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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金地
作者:杨怡芬

《十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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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清早不该有那么浓重的雾气,都大冬天了。香秧挑着两只箩筐在这片灰白中漂浮着。若是在乡间小道上,她轻巧的步子能把扁担颤出歌来,而此刻她虽然特意挑小弄堂走,一样是窄窄的道儿,可这小弄堂却是上海的小弄堂,连扁担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它噤声了。
       香秧在弄堂口搁下担子,两筐饱满红润的海虾和她一样招人眼。她用眼睛寻觅着买主,那些还沉浸在昨夜兴味里的懒洋洋的面孔肯定不是,他们用眼角掠了一下这个乡下婆子,尽可能远着担子出了弄堂口——可是那口子是那样狭窄,筐里的海腥味追着裤筒跟了出去;是真买主看到海虾就会眼睛一亮,间或迟疑一下,脚步却已经移了过来,接着问:几钿一斤啊?香秧的生意就来了。她总是把分量给得足足的,秤尾巴高高翘上去,但没几个买主会相信她这个动作真不是一个哄人的手势,香秧倒希望他们拿出包里带的小电子秤再过一下,那么他们或许慢慢就会变成她的老买主,这样的客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是懒得求证又胡乱存疑的,这让香秧有点生气,可她也拿他们没有一点儿办法——又不能钻进他们的脑袋去。香芹就说她笨,说她眼光不够毒,香芹是能一眼看出哪一个人能少他一点分量而不会计较的,哪一个是一钱也不能少他而且还得再添上一点的。
       香芹埋怨着她的笨却又每回都和她搭档去卖虾。
       冬天的冷空气隔十几天就来一阵,海上就起了很大的风,避风港眨眼间成了船的集市,香秧她们这个时候就闻风而去,到船上买烤虾。鲜红发亮的大虾饱满地弯成一个坚韧的弓,把香秧的希望张得圆圆的,她们把虾从船上运到家里,筛掉渔民在海上烤制后洒的盐粒,再装进自己的干净箩筐,带着收拾的行装,向上海进发了。她们先找个洁净又便宜的小旅馆住了下来。等待她们的就是近十天的奔波,在上海迷宫般的小弄堂里清脆地吆喝:卖烤虾喽——卖烤虾喽——海边人的直嗓子没有太多的花腔,只是把尾音一点点漾开去。
       雾天雨天艳阳天,香秧挑着担子从这个弄堂到那个弄堂。繁华的街道,她是不去的,也不能去,她们是无证游动小贩,见不得光的。香秧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这个都市的罩衫下蒙头行走。香秧并不眼痒那些光鲜的橱窗发亮的店堂,可是她走过那些尚未竣工的楼盘时,脚步就有点迈不开。悬挂的售楼广告上面写着:“经典楼盘……7000元起……”长条的白布儿带着风猎猎飘动着,鼓起一个字又埋下一个字。香芹嫂就说:“天17000元一平方米!金子铺地啊!”两个人就一起想象着把7000元铺满一平方米地面的情景,香秧喃喃:“真是贵啊真是贵啊。”香芹就笑她:“像你这样老实巴交,几时赚够钱给你的儿子建军在城里头买房子啊?”这是香秧的心病。建军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就因为在城里没有房子,对象谈崩了好几个,现在处的这个到了论婚嫁的时候一样也咬紧牙关不放松,非得在城里有套房子然后才能有她这个人!虽然小城市房价没有上海的贵,却也要3000多元一个平方,这样想着,再重的担子搁在香秧肩上也会变得轻如鹅毛,这箩筐里的虾是用来换城里头的“平方”的啊。
