏生态平衡。”金河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他说的其实是一个政治学现象。任何事物都是伴生的,一个富矿再富也得掺‘沙子’。”李冰河说:“谢谢。你能正视我的存在就行。以后还得请你多多支持。得,我先走一步,琴声,你多陪陪金老师,这样他的伤口会好得快一点。”
       柳琴声让王冬梅出去送送李冰河,王冬梅有些不情愿地去了。金河觉得柳琴声有话对自己说,就按捺不住先开口了:“你才来看我,我以为咱俩真完了呢!”柳琴声说:“什么完不完的?咱俩从来就没开始过。”金河语塞了。柳琴声说:“跟你说你也不明白。那一瞬间你就是一个男人,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是一个让女人变热、沸腾甚至流出来的男人。而我呢,被你的‘不可知’迷住了,忘记了归途,高潮过后我回来了,我依然是我。”金河被激怒了,拽过柳琴声就亲,她挣扎着差点咬了他的舌头。金河说:“难道在你身体里只有‘本我(伊德)’只有欲望,没有‘超我’没有道德和情感吗?”柳琴声说:“你弄错了,‘超我’里本来就很少有情感。我从你身上汲取了营养,我现在只有‘道德’,这是我俩之间的最大障碍。”金河说:“只有资产阶级才会出现性高潮障碍,无产阶级根本不知道性高潮障碍为何物。”柳琴声说:“那好,你既然是无产阶级,既然光屁股一无所有,既然可以创造一个新世界,那你就在E大宣布,3个月之内离婚,完了跟我结婚。”金河说:“我们不一定非在E大结婚,我可以领你走,要我的学校有的是。”柳琴声说:“金河,我没看错你,你还是资产阶级,你还是脱不掉原始积累时期置办下的‘外衣’,你还是舍不得你自己!”金河嘟嘟囔囔地说:“资产阶级可以蜕变成无产阶级。”柳琴声说:“我再给你个机会。我知道你没什么大事,你赶紧出院。”金河说:“为什么?”柳琴声说:“我今年申报教授,你最好去当学科评审组组长。”金河说:“林若地是组长呀。”柳琴声说:“你主动些就有可能是你,别在这儿耗着了,赶紧给我出院。”
       金河第二天就出院回家休养了。正赶上云霞要出长差,得走八九天,走之前,她请王冬梅照顾一下金河。给王冬梅介绍完厨房之后,她把她领到卫生间,指着化妆品说:“这些你随便用。”说完,背着包就走了。王冬梅马上投入了工作,为了避嫌,她上班之后才来,下班之前就走,这样一般不会在楼道里碰到人。金河似乎也在跟自己的学生保持着距离,他平时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只有吃饭和吃药才到客厅来。她还以为他在书房写东西呢,哪想到他每天在没完没了地往外打电话。他首先把电话打给孟校长。他说:“孟校长,这些年文学哲学组的职称评定一直被某些人控制,学术不公的现象已经严重影响了E大的声誉。”孟校长说:“你还说呢!年轻的压不住阵,你又不干,我不依靠林若地依靠谁?”他说:“我以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孟校长说:“皎皎者易污。良知太纯净了容易被污染,你不人世就显得个路,你不人世就得被抛弃。”他的眼前出现了自己被挂在树上的情境。孟校长说:“怎么样,回来吧?”他说:“我……”孟校长说:“那咱们说好了,从今年开始你来当学科评审组组长,到时候可不能蹿稀啊!”他说:“我听你的。”接着,他又打电话给李冰河。他说:“冰河,听说古树林今年又拒绝申报教授,你是怎么想的?”李冰河说:“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说:“当然也是系里的事。古树林的水平我们都很清楚,他始终上不了教授,难道你这个系主任没有一点不安吗?”李冰河说:“他眼皮太高,把人都得罪光了。我有什么办法?”他说:“你知道你办‘播音与主持’专业的主要障碍在哪儿吗?是没得到像古树林这样的人的支持。”李冰河顿了一下,说:“那我该怎么办?”他说:“找套表给他填了。”他的第三个电话打给人事处处长,拐弯抹角地问出了学科组评委的名单。三天后,他给除了林若地以外的所有评委打了电话,约他们吃饭。
       评委们都如约而来了。酒喝到一半,有人把柳琴声引入话题,有两个人附和着说:“柳老师有才华有水平,没问题,能上。你说是吧,金老师?”金河说:“我听大家的。”之后,金河邻座的一位评委对他咬了半天耳朵,大意是:马飞飞傍上了林若地。金河听了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吃完了饭大家要求去楼下洗脚,金河的腿还没好利索不能洗,他拄着拐到洗浴中心前厅押了钱后提前退场。
       回到家里,金河又给李冰河打了电话,直截了当地要他去做林若地的工作,让林若地投柳
