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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像]船头
作者:张锐锋

《十月》 2004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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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幕一
       它
       一条河流为什么不找一条最简单的捷径入海?深藏不语的造物主难道不知道,从一点到另一点的直线长度是这两点间最短的距离?我们在中学时代几何课本上获得的知识,人类在几千年前就已探明的真理,上帝竟然一无所知。它仍然醉心于自己的各种复杂设计,从未采用过这一简单法则。大自然的物质结构中,还没有这样一条真正的直线,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孩子用一把直尺就能做到的事情,无处不在的上帝似乎却难以办到。
       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是,一条河流必须像一个人一样历尽艰险,它必须经受种种严酷考验。这样的看法展示了一种俯瞰角度。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条河流可能与一个人相似,它们可能有着同样的生命力和历尽沧桑的皱纹,有着暗藏深处的激情和漩涡里石头、泥沙的剧烈交织,也有着逶迤而去的个体史和意外的平静,它们彼此形成对方的深邃暗喻。河流一直用波澜扫过人的晦暗面孔,用沙哑的声音讲述,可人们只倾听自己,往往低估河流的智慧。多少年来,人们一直沉溺于自己的种种妄想,以为自己的思考创造了直线,认为它是存在于人脑里的一种抽象形式。实际上大自然早巳通过种种弯曲、不平和坎坷,暗示了直线的存在。一条河流就是这样,它从不直接说出这一点。它的表述是委婉、含蓄的,仿佛人类自身的历史,其中似乎没有的、在线装书里未曾闪现的,可能才是密函里的真正文字。
       河流之所以选择了弯曲,尽可能多的弯曲,乃是因为这样的方法能够更好地层开自己优雅的长度,把自己的力量放置于最大的面积上。作为附带的意义,人类的生存在最大的面积上得到恩惠,也许这 里有着至高者的慈悲用意。
       序幕二
       它 
       一条河流的声音和另一条河流的声音完全不同。它们的声带特点暗示着各自的体积、力、个性。从前,我在家乡的小河旁谛听细小的水声,它的声音是那么轻,几乎像一个人在你的耳边说话,你能感觉到它的鼻息和呵气。它在说些什么呢?好像低等级的生命有着更高的灵性:飘动的野草发出飒飒的回应,蜜蜂在花心的蕊柱上盘旋,在太阳下闪耀着一圈灿烂的光晕,看上去极似微小神龛里的金像停留在空中。从一个草尖到另一个草尖,蝴蝶的翅翼差不多总是擦到叶脉的端点,接受着从河流濡湿的宽阔地面下传来的微弱的电,就像多少年前一个科学家用风筝在积雨云中取电,一种危险的试验在优雅的飞翔中实现。可以看到,那些轻轻的电击不断使它的身躯颤动。
       还有更多的微小生命对河流的语言有着深刻领悟,七星瓢虫把夜晚天穹的七星带到了地上,穹顶一样的外壳里包裹、密藏着柔软的翅翼,此刻,它静静地伏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细心地感受着地上一切语言在汇集中产生的小小振动。草虫们几乎是随着微波的节奏跳跃,它的长长的后腿,具备了跳跃天才的所有天赋条件,它们从天而降的重力,使弓形的草叶不停地变形、更加弯曲并展现自己的钢簧般的弹性。一群蚂蚁用大力搬迁自己的家,把一些我们所不知的、也不能理解的生活必需品,搬运到干燥的高地。一切都是这样精美和完备。它们似乎听懂了,知道了水流轻轻喧哗的深义。
       春天已经在另一个季节的酝酿中变为废弃的渣滓,夏自的气息越来越浓,洗衣妇们的衣杵开始不断敲打展开于石头上的衣衫,中午到来的火车用庞大的钢铁,将炉膛里的火力转变为浓烟和能量,一连串排列整齐的车轮驰过小河上面的水泥大桥。更重要的是微小力量的积聚,土壤中各种细小的生物和各种野生植物,以及农田里的庄稼,使河流的声音变得宏大,似乎是一滴水的缓慢移动引发了整个世界的共振,一年中的万物繁荣被一点点推向高潮。实际上,就在村庄的另一面,还有另一条河流,它要大得多,宽阔的河床能够将站在两边人的视线割断。它的声音也自然不同,它发出的是那种大提琴的低音,携带着嗡嗡嗡的回声。浓密的芦苇包裹了河岸,使里面的波澜陷于不明。芦苇花的白絮被风吹起,河流的上方出现了一些银质斑点,好像来自流水。
       从未见过的奇特水鸟在受到惊吓时突然起飞,被沿河而来的风刮得偏离了方向,它们在一条河流上失去了精巧的舵。这让人怀疑其中必定有着巨大的磁性,生活中的事件必然在这里向某一个方向弯曲。河边是一片盐碱滩,只适于秸秆低矮的高梁和大豆一类作物生长,干旱来临,白茫茫的土地从渐渐枯萎的庄稼根部现出了杀手本性。它和一条小河共同把一个村庄安放在中间的座位上,一边是温柔的细语安慰,一边是带有几分暴躁的训诫,它们以天然的对称,铸造了铁的耐久生活。祖先们机敏地拣选这里作为定居之地,也许就是为了在寂静的草房里时刻倾听河流的喧嚣、万物的喧嚣。
       第一幕
       我
       多少年前,我从省城乘坐长途汽车向黄河边上的一个渡口出发。城市渐渐从车轮的旋转中退到后面,拥挤、烦躁不安的人群、不断在路口的红灯前停下的汽车、在两座楼厦之间凌空而起的人行天桥和不断膨胀的噪音,就像一段渐渐消失的往事,被一片片庄稼地遮蔽了。破旧的客车以自己的颤动把动力传递到路面,一条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柏油公路,几乎是均匀地向前延伸,速度将窗外的不同场景不断切换腾挪,咝咝作响的气流从车窗的缝隙里卷到脸上,司机身体前倾,将一张麻木的脸对准前方。
       几个小时之后,汽车转到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剧烈的颠簸使车上的每一个人不断地摇晃,汽车的挡风玻璃上,细腻、洁净的黄土从顶部抖动着徐徐下降,它的每一细小颗粒,都吸满了从发动机释放出来的废弃能量。一些村庄带着它的全部记忆从庄稼顶部漂浮上来,然后又渐渐被一点点淹没。很长时间我才能看到一两个人被镶嵌在绿色的缝隙里,这与城市里的场景正好相反。山角的转弯处,一个在路边的养蜂人,草帽的边沿垂下塑料面罩,像一个古代侠客的现代版舞台演出,四周蜜蜂环绕,好像一团白雾掩盖了养蜂者的面孔。寂寞者的思想已经铭刻在旁边的山体上,它从一辆汽车旁边轻轻绕过。
       已经听得到一点声音了,那是一种独立的、与众不同的声音。隐隐地,越过群山,穿透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呜呜呜——呜呜呜——黄河的声音,它的声音有着用漫长时间酿制的悲伤,极像一个老人的哭泣。我知道,我已经来到了距离黄河不远的地方。汽车上人们的说话声低了下来,它们可能预感到了什么。一会儿,汽车在一个村庄旁边停下,许多人开始拥挤着下车。
       第二幕  他
       黄河并不像我预先想象的那样:宽阔野性、暴烈、充满不可驾驭的力量和不可预知的变化。它几乎是平静的、顺从的,从很远的地方覆盖过来,把更多的东西放在了波浪下面。它究竟把什么放在了表面又把什么藏了起来?我在一个古渡口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找寻着一条河流的脚迹,它已经陷入了被拖拉机和汽车不断碾压过的虚土里。在街道的两旁,一些树影轻轻飘下,石头上坐着几个目光呆滞的老人,他们不停地抽烟,烟雾包裹了他们的话语,让我听不见他们究竟说些什么。他们说话时嘴唇抖动着,似乎讲述着自己的记,亿。
       我随着其中的一个老人来到他的家里,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几个破旧的窑洞,窗户上的窗纸落满尘土,原是红色的剪纸窗花已经被阳光剥去了原色,剩下了最后’的白。屋子里的光线是灰暗的,渐渐地,一些事物的简单轮廓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土炕,铺着过去年代的秸秆皮编制的炕席,一个漆皮剥落的木柜,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相框。几缕金线一样的光束,从窗纸上的残破处开始,穿过幽暗的空间,将一些明亮的斑点固定在被烟火熏黑的墙壁上,使得下面一个大水缸里漂浮的铜瓢十分耀眼。
       老人说,我的儿女们都在外边,很少回来。我的瞳孔在幽暗中渐渐张开之后,开始看清了相框里的主人及其场景,几个年轻人面带笑容,西装笔挺,分头,闪烁光斑的眼镜,踌躇满志的白领气息和骄傲气质,背景是金钱堆垒的城市,灰色的天际线和水泥楼群,车流和人群烘托的繁荣。还有洁净的办公室,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欲望投射下皱眉思索的习惯表情……现代照相技术充分利用了巧妙的机械设计和感光材料,将另一个空间、时间收缩在一个小小的木框里,把完全不同的生活配方,钉在漆黑的墙上。这种习见的质朴装饰,似乎透露出已经成为宗教象征的某种古代酷刑的深义。
