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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
作者:刁 斗

《十月》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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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辛希娅常说,我俩之间这是畸形的爱情。
       对她的说法我不以为然。爱情就是爱情,什么叫畸形呢,不畸形的爱情该什么样?我不知道怎样的爱情才不畸形,自然没法判断我俩的爱情如何畸形。事实上,尽管爱情这字眼像香烟一样,也时常挂在我的嘴边,但对它,我已越来越说不清楚。不过我不能说出我真实的心态,不能承认我是一个爱情的怀疑论者、虚无主义者,我怕辛希娅不高兴,怕她伤心。每逢辛希娅说我俩的爱情畸形时,我只能说,关键是爱情,畸不畸形并不重要。
       我和辛希娅,不是夫妻,但偶尔同居,平均每月在一起三四次吧。我们分别是有固定期限的“留守先生”与“留守女士”:我的“留守”生活将于半年后结束,辛希娅的“留守”还要持续一年。我们的区别在于,半年后,我妻子莺莺将完成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的公派进修任务,让我在沈阳家中结束“留守”;而辛希娅则要在沈阳拿到哲学硕士学位证书后,到德国慕尼黑她丈夫陆逊那里去宣告“留守”结束。
       本来辛希娅可以不当“留守女士”,或随时结束“留守”生活。她丈夫陆逊说,我说,许多认识她的人都说,你非要个沈阳的硕士文凭有屁用呀,到了德国,还不就是一张废纸;你早到慕尼黑早点拿个德国文凭多好。辛希娅热爱德国,超过了热爱美英法日,她认为德国是哲学的产床。她放弃了那些能带她去美英法日的小伙子而选择陆逊,不能说与陆逊能圆她德国梦没有关系。但那么急于融人日耳曼文化的辛希娅,在成了德意志的候补公民后,却又留恋起了家乡故土,她对我们劝她赶紧“胜利大逃亡”的那些说法非常愤慨。你们完全实用化和功利化了,她说,我拿一张中国的文凭,至少是个珍贵的纪念吧,毕竟沈阳给了我今生的事业所爱——哲学。她用流行歌曲轻薄的语体谈论她那交响乐般庄严的专业。显然,她的“留守”是自找的。
       辛希娅已有六年“哲龄”,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而且表示,她这辈子的专业定向就是哲学研究,不会再变了。没人能理解,像她这样一个天真浪漫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怎么会钟情于乏味的哲学——至少我觉得它是门乏味的学问。说起来,若单从一些外在的现象看辛希娅,看她的天真浪漫,看她的多愁善感,看她清澈的目光和单纯的微笑,谁都不会怀疑她学的专业是琼瑶小说。但没人能改变她的专业趣味,所有关心她的人,所有目光混浊微笑暧昧的人能做的,只是退而求其次地帮助她树立更为规范的专业形象。比如我,一般以如下内容帮助她指导她:知道吗心肝——心肝是辛希娅的乳名昵称,许多熟人都这么叫她;但她说,她在心里所接纳的可以这么称呼她的男人,只有三个,她爸陆逊再加个我——知道吗心肝,有大人物早给哲学下过定义,什么是哲学,哲学就是明白学。可像你,天真浪漫多愁善感,这跟明白学的本义相去太远;明白的本义是什么,看穿看透不动声色呀,怀疑防范刀枪不入呀,虚情假意……辛希娅比较信我的话。在她看来,她那做小官吏的父母思想落伍,她那当工程师的丈夫观念保守,只有我,悟人感世算有些深度。不过以我悟人感世的经验,我看得出来,辛希娅即使不信我,也什么都懂,她知道,不管学哲学专业还是别的专业,叫个人,就应该洞若观火宠辱不惊,甚至老谋深算冷酷无情,这是活得明白的基本保证。可在许多问题上,懂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辛希娅就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谈玄说理时她想得挺好也说得挺好,一箭中的呀,剥笋抽丝呀,透过现象看本质呀,全会,哪儿都不差;但一面对具体事情,尤其是面对爱情友谊之类蛊惑人心的东西,她立刻就原形毕露本色尽现了,又成了那个琼瑶笔下的无菌女孩,一点也不哲学。
       有天早上,是礼拜日,我俩都想在被窝多懒一会儿,就背靠背地躺着读书。我读的什么我已忘了,我只记得,那天辛希娅读的是《进化的假说》,是她那专业里,一个十九世纪英国人赫伯特·斯宾塞的学术著作。也不知书中哪句话触动了她,我正全神贯注入于我的书呢,她忽然翻身把我搂住,问我为什么许多哲学家的爱情生活都那么苍白。
       “你说,是不是上帝在惩罚哲学家呀?”
       她又来了。
       我看书不愿被人打扰,我干什么都不愿被人打扰,这辛希娅知道。记得我俩刚好上时,她就敏锐地指出,我的婚姻之所以亮起红灯,逼得莺莺快四十的人了舍家弃子地跑墨尔本去与我分居,就因为我缺少与人合作的能力。生活是合作的产物,爱情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合作项目,她以哲学的方式说,合作能力强的人才会获得高质量的生活并拥有美满的爱情。辛希娅说的对,我是不喜欢与人合作,比如和莺莺,只有做爱时我才与她合作,这让她已经心灰意冷。当初莺莺没心灰意冷时,她要求我,除了做爱,在教育我们共同的儿子刁民时也能与她有所合作,我也同意。可每回她讲完道理一递来眼色,意思是该我上阵了,我就皱着眉头说,现在这学校,哪是教书育人的乐园呀,纯粹是惩罚虐待的集中营……喜得刁民说爸,还是你理解我的苦哇,气得莺莺说滚,以后孩子不用你管。果然,她去墨尔本前,几乎按日按时地,把她不在沈阳这十八个月里监护刁民的任务都交给了我爸我妈,就差没要求我十八个月里不见刁民了。而这期间,她的包裹信函和国际长途,一律直达我爸我妈家;有时我俩非说话不可,都是事先由我妈充当接线员的角色,通知我莺莺某日某时来电话,到时候了,我去我爸我妈家接听。辛希娅把这理解为我和莺莺的婚姻亮起了红灯,也有道理。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比我年轻十五岁的辛希娅恐怕无法理解。为什么与她合作我一般表现较好呢,而且,她应该想到,与莺莺恋爱时,刚结婚时,有了刁民的前几年,我也还是善于合作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多美妙的合作持续久了,也会让人乏味腻歪,即使是最微小的要求,也会成为最蛮横的打扰。假设真有爱情这玩艺儿,在婚姻之内也好,在婚姻之外也罢,倒是把合作降低到一个较低的限度时,才更容易一路绿灯。比如像现在我和莺莺这样,比如像现在我和辛希娅这样。
       “你呀,又看《三国》掉眼泪了。”
       我意识到了辛希娅在打扰我,可我对她的打扰却能欣然接受,这就是在一个较低的限度上实行合作的好处。我没皱眉头,不仅没皱,还心甘情愿地去迎合配合,也转过身来,也搂住她。这也是辛希娅认为我不再爱莺莺而只爱她的一条理由。当她打扰了我,也知道她的行为对我构成了打扰,但我却没皱眉头而容忍了她时,她就会由衷地感慨:你对我真好,那么有耐心;可你为什么不能对莺莺也这样呢?辛希娅希望所有的婚姻都和和美美,有她想象的那种爱情,所以了解了我与莺莺合作中的一些矛盾后,总批评我。但我知道,我对辛希娅打扰的容忍,与爱情无关,只与半年和一年这两个时间期限有关。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有期能使人心平气和,无期则让人烦躁难安。至于辛希娅说我不“爱”莺莺了而只“爱”她,还建议我能像她一视同仁地爱我与陆逊那样,也不分薄厚地爱她和莺莺,我则认为,那只是她在经验欠缺条件下的局限性说法,不足为训。她与陆逊虽然是夫妻,可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都没有她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的婚姻尚未开始。
       “《三国》是镜子呀,为什么不能为它掉眼泪。”辛希娅说得一本正经。
       这就是说,此时在讨论有关哲学家问题的辛希娅,其实是不哲学的,我又该帮她树立更为规范的专业形象了。但我现在在看我的书,我不想一本正经地参与讨论,我希望用非一本正经把她的打扰降低到最低限度。
       “你这么说当然也不错,”我的起始句要一本正经,“但你得注意,你看到的镜子并不完整,它是残缺的。像萨特,像海德格尔,就一点不苍白吧,当然还有你,也是哲学家嘛,至少是未来的哲学家,可爱情生活都色彩斑斓了。”辛希娅常说她比我更有文学潜质,理由是她更懂爱情。她认为哲学家爱情生活苍白,大概也是和文学家比较的结果。
       “别吃醋呀。”果然辛希娅不一本正经了,她的恋爱经历的确比我丰富。我二十五岁开始恋爱,恋爱时间一年,恋爱对象一个,就是我妻子莺莺;而她十五岁开始恋爱,恋爱时间八年,不算她二十三岁时嫁的丈夫陆逊,光她辞掉的恋爱对象就有六个之多。“我的理由可比你充分,”辛希娅对我这第八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说,“你比如叔本华,比如福柯,比如维特根斯坦,从来就没有过爱情;尼采倒是爱一回莎乐美,可也就几个月,莎乐美对他还三心二意。”
       我说:“别硬往一块扯。福柯维特根斯坦都是同性恋,难道异性恋是爱情同性恋就不是?叔本华也逛过妓院追过女人,在威尼斯,为个意大利的伯爵妇人,都放弃了与拜伦结识的机会。尼采就更甭说了,不光爱过莎乐美,还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呢,折磨他一辈子的梅毒就是他从妓女身上传染的。”
       辛希娅不屑地说:“嫖妓也算爱情?”
