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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大雁塔
作者:罗望子

《十月》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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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好了,石冲和徐春一起去西安。出发的前一天,我们集中到一块儿开了个短会,主要是通报一下分组情况,强调一下安全和纪律。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有好几个想混进来。工会主席以定了车票为由坚决请走了他们。我们单位已经两年没有出去旅游,换了新领导就是不一样。不过新领导说得也很清楚,这一回不去的人不可能得到补偿,拿发票来也报不了。所以出去的人显得心情特别好,好得像是每个人都捡到了一块金币。
       徐春左看右看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石冲。他们一起去西安,他们将住在一起,他们将离开大部队单独行动。石冲一毕业就分配在西安。石冲在西安一呆就是五年,直到前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石冲才调回南京,石冲的女友还一直送到南京。去年元旦,石冲结婚了,新娘很漂亮。石冲的女友都很漂亮。婚后,石冲的女人并没有减少,越发映衬得石冲趾高气扬,妻子光彩照人。然而石冲的新娘并不是西安女友。
       “在西安,我的女友大概有十来个,兄弟,你说我该娶哪一个呢,”石冲痛苦状地按着徐春的双肩,“娶哪一个都会得罪另外的几个,倒不如——”石冲没有说下去,而是做了一个砍劈的动作。
       “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她们,你也不要担心我,”望着徐春一脸的惊愕,石冲安慰道,“我对得起她们的!”
       你真的对得起她们吗?你他妈的连看也不愿意去看她们了。对于这个他最要好的同事,徐春既有天然的亲近,又排斥他的许多做派。可就是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石冲,好像石冲全身上下涂 满了蜂蜜,她们任由石冲辣手摧花,她们为他流了数不尽的眼泪,陪了无数小心。徐春知道自己的排斥当中,蕴含有对石冲的嫉妒或者羡慕。的确,论模样徐春比石冲更周正,论能力徐春比石冲更干练,论人品石冲更是无法与徐春相比,而石冲是个喜欢把自己弄得乱成一锅粥的男人,他先是把自己弄乱,然后烦躁,醉酒,绝望,甚至哭泣。酒醒之后,石冲马上又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忏悔,醒酒之后的石冲身边,总是有一个漂亮女人。除了身边的漂亮女人,石冲周围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石冲坐在地板上,上半身则蜷在女人的怀里。他的嗓音听起来像疲倦的狮子,他把眼泪或者鼻涕涂在她们的衣服上,他把臭醺醺的嘴巴贴到她们的脸上胸脯上,而她们对他百依百顺,眼睛闭上了,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
       赴西安参观学习人员的名单当中,我们和徐春都没有看到石冲的名字,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石冲的踪影。打手机,也没人接。徐春彻底绝望了。石冲婚后,徐春很少和他联系,也很少去他的家。要不是石冲喊,徐春根本没有去西安的念头。石冲一喊,徐春就动了心。可是这小子躲起来了。这小子知道无法解释。有什么必要呢。结了婚和不结婚就是不一样嘛。徐春能够理解,尽管他还没有结婚,也没有明确的女朋友。这倒不是说徐春没有女朋友,而是他和她们联系甚少。徐春对女人缺乏信心。对婚姻更是没有指望。徐春的身体是灰色的,徐春的生活是灰色的,徐春阳台上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徐春喜欢灰色,徐春就这样灰色地渐渐迈向中年。尽管徐春头发乌黑,而年轻的石冲已经开始秃顶,徐春还是感到青春的是石冲,衰老的是自己。这次裹挟在大队人马里去西安,徐春更是坚信了这一点:他孤独,他灰色,连石冲都不可信任了。
       上了火车,徐春把本组的三个女同志安顿好,才坐下来松了口气。他是小组长。我们这个小组加上他四个人。他不想当这个召唤人的组长,可是推脱不掉。徐春也知道推脱不掉,但还是假意推脱了一番,组里的两个中年女人就盯着他,一个绽开笑容,一个可怜巴巴的,而那个冰雪美人则看也不看,只顾埋头掰弄手指。徐春赶紧应承下来。还好人少。反正另外也没有什么事。他打定主意,对于两个中年女人,他将有求必应,而要是冰雪美人找他,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可以懒洋洋地推脱,也可以干脆就给她一个冷屁股。
       坐的是硬卧。火车开动不久,徐春就站起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徐春和冰雪美人上下铺,他们肩并肩地坐着。徐春内心感激大家,又觉得我们给他出了难题,或者说是要他的难堪。随着火车的启动加速,徐春不断地碰撞到身边的冰雪美人。尽管这种碰撞是轻微的,不易觉察的,有意无意的,徐春还是感到不安,难为情。但他不能因此道歉,那就小题大做了。冰雪美人呢,则像钢板一块,毫无反应。也许她在窃笑,她看穿了徐春的心怀鬼胎,徐春轻微的摩擦不过是小心的试探y对冰雪美人的猜测让徐春感到悲愤,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还向冰雪美人看了一眼。后者并没有回应,眼睑始终低垂,就像闺房里拉紧的窗帘。
       幸好这时手机响了。不见踪影的石冲发来了短消息。石冲给了徐春两个电话号码。他让他到西安后就去找她们玩玩,要是他寂寞无聊的话。至于他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故,则只字不提。“一言难尽,回头再说!”