       到了这一年的秋天,香秧终于站到了房产交易中心的门口,身边陪着她的儿子建军。他们即将进到里头去签下一份合同,换回来一串可以开进某幢高楼里某个房门的钥匙。这是已经商量许久的事情,可是依旧让香秧心神不定,一些未知的将来系在她此刻的脚步上,她觉得走不过去。
       她拉拉已经很齐整的衣襟,掠了掠鬓边纹丝不乱的头发,仿佛楼道里的白墙壁映得出她这个人。建军已经不耐烦了,他说:“妈,上楼!”香秧答应了一声,脚步往楼梯上挪,步态还是犹豫着:我买得起这个房吗?她走一步,问一声自己。家里满打满算只有4万元钱,可建军却要拿它来买20万的房子,只够付第一笔房款,其余都是贷款,每个月要还银行的,拿什么来还?再者,她已经五十多了,这样抽空了她的家底,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建军上前一步搀扶着她,手下用了很多劲道,几乎是拎着香秧上楼。
       她看着儿子一脸紧张神情,嘴巴撅得高高的,活脱像小时候要不到糖果的德行,香秧心软了,脚步就硬朗起来,她叹了口气,眼睛一闭,心一横,不想了,买房,就买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办好手续,下楼梯的时候,香秧的腿有点哆嗦,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着,不敢让建军看出,怕他说她小气。刚才一起买房子的还有一户人家,也是母亲陪着儿子,一看就财大气粗,买了别墅。再看那人家儿子,哪里比得上建军一表人才?建军生在她这样的家里,已经是委屈他了,她怎么可以心疼这4万元钱呢?
       建军说:“妈,今天你在这里歇一晚吧?我和阿红陪你逛逛夜市。,”
       香秧说:“这里的夜市我是不稀罕的,别忘记你妈是一年跑上海无数趟的人!再说,出来时候你爹说有点头晕,我不放心他。我还是回乡下去。”
       建军觉得他妈妈的口气里满是怨怼,自己心里也委屈起来。高中毕业后就在城里打工,算起来也快10年了,可每月那点工资也就勉强和开支扯平。这4万元来得不容易,因为不容易,就更值钱。可像他这样的也还算懂事,没逼着大人向亲戚告贷,而是向银行申请了按揭贷款,想着以后小两口自己来还——这也不容易啊!
       两个人在沉默中走到了车站。香秧从裤腰处翻出个贴身的小布袋——她是老江湖了,防贼偷的,抽出一张十元钞票,叫建军到售票窗口买票。建军捏在手心里,分明还感觉到暖暖体温,不由得就叫了声:“妈!”香秧被他叫得鼻子酸,却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一棵樟树长在菜地里,高大得突兀。乡下的树就是那样,长得奇思妙想,零零落落。城里的树都是站成行,一样的高矮肥瘦,风来时一起往东一起往西。建军也是一棵长在城里的树了。香秧一边推开自家院门一边回头望着那棵樟树,仿佛看到建军在枝叶间藏好了小身子——那是从前他爱玩的把戏。全福听见响动就赶出来迎接妻子。他说:“钱都给那白眼狼套去了?”
       香秧搡了他一把:“神经呀你!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
       全福哼了一声说:“吃饭。”
       暮色四合,两人也懒得点灯,各盛了碗饭吃上了,全福把汤喝得嵫嵫响。香秧累了,就疲沓着腰撅着屁股整个人懒在长凳上,下巴都快扣到桌沿子了。腰间空荡荡的,虚软的厉害,清早出门时候,硬邦邦的钱绕腰一匝把腰护得挺挺的。
       “买了多大的房子?”全福抹着嘴巴,总算关心实质问题了。
       “3000多元一平方!”香秧坐直了,两只手撑着腰,“不到70平方,要20万!”
       全福拿指节抵住太阳穴,恨声道:“刚刚好的头痛,又来了!”
