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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乱红
作者:白 灵

《十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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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故事发生在雨中。我记得10年前的春天是像春天的,不比现在四季模糊不清。那个清冷的周末,雨一直潇潇不停。料峭的寒风中,人们的脚步尚不大匆忙,整个城市慵懒从容,气定神闲。
       静谧的车厢里,售票员昏昏欲睡。我望着窗外,雨珠泪一般在车窗玻璃上奔流,相拥着滑落。大街在雨水的冲刷和街灯的照射下,像水晶宫一般剔透辉煌。汽车川流着,尾灯下曳着一道橘黄的雾。我把手比做枪状,对着它们一一瞄准,想象汽车爆炸起火的美景,不禁现出一丝笑意。
       车至东单,我怅怅地将目光收回,蓦然与一男子目光相遇。那人站在车厢暗处,面月看不清楚,但眼睛炯炯如炬。我有一丝羞恼,随即调整面部肌肉,一边起身准备下车。
       穿过长街,我并没有回头,却知道有人尾随自己。我心中暗笑:雨夜,晚归的女人,无聊的男人,太像流行小说中的情节了,殊无创意。我懒洋洋的放慢了脚步,任丝丝雨水顺头发蠕蠕爬下。
        前面有一间小小的酒吧,瀑布灯下闪着“盈盈酒吧”四个字。它是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家长开的。这对夫妇颇为有趣,不停地离婚复婚;每次离婚酒吧判给女方就更名为盈盈酒吧,复婚后又改回同心酒吧,小小一间店面总在不停装修中,奇的是居然还能赚钱。
       看到招牌就知道他们又离了,我走进去,李盈盈正在吧台前端着酒看电视,眼神寂寥,余光中瞥见客人进来,竟闪过一丝不耐烦,直到认出是我,才堆出欢意:“韩老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昨个小佳还和我念叨您呢!快请坐!喝点什么?”“矿泉水。”我渴了。李盈盈的目光却越过我的肩头,惊喜地说:“欧阳!你怎么也有空儿来了?真是稀客!啤酒吗?还是……”一个男人对我欠欠身,拉开斜对面的椅子坐下。他的眼睛精明睿智,审视得我好不自在。我忽然觉得这目光熟悉,慢着!他不是刚才车上的男人吗?我心里有了底细,却不动声色。李盈盈热情地为我们介绍:“这位是我们佳佳的韩老师,人特好,我们佳佳和她可亲了!我这当妈的看了都眼热。这是欧阳熙先生,是志强插队时的朋友,当初我们开这个酒吧’,真没少帮忙!”我和这位欧阳先生对李盈盈的谬赞都觉得受之有愧,于是连连摆手摇头:“过奖过奖!”“哪里哪里!”客套的场面令我忍俊不禁。
       寒暄之后,李盈盈又去招呼别的客人,我和欧阳先生静静地坐着。他一刻不停地盯着我看,我别转面孔,暗自皱眉:此人年纪已届不惑,看上去器宇轩昂,如何会玩这么无聊的游戏?想想又暗笑自己,既非国色天香,有何魅力当街勾引男人?我看着墙上镜子里自己阴晴不定的脸,又差点放肆地笑出来。
       李盈盈招呼完客人,又向我们走过来。我问:“佳佳的学习现在怎样?”“不用功!个子长得倒快,都快一米七了,体操也不练了,改游泳,一天到晚除唱就跳哪有正经?”她一面应着,一面殷勤地端来果盘。欧阳接过话来,不置信地惊叹:“姚佳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她骑着我脖子时的样子,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你和志强还闹什么劲!”他感喟不已。“是呀,家庭和睦,孩子也幸福,好好过日子算了。”我附和着,看来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而我,是有这个发言权的,他们闹得凶时,姚佳还在我那里住过。
       “别提他!韩老师,我告诉你,我是过来人,‘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一点不假。结婚离婚都那么回事,你看欧阳先生,才是有抱负的人,哪像我们稀里糊涂结婚生子!……”李盈盈似乎喝多了些,渐渐语无伦次。我瞄一眼欧阳,他冲我笑笑,非常谦和,然而眉宇间摆脱不掉那一丝倨傲。我站起身告辞:“李姐,有时间带小佳到我那儿去玩。”那欧阳也站起来,几乎滴酒未沾。
       雨又大了些,还是无声无息地下个不停。夜已深,车辆行人渐少。我走进雨里,一把伞自身后撑起来:“好大的雨。”我没有惊讶,好像知道他一早会这么做,会这么说。“为什么一个人深夜闲逛?”
       “我为什么不可以一个人?北京首善地区治安良好举世闻名。”我忍不住反驳,他并没有这个权力问我这个问题。
       他耸耸肩,极自然的,顺便把手搭到我的肩头。“许多罪恶都在雨夜发生,你不怕吗?”
       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汩汩地传过来,不知怎的,我并不觉得唐突。我叹口气,也学他的样子耸耸肩,想摆脱他的掌握,但他的手臂强壮有力,我下了好大决心才能拒绝这种美好的感觉,伸手把他的手臂挡开:“我怕很多人,很多事,但不是你。我知道你从车上一直尾随我,我想你只是无聊。”
       他笑了,声音里有一丝落寞:“我通常不做这种无聊的事。”
       我当然明白这是赞美,觉得自己有义务不使他难堪,于是说:“一定是我有失检点。”一定是我的错,人家是成熟稳重的好男人,错的当然是我。无论什么事,我已习惯引咎自责。我的嘴角牵牵,又挂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像让风扯动了一样。
       他深深望住我的笑容:“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为什么?你这么年轻,是什么让你心灰意冷?是谁?”
       这样喃喃地问,如果神经不够坚韧,即时就会扑到这个陌生人的怀里去吧?我压住心头的酸涩,抬眼与他对视:“你是心理医生?还是我是问题少女?你不是特意在半夜里给独身女人做心理咨询吧?”我尖刻地回击,力图打消他的嚣张。
       他摇摇头,不理会我的揶揄:“我不是主,或者我的感情早已麻木,但我可以做你的试纸,喜怒哀乐,一看便知。”他的眉头深深地皱着,声音无限萧索。
       我悚然而惊,不敢再看那双了然的眼睛。雨雾茫茫中,蔷薇辗转而落,像一个凄惊的梦。他轻轻地捉住我的下颌,用叹息一般的声调说:“做我的情人好吗?我知道你要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是什么使他觉得我是做情妇的材料?为什么现在的男人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讲了,就一径会表白他们的欲望呢?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伞外,不再看他一眼。他并没有拦我。雨还在丝丝地下着,我的寂寞随雨雾弥漫,扩展到极至。
       2
       我坐在讲台前。漠然看着教室后墙的板报。上面有工整而幼稚的字迹:“以优异成绩向建国五十周年献礼。”下面是一片沙沙声,如蚕食桑叶。孩子们正在答卷子。
       我做教师已经五年。想起来不胜唏嘘,我刚走上讲台时年仅十八,和学生仿佛年纪。一早出来谋生,早看惯各种脸色,渐渐皮糙肉厚,再没一点少女情态。
       坦白说我不配为人师表。因为我懒。我懒得和学生较劲儿,懒得交涉无知的家长,也懒得应付计划总结教案论文。但学生还是喜欢我的,我比较懂得将心比心。
       我当然不会让别人知道我幼时最大宏愿是当糖果柜台的售货员,整日沉浸在甜蜜浪漫的梦想中,并积攒了几百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多么的不切实际!我更不会给人知道我怎样抄作业,作弊及旷课。这样的日子我也过来了,并且当了老师,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我因此深信树大自直。
       考试的时候我就这么望着他们胡思乱想,下班后我就回到宿舍把身体放平。这是我最喜欢的姿势。诚然,一个姑娘家不该这么懒,但我不在乎。我的窝根本没人光顾。可此时却响起了敲门声。准是石春华又忘了带钥匙。她家就在通州,一周之内倒有三四天回家去住。我穿上拖鞋去开门,但门前站着的不是春华。
       是那个欧阳熙。
       我挡在门口,即使一开始是我的言行有失检点,他也没有理由登堂入室。“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粲然一笑;“李盈盈。你忘了吗,我和她老公是插友。”在白日的光线下,我发现他有一口可以做广告的牙齿。
       我望着他不做声,等着他说下去。“那天,我伤了你的自尊吗?你为何要躲避我?”他也深深地凝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心中不明所以地酸涩。我在躲避谁呢?脸上却不动声色:“你说到哪儿去了,一面之交,不值得你上心吧。”
       他摇摇头又说:“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只有二十三岁,你还如此幼稚,是非这么分明。”
        我扬扬眉苦笑:“幼稚?我有那个资格吗?一个人要被人呵护得多么细致,才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仍幼稚下去?算了吧,我的心理不值得你研究,你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耐烦与他纠缠下去,返身欲回房间。“等等,”他的声音低沉,有一抹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你恁的不通情理,我真的那么讨厌吗?”
       我无言以对。他讨厌吗?我问自己,我为什么讨厌他?还是害怕他?我沉默着,不知道他声音里的受伤是真是假,但自己的心神已乱。
       他径自走了进来。当他打量这间屋子时我真正感到了羞涩。这里的脏乱可与男生宿舍比美。丝袜就挂在头顶上,稍一抬头就垂至眼前,床上满是书,我没有地方请他坐下。
       他视若无睹。从这点看他倒是个有修养的男人。他自衣服兜里抽出一支笔,自顾自地在我的挂历上留下电话和姓名,转过头对我笑笑:“我随时恭候你的电话!”随即又眨眨眼,“你看,我要走的时候,用不着你挥舞苍蝇拍!再见。”说罢一点头,转身出去了。我望着他离去,那背影真是高傲。不知为何,我的情绪低落下来,我自书桌里找出一盒烟,默默地吞云吐雾。
       又是敲门声。我将烟捻灭,再去开门。这次是春华。她一脸笑容,兴奋而诡秘。“韩菲,猜我手里是什么?”她把手背在身后,脚却不安分地踢踏着。
       “舞票!”我说,“又是哪个病人孝敬的?身为白衣天使,老收病人贿赂可不好!”
