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篇小说]同林鸟
作者:李肇正

《十月》 2000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上海商品房价格的决定因素,第一是地段,第二还是地段。在市中心拥有一套商品房,第一是身价,第二还是身价。市中心地段被称作一级地段,肇加浜路是南端的一条分界线。在一级地段买一套商品房,50万是起板价,这不是广大工薪阶层所能问津的。
       林丽娜住在徐家汇附近的一幢高层商品楼里,她的三室一厅的公寓房是她丈夫买的,一次性付款,房产商优惠7%。大家都知道林丽娜的房子75万。林丽娜本来是住在老式石库门房子里的,居民们挤在一起,是无隐私可言的。林丽娜的先生买了房子后,林丽娜就热情邀请邻居们到她的新居去玩。差不多一条弄堂的邻居都去玩过了,大家都知道林丽娜好福气,嫁了个好老公,林。丽娜也就扬眉吐气了。
       当初大家可不是这么说的。林丽娜的先生刘利达在一家印刷厂当业务员。这个“当初”是九十年代初,是回扣最热闹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业务员是没有大花头的,买方市场,刘利达的工作就是给别人送回扣。林丽娜在一家工厂里当会计。会计是个好工作。掌握着厂里的经济秘密,厂长都要让她三分。林丽娜又很漂亮,工厂里的未婚男人都把她当作梦中情人。但是大多数的男人是没有追求林丽娜的勇气的,只有年轻的工程师丁平挈勇攀高峰。丁平挈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搞高科技,是这个时代最热门的父亲,丁平挈自己也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而且相貌堂堂。无论是天时地利人和,刘利达都不能同丁平挈同日而语。刘利达身高169公分,比丁平挈整整矮了十公分。刘利达皮肤漆黑,不像丁平挈白里透红。刘利达小眼睛厚嘴唇,丁平挈浓眉大眼。刘利这是凭着那辆“老坦克”战胜丁平挈的。林丽娜的父亲早逝,林丽娜和母亲相依为命。母女住在一个小亭子间里。母亲有哮喘,不能吃力,家里的事情都是林丽娜操劳的。母亲看见女儿辛苦心里难受,一心想找一个能不让女儿吃苦的女婿。这时有人介绍了刘利达。林丽娜都不肯去见个面。刘利达天天骑着“老坦克”跑来帮林丽娜当苦力,而且很有耐心。一开始只有林丽娜的母亲和他说话,林丽娜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他。刘利达天天干得满头大汗,林丽娜不好意思了,就草草地给他一个可有可无的笑。那个时候林丽娜已经和丁平挈好上了,常常是刘利达在林家埋头苦干,林丽娜却在花前月下跟丁平挈卿卿我我。林丽娜的邻居看不下去了,劝刘利达说:“小伙子,不要这么自讨苦吃,为啥偏偏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刘利达只是笑笑,说:“我譬如学雷锋的。”他照样天天风雨无阻地为哮喘的老女人累死累活。林丽娜的母亲先动了心,就逼着林丽娜和刘利达要好。母亲为此上了吊,还是刘利达发现了送到医院抢救过来的。林丽娜一咬牙就和丁平挈斩断情丝。丁平挈痛不欲生,立即辞了职,他实在不能再看见林丽娜了。林丽娜也从来不去问他的去处,两人从此天涯陌路。刘利达感动得在林丽娜的面前掉下了苍凉的眼泪。刘利达很响亮地说:“我以后一定要发财!我发了财,一定要把你养起来!”为此,林丽娜第一次吻了他。
       老弄堂里的舆论是随风倒的。就跟当初大家同情刘利达一样,在他们结婚后,大家又开始同情丁平挈了。大家都说起了鲜花和牛粪的理论。林丽挪是属于那种死心塌地的女人,和丁平挈分手时百念皆灰,和刘利达结婚后也就认命了,所以一听鲜花和牛粪就生气。
       刘利达在做业务员的时候,结交了不少客户,形成了自己的生意网络。他不再甘心做业务员了。他跳糟了,不,是自立门户,自己开公司,做老板。开始时只有几千块人民币。刘利达有两个优点,一是不怕吃苦,二是会算小账,所以很快就发了财。刘利达买这套商品房,也是冲着老弄堂里鲜花和牛粪的理论来的。他在心里憋了几年的窝囊气,终于喷吐而出。买了商品房以后,刘利达喜欢西装笔挺地到老弄堂来转一圈,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人民币,把这些人都说得眼睛发红。但是大家还是说他是上海好男人。
       现在刘利达买了75万的商品房,当然他就不是牛粪了,她却还是鲜花,因为鲜花总能得到温室的呵护。所以弄堂里的居民们有时开玩笑要评上海好男人,都一致把这顶桂冠赠与刘利达。赚得到钞票是上海好男人的最重要的条件。
       林丽娜的母亲没有福气,新房子才装修好就一命归西。林丽娜对母亲的去世并没有伤心欲绝,因为母亲曾经让她心碎。刘利达是很疼爱妻子的。刘利达讲了许多日本家庭的故事,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就是叫林丽娜辞职在家当太大。林丽娜当时是有顾虑的:刘利达没有正式工作,就是没有劳保,假如她再失去国有企业的福利,那整个家庭抗风险能力就太差了。当然她还有两个小心眼:一是有了孩子,孩子的医疗费可以在单位报销一半;二是她有一份工作,会有独立性,说起来也不是吃老公的饭,理直气壮。刘利达是很会算账的。刘利达的账目是:林丽娜做到50岁退休,还有22年,每年算是6千元,那总数就是13万2千元,再加上退休金医疗费等等算10万元,总计23万2干元。他立即在银行里给林丽娜开个户头,存入30万。看在这30万的面子上,林丽娜一狠心就辞职了。
       人的天性是趋于懒散的,林丽娜开始时天天在新房子里磕睡绵绵,幸福极了。天天上班,要挤三部公共汽车,累死她了,总算能不受上班之苦了。后来就无聊极了,也难受。这时就有人来约她打麻将。有了这个嗜好,林丽娜的生活充实了许多。麻将越打越大,这使林丽娜的消费观念也发生了变化。林丽娜原本也是一分两分算着用的,这时出手就阔绰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逛商场,购物也成了她的爱好。她在生活的实践中总结出一条经验:用老公的钱是女人的天经地义,是女人的光荣。而且她有恃无恐。那时银行的利息是10%左右,30万的利息有3万,她一个人吃吃用用足够了。老公又在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她这一辈子该是无忧无虑了。于是林丽娜认同了社会上最普遍的真理:女人最重要的是嫁个好老公。林丽娜发福了,腰围粗了许多。脸还是很漂亮的,这就使她有些滑稽:坐着时很美,因为别人这时更多地看她的脸;站起来就不美了,上下一样粗的身体掩盖了美丽的面庞。
       刘利达起先是很有自豪感的。他把好不容易追求到的美丽的女人养起来,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但是他很快就不平衡了。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每一分钱都有他的血汗,现在有个女人在随意挥霍他的血汗。上海人把勤俭节约说成“做人家”,很形象的说法。刘利达和所有的生意人一样,都是白手起家的。这些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做人家”。刘利达的门槛精极了,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能从他身上白拣到一分钱的便宜。他有男人的自豪时,是一点也感觉不到林丽娜在占他的便宜,而一旦他用商业的眼光来看妻子时,心里就隐隐地作痛。妻子应该和他一起去做事,不应该不劳而获。而且他能够买75万的房子后,有许多漂亮的女人用甜软的声音和他说话。漂亮的女人越来越多了,妻子就显得不很漂亮了。所以这个时候妻子仍旧用以前的居高临下的口气和他说话,这使他简直要气愤了。
       刘利达希望妻子和他一起创业。刘利达和他公司里的会计弄翻了。刘利达手下的职工,工资最高的是每月600元,而且是赤膊工资,逢年过节也没有什么奖金。刘利达越赚越多,职工却因物价的上扬而收入减少。会计带了个头,要求刘利达加薪。这些职工们和刘利达都是老关系了,当初刘利达起家时,他们从各自的单位跟他出来。大家想刘利达会念旧情的,但刘利达不会依照他们的思想轨道来想问题的。刘利达想自己是老板,是我给你们一碗饭吃的,你们竟敢忘恩负义。刘利达一枪打下了会计这个出头鸟,把会计开了。刘利达这时想到了妻子。刘利达是从商业的角度来看待这事的。会计一定要贴心,要诚实,妻子做得到;职工的薪水越低越好,那么他的利润就高,妻子完全应该不拿薪水。刘利达很高兴地向林丽娜宣布了他的这个任命。这时夫妻俩正在床上,是实行了人道主义以后,气氛应该说是很好的,两人都还有些缱绻。刘利达一说上班的事情,林丽娜立即说她累了,眼睛软绵绵地阖上了。刘利达不理解,做这种事情,受累的是男人呀!刘利达把这项人事安排再说了一遍。林丽娜让眼睛睁开细细的一条缝,说:“你当初自己答应我的,以后发了财,就把我养起来。我再也不想上班了。”刘利达仔细一想,他在很久很久以前是说过这话。那时要是不说这话,林丽娜就不会成为刘利达的妻子。刘利达觉得自己当初说了傻话,现在只能再做一次傻子。
       刘利达有了做傻子的感觉,看见林丽娜就觉得不顺眼了。可是林丽娜还浑然不觉。林丽娜已经躺在刘利达的身上习惯了。
       他们顺理成章地有了一个儿子。林丽娜翘尾巴了,吵着要到刘利达的公司里去做会计。林丽娜说:“我帮你儿子也养出来了,你应该带儿子了。我是劳碌命,去做事情吧!”林丽娜的意思是说,她养儿子和刘利达开公司一样辛苦。刘利达让她撤了一回娇,因为他实在喜欢儿子。有了儿子,他喜欢林丽娜就是爱屋及乌了。他苦苦哀求林丽娜在家里带好儿子,为此,他给林丽娜买了一只1克拉的钻戒。林丽娜得到了十分的满足,她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了,还真以为她是刘利达的天,刘利达就是离不开她这片天。
