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宁夏]左手
作者:石舒清
《十月》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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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格把洗净的摩托支起在院子里,蹲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摩托被腹下的双撑撑起来,显得轻盈。头前的两面小镜子高高地指向两边,像蜻蜓的两个长长的触角。一面小镜子上强烈地闪烁着日头的光华。与刚刚洗完时相比,慢慢晒干着的摩托就显出一种陈旧来,即使同一片车瓦,也因一段与另一段干湿度的不同而显得两样。依然有水滴由车腹下三三两两掉下来。周围有许多小水坑儿,但已经显得像陈迹。随着晾干,淡淡的污迹会不断地显明出来,哈格就一次次上去用抹布擦着,然后又退到一边,似在等着另一些污迹出来。有时他虽然仍在看着摩托,目光却显得迷离和飘忽,一时好像心思飘到别处去了。等他思绪回来,再一次看到摩托时,他的眼神会因此有一个变化。两只轮胎却是崭新的,胎纹宛然,连轮胎上那一个个支棱着的小皮柱也还在的。哈格把摩托买回来后,又下决心换了新轮胎,前后都换了。摩托嘛,说来最费的还是轮胎。油加得多足,油门给得多高,要是轮胎不行,一个小石子儿也能硌破,那总还是跑不起来的。这就和人的两腿一样。
实际上哈格得到这辆摩托,事出偶然。
哈格牵了牛去涝坝里饮水,牛忽然立住了拉粪。哈格就等着让它拉完粪再走。牛拉粪的时候一脸平静,好像拉粪只是屁股的事情。这时候村里的油旦却骑着摩托从一边过来了。油旦的车后还捎着一小股芹菜。两个人闲闲地拉呱着,不知怎么一来,就说到了用牛换摩托。一开始还是个玩笑话,但说着说着两人都认真起来。油旦就把摩托灭了和哈格谈。油旦说他这辆摩托六七成新,买的时候四千六,现在两千块钱是没问题的。他说你这个牛能值多少钱?能值两千吗?它还不是个母牛。哈格的牛是不错的,即使油旦也不能对牛说出不好的话来。只能找出它是个公牛而不是母牛的毛病。哈格一时脑子里有些乱,简直是乱得很,他是从来没有拿自己的牛换什么的想法的,他只是想着等牛把粪拉完,拉去涝坝里饮了它,然后再把它拉回去。但不知怎么一来已经谈到了这一步,而且深陷其中似的,使他觉得不便脱身了。他一时想不清自己是否愿意做这个买卖,但也在权衡着用牛换那辆摩托车是否划算。他不停地打量着摩托,像在估算着它的价钱似的。油旦却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做成这个买卖的,他将嘴角的白沫都说了出来。他说来说去,就使得哈格觉得他们之间是应该做这么个买卖的。虽然他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有些突然,然而怎么办呢?已经与人家说到了这一步。但他觉得换一辆摩托也不错的,这使他觉到一种新鲜感。村里骑摩托的人也有好几个,但哈格觉得这与自己无关,他也不羡慕他们,我啥时候能和他们一样骑上摩托啊,这样的想法,他也是没有的。但是没想到摩托原来也是很容易骑上的,原来可以拿自己的牛换摩托,这使得他觉得新鲜,甚至隐隐地有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他想着他要是骑着摩托出现在老婆孩子面前,她们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和他拉了牛回来不一样的。但是他看着牛和摩托,拿不定主意。牛闲闲地甩着尾巴,听任一只苍蝇在自己的脸上飞起飞落,好像他们所谈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油旦说,他快要给儿子娶媳妇了,正打算着买牛呢,没想到碰了个端,这样他就不必到城里去买牛了。他的意思是,不再说吃亏占便宜的话,一对一,一个把牛牵走,一个把摩托骑走,干净利落,不找麻烦。
哈格惭愧地笑着说自己还不会骑呢。油旦问他会骑自行车不。自行车当然会骑的。油旦立即跳下车来,接过牛缰绳,让哈格骑一骑,那么他就会发现原来比自行车还要好骑。