       琴声一票。李冰河沉吟了一下,说:“你也会投马飞飞一票,是吗?”金河说:“既然你说了,我可以考虑。”李冰河问:“以谁的名义跟他谈?”金河反问:“你说呢?”李冰河说:“我明白了,既然我去谈当然以我的名义了,但我有一个条件。”金河说:“你说。”李冰河说:“日后我们要联手阻止他当终身教授。”金河说:“为什么?”李冰河说:“他要当了终身教授,中文系将被搅和得永无出头之日。”金河说:“是你自己担心没有出头之日吧?”李冰河说:“我和中文系是分不开的。”金河说:“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说话的。”放下电话,金河畅然睡去。
       大概凌晨3点,金河被电话铃声惊醒。电话里传来一个评委得得瑟瑟的声音:“金老师,快点给我们送钱来吧,我们被扣了。”金河说:“我按5个人留的钱,足够你们找小姐的啦?”一共7个人洗脚,有两个已经过了65岁,金河以为他们俩没有找小姐的能力了。那个评委说:“大家都找了,有的找了两个,有的给了小费。”金河说:“我这腿脚也不灵呀,学校里又打不上车。你们先把钱垫上。”那个评委说:“咳,别说了。大家知道吃完饭肯定得洗脚,都没带钱包,怕丢。”金河说:“你瞅你们那点出息!那玩意脏啦吧叽的,有啥可找的厂金河把电话摔了之后,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人去送钱,最后只好找王冬梅了。王冬梅走了以后,金河又给那个评委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王冬梅发现,还叮嘱他们千万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王冬梅回来时,已经是凌晨5点了。她一进金河的家门,就对他说:“为了柳琴声,你都快疯了。”他说:“你偷听我打电话!”她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呀,你以为我不知道被困在洗浴中心的是谁呀!”他说:“刚才的话你要烂在肚子里!还有,老师的事你不要掺和!”她说:“我才懒得跟别人说呢。可你看你还像老师吗?还像受人尊敬的教授吗?”他说:“有些事你不明白。”她说:“我不明白?你不就图柳琴声年轻、漂亮吗?可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他说:“闭嘴,你以为你是谁!”她说:“我是谁?我是一个比柳琴声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你不是喜欢这一口吗?我这就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拿去之后,就别到校园内去跑骚了!”她说着就扒了外套。一个黑颜色的紧身衣裹着她上身的绝大部分,于是一个紧绷绷的、肉乎乎的、软绵绵的、颤巍巍的胸脯展露在他的眼前。他哆哆嗦嗦地说:“我看你才疯了!”他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她低着头哭了,肩胛骨一抽一位的。他心软了,其实,他还是很喜欢她的。昨天下午,她给屋子大扫除之后在阳台的椅子上睡着了,他发现了,于是静静地看了她好半天:她短而弯的鼻子小巧而美丽;阳光在嘴唇上悄悄滑过,使她看上去更像一只猫咪。他当时就有一种冲动:他希望她的秀发遗落,他好拾起来小心地夹在书里。这种冲动现在又冒出来,并且完全淹没了他的愤怒,他靠近她,使劲儿润了润自己的嘴唇。她把胸脯顶上去。她抱着他,整个身体缠上去,并且深深地吻他。这一吻,仿佛有一年长或者有十年长。她终于腾出嘴来对他说:“你知道吗?我给你信箱里留了好多纸条。你知道吗?我是那么的爱你,以至于我开始爱自己了。”他急促地说:“我知道。”说完,又很专注地去吻她。她说:“你知道吗?为了跟你我考了3年。你知道吗?我不允许别人对你有一丝的伤害。”他仍然急促地说:“我知道。”她的唇齿之间流出一股幽香,他贪婪地去吻她。整个房间都馥香四溢了,他突然从沉迷中清醒过来:他一直认为那些纸条是柳琴声写的也希望是她写的,而从她的性格来看,她写了又绝对不会留名,因此他收到后,才恶作剧般地补了柳琴声三个字。
       金河一把推开王冬梅。他说:“那纸条是你写的!”她低吟着:“是我写的。”他仿佛自言自语:“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说完,踉跄着到了屋门口,扯下衣架上的外套,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羔羊,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他没头没脑地在校园里瞎走。此时,天已经亮了,淡蓝的天空上有几绺白云,轻盈疏朗,像片片鹅毛。他咀嚼着仍留在感觉中的芳香,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人工湖的东南角。远远地,他看到了一颗颗星星仿佛在树间闪烁。走近一看,却是一丛丛、一簇簇的丁香花。置身于似开非开的花丛中,他终于意识到他的一生必将与丁香花缠绕。在他心里,花是不会衰老的,只会零落,在美丽中开放,在妩媚中消失。而丁香花的气韵早已沁人他的灵魂,即使肉身腐烂了,花香将与他的心灵永存。