       “正确!加十分。这叫贿赂?你可真会上纲上线,和我们医院的其他大夫比起来,我可是廉洁得不能再廉洁了!”春华不以为然。
       “好好好!我举手投降,纯洁的春华小姐,有什么吃的没有?”我一面说,一面翻她的皮包,“又是苹果!你减肥我都跟着挨饿,我都一个月没吃过你爸做的鱼了!”我抱怨着,拿起苹果左右看了看,显然是洗过的,就咬了一口。
       春华站在镜子前,挺胸收腹地左扭右摆,又转过头向后看,问我:“你看我最近瘦了点没有?”
       “我看你这样挺好!”我瞟了她一眼说。春华确实有点胖,但一点都不难看。她的胳膊腿都圆圆的,配上一张娃娃脸,实在很和谐,根本没有减肥的必要。可她却不服气:“街上的裙子腰全部不超过一尺八!”我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何况我本人一副盖上纸就该哭的死人幌子德性,却每每被人赞美为“骨感美”,有什么资格多说!
       我郑重地审视定妆后的春华,检查过每个细节后方下定语:“行了,可以颠倒众生了。”她脸上绽出自信,搂住我的腰,亲亲密密地一起走出宿舍。
       华灯已上。行人步履悠闲,店铺歌笑相闻。记得多年前我还是一个稚童,随父亲出差第一次来到京城,看到无数灯光人影,便深深为这个大都、市迷惑,从此一直迷失在这个都市里。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一个词语——纸醉金迷。今天,我已习惯白天道貌岸然,夜晚浅笑轻吟,在声色犬马之所忘记我的惆怅。
       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那里有华丽的风景,悠扬的乐声,美丽的笑容。一切调和成最浓的酒。而我更知道他早给我备好这杯酒,等着我饮,等着我醉,等着我醒来后头疼。他让我饮我就饮,他是我的命。我知道这太奢侈,这笔账要慢慢还。没关系,我有很漫长的生命。
       我们走进舞场。春华还没坐稳就被一个男孩邀请起来跳舞。她跳得相当不错。如一只陀螺在人群里旋转。人们随着音乐开开合合,如潮汐里的藻类,全都是逍遥而怡然的表情。
       我端坐舞厅一角,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一脸落落寡欢。偏偏有人不识趣,走过来邀舞。我恨那做作的风度,因而不礼貌地拒绝了。
       舞曲又起,我凝神细听,是费翔的《最后的华尔兹》。那荡气回肠的声音真让我心驰神往。我不由得站了起来,找到春华,和她轻轻地舞动起来。
       感觉自己与春华像两朵水母漂在海中。春华由衷地赞美:
       “你的舞步比许多男士更好。”我轻轻地揽着她的腰,怅惆地说,“这样沉闷的舞会,听着这样柔靡的旋律不断反复,如果和一个男士共舞,一曲结束已经可以结婚。”
       音乐渐息,我把春华送回她的舞伴身边,向自己的角落走去,到跟前却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于是倚墙站立。
       几个男孩子站在我身边,不知说笑些什么,那快乐放肆的神情真让我倾慕不已。其中一个向我这边望了一眼,小声和同伴说了些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一枚硬币,向空中抛去。待硬币落回掌心,大笑着向我走来。我把手伸给他,装作一无所知,和他滑进舞池。
       他紧紧抱住我,与我贴在一起。他的身上有一股烟与酒混合的气味,被体温蒸腾着,迷药一般飘进我的鼻端。他并不与我说话,却在我身后不知做什么手势,引得同伴一阵哄笑。
       我忍不住问他:“你们刚才打什么赌?”
       “请你跳舞啊!”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和三儿打赌,谁赢了谁请你。我输了,抢了一步先请你。”他得意地笑着,眼睛里净是孩子般的淘气。
       我不禁微笑起来,他看得一呆:“我刚才看见你撅走了好几个人了,觉得你冷冰冰的,没想到你还真给面子。”
       “我冷吗?”我摇摇头,我为什么拒绝,这样健康英俊的男孩,我为什么不放纵自己?“我是千年白骨精,为的是吸你的血。”我一半玩笑,一半也是真的。他是这样放肆,又是这样快乐,不是不想从他身上吸取点热量。
       他听了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随即把我抱得更紧:“来吧,我愿意被你吸干精血。白骨精叫什么名字?我姓左,叫左红卫。”
       我惊奇地笑:“这么革命的名字?你是‘文革’后期出生的吗?我叫韩菲。”
       “70年。‘文革’结束了吧,我父母是军人。”他说,“一会儿一起去喝酒吧,”他打蛇随棍上,随即又补充,“不止你一个女孩,还有我哥儿们和他的小蜜。”
       我愉快地点点头,并不介意自己也变成他的“小蜜”。这样无忧无虑的男孩,是值得溺爱的。我转念又想到,这是第二次和陌生男人喝酒了,不错呀韩菲,颇走蜜运呢!我想着笑着,不知怎的就一下子觉得自己笑声阴沉,于是赶快停住。
       我抱钥匙交给春华,嘱咐她给我留门,和这位新结识的左红卫及他的狐朋狗友走出舞场,他们从存车处推出摩托车来,我坐上后座,一大群人呼啸而去。
       月明风清。真是堕落,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是我们这样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脸上都是柔情蜜意,然而他们是否彼此熟悉了解?我不知道。我也不是在一天内变得如此放纵的,但我知道我得为此付出代价,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代价有多大。
       车在北京站附近的一间饭店前停下。左某拍着手,熟稔地叫老板娘整治酒菜。他把我让到最里面的座位,他坐在我身边。我们的对面是被他称为“三儿”的他哥儿们的女朋友。那女孩目光如水,皮肤紧绷,显然年龄不大,却一脸恹气,很老辣地和他们打情骂俏。
       我微微笑着,看他们豪饮,不时有人向我举杯,我就象征性地沾沾唇。在这一群人中,红卫显然是有领袖地位的,有人起哄地劝我喝酒,全被他的目光制止了。其实我是有点酒量的,但此刻我不想喝。
       席间通过他们的谈笑我知道红卫是一间皮包公司的小老板,仰仗父母的关系倒卖一些紧俏物资。那三儿大名迟涛,跟着红卫一起开公司,间或也走私香烟,他的女友谢玉是舞蹈学院的学生。我自知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即使我不排斥他们,他们也会排斥我的,于是左红卫问我的我说自己没有工作。他并不见得信以为真,却笑着说:“到我的公司里来吧,和我一起做。”我笑着谢了:“朋友归朋友,让你养着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斜眼睨视我:“何必小觑自己?你是值得我花点代价的。”我埋头吃菜,装作没听见。
       一天卖得出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动一个真。这是曹雪芹说的吧。算算真是天文数字,然而谁不知道这是游戏,背景自选,角色自设,谁又会当真!于是这世界人人都是编故事的天才,谁扮谁像,扮谁像谁。
       夜已深。空酒瓶堆满了桌子。左红卫在桌子下握住我的手,气息已经急促,面色也已涨红,却还是不停地喝酒。我略略有些不安,时间已近子夜,春华恐怕会等急了,而我今晚还回得去吗?左红卫似看出我的不安,安慰我说:“不急,一会儿我送你回家。”我也只得随遇而安。
       终于散了席,左某骑摩托驮着我在街上车走之字,一边狂吼劲歌:“有谁了解她?有谁能了解她的真假……”我虽并没怎样喝酒,倒也有醺醺欲醉的感觉。我双臂环住他的腰,闭上眼睛,直至车停在我宿舍门前。
       我跳下车,跟他说再见。他拉住我胳膊:“亲一下!”我迟疑了一下,踮起脚在他腮边轻吻一下。他促狭地一笑,“你没有你表现的那么豪放。”他摆摆手骑上摩托,转身驶向夜色里。
       我回到宿舍,锁好门,没有开灯,蹑手蹑脚地摸到自己的床上躺下。良久,我的唇边尚有胡茬硬硬的触觉。
       3
       又是星期一了。脱下舞鞋,公主要变回灰姑娘了。我换上一脸谦和的笑容,早早到办公室打水、扫地、擦桌子。我在学校的人缘是不错的。我处世并无秘诀,说白了还是那个“忍”字,少说多做,又无野心,很容易被老教师们认可了。不好对付的是家长,太谦和了认为你管不住学生,严厉了又替孩子叫苦,总要学会恩威并施,做这一行不可能不圆滑。
       上完两节课,我抱着作业本回办公室,上楼时碰到大队辅导员李老师,一见我就展开笑容:“小韩,我正到处找你呢!”
       “什么事?”我心中暗暗叹气,抓劳工又抓到我头上来了。
       “你帮我把这几张奖状写一写,你毛笔字漂亮。还有,下礼拜天有一家文化公司搞庆典,要借咱们学校的管乐队。我想管乐队就你们四年级的学生最多,你又不用回家,带学生去一趟得了。不白去,会有招待。学校也有补助。我就是腾不出工夫来,我得去区少年宫,问问航模比赛的事,你瞧我这一天忙的……”
       “行了,我知道了,”李老师还要说下去,我连忙打断她,不然我这节课就得在楼道里戳着了。“奖状写完我给你送去,星期天几点集合,您通知学生,然后给我一份名单,其他事回头再说好吗?”李老师千恩万谢地走了,旁边四(2)班王老师探出头来,招招手让我凑过去:“又支使你。小韩你也别太实在了,你帮她干这些活,领导知道吗?得先进拿奖金的还不是她!以后学着点,别太好说话了,啊?!”她把头缩回去,又冲学生嚷,“谁说话呢?把嘴闭上!”
       我回到办公室,摊开作业一本本批改。不是不厌烦,有时闷得想摔东西,但一想到孩子们的笑脸就会软化,毕竟我韩菲何德何能,被三十几颗纯洁的心崇拜着,这样琐碎的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一双又轻又凉的小手从后面伸过来蒙住我的眼睛。我放下笔,说:“春华,别闹,我忙着呢!”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我心中一喜,“姚佳?你来了!”
       姚佳笑着扑到我怀里:“韩老师,想死你了!”
       “怎么今天没有上学?又长个儿了,都快赶上我了。”我边问边上下打量,果然,姚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相貌得了父母最好的遗传,浓眉大眼,尖尖的下巴,走在街上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当成年轻时代的林青霞。
       “刚参加了北京少年游泳大赛,放假一天。”姚佳的笑容如一束阳光,直射到我心里。
       “你到底打算长多高呢?比赛成绩怎么样?”我一下下在她丝缎般的手臂上摸着,感觉爽滑无比。
       “亚军。还可以吧,教练说我是比赛型选手。上个月做了骨骼预测,医生说我能长到一米八。我妈说先让我练个好体形,长大当模特也行。”她一边说一边不安分地卷着头发,我看着她点点头:“嗯,你当模特倒是材料。你妈就是舍不得你吃苦。”
       “韩老师,您有时间吗?我请您去游泳,我们游泳池挺棒的,不对外开放,很干净。”
       我想了一想,对姚佳说:“星期六吧,下午你来找我。谢谢你啦!”