他指挥哈格先把摩托发动着。哈格的脚蹬了两蹬,摩托就格外起劲地响起来。这使哈格和油且都有些激动。哈格有些忸怩地跨上去,嘴里说,我不会骑,手却动了一动,车突的一下就出去了。这把他吓了一跳,两只脚垂下来拖在地上。油旦在后面大声地指挥着。摩托车像个不驯的野马那样一趱一趱的,油旦扔了缰绳,跑上去让他把油门稳住。果然摩托车不趱了,匀速地驶起来,哈格拖在地上的双脚也渐渐收上去。能看出他骑在上面的得意与兴奋来,一连骑了好几个圈子,才拐到油旦跟前,油旦喊着让他减小油门,轻踩刹车。摩托车就停下来了。哈格像被人胳肢了一通似的笑着,要从车上下来,油旦却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别下来。他就不下来了。就这么定了,啊,油旦说。哈格回头看了看他的牛,手在脖子后面摩挲着说,那就这么换了?就这么换了,油旦说,你不吃亏,我也不占便宜。
就这么着,拉着牛去饮水,却推着个摩托回来。连车后那股芹菜也忘了给油旦。老婆自然要闹一闹的。这时候哈格已经有了许多理由,好像他早就打算着用牛换一辆摩托了。他坐在门槛上,手一扬一扬地向老婆说着,就说得老婆有些晕头转向,于是蹲在灶火门上看着灶膛里的火焰,深思起来。
哈格说如今好了,有摩托了,他打算做买卖呢。骑上摩托收个羊皮啊牛皮啊等等,再转手出去,总能捣腾几个的。牛还要天天操心,而且还不是个母牛。要是个母牛,指望着它下崽儿,就不换了。他把油旦的那个公牛母牛的理由又向老婆说出来。
在村子里,哈格是一个本分人,他的爷爷是当地的一个大阿訇,被尊为“老人家”的,在西北的回族人中,“老人家”可是一个很尊大的称谓,不是随便一个阿訇就能叫“老人家”的,这就使哈格一家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比如在道德人格上,人们似乎就对他家有着更高的要求。他们为了家庭荣誉,也谨言慎行,不敢造次的。哈格买了摩托后,害怕人说他张狂,不像他爷爷那样清贫本分,于是很低调地骑着摩托,见了人总要主动解释说,并不是他要耍排场骑这个,而是油旦,把摩托硬撇下,把牛硬牵上走了。而且常常能看到哈格的车后带着某个村里人,一边走,一边还热情地侧着耳与后面说话,好像他是受雇了给人当司机的。哈格的爷爷教育儿孙们每人都要学一样手艺,哈格手巧,手艺陆续学了几样的,给人盘锅头盘炕铺地砖,都不错的。他骑摩托不久,一些小毛病自己就能处理了。也真的做起生意来,走村串户,收些牛皮啊羊皮啊等等,送到同心去卖掉,也能挣几个钱的。但他比较地心花,不笃定,今儿收羊皮,明儿就有可能被人请去做匠人了,帮人贴个瓷片什么的,他都能干的,虽然干得未必有专业的匠人好,但他工钱低,这就使他容易被人请去当匠人。
然而现在一桩事却使他苦恼起来,有时简直觉得自己要为此颜面跌尽,走投无路了。
还是要怨这摩托,要不是这摩托,他就不会去调那些布匹,也就不会有后来这档子事了。他是最要脸面的人,现在这事却正如一盆污水向自己劈面泼来,他不知拿这事怎么办。他想着能和老婆商量商量,但看得出来,老婆忽然地也装着一肚子气了,使他觉得和她是商量不成的。
老婆蹲在草窑门口,和女儿在辫草绳。老婆背对着自己。从老婆的屁股上也可以看出她对他的不满,女儿是对着他的,却有意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从许多方面都觉到一种针对自己的压力,这压力使他不堪其负,使他委屈,同时又困惑,就像油旦突然地要换他的牛似的,他不知拿这一切怎么办。而且比之于换牛,这个
更使他无计无力,不知怎么去做,不知向谁言说。实际上他性格里有一个特点,连他自己也并未觉得,他总是怕别人为难,怕因了自己的原因而使别人难堪。为了别人不为难,不难堪,为了让别人高兴,他会不自觉地委屈自己,习惯于妥协。之所以那么快就和油旦做成了一笔大买卖,他的这一性格特点也是起了作用的,那就是他要让油旦高兴。他总是有这个特点的,不然也不会到虎子媳妇家去,从而也就惹不出这档子事了。说来还是性格惹的祸。
老婆打了—个喷嚏,将哈格吓了一跳。
他偏头看老婆,见她停了辫草绳,像个热馒头那样,正预谋什么一般直了腰坐着,果然周身剧烈地一颤抖,就使她又打出一个喷嚏来。她又直着腰坐了坐,好像在静候着看还有无喷嚏到来。这番却像是没有了,她擦了擦脸,松弛了身子又辫起来。
哈格想现在的任务首先是把老婆说通。
他觉得凭他的经验,老婆还是能说通的,毕竟这么多年的夫妻了嘛。
这样想着,他就上去把一只轮子拨一拨,使它转起来。
他吃着饭,说,谣言,纯粹是谣言。