       有了儿子,刘利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心思做生意,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回家看儿子。看儿子就要看妻子。林丽娜被刘利达看多了,心里就木木的,不知道天玄地黄了。
       刘利达看儿子看掉许多的生意。刘利达的业务一大半在外地,为了看儿子,他就不愿去外地做生意,派手下人去。拿一分钱出一分力,手下人到外地去淘浆糊,办不成事,坏了他许多单子,有时还要捞油水。刘利达常常骂他的员工:“你们捞国家的油水去,这是本事,别跟我玩花样。我什么油水没捞过?你们捞什么油水我不知道?”刘利达回到家里就龇牙咧嘴地骂儿子:“你这臭小子,要害死你老爸啊?为了你,老爸只能眼睁睁地看别人坏我的钱。”儿子就把下嘴一努,流一条长长的口水。刘利达挣不到钱晚上就睡不着觉,白天是一付大熊猫的样子,眼圈黑黑的。为了儿子,刘利达痛下决心,重返商场。刘利达很快就为儿子攒了不少钱,可是看儿子的那份热情却没有了。
       儿子很快就长到5岁。这期间林丽娜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经济规律。银行的利息只有2.25%了,30万的年息是7500元,每月就只有625元了,而且除去20%的利息税,一个月500元。还有,林丽娜要伴儿子,麻将是没有时间经常打了,逛商场的机会也少了许多。林丽娜由一个吃吃白相相的少奶奶,变成教子有方的太太。林丽娜花了将近1万元钱,给儿子买了一架钢琴。林丽娜又想,即使儿子钢琴弹得像CD片里放的一样,儿子也会长成男人。男人得有身体做本钱。林丽娜就把儿子送到少体校去学游泳。弹钢琴是一星期两次。钢琴老师的家住在南京路。辅导费是一次一小时付100元,来回的出租汽车的费用是100元。光这两项,每月开销1200元。游泳每月开销是300元。儿子从生出来的时候就吃一种叫“爱滋美”的进口奶粉,80多元一听,每月要吃4听。儿子从来不吃牛奶。上述是儿子提高性的生活开支,还有基础性的,比如衣食。林丽娜凭着会计的天分作过精确的算计,儿子每月得花3000元。至于以后读书的费用,就难预料了。
       儿子销费加上林丽娜自己的花费,一月要4000元。这钱当然从刘利达那儿出。刘利达随便怎样也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如此花钱的儿子和他妈妈。这么恶毒地使用他的人民币,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刘利达常常教育他的员工:“钱是从哪里来的?是省出来的。”刘利达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刘利达为了嫌更多的钱,陪客户什么钱都能用,但是他对自己抠门极了。刘利达天天吃盒饭,每个盒饭绝不超过5元。刘利达为了控制林丽娜恶狠狠地使用他的人民币,就一个月分几次给,每次给1000元。夫妻俩生活的主要内容变成林丽娜向刘利达讨钱。这样时间长了,刘利达就讨厌看见林丽娜,林丽娜却盼望着看见刘利达。刘利达每次给林丽娜1000元,心里就有一道血痕;林丽娜每拿到1000元,就会松出一口气来。这时候,林丽娜看见刘利达简直是仰之弥高了。刘利达说给林丽娜听的口头禅是:“你怎么这么会花钱?”“你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真是没用啊!”“你用我的钱就好像用冤大头的钱。”林丽娜怕他不给钱,就忍了。
       2
       刘利达做的是小生意,但是积少成多,长时间做下来也是很可观的。刘利达什么生意都做,是不怕麻烦的,当了老板还常常亲自踩黄鱼车去送货。
       工厂大都不景气,生意不好做,全凭刘利达去兜揽。刘利达通常是到国有企业去拿定货单,单子做下来,再和给他单子的人对开,有时是四六开,刘利达六。国营厂的业务员给工厂做自己最多拿一点奖金,给刘利达他们私人老板做,很得利的。也有这样的情况:工厂大了,就不在乎小生意,让业务员有机可趁。刘利达做生意全靠这些业务员,当然,这些业务员也得亏刘利达让他们赚些外快。工厂越是不景气,业务员的收入越低,这样的交易就越是频繁。刘利达有许多这样的业务员朋友。刘利达和他们交往有一个变化过程。开始的时候,刘利达把他们当祖宗一样捧着,请吃送礼,逢年过节到他们家里去用热面孔去贴冷屁股。现在倒过来了,他们主动找上门来,要和他合作。刘利达和他们亲热得就跟亲兄弟一样,大家心里却都有鬼胎。刘利达分给他们巨大的红利的时候心理不平衡;他们只是拿一张单子来,刘利达要跑断腿。他们心里也不痛快,凭什么做老板就发大财?但大家又心存顾忌:刘利达怕们们去找新户头,他们怕刘利达让工厂知道这些事情,不仅断了他们的财路,而且要送他们上法庭。刘利达总结出一条经验:工厂越是亏损,他们的生意就越好。这是共识,是合作的基础。
       当然大家都希望能制造一些特殊的关系,可以相互信赖。比如合伙做生意,还有其它,只要能利用的,就一定要把它发挥到极致。
       刘利达和朱小梅是老关系了。朱小梅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看就知她精明强干。朱小梅是服装公司的业务员,常常把一些加工单子交给刘利达去做,大都是印染的生活。做这样的单子是是很苦的,朱小梅把单子交给刘利达就万事大吉,刘利达要出去跑。浙江的乡镇企业设备好,加工费用也要比上海的工厂便宜许多。刘利达把布料送到乡下去,然后亲自监工,一直到生活全部做好。一张单子几万元,要分给朱小梅50%。朱小梅只能赚刘利达一个人的50%,刘利达有许多朱小梅这样的业务员,能赚许多人的50%,所以刘利达要比朱小梅发财。当然发财和辛苦是成正比的。
       朱小梅有一次拿来一张大单子,每月2万米迷彩布,一共24万米,做一年。客户要求很高,所以合同写得很细,赔偿的条款特别多。朱小梅不放心,要求和刘利达一起到乡镇企业去看设备。刘利达和朱小梅一到乡镇就是大客户了,乡镇的领导亲自出面接待。山珍海味吃过以后,乡镇领导说:“在我们的地盘上,随便做什么都不要紧。”这是“叫小姐”的一种暗示。刘利达是个持身严谨的男人,他不愿无谓地消耗体力,他更害伯染上性病。他住在乡镇宾馆里,洗澡都是淋浴,方便时,把他从上海带去的草纸在抽水马桶的边上垫一圈。所以刘利达对暗示是没有反应的。
       刘利达和朱小梅住进同一个宾馆,贴隔壁。朱小梅对乡镇的社会治安不放心,晚上睡不着,就来敲刘利达的门。刘利达起先也并未动心,两人坐在一起说话,都是生意经。生意经和钱有关。一说到钱,刘利达就生气了,当然是生林丽娜的气。这么就揭开了他们的有关家庭问题的对话。他们都有着令人遗憾的家庭,刘利达遗憾的是妻子不心疼他的人民币,朱小梅遗憾的是丈夫挣不到她所需要的人民币。他们是殊途同归了。刘利达说:“乱花钱的老婆决不是好老婆。”朱小梅立即说:“挣不到钱的老公决不是好老公。”他们都是痛苦的丈夫和妻子。他们满脸的悲切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精明的男人不会喜欢精明的女人,但是刘利达喜欢上朱小梅了。刘利达想,假如朱小梅能源源不断地给他单子,特别是大单子,那他的财富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膨胀。朱小梅对刘利达也有很多的防备。但是她想,假如能十分保险地从刘利达那儿不断地拿到50%,那她就能买楼,就能买车,就能旅游。两人都觉得对方非常可爱了。
       原本他们的性生活都不和谐。刘利达和妻子抱在一起的时候,害怕占了妻子的便宜,妻子会开口要钱,所以做事情总是浮皮潦草。朱小梅一看到丈夫就来气,丈夫一见她的脸色就胆战心惊,所以她总是得不到畅快。两人在远离家庭的寂寥的乡下,就变成了干柴烈火。两人如胶似漆地拥到一起,都使出十分的干劲,都得到了十分的满足。两人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整理好,刘利达就说:“小朱,我们都这样了,以后有单子只能给我。”朱小梅说:“刘老板,你肥了,以后给你单子,你一定要保证给我50%。”两人达到了真正的默契。两人都觉得对方是信得过的伴侣,于是就趁热打铁,又来了一次,一直来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两人都成了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刘利达和朱小梅回到上海,就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关系。朱小梅的工作有很大的自由度,只要完成指标,就没人来管。朱小梅天天到刘利达的公司来,还喜欢指手画脚,而刘利达很欣赏她的指手画脚的样子。朱小梅俨然像个老板娘了。
       
       3
       刘利达喜欢的就是朱小梅对钱的敏感。刘利达经常会情不自禁地拿朱小梅和林丽娜作对比。一有单子,朱小梅的眼睛就会光芒四射。刘利达完全能够理解这光芒的含义,因为他同样地让眼睛为单子神采熠熠。刘利达对市场经济的理解是:市场经济就是单子经济,只要有单子,就会有公司,就会有利润。这时他看林丽娜的眼睛,就觉得和死鱼眼睛一样了。林丽娜总是一种满足的神态,和朱小梅的永不满足截然不同。林丽娜除了陪儿子去学琴和游泳,就是呆呆地坐在75万的商品房里看电视,或者和儿子打打闹闹。林丽娜除了向他要钱,除了婚后习以为常的夫妻生活,就是木木地看他,无所事事。刘利达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女人。刘利达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去任意对付林丽娜。刘利达开始经常不回家了,林丽娜问起,就借口有应酬,是做生意挣钱养家糊口必不可少的。林丽娜无法不相信。她怎么能不相信让她吃穿不愁的男人呢?