       思想至此,他不由得泪流满面。
       突然,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出现在他面前。男孩儿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他。男孩儿说:“我毙了你!”他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嘟囔了一句:“你又不认识我,凭什么毙我?”男孩儿坚定地说:“你像个叛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领子窝在肩膀里,一只脚穿着棉拖鞋一只脚穿着皮鞋,还拄着一支单拐,可不像个叛徒?男孩儿开枪了,手枪像滋尿一样滋了他一脸温吞水。他吧嗒了一下嘴,落荒而逃。
       这一天早晨,李冰河把在自己课堂斜对面教室上课的柳琴声叫出来,神秘兮兮地对她说:“你猜猜,我看见了谁一大早从金河家的门洞里钻出来了?”柳琴声问:“谁呀?”李冰河说:“王冬梅。我听说云霞出差了,王冬梅在伺候金河。金河从10来米高的树上摔下来,竟然无大碍,身体经受住了考验。住了几天院,被王冬梅一举拿下,一举伺候到床上,意志一下子垮了。我崇拜的导师,原来也是披着羊皮的色狼。我真他妈高兴,他终于和我是一路货色了。”柳琴声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李冰河端了端身架子,说:“我觉得我终于像教授了。”柳琴声轻蔑地“哼”了一声。李冰河说:“无赖。无赖他儿子,无赖他孙子,无赖他重孙子。总之,我们家就是无赖世家。这回到头了吧?”柳琴声咬着牙说出了5个字:“你真不要脸!”
       E大所有的校长都收到了一封检举马飞飞的信件,写信人说:马飞飞为了评教授用色相收买评委林若地,学校如果不遏制这种学术不端行为,他将向国家教育部反映。孟校长对此事很重视,责成有关部门进行秘密调查。调查人之一正好住古树林家楼下,他跟古树林下棋时无意中透露了此事。古树林以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的身份立即找马飞飞在办公室谈话。古树林说:“小马,我对你印象不错,所以才不愿意看到你犯错误。”马飞飞说:“我犯什么错误了?”古树林像牙疼似的支吾了半天,说:“外界对你有些议论,说你为了评教授跟林老师……”马飞飞说:“古老师你吃饭了吗?”古树林说:“还没来得及吃,听说了这事,就赶紧找你。”马飞飞“啐”了古树林一脸唾沫,说:“我还以为你吃多了呢,还以为你撑得没事干了呢。无聊!”说完,扬长而去。古树林有些蒙了,他边擦脸上的唾沫边想:我错在哪儿啦?为什么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古树林生着闷气从办公楼出来,没走几步
       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声。回头一看:林若地在前面跑,一个40来岁的醉酒男子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在后面追。男子大叫:“林戈狍(戈狍:内蒙古西部骂人话,私生子的意思),看我不割了你‘二哥’!”林若地喊:“老古救我!”古树林拉开架势,上前死死抱住男子,劝他别激动,男子一边骂一边挣脱。男子说:“我是动物医生,我是马飞飞的丈夫。”古树林说:“我知道,你还是一个副教授!有话找个地方好好说,别在这儿闹!”此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古树林问:“谁帮帮我?”大家都傻看着,没人伸手。就在古树林倒手的时候,动物医生像泥鳅一样溜了,他朝林若地跑的方向追去,边跑边喊:“拿下,坚决拿下!”古树林只好跟在后面。
       动物医生追到了图书馆前的一片小树林边停住了,因为林若地已经没影了。小树林里有一个裸体的赫尔美斯(古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因为制造了第一把竖琴,所以有时候被看作是音乐之神)的雕像,不过他被艺术地加工了,从往外滋尿的小鸡鸡上看他比实际年龄略小。动物医生跑到了他身边。动物医生激动得如狗咬乌龟不知从何处下口,抱着他就一顿乱亲和乱摸。完了,拔出腰间菜刀。古树林赶到了,他大声喊:“兽医,别介!兽医,别介!”可是晚了,“喀嚓”一声,赫尔美斯的“小鸡鸡”被动物医生砍掉了。