       我卡壳了,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即使嫖妓也算,你看看斯宾塞,”辛希娅拍拍手里那本《进化的假说》说,“他活了八十多岁,也不是同性恋,可至死都纯洁得像个孩子,连你的同行乔治·艾略特主动向他求爱都被他拒绝了。要我说,肯定是上帝剔除了哲学家的爱情腺体……”
       “还有这种男人?”我动了好奇心。我的同行乔治·艾略特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才女,进入小说领域之前,曾对宗教哲学广有兴趣,要是和斯宾塞结成连理,倒也珠联璧合,声匹名配。可这斯宾塞何以……我去拿辛希娅手里的《进化的假说》。“刀口我倒要看看他如此牛气为哪般,居然瞧不起我师姐……”
       “这上没有,”辛希娅说,“这是他理论著作,他私生活,我是从他传上看的。哎,你要有兴趣,下周我给你带来。”
       “好好,只要不是同性恋,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什么模样。”
       “是爱情。”
       “行,见识见识不需要爱情的男人。”
       二
       他们是在那个名为“异性相吸”的聊天室认识的,她的名字是“女硕士24”,他的名字是“有感而发”。
       在“有感而发”出现之前,至少有十个人一拥而上地和她搭话:小妹妹你那么大的学问是不是长得丑呀?/我是博士,是性生活婚外恋方面的博士。/你好,能聊吗?我喜欢有才学的女士。/亲爱的,给我当老师好吗?咱们共同做性学实验……像每次来这种成人话题聊天室一样,她照例没反应,不回答,只看分屏框里别人打给她的话和屏幕上别人与别人放肆的公聊。不过,没反应不回答并不就证明她讨厌它们,不习惯那些野性勃勃的下流话和机巧活泼的俏皮嗑;不,听它们看它们都没关系,她只是没勇气说它们写它们。现在就是这样,面对它们,她不时会被逗笑,会脸红,甚至身体会出现某种反应。但她恪守自己的上网纪律:非节假日不参与聊天。
       是“有感而发”的出现让她违纪了。
       “有感而发”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名字,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它刚进入她分屏框时,她也没想搭理他。她来“异性相吸”,只想看个十分八分的,这时十分八分已经过去,她都要下网了。可她之所以后来接受了“有感而发”,一来因为“有感而发”发的是“连发子弹”,而她又要下网了,觉得这天虽然不是节假日,但“有感而发”的交流愿望那么强烈,若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似乎不够礼貌;再一个,“有感而发”这名字也不像“寻找出墙杏”、“让你爽”、“又粗又长”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字那么过分,她打个招呼再离开,应该说不算背弃她自定的上网守则。“有感而发”的“连发子弹”是这样射过来的:
       “你好,一个只有学士学位的男人向你问候……/为什么不说话?也许我们能聊得来……/我长你十岁,我自信我在好几个专业里都有硕士水平……/我是学中文的,喜欢文学艺术哲学……”
       也许“有感而发”的哲学击中了她要害,她几乎下意识地回了“你好”,然后又就他对她所学专业的询问,回了“哲学”。
       “谢谢你的回复,我们谈点什么?柏拉图还是苏格拉底,孔孟还是老庄?”“随便……我要下了。”“别,再呆会儿吧,时间还早。”“我得看书了。”“也许我就是本书。其实每个人都是本书。”“那,你说吧。”
       “你的专业是西方哲学还是中国哲学?古典哲学还是现代哲学?”“我不想说得太具体。”“对不起,我尽量少发问。”“谢谢。你,会对对子吗?”“对对联吗?我——可以试试。”
       “烟因火成乃烟火成因”
       “这考试……”
       “换一个?”
       “别,媚眉女画即媚女画眉”
       “太棒了!”
       “烟因火成乃烟火成因,媚眉女画即媚女画眉。这工吗?”
       “我也不知道,但真的挺好。”
       “再出一个。”
       他们就这样聊了挺长时间,约一小时。一方巧妙地逐步发问,一方被动地了解对方和介绍自己,最后分手时,他们对对方的基本情况便都有了大致了解:他,男,三十四岁,住大连,已婚,有个女儿,某政府机关公务员,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三公斤;她,女,二十四岁,未婚,住沈阳,某高校哲学硕士在读研究生,身高一米六六,体重五十二公斤。
       “把你的伊妹儿或电话留给我好吗?”
       “对不起,我不能……”
       “那我把手机号告诉你好吗?”
       “很抱歉,我不能挂。”
       “没关系,那明天这时候,还在这‘异性相吸’见。”
       “看情况吧。”
       “别,我们聊得这么好,多难得呀。”
       “是的,我尽量。”
       “我希望你珍惜,我肯定值得你跟我聊。”
       “好的。”
       “我叫单冬青,能告诉我你名字吗?”
       “我口q,辛希娅。’’
       “好的。明晚见辛希娅。认识你我非常高兴。”
       “我也是。”
       “祝你好梦。”
       “me too.”
       “88”
       “88”
       三
       辛希娅平常住校,偶尔回家,回爸妈家,她自己没家。在住校和回家的间隙里,她一般一周至十天来我家一次,一次住一两个晚上。她两次来我家的间隔时间最短不少于六天,在我家留宿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三十六小时。我俩以这样一种不松不紧的频率交往,倒不在于她学业繁忙或爸妈约束,而在于我对那种若即若离交往方式的喜欢和接受。辛希娅学业不忙,爸妈也不约束,我们若想一周在一起住七个晚上,也做得到,但我不想把我们变成准夫妻,为此,在我们认识之初,我对我们的交往频率就有意识地做了控制。开始时辛希娅对我的理智甚为不满,她不明白我为什么总要对她的到来推三推四,她甚至怀疑我还有别的女人。后来她就理解我了。她看出我是真喜欢她,但即使真喜欢,我也不愿多受打扰,这是我的合作原则。进而,她又习惯了我的方式并且也喜欢上了我的方式。
       这天辛希娅来我家时,带来了厚厚的《斯宾塞传》。她说图书馆的这本书只有三册,都借出去了,现在这本,是她求一个自己有这本书的同学现从家里取来借她的,她要求我一定小心点看。这又是辛希娅性格中那个不哲学部分的本色表现了。她总是这样,有时候,很大的很重要的事会忘得干干净净,而很小的很无所谓的事却能办得认认真真。上回言及斯宾塞时,我不过顺嘴说说要了解一下那一辈子不近女色的英国男人是怎么回事,辛希娅就认真上了,费尽周章地将《斯宾塞传》借了来。其实我没时间操心斯宾塞,即使有时间,我对压抑感官的人也向无好感。可她把书带来了,我能不看吗?趁辛希娅在厨房做饭,我草草翻了几页这本厚书,觉得行文琐碎,内容枯燥,就放下了,只等着赶紧吃饭赶紧上床赶紧与辛希娅合作。转天辛希娅回了学校,《斯宾塞传》留在了我家,我连续几天总与它照面,却又读不进去,就觉得挺对不住辛希娅的。后来,为了辛希娅再来时我能对她有个交代,从周三晚上起,我放下手头正写的东西,找出我书架上的两本《乔治·艾略特传》,两相比对着读了起来。既然艾略特喜欢过斯宾塞,那我了解艾略特也就等于间接了解斯宾塞了。
       我手头的两本《艾略特传》,分别出版于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一个作者是英国的男教授,另一个作者是美国的女作家。他们在书中都提斯宾塞了,但前者仅说斯宾塞和艾略特都来自英格兰中部地区,算老乡吧,是一对好朋友,斯宾塞极为推崇艾略特翻译的德语著作《基督教的本质》和《耶稣传》;后者倒提及了艾略特曾向斯宾塞求婚的事,不过只有寥寥数语,是没有详细描写的客观报道。两书涉及斯宾塞的文字,加在一起不足两页。
       我把两本合在一起近六百页的《艾略特传》匆匆浏览一遍,又接着去写我该写的东西,辛希娅再来时,我忙得说话都没空,自然与她合作的时间也只能推迟。我让她先睡,我说我没准要熬个通宵。幸好我手头的事情做得挺顺,没用通宵,我就关掉电脑离开书房了。看看表已凌晨三点,为了别惊扰辛希娅,我蹑手蹑脚地走路,小心翼翼地洗漱,开卧室门时都不敢喘气。可我多余了,卧室的床头灯依然亮着,辛希娅坐在床上,正倚枕披衣蜷着身子看书呢。她听到门响抬了下头,我看到,灯光照耀下她泪眼婆娑。
       “怎么了心肝?”我以为她怪我冷落了她,“我这稿子挺急……”
       “斯宾塞晚年对朋友说,在感情生活上他很满足,他爱过……”辛希娅手里捧着的是她早已读过的《斯宾塞传》,“他这么自欺欺人,恰恰说明了他心里多苦……”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又可怜她同行呢。我过去抱她吻她眼睛。要是别人如此自作多情地杞人忧天,我一定会不闻不问,若必须闻问,也要附带几句冷嘲热讽;可她是辛希娅呀,对辛希娅这个无菌女孩,有时我很难直来直去,一剑封喉,尤其在凌晨三点这样一个时刻。我抱她一会儿又把她放开,郑重其事地说,斯宾塞没有自欺欺人,他不仅执着地爱过,也得到过别人的爱情,他有资格对自己的感情生活感到满足。我知道我这样说辛希娅会好受一些,她太善良了,她愿意让每个人都能得到她所理解的幸福与快乐。而现在,如果斯宾塞幸福快乐了,我就也能幸福快乐地和辛希娅合作一场,然后美美地一觉睡到中午甚至下午。
       “唔?”果然,辛希娅眼睛亮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乔治·艾略特告诉我的。”
       “瞎编。”辛希娅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她爱过斯宾塞不假,可斯宾塞不爱她呀;再说了,她很快不就和她的乔治好了吗?”
       “你还挺了解艾略特呢!”
       “我不了解她,我是看她跟斯宾塞求过爱,就找来外国名作家辞典看了她条目。”
       “你不了解就好。”不过这话我没说出声,我说的是,“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你以为爱情只有一种模式吗?”
       “那他们什么模式?”