       重新回到座位的徐春仿佛换了个人。他和同组的另外两个女人聊起天来。我们这个团队包了一个车厢。他是可以不和冰雪美人说话的。他们原来并不认识,他们不在一个 部门。我们这个单位有二三百号人。他只是听说过她。她也是单身,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绯闻。他对她的了解也就这么多,也可以说他对她一无所知。其实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不知道。外出旅游就有这个好处,我们会发现经常在车上在路上在门口碰到的人原来是一起的呀!冰雪美人是个不易亲近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而中年女人就不同了,她们总是嘀嘀咕咕,喋喋不休的,嗑着瓜子儿,也嗑着家常。她们给徐春扔过来一包,徐春不吃,又友好地扔回去。其实他对她们同样不熟悉,但是她们对他的友好,让他觉得不说点什么是不行的。他问她们出来之后家里怎么安排的,他问她们上班时都做些什么累不累,他问她们到西安之后有什么打算。她们都一一作了回答。原来她们两个也不相识,是外出参观让她们相识了,走到一起来了。她们很乐意地回答徐春,尽管一个犹疑,一个敏捷,她们都夸他人好。连徐春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亲和了,只是当他看到头顶上的美人冷若冰霜不屑一顾时,才讪讪地住了口。徐春和她们做了个手势,表示美人在睡觉,他请求她们原谅他的停顿,接着他便安静下来。安静之后,徐春便想,如果他和她搭话,她们会说些什么呢。
       在徐春有限的恋爱生活中,也曾经有过他中意的女人。女人在郊外,徐春在城里。每到周末,徐春就坐着公交车去郊外,也有的时候女人到城里来,但主要是徐春去,除了女人要到城里来购物。徐春也愿意自己去。倒不是说男人应该主动些,而是他觉得这样的恋爱才是恋爱,秘密的,掩人耳目,为自己所独享的。去郊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郊外去!多么诗意又多么浪漫呀。那是一段极为幸福的时光,每次回到城里,徐春都感到自己脱过胎换过骨了。郊外的生活能够让徐春从容应付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郊外的女人是那么温柔,她对徐春没有多少要求。每周一次,两个晚上,够了,足够了。告别之后,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开始新一轮的期盼与重逢。女人从来没有要求他多留一刻,也没有要求他把她弄到城里去,倒是顺着他对郊外的盛赞,说“那你就搬到郊外来吧”!他感激她的体谅,可是随着他们的情浓意蜜,他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了。他们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呀。不错,他们像两条游出水面的鱼,自由自在,可是他的态度表明他不会定居郊外,而他又没有能力把她弄到城里。这一点她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从不作指望,也不强求。他愧疚,而她则流着泪请求他原谅她说的话,她说她一点也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她愿意生活在郊外,一辈子生活在郊外。如果他不想调过来,就这样,每周一次两个晚上,她也愿意,简直是太愿意了。可是徐春不愿意,简直是太不愿意了。
       和她断了之后,徐春曾经去过一次。她木木地望着他,深情地望着他。她也曾经来过一次,知道她要来,徐春躲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徐春都后悔与伤感这段浪漫。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去,回去了他就不是她眼中的那个徐春了,那她还喜欢他的什么呢。
       如果冰雪美人打听他的恋爱经历,他肯定会和盘托出的,这种“肯定”并不是建立在“如果”的基础之上,而是那段回忆那段时光实在让他难忘,铭心刻骨。美丽不再,他愿意与人分享,哪怕她是一个冰雪美人,打动她,乃至让她艳羡。
       火车到站,已是夜里一点。徐春积极充当了搬运工。等他回头来找冰雪美人,后者早就拉着滑轮箱包出站了。到达旅馆。登记。分钥匙。两点,我们终于进了各自的房间。每人一间房,这是没有想到的,在车上大家还在议论谁和谁住的事呢。市内电话也开通 了。这个时候不应该打电话给人家的,但徐春还是打了,打了一个。这不是徐春的一贯作风。但是想了解电话的主人,特别是尽快了解石冲的女人们的念头挥之不去,并且逐渐占了上风。
       听嗓音,对方似乎还没有睡觉。她的嗓音清纯,甜美,在这昏昏欲睡的凌晨让人为之一震。 “是石冲让我找你的。” “石冲吗,臭小子!那你来吧。” “石冲没来。” “我是说你,你过来吧,那个臭小子他敢来吗?!”