       姚佳走了,马尾辫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我静下心来接着判作业,直到下班。
       4
       回到宿舍,远远瞥见左红卫倚门而立。他嘴里叼着一支烟,手中一上一下地抛着摩托车钥匙,眼睛微眯着,脸上挂着一个促狭的笑容:“你不是没事做吗?为什么整天找不到你?”
       我冲他眨眨眼:“没有工作才找工作呀,哪有你那么悠闲!”我心中镇定,这种花花公子哥儿,会找我一天,鬼才信。
       “好,算你赢。伶牙俐齿的小东西。给你十分钟时间梳洗打扮,一起出去吃晚饭。”他看看表,随即把两手抄在兜里。
       五分钟后,我站在他面前。用不着化妆,一件T恤一条长裤,本来用不了多少时间。有些女孩喜欢让人等,好挟以自重,我不是那种人。况且左红卫和我刚刚认识而已。
       他挑了一间清真饭馆,十分清静。正是吃饭的时候,也没几个人。
       我坐下来问他:“你是回民?!”
       他摇摇头,反问我:“你不是回民吗?”
       我愕然而笑:“你看我长得像回民吗?你怎么觉得我是回民?”
        “咳!昨天我看你没动筷子,以为你是回民呢。我们用不用换一间?”他殷勤地问。
       我笑笑摇头:“何必呢?我不挑食,这儿也挺清静。”心中有一点温暖:他倒是很细心呢!随即又想到:是了,这种花心萝卜,原本是善解人意的。
       “你在想什么?”他盯着我看得呆了,“怎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我回过神来,略略挑挑嘴角,说:“没什么,吃饭吧。”
       “你这人是有点怪。昨晚看见你站在人群中,脸上似笑非笑,就是这么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我这副神情是专门用来勾引男人的。”我自嘲地说。不是吗,工作时我另有一副面具。变换面具应付各色人等,我也是个中高手,但我不想装出一副纯情的样子取悦谁,我出来玩,为的是我自己高兴。
       他放下杯子,眯起眼睛望着我,像在观察外星动物。好半天才慢慢地说:“你是与众不同。说话太直白,做事太磊落,反倒有一种言不由衷的感觉。”
       我心中一惊,筷子险些跌落。这个人看似贩夫走卒,倒也颇不简单,很有点一针见血呢。我勉强一笑:“别研究我,研究饭莱吧。”说罢埋头吃饭。
       饭后我们跳舞至夜深,并没有再深谈什么。左红卫是个好玩家,很知道游戏规则,规矩地送我回了家。临别时他从怀里掏出个手机,放在我手里。我掂了掂还给他:“这东西男人拿了像贩夫走卒倒不要紧,我拿着身份就暧昧了,以后还是我找你吧。”他撇嘴咂舌:“你真够矫情的。”
       道完晚安,他并不离去,只笑眯眯地看着我。这次我自觉地吻他的腮,他却突然俯下头来,我猛地触着他的嘴唇,我触电般地闪开。他哈哈大笑:“我没看错,你还稚嫩得很啊!”我感到血往上涌,还好夜色中他看不清我的脸色,我恼羞成怒地摔上门,回到宿舍。
       5
       昨夜的欢娱已经消逝在昨夜。早晨用冷水把自己浇醒后,镜子里面的人仍然一副苍白的面孔,冰冷的双眸,了无一丝欢意。不过我还得承认年轻是美好的,这样荒糜的夜生活也没有留下黑眼圈和鱼尾纹,我的皮肤依然紧致莹白,身体依然朝气蓬勃。
       七点三十五分,我已带着学生来到崇文区文化宫。会场早已布置妥当,彩旗迎风飘展,无数气球鲜花堆在门前广场,抬头可以看到巨大横幅:热烈庆祝海拓文化公司与宏达实业集团合并暨B股上市。
       日子是好日子,天气却不妙。清明刚过,天空昏昏黄黄,随时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预兆。
       孩子们为了表演,都穿上了薄薄的礼服,女孩子都还穿着裙子。孩子们瑟缩在寒风中,我看着实
       在心疼,于是找负责人交涉。我找到一衣冠楚楚的男子,他胸前别着“大堂经理”的胸牌。我问他可以不可以先让孩子们进大厅休息,一会儿再出来表演。他冷漠地说:“不行。会场早布置好了,一会儿要在大厅举行酒会,来的都是贵宾,副市长要亲自到会祝贺呢!这些孩子进来算怎么回事?还不给搅和了!你们的任务就是在门前迎宾,烘托气氛,领导宾客一入会场你们就可以撒了,还是坚持一下吧。”
       我听他振振有辞地说着,心里感到奇怪,不知道这种人的心灵什么构造。我直盯盯地瞪视他,他却误会了,眉眼居然轻佻起来:“老师贵姓?一会儿酒会开始你进来吧,我请你……”
       我觉得和这种人再多说一句都属自虐,于是斩钉截铁地说:“你的上司在哪里?”
       他自鼻腔发出“嗤”的一声:“这里就我负责,你瞧着办吧。”
       “很好啊,”我轻松地说,“那么我带学生回校了,祝你们大会圆满成功。”我转身欲去,迎面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欧阳熙。
        他对我身边的这个男人说:“你把三楼多功能厅打开,先让这些孩子进去,还有,准备点热饮,让孩子们暖和暖和。”“是,欧总,我马上去。”我暗自好笑,原来权势有这般好处,可以让人瞬间变换面具。
       “谢谢你。”我对他说,我不经意地打量他,他胸前别着玉簪花,却没有任何文字表露身份。
       “应该的。其实是我该说抱歉,这些孩子不容易。”他微一欠身,却无暇看我,眼睛环视着会场,回应员工的问好,俨然大会的主人。
       “你忙吧,我出去看看学生。”我说。
       “你一个人带学生来的吗?”他问。
       “不,外面有指挥演出的音乐老师,我只负责学生安全。”
       “那好,十分钟后你在那边茶座等我,我有话对你说。”说罢匆匆向主席台走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看他在人群中穿梭,交代,聆听。酒会还未开始,他还不必应酬,找他的人无非下属请示事情。他却有一种专注的态度对待每个人。他面色很柔和,却有一种内在的威仪,那洞若观火的一双眼睛,令任何人在他面前不敢丝毫懈怠。
       十分钟后,他坐到我面前。“给,矿泉水!和盈盈酒吧的一个牌子。”
       我莞尔,他在不动声色地震撼我。“你平时工作起来也是这样,事无巨细都这么细心吗?”
       他浅浅一笑:“我只是把能做好的事情做好,尽量不留遗憾。”
       “嗯,完美主义者。无论做哪一行,你都是社会栋梁。”我的赞美是由衷的。
       “呵呵,插队的时候,我养的猪都比别的公社的肥些。还有,我赶马车是一把好手。”他不无调侃,也颇有些自得。他正色又说:“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学生的指路明灯?我看你很爱护弟子呢。”
       我不可自抑地大笑。“两回事,我爱他们是一回事,至于人生方向,我自己还迷茫着呢。”
       “看得出来。你有一双和你的年龄不相称的眼睛,你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没有,我谁都相信,只是不信自己。”我垂下头来,回避他的目光。这个世界的人们啊,我无一例外地热爱你们,只是我自己却如水中之油,再也溶不进你们的欢乐中去了。
       他点点头:“是这样的,面具戴久了,渐渐变成了自己的脸了,扯下来会疼的。”
       我摇头又笑,此君研究我的心理已然成癖,我不对他倾诉苦衷似绝不罢休。
       “酒会就要开始了,我要忙一阵子,你也该回学校了吧?”我点头,“你忙吧,有缘会再见。”我起身离去,他目送着我,没有说什么。
       我不知道这样和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频频见面意味什么,隐隐中我觉得,无论有心无意,我避不开他。
       我坐在宿舍里,安静地,空洞地坐着。自从上次欧阳突然闯入我的闺房之后,我就把这间斗室打扫得纤尘不染,连窗帘都换过了。虽然还是那两张床,一张旧书桌,两把椅子,一台旧电视,但墙上多了一幅水墨蜡染挂毯,窗台多了一盆风信子,桌上有一杯沏好的龙井,室内氤氲着淡淡的似有似无的香,令人的心也沉静,而这沉静中又有所期待,有所回忆,自己被埋葬的一部分在悄悄复活,似梦,似真,如醉,如醒,期待新,悲戚旧……我注视自己活转过来,轻轻地迈进又一场迷梦,有一点点绝望,又有一点点欢欣,然而全没能力劝戒自己。
       门外又是那好修养的敲门声。“请进。”我没有起身,平静地印证自己的预感。欧阳熙裹着风走了进来,外面又下雨了。
       我仰视着他,这浅窄的蜗居,令他的身形显得更高大。欧阳自顾自取过桌上的茶水,放在手里焐着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斜飞的雨丝,背对着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怎么也忘不了你的眼睛。那个雨夜,忽然觉得气闷,心想坐坐大巴吧,也许视野开阔一点。在车上第一次见到你,看到你的笑容孩子一样天真,眼睛却那么忧郁,真不知道这么复杂的神情怎么会出现在这么年轻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想接近你,了解你。可我劝过自己。我狠狠地嘲笑过自己。我对自己说,别去招惹她,你已经是不惑之年了,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能给她什么呢?你不年轻了,你不能陪她纵情歌舞,你没有那样的活力。你在官场打滚多年,习惯保护自己,习惯收藏好恶,你不能分享她的悲喜。你没有那样的精力。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你不能和她出双入对,长夜寂寞时,你不能和她把臂谈心,你没有那样的能力。你能给她什么呢?……”我站起身走过去,用手贴在他唇上,不让他再说下去。我的双眼酸涩,久违的泪水莫名地凝聚,渐渐地充盈眼眶。我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努力地瞪视前方,朦胧中看到他高大的身影俯下来,他的双唇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泪珠随即滚落,流进我的嘴里。他的双唇又捉住我的,和我一起品味着咸涩的泪水。他在我的脸上、鼻子、耳朵、脖子……绵绵密密地印下吻痕,轻柔地然而又是坚决地向下探索。我不知什么时候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并且在他宽厚的背脊上下抚摸。我紧紧紧紧地靠着他的胸膛,他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我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苍凉而宽厚的胸膛,瞬时间我感到他随我一起燃烧起来,且更为炽烈。我在他怀中,像一块热蜡被融化。他揉搓着我,像是要把我雕塑成一个新人。而我听凭他的摆布,感觉自己无比柔弱。
       我像一条没桨的小船,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上漂流了很久,最终停靠在他的臂弯里。什么叫缘,什么叫分啊,这一双眼睛里的关怀,温存,怜惜与庄诚的眼睛多么相似,然而庄诚还是背弃了我,我却又这么轻易地相信了眼前这双眼睛。我不知道他给我的幻象,会不会带来更深黑的悲凉。而此刻他是温存的。此刻我知道有人疼爱我,此刻有人待我如珠似宝。此刻,我是这么贪恋现世的欢乐,我又何必想到未来?未来又有什么呢?未来谁辜负谁又有什么重要,明天的忧虑且交给明天担当吧。我默默地想着,凄楚地望着他熟睡中安详的面容,而他一无所知。我清清楚楚地看仔细他,这是我第一次不必回避他犀利的目光,坦坦然然地看仔细他。