       香秧放软了声音,搭了一只手在他头上:“放宽心,每个月的贷款他们自己来还。”
       “他们自己?哼……”
       暮色翻成夜色了,香秧起身开了电灯,一桌的菜从昏暗里浮上来,几只螃蟹的壳醒目地红,她刚想埋怨全福不该买这么大个的,又一想,吃都吃了,还说什么?就收拾着碗筷,催全福去睡,说话间,一只饭碗旋了个身落到地上,碎成五六片。全福叹:“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
       香秧一口气噎在胸口,把手中的一摞碗猛一下搡在桌面上广全福,你不用阴阳怪气!这儿子又不是我偷生的,你也有份!都怪我们穷,拿着4万元当金山!人家富的替儿子买别墅眼睛都不眨一眨!”
       “那先前他怎么不擦亮狗眼投生到富家去?!”
       这话是没法说下去了。香秧立在灯下,几根白发闪着亮光,她自己看不到,她只看到全福在她面前膨胀着的愤怒,怪她把钱都给了儿子,她咬紧牙齿想:过些天到上海去卖虾,我把钱都赚回来!
       全福知道妻子心气高。在村里,香秧不想被人看低一头,她也不愿意儿子在城里低人一等:安身立命的房子总是要的。建军说,有了房子,不仅是有个住的地方,跟着是有了城市户口,接下去他孩子的出生、孩子的读书,全跟城里人一样了。没房子,在城里就是浮萍,扎不了根。建军说那些的时候,香秧一个劲儿点头,全福看着很不是滋味:住在乡下就不是人啦?
       “外国有钱人都住乡下,穷人才住城里呢。”他说。他从电视上看来的。
       那娘俩说:“那是外国!”
       全福说不过他们两个。他们只当他心疼钱。能不心疼吗?望五十的人了,老天给的气力正在一天天被老天收回,那4万元是养老的钱,建军顾自己都不能周全,难道叫老天爷来养老不成?都往城里跑,多少良田抛了荒。田里来不了钱,村里人说。全福也说不过他们。是事实啊。堵得慌,全福就经常说些怪话,就想叫香秧生气。
       有一天他说不出怪话来了。香秧病倒了。从上海回来就只会躺床上了。香秧多壮实啊,一头母牛一样,也倒下了。香秧在枕头上看着全福垂头丧气的蔫瓜样,心里暗暗笑:原来也晓得心疼。她知道自己是太累了,睡两天,吃好点,就回过来了。全福宰了只新草鸡,屋子里现在就飘着一股鸡汤的香味,全福不时进来看看躺着的香秧,掉头再去厨房看砂锅里炖着的鸡,眼看着就会生蛋的鸡,这样吃了真是有点可惜。香秧倒不是心疼鸡马上要生蛋,她只是略微怅惘了一下:哎,看不到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了,听不到它咯咯叫了。所以香秧家里老母鸡有三四只,养久了,多少有亲气。未必每个农妇会那么富有温情,可香秧有那么一点。她闻着香味,心里不由得怪起建军来,都是为了房子,否则她不会这样一天也不歇连着往上海卖了三趟烤虾。如果不是连着赶,那就不会累倒;如果不累倒,那就不用宰鸡。那可不是在商场菜场里设了摊轻松地卖,她肩上挑着两箩筐,专拣小弄堂走,怕城建监察的抓啊——姐妹们叫他们黑猫,可这样一比喻,她们就是耗子了——事实也差不离。这样的弄堂里往往住着许多“小宁波”或者他们的后代,看到又红又大的咸烤虾当即就会喉底生津。销路实在不差,就是辛苦。三趟赚了毛两千,交给全福存银行,香秧的腰板和声气都是挺挺的。
       鸡盛在碗里到香秧面前了。香秧吸溜了一下鼻子。全福说:“别心疼新草鸡,人要紧。”香秧剜了他一眼:“嗬,还晓得心疼人。”全福沉下脸:“别发牢骚了。刚才隔壁阿二儿子带口信来,说建军和阿红明天来家。来就来,还通什么知?不会是银行贷款付不出了?”