       动物医生拿着菜刀,伸长脖子深深地透了口气,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看着飘着火烧云的西天。围观的人一阵扼腕般地嘘唏。云霞背着行李站在看热闹的人当中,当动物医生手起刀落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云霞回到家时,金河已经甩开拐杖正在客厅里端着一本书哼着小曲溜达呢。她白了他一眼,说:“挺美呀!”他说:“你就见不得我高兴。”她用鼻子嗅了嗅屋里的气味,又到卫生间看了看丝毫未动的化妆品,然后对他说:“就你一个人,她呢?”他不解地问:“谁呀?”她说:“‘药引子’呀。”她把王冬梅找来伺候他也算是豁出去了,一方面想唤醒他进而唤醒自己,另一方面是想证明是他丧失了最基本的能力而绝非自己。正像她预测的一样,王冬梅在他面前同样是摆在案板上的一堆肉。这样一来,她就有些可怜他了:尽管他肚子里装了那么多书那么多学问,可他仍是一个空壳子。他看着她不屑地目光,问:“药引子?”她说:“王冬梅呀!人也给你弄屋里来了,地方也给你腾了,是你自己不挺拔!”她对女学生的态度一直是敌视的,她把王冬梅请来时,他就有些纳闷,现在才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他说:“卑鄙,卑鄙透顶!”她说:“黑了灯之后,那事谁来做都一样,从来就没有什么崇高和卑下之分。”他说:“我要是再跟你过下去,就不是人。”他跑到书房胡乱地收拾了一气儿铺盖和书,然后肩扛手提就要出家门。她依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说:“是不是人不重要,重要的首先是男人。马飞飞的男人要废林若地,结果没废了,最后把图书馆前面的赫尔美斯给废了。你说你们这些男教授到底是怎么了?”
       金河扛着包来到图书馆前的小树林,借着树丛的掩护,他偷窥雕像。有人在雕像上忙碌着,大概在修补,边上还有保安把守。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保安听到响声,大叫:“谁呀!”他掉头就走,好在保安没来追。手机响起来没完没了,他躲到一棵大树后接听,里面传来李冰河的笑声:“金老师,别再崴了腿。”他向四周看了看,没见一个人影,然后说:“见鬼了。你在哪儿?”李冰河说:“你甭看了,确实被砍掉了。这事对琴声来说无疑是有利的。你怎么不吭气,难道你在怀疑我?我还没下作到写匿名信的地步,但我认为写信的人也没什么错。总之,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剩下就看你的了。对了,你背行李去哪儿?”说完,就挂了。他心有余悸地愣了半天神儿。等清醒了些就闻到一股臭味,借路灯光低头一看原来踩了一脚狗屎。他一边气急败坏地往地上蹭,一边向学校宾馆走去。
       古树林是被金河以开会的名义诓到职称评审现场的。他一落座,金河就说:“古老师的条件在那儿摆好多年了,我没什么可问的,诸位问吧。”林若地看了一眼金河,皮笑肉不笑地说:“古老师对自己太苛刻,这两年要是申报,早就上了。”林若地压制古树林在E大尽人皆知,稍有正义感的人说起这事都气得肚子疼。今天,既然金河和林若地都有了这个态度,其他评委也就很高兴地说:“是啊,老林早该上了。”古树林这才知道上了金河的当,刚要开口,金河却说:“古老师你可以退场了。”于是,古树林一言未发就被稀里糊涂地撵了出来。
       古树林一进家门,正好儿子来电话了,儿子在学校要填一个表,就打电话问王小荣家长一栏填妈妈还是古副教授。古树林听到之后肺都气炸了,想摔电话,想砸东西,最后躲到卫生间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他决定领着儿子去医院做亲子鉴定,并且逼着王小荣到学校把儿子骗了回来。晚上,等儿子睡了之后,王小荣悄悄地对古树林说:“儿子让我告诉你,他在新城区少年象棋比赛中得了第一名。”古树林说:“真的?”王小荣嗔怪地说:“假的。”其实,儿子从小就喜欢象棋,只要看见古树林下棋,儿子就在边上一声不吭地看。古树林曾经有过教儿子下棋或者跟儿子下棋的念头,可一看儿子观棋时装模作样地皱着小眉头噘着小嘴巴,他心里就烦了,日子一久把儿子彻底忽略了。这时古树林才意识到,在儿子身上被他忽略的岂止是象棋,他说:“一不留神还成了象棋高手,这一点倒随了我。”王小荣试探着问:“那明天还去不去?”古树林难得一笑地说:“去啊,把他叫回来就是让他陪你去医院的。”王小荣气呼呼地倒头睡去。古树林蹑手蹑脚地来到儿子房间,把台灯拧得微亮看着熟睡的儿子。他第一次发现儿子的眉眼太像他了。他心里想:在骄傲、妄念、过分的理性、对感情不信任、好胜、愤怒、不能接受批评、敌意的心理投射、同性恋倾向这些妄想狂症状中,自己至少占了前4项,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难道当年物理系的教授把儿子当成是金河的儿子这件事本身就是自己臆想的?现在看来,怀疑一切的心理使他不敢出家门,在家里胡思乱想的结果最终使他的大脑丧失了分辨现实和幻想的功能。此时,他再去摸肚子上那个若隐若现的瘤,连影儿都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儿子出去买了早点,吃完早点又张罗去医院,这样一弄,古树林和王小荣却显得被动了,怕儿子看出破绽,二人只好配合。临出门的时候,儿子突然走到古树林面前不声不响地给他正了正窝在衣服里的领子,这个细节让他激动得差点摔倒。他跑到卫生间往嘴里塞块毛巾使劲儿地哭,哭完了,出来对儿子说:“今天不去医院了,爸领着你去见一位全国象棋青年赛冠军。”儿子异常兴奋,到屋里去换他比赛得来的运动衣了。古树林为了平复情绪,下楼去等儿子。