       这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的皮肤已经松弛,眉间的皱纹很深,像在苦苦地思索着。他已经有了眼袋。他挺拔的鼻子下棱角分明的嘴紧紧地抿着。他不惯常表达自己。平时和他接触的人大概难得看到他的笑容。他说得最多的话大概都是简单的祈使句。
       这是一张精明的中年男人的脸。他实在是不年轻了啊,可他一定比年轻时更有魅力。他的每一道皱纹都是有内容的。无论谁见到这张面孔都会肃然一下子的。他的浑身上下散发着迫人的威仪。
       这是一张养尊处优的然而又是历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的脸。他经历过大悲喜。他仍是有性情的,然而他惯于把性情收藏起来。令周围的人觉得他冷若寒冰,深不可测。然而此刻他熟睡着,睡梦中他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疲惫,最本质与最原始的渴望。他需要温情,得到和给予温情。而这温情是不计身份地位和其他的。他需要依赖,他渴望把自己的悲喜交给某个人,而这个人也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他。
       这个人是我。对他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的我。惟有我们的目光能穿透彼此层层包裹的灵魂,看透彼此内心最深刻的孤独。我们把自己的死穴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的注视下。我知道他可以轻易地置我于死地,我也同样。我们都挣扎过。然而我们还是被对方强大的磁场深深吸引而无法自拔。我不知道谁会赢谁会输,我只知道输在他手中是快意的。我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因而我悲哀地笑了;我的心思空茫地飘飞着,我眼见自己用情丝层层缠绕利刃。而他在睡梦中一无所知。他的面容极为放松,我相信他很久没有这样安详地睡眠了。我看到他脸上婴儿般纯洁的光辉,我知道他在一场美梦中。我的手臂已经被他压得麻木,但我一动不动。但愿他多年以后已经忘记了我的名字,却还记得这场好梦。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时雨停了,但天色仍然阴沉着。我隔着窗帘可以感觉得到。我听到外面树枝上鸟儿的呜叫,一阵风儿吹过,枝叶上的宿雨簌簌而落,早起的老人痰嗽着,清洁工沙沙地清扫落叶。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清新的雨后的早晨。欧阳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他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他不置信地打量我,打量这间小小的房间,脸上竟有一丝羞涩,“我竟然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匆匆地穿着衣服说。我帮他扣着扣子,温和地说:“昨天你喝多了一点。”“是,这红酒上头。”他自语着,忽然迟疑地望了我一眼,“我没说什么吧。”我摇摇头,“没有,你睡得很沉,把你卖了都不知道。”他拥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长发里,深深地嗅着:“我真想睡死过去,随你把我卖到哪儿。”我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不会不会,你马上就会恢复斗志,纵横江湖了。”他好笑地望着我:“是,你是我的强心剂。你这么年轻,说话却像个老江湖。”“是是是,我知道你快意于这样扰攘的生活,不会这么快归隐的。”“我太累了。如果有一天我被后辈追杀到无路可走,你会收留我吗?”他一半玩笑,一半又似乎真想知道。我但笑不语,心中却想“会有那么一天吗?即使有,你的家庭才是你的最后的港湾,我哪里有资格收留你呢?还不等着被你的妻子追杀吗”?可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我不想给他感觉我在拈酸,活脱映衬了我的身份。他似乎有一点失望,却没再说什么。
       将出门时他才再次迟疑地开口:“我不可能常来,你知道我不是自由人……”我打断他,“明白明白,无须多说。”我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怜惜和歉疚,他张张嘴,似乎想解释;终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又咽了回去。我对他笑笑,眼睛里装着理解。他安心地笑了,拍拍我的脸颊:“难为你这么懂事。”
       “走吧,”我帮他整理好领带,又上下打量一番,“楼道里没人,你自己出去吧,我不送你了。”他点点头,说:“给我打电话。”我点点头。他用力抱了我一下,转身出去了。我听着楼梯上清空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走到窗前向下看,见他坚定从容的背影钻进汽车里,然后汽车绝尘而去。他并没有回头。
       6
       月历翻过两个月了,我一直没有给欧阳熙打过电话。那个号码我已烂熟于心,有几次我甚至拿起了话筒,但终于又放下。我确实不知该说什么。欧阳也一直沉默着,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忘记了这场邂逅。
       我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过客,那雨夜的寂寞是他生命中短暂的绮惑,我在瞬间装点了他的梦境。不用很说服自己,我放下了此事。只是我开始频频地重复同样的梦境:我梦见自己站在公用电话亭前,不停地拨一个电话号码,却总是占线的忙音。或者拨通了电话,那边一个陌生的女人问:“你找谁?”我说:“我找欧阳”,那边说:“你等一下,他刚出去。”然后我就握着电话等一个晚上。这样的梦境重复多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心理,然而全无缘由,我的生活一如往常。
       这期间左红卫频频与我约会。他是那么年轻,
       英俊而快乐。最重要的是和他在一起不愁寂寞。他有众多花样套路取悦女孩子。我由此认定他是个好男人,并一招一式认真与他招架。
       歌厅、舞厅、酒吧……走来走去我和左红卫出入的就是这种场所。一个女人大概就是这样堕落的,我想起《圣经》中的一个故事:上帝问一个酒鬼:“你为什么酗酒?”酒鬼答:“为了忘记我的原罪。”上帝问:“你的原罪是什么?”酒鬼答:“是酗酒。”就这样,恶性循环,周而复始。我想忘记了我的惆怅,而一坐到这种地方,我就更加惆怅不已。左红卫眉飞色舞地说些什么,我根本就听而不闻。
       “你:知道四大尴尬是什么吗?”左红卫手持酒杯,笑吟吟地望着我。
       “什么?”我的心思还在千里之外,一时没回过神来。
       “就是股票被套,小蜜被泡,赃款被盗,伟哥失效。”听着这样生动的概括,我不禁笑了起来,然而不知怎的,今夜我就是备觉落寞,笑也不大起劲。
       “你知道三儿和谢玉干吗去了吗?他们去医院了,你明白吗?”他暧昧地朝我眨眼。
       “积点德吧,谢玉还是未成年少女!”我厌恶地说,一向我觉得红卫他们这些青年快乐而风趣,但今天我却感到他们下流龌龊,也觉得自己可耻。他敏感地收敛笑容,说:“你烦我了吧?”
       我低着头不回答。说真的,我有点想家,想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的一切让我感到喧闹而无聊,唱歌的女孩,舞池里放纵的男女,连同我自己,统统空洞而虚伪。
       “你这人怎么这德行呀,说翻脸就翻脸,好像我把谢玉怎么着了似的。”红卫叼起一支烟,不见得真生气,他已习惯我的喜怒无常,并将之视为游戏内容的一部分。
       我心里暗叹一声,收起自己的感慨,反问他:“我这样,你不觉得烦吗?”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轻轻弹弹烟灰,微眯着眼睛打量我。那神态动作真是可圈可点。这是看多了港台影碟的好处,他把那些男影星的潇洒学了个十足十。我今天才醒觉,他这样的男人,外表已可打九十分,身边不知多少美女围绕,而我和他坐在一起,不知逊色多少呢。
       “你又不是孩子,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他说。
       我会意了他的话,不禁有些难为情,今夜不知怎么了,一切都不对劲,我格外地烦躁,而他格外地富有侵略性。
       “我有什么好?”我喃喃自问。
       “你有什么不好?”他反问我,“你为什么总是一副犯了天条的德行?你害了谁了?你怎么不能放松自己呢?人家是假正经,你是个假不正经,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整天嘻嘻哈哈,骨子里严肃得要命,我没见过比你更自卑的女人。”
       “我自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又觉得好笑,还轮不到他教训我,是,我喜欢他,我敬重他,我可以认真听他聒噪任何事情,但不是研究我,我的心绪,他连十分之一都摸不到。
       “别跟我这装酷了,你以为你是谁?王菲呀你?你叫韩菲!”他终于恼羞成怒,,狠狠捻灭烟头,昂首阔步而去,随即请起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孩步人舞池,亲密地共舞。
       我欣赏地看着他们,衣香鬓影,真如电影人物。他在示威,我清楚,我也希望自己可以佯嗔假醋,这个游戏便可继续,但我没有兴致,我就是这么苍白,谁要来谁要去,我全没能力阻拦。
       “跳舞吗?”男中音。抬起头来,是一把络腮胡子。我微笑摇头不语。
       “你有伴?”他不死心。
       我点点头,接着喝我的矿泉水。
       “哪位先生有幸带你出来广他哕嗦不休。
       我抬起下巴示意他,他望望跳得正热烈的男女,又回头看看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自鼻腔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转身走开,又去邀请别的女人。
       左红卫坐回我身边,神色甚是安慰,“为什么不跳舞?”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他没你好看,我不喜欢他。”我如实回答。
       他放声大笑,“算你有点眼光。”赢了这一回合,他又恢复一脸自得。我真爱听他的笑声,这般开朗而毫无心机。为了他这张意得志满的脸和这天真的笑声,我真可以嫁给他。
       红卫又拉起我跳舞,我摇头说:“真不想跳了,老胳膊老腿儿的,上一天班够腰酸背疼了,你看舞池里玩的不都是孩子们!”