       “太晚了,明天吧。”徐春太想休息一下了,而且他还不知道我们大队人马明天的行程呢。
       “那我过去,你们住在哪儿广
       “那还是我过去吧,要是不打扰你的话。”
       对于徐春的来访,石冲的前女友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让徐春吃惊的倒不是她和徐春的拥抱,而是石冲的前女友年纪比徐春还大,简直就是个牛老徐娘。也许她认为徐春带来了石冲的气息吧,“这个臭小子,亏他还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他能有你一半好就够了!”石冲的前女友坐在一把椅子上,右腿打着石膏,平放在茶几上。徐春庆幸自己来了,否则她怎么才能摸到旅馆呢。他们的拥抱并不成功,而且女人还疼痛地咧了咧嘴。她还没有吃晚饭呢。徐春走进厨房,给她泡了一碗面。他把碗递到她手上,她接过去,颤颤巍巍的,端在手里,身体有些不平衡,放在腿间,不雅还够不着。徐春看着难受,就喂给她吃。权当是为朋友牺牲一次吧。石冲的前女友显然饿极了,徐春几乎来不及把面条搅到筷子上。她的嘴巴已经张开等着他喂了。圆润的嘴唇。白亮的牙齿。还有柔软的舌头。不仅如此,徐春还得和她说话。好在时间不长,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石冲的前女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请徐春给她打个毛巾。徐春给她打个冷毛巾,顺便给她拿来化妆盒,免得她催。她说前天爬楼时摔折了腿。不过医生说了,没有大碍。“两天,至多两天,我就可以陪你爬大雁塔了。”这话惊出徐春一身冷汗,去大雁塔!去大雁塔倒是好主意,可是和她一起去,还不累死啊。石冲的前女友显然没有注意到徐春的变化,她央求徐春到卧室取书,帮助她清理一下卫生间。
       随着徐春的远远近近,女人的声音也高高低低。女人的话特别多,往往是徐春淡淡地说两句,她就会吐出一长串。她说石冲那臭小子可勤快呀,一到她这里,什么都干。她和石冲是在路上认识的。那时她刚刚离婚,经常出去喝酒。有一天竟然醉倒在幽会树下,要不是石冲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两个小流氓,再把她背回来,她肯定会被侮辱了,然后等待她的,只能是去死了。
       “你说,要是那样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广徐春点点头,又摇摇头。
       把她背回来之后,石冲并没有一走了之,他把她扔到床上,盖上被子,自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睡着了。“就是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她拍拍木头椅子的扶手。
       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游览市区,,主要就是大雁塔。徐春是早上九点钟回到旅馆的。徐春整整一夜都没有睡,或者说他一边给石冲的前女友干活儿,一边听她讲她与石冲的故事,一边打着瞌睡。自然,所有的情爱故事永远只能讲到一半,石冲的前女友说着说着自己睡着了。徐春下了一趟楼,给她买来早饭,放在她能够得着的地方才离开了。可他见到的是一座空空的旅馆,仿佛我们从没有住宿在这里。好在我们给旅馆老板留了话,要不然徐春会急死的。等徐春急匆匆地赶到大雁塔时,他并没有看到我们。他先是 围着塔转圈儿,仰视我们。接着往上爬,爬一层,他都要转一圈,并且向下俯瞰,想看看我们是不是下了塔,也在急匆匆地找他。徐春既担心着同组的三个女人,又惦记着石冲的前女友。他不知道她是否吃过了,不知道她是否一点也不能动。醒来之后不见了他,她会生气吗。她现在和石冲还有联系吗。如果她在石冲面前损他一通,而石冲远在南京不明情况,回去之后,石冲是要找他算账的。到那时,说不定石冲就会嘲弄他了。石冲会说:“我早就知道,你小子在女人面前彻底没戏的,面对一个离过婚现在又受了伤的女人,你怎么能一走了之,而且是悄悄地走呢,这和逃跑没有什么区别嘛。”早知你这样,我还不如不告诉你哩,石冲会这么说。
       他给石冲的前女友家里打了个电话。他还多了个心眼,没有用手机。他怕她的电话显示出他的号码后,她会不断地招呼他。可是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接。徐春再次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那个女人怎么了?
