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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外婆家
作者:子 页

《十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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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 婆
       
         
       我外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一岁多被别人收养,没有裹脚,这在那个年代是很特殊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能随军营转战了多年,人家都叫她铁妮子。
       她嫁给外公后,人家叫她周铁氏,有了孩子后叫她周嫂。
       外公去世后,她带着五个女儿,从小拐迁居到迪化,住在满城。顾名思义,满城是满族人居住的地方,居市中心。清廷统治新疆,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满族和汉族,他们自然要居住在一起,每家都是一个四合院,和北京四合院的模式一样,一是显示权贵,二是为了安全。它是城中之城,一有风吹草动,就有重兵守卫。
       外婆能迁居于此,得力于她的大女婿,也就是我的大伯,也可以称他是我的大姨父。他进过黄埔军校,清朝灭亡后,新疆成立了民国政府,实权掌握在军阀的手里。我大伯任独立团团长。
       外婆不懂政治,她的信条就是当一个贤妻良母,为丈夫生儿育女,可动乱的现实不允许她过安稳的日子。她成了一个传奇的女人,她个头不高,好动,可以骑马,可以打枪,在危险时刻能做到镇定自如。我母亲讲述过她的故事,有一年,一股土匪窜到奇台县,县太爷正和老婆躺在炕上点烟泡,听到叫声,屣了鞋到院子看动静,手下的人全跑光了,他还不知道,扯着嗓子叫人,没人应,嘟嘟囔囔回屋又去吸大烟。土匪进了院子,从窗户洞里看见县太爷和老婆正睡得香,一脚踹开了门,县太爷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砍了,头滚在地上还睁着吃惊的眼。三个土匪把县太爷老婆轮奸后,赤条条拖到院子的樱桃树下,吊起来又奸,最后放火烧了院子。一夜之间土匪洗劫了整个县城,能杀的都杀了,能抢的都抢了。奇台县离迪化并不远,土匪如此猖獗,震惊了全疆。当时的新疆总督急忙抽调驻扎在吐鲁番的军队救援奇台,军队赶到奇台,土匪已撤出县城。我外婆亲眼目睹了那惨状,自告奋勇担当了引诱土匪的角色,她头上包一块蓝花布头巾,骑上一匹骡子,由外公赶着,嘴里哼着小调,像是回娘家的新媳妇。朦胧的月色中,树林子里晃动着人影,继续往前走,几乎听到了林子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外公就赶着骡子折回头,黑影就跟了过来,结果三个土匪中了埋伏被活捉。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土匪藏匿的窝子,军队把血洗奇台的一千多土匪全消灭了。
       我外公当了半年的奇台县县令,没有正式的委任状,我外婆就成了县令的太太。在老百姓的口中,她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说是她亲自捉住了土匪头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她把乌黑的辫子挽在头顶,上面插了花,她的布袄里面藏着一把德国制造的短枪,在当时,土匪还没有枪,用的是大头棒,上面有铁钉。神出鬼没的三个土匪把外婆团团围住,外婆就笑,笑得土匪不知所以然。她掏出短枪比比画画,土匪不知何物?她开了枪,把一个土匪打得满脸开花,土匪惊慌逃窜,外婆用套马绳把另一个土匪套住了。
       连年闹土匪,灾民很多,外婆就用大铁锅熬了粥给灾民喝,救活了不少的人。