       这一切,使我们重新回到窑洞的黑暗里。越过头顶的光线更像是物质的、实在的,否则生活无法被安慰。老人说,现在人老了,船也没有了。又说,我的一生都在河上。老人脸上的皱纹在发暗的地方现出了层次感和逆光效果,就像一些金属物质堆积到额头上。这是一种符号,含有人生的全部信息,它代表着无数悲欢离合、无数痛苦忧伤以及幸福、迷惘,在一个人的脸上,没有什么比一条皱纹更真实、更有表现力,它是一个人内心浮上来的波澜,一种最基本的意象,或者一个最有概括力的深邃寓言,人的境况的原型表达。
       现在,老人的皱纹来自一条河流,在这条河流上的日日夜夜,都映照在上面,并成为这条河流的基本表情,这是一切表情都被抽取之后仍然剩下的绝对之物,因而其在暗淡的光线里才现出了金属的质。实际上,在这个有着拱顶的窑洞,不过意味着被取走的部分,最后,剩下了三样东西:皱纹、相框、铜瓢。皱纹属于河流,相框里的图像属于别人,铜瓢属于取自河流的水——它们都掩饰不住自己充满寓意的光泽,一个人,一条河,以及近似于虚拟的铜,在集聚光亮的过程中沉入更深的、却是更加耀眼的暗。
       第三幕
       他们
       他记得自己在河上的生活,几年前,几十年前,时间已经像河水中人的倒影一样,被细碎的波澜揉皱、遗弃。他和这个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是船工,他们的祖先也是船工,这与其说是一种职业,不如说是一种宿命。一代又一代,他们已经将自己的全部思想、全部生活、感情沉淀于泥沙。一般地,他们都是拉着木船逆流而上,在某个地方装满煤炭、铁具和瓷器,然后向下游漂流。这是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运输作业,他们的每一刻都在呈现河流对人的意义。可以设想,曾经分散的、独立成长起来的点的文明,正是被一条宽阔的大河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巨大板块。在某种意义上说,船工是黄河的灵魂,他们在不断完成物质交换的同时,也完成了不同地方的人的精神信息传递、沟通。他们是经年累月漂浮在河上的信使,是深奥历史差遣来的苦役和神灵。
       一个冬天的日子,他们六个人拉着船,向北行进,这是黄河船工劳动的最节俭的组合配置。他们浑身冒着热气,看上去每个人的四周都包裹了一层白雾,又被寒风不断剥去,就像一次次蝉蜕。脚下经常是悬崖绝壁,浑浊的急流已经被冰层簇拥到中央,它不停地将大冰块撕裂下来,放入深深的漩涡。木船在河流中逆行,它的动力通过长长的纤绳传递,纤绳衔接着在高高悬崖上匍匐前行的船工,六个人,脚上绑着钉满铁钉的鞋底,以增加脚与路之间的摩擦力,阳光将侧影压扁、投射到小路上,呈现的仿佛是一个被放大的长长的千脚虫形象。道路是那样狭窄,稍不小心就可能掉下悬崖。他们只能用这条河上特有的船工号子协调着自己步伐的节奏,使六个人的每一次用力都聚焦于同一瞬时,船在他们的俯视中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沿着细细的道路望去,远处出现了一团影子,贴着石壁相向移动。走近之后,他们才看到,是两个人抬着一具棺材迎面而来。狭窄的小路根本不可能使他们错开,没有一点彼此避让的空间。他们只好说服对方退回去。对方接受了,在这样的处境中,人们必须面对现实,他们甚至不能帮助对方,道路在一具棺材的长度上接纳不了更多的人。仿佛是一个寓言的预演。他们看着两个人往回返,看到了两个人在距离上消失的序列:先是他们的腿消失了,接着人也消失了,在他们的视线中,最后剩下了一具棺木的小小轮廓,一个黑点。
       现在,船工们继续拉船,几分钟后,一块十几米方圆的大冰块从冰层上脱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到船头,拉纤的人们感到自己的肩头震动了一下。船搁浅了,他们一个个攀着悬崖,脱光衣服,跳到寒冷的水中,背靠着背用脚将船蹬到深水中。实际上,这是经常出现的情况,几乎算不上是什么意外。当他们从水里出来,走在冰面上,冬天的风刮过来,就像飞来古代密集的暗器,尖利的刺,携带着让人剧痛的毒剂。
       他们继续行进了几里路后,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预计的路程还没有走完,道路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他们到附近的野地里找了一些柴火,点起了篝火,准备在距离最近的一’个石洞里过夜。这时,火光照亮了不远处的一个具有某种几何形状的物体,他们走过去,发现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具棺木。抬棺木的人们哪儿去了?过度的疲惫已经让他们不想猜测任何事情,船工们感到身体发热之后,开始寻找夜宿地。一个让人惊愕的谜底在天亮之后揭开:抬棺木的两个人摔下了悬崖,棺木留在了道路上。
       第四幕
       他  老人和我走出窑洞,刺眼的阳光使我们的瞳孔无法适应,我们眯着眼,仿佛面对漫天风沙。老人花白的头发上跳动着电焊弧火似的银光,和河面上溅起的浪花彼此呼应。走出街门,就看到了昼夜不息的、一直在吼叫着的河。这里的窑洞都是临河而建,一出门就可以看到自己停泊于岸边的船。大河涨潮的时候,居住的窑洞经常被淹没,他们就搬迁到高一点的地方,等到退潮之后,他们再搬回淤满泥沙的旧居。这样动荡不安的不断搬迁,就是为了与自己的船保持最短的距离,对于船工来说,船与自己的生命等价。
       他已深知河的无情以及与生俱来的巨大特权,它可以给予,也可以让你在转眼间失去一切。在河边的一孔孔废弃的窑洞就是见证,那些灯火通明的夜晚已经成为一片片黑,就像被铅笔涂去了什么,就像瞎子的眼窝一样深陷于一张充满褶皱的脸,多少事情消失于其间,被时间割断了我们的视线。他还记得,四十年代的一支军队从绥远一代撤退,巨大的木船从黄河上游漂流下来,上面载着一辆辆军车和军官们的家眷,但是,黄河还是以它的大浪将这些船只掀到了岩石上,结果是,这些骄横的军队一筹莫展,几辆汽车翻到了水底,太太小姐们的珠宝和白银沉入了波澜。
       实际上,更多的悲剧发生于看不见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只能间接地感到一条河在做些什么。一场洪水从上游而来,他们经常能够看到波浪上飘浮的东西:家具、门窗、木头、西瓜和南瓜、牲畜和人的死尸……从这里可以看到生活的毁灭、梦想的破碎,也可以看到时光的空幻、万物的虚无。村里一些人忙着打捞灾难的遗产,一次,一个人捞到了一个钱匣,又一次,人们从洪水退去的河底挖出了几万斤煤炭,还有一次,他们捞到了一只大船,几个人一直在水中游了几里路,才将这条大船顺着水势推到崖边。
       这条河里,一些生活被吞灭了,一些生活被重新点亮。没有公平、没有正义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只有发生的一切陪伴我们,并成为我们生活的重要部分,也许,这就是生活能够一直进行下去的唯一理由?也许毁灭和新生原是为了保持某种意义上的对称、均衡?一些人的生活难道必须有另一些人的生活作为反衬?这是不是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都要失去心安理得的生活理由,因为你的一切,皆由别人支付。世界并不总是以总和的、整体的方式存在,或者说,总和、整体不过是一个视野里偶然捕获的幻象,一切痛苦或欢乐、阳光和阴影仍然要被粗暴地分配、摊派到个体。一条河流只发出自己的声音,他的语言复杂、语义简明,讲述故事的方式借助于本来就有的故事方式,它只通过具体的人间不幸实例,对世界无情的必然性作出简要的说明。
       一个悲剧的由来就有了一个可靠的背景,有了天道的支撑。这里的人们似乎知道这一点,似乎深通天意,因而他们谈论起自己的船工生涯,没有一丝悔恨、一丝抱怨。一个船工在船上遇到了洪水暴发,他眼看着一面高高的水的墙壁由远及近,他被这一幕场景惊呆了,一切都来不及躲藏,裹着泥沙的巨浪从头顶盖了下来,他紧紧地抱着一匹布,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听轰的一声,自己已经被水浪的重力压倒了。一会儿,他感到了来自天庭的光亮,自己已经漂浮到水面。船已经被巨浪打烂,一些船板仍然恍惚地飘动在自己的身边。一切都完了,自己除了抱紧这匹棉布,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可能做了,身体也好像属于别人,只能由河流来摆布。
       夜晚来临,河水的咆哮盖过了大自然的一切声息,两旁的悬崖峭壁好像不断向河流中央挤压,好像每时每刻都可能倒塌,他渐渐地从朦胧的状态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被一个个大浪推到了哪里。自己怀抱里的棉布已经吸饱了水分,似乎开始下沉,他只有依赖黄河的泥沙和流速减缓下沉的速度,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丝毫挣扎的力气,只好将命运完全交托给命运本身,仿佛这是一种意志的归还。他就像被投到茫茫大海中的漂流瓶,他要向谁报信?又要告诉别人什么?一切悬念,包括生与死的悬念都被搁置,只剩下漂流、漂流……