       “精神模式。”
       “精神模式?具体点。”
       “睡吧,你知道他们彼此相爱就行了呗。”
       “不行,你不给我讲我闹心。”
       看来我弄巧成拙了,幸福快乐的合作与美美的睡眠并未因我的敷衍而立刻到来。我忙换一种策略嬉皮笑脸地说,心肝,我想和你合作了,咱先爱咱的呗,管那两个英国佬爱不爱的干吗?可辛希娅说,你要不告诉我他们怎么爱的我就不让你爱。没办法,为了我自己的爱,我只得先告诉她那对她的同行与我的同行是怎么爱的。等我说完,天都亮了,我也困得睁不开眼睛。谁都可以想象,接下来我和辛希娅的合作该多么马虎。,其实我讲给辛希娅的故事没多少内容,斯宾塞艾略特提供给我的材料实在有限。可辛希娅是个难缠的角色,我三言两语打发不了她,所以,我东拉西扯构思设计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我对实际内容讲述的时间。这样,等我说到辛希娅大体满意时,天就亮了。
       我总得先说说艾略特的自然情况吧,生卒年月创作成就之类,好在斯宾塞的情况不必我多嘴,辛希娅了解得比我充分。但是,当时英国的社会习俗人文观念我不能忽略呀,我得调动大学时代读十九世纪欧洲小说时的记忆积累,尽量自圆其说地靠拢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我说,原名玛丽·安·伊文思的艾略特,与斯宾塞相识时已年过三十,还未涉足文学领域。那时虽然她已离开农村家乡,在伦敦一家刊物当着编辑,但二十多岁时在考文垂生活时期接受的反基督教的自由思想,使她更感兴趣的是宗教问题。那时候,这个思想活跃性格开朗的女人,不乏高质量的异性朋友,却从未恋爱过也没想过结婚嫁人相夫教子,她始终热衷于那种文化沙龙中的人际交往活动。在文化沙龙里,她虽然身为女性,扮演的却并非附庸风雅的贵妇人角色,她唇枪舌剑起来像男人一样。是在她三十四岁那年,熟悉玛丽小姐的人忽然发现,这个因自己容貌平平而一贯不事修饰的男子气概的姑娘,忽然成了个温和娇媚的美丽女人。当然了,这倒不是她做了整容手术,那时也没有,而是她心里边有了爱情,爱情使她放射出了美丽的气息。许多朋友都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但没人知道她这变化因谁而生;只有一个人忽略了她的变化,但这个人正是她如此变化的直接诱因。
       “是斯宾塞!”辛希娅从被窝里蹦出来,像我猜想中的玛丽一样,周身放射出美丽的气息。只是我不知道,她这气息是因我而生还是因斯宾塞或玛丽而生。“他太麻木了,他眼睛里只有哲学,根本没有女人对他的爱。”
       我点了点头。我说,当时斯宾塞已经出版了著名的《进化的假说》,也辞去了著名杂志《经济学家》的编辑工作,正躲在家中潜心著述。但他确实太麻木了,他只认为玛丽小姐是个杰出的思想者,却忘记了她还是女人,并且是个已经爱上他的女人。直到极富个性的玛丽小姐有一天单独找到他,问他想没想过要娶她为妻时,他还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一个这样的问题:为什么通常的习惯是男人求婚女人接受而不是相反。是的,这个小艾略特一岁的涉猎广泛的男人,那时也在研究社会学伦理学。显然,斯宾塞没想过与玛丽结婚的问题,这除了他的婚姻态度外,肯定也与伊文思家的姑娘容貌平平有关。但这仍不是最主要的。他欣赏她才华,才华能替代容貌。事实上,斯宾塞对玛丽的拒绝,或者准确地说,他不是拒绝,而是做出犹豫的表示,是他对突如其来的婚姻问题的正常反应。可自尊心极强的玛丽忍受不了这样的反应。她一直以为斯宾塞对她那些亲和的表示是爱情的暗示呢,可居然不是,这让玛丽羞愧交加,甚至让她怒不可遏。她不再给斯宾塞与她进一步探讨这个话题的时间,就屈辱地结束了这场非学术的单独对话。此后他们仍有密切来往,此后木讷的斯宾塞也表达过要与她再进行一次非学术的单独对话的愿望。可思想者玛丽·安·伊文思是个从未恋爱过的女人,她把进一步的交流理解成了进一步的屈辱,她不再给斯宾塞提供单独交谈的机会。可爱情的特性是什么呢?就是越得不到越有强烈的渴望。斯宾塞就是这样,他那独身主义的信念,一夜之间就被玛丽动摇了,他为自己因愚钝迟疑而失去了玛丽失去了爱情后悔不迭。玛丽越不给他机会他越往前靠拢,他由最初被动的接受者变成了积极的进攻者,他希望玛丽能被感化。从此,他这个深居简出的孤僻学者,竟开始频繁出入玛丽出入的那些场合了。
       不久后,斯宾塞陪同他的文学批评家兼政论家朋友乔治·亨利·路易斯到玛丽供职的编辑部做客,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几乎闪电般的,玛丽小姐就成了已婚男人路易斯的情妇,这让斯宾塞再次追悔莫及。接下来的情形是,曾最早对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给予高度评价的路易斯,敏锐地发现了玛丽身上的文学潜质,他鼓励玛丽从事小说写作;而天赋过人的玛丽,也很快即以乔治·艾略特的笔名登上了文坛。
       “你明白了吧,斯宾塞的性格使他失去了艾略特,但这不能证明他没爱过;艾略特的性格使她放弃了斯宾塞,但她赌气式地给斯宾塞的好朋友当情妇,不也能从另一面证明她多爱斯宾塞吗。爱有时是以伤害的方式来表达的。”
       辛希娅睡眼朦咙地接受了我这似是而非的观点。
       四
       他们在网上聊过三次以后,开始通话。
       第一次聊过后,辛希娅没想聊第二次,也就是说,她没打算在下一天.的同一时间再去“异性相吸”与单冬青约会。但第二天,她没管住自己,她又回家了,又上网了。她先进了她的信箱,好像她是为了看信箱才回家的,才上网的。信箱里还真有陆逊的伊妹儿,可她草草看完也就过去了,并没回复,她是退出信箱后看了看表,才去“异性相吸”的。这又好像,因为没什么急事不必回陆逊的伊妹儿,而时间还早,上床了也睡不着觉,她为了打发时间才进聊天室的。进了“异性相吸”,她看到“有感而发”的名字果然在册,这让她心跳加快了速度。以前她没这么干过:与人聊完后,应约再来。以前聊过就聊过了,别人约她,她从不当真,她也从没想过要验证那缔约者是否践约。但这回她来验证了,证实以后还心跳加快了,而且,她还主动与“有感而发”搭话了。只是她没用“女硕士24”的名字。她没取名,她以过客的身份与他说话。
       “你好,能聊吗?”
       “你好,我在等个熟人,她是个24岁的小姐。”
       “对不起。”
       “是你吗?Xin?”
       “打扰了,我是27岁的妇人。”
       “你是哪儿的?”
       “青岛。再见。”
       “对不起,再见。”
       这之后辛希娅又呆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里,她的心跳平缓下来,随着心跳的平缓,她身体出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酥痒的、柔软的、温热的感觉。她带着异样的感觉下网了,下网后给我挂来电话,让我对她说些爱她的话。我说你怎么了,她说你让我高兴高兴吧,我很烦,我来月经了。我就说了些甜言蜜语。
       下一天,辛希娅又回家了,又上网了,又见到“有感而发”的名字了,但她只看一会儿那名字,连招呼都没打,就下来了。再下一天,她看到“有感而发”后,稍一犹豫,就把自己的过客身份换成了她使用过的那个名字:“女硕士24”。片刻之间,有五六个名字涌到她的分屏栏里与她对话,在那五六个名字中,她能看到的只是“有感而发”。
       “Xin,是你吗?我是单冬青,我等你好几天了。”
       “是我,对不起,这几天我学校很忙。”
       这天聊完,他们又约了下一次聊天的时间。单冬青的意思是把时间定在次日,而辛希娅把时间定在了两天以后。次日她要来我家,她想不好在我家她会呆一夜还是两夜。单冬青最后再三嘱咐她届时一定要来,若忙,只向他打个招呼也行。辛希娅知道她一定会来,但她只说尽量吧。退出聊天室,辛希娅的身体又出现了那种酥痒的、柔软的、温热的感觉,她就带着这种感觉进到信箱里,给陆逊发了封情意绵绵的伊妹儿。
       第二天辛希娅来我家只住一夜,由于我的电脑没上网,她为她设计的回家理由是去看看有没有陆逊的伊妹儿,而以前,她与我分手无须理由。其实这天回家后,她根本没进她的信箱,一上网,她就径直去了“异性相吸”聊天室,并且在那里呆了很久。她没看到“有感而发”的名字,她也没改名为“女硕士24”,更没和任何人聊天。这时候,她感觉到的不是缺憾,而是满足。这一天不是她与单冬青约会的日子,单冬青没来十分正常,甚至,由于他没来,她还从中感受到了他对她的某种虚幻的忠诚。下一天,到了他们约会的时间,两个人都如约而至了,在他们依依不舍的交流结束之前,她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同意在他给定的几个说话方便的时间段里,选择一个,和他通话,让彼此都听听对方的声音。她没给他留下电话。 辛希娅在所有的时间段里挂电话都没有不便;首先她父母对她的私生活从不干涉,比如她有时的夜不归宿显然也并非住校,而这时,若恰好有陆逊的越洋电话打过来,她父母不用她嘱咐就会代她撒谎,这说明她父母能理解女儿拥有隐私秘密;另外,她的卧室有家里电话的分机,那分机上有个小小的机关只供她操纵,她在家时,搬动一下机关,那电话就会变成她的个人电话。但她没充分利用她的自由和方便,她把给单冬青挂电话的时间,推到了单冬青指定给她的最后一个挂电话时段;而且,出于隐匿她家电话号码的谨慎考虑,她的电话是跑到小区食杂店用公用电话挂的。“是单冬青吗?”
       “对。辛希娅?”“是我。”“你到底来电话了,我都急死了,你声音,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听……”
       “你,也是……”
       单冬青的声音的确好听,不像陆逊那么单薄,不像我那么粗哑,而是那种明快的、磁性的、能让人身体出现酥痒柔软温热感觉的声音。辛希娅在这样的声音中连招架之功都逐步丧失了,二十分钟后,她只能把她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单冬青,她使用公用电话的意义完全被消解了。接下来,辛希娅回家刚坐下,单冬青的电话就挂了进来,这次通话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一小时后,单冬青在确定了他们下一次的通话时间后,在放下电话前,以一种迂回但又固执的方式,向辛希娅所接纳的可以称呼她乳名昵称的第四个男性人选的位置扑了过去:
       “辛希娅,我说句话你别嫌我过分好吗?暂时的,先仅仅为了称呼方便,从下次通话开始,我不用三个字称呼你了,我要用两个字叫你。”
       “你叫我小辛好了。”
       “不,我要叫你,心——肝——”
       
       五
       辛希娅手里没拿《斯宾塞传》,这迷惑了我,所以当她向我提问时,我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陷于被动的回答。
       “你说,”辛希娅说,“男女之间若只有相互的渴望,但没有肉体接触,算不算爱情。”
       “不算,”我果断地说,“爱情是两个人共同投入彼此靠拢的活动,所谓柏拉图式爱情根本不存在,那是对单相思的伪装。”我搂着辛希娅说,“没灵的肉叫手淫,没肉的灵叫意淫,爱情必须灵肉结合。唔,得像咱俩这样……”我开始实践我的灵肉爱情。
       和辛希娅打交道有个麻烦,或者说和哲学家打交道必然会遇到一个麻烦:他们凡事都想寻根究底深入本质。可谁都知道,生活中,我们每天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属于跟着感觉走的无为而治,哪有那么多的本质经得起寻究呀。但本质难觅却又需要,人们就只能自欺欺人,把什么什么都戴上高帽。比如这男女之事,光手淫显然不体面,而光意淫又不过瘾,为了体面过瘾双丰收,就生产出了爱情这顶高帽子。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针对辛希娅的特点,我批发了一大堆爱情高帽放在手边,随时随地送她一顶,以防不测。不测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从打她和我好到一起,她对我俩的关系就一直三心二意,她多次表示,她那么爱陆逊可又和我同枕共席,于心不安,她经常建议我们只做精神恋人而放弃肉体欢娱。我需要她和我有肉体欢娱,倒是精神那部分,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甚至无比有好。可我不能这么说呀,我只能说,我们灵肉俱在这叫爱情,既然我俩的来往属于爱情来往,那对陆逊也就没什么对起对不起之分了。在辛希娅那里,一般情况下,只要你戴上一顶爱情的帽子,哪怕那是顶畸形的帽子,就杀人放火也都其罪可赦了。
       可这一回,我的帽子戴错了地方,我的爱情定义没能自圆其说。
       “那你怎么说斯宾塞和艾略特之间属于爱情呢?”