       和朱小梅在一起肌肤相亲的时候,刘利达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在银行里以妻子的名义存了30万,给妻子买了75万的房子,每月投资4000元培养儿子,像这样的男人,在上海能找到几个?朱小梅也完全同意刘利达的这种观点。不过朱小梅也提出了她的观点:刘利达对妻子儿子尽到了责任,那么对她呢,也应该有责任的。刘利达吓了一跳。朱小梅笑了,说:“别胡思乱想了,我是不会吵着要和你结婚的。”刘利达问:“那你想怎样?”朱小梅说:“就这样,我不要什么名分,但是实惠我要,你给林丽娜什么东西,就也给我什么东西。”刘利达的一口气堵住心口了,不自禁地翻了几个白眼。朱小梅像咬人似的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刘利达突然想起一句话:有了情人的男人,就甭想再过好日子了。这是一个很出名的作家说的,登在一张刘利达每期都看的下三烂的小报上。只有有了情人的男人才说得出这种切肤之痛的语言。
       刘利达公司里的人都很讨厌朱小梅,一个刘利达就把他们看得死死的,再来一个朱小梅,他们就连一点油星子都弄不到了。有时林丽娜打电话到公司来,就有人作了点暗示。但是林丽娜浑然不觉。林丽娜还是生活在刘利达苦苦地向她求婚的情景里。现在,儿子上幼儿园了,也就是说,林丽娜必须独自面对白天。林丽娜已经习惯了和儿子相伴,她的身边没有儿子,太阳就不亮了。林丽娜的感情重心转移了,她心里只有儿子。林丽娜就连打麻将和逛街购物的兴趣也丧失了。白天,林丽娜在等待着接儿子的时光的降临。林丽娜看看电视,看看VCD,睡睡觉。其实75万的新房子要是收拾起来也得花不少时间,但林丽娜没有收拾房子的空闲。林丽娜的心里放满了儿子,再也没有别的空间去存放其它东西。家里开始乱七八糟了。刘利达很生气,说林丽娜太窝囊了,没本事赚钱,就连一个现成的家也照看不好。林丽娜叫刘利达每月多给500元,说是要用保姆。刘利达一口回绝了。刘利达说:“保姆做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能做呢?”林丽娜软绵绵地说:“你娶我娶的是太太,不是保姆。”刘利达说:“我在外头还做人力车夫呢!做自家的事,保姆就保姆,有什么了不起的?”林丽娜生气了,说:“我是不做保姆的,随你怎么说。”刘利达说:“那好,我不回家。我看不下这种乱糟糟的样子。”他说走就走。林丽娜也没有拉他。她需要的是他的钱,不是他的人,只要他给钱,其它都无所谓了。林丽娜心里想:“我儿子都帮你养好了,你还能怎么样?”晚上只要她怀抱着儿子睡觉,就有巨大的幸福感,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林丽娜多愁善感了,是为了儿子。她老是怕儿子生病。儿子打个喷嚏,她就抓着儿子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打,还说:“是妈妈不好,让儿子感冒了。儿子,打妈妈,用点力气。”儿子摔了一跤,她就不得了,老怕儿子摔坏了哪里,这儿摸那儿捏,忙乎半天。儿子叫一声妈妈,她就像花腔女高音一样长长地答应,回肠荡气的。这个世界还需要什么?只要能做妈妈就行了。
       澳门回归的时候,举国同庆,许多国有企业都发了奖金,这给刘利达的公司造成一些麻烦。刘利达在做事情的时候,要求员工们不要和国有企业比,说不能吃大锅饭,啥人不好就砸啥人的饭碗;发薪水的时候,也要求员工们不要和国有企业比,国有企业是国家给钱,而他是用自己的钱养活员工。员工们特别起劲地庆祝澳门回归,要老板意思意思。刘利达一口回绝。谁做到了生意,他可以给提成,但是他决不会每人头上都撒点胡椒粉,人人都有,等于人人都没有。员工们兴头正足,被他一盆冷水泼了,人人心灰意懒,可是现在工作难找,下岗太多,大家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就有人到林丽娜那儿去说话了。林丽娜是名正言顺的老板娘,员工应该去拍她马屁。元旦的时候,员工到老板家里去拜节,就隐隐约约说了一些朱小梅的事情。林丽娜听出了意思,总归是要生气的。林丽娜责问刘利达时,刘利达当然赌咒发誓地否定。林丽娜很容易就相信了。林丽娜也懂一点法律,知道假如刘利达和她离婚,她就可以分刘利达的一半财产,刘利达把一分钱都看成磨盘大,他敢吗?但是林丽娜还是对朱小梅起了疑心。林丽娜以老板娘的身分到公司去看朱小梅,见她小巧的一个女人,眉眼花花的,就不顺眼。朱小梅看见林丽娜不免气短,有些委琐了。林丽娜把她当公司的员工使唤,叫她倒茶。朱小梅顺从地做了,林丽娜的虚荣心就满足了,得胜回朝似的走了。朱小梅冲着她的背影龇牙咧嘴,心里毒毒的。
       刘利达也生气了。林丽娜吃他的用他的,凭什么还要管他?刘利达回到家里也不说话,他对林丽娜实行经济制裁,给钱就跟挤牙膏似的。林丽娜又恨又怕,容忍了。越是容忍,刘利达就越是出格,以后索性一连几天不回家了。林丽娜有了古典式的怨妇的悲哀,她终于知道了,随便吃哪个人的饭,都要看他的脸色。林丽娜变得在刘利达的面前忍气吞声。林丽娜想要独立自主了,向刘利达提出,到公司里去做会计,却被刘利达一口回了。林丽娜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千方百计地去讨好刘利达。她给刘利达打电话,恳请他看在夫妻的情分上,经常回家看看。刘利达回家了,她就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还浓妆艳抹的。刘利达拍拍她的脸蛋说:“对,听话,我喜欢。”他高兴了,就爽快地给钱。刘利达高兴就是林丽娜的不高兴。林丽娜觉得自己可悲极了,她必须讨得刘利达的喜欢,才能有一口饭吃。但她不敢在刘利达的面前流露出她的可悲。她恳请刘利达看在儿子的情分上,不要花心。刘利达还是随便什么时候都喜欢儿子的,但是他不高兴林丽娜说的“花心”。怎么叫“花心”?他挣钱养家糊口,责任尽到了;他能赚钱,就有享受的权利;谁吃他的,就要听他的。刘利达说:“丽娜,你把儿子带好了,我就不拿你怎么。”还有半句话是:“你假如带不好儿子,那我就要你好看。”林丽娜听得懂。林丽娜簌簌地落泪,刘利达好像没有看见。夫妻的情分只在儿子身上了。
       4
       年底是刘利达最忙的时候。现在做生意到处都是三角债,刘利达要去讨债,也要去逃债。刘利达讨债的时候做孙子,好话说得一箩箩。刘利达逃债的时候做爷爷,只有两个字:没钱。刘利达讨债得逞了,就高兴,给林丽娜5000元,叫她买衣服,说年底应酬多,穿得光鲜一点;逃债没逃成,就发火,说林丽娜一天到晚哭丧着脸,晦气,是扫把星。林丽娜还没有把那5000元焐热,就被他咒得哭出声来。
       现在林丽娜最怕衰老了。她想,女人只有美丽,才能讨到男人的喜欢。但是她不可避免地发现自己衰老了。她的眼角有了鱼尾纹,身上也有了赞肉。白天里,林丽娜又有事情做了。她去瘦身。减肥叫瘦身,很好。运动和节食是瘦身的两大要素。但是林丽娜不能运动也不能节食。运动得跳健美舞,没有任何艺术细胞的林丽娜根本踩不到点子。林丽娜出了几身汗,就吃不了这份苦了。林丽娜开始素食了,而且每顿只吃一口。肚子饿太难受了,胃疼,浑身乏力,林丽娜节了两天食就放弃了。林丽娜已经不能吃苦了。林丽娜去买衣服,去买化妆品,去包装自己,去争取美丽。做到这些是不难的,她都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地去做好了。她最伤心的时候,就是她费尽心机地打扮了,眼巴巴地把刘利达等回家,刘利达却扫她一眼,就不理睬她了。怎样才能使刘利达高兴呢?
       林丽娜的老房子一直空着。老房子在市中心,早有动迁的风声传出。刘利达把他们一家三口的户口都挂在老房子里。拆迁的时候,一个户口值几万块,这也是刘利达的生意经。林丽娜早把老房子忘了,只是有时去开开窗透透气。老邻居告诉她,老房子里有水漫出来,可能厕所里的水管坏了。一听到厕所林丽娜的心就碎了。老房子里没有厕所的,家家都用马桶。那时刘利达还是毛脚女婿,给她的老母亲创造了一个厕所,使用的是电动式的便器。一条弄堂几十家人家,只有她美好。美好一旦消失,就会像魔鬼一样缠着你。老邻居们纷纷迎出来,用赞叹不已的声音歌颂她。林丽娜只能装出贵夫人的样子,接受大家的羡慕。
       老房子当初在弄堂里是最整洁最美丽的。刘利达会做木匠,会做泥瓦匠,他做了合榫的企口地板,还上了清漆,上了蜡。他把墙壁铲掉重新泥过,喷塑。他还打了新家具。现在,老房子没人住,什么都变得残败不堪了,地板干巴巴的毫无光泽,墙壁的喷塑都一片片地翘起来掉下来,厕所的水管真的坏了,老房子里水漫金山。林丽娜赶紧把自来水的阀门关掉。在她的老房子里,林丽娜感慨万千:房子里一定要有人住的,房子要是没人住,就会坏掉。那么人呢?要是一个人老是不理会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应该怎么办?