       下午,徐春怀着不安的心情继续游览小雁塔。之所以到小雁塔来,不仅仅因为他像只落单的孤雁,还因为他觉得我们都不会想到小雁塔,就是想到了也不会去,这样他就会因为多看了一个景点,成为一个优秀的观光客了。不错,西安是以大雁塔闻名的。徐春盘旋在小雁塔上,嘴里念叨不已的也还是大雁塔: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大雁塔》是一位诗人的成名作,大雁塔成就了一名诗人,但就是这首著名的《大雁塔》我们又能记住多少行记准多少字呢。在大雁塔上,徐春还看见了佛祖的脚,那双脚的掌心上有宝瓶,莲花,双鱼,脚趾上还印有万字形的记号。徐春吃惊地发现,这种记号很像纳粹的标志。现在他试图把它画在小雁塔的沙堆上,可怎么也画不来了,更想不起来这些符号的象征意义了。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完成石冲的使命。石冲诱惑他来,而最终自己没来,与其说是一个陷阱,不如说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当他再次推开石冲前女友的家门时,女人对他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她说着,示意徐春坐到她的身边,好像她是一个年逾古稀的祖母,她又准备给他讲故事了。那些故事有可能是她与石冲的陈年旧事,也有可能是她怀想中的新鲜的生活。
       徐春问她有没有听到电话响。她说没有,并坚决地摇摇头。这就更加让人怀疑了。她解释说,她经常产生某些幻觉,比如听见有人敲门,比如看到阳台上的胸罩掉了下去,比如电话响了,但是每一次她扑过去,迎接她的总是深深的失望。久而久之,她不再相信这些幻觉了,她知道没有多少人给她打电话了,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记住她,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戴不戴胸罩也无所谓了,戴着干什么呢,谁来给她解开?只能是她自己了,而这不等于是作茧自缚吗。要是在乡村,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是袒胸露肚的,她的母亲当年就这个样子,母亲的身前身后,呼啸着的是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可是陷在这个城里,她连这样的一种向往也不能实现了。
       “那是过去,”徐春尽其所能地安慰着,“现在村子里也不一样了,而且只能生一个。”
       “只生一个好嘛,”她接口说,语气略带嘲讽,好像没有理解徐春的善意,“当然,有时我也不甘心。我怕真的耽误了什么人的访问。你看看我的腿。”
       女人的腿还像昨天一样,横亘在茶几 上。女人听见楼下有人喊她的名字,还扑到阳台上去瞅了一眼。楼下的确站着一个男人。女人不等自己看清楚,就应声飞奔下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的。她撞见了那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并非喊她。男人面对着气喘吁吁的女人,有些吃惊,还有些胆怯。她的腿就是在飞奔中摔坏的。但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上楼还是下楼,她只记得她绊了一跤,没有一点疼痛。
       “还算好,只是骨折。”女人甩甩额前的乱发, 像是在安慰徐春,她轻松地拍打着自己那条受伤的腿,结果眉头猛地一皱,就差没有叫出来了。
       陪石冲的前女友吃了晚饭,徐春就回来了。徐春不想错过第二天的集体旅游。西安之行斗共三天,实打实的只有两天,第三天是自由活动。身为小组长,徐春不想让人说他,说他自由散漫,说他不关心同志,尤其还是女同志哩。徐春回来的时候,我们也刚好到家。其实真的行动时,已经无所谓组不组的了,人以群分嘛。中年女人精力最旺盛,也最有号召力,小伙子姑娘们总喜欢听她们的,依赖她们。只有那个冰雪美人虽然和我们一起,却更加形单影只了。她的步伐不是超前就是滞后,她的表情,就是最敏感的女人也看不出是喜悦还是忧伤。她的眼睛更是让人不可捉摸,刚刚你还听见她的笑声,一转眼笑声已经让风吹散,你都不敢肯定刚才动人的笑是不是她的了。
       这一切徐春都不清楚。他只看到我们累了,累得有劲。累得舒服。“这样我就放心了。”在公用盥洗室里,徐春说了这句老相的话,我们却笑不出来,因为里面太臭了,可冰雪美人笑出了声,她笑着,像一只轻盈的燕子,掠过徐春的身边,回到她的房间。可能是隔音效果差吧,她关上了房门,可是她的笑声没断。
       在西安的第二天,我们的主要旅游景点是临潼。兵马俑,一说谁都知道。兵马俑陪葬坑,铜车马坑,秦始皇陵,华清池,依次看过去。其实除了西安事变的华清池,两个坑道都是秦始皇陵的一部分,小小的一部分,据说又新发现了大型石质铠甲坑,百戏俑坑,文官坑以及陪葬墓等六百余处。要是这些地方都整修开放,那个时候我们再来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看好的了。我们一边游览,一边发出地老天荒的感慨。行程中,徐春的表现特别好,他招呼我们跟上去,注意时间,注意不要走散,碰到雅致之地又劝我们停下来,拍一张,“要不然你们会后悔的。”他说得那么认真,我们也真的听了他的劝。