       “这——”她怎么还对那两个英国古董念念不忘呢?我有点理解辛希娅为什么年纪不大恋爱经历却不少了——那跟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没有关系。估计在她那里,大部分爱情都经不住质疑,但她又不能不质疑,她需要质疑就像需要爱情一样,结果她便只能不断打碎旧爱建立新爱。可我不想被她问住,若我身上漏洞太多,她的质疑之剑也会戳穿我的。“他们之间吧……的确没有过肉体接触,但又的确存在爱情,这里边呢,是有些复杂原因的……你得允许特例呀,什么事情都有特例这你不反对吧?。”“你什么意思?”“比如——机会缘分,道德约束。我这么举例吧,像咱俩爱情这么圆满,你说,是不跟陆逊莺莺都在国外有关?如果他们就在沈阳,在咱身边,咱俩的爱情再伟大,可咱在一起的机会都很少,在一起了也有心理负担,还怎么爱?再有一点呢,是我不认识陆逊你也不认识莺莺。不认识是什么?不认识就是不存在,这是我对我思故我在的化用。你想想,如果大家都认识,都是朋友,那——像我这种道德感稍差的人,即使陆逊是我朋友,我也能追你;可你呢,你和莺莺若是朋友,恐怕你再爱我也不会接受我追求。对了,现在斯宾塞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一方面,他都找不到和艾略特单独在一块的机会了,即使艾略特不较劲了心平气和了,他也无从表白;另一方面呢,他深受旧道德约束,既然艾略特已成朋友情人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再插一脚,他只能把爱情埋在心底。他为什么一辈子没结婚,其实就为艾略特一句话。艾略特求婚受挫离开他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和别人结婚,我会死的。也许艾略特是说气话,斯宾塞真结婚了,她也不见得就走绝路。但她这人咬钢嚼铁呀,斯宾塞了解她性格,怕她真走极端。明白了吧,如果斯宾塞不爱她,也就不在乎她死活了;但斯宾塞爱她在乎她呀,哪怕跟死无关,只让她伤心不快,他也不能那么干呀。所以我觉得,斯宾塞那种特殊的爱情,若历史地看和个别地看,是可以不受我前边定义限制规范的。”
       要条理化地把这种胡搅蛮缠式的理论表达出来并不容易,我汗都下来了。好在我的逻辑系统和辛希娅的逻辑系统一向范畴不同,我知道她的逻辑系统哪里薄弱,而她即使感觉到我胡搅蛮缠了,也找不准我那逻辑系统的突破口在哪儿。她对我没有太大的反驳能力。
       “你这解释……”她疑疑惑惑地说,“那行,就算斯宾塞特殊,可他那不单相思吗,那不还是没爱情吗?他这一辈子,就是可怜、悲剧。”
       “不,不不,”我赶紧进一步胡搅蛮缠,“不是单相思,艾略特也爱他,也一辈子。他俩的特殊只是没上过床,心始终在一个被窝。”
       “你又粗俗了。”辛希娅不是个虚伪的女人,但她自有她的特点,她的特点是,在性行为上可以放肆,但对性行为的描述不能直白。“怎么不单相思。艾略特向他求了回婚,没成也就过去了,人家和路易斯过得好好的,为了爱情,把名字都改成乔治了,怎么能说她心始终和斯宾塞在一起呢?你不用安慰我,即使上帝没惩罚哲学家全体,也在惩罚斯宾塞这个人,他的不幸,是他自己和你都掩饰不了的。唉,他一辈子只有哲学爱他,没有女人。”
       “不是这样心肝,你听我讲,先别难过。”
       我忽然感到,在我劝辛希娅别难过时,其实我也是在安抚自己不要难过,也就是说,我已经开始关心斯宾塞这个老鳏夫了。是的,如果斯宾塞,或其他什么人,光有哲学而没有男女,光有男女之外的东西而没有不仅仅包括肉体的男女之间的水乳相融,那确实不幸。我是个爱情的虚无主义者和怀疑论者,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可现在,我真希望斯宾塞能有爱情,希望每一个人,包括艾略特路易斯和后文将要出现的克劳斯,包括辛希娅莺莺陆逊,也包括我吧,都有爱情,就按辛希娅所理解的爱情去有,就有那种辛希娅所诠释的爱情。这时我发现,我的眼睛有一点湿润。我赶忙又调动记忆,尤其是发挥想象,向辛希娅——也是向我自己,解释何以斯宾塞艾略特间有特殊的爱情。
       毫无疑问,乔治·亨利·路易斯和赫伯特;斯宾塞这两个男人,尽管人品学识都一样出色,但完全属于两种类型。斯宾塞高,路易斯矮;斯宾塞羸弱,路易斯结实;斯宾塞缄默内向腼腆忧郁,路易斯活泼开朗机智幽默;斯宾塞感兴趣的是数学机械哲学进化论伦理学,路易斯喜欢的是文学政治看画展听音乐以及社会活动……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好朋友。当性格倔强的玛丽投入路易斯怀抱时,不能没有报复斯宾塞的成分;但更主要的,是她在感受路易斯丰饶的爱时,似乎也就感受到了斯宾塞悭吝的爱。残缺的爱情和完整的爱情一样,都离不开虚拟和迁移。玛丽是矛盾的,也是痛苦的。她把自己的笔名取为乔治·艾略特,的确是为了向乔治·亨利·路易斯表达她忠贞不渝的爱情信念,但事实上,她如此改名,更是为了斩断对斯宾塞的留恋与幻想,她不允许自己和一个男人耳鬓厮磨时却想着另一个男人,她希望形式可以影响内容。可让艾略特苦不堪言而又无以解脱的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她也无法缝合自己撕裂的内心,她必须面对一个这样的事实:那个从内容到形式都与她没有关系的斯宾塞,仍然是她最爱的人。似乎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勇气去对斯宾塞说,你结婚吧,你和谁结婚我也不会死的,我收回以前的……就算恐吓的气话吧。她不能说,她怕她当初的话不是恐吓的气话而是必须实践的誓言,她怕斯宾塞的结婚之日真成为她绝命的死期。可她不想死。为了她的不死而不收回她对斯宾塞蛮横的威胁,在这一点上,她自私了。
       我的讲述深深地感动了我自己,小眼睛大鼻子的艾略特,已不仅仅是画像上那个呆板的女人,我触摸到了她精神的质地,性情的棱角,她鲜明的形象在我眼前栩栩如生。我的讲述自然也感动了辛希娅,她说作为女人,她好像能认同艾略特的乖戾骄横了,她一个劲地问我这些内容在哪本传里,她要自己看。我不能说哪本传里也没有这样的内容,我只能说,这些内容就像一些闪光的碎片,混杂在许多与艾略特与斯宾塞与路易斯有关的文字中,我所做出的归纳总结,部分地得之于我的想象推理。
       “怎么,你要拿想象推理代替事实?”
       “这很正常心肝,想象推理经常比所谓的事实更真实准确,也更贴近人性。”
       六
       “心肝!”
       辛希娅一拿起电话,就听到电话里的男声这样叫她。准确地讲,她有些不舒服,大部分男人这样叫她她都不舒服。她知道她这姓氏是个诱饵,是个漏洞,适宜于男人借题发挥地犯酸、发贱、肉麻、套近乎。她倒不特别反对男人与她犯酸发贱肉麻套近乎,她反感的,是大部分男人犯酸发贱肉麻套近乎时都掌握不好分寸,要么轻薄,要么下作,要么不合时宜,带给她的不是愉悦,倒是生理上的厌恶;只有她爸爸陆逊和我这样叫她,她才感到真切自然。过去她的诸位前任男友也这样叫她,她也自然;但不是男友了,再叫她,她就觉得不对味了。现在叫她“心肝”的男人是单冬青,是个对她来讲还陌生的男人,她完全有理由对他的称呼表示反感。但她对单冬青的反感没有成立,她自然而然地就默许了单冬青继我之后成为又一个可以这样称呼她的男人。她的理由是,单冬青是个得体的男人,在消除她反感这件事上,他做得举重若轻不留痕迹。
       “心肝,我在书店买了本书,叫《哲学的困境》,想送给你,你不会认为我是要表示对你专业的不以为然吧?或者借此打击你对哲学的热爱。”、
       “别,你别送我书……”
       “怎么,你真那么想?”
       “不是,我不会那么想。”
       “那你就别拒绝它。你们学校地址我查到了,告诉我直接写哲学系还是有信箱号码。”
       “我是不希望你送我东西。”
       “还是怕陷入‘困境’受不了吧?你放心,书我翻了,至少对我相当有启发,我觉得它只能鼓舞你在更广阔的哲学天地里大干一场,你肯定喜欢它……”
       “不是,我的意思是……”
       “心肝,窃书都不算偷,赠书自然也不算送礼,你别那么谨慎好不好,我又不是行贿求你批条子。好了,‘困境’的话题到此为止,听我的心肝,咱们说别的。”
       单冬青是个善于影响人的人,他能很轻易地把辛希娅带人那个由他控制的世界里。他手段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的方式是武断专横的,自我中心的,但他在表现它们时却做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一点也不过分、不惹人反感、不显得强加于人。这样,辛希娅在走上他开辟的谈话路径时,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语意深长的亲昵称呼:心肝。
       他们的电话交流就这样开始了,其交流节奏和交流尺度大抵由单冬青控制,主要是他给辛希娅挂来电话。有时两三天一次,有时一天两三次,一次通话时间最长两小时,最短两分钟。其实单冬青的谈话方式与谈话内容都不新鲜,在经由文学艺术哲学话题的过渡以后,婚姻家庭、情感欲望、生活的乏味枯燥、审美的疲劳机械、爱的产生磨损及至最后的丧失,便成了他的关键词与主题语。对此辛希娅毫不陌生,所有试图让她接受他们称呼她心肝的男人与她交流时,说的差不多都是这些。但单冬青说的最为出色。他能把那些陈词滥调说得自出机杼、别出心裁,他能把那种无可奈何的风趣与一针见血的节制应用得妥帖适度;他善于把暧昧色情的话题说得一本正经,也能通过含沙射影的遣词;造句把一本正经的话题处理得暧昧色情——当然他的暧昧色情绝不淫猥下流,一本正经也不矫揉造作。这样的交流是轻松愉快的,既妙趣横生又贴心贴肺,双方都不必有什么负担。辛希娅乐得当个乖巧听客,在需要的时候,她也愿意主动陈述自己的喜怒哀乐,并既是迎合又是启发地、像个不谙世事的刀、女孩那样,不时发出那种能让女人愈发小鸟依人能让男人愈发感觉良好的技术性问句:哇?/是吗?/真的呀?/怎么可以这样……现在在单冬青眼里,辛希娅是个和在陆逊眼里大体一样的单色姑娘:良好的家庭环境养成了她向善向美的纯真天性,从少年时代即喜爱的人文科学的熏陶濡染使她追求自由崇尚个性。她现在可以说没男朋友,但曾经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是上大学不久,那个曾让她迷恋不已的男友其实特别平庸,两人好了很短时间就分手了;再一次是考上研究生后,她认识了十全十美的第二任男友,但男友很快去了德国,她不知道他们将有怎样的结局。她和第二任男友有过几次性经历,她爱他,愿意听从他的役使,而对自己的感觉不大介意。她不能断定她对男女之事喜欢还是厌烦。总而言之,她是个内心纯洁但观念开放,行为严谨但思想活跃的女孩子。
       “心肝,我觉得你不像学哲学的。”
       “那像学什么的?”