       天穹拱顶的星辰渐渐黯淡了,复杂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图案开始化简,夜晚就要结束。这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河流的冲击力开始减弱……天亮后,他知道自己被一个倒下的树挽住,怀中被撕开的棉布缠绕到树枝上,他得救了。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被洪水推了一天一夜,在波浪之间漂浮了四百多里的路程。在他的村里,人们已经认为他死了,许多天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继续等待已经失去意义,在黄河里,船工的死亡已经是常见的事情。人们已经为他操办了丧事,写着他的名字的牌位和一个象征着他的身体的草人一起放入棺材哩,在乡村艺人们吹奏的熟悉乐调中埋到了墓地。
       他的牌位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他的名字已经用研磨了无数次的墨写在了上面,人们精心捆扎的草人只有他的外形,没有他的确切的面孔,这可能是一条最宽敞的死亡之路暂时拒绝他通行的原因。然而厚厚的黄土已经盖住了他,该做的已经做了。事实上,这时,他正在归途上,沿着这条变化无常的河流找寻食物充饥,并不断地拣拾柴火取暖,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走停停——在自己一直居住的村庄里的人们看来,路上的人并不是真实的,他仅仅是一个影子,自己的影子,一个失去肉体包裹的、在河边漫游的孤独幽灵,他所走的路乃是别人的路,只有那条河以及那些散落于波浪中的船板、布匹、石头,仍然属于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与自己的命运相连,他交出去的已经没有权利收回。
       第五幕
       他们
       农历二月初,大河开始消融,雪片仍然在寒风中飞扬,以最小的声音落入急流。满载着煤炭的船被一个个浪头推动,艄公的舵顺着波浪的纹络,拨动、调整着木船的路径,一双锐利的眼透过水流的表层,盯紧河底的每一块石头,一直沿着深水之路顺流而下。水上的道路和陆地上的道路是不同的,地上的路,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双脚感知,可以用自己的双眼直接看到,即使在灰暗的月光下,在无人的旷野上,我们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视力,判断出道路的走向,道路总是以它发白的、微小的反光说出它存在的位置、方向,它的神秘、它的深奥只是深藏于人的脚步与之接触的地方,在那里,你不断地犹豫、不断地选择,仍然不知道它通向何方。然而,一条河流上的道路更为隐晦,它将自己的一切都藏匿起来,仿佛其终极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一个艄公必须有穿透波澜的视力,他的目光必须抵达河流的底部,看清其中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狭窄缝隙。
       而且,水中的道路从不是固定不变的,上次行路中遇到的石头,下一次可能不知去向,上次通畅的道路,另一次看到的却可能是暗礁丛生、险象重重,在这里,每一次行走的路都在另一个地方。它使人的记忆失效,使船工的判断失去依据。它更需要一个船工对道路的深奥理解,天赋、直觉、经验、知识、意志、思想和力量……一个人的全部投放到其中,仍然不能完全填平水路中的坎坷。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真正的道路,更像神秘莫测的暗夜里的影子,更像一只蝙蝠偶然飞过时突然改变方向的折线,蜻蜓的透明翅翼的高速振动和它在空中停留之后的一个俯冲,几片飘动的白云在天顶的重合、分离和莫名其妙的飞散,其波动不安、变化无常的性质更接近于人的命运。
       一条船就在这样的水路中划开波澜,装载着三万多斤货物,十几丈甚至二十多丈的纤绳从河的中央、翘起的船头,一直延伸到岸边小路上汗水浸透的船工们的肩头。笨重的木舵像一条僵硬的尾翼从船尾伸向激流,艄公的双眼紧张地注视着水面上出现的每一个疑点,一个漩涡,一条波浪与波浪之间的曲线,一片看起来相对平静的水面反光……雪花不停地飘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船上覆盖货物的帆布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就像河流边沿冰层的脱落部分,一块巨大浮冰。船工们已经走了几天了,每天都要走三十多里路。天空在大雪中渐渐灰暗,前面的路布满石头,他们准备靠岸歇息。结果,船开始漏水了。
       六个人开始轮流用脸盆和铁锅往外排水,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手停下来,船就会沉到河底。这是生与死的斗争。汗水湿透了的衣服在大雪中很快结冰、变得坚硬,浑身就像穿着铁制的铠甲。黑暗中,一个人说,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另一个人说,没有力气就得死在这里。语言是简洁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成分,其沉闷的低音里含有一条河流赋予人的全部冷峻、不可选择的严肃性。后来一个人在船上垒起了炭火,暗夜里的人们才获得一些温暖。他们打着哆嗦,不断地调整着身体的方向,让最冷的部分对准炭火一面。就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堆暗红的炭火,铁锅和脸盆不断盛满水又倾倒一空,一个个耗尽力气的船工一起一落的姿势,被火焰照彻的发白的面孔,大片的雪花从高处降临,在炭火的四周很快归于寂灭,好像火焰本身废弃的灰斑,抛撒到看不见的地方,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一点光芒。
       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发现木船漏水的原因来自一个小小的差错,不知哪个人的一个无意动作,抽掉了船板之间的一根防渗麻绳。人们的一个疏忽就会遭到致命的严惩。这使他们整整一个夜晚不得安宁,最后,船工们使用最小的力气就将一节麻绳嵌入到船板的缝隙里,事件在几分钟内就走向结局,可这已是在他们力量耗竭之后,才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实际上,这不过是让原本就有的复归原样,大自然一切杰作的原料均采自人间的遭遇,它将人放置于紧张的剧情中,最后才取出预先编制的目录表和简短的说明,它让你表演,又在简洁明快的尾声里让你发现过程的虚幻。
       第六幕
       它
       几个老人在村前的黄河岸边坐着,他们的目光呆呆地看着河上盘旋的水鸟和不断变化的波浪的闪光,在他们眼中,这一切多少年来从未改变。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船工,曾经每天都生活于这条河流上,几乎熟悉其中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个浪花,以及它的岸边生长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棵草,尽管它们在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的变化,但这变化仍然不能够使他们迷惑。他们几乎是沉默的,嘴边挂着的烟雾可能是最好的语言,他们不停地舶烟,有时会出现几声剧烈的咳嗽。在这些最缺乏物质性的语词中,实际上已经被安放了最丰富的物质形象,这是一种彩虹一样的、只有被精神领悟的存在,一条船,一段往事,一个事件的片段,一个细节,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姿势、眼神,都作为生活的特征被涵盖其中。一个老人抽着一种劣质水烟,手中拿着一根粗粗的香火,烟袋是由一根长长的兽骨制成,一个铜烟嘴和一个小小的烟锅,它需要不断装上烟丝并不断点燃,老人每吸一两口就将铜烟锅里的余烬吹掉。他反复做着这样的动作,凝视着自己吐出的每一丝烟雾,一切都被烟雾缠绕起来。
       也许,他们更多地是在回忆已经消失了的生活。一条河流带走了太多的东西,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被闪烁不定的波光掳掠到另一个时空,剩下了闪烁不定的波光本身。只有眼前的波光是永恒的,它在夜晚潜行,在白昼浮现,与浩浩荡荡的低沉的声音相匹配,里面含有更大的我们所不能领略的次声,让那些在黄昏里起飞的蝙蝠和伏地而行的夜虫倾听。然而这一切分明是注入我们的生活的,它让我们感知;却不让我们理解、解释。事实上,船工们早巳发现,自己的面容在水面上一点点流失,先是变得苍白、一点点地发浅、晦暗下来,最后在自己的面容出现的地方,成为一片空白,那空白里渐渐地充填上别人的影子、更年轻的影子。多少代人过去了,那么多的影子,从来未能填满一条河流。