       外婆一身布衣布褂,从不沾绫罗绸缎,吃的也很简单,一碗米粥、一碟咸菜就满足了。只要她在家里,家里的一切都会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她总是无声无息的,可到处都是她的眼睛。她万般遗憾的是没有给周家生一个儿子,她不但教会女儿做针线活,还教她们识字,给女儿讲述她通晓的所有事情。她最厌恶不忠不孝和说谎话。我三姨妈小时候心眼多,嘴也会说,我外婆就不怎么喜欢她。我母亲过生日,有人送了一条红绸裙,我三姨妈就用一个红绣球和我母亲换了红绸裙穿在自己的身上,我外婆看在眼里,没有吭气,外婆叫三姨妈去洗衣服,三姨妈端着洗衣盆到井边去洗衣服,外婆坐在门槛上心不在焉地剥青豆,青豆在碗里滴溜溜转,她的眼睛注视着草丛中的一只鸟,这鸟名叫叫天子,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飞上九霄。传说它是女娲的使者,专门察看天上哪儿有漏洞。只听在井旁一边洗衣服,一边察言观色的三姨妈一声惨叫,人已爬在了井台上,一只碗砸在了她的腰上。我外婆没有想到自己出手会这么重,以为是三姨妈装的,并不理会,看看天色,对我大姨妈说,今天天气靠不住,洗的衣服晾不干。我大姨妈跑到井边一看,三姨妈昏了过去,她的背上渗出一大片血来,急忙叫我外婆,外婆这才慌了,搂着我三姨妈说,三啊,你不该使坏心眼把你二姐的白衬衣染黑了。
       我三姨妈被我外婆打成重伤,躺了两个多月才好。一到天阴,背上就隐隐作痛。外婆很后悔,在后来的日子里就格外宠着我三姨妈。她再也没有打过自己的女儿,守着五个女儿过日子。
       清朝灭亡后,世事变化太快。政府换了一茬又一茬。杨增新摆下鸿门宴血刃了他的上司,篡位不到两年,金树仁用同样的办法灭了杨增新,盛世才步他们的后尘,成了新疆又一代枭雄,他先是联苏联共,后来,摇身一变,把延安派给他的七十二个共产党员全杀了。他还秘密活埋了他小姨子的丈夫,逼着他的老丈人服毒自杀。凡是他怀疑的人都杀尽斩绝。我大姨父是他的同僚,正准备退出军界,被盛世才关押了。
       外婆一直相信我大姨父会回来的,那是一个炽热的中午,街上走来一个稀奇古怪的人,他的头格外的小,小得和身子不成比例,他看到在门口满脸憔悴的外婆,就说他是从云南来的,会算命,知人生死,外婆犯迷,就请他给算命,他掏出几张纸牌,上面都是牛头马面的人物,他抽出一张说,外婆是在等一个人回来,这让外婆大吃一惊,认准他是个神人。其实,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那人要外婆放心,说她等的人一定会回来。外婆赏了他很多的钱,坚信了他的卦。实际上,在我外婆算卦的那阵,我大姨父的尸骨被抛在盛世才专门用来枪杀要人的燕儿窝的乱坟岗里,已有三个多月的光景了。
       我外婆和我大姨父的年龄相差无几,甚至我大姨父还要大几个月,当我大姨父第一次叫我外婆做妈时,外婆的脸红到了耳根,她在魁梧的大姨父的表情中,体验到了一种梦境的东西,之后,就把母爱全部给了大姨父,她能在一堆人中准确无误的分辨出大姨父的脚步声,大姨父承担了周家的全部。大姨父是军界的要员,别人只看到他的显要,看不到高处不胜寒。大姨父内心最深层的忧和愁都瞒不过外婆,外婆简简单单的话语常常能解开大姨父心中的郁结。外婆非常珍惜大姨父书房里养的一盆君子兰,她把它侍弄的叶片油光可鉴,就在她感冒发烧病倒的那天晚上,一股大风推开了窗户,把君子兰打碎在地,外婆大惊失色,大姨父安慰她说,不过是一盆花而已。外婆喃喃说,花是有灵性的。
       我外婆最后信了佛,她并不烧香磕头,而是吃素行善。她似乎有点万念俱灰,看着变化的世界又陌生,又失望,逼着人少了某种东西,脸上郁郁沉沉的,每到有月亮的晚上,就能见到她在院子徘徊的身影,她还不到六十岁,老得让人伤心,她几乎成了时间的化石,经常自言自语说一些陈年八股。她把地上的落叶一片一片捡起来,夹在我大姨父留下的一本书里,书是大姨父的手抄本,都是大姨父写的诗词,外婆以惊人的记忆力把诗词全背过了,她是以此打发岁月,怀念她日夜思念的亲人。
       我外婆是什么时候走的,没人知道。她睡在自己的小屋里,床头的那盏油灯彻夜亮着,月光如水泼在地上,她喜欢的那只花猫走来走去,外面飘着针尖般的雪花。我母亲以为她睡得很香,把屋子烧得暖烘烘的。到吃中午饭时叫她,她不应,才发现她已经走了。大姨妈