       “你天真浪漫多愁善感,像学艺术的。”单冬青的发现与所有人对辛希娅的看法没有出人。“当然这可能只是你性格的一个方面,人是多面性的,我现在了解的你……”“你们呀,都对哲学有偏见,好像搞哲学的都是些城府很深冷漠麻木的人。”“对,这是个误区,现在倒是那些搞艺术的更见利忘义诡谲狡诈。”单冬青对辛希娅表现出极大兴趣,在这场电话恋爱的浪漫游戏里,他不辞辛苦地循循诱导,以使辛希娅成为一个合格的玩伴。他的最终目标当然是性,即使那性只能由语言完成,他也要走向它们,享受它们。他适可而止地层层深入,曲折迂回地直逼腹地,每当他认为辛希娅在他的帮助下又前进了一步时,他的满足感都溢于言表。辛希娅的半推半就恰到好处,她接受单冬青的整个过程,与其说是恋爱的过程,倒不如说是欣赏恋爱的过程,是她在欣赏一个男人如何把她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无知女孩朝成熟老辣的方向引导教练的过程。她既是游戏的参与者也是游戏的旁观者。
       比如单冬青讲述与妻子床第隐情中的快乐与苦恼时,会适时插入这样的问题:“你们在一块时,你喜欢他这样吗?”单冬青指的是辛希娅的第二任恋人。“哎呀,我,你别问……”而这时候,辛希娅则真会脸红若霞,“这种事哪能——”但她的腔调和气息,又能把向往与排拒同时呈现出来。“别害羞心肝,人都这样,很正常的。比如你……”“别说别说,你太坏了,你再说我不理你了。”“好好我不说。可心肝呀,我是男人,男人都爱说这个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就让我说呗,我小声点,求你了……”“你呀,你等一下,我得关掉灯……哎,我关了。”“谢谢你心肝。那你告诉我吧,你喜欢吗?”
       “我,有点……”
       “太好了心肝,我觉得,我现在,正给你这么……”“哎呀冬青,你让我……”单冬青是个耐心的老师,辛希娅是个顽皮的学生,但耐心总能战胜顽皮。
       渐渐的,辛希娅允许单冬青偶尔与她电话做爱了,但她要求,使用的词汇一定含蓄文雅而不能露骨粗俗。并且,每次电话做爱后,辛希娅照例要娇嗔地责备单冬青几句,说他把形而上的精神之恋变成了形而下的肉体之欲。在这一点上,我认为,辛希娅的做作稍微过分,显得不够诚实,起码是语言思想对感官本能的不诚实。和我在一起时她也常常这样,颠鸾倒凤后,她总问,我对她的需要是精神的需要还是肉体的需要。
       这期间,除了单冬青给辛希娅寄过书,他们另一项更为实际的接触内容是:以邮递的方式交换了照片。之所以要进行这样的交流,而舍弃互联网上的图像扫描,单冬青的理由是,网上传递的照片缺乏质感。单冬青先给辛希娅寄来两张照片,一张海边泳装的,一张西服革履的。照片上的他,看上去无可挑剔,比陆逊硬朗,比我英俊,应该说是一表人才。他在请求辛希娅也寄照片给他时,表现得非常宽宏大量:如果你觉得有所不便,我不强求;但你一定要知道,你外表的美丑已不重要,因为在精神上我们是水乳交融的。他的意思是,一个学哲学还读硕士的姑娘也许形象欠佳,尽管他不会介意,可他尊重辛希娅的自我保护。后来他又寄来他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他说那女人就是让他爱恨交织的妻子。那也是一个挺不错的女人,但至少外表,绝对没辛希娅妩媚迷人。拒绝送照片给单冬青的辛希娅陷进了单冬青激将法的美丽圈套,也把照片寄了过去,这标志着,她在单冬青的引领下,或者说她诱着单冬青引领着她,已一步步走到了这场浪漫剧的舞台中央。寄出照片后,她带有回击挑战味道地委婉暗示单东青:哲学并不和丑女划等号。单冬青接到她照片后,在第一时间就挂来了电话,称辛希娅是个完美的女人。
       “我爱你心肝!”他说,“我现在语言极度贫乏,我只能一千遍一万遍地说我爱你……”
       七
       现在,每次和辛希娅在一起时,不用她提醒,我都会主动去编撰那个显然挺背时的爱情故事。是的,这故事未免背时,但它能帮人重新找回一些丢失的东西,那些我们都曾有过的、但已被我们弃如蔽屐的、神秘而又微妙的东西。我拿出当年做学位论文时的热情,津津有味地沉潜到往昔的时光中和异域的风情里。幸好我手头的藏书五花八门,要不然,我没准真会跑图书馆去查文献呢。
       我说,为了更好地把握我们主人公的思想行为,性格特征,我们有必要进一步了解那个大名鼎鼎的维多利亚时代,至少要了解它的某一部分。在那个时代,一方面妇女备受尊重,另一方面却可以花几英镑就买到一个还是处女身的小姑娘;一方面大兴土木建筑教堂,清心寡欲深受推崇,另一方面流莺野鸡又比比皆是,在伦敦,每六十座房屋就有一座妓院;一方面,每一座布道坛、每一家报纸的社论、每一次名流的公开演讲,都喋喋不休地宣传婚姻神圣、婚前贞操,另一方面,不管皇室王储达官显贵还是乡绅财主知识分子,许多人都有着暧昧甚至淫乱的私生活……
       我说,现在想想,任何时代与任何社会的伪善和卑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既玩弄女性又要把女性归之于万恶之源。男人在妻子之外再有情妇,似乎天经地义,无人指责,哪怕那妻子是恶魔而情妇是天使,只要妻子为主情妇为辅,只要在社交场合陪同男人的是妻子而不是情妇,一切就能相安无事。可掉过来,如果情妇为主妻子为辅了,如果在社交场合陪同男人的是情妇而不是妻子,那么这情妇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艾略特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作为一个“不名誉的女人”,她面对的压力巨大无比,她受到了整个伦敦“上流”社交界“体面”人士的白眼与排挤,许多朋友都与她断绝了往来,连她姐姐弟弟也不理她了。在伦敦,在英格兰,她成了千夫所指的淫女荡妇。她笔端书写着她的家乡故土,但她和路易斯,更多的时候却要背井离乡,旅居国外。
       我说,由于宗教的原因,路易斯虽然与艾略特生活在一起,却不能与原来的妻子离婚,并且不论走到哪里,还都要寄钱回去,以供养他妻子及多年里他妻子和别人私通生下的几个孩子。对此艾略特毫无怨言,她把这视为她离经叛道的必然代价;让她始终愤愤不平的,倒是过去的那些亲朋好友,他们的势利和虚伪让她深恶痛绝。在她和路易斯游历法、德、西、意等国的数年时间里,除了写作与出版的需要,她坚持不与任何旧识通信,她还要求路易斯也这样做,她不介意泼洗澡水时也倒掉孩子。但是,斯宾塞却受到了例外对待,这个与两位乔治的文学活动没任何关系的哲学家,经常能收到流徙途中的路易斯寄自佛罗伦萨或那不勒斯、马德里或巴塞罗那、法兰克福或柏林、巴黎或马赛的明信片。斯宾塞迂腐却不愚蠢,从明信片的字里行间他能感觉得到,那是艾略特假路易斯之手,在情不自禁地向他通报她的往来行踪、身体状况、情绪心态。
       我说,艾略特的坚强与勇敢表现在所有方面。亲戚朋友的误解,社会舆论的中伤,文学圈子的喜怒无常与见风使舵,相当一段时间里经济的拮据与疾病的折磨,对她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只要有路易斯的爱,只要有源源不绝的灵感指引着她的小说写作,她的生活就能充实快乐。是的,这两条她一项不少。路易斯爱她,甚至都骄纵她;而她的写作,更是如有神助般的顺畅和富有冲击力,短短几年以后,乔治·艾略特这个在大部分人眼里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的作家的名字,就成了出版商和读者共同追逐的对象。但即使这样,艾略特仍会感觉到某种遗憾与缺失,那种隐隐笼罩着她的遗憾与缺失,她既难于启齿也无法言明。可她究竟憾什么缺什么呢?这个巨大的问号在她脑袋里日日旋转,一转就转了十五年。
       我说,十五年的时间不能算短,十五年里,艾略特用她的勤奋和天赋战胜了保守的大不列颠,征服了开放的欧洲大陆,痛快淋漓地嘲弄了时代和社会的寡廉鲜耻与伪善不公。伦敦社交圈早像个搔首弄姿的婊子那样为她敞开了大门,昔日她求贷都无门的金钱也流水一样滚滚而来了,那些“体面”的贵族与命妇、艺术,家与科学家、社会名流与内阁成员,似乎忘记了这时的艾略特并未改变她已婚男人情妇的“卑贱”身份,趋之若鹜地拜倒在两位乔治的门下,以和他们握手言欢过为荣,以和他们同桌共饮过为贵。可在艾略特那里,那种深切的遗憾与缺失,却十五年里与她朝夕相伴,好像飞跃着的只是她的表层生活,而她的内在情感,仍然停留在十五年前。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约翰·克劳斯的三十岁的小伙子出现在她这五十岁的妇人面前,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憾什么缺什么,或者,她才有勇气承认在路易斯的爱情与优秀作品的问世之外,她还缺憾什么。
       我说,约翰·克劳斯是路易斯五十二岁生日那天出现的,在他出现之前,他名字已先期出现在了艾略特的脑海里,他是她的一个崇拜者。但艾略特的脑海并未给这个名字留出太多的位置,这时候,她的崇拜者多得就像她别墅外边密密匝匝的雏菊和金凤花一样繁盛,她怎么有精力去一一关注呢。她之所以能接受克劳斯的求见,只是为了一段往昔的友谊。往昔她客居罗马时,蒙羞受辱,一文不名,可一位同样在罗马旅游的女同胞却给了她安慰。那位妇人对她的理解和友善使她深受感动,她们就此成了朋友,还是在那时,她就知道了那位妇人有个叫约翰的儿子正在公学读书。如今,当年的公学学生约翰·克劳斯早已是个广有资历的银行职员了,他这会儿,就是刚刚从美洲新大陆回到国内。这个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这个喜欢但丁的文学爱好者,一回国就强烈要求拜访母亲的旧友、自己的崇拜者、在大西洋彼岸也颇有文名的艾略特夫人。
       我说,克劳斯羞涩地站到艾略特面前时,如果艾略特不是一个经历过风雨的女性而只是那时代里一个装腔作势的贵妇,她没准会昏过去的,至少昏厥半分钟吧,那是当时挺时髦的情绪表演。当然艾略特没有昏厥,甚至除了礼貌,她都没有太动声色,她惟一不得体的表现是,只问了句你好而没叫一声对方的名字,这是因为,她怕她脱口而出的是赫伯特而不是约翰。是的,约翰,克劳斯太像赫伯特·斯宾塞了,如今三十岁的克劳斯和当年三十三岁的斯宾塞简直如出一辙,当年三十四岁的玛丽渴望嫁给的那个人,此时复活了。
       “我知道了,”辛希娅兴奋地叫,“克劳斯是斯宾塞的私生子。”
       “唔?”我没想到辛希娅会冒出这么个念头,我呆住了。
       “如果斯宾塞爱艾略特但又不能接受她的爱,这就说明他有隐私。我想呀,他一定是在剑桥预备班毕业后,回到家乡做辅导教师时,少年荒唐,和克劳斯他妈妈……对,那时十七八岁的他,就在克劳斯家做辅导教师,他学生是克劳斯的哥哥或姐姐……”
       “就不能是他当铁路工程师时?”