       十几年前的生活,今天已经看不到了,因为船工存在的意义已经消失。铁路、公路和大桥都替代了船只,河里的水流也渐渐地收敛、缩小,现在黄河的水量已经不到十几年前的十分之一,一切似乎在向前中萎缩、枯竭,艰苦的日子和生活中的勃勃生机都在流逝,仿佛人们在一条下滑的道路上收不住脚步。的确,曾经那么需要摆脱的东西,里面深含的一些宝贵价值也一起被丢弃。村里的许多年轻人到了城市,再也不愿回到家乡。孩子们从小就知道了钱的意义,把它作为神龛里香火后面的神像。当然,他们以前的船工生涯也为了生存的目的,但可能还有目的之外的欢乐,但是现在似乎没有了……
       在急流拍打的河边,还剩下最后的一条船,一条仍然用来摆渡的船。不过,它已经被装上了马达,它徒有过去木船的外形,却失去了木船真正的灵魂。它的力量不再来自人,而是来自一个体积不大的钢铁装置、一个螺旋桨以及人们采自地底的石油,机器里剩余的烟雾被一根管道排到空气里,使人鼻子发酸、眼睛流泪,人,已经显得无足轻重。
       船,在十几年前还是这里的重要运输工具,还在担任着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来的物质传递使者,它被无形的神谕差遣,被自己粗犷的木构外形赋予一往无前的激情,被黄河的激流打造为一种叛逆意志的携带者,一种具有很高精神信息价值的被人工放大了的树叶形象。那时,它残酷无情,也有时现出温情脉脉的一面。一个老船工还记得十几年前的一件事,他亲手把船系在岸边的一棵水桐树上,然后,别人上岸睡觉,他留在船上守夜。半夜,他在睡梦中被一阵涛声惊醒,发现那棵树已经被连根拔起,随着船一起颠簸在洪水上。洪水的力量超出一切想象,他感到自己好像在飞,风声呼呼呼从耳边擦过。不过一切并不很糟,拖着的大树在一百多里之外卡在了石缝里,狂奔的木船停住了脚步。好像是一次惊心动魄的考验,一次偶然爆发出巨大激情的游戏,是船的冒险精神和潇洒超拔的形象和传奇故事的精心编排、大胆描绘,船和船工生死相依的几百年、几千年漫长经历的一次有力缩写。
       第七幕
       我
       这是最后的船了,它停在那儿,随着波浪摇动。它也是最后的见证,否则,一切将失去证据,历史仿佛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许多事情总是由于物证的丧失而被遗忘。我遇到了一个造船的工匠,他苍老的脸上失去了表情,呆滞的眼睛看着一面墙壁。他坐在一个小饭店里,一碟小菜、一个酒壶、一个酒盅摆在面前,每隔一会儿,他会慢悠悠地、心不在焉地端起酒盅,我可以听到他在酒盅和嘴唇接触的一瞬发出“吱”的一声,仿佛那一声来自整个身体的中心,它还带着心脏的微微的颤抖。
       我就坐在他的对面,清楚地看到老船匠的每一条皱纹,就像他所加工的木头上的花纹,带着一棵树生前的寿命证据,和所经历的一切风雨年景。我已经看出来,他想说出许多话,但似乎已将所有想说的,放在了烈酒中的倒影里,一面收藏着烈性和激情的镜子,仿佛能够占卜未来,遍览从前。这让人想到,古代的人们曾经在水中观看自己的容貌,也面对一盆水观测神秘的星象。这样,人们就可以在俯视中远及天穹。群星的种种排列形式和潜藏于其中的法则,包含了人世的一切变化以及个人的人生遭际,一开始我们就被某种难以摆脱的强力笼罩,一切暗含于周围的物质形象。
       船为什么被设计为一片树叶的形状?一片树叶在水中的漂流意味着什么?它不仅仅以自己的方式说明来历,以暗示从前、从前的从前,时间的作用已经转化为信息凝聚于形象,一片树叶的每一根叶脉,湿润的、携带着从树木根部传来的养分,汇集了大地的基因。它即使飘落到河流里,仍然密藏着地上的根茎。一片树叶是一棵大树的缩影,大树的全部力量和生命特征已经被浓缩在小小的叶片里。这是它能够具有一个灵魂的秘密原因。船仿制了这个秘密,它使用了死去的树木作为原料,用铁来连接,却用一个具有充分活力的外形来试图获得秘密能量,这是一种隐藏在事物源头的魔法师的办法。
       这让人想到一个来自异族的传说。在接近北极的地方,一个人每天划着他的独木船 到一条河上捕鱼,河上的风浪经常将船掀翻,好几次他都是凭着运气逃脱劫难。他求助于祖母,因为祖母是一个很有魔力的巫师,祖母就在他每一次出河时为他的船施法,每一次都能帮助他平安归来,祖母的魔法屡试不爽。一天,祖母死去了。这个人就开始为自己的船忧心忡忡,他想出一个办法,将他的祖母的皮剥下来,四肢展开钉在船底,祖母储藏在体内的魔力仍然发挥作用,他的船在波涛汹涌的河上总是行驶平稳、运筹自如。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祖母的皮渐渐腐烂,接下来的办法是,这个渔夫将祖母的形象画在船上,让它代替死者的身体,结果它具有同等的法力,一个形象、一个符号仍然是能量的源泉,它使得一条船在风浪中一直保持平衡,它经得起种种强大外力的考验。
       物质形象中总是有着自己的生命能量,然而这样的能量是由人来注入的。孤独的船匠已经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到一只只木船上,木船以自己叶片一样的形状涵盖、吸纳了人的精神、青春和热血,并把它一起投放到河流以及和河流共同奔流的时光里。老船匠带着我来到他的制船作坊,他告诉我造船的工序,已经熄灭的铁匠炉,落满尘土的铁砧和弃置不用的各种工具,这些工具用来打蚂蟥钉,以便用它们将船板联结成一个整体,牢牢固定住一个有力的形象。蚂蟥钉的尺码大小要由船板的长度和连接的部位来决定,一只船通常需要几千个这样的n字形铁钉。每一个铁钉都需要选择好的铁料,不断地用重锤敲击,然后反复淬火而成。否则一个铁钉的断裂、脱落,都可能使得船毁人亡。每一个细节都不能疏忽,只有铁与木的牢固结合才能驾驭狂暴的风浪。
       老船匠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一把锈蚀的铁锁。看来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这把锁了,老船匠脸涨得通红,原来呆滞的目光就像被什么点燃,他看起来好像有点激动,就像正在完成一件期待已久的事情。一扇制作粗糙的木门用了很大力气才被拉开,其实这更像是栅栏,几根粗大的木头横竖交叉,木质干燥后收缩的力量,使木板之间留下很多窄缝。我注意到老船匠拉门时的手势,那么敏捷、迅速,仿佛急于进入一处秘密的藏宝地。
       木门发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慢慢张开,一个尘絮飘动的暗淡空间出现了,几束激情四溢的光芒发自同样钉满木板的窗户上的缝隙,那是这个屋子里的唯一光源,仿佛一面墙壁上的灯隐藏在一些看去零乱的木板后面。许:多长长的木材立在墙边,几个木工凳放在屋子中央,好像仍然有斧头的笨重砍削声,粘在地上残留的刨花、木屑上,声音被一片片卷曲起来,撒了一地。他将一把角尺从地上拾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好像是在努力看清上面的刻度,他的目光在某一个刻度上停住了。说,现在一切都没有用处了,河里不需要船了,这么好的船板没有用处了,它们都是我挑选的,唉,我曾经造了很多船啊。
       几片蛛网缠绕在那些木料上,上面的蜘蛛却不知去向。它们为什么在这里结网?在光线灰暗的屋子里,它们究竟能够捕获什么飞虫?好像这是一些小小的精灵,它们用自己身体里的丝线所织的,并非它们所用,而是为了某种更为抽象的目的,为了表示时间的存在,为了用这些网状构造来说明未能完成的事情,已经发生的和未曾发生的已经构成了对称,就像木船与自己在水中的模糊倒影。那一虚像里仍然有着什么魔力?它停在那里,原本就是为了吸收时空里的暗能?或者仅仅是为了保持一种虚无的姿态?似乎用不着猜测,也不必猜测,事实本身就是终极之解。船匠为此出生又为此消亡,我眼前的船匠,就像他的头顶上的蜘蛛网,其中心座位上的精灵已经隐遁无形,只有那些细细的白丝线组成的网格形状在空气中微微飘动,从狭窄缝隙里透入的光使它们发亮。是的,一个屋子,一个只有一点光亮的空间,将被一把铁锁重新锁上,老船匠腰间的钥匙链将发出金属的轻轻碰击,已有的已在流水中朽腐,未有的正在未有中消隐,历史的两头将被掐去,中间的一节掉了下来。
       第八幕
       他们
       船最终属于他们,船工们将自己的全部生活都放置于船上,也就是说,船所经历的,就是他们所经历的。六个人,一条船,一条河流,一种生活的组合、思想中的三位一体。一切变化来自它们的排列组合,却没有数学意义上的精确运算。只有未知数,一个又一个假设,没有最后解答,又好像处处暗含玄机。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在船上的日子似乎是一样的。不停地拉纤,不停地流汗,粗糙的食物在身躯里几乎全部转化为能量,体现在船的位移上。中途,直到天黑才能住店休息,天不亮就开始又一天的劳作。
       这是一种枯燥的循环,机械的、完全失去自由的苦役。实际上,他们仅仅想着几件事:拉船、吃饭、睡觉。其余的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一般的,他们的每一顿饭都不能吃得太饱,他们必须用这样的方式保持旺盛的精力、敏捷的反应和清醒的头脑,以便在行船之路上一直有所警觉。实际上,人的思想已经被巨大的劳动夺走,剩下了一个个简单的动物似的生存者。经常会有人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但是,船必须在河中一点点挪动,必须在逆流里抵御后退的力。