       香秧喝了口汤说:“不会的。”其实知道那是很会的。已经是第三个月要付贷款了。
       全福嘀咕:“养儿哪能防老呢?古话不准了。”
       这话搁在往日,香秧准把它划归“怪话”堆里如风过耳,可今日身上无力,它就直溜地进了她的心坎里。她一边嚼着鸡脯肉:“我一定不给他一分钱。一分,也不给。”
       “让他自己想办法,让他自己长大去!”全福总觉得快30岁的儿子不长进,一有难处,只会往家里伸手。
       香秧就想到那棵樟树了。在城里长大也不易,那么多树挤在一块,哪有自家菜地里那棵树舒坦?可这舒坦,年轻人是看不上的。
       建军来得真不是时候。不该在香秧病着的时候来,也不该在没问过病情之前先叹苦经,说是阿红公司里拖欠工资了。香秧原想着儿子进门总有几句暖话头,不想先听了这些,再说眼看阿红紧挨着建军站着,越发觉得儿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于是,她装糊涂,她想好了,就是建军明说要钱,她也说没有。倒还是阿红说的话有点分量。阿红说,我妈说你们还没登记呢,怎么就替他们还贷款了?
       香秧心里一沉,想“你们”、“他们”倒分得清楚,面上还是笑:“真得赶快登记结婚了。”
       阿红也笑:“现在房子还是个空壳子呢,总得稍微装修一下,既然是做新房用的。”
       建军在那里已经明白香秧的意思了,就
       垂了个头在那里发呆。过了些时候,他说:“买了房子,再做500来元一个月的清闲工作是过不下去了。一个朋友拉我做传销,据说来钱快。”
       香秧就坐了起来,建军俯身过来给她披上毛衣,紫红的绒线衬托着他一双手白皙修长。建军在那事业单位虽是临时工身份,工作却是很体面的,和正式工没有什么差别,这么些年来,就有了一双城里的人手了。香秧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骨节粗大,指头上都起皮了,生着倒刺,碰到毛衣,有点疼。
       建军他们没在家里过夜,赶着走了。
       香秧说:“你看,我顶住了,没松口。”
       全福却有了心事:“传销不是骗人吧?他就不能找实在一点的事做?”
       “找个事不容易的!你这做爹的又只是个没指望的农民!你叫他靠谁找实在事去?”
       两口子又对着干上了。
       吵着吵着肚皮饿了,全福才想到还没做晚饭,香秧还是个病人,而天已经黑了。
       香秧其实是担心的。阿红说的那两句话飘在夜空里又绕在晨光里,渐渐地显出分量来,香秧躺不住了,就起来坐在院子中梳头。香芹嫂过来聊天,两个人在外互相照应,到了村里也比旁人多些走动。
       “建军带老婆来过了?买了房子,接下去就是结婚了吧?”
       “还没登记呢。”香秧说这话的时候,舌头都有点打结。
       “怎么还不去登记呢?”香芹嫂在那里着急。村里人看重这个。
       香秧就把阿红说的话告诉了香芹嫂。
       “真厉害啊,”香芹嫂说,“可这贷款要还几年呀?”
       ,
       “十年呢。”香秧说,“到时候我们六十岁了,手里没有养老钱,那靠谁去?”
       香芹附和着:“年纪大了还有小毛小病,手里没钱就只好等死了。”
        香秧喃喃说:“生儿子也没用。”
        嘴里说着,心里还是担心,她趁着送香芹嫂回家的机会,跑到小卖部给建军挂电话,挂通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说什么。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她肚里蛔虫似的,在那头笑着说:“你放心,阿红不会跑掉的,我们都住在一起了。我要开始赚大钱了呢,妈你只管积你的养老钱,就是那4万元呀,将来我也一定还你。”
       香秧更急了:“建军你不是说气话吧?建军你可不要去做骗人行当!”