       “两步总可以吧,别老坐着呀!真是的,干吗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来,我依在他怀里,一边嘟囔着:“两步!什么两步!你听听什么曲子?看看有跳两步的吗?真是有伤风化,别教坏了人家小孩子。”
       “放心,他们不用我们教,全都无师自通。”红卫笑着把脸贴在我面颊上,他的气息吹到我的耳朵里,我一阵酥麻,微微眯起眼睛,把胳膊挂在他肩膀上。
       “真乖,难得你这么听话。”红卫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心里微微慌乱,有点口干舌燥。想推开他,又有点舍不得,于是只得“乖乖的”偎依在他怀中。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紧张地对红卫说:“别这样嘛!我脸上的汗毛在喊‘立正’了!”他从喉咙里轻轻笑出来:“花样真多,我怎么没觉出来?要不换右边试试。”他把脸侧过来,我一边躲避一边心虚地四下逡巡,灯光明灭里,似乎每个人都投来嘲讽的目光,我无奈地别转过脸,面向无人的角落,忽见黑暗中真有一双眼睛深深凝望。那目光是那样熟悉,见我看到了他,微微举起酒杯,随即起身离去。
       “欧阳熙。”我心中电光一闪,双手自红卫肩上滑落,身体也变得僵直。
       红卫诧异地放开我,不明白我的身体何以瞬间发生如此变化。
       我走回座位,尴尬地对红卫笑笑,说不出什么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过一夜情缘,何以他看我的一眼令我产生被捉奸般无地自容的感觉?
       红卫郁闷地扯过风衣披上,说:“走吧。”向门外走去。我做错了事般跟在他身后,心神恍惚不定。
       秋风瑟瑟,我有些簌簌发抖。若是平常,不等我开口,红卫会体贴地把衣服披在我身上,而今天他视而不见。
       我跳上他摩托车后座,也不敢像往常一样放肆地搂着他的腰,只轻轻拉着他衣襟。他把车开得飞快,风大,他的长发飘拂,我的脸迎着他的发丝,竟觉得被抽打得有些疼痛。他迎风吹着口哨,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断续中我听出声调,还是那首歌“有谁能了解她,有谁能了解她的真假?”
       这次他没有送我回家。七拐八拐之后,车停在一个胡同的大杂院里。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示意我进来。我心里明白,随他走进屋子。屋子像是许久没人住过,积了很多尘土,但没有家具,倒不见得凌乱。我站着,看他拉好窗帘,插好门,把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到沙发上。一只发卡从衣服中掉了出来。我捡起来,吹吹尘土,放在茶几上。他打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随便拨个频道,传出一首老歌,张洪量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莫名的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莫名的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
       他抱着我轻轻舞动,在我耳边喃喃地说:“你的全身上下都这么女人,每个看到你的男人都会想要你,而你是一头不解风情的母猪。”我不明白他何以忽然侮辱我,却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愤怒和受伤。不过此时想解释已晚,而我也根本不知怎样解释,该对谁解释。我的内心酸楚迷乱。他抱着我舞到了床边,他坐到床上,双臂轻轻一带,我跌到了他怀里。我闭上眼睛,还在问自己为什么,还在想对他说什么,然而疲倦得什么都想不清楚了。
       我的心空空荡荡地飘到半空,奇怪地俯视床上的男女。人类的躯体真是奇怪,皮肤光滑温暖柔软,适合拥抱。那光滑的皮肤下有年轻的血液汩汩奔流,那温暖的胸膛里有热烈的心脏怦怦跳动。男人与女人热爱彼此的心律,他们于征服与被征服,需要与被需要中得到满足。
       他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吧。我所拥有的也不过就是这美丽的皮囊,而我颊上的轻红终会褪色,我的舞步总会不再轻盈,且让我和他歌舞一段吧。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呀,我曾那样一往情深地爱过庄诚,把自己最初的心花捧给他,他却随手扔在泥里,而眼前的左红卫,一直出尽百宝地取悦于我,而我不过把这副躯壳交付与他,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呢?什么叫恩什么叫怨啊,苍茫宇宙里,谁会计较谁伤害了谁呢?我不能再问这一切对不对,我早该知道发生什么,我也知道自己迟早要遭报应,我只是不知道它何时来,以何种方式来。做了,就不辩白,不解释了,所有的语言都让人怀疑它背后的真实,至少,我不必伪饰什么。然而欧阳在我心中又是什么位置呢?我们彼此有承诺吗?没有吗?他有他的家庭,我有我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吗?真的没有不对吗?我为什么不能静静地等他?我为什么要静静地等他?……
       我伏在他胸膛上,这样默默纷乱地想着,他也不说话,静静地吸着烟。
       “身在曹营心在汉啊。”好一会儿,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以致我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等我反应过来,想想他的比喻不是不恰当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可爱的左红卫,我真不遗憾和你交往一场,你总能让我笑,我至爱你的天真。我笑着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额头,“别想得太清楚,好吗?”他却孩子气地推开我,说:“你手腕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他怎么辜负你了?”
       我笑得差点流下眼泪:“你在为我不平,还是为自己不值?算了,我没问过你的过去,你又何必刨根问底呢?不是好的话题呀。不如想明天玩什么。”“你可以问,我也可以告诉你……”红卫却执拗起来,不肯放过我。我收住笑容,想了一下:“你真想破坏气氛是吧?好,我满足你,他是我的老师——庄诚,看,我手腕这道疤,也是为他留下的。”我把左臂举到他眼前,那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多少年过去了,仍丑陋无比。“你看,我的皮肤不错吧,当时缝了四针,三天就拆线了。人家说B型血的人,受伤愈合得快。”我若无其事地说,甚至有点洋洋自得。我真不明白自己了,忽然之间,庄诚也成往事,那段刻骨铭心的爱,已成为一段失传的佚事,随秋风洋洋而去,再无踪迹可寻。纠缠在我心里的,已经换了男主角,现在让我心痛的,竟是欧阳。我又有点明白自己了,原来,我并不是一个真正深情的人,我和其他水性杨花的女人并无区别。从一个男人的怀中,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我竟是这样贪婪地追逐着快乐,世人眼里卑污可憎的快乐。可是这样的漂泊真的让我快乐吗?我还有多少真情可以挥霍呢?纷纷乱乱我的心啊,已经千疮百孔的感情囊,居然又破了一个洞,汩汩的悲喜源源流出,竟不知向哪里漫溯。我知道我失去欧阳了,虽然我从未得到过他。我也并不属于红卫,我不敢相信如此三心二意的我,竟也曾痴痴地爱过庄诚那么久,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六年的光景啊,每天把他当作神祗膜拜,而今不过两个月的光景,多年心上的重担就已被卸载,竟然连灰烬也无。可是我和欧阳呢,我怎么又放不下他了呢?原以为一定是他辜负我的,没想到竟是我先辜负了他。可我变心了吗,我为什么心痛如绞呢?我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在每一段故事里都留恋不去,纠缠不休,可是最早放弃的又总是我,天知道我对爱情抱着多么崇高动人的信仰,可表现形式多么混乱不堪。我还能对自己说什么呢?我已经无可救药。
       我悲茫地笑着,不知道是谁无常。
       7
       姚佳站在校门前,一身的阳光,整个人微微透明,令所有路人的目光不肯错过。我微微笑着,走上去挽着她的胳膊,像一个母亲般自豪。“走吧,咱们去体校,今天下午不训练。”姚佳说。
       我想想说:“还是不去了,我这两下狗刨,让你们这些专业队员笑话。”姚佳刚要说话,我拦住她,“我有个主意,咱们去玉渊潭吧,那里水也好,人也不多,而且我很久没去了。”
       姚佳一甩马尾巴表示赞成,伸手拦住一辆富
       康,轻松地拉开车门,我们坐了上去。“真奢侈。”我忍不住批评她。我是很少打车的。
       她撒娇地笑着,将身子伏在我的膝头,憨憨的神情让人心软。
       这个女孩子父母离离合合,她却一直被照顾得妥妥帖帖,丝毫没有问题少女的扭曲心理,开朗,健康,活泼,人见人爱。我一边把她微卷的长发编成辫子,一边羡慕伤感:为什么有人可以这样得天独厚呢?
       、
       车至公园门口停下,我还是抢先结了账,怎么可以叫学生请客呢。我们循着湖边走,微风拂柳,天气好得出奇。湖上有船,船上有悠闲的男女;岸边有亭,亭里有唱戏的老人。这是我熟悉的风景,上学时我经常到这里跑步打球,有时什么也不做,就看人下围棋。庄诚也是围棋高手,我常常能遇到他。
       那时和我同来的是赵雪娟。她也是个美丽的女孩,有着鹿一般温柔的眼睛,总是一副受惊的表情,给人感觉时时需要呵护。那时我们也就姚佳这么大,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性格总是突出的,常常轻视同龄的男孩,却倾慕英俊的男老师,比如庄诚。他那时与时代脱节的闲雅让我们着迷。其实现在想来,他事业婚姻何尝如意过,也不过芸芸尔尔,可那时他是我们做人的楷模,做人的典范。唉,那时!
       “韩老师;你在想什么?”姚佳打断我的回忆。
       我指着军博的五角星说:“看到了吗?那边就是我的母校。我那时和你现在一边大。”
       “是吗?”她羡慕地说,“真好,您那么大就住校了?我也想住校,我妈就是不让。咦,有人弹吉他呢!过去听听去。”她急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叫我。
       “别忙,在草坪那边呢。”我与她绕过小路,寻找着琴声方向。草坪那边,果然有几个少年,看来都是学生模样,头发却剪染得参差怪异,倒恰合姚佳口味。中间一个席地而坐的,正低头抚琴,一串美妙的和音从他指尖倾泻出来,我和姚佳远远地站着,静听他弹唱:
       “不肯安息的灵魂/嘶吼在空旷的尘世/我是永远的跋涉/也永远是被遗弃的人/世界哪里都有光亮/我却永远在黑暗中追寻/风沙和草原都不是我家/我只有同类,没有知音/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我注定与安宁幸福绝缘/在母乳和夜露中/我汲取的就是孤独残忍/既然生来注定是狼/就在嘶吼里抒发愤懑/让所有的生灵为之颤抖/让四野充满夜的回声。”
       歌声苍凉曲调狂乱。姚佳忘情地鼓掌,那男孩抬头向我们张望,先是漫不经心,忽然像想起什么,起身走了过来。我也微觉惊诧,这男孩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可我何曾和这些新新人类打过交道呢?