       家家都有一沓子的风景照,现在看来风景照是最恶劣的了,风景照做作的成分最多。我们也知道拍风景照不过图的是一时快感,但没人拒绝徐春的好意,除了冰雪美人。于是徐春忙得不亦乐乎,像一个浪荡的丈夫回家之后在妻子面前将功赎罪采取补救措施。但我们总觉得他过分的热情是在做给冰雪美人看。因为冰雪美人不想拍,不想接受他的免费服务,徐春故意气她,或者说他自己在生气。冰雪美人也注意到了,她并不想加以掩饰,尽管她依旧不言不语,却偶尔无声无息地一笑,蜻蜒点水,灵光突至,春光乍泻,宝剑归鞘,惊鸿一瞥,昙花一现般地稍纵即逝。昨天,冰雪美人同样为我们拍了不少照片,不过那些照片都是我们请求她拍的。我们希望她能够融人进来,她也乐意效劳。她一直相伴在我们身边,但并不提示也不强求我们拍。每拍一次,我们都要谢谢她一次。为了表示我们真诚的谢意,我们请求给她拍,她笑着躲闪过去了,她怕拍照就好像怕有人挠她的痒痒。现在徐春来顶她的工,正好让她解放出来,有了喘息之机。你瞧,冰雪 美人挽着自己的手,闲适地溜达在回廊般的皇陵大道上,溜达在雾蒙蒙的华清池边,仿佛从历史深处浮现出来的贵妃娘娘,把徐春看呆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有时并不管用。徐春的眼睛的的确确盯在我们身上,替我们设身处地取景,调焦,聚光,他的头,他的身体,始终正对着我们,可是那架傻瓜相机呢,徐春动不动就把那架傻瓜相机对着远远行走着的冰雪美人,让人搞不清是他傻,还是那架机子傻。
       “徐春,你还给不给我们拍呀?”
       树叶儿绿了,徐春的脸红了,冰雪美人更白了,树上的鸟儿飞远了,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更噪了。
       “不拍了,不拍了,拍了也是白拍。”徐春把相机放在草地上,往天空中招了招手,仿佛在招呼一只大雁。我们知道徐春的意思,或者说我们自认为理解徐春:镜头里面没有了冰雪美人,还有什么拍头!但我们还是逗他,问他为什么不高兴拍了。拍不拍不是你高兴不高兴的事,而是我们高兴不高兴的事,你想拍就拍不想拍就把我们晾在这儿吗?事实证明我们错怪了徐春:徐春根本就不会拍。徐春不爱拍照,这一点倒和冰雪美人有类似之处,不过用徐春自己的话说,他不爱拍照是不喜欢自己照片上的傻瓜相,冰雪美人不拍照的原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们也不便问人家,何况这是次要的事,主要的问题还在于徐春给人拍照,没有一次成功过。不错,取景很重要,但是一张照片(如同一篇小说)当中,最应该凸现的始终是人物吧?徐春不。徐春总是有意无意地放大背景,至于人物,要么小得像蚂蚁,要么大得只有一颗头,或者只有半张脸,更可笑的是有时候背景上的那些人物,那些陌不相识的游客倒给他追上了。他把那些陌生的人拍得纤毫毕现,形态可掬,他拍出了他们的动作,他们的关系,他们的暧昧,他们面临的焦虑,而他应该捕捉的人物呢,可能只有一只眼睛一只手臂一条大腿罢了。也许对于徐春本人,这样的拍摄很有意义,可以让他很快回想起那一年那一天的那一个特定场景,而更多的人只能哭笑不得了。
       “我真的不会拍,会拍我还不拍?没道理嘛。”我们都上了徐春的当,徐春不想让我们再浪费表情,也不想害我们。为了证明他的照相术之差,他抿着嘴儿告诉我们,有一次跟科长去北京,科长可能是喝大了,豪情万丈,要徐春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给他来一张城楼挥手的照片。科长的那架机子是出国带回来的,更难得的是他们科长身材魁梧,红光满面。可以想象,科长的这张照片要是洗出来,绝不亚于某个元帅检阅三军。可是照片呢人呢?科长扯着那一团黑糊糊的底片,火冒三丈。徐春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是太激动了,竟然在去冲洗照片的路上,偷偷地打开相机的盖子,“检查”了一下胶卷。胶卷还在,却什么都洗不出来了。
       既然徐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只好相信他了。徐春露出坦然的笑容,可是这种信任对于大家来讲却是难以接受的。我们难受极了,没趣极了。要是照片真像徐春那么说的,那多窝囊呀。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冰雪美人拍,或者干脆不拍算了。还是冰雪美人有先见之明,什么样的照片对人都会构成伤害。回来的路上,我们无话可说,像霜后的茄子斗败的鸡。这样的安静让导游和其他人感到奇怪,仿佛兵马俑之观给我们带来了沉重和无尽的悲伤,本来热热闹闹唱着革命歌曲的中巴车上没有一个人做声了。
       自由活动那一天,有的去购物,有的去拜访朋友。徐春睡了个好觉,早餐时间是过了,但是女服务员却给他拿来两个鸡蛋一袋鲜奶。饿了,的确是饿了,徐春感激不尽。
        “不是我给你的,”女服务员赶紧说,“是你的同事让我转交给你的。”那么可能是谁呢,男的还是女的呢。本组的三个女人还算有点接触,但昨天自己拍照拍砸了,她们没有理由款待他,而他又不便向女服务员做进一步的询问。
       吃了点东西,有了点精神,但徐春不想跑,他在这里实在没有可去之处。西安的道路又窄又脏,打车难,打到了车想早点赶到更难,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行人,你会觉得这是在进行一场龟兔赛跑。徐春庆幸石冲只给了他两个号码,更庆幸石冲没来。要是石冲来了,跟在石冲后面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呢。只有一天时间,看来不招呼一下石冲的另一个女人是不行的了。
       “是石冲让我找你的,他让我问你好,你好吗?”