       打了电话,香秧更不踏实,又不想告诉全福,憋在心里,原本就身子虚弱,这样一闹,越发撑不住了,只有回床上躺着的气力。这个没气力的病,养了几天就回转了,心病却说不得,于是香秧时不时的做噩梦,半夜里惊叫,全福被她吵醒了好几回。她有时候梦见建军成了大骗子了,有时候梦见他成了大盗贼。她把梦说给全福听,全福说:“得!你儿子能有那本事?”香秧简直是要恨死全福了,她说:“全福,我跟了你这三十年就活了些什么呀?就活了建军一个人!他若不学好,走歪路,那我不是白活了吗?!”全福也恼火:“就那个小子是人?我睡在你身边30年,我不是人?!”
       “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谁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笑话!”翻了身就继续睡他的觉,剩下香秧一个人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没有月光的乡村夜是纯净的黑,防波堤外的海浪一声一声,陪伴着香秧。那些虾儿此刻可找了丛珊瑚栖身?香秧的思绪又被虾吸引过去了。等过些天,还是得去上海卖咸烤虾。年前多攒点钱。依着旧俗,旧历年前是结婚的上好之选,如果能说动建军和阿红就好了。结婚本来是件简单的事情,不过是办几桌酒请亲眷和邻里,散些喜糖喜烟,可听阿红的口气,这结婚是没她想得那么简单的,得先装修新房子。建军被阿红这么逼着,真会去做骗人的行当吗?不仅阿红逼,连自己的老子也不让他靠,香秧一心一意站在建军的立场上,埋怨着全福,转念却又想全福也是对的。想来想去,只是睡不着。
       等到第四个月还贷款的前头几天,香秧给建军去了电话,小心翼翼地问他可有钱还银行。建军很爽气地回答说,有!连下个月的都够了,妈,你别担心。香秧还是不放心,更放软了口气说,这个月妈手头真是有几块钱,你要就来拿。建军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哽咽:妈,我总不能一直拿你的钱啊。可像我这样的在城里正正经经做是赚不来大钱的……香秧发急说:建军,我们是没有钱,可不能再把做人的正经也没了,÷定不要去骗人哦!
       建军的新工作成了香秧的一块心病。隔壁阿二儿子做杂货生意,经常进城,香秧就转弯抹角问过几次,无非是想套出一点他对建军新换的工作的看法,但人家总含糊地回她说,进城就匆忙配货,没机会碰到建军。想想也是。自己去实地看一下吧,又怕建军怪她多事,又怕自己一副乡下人的模样扫了建军的面子。得有个合适的时机才好。
       机会终于自己来了。建军跌伤了脚,只能在家里休养了,阿红又上班,顾不到他,叫香秧去照顾几日。
       建军躺在床上,香秧觉得他又成了自己的小毛头,被需要的感觉真是美好啊。香秧想,如果自己永远不老,建军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冬天的太阳从窗口照进来,把娘俩照得亮亮的。近年来香秧从没有和儿子这样亲近过,暗地里她甚至感谢起建军的那只绑着纱布的脚,纱布在阳光里也白得耀眼。她坐在床边,拿着调羹喂建军吃肉骨头粥。建军的手好得很,可他知道妈妈想喂他,那就让她喂吧。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孝顺孩子,但他也知道爸妈未必这样认为。
       一个喂,一个吃,两人都有点像做梦,直到一阵敲门声音把他们吵醒。香秧放了碗在床头边,去开门。
       是个女人,一见香秧就说:“阿姨好。”香秧觉得胃里存着的那点早饭往上涌动。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居然叫她“阿姨”!女人的脖子上有几道深深的横纹,耳后的肉松弛了——即使被头发掩盖着香秧也看得出。脂粉把她脸上的皮肤覆盖了(香秧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样板戏里的“蝴蝶迷”),时髦的衣服把她的身体包裹了,可女人看女人的眼光向来是最毒的,即使香秧是个乡下妇人,这个天生的本事她一样也有,她的眼睛照妖镜一般打量着眼前这个叫她阿姨的女人,恨不能让她现出原形。
       “阿姨,建军在家吗?”女人还是甜腻腻地笑着,不等香秧回答,就迈进门来——她在门口已经太久了,乡下的婆子就是不懂礼貌,光会拿眼睛直直地看人。
       建军跟她打了个招呼,一边支使香秧去倒茶来。早上没烧茶水,香秧就在水壶里薄薄地放了层水,放在煤气灶上烧,这样一来倒一杯茶忙了好一阵子。端着茶水过去,热水倒得太满了,香秧把眼光都放在茶杯里,提防着洒出来烫了手,可进房门的时候她还是被烫着了:她看到那女人的手从建军的被窝里抽出来,飞快的!