       不容我细想,他已走到我眼前,又看看姚佳,叫出我的名字:“韩菲?”
       我迟疑着:“你是?庄正?”我不敢确定,轮廓是那个孩子,但面貌气质全然陌生。
       他大力点头,一头怒发随之甩动,孤傲不羁。我看得一呆一喜,谁说只有女大十八变,男孩子的变化也惊人呢。
       姚佳忍不住问:“哇噻,好酷,你是歌星吗?你怎么认识韩老师?”对于这次偶遇,她显然比我兴奋。
       我给他们介绍:“这是庄正,他父亲是我老师。姚佳,我的学生。”两个孩子都有点腼腆,还是姚佳大方,先伸出手来。我看着这一对金童玉女,心里说不出地高兴。
        姚佳说:“你的吉他弹得那么好!”声音里满是仰慕。
       庄正只呵呵两声,不知是谦虚还是自负。
       “爸爸妈妈好吗?你现在工作了吗?你十九了吧?”这个城市真是很小,我问着,心中暗想。
       “他们离婚了。去年的事,我爸现在只在网上下棋,不大出去了。我不怎么回家,别的不太清楚。”庄正还是那么冷漠。
       “你怎么养活自己?”我问。“瞎混呗,有很多朋友呢,和您说您也不明白,缺钱了我就去酒吧唱歌。”他也依然那么玩世不恭。
       “你也该收收性吧,大人了。”我忍不住劝他。
       “嗤!”他一声冷笑打断我,“姐姐可真是当了老师了,也学的像我老爷子一样诲人不倦了。您原来不这样啊?”他转向姚佳,“你的韩老师是不是道理特多?跟妈似的?”‘ 姚佳望望他看看我,困惑地笑:“不啊,韩老师挺好的,她和别的老师不太一样,不怎么较真儿。”我由衷感谢姚佳的辩解,然而庄\正又笑了,“你不知道原来没当老师的韩菲啊。我上初中的时候,把楼上人家养的猫杀了,我们老爷子把我锁在家里,韩菲偷了钥匙救我出来,我没钱,她还给我钱买烟抽。现在你打死她,她也干不出这事了,是吧,姐姐?”
       我啼笑皆非:“我是看你可怜啊,给你钱是让你买饭吃的,谁知道你买烟了?这么大了再让你骗,我还混不混了厂
       “你为什么要杀猫呢?”姚佳不明所以,兴趣浓厚。
       “因为我属老鼠的。还有,猫叫春的声太烦人了,我们就组织起来,把这片的猫全宰了。”庄正仍不思反悔,看来庄诚的苦心全然付之东流。那样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呢?
       “真恐怖!简直是黑手党。”姚佳听得惊心动魄,却并不反感。
       我看着兴致勃勃的两个孩子,感觉到自己的苍老。不过比他们大三五岁,怎么思想相距如冥王星。我真的还记得那些往事,却不记得为什么那么做了。我怎么会一边爱上庄诚,一边做成他儿子的姐姐,一边看着他和赵雪娟恋爱呢?
       “刚才的歌什么名字?谁唱的?我怎么没听过?”姚佳又问。
       “你当然没听过,是我自己写的——《狼之行》,好听吗?”庄正颇有点自负。
       我颔首:“歌坛代有人才出,如果有机遇,你会窜红。”
       “教教我好吗?”姚佳热烈地说。
       “好啊,有时间我帮你挑把吉他。对了,还没问你们干吗来了?”
       “游泳啊,要学游泳,你可得拜我为师。”姚佳扬扬手里装着泳衣的书包。
       “别侃了妹妹,我可是八一湖泡大的!”庄正不信地嘲笑,“不信你问你韩老师!”
       我刚想告诉庄正姚佳是北京市少年游泳锦标赛蝶泳亚军,姚佳眨眨眼制止了我,“那咱们下去比试比试吧,韩老师,您当裁判!”“谁怕谁呀。”庄正犹自不服,我却知道他必输无疑。我们三个向湖边走去。
       8
       期末考试之前,我已经决定离开学校。只等我把学生成绩、档案、总结都整理好,连同辞职信一起交到校长手里。我没有和学生话别,也没有和其他老师打招呼。一个人悄悄走了。出了校门那一刻,我才觉得茫然,除了咬文嚼字,我一无所长。这么多年出了校门又进校门,我并不了解这个社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春华埋怨我说:“早劝你出来,你倒不肯,现在也不商量一下,工作说辞就辞了,你还真指着左红卫养你呀?”我吐露苦衷:“我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再当老师。很多时候,我在教学生这样那样的时候,心底会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喃喃自问‘对吗,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吗?’我要学生相信,作一个洁白亮丽的好人是幸福的,可更多的时候,我怀疑我给学生描绘的那一片亮光背后,是什么等着他们的人生脚步。”春华叹息:“你还要顾虑良心是否在你的胸侧。”“是呀,每天内心交战得人仰马翻,脸上还要挂着一个光辉灿烂的笑容,累得贼死。”我悻悻地说。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像每年暑假一样,我回到了家里。这山,这树,这月光,还有后院那一小块菜地,都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看到它们,我的梦就醒了几分。我不在北京了,这儿才是我的家。我十五岁以前,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现在我回来了,戴上了隐形眼镜,知道了什么衣服配什么鞋、什么书包配什么手表,学会了不动声色地笑。什么时候该脸红,什么话装不懂,怎样收敛眼中的嘲弄,我都知道。可这些东西没用,小把戏。
       老家不是不好。这里能看见星星,走路能留下脚印,老远地有人喊你的小名,吃饭香甜,笑容真切。有火车来回地过,总能听到各种传闻,有时候还真闹鬼,何洁家的房子就拆了,从原来的灶坑底下挖出骷髅。我也听人指天发誓地说撞过邪,而且女人都注意名节,但就是琐碎。这样琐碎的生活让我不耐烦,妈看完了《康熙大帝》再看《黑洞》,总是说康熙在这部剧里真坏呀,永远搞不清楚频道,一边打麻将一边让我找。我所有的衣服她全看不顺眼。不许穿拖鞋出去。这样琐碎的生命要一天天认真地过,总是一脸心虚的笑,漫天飞舞的舌头。北京其实也寂寞吧,不过那里没人认识我是谁。开学后学生会愉快地迎接新老师。庄诚走了,欧阳熙也走了,我的生命里只剩下左红卫。还有春华,我惟一的朋友。
       “时唯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青,烟光凝而暮山紫。”我还熟悉这样的课文,可这对我找工作没用处。这个九月,天气出奇地燠热,我奔波于各人才市场,初次感到谋生的艰难。我买了报纸,春华也帮我借了许多职业指导书籍,我对着镜子调整面部肌肉,练习自信的眼神,胸有成竹地微笑。虽然左红卫曾力邀我去他的公司,说接接电话也比我当老师挣得多。“有什么不好呢?反正你们住在一起,做人何必那么疙瘩?”春华也这么问我。我说不明白,反正我和什么人同居是一回事,和老板暧昧又是一回事。
       我换了几回工作,都是销售类。多年的教师生涯塑造了我谦和诚实的面容,清晰得体的表达。我业绩还不错。敷衍的眼神和冷漠的拒绝已经不再刺激我的自尊,我感觉自己棱角渐去。就在我渐渐感到胜任愉快的时候,老板夸赞我说:“你真是天才的销售业务员。没有人不相信你的笑容。”我勃然变色,这是我听到的最为讽刺的话了。
       晚上,我抚摩着自己的面颊,又由衷地悲哀起来。红卫从背后抱住我,看着镜子里的我说:“你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像《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假古兰丹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我问他,也喃喃自问。“那双眼睛,游离于真实的生活,好像注视着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红卫何时这样文艺腔起来。我相信他的真诚,可这真诚显得笨拙。我还是热爱那个快乐粗鲁真实的左红卫。
       “我把工作辞掉了”,我说。红卫并不以为然,“早对你说过,你不适合做销售。看你每天那阴风惨惨的德行,好像X X被迫接客。你还是帮我吧。我还真缺个文秘。”我笑,这才是左红卫的语言风格,鄙俗不堪,但生动贴切。“做了你的文秘,恐怕你打麻将我都得伺候局子,还不如使唤丫头。”
       “当然,还不止这些呢,”他说着翻过身来,压住我的身子,眼里闪烁着邪恶的亮光,“你得让哥哥开心,满足。”他的鼻息粗重,声音里充满威胁。我躲开他的逼视,幽幽地说:“岂不是比x X贱多三分?”“你这样想吗?”左红卫放开了我,“你就这么瞧不起自己?或者说瞧不起我?我难道没有让你开心一点点?我没有尽量满足你?我对你不够好?你是宁愿对陌生人卖笑,为什么对我就这么吝啬呢?”我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他,挨过去抱紧他不做声。我听得到他的心跳声音,感受得到他的愤怒,天知道我不想这样的,我爱他的简单透明,我多么愿意看到他的笑脸,惟有他的笑容,能救赎我悲哀的心。他用手指绕着我的头发,渐渐平静下来,叹息着说:“你知道我有过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像对你这样。有时候觉得你像一个孩子,根本不懂别人的用心;有时候又觉得你沧桑得像个老人,没有什么能打动你。真不知你经历了什么。”“不值得的。”我说,“我不过也是你从舞厅捡回来的,轻浮放荡的女人。”我的声音低不可闻。红卫摇摇头,却不再说什么,黑暗中我听到窗外的琴声,一个小孩子用手指稚嫩地敲击着钢琴,竟然是那首《红玫瑰与白玫瑰》插曲:“花有情才香,爱过了会再想,鱼嗜水之欢,不知道有谁能原谅……”
       9
       我梦见我在操场上。四周非明非暗。有个人蹲在墙角,手里捧着什么在吃。我走过去,也蹲下,好奇地问他在吃什么?那人头也不抬,大嚼着囫囵说
       道:“人心。”我诧异着:“人心能吃吗?”“怎么不能?吃了心,谁还能来伤你心?”他嗤笑着,其实他口中并没有笑,他忙着吃,那笑声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我喜道:“好主意!扪心自食就没人可以伤心了!”我向自己的胸口摸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我大惊,原来那人吃的是我的心。我叫:“还我!”那人一跃而起,狰狞地笑:“你的心早就是我的,你还要它干什么?”说罢急速遁去。但我还是看清那人是庄诚。
       我醒来,浑身大汗。左红卫拼命地摇晃我,我一阵迷茫,遂把刚才的梦境忘记了。他把我搂在怀中:“别怕,没事了,有我在呢。”他的声音里有催眠一般的力量,我又想昏昏睡去,他却把我拉起来,“别睡了,再睡又迷怔了。”
       他理着我的头发,一边说:“搞不懂你,平时总是一脸的嘲弄,好像玩世不恭的样子,睡觉却从不安详,总是噩梦连连。”我听了有点想哭,忍住了。还是悲茫茫地笑。
       左红卫说:“我今天去要一笔债,你跟我去吧,长长见识。”他对镜子打着领结,背影高傲而残酷。我一边四下搜寻发卡,一边问,“刺激吗?我是否要充当女打手?”“也许吧,到那里你就知道了。”我没有找到自己的发卡,随手别上了那只不知什么女人留下的红色发卡。
       我坐在他身后,摩托车引擎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车向前飞去。四周的建筑物向后掠过,有的熟悉,有的变化很大。但这条路我记得,我以前走过,前面街口拐角处的那个修鞋的老头甚至还在。
       车停下,前面是座板楼。我微觉一丝惊诧,庄诚家也住这里。我随他走上电梯,他按了“7”的按钮,电梯门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又按响了庄诚家的门铃。
       开门的正是庄诚。他的诧异不亚于我,“韩菲?你怎么来了?你和他?……”左红卫也愣住了:“他就是你的老师?”我的笑僵在嘴边,想说:“这个城市真是太小了。”却咕哝一下嗓子,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咽了口唾液,才困难地问了一句:“庄老师好。您也下海了?”“先不说这个,告诉我,你和左先生可熟?”他迫切地问,我犹疑了一下,看看左红卫说:“他也是我的债主,我欠他良多。”老庄颓丧地哦了一声,跌坐在沙发里不再说什么。
       我强作轻快地笑着:“快别这样,有问题慢慢谈,您的好茶呢?猫咪呢?好吃的糖果呢?快拿出来招待我们!”