       林丽娜现在不属于这老房子了,但是那75万元的房子是她的吗?什么都不是,她应该走了。她向老邻居告别后,顺手打开信箱。信箱里照例有各种广告,还有刘利达的一些商业信件。林丽娜也没有细看,一把抓了塞进包里,就走了。
       回到家里,正是吃中饭的时候。林丽娜没有心思,呆呆地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地毯是化纤的,绒很长,给她许多毛茸茸软绵绵的感受。林丽娜还是沉浸在老房子的回忆里。中午的太阳依照窗子的形状棱角分明地印一块光辉在地上。那里有许多细小的东西在飞舞,应该是灰尘。林丽娜依稀觉得有一件东西垂挂在她的脖颈里,是一只很精致的背包。刘利达到广州去做生意,忙得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却有时间到外贸商店去给她细细地挑选了这只背包。这事情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又好像发生在前世来生。林丽娜用指甲轻轻地刮这很细腻的皮包。许多信件不失时机地翻滚而出。林丽娜饿了,但是她什么也不想做。林丽娜看看一大摞信,大都是广告,甚至是壮阳的性广告,治梅毒的老军医的弥天大谎。现在大家都奔钱,钱把一切都吃了下去。有一封工商银行的信。银行总是最讲派头的,就连信封也是很挺括的。林丽娜无聊地撕开。林丽娜一看,是银行一份购房分期付款的通知。林丽娜随手一摔。林丽娜一想不对,赶紧又拿起来仔细看。业主写得清清楚楚,是刘利达。刘利达又买房子了。刘利达买房子林丽娜不知道,可林丽娜是刘利达的妻子。林丽娜睡着一样地横卧在地毯上,但是她的眼睛睁得大极了。林丽娜的身体睡觉了,她的眼睛还在清醒地思考。她的身上只有眼睛还是闪亮的。她的身体像冰山似的融化了,只剩下眼睛的内核。
       现在该是她拿主意的时候,但是她早已忘记自己该怎么去拿主意。身后的大树突然呼啦啦倒了,原来她的头上有电闪雷鸣,四周是凄风苦雨。丈夫瞒着妻子给不是妻子的女人买房子了。林丽娜是个不会仇恨的女人,但是她很快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仇恨。仇恨飞快地在她的心头增长,她“霍”地站起时,仇恨已使她成了凶神恶煞。她恨那个刘利达给她买房子的女人,是她使林丽娜的妻子的地位岌岌可危,是她使林丽娜出现了生存危机。林丽娜必须毁灭她!而且林丽娜有能力毁灭她。林丽娜是刘利达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就是她的无穷的力量。
       她的行动被仇恨左右着。她不需要思考,就昂然出门。她去兴师问罪。出租车似乎认得她,倏地在她眼前停下,司机恭顺地问:“小姐,要车吗?”林丽娜被“小姐”的称呼骚扰了,心里有一种粘稠而又涩重的流动。她还是小姐吗?林丽娜猛地想起,她出门前忘记化妆了。她是去刘利达的公司。到了那儿,她就是老板娘。而且,她是去找另一个女人。丈夫给两个女人买房子,“另一个”就是和她一样的住在丈夫的房子里的女人。她必须比“另一个”漂亮。可是她在这么重要的时刻竟然忘记了带上“美丽”的武器。司机再次恭顺地问:“小姐……”司机的省赂号里有许多疑问,这使她感觉到自己和“小姐”的距离。林丽娜像一头猛兽撞进出租车,愤怒地叫一声:“去浦东!”刘利达的公司在浦东,另一个女人肯定也在浦东。浦东就是她的战场,她是去战斗的。车窗外的景色在她的眼睛里闪动起来,五彩缤纷的,像一块斗牛的红布在她的视网膜上飞舞。林丽娜呆呆的,紧理的眉眼里,清亮亮的泪幽幽地转动。
       和刘利达上床以后,朱小梅的自我感觉就非常良好。朱小梅在刘利达的公司里,俨然像老板娘指手画脚。有时刘利达是不能容忍的。刘利达以他特有的简捷的语言告诉她:“朱小梅,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但是朱小梅经常拿单子来,这样就经常让刘利达心花怒放,所以刘利达忍受着她的老板娘式的刁蛮。刘利达常常想,假如朱小梅像林丽娜一样的听话,或者林丽娜像朱小梅一样的能拿到单子,那么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是不幸福的男人。
       林丽娜突然闯入公司时,他的这种不幸福的感觉达到了顶点。林丽娜是直奔朱小梅而来的。林丽娜的脸色是紫红的,嘴唇发青。林丽娜伸出一根颤巍巍的手指,目标是朱小梅的翘波波的鼻子。林丽娜义愤填膺地说:“狐狸精,第三者,你勾引我的老公,破坏我的家庭,你不得好死。”刘利达在这时候对林丽娜恨之入骨。并不是因为林丽娜在他的公司里骂他的情妇。林丽娜的骂人太差劲了,是乡下泼妇的水平。林丽娜是他的妻子,他的心里曾经只有林丽娜,为了林丽娜他曾经吃尽千辛万苦。公司的员工都表情丰富,他们在看戏,看到精彩的段落了。林丽娜在他们的心目中一定臭极了。林丽娜应该树立起老板娘的形象。他的老婆就要在漂亮的商品房里很悠闲地吃吃玩玩,有空就到老公的公司来,给老公送件衣服,或是送点吃的,老公有应酬,就花枝招展地陪在身边。林丽娜不能给他送单子,就没有资格到公司来说三道四。
       朱小梅面对所有居心叵测的眼睛都漠然视之。朱小梅轻轻地拔掉鼻子前的手指,说:“有本事你管好自己的老公去,跟我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刘利达心想:“假如换上我,我就啪地一个嘴巴打下去,说,是我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刘利达看见林丽娜的手在哆嗦。林丽娜慢慢地转过身,向刘利达默默地看去。林丽娜的眼睛里蓄满泪珠,闪闪的让人心痛。刘利达不由从心底升腾起自责的情绪。刘利达想:“没有单子就没有我的公司,我不能亏待朱小梅。但是我也不能亏待林丽娜,到底她帮我养儿子的。”
       林丽娜对刘利达说:“你,好啊!瞒着我在外面养女人了!我跟你没完!”林丽娜声嘶力竭,气势汹汹。
       刘利达看惯了柔美的像小绵羊似的林丽娜。他不认识她了。假如林丽娜不像小绵羊,那她就没有优点了。特别是林丽娜在他的员工面前骂他这个老板,这是他最痛恨的。刘利达冷冷地说:“什么意思?想跟我翻脸?”林丽娜说:“我还正想问你呢!”她把工商银行的那封信件丢在刘利达的面前。刘利达拿起信件,啪嗒啪嗒地敲打着他的手掌。这是一种深思熟虑的声音。刘利达说:“这房子我是帮别人买的,用我的名字,给我手续金的。我是生意人,什么钱都想赚。”他的轻描淡写是故意的,使人听出了沉重。林丽娜没防备地无话可说了。林丽娜语塞的样子是可怜巴巴的,期期艾艾想说,吞吞吐吐又说不出。刘利达感觉到朱小梅的眼睛正在灼灼发光。刘利达就对林丽娜说:“你先回家,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他推林丽娜出去,给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给司机一张百元的钞票,很响亮地摔上车门。
       刘利达回到公司,员工们的脸色都很好看,朱小梅的脸色却很淡泊。朱小梅说:“刘老板,你去把你的家务事处理好。我是无所谓的。”刘利达的心里有些毒了,想:“要不是单子,打死我也不会尿你这把壶。”嘴里说:“没什么大不了,我会一碗水端平的。”员工中有人笑出声来了。刘利达恶狠狠地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朱小梅嘴角的鄙夷的皱纹却看到了。朱小梅说:“你只有一只碗,只能放一碗水,不够的。”朱小梅说话到底和林丽娜不一样,刘利达不能用对待林丽娜的手法去对待朱小梅。刘利达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5
       林丽娜懂懂懂懂地回到家里,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她努力想否定她已经认可的事实,还真的做到了。她终于采用了一种理智的判断:“刘利达只是和朱小梅逢场作戏。刘利达买75万的房子是为了在老邻居面前争口气,他不会傻到这种地步,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买房子。”林丽娜的心里总归是难受极了。这时她想起儿子。她想到儿子是必然的。她和刘利达是有儿子的,刘利达能把她怎么样?林丽娜突然跳了起来——接儿子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她只有儿子,只有依靠儿子打败那个坏女人,夺回那个坏男人,保护自己这个可怜的女人。
       林丽娜奔到幼儿园,儿子哭得眼睛都通红了。老师责怪地说:“你呀,连儿子都忘记了。”林丽娜一把抱住儿子,哀哀地说:“儿子,我怎么能够忘记你呢?你是妈妈的命根子呀!”