       过了一会儿,建军又叫她去买菜,香秧就存了心思,把门响亮地关上,响亮地下了楼梯,在小区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折了回来,悄悄地上了楼梯,轻轻地开了门。建军房间的门关得密密地!香秧无声无息地关上大门,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
       一阵痴笑从那房门里传出来。香秧已经蹑足走到建军房门口听着了。“哦……宝贝,哦哦!宝贝!”那女人一叠声浪叫着,伴着床板撞击的声音。热血都冲到香秧的头顶·了,她愤怒地打算推开房门,最后一瞬,她停住了。她得给儿子面子,虽然儿子不该找相好,而且是这么老的一个相好,而且又那么浪!
       她退到阳台上,牙关都咬酸了,在意识里她已经把这个女人撕碎咬烂了,她居然叫建军宝贝!一定是她勾引他!
       香秧满脸通红地站着。楼下的人家在装修,电钻的声音呜呜地叫着,刺耳刺心。对面的楼房已经都住上人家了,玻璃窗夺目地亮,有一户窗台上种着月季,红红黄黄地开了一大蓬——怎么在朝北的小阳台上种花呢?大概是欺负月季花贱吧?朝南的都给了娇贵的花,月季就落到朝北阳台了。香秧替月季花愤愤地想着,怨恨着那家主人。可这个怨恨还是抵消不了她对那个女人的怨恨,香秧拔脚往里走,她穿的是布鞋,虽然走得很用力,可里面的人大概正干得热火朝天,一点也没听到。香秧听得的是建军粗重的喘息声,那女人欢畅的哼哼声。香秧推门的手,又迟疑了:那将是怎样不堪的场面!香秧绝对不愿意看见!
       ’ 建军在含糊着说:“我们得快点……我妈买菜……该回来了。” 那女人撒娇:“不行!你不能偷懒啊……” 这一次,她的眼泪被逼落下来了。香秧逃一样又回到阳台。她怨着自己不该存心思折回来。她跌坐在阳台角落,那里有扫帚和畚斗,她坐在旁边,觉得身上落满了灰尘。她木然地坐着,后来听到一记闷闷的关门声音。那女人走了。香秧还是坐在那里,起不来。等她下决心起来,快步走到建军面前时,建军却睡着了,睡得那么沉,根本不知道她站在床边。建军那张脸带着个哭的表情,嘴角向下弯着,眉毛也耷拉着。他是知道自己错了吧?香秧一厢情愿地想着,一定是被那女的逼的!
       香秧还是出去买了菜,跟平常一样做了,吃了,吃好后,香秧说要给他换床单被套,说脏了。建军说,是前两天才换的,不脏。香秧说,脏了,一定得换!建军就明白了。建军乖乖地把自己挪到床边的椅子上,看她狠狠地抽掉床单,剥下被套,许多细小的尘埃飞快地在光线里舞动起来,风暴一般袭向他。
       香秧又住了几天就回乡下了。全福一见她就说:“怎么人瘦了一圈?”香秧只说是累的。全福又叹:“到底是老了,经不得劳累了。”然后他又跟香秧说了一通他的头痛来得更频繁了,吃天麻丸也不顶事了。香秧抱着全福——她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这样抱他了,说:“我们过几天就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病去。”全福却又说:“太花钱了。前几天王家二毛住院了,听说得准备万把元钱,医院进不得啊。我这个只是小毛病,头痛罢了。”
       香秧这回很坚持:“肯定要去看!等我这趟去上海卖了烤虾回来就去看!”