       “那时候……也不是不能,可是,那他们年龄就对不上了,他比克劳斯大十九岁p”
       辛希娅的乱点鸳鸯谱给了我启示,如果让克劳斯成为斯宾塞的私生子,倒真能大大强化这个情感故事的戏剧性呢。可是,那就实在太离谱了,我并没有过分离谱的思想准备,若沿着辛希娅的构思往下走,恐怕我会找不到路的。毕竟这是真实的虚构,不是虚构的真实。
       “可惜呀,这是纪实,我不能想当然地给斯宾塞硬安个子嗣。”
       “就是嘛,人家斯宾塞多纯洁呀,怎么能有孩子。”辛希娅改口了。
       “怎么说话呢?按你这逻辑有孩子的就都肮脏污秽?”
       “不是,我意思是……”
       “好了听我的吧。”
       我对我要讲述的故事,都急不可待了。我的艾略特,我的斯宾塞,他们真的已经跟我结下了不解之缘,此时若不许我想像他们编织他们,我都会觉得脑子发空,思想发木,血流发堵。
       我说,自从克劳斯出现以后,艾略特就不再催促路易斯给斯宾塞写明信片和定期看望斯宾塞了,因为现在她已经拥有了“斯宾塞”。
       我说,艾略特是个小说家,是个感性的人,她爱了斯宾塞这么多年,但爱的一直是个空壳。她希望和斯宾塞有文字的交流,但不能,她只能借路易斯之手向斯宾塞问候,然后从斯宾塞回复给路易斯的信中感受斯宾塞;她希望单独和斯宾塞促膝攀谈携手漫步,可这更不可能,足不出户的斯宾塞是个隐士,他要写作《心理学原理》,他要写作《伦理学原理》,他要写作《社会学原理》,他没有空闲来两位乔治热闹的沙龙,他只能接受路易斯的偶尔拜访,况且,即使艾略特有机会见到斯宾塞,他们也不能单独地促膝攀谈携手漫步呀;她希望……艾略特针对斯宾塞的希望都是镜花水月,这无法实现的希望便是她遗憾和缺失的根源。但现在好了,现在“斯宾塞”触手可及,她可以非常坦然地与他通信和会面。她在通信中可以尽情地表达关爱与思念,因为她的信全都有着堂皇的开头结尾:“我亲爱的侄儿”,“你慈爱的婶婶”;而在林中散步时,在豪华马车中,在沙龙聚会上,她这瘦小的老妇人,更可以毫无顾忌地任那高大的小伙子搀扶照拂守护……有克劳斯的生活也就如同是有斯宾塞的生活了,艾略特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至于这两个外观上如出一辙的男人的内在差异,艾略特尽量视而不见:一个智慧饱学,一个平庸肤浅;一个执拗坚韧,一个圆通活泛;一个复杂得透明,一个简单得含糊;一个关心世界、人类、精神,一个钟情衣食、运动、金钱……
       八
       辛希娅能接受甚至能喜欢单冬青与她玩这个爱情游戏,其重要理由之一是,她接受并喜欢单冬青确立的游戏规则和对这个游戏规则张弛有度的把握调控。这么说吧,假定他们是在舞台上表演的一对演员,那么,单冬青带着辛希娅的旋转就是有分寸的旋转,不论他们旋转时速度多快幅度多大,停步一看,就会发现,两人仍留在舞台中心,都没靠近舞台边缘,根本不必担心会掉到台下。比如,有时单冬青玩笑着说,我去沈阳看看你吧,咱开个房间,好好亲近亲近。可辛希娅一拒绝,说那不好吧,我害怕,他的玩笑就会就此打住,给辛希娅的感觉是,他好像真的只满足于精神占有,而对肉体交融兴趣不大。不过单冬青的兴趣不大是辛希娅结合她对男人的了解推想出来的,因为在单冬青口头上强调的是,他对辛希娅的肉体如醉如痴,但为了尊重辛希娅的情感,他要压抑自己,一直要等到辛希娅发自内心地愿意与他肉体交合的那一天。再比如,有时单冬青仍然玩笑着说,我离婚吧,和你结婚,你要接受我我立刻离婚。可辛希娅一阻止他,说我怎么能破坏你家庭呢,你千万别那么做,你离婚我也不嫁给你,他就会把话又收回去,说是不能那样,离婚这事说说容易,孩子都那么大了,我又挺有责任感的,哪能轻易迈那一步呀。单冬青每每涉及这样的话题,倒更像试探辛希娅,试探她对他爱慕与需求的底线,试探她有无与他向婚姻迈进的企图。事实上,当意识到辛希娅不会对他婚姻构成威胁时他非常满意,但他嘴里说的是,难道我真就没那命吗,真的就无福消受你一辈子?还比如,有时单冬青同样以玩笑的方式说,心肝呀,咱打个比方,假如有一天,我忽然就不给你挂电话了,你挂电话也找不着我了,甚至你来大连,来我单位找我,人家说我不知调哪儿去了或根本就没有过我这个人,你会怎样呢?辛希娅从中隐约听出来这是打预防针的意思,好像单冬青已想和她结束这场爱情游戏了,可出于善良的本性,他得先知道一下,全情投入的无菌女孩辛希娅有无承受失去他的心理准备,是不是能经受得了与他中止恋爱的精神打击。自然打完预防针后,他总要再来一支强心针的:心肝呀,即使白发苍苍了咱们还无缘见面,咱们也保持这种纯洁的爱情好吗?
       这样一场特殊的恋爱体验让辛希娅感受到的甜美也极为特殊:既能享受到爱情因素的滋养刺激,又不必担心非爱情因素的威胁伤害。只是,在一对谈情说爱的男女之间,没有肉体交欢的关系是否荒诞,没有肌肤相亲的交往是否虚假,辛希娅对此采取掩耳盗铃的态度不予考虑。或许,她也考虑,但考虑的结果是她对她和单冬青的爱情事件评价更高。没有肉身的参与,那不更能证明爱情的纯粹吗?她不必怀疑他们爱情的畸形,更不必像不信任我那样不信任单冬青:你是需要我的精神呢,还是只需要我肉体?如果她意识到了人既需要精神也需要肉体,那也没关系,他们这对电话恋人只负责精神就行了,肉体这部分,她有我,单冬青有他妻子。
       就这样,他们的电话恋爱缠缠绵绵地持续了四个月之久,四个月后,没任何前兆地,蓦然之间就进入了尾声。我是在这出戏的尾声阶段了解到它的代谢过程的,了解之后,让我感兴趣的命题是:居然一场如此虚拟性质的、精神化的、抽象的情感活动,也会由具体的事变来宣告完结。
       那天的时间和气氛都适宜电话做爱,他们为此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像每次那样,单冬青的话题由辛希娅的穿着开始,想一步步地从白天的外装说到夜晚的亵衣,进而再说到被窝里的裸体。这时候,辛希娅的确躺在被窝里,身上虽然尚存片布,但几近赤裸。可单冬青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前戏刚一开始,他一句不经意的建议,就把他们共同搭建了四个多月的爱情大厦一举摧垮了。
       当时辛希娅正细致人微地描述她白天的打扮,什么发式,什么上衣,什么裤子……就是这时,单冬青顺嘴插话说,你怎么不配那条紫喇叭裤呢?那样搭配……辛希娅一下惊呆了:你说什么?单冬青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没什么没什么,他想把话岔过去。可不可能了,辛希娅的反应异常强烈,她咬住单冬青的破绽不放。你怎么知道我有紫喇叭裤,你见过我?你是怎么来见的我?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见我?你见了我为什么不告诉我?那裤子我都一个月没穿了,你见我多少回了……单冬青努力想否认他见过辛希娅,可他知道辛希娅有紫喇叭裤这件事却含糊不过去。辛希娅的确有条紫喇叭裤,是陆逊托人从德国捎回来的;但她很少穿,因为穿上太扎眼了,她毕竟是学生。连许多熟人都不知道她有紫喇叭裤,可单冬青知道,这单冬青,他是什么人呀,简直太可怕了!