       林丽娜给儿子忙晚饭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中饭还没有吃。她饿极了,但是她丝毫没有食欲。她看到儿子吃得很香,就有一丝安慰。晚上要陪儿子去游泳,林丽娜实在没有心思,但是她强迫自己必须要有兴趣。这是她命运之所在。儿子到体育馆的温水游泳池去游泳。体育馆在南京路附近,平常总是乘出租去的,现在林丽娜有了危机感,就想多存些钱。林丽娜跟儿子商量,能不能乘空调车去。儿子小嘴一翘说:“我爸是老板,我什么车子不能乘?我爸还说,等到我考大学的时候,就给我买一辆真的小汽车。”林丽娜心头一凉:在儿子的心目中,刘利达是个英雄,林丽娜只能打“的”。
       儿子在水里游动,跟青蛙一样。池边,有许多阔太太坐在折叠椅上。林丽娜今天有些自惭形秽了,默默地不作声。她们经常的话题是哈巴狗,当然是进口的。她们的哈巴狗都有很好听的名字,跟少男少女一样。也有一些孩子是保姆送来的。保姆通常是蹲在角落里看不见,到点了她们才像鬼似的显身。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林丽娜有了新感觉。离开刘利达,她就会像那些保姆一样躲在角落里。更为可悲的是,她因为陪儿子来游泳,才能在阔太太的行列里存身。儿子水淋淋地从游泳池爬出来,一身白肉颤颤地朝她跑来。林丽娜急急地说: “我的小祖宗,当心受凉!”她用干毛巾裹住儿子。她以前也喊儿子小祖宗的,但是今天这一声有特殊的含义,她叫得心酸。
       还是乘出租车回家的。推门进家时,刘利达已经坐在沙发上打磕睡了。儿子像打醉拳似的,摇到爸爸跟前,在他的腰眼里捣一拳。刘利达是假睡,一把抓住儿子。儿子就吊到爸爸的脖颈上了。这景象把林丽娜看得呆呆的,那泪珠又在眼眶里转悠了。刘利达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拿出2000元。这么主动给钱林丽娜反而不习惯了。轻而易举地得到刘利达的钱,她难以相信。林丽娜说:“你不是已经给我5000块买衣服了吗?”于是刘利达就亲自把钱塞进林丽娜手中,说:“是男人,就要有钞票给老婆买东西。”刘利达在外面花大钞票买房子,这2000元可能还不到一个零头。林丽娜的脑子里活跃起两种策略:应该把这钱扔到地上,然后声讨刘利达的罪行,要刘利达交代清楚房子的来龙去脉,并且立即和那个朱小梅一刀两断。但是假如刘利达破罐破摔,两个撕破脸皮,吃亏的肯定是她。所以应该收下这钱,然后和他亲亲热热地上床,再然后求他说说这房子的事情,如果气氛融洽,再请他考虑一下重新处理和朱小梅的事情。刘利达笑了,说:“这2000块是我额外给的。”每个人对钱的态度,都是多多益善的,尤其是林丽娜,现在她开始为未来担忧了,对钱就格外热中了。这钱是新出炉的烘山芋,很烫手,又香喷喷的。儿子对着钱说:“妈妈,你别把钱都用完了。钱是爸爸的,要给我留着,以后我要上大学,要讨老婆。”刘利达欢快地笑了起来,说:“到底是我的儿子,都是属钱的。”这钱林丽娜拿也不好,不拿也不好。唉,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
       林丽娜觉得自己已经无法亲亲热热地和刘利达上床了。林丽娜的亲亲热热有一点一相情愿的意思。刘利达哗哗地淋浴后,就想睡觉了。林丽娜固执地坐在床沿。刘利达知道了,有些问题要是不说清楚,林丽娜是不会睡觉的,那么他也就无法睡觉了。刘利达先是让手很熟练地在林丽娜的身上游戈。林丽娜像木头人似的。刘利达把她摁到床上,做出男人的样子。林丽娜没有任何反应。刘利达觉得乏味,就说:“不就是房子吗?我已经帮你买好了,你还要怎样?”林丽娜说:“我太没面子了。”刘利达说:“怎么没面子了?这么大的房子,在家里清清闲闲地做太太,最有面子了。”林丽娜坚决地说:“不,我没有尊严。”刘利达哈哈地笑了,说:“做我的太太,是老板娘,很尊严的。”林丽娜说:“你别跟我淘浆糊了。我最想听什么,你是知道的。”刘利达突然生气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挣钱养活你,你还要搞什么?”林丽娜委屈极了,眼泪悄悄地流淌:“养老婆是天经地义的。我不许你养野女人!”刘利达气呼呼地走来走去: “什么叫野女人?你说给我听听!我还说你是野女人呢!”林丽娜终于哭出声来,话却说不出了。刘利达软了语气说:“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房子我真的是帮人家买的,是个外国朋友,我要靠他做生意的。外国人在国内只能买外销房,不上算。要说的我都说了,你以后不要到我的公司去。你给我一点小麻烦,那你就是大麻烦了。”刘利达以为自己已经说清楚了,就把身体横倒在床上。刘利达很响亮地打呼噜了。林丽娜应该狠狠地抓他起来摇得他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但是林丽娜只是呆呆地坐在刘利达的身边以泪洗脸。她盼望着刘利达能醒过来,给她擦干眼泪,但是刘利达送给她的只有呼噜。
       第二天早晨,林丽娜迷迷糊糊的,刘利达却一骨碌爬起来,钻了出去。当然刘利达没有志记亲儿子一下。林丽娜清醒的时候,就必须送儿子上幼儿园了。床上留下刘利达的气息。刘利达追求林丽娜的时候,林丽娜是很讨厌这种气息的,是呛人的老油气味。现在这气味她还是讨厌,却又不愿失去了。
       又是一个白天。白天是无穷无尽的,一直连接到生命的尽头。林丽娜死去一般,从阳光开始坐到阳光结束。刘利达好久没有回家,林丽娜也不敢到他公司里去。两人都是断了线的风筝。
       6
       林丽娜听说刘利达买了一辆“桑塔纳”。这回林丽娜没有激动。林丽娜已经无法顾及到和她的生计无关的事了。她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她天生是很软弱的,坚强不起来。她构思了许多反抗计划,其中的一个最合她的心愿。她已经拴不住刘利达,只有儿子。虎毒不食子,儿子是刘家的种。临近过年,幼儿园也放寒假。儿子白天在家,除了玩游戏机,除了看电视,除了弹钢琴,除了游泳,热闹的生活之余,还需要休息。儿子习惯于对妈妈颐指气使,林丽娜也需要被儿子颐指气使;现在林丽娜要引导他走向有利于自已的地位。儿子秉承了刘利达的天性,对钱有相当敏锐的感受。林丽娜就因势利导,用钱来打动他。
       儿子坐在地毯上玩游戏机,把游戏卡摊得满世界,累了,就躺倒打滚。林丽娜抱起儿子,问:“儿子,有一种高级的游戏机,很贵的,你想要吗?”儿子像火箭一样蹿起来说:“妈妈,你马上帮我去买!”林丽娜说:“妈妈没有钱。”儿子说:“爸爸有钱。我们马上去找爸爸。”儿子很用力地拉妈妈。林丽娜说:“爸爸也没钱了。爸爸的钱给别的女人买房子去了。”儿子说:“不会的,妈妈你骗我。爸爸和我说好的,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林丽娜说:“那是以前。爸爸跟那个女人要好了,给她买房子,以后还会跟她生个小弟弟。那个小弟弟会分掉你一半钱的。”儿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又在地上打滚了。林丽娜有了一种钻心的悲凉。林丽娜想,以后他们就是孤儿寡母,过苦日子。林丽娜潸潸泪下。林丽娜甚至想,儿子是因为她才得不到父亲的疼爱。林丽娜和儿子抱头痛哭。儿子眼泪花花地说:“我要找爸爸算账!”儿子的小拳头还挺结实的,它在林丽娜的眼前晃了晃。林丽娜顿时有了勇气,响亮地说:“对,我们去找那个女人算账!”林丽娜抱起儿子。儿子说:“妈妈,我不要你抱。我自己走着去。”母子俩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刘利达的公司出发。
       要过年了,员工们等着老板发奖金,但是刘利达跟平常一样,光是叫员工们去要债,或者和讨债的周旋。员工们跟冬眠一样,赖在公司里不肯出去。刘利达一头恼火,扯直嗓子骂娘。朱小梅脸色也不好,说给了刘利达许多单子,过年了还有大把的钱没有拿到。
       林丽娜和儿子到公司的时候害怕了。林丽娜问:“儿子,你进去跟爸爸怎么说?”儿子说:“我用拳头打他。”林丽娜隔着玻璃门指着朱小梅说:“儿子,不要打爸爸,是那个坏女人骗爸爸的,你驾她。”儿子说:“我要爸爸跟她分手。”儿子使林丽娜勇气百倍。儿子说:“妈妈,冲!”他先推门进去。
       儿子一边叫爸爸,一边缠到刘利达的脖颈上。刘利达一呆,眼睛立即毒毒地朝林丽娜看去。林丽娜心头一颤,就把儿子给出卖了:“是儿子一定要来的,我拦不住他。”刘利达咬着牙说:“好啊,我什么都不怕。”朱小梅把一脸怨气换成笑容,说:“哦,你是刘老板的儿子?瞧,你爸爸是老板,你多精神!”儿子的一只小拳头在朱小梅的脸上捶了一下。朱小梅喊:“喔唷!”就用手捂住脸。儿子骂:“臭女人,你骗我爸爸的钱,我恨你!”刘利达猛地把儿子推到地上,恶狠狠地看着林丽娜。朱小梅冷冷地说:“刘老板,你这儿子真厉害,我受不了。”刘利达对儿子说:“儿子,跟阿姨说对不起!”儿子说:“不!爸爸,你给她买房子,不给我买,我生气了!”朱小梅说:“刘老板,听到了吧!这是你的家务事,你要处理好。”刘利达一巴掌打去,儿子的脸上顿时现出一块红印。儿子一咧嘴,想爆发,一见爸爸铁青着脸,立即瘪了嘴,哀哀地叫一声:“爸爸——”林丽娜像老母鸡似的扑到儿子身上,把那块红印摸成紫红,说:“儿子,疼吗?”儿子轻轻地在妈妈的耳边说:“妈妈,爸爸从来没有打过我。”林丽娜挺直身子,对所有的人说:“刘利达,在外面养女人是你的本事,打儿子就不是男人了。”朱小梅很坦然地说:“老板娘,这儿是公司,不是你家里,你说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员工们一起捂着嘴笑。刘利达说:“怎样,我买了房子,现在又买了汽车,这是我的本事,你不服气?我高兴给你一口吃的,不高兴你就什么都没有,你能跳翻天?”林丽娜看着刘利达,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很锋利的。林丽娜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我什么都知道了。”刘利达冲着员工们骂:“你们干什么?你们看不到我笑话的。你们不给我做好事情,我就开除你们。我是老板,高兴炒哪个就炒哪个!”林丽娜说:“那你就先炒我吧!”刘利达说:“那要看我高兴。”林丽娜一字一顿地说:“刘利达,我不高兴了。”儿子说:“爸爸,我也不高兴了。”林丽娜拉住儿子的手说:“儿子,我们走,这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儿子说:“妈妈,我们走,我们也有家。”母子俩笔直朝前走,没有回头。刘利达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他妈的,老子重新打光棍!”朱小梅说:“要发生的事情,你是躲不过的。”