       我大姨妈嫁给我大姨父时,才十六岁。她是迪化市最早的女子中学的学生,响应过五四运动,上街游过行,散发过反军阀独裁统治的传单,是外婆家接受新思想最早的人。因为在街头演讲被抓到警察局,和她一同被抓的五个学生,集体绝食,抱定了一死的决心,因为先于他们被抓的几批学生都被活埋在土城墙下。没曾想,几天后,他们毫发末损地被放了出来。我大姨父是救她们的人,他那时候是军界的要人。大姨妈后来嫁给他有报恩的意思,反过来,她又影响了我大姨父。我大姨父虽是个军人,骨子里却是一个情种,一切都是从爱出发,爱得热烈,爱得执著,爱主宰了他的生死沉浮。
       大姨父和大姨妈结婚后,大姨父被派到南疆镇守,任南疆警备司令。外婆全家跟着他去了南疆,住进喀什的一座官邸。也许是运气好,本来匪患猖獗的南疆,在大姨父驻守的几年,格外平静,老天爷也帮忙,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在我母亲的记忆中,那里是一个世外桃源,果树成林,花溪绕屋,一年四季,花都开得层层叠叠,像画出来似的,雨中是水墨画,晴天是浓艳的油彩画。家里用的、穿的都是从印度进口的英国货。这时候,大姨妈结识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英国人,叫乔治,他是一个考古学家,也是一个画家,推崇法国画家夏丹尔,他说大姨妈的画里有夏丹尔的影子。他能用不流畅的汉语把所见到的事情描述得很风趣,他和大姨妈家建立了很深的友情。大姨妈从小喜欢画画,五师自通,画的是国画和水粉画,她和乔治谈起画来,常常争执得面红耳赤,乔治讲油画的色调,油画的华丽;大姨妈说国画的线条,国画的神似。乔治认为大姨妈很有天赋,建议她到国外去深造,大姨妈动了心,可惜怀了身孕,没有成行。
       好日子没多久,大姨父被调回北疆。公务太忙,很少回家。
       过年的时节,天空降下一场瑞雪,大姨妈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了。大姨妈躺在苏联在二道桥开办的医院产房里,被窗外雪景迷住,几乎忘记了疼痛和挣扎,当护士把湿漉漉的婴儿抱给她看时,我大姨妈有些失望,因为她和大姨父给外婆许诺,若生男孩就姓周,以续周家的香火。
       婴儿抱回家,外婆说,就叫雪儿吧。
       我大姨父的官越当越大,我大姨妈的担忧越来越重,她劝我大姨父急流勇退,跳出政界和军界当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过老百姓的日子。可谈何容易,政治是陷阱,一旦陷了进去,自己救不出自己。大姨父写得一笔好字,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抄录《法华经》、《维摩诘经》、《百喻经》,看似平静,实际上是无声的决斗,是对身处绝境不可回避的反思和自慰。也许我大姨妈预感到了什么,她变得郁郁寡欢,把一腔哀怨都写在了自己的山水画中,她画的山是冰山,她画的水是寒水,看了让人冷到骨子里去。她的画挂在丈夫的书房里的,在男人的事情上,她从不多言多语,点到为止。大姨父自然知道妻子的心境,在每幅画上都题了诗,是一种大彻大悟的挽唱。果然,不出我大姨妈所料,在她的第二个孩子快出生时,八月十五的当夜,月亮正圆,我大姨父被盛世才请去赴宴。一去就再没有回来。一年后,他出门时,我外婆赶出门给他披在肩上的军大衣被一个神秘的人送了回来,背心处有一个弹洞,我大姨妈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哭,把军衣压在了箱底,瞒了我外婆,可怜我外婆六个春夏秋冬,天天守在门口等她的女婿回来。
       我大姨妈曾想到过要死,可儿子出生后,她消除了轻生的念头,再说她要强压住心里的悲痛,在母亲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打开丈夫的书房,墙上到处都是丈夫在她画上题的诗,读着诗,她悲痛得快要疯了。她的眼前全是丈夫的音容笑貌,相处时是那么的不经意,现在却刻骨铭心。她干脆把书房锁了起来,谎称怕见到里面的老鼠。外婆打开书房,果然老鼠在里面作祟,把一卷卷书画咬得支离破碎,外婆花了一整天时间把书房整理得完好如初。儿子叫圆圆,是外婆起的名,寄托着全家人对大姨父的思念。圆圆刚学说话,嘴里吐出的第一个单词就是爸,这让家人心里格外酸楚。两岁多就可以识字,三岁就可以背唐诗,小小的一个人就好像通晓世故,说的话都是大人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别人意想不到的事。他问妈妈,爸爸怎么不回家?大姨妈无法回答他,他