老婆说,咋没谣到旁人头上,咋一谣就谣到你头上了。
他“当”的一声就把饭碗丢在桌子上了。幸亏是米饭,要是面饭就不好收拾了。老婆带些轻蔑地瞥一眼在桌上摇来摆去的饭碗,将饭从容地送入自己的口里去。
他立即觉出把饭碗这样丢了是不好的,爷爷要是活着,要是在当面,他这样子丢饭碗一定是把大祸闯下了。他就把碗重新端起来,向碗里沉思地看一看,却不吃。
你的意思这不是谣言,是真事?他把头抬起来,坦然地盯住老婆说。在这种坦然的姿态里他觉到一种问心无愧,同时觉得坦然在自己是重要的。
老婆把身子侧了侧,依旧吃自己的饭,他看到饭在老婆的腮上鼓出来。老婆的腮那里一动一动的,使他觉得拿她没有办法。
心里有怂恿似的,他又有了把碗丢开的冲动。他从来还没有这样地觉得窝火。
他看了看碗里的饭,这半天没有吃,然而饭好像是自己少了一些。
你要知道,我是炭窑老人家的孙子,我不会做出猪狗事来。他们这个村子叫炭窑,他爷爷就被人呼为炭窑“老人家”。他这样说着,筷子尖儿抖起来,使她好像是听到了那抖颤声。她停住吃饭,把头摆向另一边去。
我给你赌咒行吗?你是我的女人,你逼得我给你赌咒。他有些悲怜地说。在他们这个地方,视赌咒为万不得已,一般是不赌咒作誓的。
这时候女人忽然偏过头来说,我又没有逼你,她这样子说着,眼里竟是有泪花的。
她低着头像是难过了片刻。
那你就找她去说,把话说明白,再不要叫人嚼舌根子了。她说。
我说啥?有个啥说的?我根本就不会找谁去说,叫他们说去吧,他妈的。
听你的嘴干净的。女人说着跳下炕去。炕并不很高,但是她个头小,这就使她显出跳的样子来。你自个儿不去说清楚,就不要怕别人说。她说着走到锅头跟前,在矮凳上坐下来。
你让我说啥嘛,他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样说。没有丢碗,但还是把碗放在桌子上,做出不打算再吃的样子,偏了头看窗子,窗纸薄薄的,像受不了他那种面孔和目光似的。
一天去县城,在市场上见到一些卖估衣和旧布的。有一种布,近似塑料,说是可以防雨。他经不住那个摊主的劝,就买了一捆。他总是经不住人的劝。厚厚一捆,价钱也还合适。那人说,老弟,是积压货,我贴钱给你卖呢,哄你是你养的。这话让他觉得刺耳,同时觉得话说到这一步,他两个里面就得有一个为难和妥协的人了。那人很热情地给他把布捆好。他自己要捆,哪里行,拦着不让他动,好像他是一个什么尊贵人物,干不得这等事的。临走,又把一双已经摆旧了的拖鞋扔入他车前的铁筐里。这使他感慨不已,觉得生意人也是很不容易的。就互道着客气话,两个人和和气气地告了别。他当时有一种感觉,无论如何,想尽快离开那个人,他那过分的热情使他既觉得辛酸,更觉得难受,想以后在街上见了他,一定要躲着走了。
回到家,想不到老婆却对这个布很喜欢,问了价钱,更是显出满意来,夸了他几句。他用多吃了大半碗饭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高兴。老婆夸他的时候并不很多。第二天,他又心机独出,用这塑料布做了自家的顶棚。他没有做过顶棚的,试着来,让老婆当他的下手,就弄出来了,仰头一看,头顶开着无数的小黄花,碎碎的,像在不停地增多着,真是很好看的。老婆仰头看着,兴奋地对他说,干脆,明儿你给人打顶棚挣钱吧,打一个顶棚要二十块,不算贵吧。
原本只是说说,想不到有人真的请他撑顶棚了。
虎子的媳妇,来他家找酒精棉球,就把这个顶棚给看上了,酒精棉球他家里没有的,他告诉虎子媳妇谁家可能有。但是虎子媳妇看上了这顶棚。问清楚了,就要买那塑料布。而且跑回家去拿来现钱,当场给了。这就使哈格两口子很高兴。在农村,像虎子媳妇这样买东西即可给钱的,说来真是不多。常会推诿没钱,让给欠几天欠几天,但一欠就欠到猴年马月了。有时即使身上装有现钱也不会马上给你,好像给现钱就是一种吃亏似的。因为老婆在,价钱就由老婆做主,哈格也不多嘴,但这么一阵阵就挣了人家近二十块钱,又使他觉得难为情。虎子媳妇给钱爽快,但也爽快地提出一个要求来,让哈格去给她撑顶棚。因为是在一种爽快的气氛中,哈格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女人虽然也讲过让哈格撑顶棚挣钱的话,但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连自己也没有当真的,何况哈格又不是专门撑顶棚的匠人,算是给人帮帮忙吧,反正已经是挣了人家的钱嘛。虎子媳妇也会说话,让哈格趁热打铁,再练一练手,不是又会了一门手艺吗?