       冬日的马路上,冷清了许多,地上有冰,行人们都小心谨慎的。汽车缓缓地开,不再扬起冲天的尘土。儿子在马路边上,很熟练地招招手,叫:“TAXI!”出租车应声而停。林丽娜赶紧说:“师傅,对不起,我们不叫车了。”儿子撒娇地抱住妈妈:“妈妈,我要乘出租车。”林丽娜坚决地说:“不,儿子,我们乘公共汽车。”林丽娜从来没有违背过儿子的意愿,儿子也从来没有被妈妈这样坚决地拒绝过。儿子很惊奇。林丽娜说:“儿子,我们要重新开始了。”儿子说:“好,我又有新的东西了。”林丽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林丽娜心里想:这世界上是一个人也靠不住的,只有靠自己。
       7
       年夜饭照例定在饭店里。刘利达是饭店的老客户,所以老板对他们非常客气。儿子在桌子下面钻进钻出。只有儿子一人像过年的样子。林丽娜一丝不苟地坐着。刘利达特别关注的是她的一身家常衣服。刘利达已经在她的身上投资7000元,要买到她的美丽。刘利达需要有个漂亮的老板娘为他争面子。刘利达没有看到她的美丽,就觉得自己的投资是失败的,他的钱扔到水里去了。也就是说,他做坏了一笔生意。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痛心的事吗?不过刘利达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的:他已经彻底征服林丽娜这个女人了,以后他可以随心所欲了。他不能离开妻子,是因为他不能离开儿子。他也需要单子。他需要家庭,也需要情人。他总是能以最小的投资,获取最大的回报。
       刘利达想给妻子一个笑脸,表示他已经原谅妻子了。男人应该宽宏大量。刘利达很灿烂地笑了。林丽娜没有感觉到,这使他生气。她不识抬举。他听到林丽娜自言自语地说:“过年了,我又大了一岁。”真是个愚蠢的女人。林丽娜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终于长大了。”刘利达说:“你越活越小了。不过我高兴。我比如养了一个儿子,又养了一个女儿。”林丽娜说:“我什么也不是。我要离婚。”离婚?刘利达笑了:“丽娜,你离不起。没有我,你活不下去。”林丽娜问:“是吗?我想试试。”刘利达说:“这不是试试的事情。离婚证一打出来,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林丽娜轻轻地啜泣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刘利达说:“没有钱,你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吗?只有跟我在一起,你才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现在还不安静吗?”儿子突然从桌肚里钻出来,拿着把喷火的玩具冲锋枪对着刘利达扫射起来:“噢,爸爸中弹了!”刘利达把冲锋枪一推:“去去去!爸爸跟妈妈在谈正经事。”儿子立即埋伏似的钻到屏风后面去了。刘利达不想看林丽娜:“大过年的,说这话晦气,明年我会做不好生意的。”他陡然而生一种凄凉感。他曾经这么热烈地爱过眼前的这个女人,每次他在生意场上落败而归,总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得到安慰。她是个漂亮的温柔的女人呀!林丽娜说:“我以前真笨,把自己撂在你的身上,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过。现在我一定要学聪明了。我想和你分手。”刘利达沉默了。刘利达在和人家讨价还价时,都是这么沉默的。
       饭店老板亲自出来张罗,口口声声地喊林丽娜老板娘。饭菜很快就上齐了。刘利达转了个话题,说:“四两重的大闸蟹18块一只,真便宜。现在什么东西都在跌价,我生意也不好做。”儿子爬到桌子上,肆无忌惮地动起手来。林丽娜用纸巾擦干眼泪,开始自斟自饮。林丽娜的样子是很贤淑的,轻轻地格着高脚酒杯,浅浅地喝。刘利达说:“吃,别客气。这虾仁多大,大黄鱼也是货真价实的。给我打折了,这一顿我可以省100块洋钿。”林丽娜给儿子剥蟹肉,也给自己剥。林丽娜细细地蘸着调料吃蟹肉。林丽娜的小指优美地翘起,小小的嘴巴也优美地颐着。刘利达喝一口酒,叹一口气,说:“丽娜,我在生意场上已经够累的了,你别跟我较劲了。”林丽娜说:“我已经决定了。”刘利达说:“你没有做决定的资格。”林丽娜问:“真的吗?”刘利达很肯定地说:“不相信你就试试。”林丽娜说:“好,我就试试。”
       他们是打“的”回家的。林丽娜问:“刘老板,怎么,你的桑车呢?”刘利达说:“没开来,省得你张眼。”林丽娜说:“其实你完全可以随便,我什么都看开了。”马路上到处都是烟花和炮仗。出租车开到中途,刘利达突然叫停车,他下去买了一大包烟花炮仗。儿子抱着那包就不肯放了。刘利达冲着林丽娜笑笑,说:“随便怎样,过年总是要热热闹闹的。”林丽娜说:“我热闹不起来了。”儿子说:“爸爸,我们把炮仗分三份,妈妈不想热闹,她的这一份就给我。”刘利达摸着儿子的头说:“臭小子,跟你爸爸一样,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一回到家里,儿子就吵着要放炮仗。刘利达就陪儿子到大楼下面去玩。林丽娜觉得有点疲劳,斜斜地靠在沙发上。窗外的礼花“啾啾”蹿上来,一闪而过的灼亮在她的神经上奔走。她好像听到了儿子和刘利达的笑声。过年了,儿子这么快乐,没有人不应该快乐。林丽娜幽幽地下楼。大楼前面的空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烟花炮仗的纸屑,红颜绿色的。暮春时节,残红败绿就是这模样。刘利达挥舞着一很长长的魔术弹,点着了,一个个小小的火球卟卟地射出来。儿子追在他的屁股后头尖声怪叫着。明年的过年会怎样?还有去年的过年,也是这样放魔术弹,一只火球钻进刘利达的大衣里,烧出核桃大的一个洞。林丽娜鼻子发酸了。刘利达回过头来,欢乐在他的眼睛里迅速地消失。儿子把魔术弹抢过去,一路跑一路笑。
       刘利达抱儿子回家的时候,儿子已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刘利达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到床上,走进客厅。林丽娜提出离婚是深思熟虑的。林丽娜知道刘利达会和她交锋,所以等着。刘利达坐到她的对面,神色是莫测高深的。刘利达说:“刚才我和儿子一起玩的时候,老在想,你为什么突然要和我离婚?真是人心隔肚皮呀!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会这么精明,这么狡猾。”林丽娜心里一冷。刚才他和儿子玩得这么开心的时候,还在想对付她的办法。林丽娜说:“你怎会说我狡猾?我受不了你。”刘利达说:“别跟我解释,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我知道了,你想分我一半财产。你想不劳而获,自己做老板。”林丽娜冷笑一声,说:“谢谢,你提醒了我。”刘利达不屑地说:“丽娜,你也太单纯了,我怎么会轻易放弃?你想想,我做生意,钱都在账上流动,要是给你分了去,我就做不成生意了。这样,我们相互都作一些让步。我们不离婚,但是你不能干涉我,条件是,我把这套房子的产权转到你的名下。”林丽娜问:“你在跟我做生意吗?”刘利达反问:“你说不是吗?这不是你想得到的吗?我们双赢,对大家都好。”林丽娜说:“你觉得我们在赌输赢吗?我已经输了,我只想不要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输光。”刘利达说:“丽娜,我们毕竟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跟你说,你别想分到我的一半财产。这是港台电视剧里的情节,在我们中国,行不通的。从法律来说,你有权利分到我的一半财产,但是,你知道我有多少财产?”林丽娜说:“我是不懂法律的,所以我从来就不知道我能从你那儿分到财产。现在我想分你的财产了。”刘利达说:“这我知道。假如你真的提出离婚,这些事情律师会教你做的。还有,你们女人碰到这种事情,总是弱者,总会有许多吃饱了撑着的人跑出来帮你们出点子。我是想把话说在前头。”林丽娜说:“我们真的没话可说了。我只想和你分手。”刘利达说:“你真黑心,这套房子给你都不满足。好吧,你等着吧。你不要后悔,你什么都没有了。”
       这时,家家的电视里传来新年的钟声,整个世界一片欢腾。鞭炮声震耳欲聋,烟花的光焰把天空染成七彩,浓浓的火药味无所不在。林丽娜说:“睡觉吧!”刘利达说:“怎么睡?”林丽娜说:“随你,我睡客厅的沙发。”刘利达说:“还是我来睡沙发。你体质差,会感冒的。”
       8
       年初一的一大早,刘利达就爬起来,在儿子的枕头底下塞了个2000元的红包,就出了门。林丽娜看着这一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听见大门在寂静中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刘利达出去了,他一定到他给另外的女人买的房子里去了。她像放电影似的想象着他在那个女人那里的情景,这么美好的时光就在她的幽思中静静地流淌。儿子穿着睡衣从他的房间里跑来。儿子还没有睡醒,呢喃着说:“爸爸呢?我还要放炮仗。”林丽娜赶紧把儿子抱进她的被窝。儿子的身上肉团团的,给她以无限的美感和亲情。林丽娜问儿子:“儿子,妈妈要跟爸爸分手,你跟妈妈在一起,好吗?”儿子说:“不好,我只有一个爸爸。爸爸和我说好的。要帮我买汽车。我要和爸爸在一起。”林丽娜说:“那你跟爸爸在一起吧,我走。”儿子说:“不好,妈妈天天要送我去游泳的,还要送我去学琴。”林丽娜突然觉得儿子可怜极了。林丽娜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不能在儿子的面前流泪,今天是大年初一呀!