       反过来安慰妈妈说,我在梦里见到爸爸了,他在很远的地方,他说他一定回来看我。大姨妈患了严重的失眠症,怎么也睡不着觉,白天,她不停地做事,到了晚上,她就给儿子讲故事,儿子睡着了,她照样讲,一直讲到天亮,起初还能坚持,到了后来,大姨妈不断地晕倒,人瘦得成了皮包骨头,外婆把她送到医院,她偷着跑了回来。大姨妈说她自己得的是怪病,是治不好的。她从一个野郎中处得到一个偏方,自己到山里采集一种药草熬成汤喝,勉强能够睡着了,人却变得冷漠、孤僻了。那个野郎中实际上是个大骗子,是个淫棍,他用迷魂草奸淫了一百多个妇女,在大姨妈身上,他不敢妄为,所以,当他事发被捉后,他用大姨妈的例子来证明他的清白和医术的高明。嫁到玉门关的三姨妈回来看她,她躲在屋子里不愿见,三姨妈推开门,哭着叫了一声大姐,就泣不成声了,大姨妈冷笑一声说,你的毛病是改不了了,你明明是瞒了你那酒鬼男人,来会你的相好的,却偏偏说是专程来看妈和我,妈老了,你能哄了她,可哄不了我。说得三姨妈站也不是,立也不是,简直是无地自容。大姨妈不太关心她的女儿的事,雪儿是外婆带大的。她仿佛根本没有这个女儿似的。万万没有想到,雪儿十四岁上中学,突然失踪,据人说,是跟着一个戏子跑了。外婆托人四处寻找,没有找到。最后报了警察局。
       一年后,在门前的雪地里发现了雪儿的尸体,她肚子里怀着六个月的胎儿。外婆哭得死去活来,大姨妈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甚至反对外婆请僧人给雪儿超度。
       大姨妈的死,是因为儿子的死。七岁的圆圆死在她的怀里,高烧昏迷了一夜,天亮睁开眼,对大姨妈说,妈,我活不成了,我要去找爸爸。大姨妈急忙用手捂他的嘴,哭喊着叫丈夫的名字哀告说,姚良才,姚良才,你不能把儿子带走。她的哀求没有挽留住儿子,圆圆到他爸爸的世界去了。两天两夜大姨妈抱着圆圆不撒手,只有采取强制手段,才把圆圆的尸体从她怀里拿走。埋葬圆圆的当天,大姨妈从屋顶跳进花池,她死时是那么的清醒,喊了一声:儿子,等一等,妈妈来了。
       三姨妈
       三姨妈总说她不是外婆亲生的,所以和家里就不太亲近。她嫁出去后,再没有回过娘家的门。外婆去世的第三天,她和丈夫领着九岁的儿子牛牛来吊丧,棺材还没有加盖,三姨妈探头看了母亲一眼,虽然是泪眼扑簌的,还是掩盖不住她多年积压的郁闷终于如释重负的神情,三姨妈拉着我母亲的手问长问短,我母亲生性实在,把外婆留给她一包珠宝首饰等不该说的事也说了。三姨妈听了没露声色,入葬那天,外婆的灵柩前跪了白花花一片,我父亲顶替孝子,刚摔了瓦盆,准备起灵,我三姨父手提着斧头拦住了路,他喝得醉醺醺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人,众人大惊失色,我父亲迎上去问他要干什么,他狂喊着要劈了棺材,我父亲力大无比,夺过三姨父手中的斧头后,一手卡着他的脖子,一手拽住他的裤腰,把他高高举了起来,在三姨妈撕心裂肺的惊叫声中,我父亲把三姨父摔出一丈多远,也许是装死,也许是真的摔晕了,三姨父再也没有爬起来。
       从此,三姨父和父亲结了仇,每次喝醉了,都舞刀弄斧地扬言要杀了我父亲,三姨妈劝他,他就用空酒瓶砸伤了三姨妈。三姨妈心里有委屈,就偷偷跑到外婆的坟上哭,黄昏回到家,见外婆坐在炕头穿着青布衫拿着梳子正梳头,一只手还在绕头发,再看,又什么也没有,三姨妈害怕了,说,妈,你可别吓我,我再不好都是你的女儿呀!外婆的声音飘出了门,说,看好你男人。三姨妈惶惶不可终日,来找我母亲说,四妹,妈活着时最疼你,我给妈多烧纸,你替我求求妈,不要吓唬我。我母亲问怎么回事?三姨妈一五一十把大白天见到外婆的事说了,我母亲说她看花了眼,她说是真的。她们坐上六根棍车到一百多里远的东山寺庙里烧香许愿,之后,三姨妈就很少在我家露面。