哈格说我把你的布糟蹋了你可不要怨我,虎子媳妇说弄成你家这个样儿就行了,再好了我还不要。
于是就去帮虎子媳妇撑顶棚。
虎子出车了,不在。
虎子媳妇给哈格当下手。哈格很认真地劳动着。前次在自己家里还算试手的,给人家弄就不能再试手了。他的认真细致使他的头上一次次流下汗来,虎子媳妇就把一条湿毛巾让他搭在肩上随时用。虎子媳妇一直是在一种感动中,忙了大半天,撑好了。自然是没说的。连哈格自己也显出满意的样子来。虎子媳妇说,过一段时间,要是腾得开,就再买些塑料布,把另几间房的顶棚也撑了去。哈格说可以先撑后给钱的。但虎子媳妇不同意。吃了虎子媳妇为他做的饭,他就回来了。
就这么点事,听听让他们都说成了什么。
究竟谁说出去的啊,实际上他去给虎子媳妇撑顶棚,说来只有三个人知道的,一个是他自己的女人,一个是虎子媳妇,一个就是他自己。
应该说这三个人都不会这样说的,没必要给谁说嘛。但是却乱飞的鸡毛一样传开了,而且还传成了如今这样子。
究竟是谁传出去的啊?
他问老婆,老婆那时候好像正在莫名的气头上,说,是鸡尻子说的,鸡下不出蛋来就放这样的闲屁呢。这是指桑骂槐的话,明显是骂到虎子媳妇身上去了。看来人在气头上真是什么
话都能从嘴里出来的。老婆平日里可不这样的。她是炭窑老人家的孙媳妇,她也得一言一行加以注意的。那天她一张口就说鸡尻子,说明她真是气得不轻,但这也说明她确实没有说。那么就只有是虎子媳妇说了。虎子媳妇为什么要造这么个谣呢?如果说这是在糟蹋他,那么同时也就是在糟蹋她自己嘛,况且她还是个女人,最是受不了这样的糟蹋。越想到后来,越是觉得虎子媳妇不可能说。有时候想得困惑,哈格甚至会突然地怀疑起自己来,难道是自己不慎走漏了风声?他回顾着蛛丝马迹,但很快就给自己来了一个彻底地否决,自己是不可能造谣的。何况是自己给自己造谣。他想自己即使高烧烧糊涂了,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问题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哪。
那么虎子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哈格想着虎子要是找上门来该怎么办。哈格一想这个脑袋就大,就糊涂,于是心里充满预感,似乎门时时都会突然被推开,帘子时时都会突然地被掀起,虎子时时都会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他想着同在一个村子里,他和虎子从前有过什么来往和关系。来往不多的,虎子开着个蹦蹦车这里那里的拉人挣钱,也很忙的,没机会深交的。但虎子对他这个人还是比较地敬重,这在乎日里是看得出来的。两人年龄差不多,但虎子总是呼他为哥,见了面,也总是虎子先给他道色俩目(穆斯林之间问候语)的。
但是现在他不指望虎子这些了,这不可能了,他觉得。他没想到自己和虎子的关系一下子竟变得如此的暧昧与复杂。
要是他真的找上门来,我就给他照实说,他想。
但他又觉得说不清楚。他觉得根本就没有必要多说什么。
他就怕着他来。
有时一个念头突然地闪过,使他暗自心惊。他想着他们两个里面,要是一个突然地没有就好了,或者两个都没有了也可以的。真是为这样的想法惊出一身汗来。愈发地想着自己是炭窑老人家的孙子啊,愈发地这样想着。
就后悔。后悔到很深远,会从那辆摩托车就后悔起,然后是那卷塑料布,然后又是自己的撑顶棚。要是自己不显摆着撑顶棚,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又后悔理应事先打听一下虎子在没在,虎子不在,自己实在不该去的,或者和自己的老婆一同去,至少也该带着自己的女儿去,女儿虽小,也是个证人嘛。
还说什么。
他在自己的膝盖上打一拳头。
就听说虎子两口子已经闹腾得很厉害了。
说是虎子拉着媳妇要来找哈格了。先是在媳妇的胳膊上拉着,不大动,就在头发上拉了,这样拉到了门上,但是虎子媳妇又挣脱回去了,将门闩了,将自己闩死在里面。这是有可能上吊的啊,是有吃老鼠药的可能的啊,人在气头上,尤其一个女人,又羞又气,走投无路,是啥事情都有可能出的啊!