       古树林刚出楼门,林若地拎根棍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扑过来就打。
       “你凭什么打人?”古树林抱着脑袋喊。
       “看着你挺老实的,净干些没屁眼儿的事。匿名信是不是你写的!”林若地边打边骂。
       
       “不是我写的,真不是我写的。”
       “你还嘴硬?不是你写的,为什么只有你上了!我今天打不出你稀屎来算你大便干燥!”
       古树林的儿子从楼里冲出来,护住爸爸。
       “不许打我爸,不许打我爸!”
       林若地的棒子刮了孩子的头,血流了孩子一脸。林若地这才收手,拎着棒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在古树林挨打的时候,金河正坐车往大青山黑森林度假村走。他准备到山里多猫些日子,原因是他真不敢见柳琴声了。学科评审组开会之前,他从孟校长那儿得知文学系列的教授指标只有一个,于是在会上不动声色地引导评委们都投古树林,结果古树林9票都得了,雷打不动地排在了第一,柳琴声丢了1票,马飞飞只得了3票,自然在学科组通过的就是古树林了。
       车子开得很慢。6月底的草原像天空一样湛蓝,而天上的云彩都跑到地上来了就在人的头顶上飘,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一片用来擦汗了。金河静静地望着车窗外蜿蜒起伏的草原,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当然,他不知道古树林在家挨打,而古树林呢,不知道自己得票排在第一因此也就不知道为什么挨打。
       李冰河得知古树林父子都住进了医院的消息后,立马把手机关了。等到天黑,他从家里溜出来,去了护城河边。他约好了跟柳琴声在那见面。她一到,他就大骂金河虚伪、奸诈和不地道。她不耐烦地说:“你没资格这样说他。”他说:“他把你耍了,你还护着他。”她说:“古老师上了我心服口服。古老师上了那是苍天有眼。”他说:“他和古树林沆瀣一气。还金河呢,简直就是一条臭水沟!”她说:“那你呢?你更糟踏了一个‘冰’字。我看你改‘浑’算了,浑不见底,浑水摸鱼;改‘混’也行,混子,混蛋。”他说:“真没想到,这些年我把心都掏给你了,到头来得了这样一个结果。我跳河的心思都有了。”她指着河水说:“你要真跳下去,我降低条件,算你半条好汉。”他把手表和手机放在上衣兜里,把上衣脱下来搭在身边的河岸栏杆上,翻过栏杆,瞅了她一眼,又大喊了一句:“我是李冰河教授,我是好汉!”然后跳下去。
       很显然,他不太会水,翻蹄亮掌地狗刨了几下之后,就死命地喊:“救命呀,快救命呀!”好不容易泡到了河边,又没有抓手的地方,只好再回到水里继续扑腾。她都快笑断肠子了。两三百米以外的一个巷口停着一辆开着警灯的警车。她躲到路边的树后用手机拨了110。大约一分钟以后,巷口的警车开了过来。她看到警察用绳子把他拖上岸,然后她截了一辆出租车,悄悄地走了。
       在山上的第7个夜晚,金河被雷声惊醒。他披着床单来到窗前听雨,一直听到天亮、雨停。鸟飞的声音从谷底传来,这种寂静让他感觉到有点冷。他意识到是自己熬不住了,终于开了手机。不一会儿,王小荣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她哭哭泣泣地说:“金老师,你快来吧,老古要不行了。”
       金河赶到医院时,天近晌午了,医生正对古树林进行第二次急救。在走廊上,从王小荣语无伦次的表述中金河得知古树林被打住院,昨晚又从病房里偷跑出来在大雨中浇了一夜,等护士发现时已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金河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儿,他抱着脑袋傻呵呵地蹲在墙角。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柳琴声打来的,她说她在高干病房后的小花园里。
       金河来到柳琴声身边。她看着他,眼里不要说雨水,连云彩都没有。她说:“你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的语气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丢的那一票是我手上的。”她说:“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他说:“对不起……”她上前左右开弓地给了他两个耳光。他呆呆地看着她。她说:“我是替古老师打的,是你搅了他内心的安静,是你害了他!”