       一向左右逢源能言善辩的单冬青对此准备不足,他一点点地露出了马脚,但他的马脚究竟是什么,却被他越描越黑,也让辛希娅越看疑点越多。单冬青先说,他实在太想辛希娅太爱辛希娅了,于是一个月前的某一天,他就来了沈阳,去了学校,看了辛希娅一眼;只是由于这次贸然来访未经辛希娅同意,为了尊重辛希娅,避免打扰她,他才强压住渴望,只是悄悄地到来又悄悄地离去,事后也没提。这解释似乎言之成理,辛希娅好像没道理不信。但辛希娅骨子里除了“琼瑶小说”的一面,还有“哲学”的一面,需要的时候,她的“哲学”也咄咄逼人。这时就是这样,她貌似随意地,软中有硬地,开始向单冬青射去“连发子弹”:哪趟车来的?哪次车走的?住在哪里?还去了哪儿?在她学校都看到了什么……不用多问了,单冬青的回答漏洞百出,他自己也看明白了,一概用“忘了”搪塞是说不通的。最后,他请辛希娅原谅他说了谎话,他说他没来沈阳,他说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有个妹妹叫单春青吧,她是做生意的,她常跑沈阳,是她有一次去沈阳时,替我到你们学校看了你一眼……辛希娅无法听下去了,她心乱如麻。她难以断定单冬青的真假,而真假莫辨的解释,陈述得再合情合理也没有意义。她又气又急又害怕又无奈,只能哭泣,在哭着骂了句无耻后,摔了电话。
       九
       我终于看完了厚厚的《斯宾塞传》。这一回阅读,我忽略了它的行文琐碎,也接受了它的内容枯燥,虽然对斯宾塞的思想理论我仍一知半解,可作为人的斯宾塞,我喜欢上他了。也许,我所喜欢的不一定就是历史上那个实有的斯宾塞,而是我从各种文字中提取出来的“虚有”的斯宾塞。但不论怎样,他是斯宾塞,是个让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他了也就有了资格为他未能与艾略特结合感到遗憾。在我的男女观中,我信奉花无百日红的观点,如果真有爱情那码事,我认为再好的爱情之花也不能长盛不衰;但我又认为,衰不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花应该开过。开一天的花也是花,热闹一时的爱情也是爱情,俗语说:悲剧比没有剧要好。我想,艾略特斯宾塞这对来自英格兰中部的男女才俊,哪怕只好个三年五载,也会为后世留一段佳话的。可斯宾塞太固执了,他在人木三分地洞察了事物的本质后,就固执地恪守自己的信条,而对自己毫不通融,结果,只能让后人替他扼腕。
       斯宾塞从他早慧的少年时代一直到睿智的老迈岁月,始终特立独行,在所有方面都与世俗生活保持距离。比如他十三岁至十七岁在剑桥预备班学习时,成绩优异,毕业后考入剑桥大学班绝没问题。可他小小年龄就敏锐地意识到,泡在大学里读那些僵化死板的八股课程,远不如回家自学收益更大,于是,他也就真放弃了会令整个家族脸上有光的剑桥生涯,去随心所欲地凭兴趣自学和进行毫无功利色彩的学术研究了。比如到了晚年,他几十年的努力已结出累累硕果,他把自己的哲学观点运用于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和伦理学,构筑了一个庞大的思想体系,已成为世人眼里高山景行的人物。可许多大学和科学院要授予他博士院士称号时,他这个学历低微的自学者,却一概予以礼貌地谢绝。了解了这些,再解释他何以成了一个独身主义者也就不困难了。斯宾塞没结过婚,连与女人同居的记录都没有,我估计,他的女性观婚姻观很可能形成于他为数有限的嫖娼活动中。我也没有他出入花街柳巷的任何佐证,但我倾向于认为,他肯定有过此等经历,男人由妓女开蒙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不奇怪。作为一个智者,斯宾塞有能力把为数不多的具体经历放大成放之四海的普遍经验,他清醒地知道,凡事都有代价,没有免费的午餐,虽然性是一项重要的快乐,但它连带出来的麻烦也容易让人累赘终生。他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只肯对人类精神活动负责的人,却要去为婚姻、家庭、生养、抚育、赚钱、理财这种物质活动操劳奔波。所以,他对艾略特的拒绝,其实不是拒绝艾略特这个具体的人,而是拒绝与整个世俗生活建立联系。至于在看清男女关系的本质以后,他很可能连不必指向本质的简单的性享受也放弃了,连妓院都不去了,那大约就带有斩草除根的意味了。他怕自己在诱惑中动摇。就我掌握的情况看,斯宾塞虽然一生都体质虚弱,但还是有能力过性生活的,如果每周或者每月去一次妓院,应属正常。可事实是,他真的做到了清心寡欲纤尘不染,起码四十岁以后吧,他就基本闭门谢客与世无涉了。“大隐隐于市”,他是伦敦城里真正的隐者。
       可是,当斯宾塞已经身不由己地和艾略特站在同一束舞台追光灯下时,我能就这么照本宣科地打发他吗?显然不能,如果我这么做,不光辛希娅不接受,我自己也不满足的。尽管他们始终未能走到一起,但让他们在虚拟中终生相爱终生渴望,这至少可以让我和辛希娅这种天性良善者的内心得到部分抚慰。是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虚拟的抚慰。
       我用“虚有”的斯宾塞去抚慰辛希娅也抚慰我自己。
       任何信念的确立都有赖于种种主客观因素的不断加固,这期间,有犹疑有彷徨有苦闷有困惑才更真实。斯宾塞就是这样,虽然他很早就发誓终身不娶,远离庸众的俗常生活,甚至把艾略特这样一个最佳配偶都错过了;但有时候,披阅书写之余,病卧孤榻之上,他不能不感到被冷衾寒,长夜寂寂。而那一边,艾略特与路易斯苦中有乐的两人生活,也潜移默化地感染着他,他们从四面八方寄来的明信片,排列开来,如同伊甸园里那条美丽的小蛇在向他缓缓贴近。这样,他便不时会生出一种强烈渴望,希望有一双纤纤玉手能替他驱赶清冷熄灭欲火。他自然没忘记艾略特发过的毒誓:如果你和别人结婚,我会死的。正因为这样,当他举棋不定地喜欢上一个年轻姑娘时,让他同样举棋不定的是,他是现在就去和艾略特说那句话呢,还是等定下婚期的时候再说:玛丽,答应我,如果我结婚,你不要死,好吗?他也想到了艾略特说的可能只是气话,但他知道,艾略特若认真起来,是敢将誓语付诸行动的。
       “自私自利的艾略特,她把人欺负到什么份儿上了。她自己可以去男欢女爱,却不许斯宾塞有爱情生活,哼,她死了才活该呢!”
       辛希娅偎在我的怀里,而让《斯宾塞传》偎在她怀里,好像有了我们的层层保护,在艾略特那,斯宾塞就能少受点委屈。
       但斯宾塞不愿意艾略特死,他要把艾略特因他而死的可能性减少至无,他决定斩断情丝永不恋爱,以避免去对艾略特说那句话:玛丽,答应我,如果我结婚,你不要死,好吗?他怕他说完,艾略特只是口头答应;而实际上却去实践她的誓言。
       像一般事情的正常逻辑那样,斯宾塞的决绝并非平空而来,而是出之于偶然契机的暗示和召唤。有一天,他又去那个他喜欢的姑娘家,去与她哥哥讨论他正在写作的《未来的奴隶制》中的几个问题。那是一本关于共产主义的书,而那姑娘的哥哥是个共产主义者。他走进院门,穿过那姑娘家花园时,猛然看到,那正在树阴下读书的俏丽姑娘,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这时那姑娘也看到了斯宾塞,看到了斯宾塞怜爱的注视,她不好意思地从长椅上站起来,用一条绸手绢擦拭眼睛。斯宾塞关切地问姑娘怎么了。姑娘举举手里的书说,这小说,太感伤了。斯宾塞接过姑娘的书问,什么小说……可没容姑娘回答,他就愣住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小说的名字和作者的名字:《教会生活场景》/乔治·艾略特。斯宾塞听路易斯告诉过他,玛丽准备用乔治·艾略特的笔名发表小说,但路易斯说那话时,玛丽的小说还没写完。现在,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场合,在一个同样让他喜欢的姑娘面前,玛丽却完成了向乔治·艾略特的转变,这让斯宾塞不知所措。这时候,距他拒绝玛丽的爱情已经三年,三年来,他只能从路易斯的笔下和口中以及其他人的闲言碎语里了解玛丽;而此时,他可以通过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倾听玛丽了。斯宾塞紧紧攥着纸张粗糙的《教会生活场景》,脸色涨红地转身疾走,朝来路返回。他身后的姑娘莫名其妙:斯宾塞先生,我哥哥在等你……斯宾塞这才如梦方醒,蓦然站住,可他对姑娘说的是:这书,借我看看行吗?姑娘笑了,说当然可以,又说那里边有个牧师,和斯宾塞先生的外形还挺像呢。斯宾塞仓促地告别了姑娘,当然也很不礼貌地放弃了与姑娘哥哥的约会,同时还暂时停止了他对共产主义的思考和《未来的奴隶制》的写作,一字一句地连读了几遍这由三个中篇小说勾勒的《教会生活场景》。这之后,他再没去过那个让他喜欢的姑娘家里,甚至与那姑娘的哥哥也断绝了往来,尽管他很快就从书肆上买到了另一本《教会生活场景》,但那姑娘的《教会生活场景》,他却再未还给人家。直到他死,他书架上那道单独摆放乔治·艾略特作品的格子里,那两本第一版的《教会生活场景》,还像一对亲密的姐妹那样依傍在一起。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关注艾略特的小说写作,成了斯宾塞这个从来都对文学兴趣不大的哲学家的重要事情,艾略特的书和他自己写的书一样,在他书架上占据了最显赫的位置,《亚当·比德》、《佛洛斯河上的磨蝴、《织工马南》、《罗慕拉》、《米德尔马契》、《费立克斯·霍尔特》、《丹尼尔·德龙达》,这每一部小说他都研读再三,像路易斯一样,他是艾略特最忠实的读者和最专一的追星族。
       “既然这样,路易斯死后,他为什么不向艾略特求婚呢?是不是他身体……”即使在听我讲述斯宾塞的关键时刻,辛希娅的话题一涉及“粗俗”的内容,仍然要结巴。“克劳斯年轻呀,艾略特这女人,都快六十了,还看重那个……真是的。”
       “他俩的一切都是性格导致的,我倒不以为仅仅是性能力问题……”
       “我也没说是呀,我瞎猜嘛。”
       “其实,都到晚年了,如果他们不是还像孩子那样斗气,没准会走到一起的……可他俩实在是一对大孩子呀。”
       “你快说吧。”
       路易斯死了,整整一个礼拜,艾略特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不止,连路易斯的葬礼都没参加。她在为路易斯之死悲痛之余,也为斯宾塞的音信杳无感到伤心。从路易斯发病直到去世,有那么多人来看望和参加葬礼,而斯宾塞这个两位乔治的老朋友,在路易斯死前他没来探视过路易斯,在路易斯死后他也没来慰问过艾略特,他真的已经六根清净到了无情无义的地步吗?一个礼拜过去之后,艾略特对整天不离她左右的克劳斯说,你知道吗亲爱的,这一个礼拜,我失去两个亲人。克劳斯不明白他“慈爱的婶婶”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又不能问,他担心艾略特骂他笨,他只能把艾略特的话理解成一个悲伤欲绝的老妇人的疯话。