       “是石冲哥吗,我好,好什么呀,咱们见面再说吧。”
       见面地点在一家麦当劳餐厅。徐春找了半天,才找到了那个女孩。这个女人应该年轻些,但徐春还是没有想到她是这么年轻。女孩静静地坐着,长脖子上围了一条蓝色丝巾。她要了两份,静静地等待着。就是她了,虽然徐春不认识她,但是女孩托腮凝思的样子让他心动。果然是她。
       “石冲为什么不来。”
       “他说好来的,我还是他鼓动的呢。”
       “那他为什么不来,他说他一定会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徐春无言以答。徐春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不能让眼前这个苦苦等待的女孩满意。越是替石冲辩护,这个女孩越是会以为我在隐瞒真相。他想象石冲在西安的日子,这个女孩那时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吧。那时女孩肯定还是一个学生,她把自己给了石冲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和这个女孩一番狂热而纯真的作乐之后就一走了之,那个家伙像一艘核潜艇,窜到哪里哪里遭殃。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孩子,甭说是西安,就是在火星上也要去。
       “太不是东西了。”
       “谁。”
       “石冲呀。”
       “请你不要说石冲的坏话,亏你还是石冲的朋友哩。”
       “那他为什么不来?”
       “他一定有他的原因,难言之隐。”
       说到难言之隐,女孩抽出一张餐巾纸捂住嘴巴。完了,这个女孩让石冲玩完了。女孩子轻轻地敲着盘子,提醒徐春用餐。徐春摇摇手。徐春不喜欢麦当劳不喜欢肯德基不喜欢三明治不喜欢比萨饼,徐春的女朋友当中,有一个正是因为老爱吃这些,徐春和她吹了,吹得没有一丝后悔。徐春知道,对于这样的女孩子,吹掉是迟早的事,你勉强接受了不吹她,迟早也会让她吹,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哩。那个女孩曾经三番五次堵住徐春,徐春毫不动心。他知道她不一定爱他,一个喜欢比萨饼的女孩怎么会和一个不喜欢比萨饼的男人混在一块呢,她只是不能接受被人吹掉的事实,她挽救的并不是他们的恋爱关系,而是她自己的面子,在徐春驯服之后,她将会用更狠毒的办法吹掉他。
       那天晌午,石冲的女孩并没有勉强徐春吃下去。她提议一起去喝酒,她已经好长时间不喝酒了,而她和石冲在一起的时候是天天喝酒的,“啤酒!”她强调说。西安的酒吧本来就不多,上午开的酒吧更没有了。于是女孩又提议到她家去,她家里有酒有茶有咖啡。但是徐春坚决地婉拒了。女孩急得拽住徐春的衣袖,好像在向情人撒娇。
       “你是不是石冲的朋友啊,石冲可没你这么小气。”
        “我只是石冲的朋友啊。”
       “你既是石冲的朋友,我就该招待你,比石冲还石冲。”
       “我还有事哩。”
       “买东西吗,过会儿我陪你去,你既然来看我,总该让石冲知道我现在的生活吧。”
       再也没有任何托辞了。徐春像是被女孩押解着来到她位于东郊的房间。这是一个精致的女孩,她一个人拥有着一套精致的房子。可是女孩的房间里什么喝的吃的都没有,女孩子认真地找啊翻啊,找出了一只又一只亮晶晶的空酒瓶,仅有的一桶方便面,打开盖子,里面长着茁壮如韭菜的绿毛。她告诉徐春,石冲离开的这些年,她毕了业找了工作搞了房子,她一个星期进一回超市,然后就足不出户,她看着电视想着石冲,想着看着,石冲就从电视里跳出来了,他们一起抽烟,喝酒,做爱,听音乐。他们一起吃方便面,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女孩不时地穿插着说一些有关石冲的生活细节,比如石冲喜欢抠脚丫,石冲喜欢在卫生间里做爱,石冲喜欢扮演戴绿帽子的丈夫,石冲喜欢她扮演电视上的那个月亮姐姐,石冲喜欢她穿露脐衫,石冲喜欢她熬的小米粥,石冲喜欢她喂哺他,石冲喜欢洋葱,石冲喜欢裸睡,石冲喜欢随地吐痰,石冲喜欢把自己的腮帮刮得伤痕累累,石冲喜欢骑着自行车猛地冲下山坡,直把她吓得闭上眼睛哇哇乱叫才罢,石冲还喜欢,还喜欢在郊外的树林里和她做,石冲喜欢和人抬杠,石冲看不起当官的但是对自己的上司点头哈腰,石冲喜欢在马桶上看报纸,一看就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石冲怎么可能不想我呢?”