       香秧还是和香芹嫂搭伴。香秧几次想和香芹嫂说建军和那个老女人的事情,可香秧是个爱面子的人,她没法和全福说这个,这一回一样也开不了这个口。倒是香芹嫂几次提到了建军,还有建军的房子。然后香芹嫂就夸建军有志气,能自己撑着还银行贷款,没叫香秧到乡下东借西借,那多寒碜人啊!——她和香秧一样都是要强的人。
       香秧的秘密只好藏在心里磨着,磨着,把她的下巴磨得尖尖的。她想着这趟回去不仅要给全福看病,还要和建军好好说说,至于说什么,怎么说,她自己也模糊着,想得多了,有时候就走神,有一次差点让“黑猫”逮着,幸亏香芹嫂脑筋好,几拐几拐就拐进另一个小弄堂,甩掉了尾巴。
       所以,在这趟卖完了虾回家的车上,香芹嫂责怪起香秧这一次人有点稀里糊涂。不过那责怪是事后的责怪,是在钱包鼓鼓囊囊顶着腰的时候,是在那一些惊险已经过去后的轻松里,香芹嫂一边剥着个橘子一边笑着说的。可香秧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把香芹嫂吓了一跳,连连问:“橘子水溅到你眼睛里了?”香秧答应着:“嗯。”
       全福一见香秧就说:“哦吆,这脸盘儿秀气得跟戏台上的小旦一个模样了!”
       香秧只笑笑。从大都市的明亮里又回到小乡村的幽暗了,上海是连黑夜也明亮的,而自己的家里,即使太阳在头顶朗朗地照着,也总有几处半明半暗的角落,让人把漂浮着的心放下来。香秧的情绪也随即安宁起来,事情肯定没有她想得那么坏,只要她心平气和地和建军说话,建军是会听她的。她想起那天她狠命地抽掉被单床单的时候建军在一边低垂的头,低垂的眼睛,低垂的眉毛,虽然他没说什么,但他一定知道自己错了吧?自小他就是个乖巧的孩子,长得又俊,村里的七姑八婆都喜欢他。他是一时糊涂了?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呢?香秧简直想即刻动身到城里去。
       可香秧再也想不到第二天就有电话来
       叫她到城里去。
       电话是打到隔壁阿二儿子的杂货店的,黄昏时分,在城里正是下班时节,大街小巷嘈杂热闹着都是归巢的人;这个时候的小村落,众鸟归林,一个人走在没有灯的小路上,前后都看不到人影。杂货店里散散地坐着几个喝夜酒的渔民,一手提着酒瓶子,就着几颗花生。一盏一百瓦的电灯泡突兀地亮着,下面是一桌已经打到北风圈的麻将,手气不好的一个人正在骂娘。香秧前脚跨进店堂,一切就安静下来,他们把头转向那部电话,等待的时间那么长,对方也许已经挂断了。
       香秧接了电话,对方还在,用很怪的口气问:“你是贺建军的妈妈?”
       香秧说:“我是,我是建军妈妈。”
       “带五千元来我们这里领人吧。我这里是阳光街道派出所。你儿子卖淫啦!”对方说了三句话,话与话之间有着很长的间隔。
       “派出所?五千元?卖淫?”香秧重复着那几个关键字眼。一室鸦雀无声。
       “这还是看你儿子是初犯,态度也还好,算是轻罚了。”
       香秧还在那里不明就里:“你说谁卖淫啊?啊?”
       “你儿子做鸭子,鸭子!明白吗?”