       实际上,艾略特冤枉斯宾塞了,她忘记了斯宾塞是个何等特殊的人。虽然斯宾塞就住在伦敦,但伦敦与他的距离又如同宇宙中两个天体那么遥远,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发生什么事情。他的研究和写作雷打不动,与他的研究和写作无关的信息,总是中止于他秘书那里。那天已经是路易斯死后的第六天了,他秘书帮他整理一份旧文件时,偶然看到了乔治·亨利·路易斯的名字,才偶然提一句路易斯死了。秘书这个迟到的消息把斯宾塞带回了尘世,甚至他眼里还流出了泪水。这一天,他破例地停止了研究和写作,穿上黑西服,走出家门,走进伦敦的浓浓雾霭,来到了他早已知道但从未光顾过的两位乔治的家。那时艾略特正持续着她的号啕痛哭,而两位乔治的佣人只允许两位乔治的熟人进去安慰艾略特,他们把斯宾塞这个又高又瘦的陌生人挡在了门外。尽管斯宾塞报上了他的名字,可佣人不敢对悲伤欲绝的女主人通报,他们只请斯宾塞过几天再来。斯宾塞没有等到过几天,他下一天又去了,但下一天的情形与上一天一样,他的拜访再次受阻。再下一天,他又去了,可这一回他被佣人告之,他们的女主人在克劳斯先生的陪伴下去乡村散心了。斯宾塞不知道克劳斯先生是什么人,但在这种时刻有资格陪在艾略特身边的人,还有资格陪她去乡村散心,肯定是个背景特殊的人。斯宾塞之所以想到了这一层,是因为艾略特连续两天没接受他探望,他把这理解成了委婉的拒绝。其实他无法知道,他前两天的探望和这一天的拜访,根本没被佣人通报给艾略特,在众多关心艾略特的陌生读者里,佣人想不到赫伯特·斯宾塞这名字对他们的女主人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斯宾塞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他觉得,他还是回到隐蔽的一隅去默默关注艾略特才更为合适。重新回到书斋,斯宾塞对他的秘书提出了一项新的要求:以后,必须及时通报与艾略特有关的任何情况。
       于是,斯宾塞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艾略特与克劳斯订婚了;
       于是,斯宾塞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艾略特克劳斯这对六十岁的妻子与四十岁的丈夫在威尼斯度蜜月时,一天夜里,一向身体健康的克劳斯突然发作怪病,几乎赤裸着身子从窗口跳到楼下,幸好没受重伤;
       于是,斯宾塞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艾略特死了,而关于艾略特之死人们议论纷纷,都说她死于心情忧郁,还说克劳斯蜜月里的跳楼自杀也与她有关,因为在那个迷人的威尼斯之夜,克劳斯多年里头一次与他的崇拜者肌肤相亲时,他的崇拜对象紧抱着他,老;泪纵横,可嘴里却叫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赫伯特……
       乔治·亨利·路易斯死于1878年11月,享年六十一岁;原名玛丽·安·伊文思的乔治·艾略特死于1880年12月,享年六十一岁;赫伯特·斯宾塞死于1903年12月,享年八十三岁;约翰·克劳斯……
       “他就无所谓了,”辛希娅说,“他只是个陪衬,是别人爱情的润滑剂……”
       辛希娅这样说时,我看不出来,她是在嘲弄挖苦呢,还是又开始为那个此后终身未娶的约翰·克劳斯一掬热泪了。
       十
       “你好,心肝,我是单冬青。”
       那天辛希娅摔了电话,十分钟后,单冬青的电话就又挂进来,可他刚说句“对不起”,:辛希娅就又撂了电话。只十分钟的时间,辛希娅还想不好她该如何面对单冬青。然后一天就过去了,两天也过去了,直至一周,十天,单冬青的电话才又挂进来。单冬青的声音发生了变化,苍老、畏怯、迟疑、羞愧,虽然他想强作笑颜,尽量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但不行,有些事情毕竟发生了。
       “心肝,你别把我想得太坏太卑鄙,或太古怪太神秘。你学哲学的,该理解整体规律和个体差异那些东西。我有些想法做法,大概不合适,可我不会带给你任何伤害,我喜欢你,爱你,需要你,你也该相信你对我的判断……”
       单冬青说得诚恳实在。不光在这天的电话里,辛希娅之所以能接受他,就因为他在与她的交往中,一直诚恳实在,辛希娅的确相信自己的判断。可十天前的十分钟里,辛希娅没想好接下来该如何面对他,如今十天过去了,虽然她有充裕的时间来考虑如何面对的问题,可她仍然没能考虑出结果。她能做到的只是,不撂电话,听单冬青说。“在咱们这段交往中,你给了我极大安慰,真的,我没法形容我多快乐多幸福,我要把我真实想法说出来,你都会怀疑我花言巧语夸大其辞。那我就不说,我只说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我不知道你感觉出没有,反正我知道,咱们刚交往时,我是有点轻薄的,有点想拿你这不谙世事的女学生寻开心;可很快的,我就不那样了,我爱上你了,在所有的时候,包括我们……电话做爱吧,我也没一点淫邪,全是爱和尊重,这信不信由你……你在听吗?”
       辛希娅觉得鼻子发酸,但一听单冬青问她,她立刻理智地把自己调整到最冷静的状态,答了个“在”。可答应完她有点后悔,她认为她不该吭声。现在她心里非常矛盾,对单冬青有些爱恨交织,就像单冬青描述过的、他对他妻子的那么一种感觉。但她和单冬青与单冬青和他妻子间最大的不同是,单冬青与他妻子是平等的,而她和单冬青,平等的关系已被破坏,两人的关系出现了错位。现在,他单冬青仍然躲在暗处,可她辛希娅却在明处暴露了出来,所以,她的当务之急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要对这种不平等中可能藏匿的危险有所认识并给予防范和进行消解。
       “当然我也知道,我们这样一种爱情,多么脆弱多么荒诞不经,你那么年轻漂亮,那么纯洁高贵,如果我再继续影响你,牵扯你,没准都会对你以后的学业恋爱和婚姻构成破坏。心肝,我舍不得你,我真的爱你,如果我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请你一定原谅。再见吧,我祝你以后一切都好,我爱你……”
       这一回是单冬青撂了电话。可这哪行呀,辛希娅还没找到解开疑团的线绳头呢,即使不谈爱情,不泄怨气,她也仍然需要他呀。辛希娅急了,十分钟后,她忍不住给单冬青回拨了电话,但他手机关了。接下来的一周,辛希娅只要没必须出门的事就呆在家里,但始终没等来单冬青电话,并且不论她什么时候挂他手机,都关机。然后最让她绝望的事情也发生了,她第八天又打那手机时,手机里机械的女声说的是: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经停机。是的,不是关机,是停机。天哪,辛希娅都要急疯了,这人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了?在单冬青手机停机的第三天,也就是他们中止联系的第十天,辛希娅按照当初给他寄照片的地址,写封信寄了过去。在那信上,她只写了五个大字和一个惊叹号:请与我联系!
       又过了十天,在连续二十天接不到单冬青的电话和信,而他手机又关机一周停机十三天后,辛希娅寄出去的信被退了回来,上边写着“查无此人”。这一下辛希娅彻底懵了,她真的疯了,她跑到我家时张嘴就问:这单冬青,到底是谁?问得我目瞪口呆。这之后,她才给我讲了她这第九次恋爱,但一点也不像当初给我讲她过去的七次恋爱那么深情款款或耿耿于怀,这时她表现出来的只是困惑迷茫,惊恐忧惧。她说这么多天里,她看她身边的每个陌生男人都像单冬青,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她说我怎么办呀,我和他谈得那么开心,甚至我都爱上他了,可四个多月里,我除了他一个手机号码,除了他声音,对他还是一无所知;而他的照片,他的名字,他的笔迹,他工作的单位,包括他对我的爱,可能全是假的。
       我只能用紧紧的拥抱安慰辛希娅。我说你别太紧张,别想得太多,即使他什么都是假的,从种种迹象分析,他也不会是个坏人,也没什么恶意,甚至他还挺善良挺理性挺绅士呢。我说,他也许见过你真人后对你不满意了,但又不想照直实说伤你自尊,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中途退却;我说,他也许忽然觉得这电话恋爱的游戏没意思了,身边老婆又严格看管,正好出了偷看你的事让你不快,他就借坡下驴了;我说,他也许真人长得很丑,见过你后,发现你是真实的而他是虚构的,这让他没脸面也没勇气与你继续交往;我说,他也许是个残疾人,他和你的恋爱只是一场自慰,而来沈阳替他看你的,确实是他妹妹单春青……至于那地址,我说,我起码能找到十种方法在同一个地址既收到你照片又把你的信原样退回。辛希娅在我的劝说中放松下来,她哭着说谢谢,谢谢我没怪她欺骗我背叛我,还安慰她,她说只有我俩的爱情才最踏实最牢靠最高尚。我逗她,不畸形啦?可辛希娅没来得及理睬我的玩笑,脸色又变了,她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我,表情骇人。
       “你又怎么了?”
       “我现在就去买火车票,你明天陪我去大连找单冬青,好吗?”
       “你想干吗?”
       “他单位地址能假可手机号码假不了吧,还有他妹妹单春青,好像他说过,在胜利广场卖服装,我就不信查不着他。”
       “嗨,心肝,你真的不能没有他了?”
       “不是那么回事。我担心,这是陆逊考察我的圈套。”
       “陆逊,他在德国呀,况且这事——陆逊他怎么能……”
       “我俩不像你和莺莺,老夫老妻的,打破脑袋也彼此了解……”
       这时的辛希娅,像哲学那么深不可测。
       辛希娅去买火车票了,我呆在屋里坐立不安,冻着了似的瑟瑟发抖。我没想到,辛希娅为这场浪漫爱情戏设计的动机与结局,竟如此这般。我不能不也感到困惑迷茫,惊恐忧惧。如果这真是陆逊布下的圈套,那辛希娅后半生的德国梦,可就彻底破灭啦;如果陆逊真有本事布这个圈套,那他肯定更有本事发现我与辛希娅的关系。我努力回忆辛希娅给我描述过的陆逊是怎样的人,可我没法做出合理的判断,甚至判断他比判断单冬青还要困难。我就不想他们,去想我自己的事。我拿起电话,按出了爸妈家的电话号码,向他们索要莺莺的电话。我妈说,要不了几天莺莺就回来了,回来之前能来电话,你有事可以告诉我,我替你转达。我爸说,莺莺不说了吗,不用从这边往她那挂电话,特别是白天上课时,没万不得已的事儿千万别找她。我气得想吵架,想指责他们老糊涂,想说莺莺是我老婆,我有权利在任何时候找她,尽管在这十八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没行使这权利,甚至这十八个月都快结束了,我连行使这权利应该必备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但我没吵。我心虚。我只说求你们了,告诉我吧。这样,我得到了莺莺的两个电话,一个宿舍的,一个学校的,我按出了她学校的电话号码。我知道墨尔本与沈阳有差异的只是季节,时差不大,我们这里白天,那里也一定是,而白天,莺莺只能在学校里。我的英语早说不成句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让电话另一端那个友好的澳大利亚女士猜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静静地等待莺莺来听电话。
       “怎么了家里,刁民病了?出事儿了……”我终于听到了莺莺的声音。那熟悉的声音略嫌激烈,和她以前与我吵架时差不太多。
       “不,没有——”我说,我的声音胆怯羞涩,好像十六年前,我向她求爱。“是有句话,我急着想,想告诉你……”
       “什么?”莺莺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有点疲惫,也有点好奇。
       “我——”我说,“我想告诉你,我,爱你……”
       责任编辑 晓枫
       题字 邬鸿恩 题图 赵希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