       下午,他们一起去了酒吧。徐春没有其他选择。事实上他内心也承认,他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女孩声明在先,由她来请客。徐春想争辩,女孩的手堵住他的嘴。他们要了一打扎啤,一边喝一边听女孩讲石冲。有一回女孩到医院摘阑尾,石冲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还和头儿吵了一架,石冲日夜守在她的旁边。还有一回石冲夜里烟瘾犯了,女孩跑了三条街,才敲开一家小店的门。想起那一天女孩就浑身战栗,她觉得自己很勇敢,说不出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在献身。是的,她很害怕,可越是害怕她越是兴奋,如果那时候有人盯上她就好了,最好是一个作恶多端的歹徒,他的生活已经没有指望了,他见钱就抢,见人就吹,见女人就干,他把她掀翻在地。她顺从着他,就像顺从着石冲一样,她望着歹徒的眼睛,镇定自若,就像是望着满天的繁星,她之所以这么无所畏惧,是因为她的手上捏着给石冲买的香烟,歹徒显然注意到了她的镇定,他查看她的手,她告诉他她是为男朋友买烟的,“如果我干了你,”歹徒问,“你会为他死吗?”不,她说,她要告诉石冲这一切,如果石冲要她死,她会考虑死的,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石冲不可能要她死,石冲知道她爱他才会去为他买烟,“石冲要的是你死,”她对那个歹徒说,“也许石冲会一辈子找不到你,也许不等石冲找到你你已经落入法网,也许你现在就会杀了我,但是我已经说了,我爱他,而不是你。”歹徒放了手,直愣愣地看着身下的她,“你现在就要杀了我吗,你难道不先于了我吗,你放心,我会配合你的,你干了我,再杀我也不迟。”歹徒跨过女孩的身体准备离开时,女孩拖住了歹徒的脚,女孩请求他哀求他乞求他,歹徒一脚踢翻了她,又把她扶起来:“替我问候一下你的男朋友!” 女孩说得越多,徐春越是觉得女孩的石冲远离着他的同事石冲。石冲是个什么人我徐春还不知道吗:游手好闲,没有责任,惹是生非,大大咧咧,什么毛病石冲都有。一方面,徐春对女孩的一往情深肃然起敬,另一 方面他又对石冲的漫不经心恨之入骨。然而在石冲与女人甚至就是与这个女孩的关系当中,有没有可能他们的确是那么投入,那么水乳交融的呢?如果有这一可能,又怎么解释石冲的离开西安,石冲的突然变卦呢?
       “你别乱想,那天晚上其实街上连一个鬼影也没有。”那天晚上女孩是唱着《真的好想你》回到他们住处的,石冲已经倒在沙发上了。女孩挠醒他,告诉了他她被强奸的经过。女孩说得很精细,路灯,树影,星星,行人的脚步,一辆小车的白色牌号,歹徒笨重的身体粗重的呼吸黑糊糊的面孔猛烈的撞击,每一个环节女孩都交代到了,伴之以眼泪,女孩还抓住石冲的手,让他摸她头上的一个包。但是女孩的如泣如诉并没有让沉睡的石冲稍稍清醒,他只是翻了个身,那只肉乎乎的大手把女孩也带过去,压到她的身上,这一下女孩子火了,她像头豹子一弓身子,石冲就滚到地板上,硬邦邦的像个死人发出沉闷的响声。女孩仇恨地盯着石冲,石冲撑起半个身体,伸出另一只肉乎乎的大手,捏住她的鼻子:“别闹了,我还不信你?你不会那样的,你是我的!”