       一到夜晚,沿岸的一些肮脏小店就点亮了灯盏,一孔孔窑洞的窗户上开始晃动着一个个人影,就像乡村里上演的皮影戏一样。他们就顺着灯光,将船停泊在岸边,一天的劳役在这里解除,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一天的快乐不是来自快乐本身,而是来自体能耗竭之后的睡眠。他们一般是五个人上岸住店,一个人留在船上守夜,守夜人没有歌声和微笑,只有与夜晚一样深沉的沉默。
       冬天的寒流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身边,仿佛在孤独中有人陪伴。守夜的船工冻得瑟瑟发抖,将破破烂烂的棉被蒙在身上,然后又把照明用的小小的灯罐放在被子里,用身体支起被子,形成一个属于个人的、有着微弱温暖的空间。灯罐是一种船上使用的施照灯具,它的本体用陶瓷制成,里面装满食用油,一根细细的灯捻伸向上面一个防风圈,整体上看起来像一个瓷罐。它的构造和原理都是如此简易,其小小的体积适于携带。船工们在漆黑的夜晚,总是用它来照亮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很多时候,它的小火给人提供的最小温暖,变得十分珍贵,在棉被下的空间里,一个人面对灯罐里的光,可以想起很多事情,就是不能考虑睡眠。温暖变得如此重要,以至于极度疲倦之后的睡眠都成为一种奢侈。
       北风吹得落下的帆篷呼呼直响,有时发出一种尖利的声音,很像一个人受到惊吓时突然的尖叫,它与河流的吼叫混合于一体,复杂的各种声息已经将整个世界汇集在一起,一切都在声音里得到体现。一个船工在被子里点着灯罐,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棉被一下子被点着了,火焰把他烧醒了,他从睡梦中跳了起来,抱着着火的被子跳入冰河。夏天来了,河边的蚊子一团团围绕着,闷热的天气使人浑身是汗,在脸上蒙一块破布,蚊子的长长的吸管仍然能够穿透,取走它该取走的血。人们不停地跳到水中,再回到船上,蚊子立刻成群结队地闻风而来,就像找到了赶集的地方。他们仰面躺在船上,不停地挥舞着双手,在空中拍打,第二天起来都是满手血迹。有的人会一直抽烟,船上不断地闪耀着小小火光,划火柴的一亮一亮,和看不见的随风而去的烟雾,一直伴随到天亮。夜晚是这样漫长,宇宙是这样深邃,人们在煎熬中知道了等待的意义。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到来,经常在夜里听到隐隐的雷声沿着河面滚动,波浪上反射着突然闪耀的电光。有时乌云很快被强风推到另外的地方,留给他们一个风平浪静的晚上,星光从高高的天顶照耀着船工们的酣睡,把一些轻轻的岸边树影铺在脸上,就像心灵手巧的少女的手工,他们脸上被绣满了淡淡花纹。很多时候,暴雨会毫不留情地打碎他们的梦境,哗哗哗地将雨水以电的速度倾泻下来,船上的人只好躲藏在船板下面,岸上来不及躲避的人赶忙蹲下身子,暴雨差不多是横扫过来,几乎能将人们扫下悬崖。船上很快积满了水,好在这样的暴雨一般不超过半个时辰,船工们很快能够逃脱,然后一点点地把船里的积水攉到河里,河水好像因为添加了这些水的缘故,很快就大浪高涨,他们明显地感到自己的位置升高了,一会儿,一切恢复如旧,横空而过的银河,与自己的河流相映生辉……
       有许多事情发生在半夜,在岸上住店的船工们已经入睡,窑洞里的灯火都已熄灭,船上的守夜人也沉入了睡乡。雨声开始很小,以最轻的脚步走近,然后一点点大了起来,这种缓慢的过渡,不容易把疲惫的船工们惊醒。河水却越来越急,直到它的力量使系船的绳索崩断,船被卷入洪流。一次,木船被冲到了几里远的地方,在沙滩上搁浅。人们急着跑了很远,找到了船,在船上守夜的那个人赤裸着躺在沙滩上,人们以为他死了,走过去才发现,他仍然在酣睡。人们把他推醒后,他揉着双眼、打着哈欠,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沙滩上。
       第九幕
       我
       我想到了另一条河流,一条同样不朽的河流。那一年,我在埃及的尼罗河上,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古代奇迹。我乘坐着一条木船从阿斯旺向下游出发,它收集了船帆上的强大风力,将木船推向宽阔的河流中。看起来,这是一条温顺、柔和的河,没有急流险浪,也没有暗礁和碛石,几乎像一条人工开凿的运河。我曾在以前看过一个著名的侦探电影,只有人们将自己的虚构故事里充满欲望的情节和尼罗河联系起来,才会让我们感到恐惧。驾驶木船的只有一个人,他的漆黑的皮肤让人看起来更像一个太阳下的黑影,尼罗河上强烈的阳光使他的面孔模糊。河水是这样缓慢,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与黄河相比,同样是几千年的人的历史流逝,但这里要流淌得慢得多。船夫每一个弯腰的姿势,都是那样悠然地、不慌不忙,透露出时间的宽裕、自在。他在木船启动之后,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就用一根绳子系着的陶罐从河里取水煮饭。古代的埃及人就是这样生活吗?他们是不是从来都是这样?一切让人迷惘的、已经发生过的,不在过去的那些消失了的日子里,就在现在,就在这一刻。阿斯旺的高高的大坝,将昔日的瀑布和其他不规则的自然景物,都挡在了时光的背后,不过,似乎一切仍然能够看出来,他们的改变好像微乎其微,就像一个人老了,他的年轻时代的伙伴仍然能辨认出他的面容。
        船在舒缓的河中行驶了几个小时后,我开始意识到一条河流的意义。这是无意中的一瞥,就能够感受到的。我看到不远的岸上,布满热带植物,高大的棕榈类树木,宽大的手掌形叶片集中于树顶上,笔直的树于上没有分权和枝丫,好像是借助于某种神力突然上升到七八米的高度。这使我从这些稀疏的树木之间看到了它无法遮挡住的后面的荒芜,只有河的两岸的狭窄地带有着绿色,能够让我们感到生命的呼吸,其他地方都是沙漠、白色的沙漠,我已经看到它的不毛之地上不断出现的沙的反光。
       一望可知的事实是,河流哺育了生命,这里的一切得自河流。一个站在古罗马废墟前不断感叹的历史学家,有一天从图书馆珍藏的史书典籍里翻阅到异族的篇章,轻轻地说,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实际上,这样的理由只要透过河岸上的植物之间的空隙就可以看到,一条河流对于人类的意义不言自明,它的力量、作用、对人的恩惠都显露于表面。然而在黄河岸边看不到这一点,四周的面积巨大的各种景物遮住了历史的原因,它哺育得太多,因而它的意义淹没于它所创造的事物中。
       在古代埃及,一切生活来自大自然的赐予,来自河流和太阳的赐予。人们依据自然的节律将一年分为三个季度,尼罗河的每一次泛滥的间隔正好是一个年头,它将时间等分并标明了一个个不朽的刻度。当有一天太阳与遥远的天狼星一起在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河水开始缓缓升起,一点点地浸透了七月中旬被晒得卷起地皮的干旱土地,在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里,田野被浅浅地淹没于水中。河水从它的上游携带的腐殖质、充足的肥料,在它渐渐退去的时候留在了这里的土地上,于是又一个季节开始了,人们可以将种子撒下,等待着收获时节的来临。几个月后,谷物成熟,镰刀初开,人影出现在一片金黄之间,悠悠自在的收割、将粮食收入仓廪,一系列必要的程序在并不紧张的劳作中完成,然后在等待中,另一个季节到来了,另一年到来了,在地平线上的冉冉上升的太阳和天狼星的共同照耀下,尼罗河重新开始上涨,生活迎来了又一个周期。
       大自然的恩典无处不在,我明白了在尼罗河两岸出现这么多巨大神殿的原因,人们必须因生活而懂得感恩,必须崇拜太阳、月亮、天空和河流,必须敬畏、仰望带来人间一切福祉的伟大神灵。在阿贝西布、在卢克索和被河水环绕的拉斐岛以及其他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巨大的神殿,它们都是如此雄伟,其直径巨大的石柱高不可及,那些残留的巨石使我们可以窥见神殿原先的浩大规模。这些大神殿的修筑,有着明显的用意,埃及人在幸福中感谢神恩,也试图以这样的方式,避开神的愤怒,从而使自己与神和谐相处,并时刻获得代表着大自然的全体神祗的佑护。
       建筑学家们动用了自己的所有智慧,他们仿照宇宙,或者是他们心目中想象的宇宙,设计了如此宏大的神殿,试图使其具有永恒的价值,尖塔象征太阳升起的山,黑暗的神殿是太阳睡眠的地方,廊柱代表着原始的沼泽地,从那里产生万物,高大的墙壁则和埃及的土地联系在一起。一些祭祀仪式和程序、祷文被铭刻在墙上,以保持其永久有效。埃及人以这样的形式汲取那些取之不尽的神力。
       我坐在船头,倾听着尼罗河上的呼呼风声,和它们拍打帆篷的声音,看着沿岸这些完全不同于我先期想象的种种情景。我想,这里的一切都是得自上天的恩惠,是恩惠的力量塑造了古代埃及的伟大文明。时间很快进入夜晚,两岸的树木和沙漠黯淡下来,月 亮好像是突然出现的,它似乎省略了上升的过程,它是那么纯净,它完全是二维的一个弧形平面,没有一点立体感,一尘不染地、轻轻地贴在天幕上,/而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还有另一个月亮,在我所乘坐的木船前面,用最小的声音飘动。