       他不敢往这上头想,更不希望别人往这上头想。可这毕竟是一个绕不开的事实。他把脸支给她。她抡起来的胳膊改变了方向,轻轻地抱住了他。她说:“我知道,你要不这样做就不是你了。”他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我了。”她说:“你请评委的事,冬梅跟我说了。都怪我。”他说:“你知道,我不在乎金钱、权力和地位,我在乎知识分子的尊严。我现在老想取代林若地,我是真堕落了,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第一次堕落,没了思想和理想,堕落于平庸和平凡之中。”她说:“也许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如果连你都不是知识分子了,那其他人连垃圾都不如。”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用手轻轻地给她擦拭。她说:“你要好好的,我们都舍不得你。”
       古树林像一条搁在案板上的鱼,几乎没眼神儿了,只是两腮偶尔动一下。金河坐在他的床头,眼瞅着死亡正在一点点埋葬他。
       “告马飞飞的事,真不是我干的。”古树林气若游丝。
       “我知道。我还不了解你吗?”金河攥着他的手说。
       “可现在没人说真话也没人相信真话。”
       “弗洛伊德说,一个人首先应该知道,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他已经被阉割了。”
       古树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金河迟疑了一下,摘下他的礼帽。金河第一次发现他的头上还有一顶比草坪还绿的草绿色瓜皮帽。金河把瓜皮帽摘下来递到他手上。
       “你知道‘四大绿’吗?”
       金河摇了摇头。
       “绿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加上这顶帽子,就是‘五大绿’了。”
       “好玩。”
       “这顶帽子比E大图书馆前的草坪还绿,我整整戴了它20多年,思想里早有抗体了,所以我不怕阉割。”
       金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我不行了。阿瑟·米勒(美国的剧作家)死了,我写他的一篇文章刚开个头。我儿子还没有考大学。金河,我不行了……”
       “男人到啥时候也不要说自己不行。”
       “女人到啥时候也不要说自己投时间。”
       金河发现古树林原来很幽默,以至于这种幽默成了他特有的品质。这种品质融通了虚实之境有无之情生死之界。这种品质让金河看到了久违的自由心灵之花在天堂开放的样子,让置身于沙漠中的金河闻到了绿洲的味道。
       金河咧开嘴,一腔子的哭声像岩浆钻出地面一样喷涌而出。
       “金河,我看到了大鸟在飞,飞得好高。”
       古树林说完,闭上了眼睛。
       金河紧紧地攥着古树林逐渐凉下来的手。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脑子里钻进了好多熟悉的鸟。中文系的会议室在5楼,窗外有几棵比楼房还高的槐树,上面长年落着一群黄鹂。每到开会的时候,总有一两只站在外面的窗台上冷静地看着屋里开会的人。一次,因为奖金的事,林若地跟一位副系主任在例会上吵了一个多小时,其他老师也就傻呵呵地看了一个多小时。散了会,古树林来到窗前瞅着外面的黄鹂,对正要离开座位的金河说:“人要是鸟就好了,鸟就没有这些无聊的事。”当时金河还在心里嘲笑古树林太矫情,可如今,古树林真的变成鸟飞走了,可他还得继续留在地上。他很清楚,自己永远也飞不起来了。真的想飞,也只有在梦里了。
       可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