       “韩菲,你变化很大,刚才在门口差点认不出你,你的眼镜呢?”“是吗,”我微笑抚着双颊,“我已经老了,您教我计算机时我年方十六,那是八十年代的事情了。”
       “听听谁在和我比老!”老庄惊叹着转向左红卫,“这孩子十几岁时就一脑袋水泥,这口气倒是没变。”他端的沉着,说起往事来如话家常,脸不变色心不跳。
       左红卫转动茶杯沉吟:“没想到你们是旧交,我倒是听她说起过您,淡泊闲散的计算机老师,但我并不知道您的出身。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弄起网吧来呢?”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我凝神细听。“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这个道理了。IT业发展到今天,哪个专业技术人才还没有用武之地呢?现在一个大公司的软件工程师的年薪总要二三十万吧,可是计算机教育在学校并不受重视。淡泊闲散?我无奈呀!一个大男人,总得做点事吧,不然老婆孩子都看不起。左先生,我的网吧刚刚运转起来,再容我几个月,货款一定还给你,你看,我的买卖是死的,跑不了我!我的人品信誉,韩菲是了解的,欠债我是一定还钱的,但是现在,打死我也拿不出二十万来,就先放我一马吧!”
       左红卫听了冷笑:“庄老师,我也尊称你一声老师吧。话可不是这么说,这批电脑,也不是我家出的,我也是从人家手里趸来的,人家追着我要钱,我赖着不给,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没有这样的道理,借别人的钱生钱,哪有这么容易的买卖?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您做老师的人,更应该懂啊,我的为人,韩菲也是知道的,您不妨问问她,做朋友,我是最讲义气的,生意场上,可是讲不起私交的。我们老爷们的事,别把女人扯进来啊!”
       我听着他们的对白,一时心中凄恻,清高的老庄,娴雅的老庄,竟然落到今天的地步。啊,我不再认识他,这个世界我可以信赖的人们呢?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牵牵左红卫的衣角,起身告辞:“庄老师,今天冒昧拜访,我还另有约会,先走一步了,你们芝麻绿豆一点事,改日再说吧。”老庄感激地看着我,眼里又有愧意。我不敢正视他,匆匆逃走。他是如此伧俗,他彻底忘记过去了。
       许久,左红卫不和我说话。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里我没有资格这样做,而且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你爱过他对吗?你还在爱着他对吗?”左红卫面沉似水,盯着我的眼睛问。我茫视前方一块广告牌,摇头答道:“不,你猜错了,其实我恨他至深。他喜欢谁,是他自己的事,但他不该在这件事上利用我。他毁我一生对感情的信仰。”我细诉着,无法消除心中痛楚,十六岁啊,我还不懂恋爱的年纪,信仰友谊的年纪,就被我最崇拜的老师和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他,他使我一生不能投入正常感情生活。
       “那你刚才的话我怎么理解?你现在不是正有机会报复?”红卫忿忿且大惑不解。“报复?”我凄然笑道,“报复谁?能挽回什么?不不不,我不报复,那令我的心灵更为扭曲。我宁愿忘记一切伤心事,当一切不曾发生。”许久以前,我尚不懂这个道理,也曾挟着正义和勇气,去向遗弃我的爱人讨还公道,结果怎样?我只余腕上这道丑陋的伤疤,永远提醒我是一个被人家不齿的女人,我不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要爱恨之类的任何情绪。劫后余生,我应该庆幸我的身边还有个左红卫。“韩菲,韩菲,韩菲,我不管你以前遇到过什么,从现在开始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你的。”他叹息着呼唤我的名字,紧紧把我抱住。我久久地望着他,泪光中,他的面容至为柔和,这是我最爱听的圣音,比一千句我爱你更令我感动。
       10
       日上三竿。红卫在我的催促下起了床,不情愿地到公司点卯。我无事可做,坐在床上愣愣地发呆。翻看了一摞报纸的招聘启事一无所获,我连计算机都不懂,根本就是个文盲。还记得老庄教我们计算机时,我是经常旷课的,我天生对机器有恐惧症,没有认真上过一节课。老庄也因此记住了我。那个时候,我的笑容也是有杀伤力的,如同现在的姚佳。考试时对着老庄笑一笑,他就会心软,叹着气走到我身后,替我把题目做好。我记得他的双臂越过我的肩膀操作时带给我的威压。我沾沾自喜地享受这一小小特权,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对他产生莫名的情愫。渐渐地我看到他就满心欢喜,从没有研究过我们的感情暧昧到什么程度。
       我从来就没有关注过这个现实社会,一直沉浸在自己哀伤的回忆之中,念念不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风情,现实自然远远将我抛开,我与时代脱节已有些时日,不是奋起就能直追的。我一向清高自诩,至今仍和左红卫在经济上清清楚楚。我说不清这是骄傲还是自卑,是理智还是回避,反正左红卫也乐得其所,我住在他的房子里,他虽投有提过房费,却也不问柴米开销。所谓情人,彼此是怎样一个分寸,我至今不太明白,也没有现成案例可供学习。
       夜晚来临的时候,红卫打过电话来,说今晚有应酬,不回来了。我温和地对他说:“少喝点酒。”他答应着说:“乖,早点睡。”我也答应了。可我实在躺不下去了。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走在街上,我觉得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隔着饭店的窗户,我看到里面觥筹交错,似乎饭莱的香气都可以闻到。我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想起那三个火柴燃烧的三个愿望。已经是深秋了,瑟瑟风中,所有的落叶都在鼓掌,夜的丝绒幕布下,星星被擦得格外闪亮。我停下来仰望夜空,它如鲁迅描写的奇怪而高。我不知谁设计出这场布景,不知道谁在俯视着人间的悲欢。我信步走走停停,又浑忘了自己的饥饿。我想我前生一定是头骆驼,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我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突然一辆汽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里面的人摇下玻璃,探出头来说:“你寂寞吗?宝贝,要不要我陪你?”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上车吧,价钱好商量。”我醒觉过来,飞快地转身逃开,如飞蛾般向前面最近的灯火奔去。我拉开一家饭店的门冲进去,与迎面出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也许是饿得心慌,也许是气愤,我跌倒在地上,身体虚脱似的没有一丝力气,脚踝处痛彻心肺,疼得泪流满面。那个无辜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不知怎么才好。我顾不得尊严,拉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找到椅子一边坐下,一边低头察看伤口。膝盖摔破了,倒不怎么疼痛,脚踝却渐渐地淤青肿起来,而且疼得钻心。“你有没有手机?”我问他。他连忙说有,赶快掏了出来。我给春华的医院打电话。那边却说:“石春华下夜班,不在。”我又给左红卫拨电话,关机。“要不然我送你去医院吧。”那人好心地说。我摇头,“不关你事。”我在记记库中搜索半天,欧阳熙的电话跳了出来。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拨了号码。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却是“您所呼叫的用户已经转为全球通业务,您的号码已经记录下来,请挂机。”我苦笑,所谓朋友,就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永远也找不到的人,——信焉!我最后一次尝试着给李盈盈的酒吧打电话。这次终于通了。我长嘘一口气,告诉她我所在方位,请她过来接我。李盈盈匆匆赶到,那男人帮我们打了出租车,和李盈盈一起扶我上车之后才走。
       到了医院,拍了X光片,踝骨并没有受伤,只是肌肉和韧带拉伤严重。医生开了药,吩咐我注意休息。
       我在李盈盈的搀扶下出了医院大门。这时候,欧阳熙匆匆赶来。他先和李盈盈打了招呼,然后关切地注视我的脚。“你怎么知道的?”李盈盈问。“我正从公司回来,出了电梯,看到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过来问,那个人说,有个女人受伤了,我并不知道是你。不要紧吧?”我摇摇头。欧阳熙走过来搀我,说:“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去。”
       欧阳先送李盈盈回了店里,又送我回宿舍。一路上我们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我没有告诉他我现在和左红卫在一起,其实已经很少回来。他循着旧路送我到宿舍门前。
       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竟然没有打开,门反锁着。我微觉诧异,又敲敲门。半天,传来春华的声音:“等会儿,我已经睡下了。”又磨蹭了一会儿,春华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来对我说:“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广声音里又是尴尬,又是抱怨。然后才看到我脚上缠着绷带,惊讶地轻呼一声,却还是没有让我进来的意思,为难地看着我。这时我隐隐看到门口的衣架上有件男人的衣服——不可能这样巧合,那是早晨红卫出门时穿的衣服。
       我马上明白一切,机械地说声:“打扰。”欧阳很识时机地扶我转身上车。
        欧阳仍默默地开车,什么也不问。我望着车窗外,看街灯飞掠而过,穿成一条晶莹的珠链。
       “他们为什么都选我最好的朋友呢?”我迷茫地问欧阳,眼泪蠕蠕爬下面庞。我仿佛又看到多年前的一幕:
       我好像又看到赵雪娟那纯真的好像受了惊吓的眼睛望着我:“韩菲,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喜欢庄老师的,可是我也一直喜欢他,只是你从来没有给我机会说。”我又好像看到庄诚那诚恳的面容:“韩菲,我一直觉得你是坚强的孩子对不对?你一直是最懂事的,雪娟她需要照顾,你不同,你一直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是不是?”还有师母那憔悴悲愤的眼睛:“韩菲,我一直当你是自己的女儿,韩菲,你怎么能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家?你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毁了自己?”……那些我不愿触碰的记忆纷至沓来,令我头疼欲裂。
       好久,我停止了啜泣,才发现自己伏在欧阳的
       怀里,我用来不停抹去眼泪的竟是他的真丝领带。他早已将车停在路边,拥抱着我,一下一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如在抚慰婴儿。我镇静下来,坐直身体,清清喉咙,自嘲地说:“这下摆脱不掉了,我今夜无家可归。”左红卫的房子,我是不想回去,况且我可以猜到他会回去等我,我今晚没有一丝力气再听他说什么。
       他替我擤着鼻子,看看我的眼睛,表示满意:“不错,还没忘记幽默。看来事情还不太坏。”
       我苦笑着:“不然还能怎样呢?总不成学林黛玉,对着一棵白海棠树泣血而死。”
       “你和他在一起,也曾快乐过吧?”我点点头。当然,如果不因为快乐,我怎么会和他走到一起。我本来就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女人,何曾有一点原则,只要给予我快乐的,都是最好的人,其他大可忽略不计。他确实在我最悲哀的时候安慰了我。我们也并没有许诺过彼此的一生。我该有心理准备的,这一刻,迟早会来。我只是没想到又是我的朋友。让我伤心的,也只不过如此。我并没有爱过红卫。
       “那也就算了。”欧阳说。“嗯。”我点点头,收敛了戚容。我深深地明白,悲哀的温床会孕育什么。多数时候,我还是喜欢微笑,尽管笑得不大好看。
       其实我真的给欧阳出了一道难题,他打了几个电话,才找到一个朋友安置我。我微微奇怪,“一直以为你即使没有三宫六院,也应该狡兔三窟。”欧阳大笑起来,“你看小说看多了,哪里有那么香艳的生活啊,我一直是个刻板无味的男人,只有你,算是我平庸生活里的一次奇遇。”“我?”我也笑了起来,“我一直就是个狐狸精,专门魅惑良家夫君。”真是这样啊,我总是和比我大许多的男人搅在一起,除了年轻英俊的左红卫。
       欧阳扶我一瘸一拐地上了楼。欧阳的朋友的房子还不坏,该有的都有了,而且干净,看来不是没有人住。他把我放在床上,又洗了毛巾给我擦脸,细致周到得像一个父亲。“你的脚要热敷一下吗?”他问我,我说不用,医生说二十四小时以后才可以热敷。他说那你休息吧,我一两天有时间来看你。说完转身要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还没吃饭呢。”我是真的饿得不行了。欧阳摇摇头,打开冰箱看看说:“还有方便面,我给你煮了吧?”“嗯。”我答应着,听他在厨房里忙乎,一边教训我:“你真是有点自虐,干吗不吃饭呢?我们就这一具皮囊,不敷衍好它,你的感情灵魂哪里寄托?记住了,自己爱惜自己,才可以爱别人,被人爱。”我听得心悦诚服,都是陈词滥调,我妈妈对我说过一千遍了,到他的嘴里说得就这么受用。
       吃了饭,我再没有理由留下欧阳,默默地看他出门,自己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天花板,一瞬不瞬地过了一晚。
       11
       故事的发展和我的预计有很大出入,不,左红卫没有回头,他并没有找我喋喋不休地解释,而我事先设计好的表情台词也就全盘失效,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有点不可思议吧,一个早晨还对你信誓旦旦的男人,晚上和你最好的朋友如胶似漆,而且从此陌路。人家电影小说里可不是这样的,这中间有一大段情节缺失,观众一定不买账。可这是生活,即使毫无逻辑,我也没有办法质问编剧导演。这就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女人陷入人生尴尬境地的奇妙下场,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情人、朋友以及住所,而且我现在没有工作。事情忽然变得不可思议地坏,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我差点又不服气得去找左红卫质问为什么,就像上次我去质问庄诚。拦着我没做成这件傻事的是我不能行动的脚,于是这一次我看似聪明高贵地选择了沉默。事后我真要感激我的受伤的踝骨。上帝仁慈,它伤得恰到好处,不至于残疾,却成功地阻止了冲动。
       等到我能行走自如的时候生计已经成了我生活的最大问题。冷静下来之后我确信自己没有爱过左红卫,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我只是略感惊讶,再没有其他情绪。就这样,一个无缘无故闯入我生活的人又无缘无故的淡出了,宛如一场春梦,醒来全无踪迹可循。欧阳熙有时候来看我,有时候打电话。我发现他是一个绝少说话的人,从不给我任何意见建议,不过他确实一直在我身边,这也就足够了。
       我开始在大小公司招聘中频频碰壁。我不喜欢做销售,但是别无所长。我想做一份安安静静的文职工作,我喜欢和文字打交道,不喜欢人。可是我不会电脑,英语也不行,这个致命。我一筹莫展。房子是欧阳的朋友的,我不能这样无限期住下去。我考虑先搬出去,和别人合租一间小一点的房子。再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事,不能说自己喜欢不喜欢了,实在不行销售也要做,然后我要学电脑。我这样计划着,不得不向家里要钱了。
       我这样计划着,倒是很充实,心里虽然也焦虑,但是远不像过去自怨自艾,彷徨怅惘,欧阳赞赏地说,你的眼睛比原来有神了,不那么空洞缥缈。”我无奈地笑:“死不了就得活下去。”
       我终于在一个小小的皮包公司谋到职位,说是文秘,其实说白了是勤杂工。公司只有老板、一个财会和我,销售人员全部兼职。我发现只要人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需要学习。每日无所事事的时候居多,但是薪水绝不比原来当老师时少。由此可见中国基础教育薄弱原因一斑。但我不是不怀念那段日子,怀念那些单纯的眼睛。
       12
       不用备课读书,我的夜晚比原来成倍地增加。那么多无所事事的晚上,我极想和某个人把臂谈心,但是翻遍电话号码簿,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我有时候到李盈盈的酒吧坐坐。我不喝酒,也不聊天,默默地帮李盈盈做事。她一开始不大过意,后来也觉得我大概寂寞,由着我把这里当家了。
       这样大约一个多月,欧阳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地出现在盈盈酒吧。我不能说我盼着他来,真的没有,但是我好像算定他会来。看到他,我好像松了一口气,好像一件什么心事放下了。
       “最近好吗?”
       “还好。你呢?”
       “也还好。”
       “那就好。”
       “嗯。”我和欧阳忽然没有话说了;其实一直也是,只有那一个晚上,我们似乎肝胆相照,但是全无证据,那也像是一场梦境。我们之间客气到陌生。不过我们好像都很心安,我看着他喝酒,他看着我瞎忙,夜晚很容易就过去。李盈盈看着是有点不解的,不过并不多嘴。
       客人稀少的时候,我靠在吧台冥思苦想,忽然莞尔失笑。这是我的老毛病,原来上课的时候也会想起什么一个人忽然笑起来,于是课堂充满愉快的空气。
       “笑什么呢?”李盈盈问我。欧阳也抬起头来倾听。
       “我笑自己。”我说,“小时候看电影,伸长脖子也只能看到大人的肩膀后脑勺。看不明白就着急地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后来呢?’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大人不耐烦地断喝‘看着’!”我呵呵地傻笑。欧阳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微笑:“真的?后来呢?”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酒吧里充满了愉快的空气。李盈盈怅然地说:“哪有后来?王子娶了灰姑娘,灰姑娘生儿育女,变老变丑。后来有什么好看?”
       我没想到说中了李盈盈的心事,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欧阳温柔地说:“你还年轻,依然漂亮。而且,你有个可爱的小公主了。”’
       “我打算把这间酒吧盘出去。”李盈盈忽然说。我们都颇感意外。“为什么?”“我想出国了。签证早办好了。”李盈盈说。
       “去哪儿?做什么?孩子呢?”我又忍不住问后来了。
       “南非,我姐姐那里。姚佳愿意跟着我就跟着我,不愿意就跟她爸爸。她长大了,由着她。”: “她爸爸?姚大哥带孩子?不好吧?姚佳女孩啊,青春期了。”我真是有点舍不得这个姐姐,婉言相劝。
       “志强他结婚了。他妻子我见了,人不错的。对姚佳蛮好。”李盈盈强作镇定,说着话眼圈却红了。
       我一阵黯然,知道她是不得不走了。
       欧阳转动着酒杯,沉吟着说:“再想想,不一定要出国。这里这么多朋友呢,那边寂寞。”我也附和着,“是啊。”
       李盈盈笑了,“哪里都有朋友,哪里都寂寞。南非不错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看看我姐姐寄来的照片……”我和欧阳对视一眼,知道已成定局,不再说什么。
       盈盈酒吧的转让启事贴出去两个多月了,来看房的不少,却始终没有合适的买主。我看出来李盈盈对这间酒吧的感情,她其实舍不得卖,因此条件苛刻。这个酒吧见证了她的全部感情生活。她一天不放手,一天不能放下过去远走高飞。而我呢?我这里还有庄诚留下来的书籍。关于左红卫,我收藏着一个来历可疑的红色发卡。我把它们放在床下的箱子里。想来已经遍布尘灰。我从不翻看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