       在黄河上,你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月亮,它落到水中之后,一切会变得面目全非,急流将月亮撕碎,变成了一些破碎的、零散的光斑,它被分散到每一个波浪上,整个河流上都沾染了它的从天而降的发亮尘埃,就像在河上飘荡着磷光,它好像来自无数死者的白骨和隐藏于其中的亡灵。它仿佛与遥远的另一条河流构成某种对称,它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来历和意义,它们所采用的滋养万物的方法也完全相反。
       在黄河的沿岸很少能够见到巨大的神殿,它们偶然出现的庙宇规模都很小,似乎更像是一种风光点缀,似乎它的修饰意义大于其实用意义,就像衣襟上可有可无的绣花图案。我曾在一个傍晚登上河流西岸位于天台山顶的一个庙宇。我沿着山间小路走了很长时间,陡峭的山路消耗着朝觐者的体力,使人十分疲倦。到达山顶后,一个古庙出现了,实际上,它更像一个农家小院,只不过殿宇的屋顶高过农舍。里面是一些中国传统供奉的泥塑佛身以及一些历史上曾经出现的真实人物,他们死去之后就成为了人们的神。在这里看不到大自然的一切影子,它们似乎不值得被摆放在神龛里,也不配享受点燃了香火的神圣供奉。而且,一个代表着不朽的神的简陋住所,一个神的威仪及其泥巴捏制的宝座,只有借助于山的高度,才能保持一点超出人世的尊严。
       几个守庙人忙着担水劈柴,准备自己的晚饭。几个有着低矮顶棚的水窖收集了天上的雨水,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水源。厨房里放着粗陶水缸,砖砌的炉灶里已经传出劈柴燃烧的哔剥声,烟雾充满了小小的灶房,这和农家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四合院,一些房屋,几个人和烟雾缭绕的灶房,屋顶上的烟筒开始冒出一样的炊烟,神灵们用永远一样的眼光注视着身边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平凡的日子静悄悄地像炊烟一样升向更高的天穹。只有在一年一度的庙会上,人们才聚集到这里,他们不过是借助了神的名义,争取到一个休闲娱乐的机会,庙前的戏台,很快就在几天的锣鼓渲染之后复归于更深的寂静。
       因为这里的人们不需要感恩,他们的每一个日子都是自己劳作的结果,神灵没有赐予他们更多的东西。在河流两岸,干旱的土地和树木稀疏的山,没有更多的遮阴,也没有更多的雨水,每一次河水泛滥带来的只能是一个个灾难,推倒他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屋,冲毁他们已经撒满种子的田垄。他们依靠自己的汗水灌溉自己的生命,为什么要感谢别人呢?在他们心中,这是一个没有神灵佑护的地方,神灵不过是一个他们所不知道的可能存在的事物的象征,那些泥塑的形象在很多时候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形象,神像前的香炉里的香火是为人自己燃烧的……
       在这里,黄河使用了严酷的方法,它只是用各种苛刻的条件来拣选生存者。只有那些历尽艰险的人们才有足够的资格生存下去,不能献出全部力量的人必然要被淘汰掉。船工们在急流汹涌的河流里,已经用自己的方式作出见证。他们在历史中出现,却不属于历史,他们不过是一段又一段沉重的记忆,一些不断被黄河卷走的泥沙,他们一部分堆积到河床,一部分被永远地带到了大海深处。这让我想到古埃及文和古汉字对河流里的船的不同描绘。它们采用了不同的描绘角度,从中可以看出创造文字者的观察视 线。甲骨文中的舟船,是一个通过俯视得到的形象,只有我们站在高处或者站在船上,才能看到这一有力的抵抗急流的骨架,,这个字的源泉,一定来自一个舟船的驾驭者或在悬崖上行走的纤夫。不然,谁有足够的耐心到一个荒凉的高地上观察一只船呢?谁又能够在使用这个符号时清晰地辨别其含义?显然他们在创造一个字时采用了生活的真实视角,描绘并牢记那船的形状,并在生活中作为一个不言自明的符号。
       古埃及的圣书体文字中,其象形力量也对准了舟船。不过,这是一条只给出了一个侧面形象的船,它的侧影已经说明了观察者的位置,那个创造文字的人站在远远的岸上,也许这个字来自一个庙宇里的僧侣,也许出自一个观赏风光的帝王,总之,这样的船与他们的生活并不密切,或者,它根本与观察者无关,观察那些远处的对象,不过是出于一种源于个人爱好的先期热忱。对物的描绘实际上是呈现了观察者的视线和角度,物的暗示力量进入描绘者的内心,增加了他的能量,因而体现在某种形象的结果上,就像镜子中的虚像乃是呈示真实存在的事物轮廓一样,这里含有两条不同的河流对漫游于其间的船的不同态度,也含有两个不同的古老民族对河流的不同态度。或者说,可以这样说出两个古代文明的差异:古埃及人站在岸上,中国的古人们则更多地置身于汹涌澎湃的波涛间。
       第十幕
       我
       当然,这是一条独特的河流,它不同于雨果描写的莱茵河,也不同于罗德维希描绘的尼罗河。他们都在自己文字中竭尽溢美之词,在那里,到处都是代表着肥沃、繁荣的森林、众鸟、水兽……适于在尼罗河边生长的纸莎草,其具有韧性的纤维成就了他们日常生活里的许多事情,它使纸莎草纸得以产生,历史和一些生活事实以美丽的象形文字记录下来,它用来捆绑木料,房屋因此建立,它还用来编织和绑扎形象独特、两头翘起的平底船……大自然的恩典从未间断。然而黄河对万物哺育的方式是独特的,它以贫瘠、危险重重和一切艰难来哺育,因为它没有更多的,所以它就以自己的无作为有的替代物,它给人与兽以同样的贫穷、痛苦和不幸,它将厚厚的土壤带走,留下干枯的石头,并用这种方法来拣选和提炼属于自己的孩子们,这很像是一部大自然赋予一个民族的物质的、现实的《约伯记》。
       当我在天色昏暗的时辰走下这个黄河岸边的庙宇,沿着泛着白色的曲折小路,小心地折回山底,已经感到浑身疲惫。我开始乘坐着这一带村庄里唯一剩下的一条船,最后的一条船,返回那个船工们的乡村。船上的马达发出突突突的类似于激动的声音,实际上仔细听起来,这声音乃是麻木的、毫无表情的、盲目的。它没有一点富有情感的变化,只有抽象的、急于求成的简单节奏。船工已经用不着费力拉船了,他只要站在那儿看清眼前的道路就可以了,原来那种笨重的舵,变成了易于操控的方向盘,它连接着运行于水下的螺旋桨。
       我让船工关闭了发动机,让木船顺水漂流。发动机呛鼻的尾气很快就随风飘散,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了。水声掩盖了别的一切声息,使得寂静更深、更大、更远。我就在这轰轰作响的寂静里,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一条河流、一只木船带给我的一切细腻的安慰以及深及骨髓的阵阵苍凉。中国古代的多少诗人写过这条河流,这些非物质的宫殿由语言来搭建,在人们心中,黄河已经是最辉煌的庙宇了,难道还需要另外的物质的庙宇?尼罗河产生的神殿,乃是它所缺少部分的一种补偿,那么巨大的殿宇和陵墓,那么巨大的石头和神像,只是显示了人的崇拜和信仰的力量,神灵从一条河流之上升腾而起,赐予人以生存,死亡又给人以最后的礼物,因而这两样东西都值得崇拜,值得倾以人工之力,用宏伟的物质奇迹来说明信仰的虔诚。可是,在我们的河流上,生与死都已在流水之间,只有不朽的诗篇能够以水为邻、以水为伴,它以抽象的文字写在纸上,它以声音的形式在人的唇上传诵,它比物质本身的寿命更为久长,人间的一切敬畏皆在其中。
       我能够看到不远处的河岸上,有一些被夜晚的灰暗压低了的建筑,它们依山而筑,像一些古代的军事设施。实际上,这就是当年船工们住宿的地方,一些已经被废弃的窑洞,深陷于山崖,深陷于时间。多少年前,这里还亮着灯火,一条条木船停泊在门前。窑洞里的面积很大,即使在白天,也只有点着灯才能看清里面的炕铺,一般的,一孔窑洞里要住满五十多个人,里面空气污浊,烟雾缭绕,太阳落山之后,一条条木船开始在这里停下,船工们陆续登岸,灶房的伙夫们忙着烧水做饭,饭菜简单、粗糙,但是在一个个粗瓷碗上冒着的热气后面,晃动着一个个疲倦、饥饿的面孔,他们几乎顾不上说话,只需要用乡间最粗糙的食物补充能量,需要睡觉来恢复体力,吃饭的声音响成一片。一会儿,窑洞里将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极度的疲劳已经剥夺了人们做梦的权利。
       现在这些窑洞已经剩下了一些空洞的空间,其中的黑暗仍然留在其中,灯火已经熄灭于河水里,仿佛是奔涌的浪涛扑灭了它。据说,里面已经迁入了另一些住户,成千上万的蝙蝠安家筑巢,就像是昨日黄河上船工们的灵魂一样,一俟天色昏暗,就开始贴着水面飞翔。它们将那些消失的时间,用自己的翅膀带到今天,据说,蝙蝠有着惊人的听觉,它们能够听到最细小的声息,而人类的听觉却极其有限。那么,它们一定听到了什么,听到了我们所不知的东西,那些冥冥之中的神秘声音,只有它们可能领悟其真正的语义。这些神秘的生灵,这些似鸟非鸟的飞翔者,它们不停地在夜空中变化着飞行的姿势和路径曲线,其速度足以超出我们的每一次预料。它们不停地飘出我们的视野,又在某一个时刻以一个小小的黑斑遮断我们的冥想,有时,它几乎是停在了空中,就像是用锋利的刀雕刻在风中的一个特殊符号,它为一切行于河上的船提供秘密的指引?它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什么?它不断掠过头顶,并说出一个秘密,一切并没有消逝吗?