       花了三年的时间,我父亲在迪化市开办了一家染织厂,从上海请来两名师傅,有上百个工人,生意不错,印染的花布远销到甘肃和内蒙古。一辈子闯荡的父亲总算闯荡出一点名堂,连南京来新疆的国民政府的要员都参观了染织厂。万万没有想到。一伙警察闯进我家,把父亲五花大绑带走了,几天后,警察局通知我母亲,我父亲因贩鸦片,是死罪。我母亲说,是冤枉的,警察局说有人证,也有物证。在他们的暗示下,我母亲卖了印染厂,并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才保了父亲的一条命。家里一无所有了,父亲搜肠刮肚思谋害他的人可能是谁,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都没有充足的理由。他最后认定了一个道理,一个人一生最好默默无闻,千万不要被名利诱惑。三姨妈跑到我家里来,声明告发我父亲的不是我三姨父,她赌咒发誓,样子很痛苦,这的确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不久,蛛丝马迹显露了出来,三姨父在市中心三角地买下了金树仁的九姨太曾住过的院子,那院子虽然闹鬼降了价,也是一般人买不起的,三姨父一个穷木匠,哪来的钱?三姨妈又跑来愁眉苦脸地说,三姨父借了一大笔钱买房子,这一辈子恐怕都还不起了。鬼才相信她的话。
       解放后,一切都水落石出了,被枪毙的迪化市国民党警察局局长交代的罪行里就有不少谋财害命的事,最大的一桩就是对我父亲,而告密诬陷的正是我三姨父,母亲黯然神伤,不是因为一贫如洗,而是骨肉亲情的泯灭。三姨妈又来了,带来了吃的、穿的、用的,我母亲把她拒之门外,她哭着,叫着,瓢泼大雨把她淋成了落汤鸡,她就是不离开,我母亲就是不开门,说,你不是我三姐,你在我心中早死了。三姨妈不屈不挠,每天都来我家,把一袋袋白面留在门口,起初,我母亲不领情,任白面让别人拿走,最终,饥饿禁不住它的诱惑,我们还是把面粉搬回了家。在我二姨妈的劝说下,母亲和三姨妈言归于好。
       也许受了三姨父的影响,三姨妈也偷偷喝起酒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的酒量会如此惊人,喝酒如同喝水,她和三姨父打赌,谁喝输了,谁就必须戒酒。先是用酒盅比,后来撤了酒盅用碗比,最后抱着酒坛子喝,两人都醉了却都硬着舌头说对方醉了,三姨妈为了验证三姨父醉了揪下自己的银耳环问:这是什么?三姨父答:是你的耳朵。三姨妈把它扔进了火盆,三姨父就用尿滋火盆,滋出来的全是酒,两人都被烧伤。
       三姨妈生了两个儿子,五个女儿。在大儿子还没有刑满释放时,小儿子又因为斗殴行凶被判了十五年徒刑。五个女儿虽然性情不同,可嫁的丈夫都不怎么地道,不是游手好闲,就是偷鸡摸狗。如此命运也许渊源于偶然,但三姨妈惶惶不可终日,认为她家的屋顶上落了灾星,在三年的时间里搬了四次家,直到三姨父因车祸去世的头一个月还搬了一次家。三姨妈老得很快,才五十左右的人,牙齿全脱光了,两颊深深陷了进去,看上去犹如动画片里的妖婆。她的家成了托儿所,七八个外孙和孙女因为爹妈离异,或因为爹妈服刑同她生活在一起。三姨妈对他们看管得很严,到了上学的年龄就送他们去上学,亲自送,亲自接,还一次不漏地颤巍巍地去参加学校的家长会,她的精神感动了学校,把她评为模范家长,发给了她一张奖状,她觉得这是她一生的荣耀,把它用玻璃镜框镶起来,挂在毛主席像旁边,让她的孙子们时时看到,激励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害怕悲剧在新一辈的身上重演,可那年夏天,她十岁的大孙子大毛头和七岁的外孙女巧巧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只好报告了公安局,后来才知道,大毛头带着巧巧爬上一辆拉煤的火车到全国四处去流浪,跑了十七个省,还进了西藏。三姨妈再见到他时,他嘴里叼着一支烟,满嘴的脏话,已经和比他大十多岁的一个女人同居在一起。巧巧也剃了光头,说她已经在五台山出家当了尼姑。
       三姨妈是在去收容所接她最小的一个孙子的路上摔倒的。她临终前,我母亲去看她,她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如果让她再活一辈子,她一定能看好自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