       大年初一的早饭必定是糯米圆子、甜甜蜜蜜,团团圆圆。可是林丽娜毫无心绪,草草地用芝麻糊应付了。儿子吃芝麻糊吃腻了,就满屋子跑,害得林丽娜拿着碗满屋子追,一匙一匙地喂。
       到亲朋好友家走走,是过年的一大乐趣。林丽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的门面上没有什么亲戚。以前她跟着刘利达到他的亲戚家去拜年。刘利达走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说他养老婆儿子,是他的本事。刘利达威风了,林丽娜却抬不起头来。一个年过下来,林丽娜老了几岁。但是过年的气氛就是在访亲问友中体现出来的。
       今年是没得跑了。跑亲戚是儿子早已盼望的节目。儿子要和小朋友们一年一度地欢聚。儿子自己到衣橱里拿出新衣服,穿好。儿子眼巴巴地等着妈妈带他去串门了。妈妈没有丝毫带他出去的意思,儿子急了,拉起妈妈的手,说:“妈妈,我要到哥哥家里去玩。”儿子说的哥哥,就是刘利达的侄子。林丽娜无精打采地说:“妈妈不想去。”儿子立即生气了,拔腿就通通地往外跑。林丽娜一把抓住儿子,说:“儿子,妈妈带你到儿童乐园去玩。”儿子噘着嘴说:“要么你再给我买一部自动汽车,能发射导弹的。”这种进口的玩具汽车一辆要800元,林丽娜本来打算让刘利达给儿子买,现在她决定自己给儿子买。刘利达给了儿子一个大红包,她也应该做漂亮一点。
       马路是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林丽娜看着儿子像鱼一样在充满欢声笑语的海洋中游来游去,心里有一片阴影在飘拂。假如和刘利达分手,儿子跟刘利达,那么她就不能和儿子同乐了;假如儿子跟她,那么她怎样才能保证让儿子永远这么快乐呢?进而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这个欢乐的圈子的外面,她从来没有深入到欢乐的核心,她从来没有自己的快乐,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一切只能怪她自己。儿子玩累了,就吵着要回家。回到家里,就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
       刘利达果真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但不是像林丽娜想象的那样,和朱小梅好得如胶似漆。刘利达买了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刘利达买房子的起因是朱小梅。朱小梅要刘利达像给林丽娜买房子一样给她买房子,刘利达不折不扣地做到了。刘利达给林丽娜的房子写的是他的名字,当然买给朱小梅的房子也要写他的名字了。房子是买给朱小梅住的,所以地点就在朱小梅公司的附近,装修和家具也是按照她的要求。刘利达经常在这套房子里和朱小梅幽会。每次幽会,朱小梅都很不高兴。朱小梅说,刘利达既想从她那儿搞到单子,又不肯给她买房子,她太吃亏了。刘利达说,房子他确实是给朱小梅买的,写他的名字是为了按揭,他辛辛苦苦地做单子,朱小梅才能坐享其成,大家都绑在一条船上了,一起赚大钱,其它就不要计较了。两人疙疙瘩瘩的。
       因为不花她的钱,所以装修时朱小梅尽量奢华,地板、窗套和门套都是袖木的,红木家具,意大利的布艺沙发。在做这些的时候,朱小梅的心里暗暗发笑:这是做什么呀!假如她没有单子,这一切就什么也没有了。住在这样的新房子里,朱小梅有住宾馆的感觉。她自己也有一个家,是环线外的老式公房。她有丈夫和女儿。丈夫是个教师。教师对于女人是个好职业,对于男人就太小气了。她从公司里拿到单子,做教师的丈夫设法做。当时她出嫁时就想到了,丈夫做教师有利于培养孩子,那么现在就让丈夫在家带孩子吧!丈夫和她在一起没有一点男人的气焰,俯首帖耳。她只要跟丈夫说出差,就可以不回家。今天是大年初一,她说有应酬,丈夫带着孩子到婆家去过年了。现在,丈夫一定和几个女人在打麻将,孩子一定在玩过家家。
       朱小梅和刘利达在一起时是很忧愁的。单子现在越来越少了,而且公司领导也风闻了她把单子拿给私人做。朱小梅觉得很冤枉。一个月1000多点,不够家里的日常开销,更不用说买房子了。老早就说要货币分房了,但是福利分房老是停不下来,福利分房就是领导分房,公司的头头都“福利”了许多次了。既然公司的福利能变成头头的房子,那么她为什么不能用公司的单子来为自己积累买房的资金呢?所以朱小梅是理直气壮地去做。朱小梅忧愁的是,她既然已经住进这么漂亮的新房子,就不能再去住那种到处漏水的又小又暗的老公房,但是一旦她失去了单子的来源,那么她就失去了住这种高档商品房的资格,她将怎样回到她的老实巴交的丈夫身边去住老公房呢?然而,住在这里,她总有“金丝鸟”的委屈。刘利达好像是包二奶,养外室。这是男人的荣耀,却是女人的屈辱。她是凭着单子走进来的,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享用。她有住刘利达的75万商品房的实力。和刘利达在一起,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她必须拥有这套房子的产权。这就需要她不断想方设法拿来新的单子。
       他们不会像偷情的男女一样饥不择食。他们甚至没有接吻拥抱。刘利达经常给朱小梅买小礼品,比如毛巾手帕之类。朱小梅暗示她喜欢鲜花,刘利达却认为鲜花是毫无实用价值的,他从来不买。今天是大年初一,刘利达买了比较值钱的南极棉保暖内衣。刘利达说:“这样的一套棉毛衫,怎么能值100块?广告做得响,生意就做得好。”朱小梅随手把保暖内衣一扔,说:“不值100块,你为什么要去买它?”刘利达不快地说:“小梅,你说话怎么跟吵架一样?今天我实在不想再吵架了。”朱小梅说:“怎么,跟你夫人吵架了?”刘利达反问:“你呢?”朱小梅说:“我那老公,木头人一个,不像你夫人……”刘利达打断她的话说:“你能不能别说她?”朱小梅气鼓鼓地说:“都骂到公司里来了。到底是老婆,知道心疼她。”刘利达说:“那是我儿子骂的,小孩子不懂事情,你别跟他计较。”朱小梅说:“小孩子?不是你老婆教的,一个小孩子能说出那样的话吗?”刘利达的脸阴沉下来了:“我真的不想吵架了。”朱小梅说:“好,不吵,大年初一,一年一度,今天我们开开心心过春节,好吗?”刘利达说:“我开心不起来。”朱小梅说:“那你来干什么?”刘利达说:“我不能来吗?”朱小梅嘿嘿一笑,说:“对,这里是你的家,我没有资格问你。”刘利达劝慰地说:“这是什么话!房子是我买给你的。”朱小梅问:“真的?”刘利达想避开话题:“小梅,你还能拿到大单子吗?”朱小梅说:“你的心里只有单子。”刘利达问:“你难道不是吗?”朱小梅说:“我有单子总归结你做的,但是你说话不算数。就拿这房子来说,怎么能说是买给我的?”刘利达说:“等我按揭好了,就去过户,一定。”朱小梅说:“现在去过户是很便当的,银行我有熟人。”刘利达说:“过户要出一笔很大的过户费,不上算。”朱小梅说:“过户费我来出,不就成了!”刘利达说:“怎么我们就像在谈生意一样?”朱小梅说:“就算是谈生意吧,亲兄弟明算账,不要说我们了。”刘利达说:“我们怎么啦?要么我们都离婚。”朱小梅说:“你是说真的还是说着玩的?”刘利达说:“你说呢?”朱小梅说:“你看你,做生意都快做成精了。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会像你老婆一样被你捏在手心里的。”刘利达说:“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婚的。”朱小梅立即说:“只要你离,我不离就是你孙子。”刘利达说:“只要你离,我马上就把这房子转到你的名下。”朱小梅说:“你先离,要不我离了你不离,那就吃大亏了。”刘利达说:“我们掷硬币,有国徽的一面,就是你先离。”朱小梅说:“你真狡猾!这么大的事情你都跟开玩笑一样。我是玩不过你的。不过我跟你说清楚,你要是不把房子转到我的名下,我有了单子,会自己去做的。”刘利达笑了:“没有我,你做不起来。”朱小梅也学着他笑笑:“那你就看着我会不会。”刘利达说:“好好好,开开心心过年,我请客。”朱小梅接口说:“又是你朋友开的那家饭店。昨天你已经带着老婆儿子去吃过了,今天还想去吗?”刘利达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就去那儿,老板给我打折的。”
       9
       出了年,林丽娜去了结刘利达购房贷款的那家工商银行。林丽娜想弄清楚两点:1,刘利达给别的女人买的房子值多少钱;2,这房子到底在什么地方?林丽娜想去“抓奸”。银行里,林丽娜一说起这些事情,就落泪了。银行里的先生都很同情她,但是林丽娜说到实质性的问题时,他们又都回避了。他们说这是商业机密,要为客户保密。林丽娜声泪俱下,他们才勉强地透露了一些情况。房子的价格在70万左右,至于地点,他们怎么也不肯说。
       从银行出来,林丽娜习惯地要伸手拦出租,但那手才离开大衣口袋,又立刻缩了回去。她漫无目的地在热闹非凡的马路上走着。今年的冬天真冷,地上结满了冰。都说今年是暖冬,为什么还要这么冷?林丽娜突然生出无限的怨气。林丽娜想破坏,破坏刘利达用钱构筑起来的遏制她的防线。林丽娜神经质地咬住嘴唇。林丽娜的柔媚的眼睛里,有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林丽娜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法院。林丽娜决定了,提出离婚诉讼。
       法院里是一片“同志”的声音。林丽娜以前听惯了这个称呼,现在好久没有听到了,所以有一种恋旧的情感。法院的同志一听林丽娜的先生是老板,瞒着妻子在外面买了商品房,就说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们安慰林丽娜说:“这种事情现在是很多的,该你碰上,你就逃不了。”他们这么一说,林丽娜就泪如雨下了。法院的同志非常同情她,支持她为尊严而进行的反抗。林丽娜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尊严,更不知道什么是反抗。我只是受不了,生不如死。”法院的同志说:“法律是有程序的。我们先要传讯你先生。关于离婚诉讼,我们首先要假定你们还有维持感情的可能性。你提出离婚诉讼6个月以后,假如你们的婚姻状况还没有任何改善,法庭才能作出相应的判决。”这话说得很亲切,林丽娜心里有了一丝温暖。法院的同志想了想,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法院会着重考虑处于弱者地位的受害方的妇女的利益。”这句话太长了,而且充满着法律的意味,林丽娜听得不习惯。