       我仰望着天上的群星,看着它们以不同的亮度组成复杂的各种图案,仿佛暗示着人间的事情。它们是那样神秘,那么深奥难解,是谁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在船上,能够找到最好的仰望角度,找到最适当的位置,好像流水已经将你托到了白云之上。无论我们以怎样的速度漂流,采用怎样的姿势观看,天上的群星总是保持纹丝不动的自尊。在船接近岸边的时候,它们就像种子一样撒满了河面,和岸上的灯火融为一体。只不过几十分钟的漂流,让我觉得似乎经历了几十个世纪,我并不是存在于现在,我来自过去、遥远的过去。
       第十一幕
       他们
       在这个村子里,以前的船工已经老了,看起来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在街头枯坐。他们将带着往事一点点远去,他们为之劳作一生的河流将把他们的背影也冲刷干净。过去的 年代里,他们不曾为时间操心,不曾注意时间的最小单位,小时和分钟没有什么意义,只有昼夜的大致界限就已足够。现在更不需要考虑,他们坐在石头或者板凳上,每一分钟从他们脸颊吹过,都毫无知觉。这不会触动他们已经定格的化石一样的基本表情。只有烟雾伴随着他们,他们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默默地盯着眼前的河流,好像自己从来不在岸上,而是在每一时刻,仍然像一只船那样停在河上,他们只是用他者的身份,以能够看穿深水下每一块石头的锐利目光,在河面上捕捉自己的形象。
       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自己的节日,长期的痛苦劳作突出了、反衬了节日的快乐,增加了快乐的亮度。最让他们怀念的是在初春的寒风里,行走于灯光明亮的黄河九曲阵中,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据说,一个人顺利地走完了这一迷宫,就意味着一年平安,就会获得某种神力的佑护。这样的祈福对一个船工是多么重要,虽然他们仍然怀疑它的可靠性,他们更愿意把这一形式作为一种娱乐、一种传统的游戏。这个村庄的村长也曾是一个船工,他从一个旧木箱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牛皮纸,上面画着黄河九曲阵图。他说,在这里,只有这一张图了,如果他没有保存下来,可能就再也没有了。一个曾在现实生活里经常出现的事物,一种那么多人共同参与的事件,滞留在了一张发皱的牛皮纸上。
       这是一个东方式的迷宫,它的曲折婉转和布局完全具有东方式的哲学特点。它与一条河流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它的一个又一个盘桓回旋,很像是一个又一个河流里的漩涡的模拟演变,甲骨文里和河流漩涡有关的形象,几乎是从这一阵图中一个单元部分提取出来的,或者,阵图中的每一单元就是那些文字形构的放大,它与其说是一个可能曾有过军事用途的游戏,是一个民间长期流传的有意味的文化节目,不如说是一个铭刻在地上的文字符号,它以这种方式象征着河流与人的关系,它是一个放置于生活中的智慧的隐喻。
       船工们为我描绘了这一充满寓意的游戏的内容、场景。在黄河边的空阔地带,寒冬的积雪已经融化,只有山阴里仍然残留着一些冰雪斑点,河风一阵阵扬起地上的尘土,人们脸颊上的汗毛上沾上了这些尘土的细小颗粒,仔细看起来,一张张脸孔发黄,头发上经常掉下土粒,好像是进一步印证了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正是这些细小的黄土颗粒使得黄河流域的土地适于耕播、适于植物生长,农业的起点出现于松散的土壤。这些时候,可能是一年中最后的悠闲季节,一个冬天已经基本上过去了,忙碌的春天就要开始。节日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出现,人们聚集起来,在一块大约六七亩大的地上,按照黄河九曲阵图来施工,做着节日的准备工作。
       他们立起一根根木杆,又在木杆的顶部放上在船上使用的灯罐,外面用彩纸仔细糊起来,形成一个个类似于灯笼的方形彩灯,以暗示一条通道的真实存在。它与西方的迷宫是不同的,它没有使这一迷宫密封起来,它将道路隐藏在那些灯盏明亮的地方,而不是用许多分岔的道路迷惑、干扰你的判断。无论是爱琴海上古老的米诺斯迷宫,还是幻想家博尔赫斯描述的分布在一条直线上的迷宫,这里所要展现的都与之不同。实际上,这里只有一条道路,然而你是多么易于在这一条道路上迷失掉。
       在这一阵图上,甚至已经包容了古老的天文历法。它由三百六十五盏灯组成,在出入口处又各有一盏。它代表了一年中的天数,将人们按照这一周期不断循环的四季囊括其中。以九盏老灯为中心的九宫,和天上 的星辰遥相呼应,意味着人在天地之间不断找寻着自己的位置、判断着自己脚下的道路,同时还暗喻着黄河的九曲逶迤、曲折天成的雄浑形势。它将地上的长途用一个个意味深长的回环激荡的形制,浓缩于一个平面上。人们从其间通过,就像走过了所有的道路,包括已经走过的和尚未走过的,人生的通畅、顺利和曲折都在一个平面上得到最终的显影。
       这让人想到美洲的纳斯卡荒原上的神秘刻画,它只有从高空俯视才能看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飞行员驾驶飞机越过这一干旱的地域,它们在三千年后才被人类又一次发现。这些古代印第安人留下的遗迹,也许是为水而祈祷的某种宏大仪式所需?在干旱的缺水的荒原,禾苗怎样生长,人怎样生存,必须依赖天上的雨水。人们花费如此昂贵的代价,如此巨大的人力,肯定不是为了满足一种艺术的休闲之需,或者付出这样沉重的人工匠心,不可能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多少人曾经怀疑,这可能是地外文明的产物,一定有另一种人类光临此地,因为以几千年前的人类力量,未必能在这里建造、也未必需要建造规模巨大的地上图形,而且从技术上推断,这样的工程必须辅以高空技术才能完成。
       实际上,往事是不可猜测的,古代的智慧和力量不能被低估。那时所需的未必是我们现在所需,许多不可能的事情,事实上是完全可能的,它只是被忘记、被抛弃。我所看到的绘制在牛皮纸上的阵图就是这样。它必定凝聚了来自古代的许多重要信息,它的信息价值似乎更多地收缩到民间仪式中,也许,这样的仪式在从前是多么重要,它原是与我们的生活不可分割的,它也许是一曲水的颂歌,演奏它的乐器已经丢失,但是,在这些纵横交织的线条里,仍然埋藏着音符、节奏和声调。
       据说,这一伟大的图形来自三国时代的诸葛孔明,这位中国智慧的化身演绎过多少不朽故事,在这里人们似乎更愿意借助这个名字,以说明自己游戏的神圣来历。传说诸葛孔明和陆逊作战,这位被人崇仰的军事家巧妙地设计了这一战阵,将士们以各种彩灯变化自己的位置,使对手卷入了迷宫,他们找不到出路,面对眼前的种种迷惑和阵阵喊杀声,一筹莫展。诸葛孔明借助了一个灯火组合的形象,用深奥的历法、崇高的天象和一条河流的回环曲折之势,一些象形文字的深沉寓意,就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敌人。
       节日到来的时候,四周村庄的人们早早来到已经布好古阵的旷野上。孩子们到处奔跑,大人们举着用高梁秸秆扎成的火把,人们听到风吹火把的声音,仿佛不是因为火焰而是因为这些呼呼作响的声音,使得每一张脸都亮了起来。年轻人、老人、抱着孩子的女人都是这一阵图里的主人,他们从入口开始沿着一盏盏灯回旋,轻盈的步履中,一个个转弯好像是在飞翔中折转,它完全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一切,这里没有危险的悬崖,没有’沉重的木船,没有狭窄的、甚至一个人不能通过的峭壁上的小路。在拉纤的过程中,有些狭窄的地方只有几个人绷紧纤绳,使拉纤者们合成一体,成为多脚虫一样的柔软组合才能艰难通过。这时不需要这样的组合,它只是面对每一个个人。