       贴近香秧听着电话的那几个人都哄地笑起来,又立刻地收声,不该笑的,在香秧面前是不该笑的。但已经笑出声了,这些笑声乱箭一般射在香秧身上,香秧冲着电话嚷:“你们肯定冤枉人了!我就过来!”她那气势,把一屋子的人都镇住了,连电话那头的人也噤了声。香秧喀嚓把电话挂了,眼睛直直地瞪着说:“他们弄错了!”
       香秧被巨大的气愤推着,飞奔到家,一声不响找了那三张存折出来,银行已经关门了,换不成现钱,而且也用不着换现钱,铁定是他们冤枉了建军,她香秧养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去卖淫?说建军找相好,那没话说,她也亲眼见了,可那跟做鸭子是两回事情!但心里某处却在发虚,正腾出个角落准备来接受他们说的事实,她已经听到将要塌方的轰响了。
       隔壁阿二的儿子气喘吁吁跟在她后头过来,说:“伯母你别急,别急。”
       睡下的全福醒过来了,在里边问:“出什么事了?”
       香秧对隔壁阿二的儿子说:“你和他说。我赶末班车去!”
       一路上她用怒气支撑着自己,她不停地责备着那个打电话来的那个人,甚至寻思着这可能是个恶作剧。她必须这么想着。她把怒气写在脸上,末班车昏暗而寂寥的车厢里都没人来注意她的怒气。她把这个怒气带进了派出所,带到那个通知她的声音面前。
       “叫你儿子出来说话就是。”人家并不把她的怒气当一回事情。
       建军出来了,一张脸雪白,面颊上鲜红的一排抓痕,看到香秧,笑了一下,那些抓痕就跟着被更深地送到香秧眼里。他说:“我们走吧。”就拉着香秧往外面走。香秧见没人间她要钱,声音就尖锐起来:“说清楚再回去!”
       建军一推两推就把她推出了门,她执拗地把头转向那个打电话的,既然不用付钱就能走出门,那摆明了不是冤枉是什么?!一定要说清楚了再出这个门!
       建军下了狠力,就像当初扶她上楼梯那样强着她上了一辆三轮车。香秧在车上还不肯安歇。建军按着她的肩膀说:“刚才有人替我付钱了,可是已经通知你了,我就等着你来了。”
       “谁?阿红?”
       “不是,是你见过的那个,那个女人。”
       香秧安静了。她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就是说,你不仅零碎卖,还长期让那女人包?”香秧拿话割着自己的心。
       建军不响。
       香秧追问:“就为了还贷款吗?”
       建军嗫嚅着:“还有装修,结婚,养孩子……养你们两老……”
       香秧冷笑着:“我们不用你操心!我三十年辛苦竟是场这样结果!”
       这个时候,建军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隔壁阿二打来的,说全福一急就晕倒了,中风了,他叫了辆车子送到城里,就在人民医院急诊室了,等着付钱。建军果断地问了要多少钱,急催着车夫往家里赶,说家里有3000元钱,就是医院要的这个数,这个还是开头的数目,住进去了肯定不够。
       香秧的脑筋已经不管用了。她随着建军下车,建军叫她站在楼梯下等他。香秧就看着建军一层一层打开楼道灯上去,似乎在通向一个光明的所在,然后听他打开防盗门,还有门被带上的声音:哐啷!自动感应的楼道灯相继地灭了,一层一层黑上去。
       香秧抬头看着,黑楼道穿破楼顶像要通到天上去,天上是一轮满月,亮晃晃。香秧空空的脑子里想着,有多少年没站在月光里了?做姑娘的时候她爱看月亮,那是多久远的事情了?成家后她晒得最多的是太阳,夏收时候,从海里爬出来到桑树梢的太阳把田地都照得金黄金黄,她挥着镰刀割稻子,一只眼睛还照应着坐在田埂上的建军,他在一片金光里嚷嚷:妈妈我要回家,妈妈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