       徐春和女孩离开酒吧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徐春背着女孩走了一段路,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车。他是想背着女孩回家的,女孩的嘴里酒气吐到他的脸上脖子上很舒服,女孩的身体很柔软,性感却不沉重,徐春每走一步,女孩都发出低微的呻吟,听起来像是在笑徐春。走了一会儿,徐春不敢走下去了,一个警察横在他的面前。“她喝醉了。”徐春说,警察没再多事,可徐春不认识路,他这样走下去有可能走到天亮也到不了家。
       徐春把女孩放到沙发上。这张沙发也许就是女孩叙述中的沙发。徐春解开她的衣领,徐春脱掉她的鞋子。这双时装鞋大了些,不太跟脚,徐春在路上就注意到了。给女孩冲了一杯酸梅汤,徐春托着女孩的身体灌了下去。当他放下杯子,准备从女孩身下抽出手来的时候,女孩却抓住了他:“别走了,石冲,我求求你了。”
       女孩子渴望的是石冲,拖住的是我们的徐春,此时,徐春似乎拥有了双重身份。
       在西安的最后一天,我们路过半坡“遗趾”直接到了火车站。是“遗趾”而不是“遗址”,郭沫若的题字就是这么写的。我们的导游小姐专门说明,郭老的意思是让人们沿着先人的足迹走向历史,或者走向未来。也许吧,语言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它能够打通生活当中的令人费解之地。火车就要启动了,我们的心却留在了西安,留在了半坡村。总的来说,这次西安之行是成功的,大家玩得都很开心,尤其是徐春这个小组,开心之一是回程中大家还呆在一起,徐春还是下铺,冰雪美人还是上铺。开心之二是徐春说他不但去了大雁塔,而且还爬上了大雁塔。对呀,我们怎么就没有爬上去看一看瞧一瞧呢,不是我们没有想到,想是想到了,但爬一次要花十五元买门票,这个钱旅行社没包,是要我们自己掏的。也不是我们掏不起,而是感到不值得。放眼祖国大好河山,宝塔何其多呀,每一座塔都有一个传说都是一个活化石,但你要是爬上去,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倒是一样的,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嘛。现在轮到徐春开心了,徐春开心的是全团只有他一个爬上了大雁塔,几乎等于他一个人多来了一趟西安,他这么一说我们还真有些遗憾呢,当然有人开心总是好事。只要有人开心,我们就会跟着替他开心。
       我们也有开心的事,开心之三就是我们拍了照片,而徐春没有,特别让人振奋的是徐春为我们拍的照片不但没有曝光,而且简直是太好了。景是景物是物人是人。我们差 点信了徐春的鬼话。幸亏送去冲洗了——下,要不然可是终生遗憾哪!让人拍案惊奇的是在那一摞照片里头,竟然还潜藏着——张冰雪美人的单人照。水边的冰雪美人。微风细雨斜。落花人独立。在亭台楼阁掩映之下,我们的冰雪美人清新淡雅,飘飘欲仙。徐春这个闷葫芦真是绝了呀。可谁会想到后面发生的事呢。我们注意到,不管我们说什么。回程中的冰雪美人都绷着脸,好像她在做面膜保健似的。也许这张照片能够让她愁眉舒展吧。当敏捷的中年女人把玉照递上去时,没料到冰雪美人乜了一眼就从上铺跳了下来。
       “我要换床!”
       见大家没有听明白,冰雪美人又重复了一遍,她一边重复,还一边嗅嗅鼻子,好像我们中间某个人身上有异常的味道似的,于是我们也跟着嗅起来,你嗅我,我嗅他,没有,绝对没有异味,倒是大家鼻子在发出一种异常的声音。冰雪美人先是和对床的中年女人调换,后来干脆跑到其他房间里换去了。虽说彼此认识了,还是不熟悉,她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又扫了大家的兴,谁会换给她呢。很可能她走到别人房间门口,根本没有进去就折了回来。冰雪美人气呼呼的,轻盈的双脚嗵嗵嗵的。
       “换给我吧,”徐春说,“我和你换。”
       “你!”冰雪美人拿下了她的行李箱。火车开始启动了。我们都感到脚下的震颤,仿佛大船即将驶离码头一样。冰雪美人推开横在面前的徐春,冲出房间,冲向忙不迭地关着车门的列车员。你说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冰雪美人跳下火车。冰雪美人的双脚刚刚落地,徐春也在她的身后跳了下去,几乎撞倒了刚刚直起身子的冰雪美人。我们惟一能做的是把徐春的背包扔水雷一样扔到了窗外。
       “这个女人,也真是,她要换也可以找找乘务员,换到其他车厢呀!”
       “她怕是不想走吧,咦,她是不是也想爬一回大雁塔呀!”
       这话让我们重新欢笑起来,大家开始分拣起各自的照片。“快关上窗户,别让照片飞掉。”也真是的,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有啥事值得替他们担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