       事实上,可能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人,或者一个人的某一段历程。人们只有在灯前才能获得某一转折的机会,这是人生的寓言之一。我在一个窑洞的外面,借着耀眼的阳光阅读这张牛皮纸上的黄河九曲阵图,似乎看出了一条河流被人们描绘出来的真正模样。一个个船工的脸上皱纹好像已经刻画了这些图中的一个个片段,阵图的秘密已经分布在各自不同的脸形上,就像武侠小说中经常设计的藏宝图一样,可能铭刻在许多人的背部,它由许多真实的生命拼接起来,才能变得完整,这里永远深藏着事实本身无理可究的残酷性。
       这张神秘的黄河九曲阵图,也许含有更多深意,我们不能完全知道。这完全可能是一个有着某种含义的文字或符号,只是我们不能识读它,已经遗忘了它原来的作用、意义。至少在三万年前,人们就可以用符号记事和图画记事,他们曾将这些符号和图画刻画在兽骨上。黄河流域至少在八千年前后就形成文字,一些墓葬品中的骨器、石器就有契刻符号,好像已经具有原始文字的性质。多少世纪以来,我们遗忘了多少有价值的事物,一些曾经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文字,业已被遗忘。
       现在,我们对一张古阵图、一个符号或者是若干符号的组合的含义,已经难以确切理解,我们只留下了它的一个外形,一种对其使用和误读的权利。我们将之放大到地面上,并和自己的生活结合起来,成为一种节日的仪式。一些不能确定的猜测,只有一些模糊的面孔,一些与河流有关的物质图像,一些断断续续的事件片段……它们被一个抽象的阵图包含其中,成为一些线条,一些表示灯的位置的黑点,曲折的、复杂的路径,在这些线条之间,就像一个大脑的沟回,它里面密藏着被揉皱了的宽广的画卷,人们之所以从这样的路径上走过,正是为了从这样的脑皱纹里提取自己的种种记忆。
       第十二幕
       它
       我还到过河对面一个古镇,这里也曾是一个渡口。在这一古渡口最繁荣的时期,每天都有几百条船停泊于此,街市上商铺排列,阵阵叫卖和人声嘈杂以及河流的波浪喧嚣,都混合在一起。各种陌生的面孔汇入了一个个被生活掀起的潮头。在夜晚,一般都是灯火通明,一直到天亮。现在,这一切都看不到了,除了一节坍塌的城墙之外,只有风吹动着野草的声音,只有一些散落于旷野上的人家,一些低矮的房屋以及残留的街道。
       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了一个小学校。一个用砖瓦垒砌的大门,略大于农家的街门,瓦垄间飘动着一些细小的野草。我推开木门,发现校园还是很大的,一个校园工人正在提着水桶为二些花池浇水。一些有着粗大树干的松柏,高高地支起庞大的树冠,将倾斜的影子投在地上,连成一片。我看到其中一些高出地面的土台,好像透露出它的不凡气魄,那些树影在上面微微摇动,似乎有意遮挡其间的荒凉。四周的教室外墙剥蚀的表皮,露出了这些建筑的简陋、粗糙,它们使用了黄土打制的土坯,利用了早已存在的坚固的石头根基。我知道,这一片土地可能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
        校园工人轻轻地告诉我,这里原来是一个著名的庙宇,这所学校正是在这个寺庙的基础上建立的。他说,历史上有两个皇帝来过,一个是唐朝皇帝李世民路经此地进香求佛,另一个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曾在这里出家为僧。好像是一个童话,它有着清晰的故事脉络,还有着两个时空的秘密联系。多少世纪的兵戎相伐,帝王胸怀里的山水谋略,一个出家僧侣的短暂隐遁,一座寺庙从兴盛到消亡……历史婉转曲折地顺着河流轻轻越过,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秘密一点点掘开表土,将自己埋藏在深深的地基之下。在那庙宇里得到供奉的,乃是由于泥的躯身被地下的力量托到高高的莲花上。文字是那样有限,一切图书中记录的累加,远远小于历史的总和的亿万分之一,更多的事情留在了微风里。
       这是一种低低的耳语,我们已经不能听清。很长时间以来,那些金碧辉煌的寺庙屋顶,那些分布于四角的风铃,那些从山间砍伐来的粗大木柱以及在暗淡香烟里动画片一样的故事壁画,都映照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晦暗目光。在几十年前的战争中,一些军队驻扎在这里,这里有着宽大、理想的宿营地,有着险要的地形便于扼守古渡要塞,一切似乎是命定的。为了补充弹药,人们开始寻找钢铁。寺庙里的一切铁的部件,多成为最明确的目标,风铃、菩萨的底座、屋檐上的铁花以及木门上的铁钉和虎头,都放到了炼铁炉的火焰里。这些古代工匠们精心打造的艺术品,被熔化为火花四溅的铁水,在最简单的模型里铸造手榴弹,在最笨重的铁砧上打制锋利的刀。
       房屋被拆毁了,大殿剩下了台基和柱础,石头栏杆上的动物造型被石头敲碎,中国古代两个最著名的皇帝的故事成为一个传说。我注意到,一些铭刻着诗篇的石碑被砌入墙壁,原来的大木头被分解为一些木板和木条,成为今天学校教室上的破旧窗户。神殿就这样变小,变成小小的土坯房,它有着不太整齐的瓦垄和被风雨不断砍削的方格木窗,发黑的屋檐下,孩子们的读书声整齐、有力、充满节奏,好像一个波浪压着另一个波浪。从窗户的破洞里可以看到小学生们的严肃面容和他们的姿态,书本放在前面的不太平整的桌子上,翻开到某一页。他们穿着破旧的衣衫,双手背在身后,笔挺地坐在木凳上,嘴巴张开,像一头头愤怒的小兽发出一声声吼叫。
       我根本无法听清他们在背诵或朗读什么内容,因为他们同声诵读,声音高昂,教室里的空间将这样的声音不断放大,就像他们坐在一个音箱里一样,具体的内容消失了,每一个字的具体发音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洪亮的节奏——瓦、瓦、瓦、瓦、瓦……好像这些处于贫穷中的孩子们,一直以这样激情充溢的高音呼喊着什么,他们在呼喊什么呢?反正,他们的呼喊,有一种让人心灵震颤的力量,它盖过了距离他们不远的、山崖之下黄河里的波涛,昼夜奔腾、永不疲倦的波涛。
       这让我想到自己的小学生活,在我的乡村,我也曾在这样的屋顶下大声诵读着课文,诵读着太阳、月亮、山、河流和白云,以及一些发生在人间的事情,但我们很少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也不知道从天而降的雨水为什么掉到这里。我们为什么生活?我们来自哪里?事实上,我们正在课本上寻找它们,就像雨水寻找着青草和庄稼。现在,曾经寻找过的,我仍然不曾得知。我细心地谛听着学校工人告诉我另一些往事:在一个多世纪前的一个夜晚,这里的人们沉浸在各自的生活中,店铺前挂起了灯笼,酒幌在风中飞扬,船工们将各自的船只停靠在适当的地点,并用结实的绳索链紧,旅店里住满了来往的客人,街道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每一扇窗户都亮着灯,晃动着各种姿势的人影,总之,人间的戏剧正在上演。
       突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就像从地下升起的沉闷雷霆。远处的人们看到了这一幕,咆哮的黄河用积蓄了几十年或者更久的力量,将整整一座古镇卷入了洪流,它连同古镇下面的山崖一起推动,人们看到河面上灯火闪闪,几百间房屋和沉溺于幸福或悲痛中的人们,商人、小贩、乞丐、富人和穷人、清醒的和睡眠中的,一起漂浮在波涛上,然后在远处缓缓沉沦。
       我们不论在任何时候看到或想到的,都是世界上剩余的部分。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