说是虎子已经气炸了肺,要自己一个人来找哈格问个清楚,要把哈格的那辆摩托车推了去,哈格给他家撑的那个顶棚,都去看吧,已经被撕得不成个样子了。
你要相信我燕子妈。哈格对老婆说。燕子就是他们的女儿。
不要说我是炭窑老人家的孙子,就算不是,我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这样说的时候,急切却又坦荡地看着老婆。
老婆的心思好像走在泥泞中的脚,刚提出来,又陷下去。
你叫我拿啥相信你,就你们两个,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再没个旁人,她这样说。
我们两个是畜生吗?我们两个就咋了?他几乎要喊起来。
那虎子为啥打他媳妇?
他打他的媳妇跟我有啥关系,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情嘛。他这样说着,却觉得这话里有什么漏洞似的,使他的说话没有底气。
老婆立即捕捉到了,洞察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想使他在自己的这一眼里露出更多的尾巴来。
他迎着她的眼神反而很快地坦然了。
这样子看我干啥?他说。
我心里头没鬼我啥都不怕,他迎住她的眼睛,补充说。
那你就跟她去要钱。
跟谁?
虎子媳妇,还有谁。
要啥钱?
撑顶棚的钱嘛。你又不是她的个奴隶,你给她撑了顶棚,她就该给你钱。
哈格气得一龇牙,要笑的样子。
燕子妈,我一个男人家,你逼得我给你赌咒,我给你赌吧,我要是咋了,我就是,我就是女子娃娃养的。
老婆像听到了一个晴空霹雳似的看男人,显出震恐惶悚的样子,她大……她嗫嚅说。
他眼里闪过一星泪花儿,然后铁青着脸,有些恶毒地笑着说,这你满足了吧,你个婊子!
老婆的两只手窘困地互相摩挲着,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手上,两只手上都掉了她的眼泪,但是她身上的一个重负却似没有了。
她大,你不要怨我,我心里头也乱麻麻的,由不得我的个乱。
你个婊……他没有骂出口来,大手蒙在自己的眼睛上。
我相信你,再谁说我也不信了。
一个母鸡从门槛上跳下来,在屋地上踱了踱,好像觉出了气氛的异样,咕哝着出去了。
女人一手拨弄手镯,怔怔地看着它上面的花纹。
她清了清喉咙。
那,要是虎子来找咱们,咋办?他还要推咱们的摩托车。
哈格那里没有回音,他的半个脸也被一只大手蒙着。
女人回头迅速看了一眼男人,又转过头去依原样坐着。
现在我清楚了,不怨你,怨那个婊子,真主原谅我这样骂她,她那天来买布我就看她没安好心。
哈格的手在脸上动了动,似乎要拿开,将自己的脸露出,但又忍耐什么似的不动了。
那两口子是看上了咱们的摩托,定了个计,你看人家鬼大不大,想得深不深。
女人这样说着,似乎顺着自己的思路想到更深处去了,使得她不得不感慨万千地将头摇着。
等她的头停住了不再摇动,她就说出话来,让哈格放心,她现在倒是盼着有个人来推摩托车了。
哈格的手依旧将半个脸遮着,仔细看就会看出,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蒙脸的右手改成了左手。
深夜里哈格却把老婆推醒来,其时女人正憋了一肚子气睡着,出气粗重。哈格把她推醒来,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他已经想好了,把摩托车给虎子。
明儿一亮我就给他们推去,他说。
女人一骨碌翻坐起来。
你不要和我多说,哈格不想辩驳也不容辩驳地说,你睡着了,我没有睡,我一直在想着,算是想通了,就这么办,明儿就给他们把摩托推去,这么办是最好的。他的声音里,显出一种兴奋和力量来。她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了,总觉得这像是一个梦,就爬到窗前的暗光里摸索着灯绳,想着先把灯打开再说。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