       刘利达时断时续地回家,但他很少在家里吃饭了。刘利达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和林丽娜说话,尽管都是他故意找林丽娜说话的。刘利达真心以为林丽娜已经驯服了,所以他差不多都要把这件事忘了。
       刘利达现在经常和朱小梅为了单子争吵。刘利达建议四六开,刘利达六朱小梅四,理由是:他正在为朱小梅按揭房子,付清银行贷款,就把房子划到朱小梅的名下。当然是在所谓的朱小梅的新房子里争吵的。朱小梅有了单子就捏在手里,一定要等刘利达答应五五分成,而且要他再三保证尽快把房子的产权证上的名字改过来,才拿出来。朱小梅开始威胁刘利达了:假如他还是这样耍滑头,那她就把单子拿到别人那儿去做了,或者干脆她自己做。刘利达终于觉得朱小梅是个问题了。这时刘利达接到了法院的传单,事由是林丽娜提出离婚诉讼,法院进行调解。这事情实在是出乎刘利达的意料。朱小梅一把抢过传单,看了,嗤嗤地笑了,说:“刘老板,你的公司保不住了。”刘利达说:“她说离婚?太没面子了!这个女人,我要她好看!”他一把把传单撕了捏成一团丢了,却又拣起,抹平,用胶水粘好,说:“他妈的,是法律,我惹不起!”朱小梅说:“怎么样?火烧屁股了,离不离?”刘利达拔尖喉咙:“想分我财产?没那么容易!不离!”朱小梅绵里藏针地说:“刘老板,女人都会像林丽娜的!”刘利达毫不含糊地说:“你会这样吗?不要忘记,对你来说,单子给我是最可靠的。”朱小梅立即说:“我还可以找到比你更可靠的人。”
       刘利达为了讨债或者被讨债,法院是经常去的。刘利达跟法官在一起时有优越感。刘利达打官司时总是请吃饭或者送东西。刘利达有多少钱任何人都不知道。刘利达在法院里也有做老板的感觉。
       林丽娜早早地到了。林丽娜和他并肩而坐,但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严峻,和她往日的柔顺截然不同。刘利达觉得她非常可笑。他是一棵大树,她只是大树上的一只鸟,他只要抖动一下枝叶,她这只小鸟就无处藏身。所以他心里在冷笑,脸上却流露着关切的神情,像一个真正的丈夫,说:“丽娜,你怎么能这样呢?”林丽娜的严峻转瞬而逝,她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法官对刘利达这样的人见多识广,立场鲜明地说:“刘利达先生,你要对家庭负责。”刘利达委屈地说:“我是很负责的。我给她买了75万的房子,每月给她4000元。还要我怎么负责呢?”法官说:“你是懂法律的。你应该知道,你的所有财产,包括你的房地产,公司的全部资金,都是你和你妻子的共有财产。”刘利达马上说:“我懂。”法官说:“那么你听听你妻子的要求。”刘利达对着林丽娜说:“丽娜,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我们有一些小矛盾,也不要上法庭呀,你说对吗?别斗气了,回家去,好吗?”法官说:“刘太太,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在法院里说说清楚。”林丽娜突然觉得刘利达又有了丈夫的样子,心里隐隐地软了。林丽娜想了想,说:“我一个人在家里没人说话。”刘利达马上说:“我生意是很多的,但我可以经常回家陪你。”法官说:“刘太太,你可以把要求说得具体一些。”林丽娜说:“他给外面的女人买房子。我要他把房子收回来。”刘利达说:“我没给外人买房子。我是买了房子,而且没跟你说,这是我的不对。但是,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刚才你们法院说了,我的全部财产都是我和妻子的共有财产,那么,这房子也有我妻子的一半。丽娜,你说对吗?”林丽娜语塞。法官问:“刘太太,你还有话要说吗?”林丽娜说:“我只有一句话。刘利达一定要和那个女人断掉。”刘利达说:“丽娜,我知道你在说朱小梅。她是我的生意伙伴,每年都要给我单子的。我没有单子就没有利润,没有利润,我怎么养家糊口?”法官说:“刘先生,我知道你太太的意思。你太太是要求你结束和第三者的不正当的关系,你说是吗?”刘利达说:“我又不是嫖娼。我和她没有不正当的关系。她给我单子的。什么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就是定货单经济,没有定货单,我做个屁!”法官说:“刘先生,我可以说得明确一些。生意是一回事,你们可以是生意的伙伴,但如果有不正当的两性关系,那就不对了,你妻子提出的离婚诉讼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刘利达说:“我认为是不正当的。我和她在合作做生意,都想得到一种切实的保障。”法官说:“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很多,但这种理论我们倒是第一回听到。好吧,我再说得明确一些。你瞒着你太太买的房子,现在是不是你和第三者一起住着?她可以成为你的客人,但是,你的房子是你和你太太的共同财产,现在你的太太要求她搬出去,你应该尊重你太太的意愿。”刘利达说:“要是我拿不到她的单子,那该怎么办?现在做生意太难了,没有单子我会自杀的。”法官摇摇头,说:“刘太太,要说的我们法院都说了。你现在是不是还坚持离婚诉讼?”刘利达缓缓地转过目光,看着她,说:“丽娜,我想你是不会坚持的。”林丽娜低下头去,轻轻地却又坚决地说:“我坚持。”刘利达跳了起来:“你昏头了!你以为……”他咬住下面的半句话,说:“丽娜,我们回家再好好地商量。”林丽娜又重复了一遍:“我坚持。”法官说:“那么,法庭调解有六个月的时间。六个月以后,法院会作出判决。”
       刘利达“霍”地站起,就连最起码的礼貌也没有,径自离去。林丽娜心里没有底,动作就迟缓了。法官看着她,同情地说:“刘太太,法律在具体的实行过程中,会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你要有思想准备。”林丽娜的目光是呆滞的,问:“结果会怎样?”法官说:“你先生不肯退让,你也坚持,离婚是肯定的。但是,你能否得到应该属于你的那部分财产?照我的经验,你先生完全有可能隐瞒或者转移财产。”林丽娜说:“我现在还没有想得那么多。我只想,他不肯离开那个女人,我就跟他离婚。”法官说:“那么离婚以后呢?你还要生活!”林丽娜悲哀了,说:“我反正是弄不过他的。但是我也听说了,他假如要隐瞒转移财产,这是犯法的。”法官说:“从法律上讲是这样。但是,你先生是商人,他完全可以做得天衣无缝。”林丽娜激动了:“法官先生,那你们现在就判,他来不及做事情。我求你们了!”法官说:“那不行,法律是原则,不能违背。”
       林丽娜快快地走出法院,对面有辆蓝色的“桑塔纳”冲着她“嘟”地叫了一声。林丽娜抬头时,看见刘利达正在车宙里冷冷地看她。林丽娜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就朝那儿滑了过去。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刘利达的新车。刘利达说:“对,这是我新买的汽车。我没告诉你,对吗?我能告诉你吗?你要是提出分两个轮子,我该怎么办?”林丽娜听出了他的讽刺的意味,就默默地转身。刘利达说:“丽娜,别急,我还有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自说自话上法庭。本来我总觉得欠你的,现在什么都挑明了,我就不欠你了。相信法律吧,法律是最公正的。”林丽娜的肩头轻轻地颤抖。刘利达说:“别这样嘛,都闹上法庭了,还有什了,觉得林丽娜掌握了公司的许多情况,掌握的程度而且有可能超过他的想象。
       10
       林丽娜在家里翻转倒柜,就是找不到刘利达当初交给她的公司的报表。林丽娜后悔死了,当初刘利达把公司的所有账目都交到她的手里,她竟然会当废纸扔掉。
       离婚涉及到财产,这就和做生意一样了。要是真的让林丽娜分去一半,那刘利达就做坏了最大一笔生意。刘利达做生意时是极其谨慎的,从来不冒险。现在是这么大的生意,他当然更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真正的婚姻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离婚以后她的日子会有什么样的色彩?假如真像法官说的,刘利达做好手脚,那她就是一无所有了。离婚的风险太大了。林丽娜左思右想,就犹豫不决。
       刘利达决定回家再找林丽娜好好说说,必要的时候可以作些让步,暂时和朱小梅分开一段时间。朱小梅要是单子不给他了,那他就再和她重续旧好。总之,他会很巧妙地在两个女人中间周旋的。
       林丽娜想,自己好日子过惯了,真的失去经济来源,那就惨了。女人的尊严是要的。但是,保持尊严和过日子不是一回事情。假如刘利达能给她一个梯子下台阶,那她就不再撑顺风旗了。
       刘利达突然把蓝色的“桑塔纳”开回家。林丽娜听见刘利达的脚步声,心头热热地一滚。她觉得。她只希望能够延续过去的生活,这种像云烟一样袅袅飘散的希望正在重新凝聚起来。
       刘利达的这张笑容可掏的脸已经久违了,让林丽娜看得有些陌生。林丽娜不敢向那张脸说话。那张脸就说:“丽娜,我今天正好有空,陪你出去玩玩。”林丽娜听不懂,是木然的神色。于是那张脸继续说:“我把车开来了,也有你的两个轮子嘛!走,到南京路去,我做你的皮夹子。”那张脸慢慢地真切了,她看见了斑白的鬃发和粗糙的脸皮。她想起了他的另一句话:“现在生意难做呀,我挣的都是辛苦钱。”所以林丽娜就从他的温柔的眼睛里看到责备:“你突然提出离婚诉讼,太过分了。”林丽娜的脸活了过来,她怨恨地说:“你为什么要给那个女人买房子?”刘利达流利地说:“我是骗骗她的。你是我的老婆,那套房子有你的一半。”林丽娜说:“那你就把房子划到我的名下。”刘利达说:“你别着急,这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我不能没有她的单子。你能给我单子吗?”林丽娜说:“我给你一个儿子还不够吗?”刘利达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儿子。好了,走吧,我难得空闲的。我让我妈接儿子了。晚上我们到新锦江的旋转厅去吃饭。”刘利达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林丽娜心里憋着,想:“今天就宰你个冲头!外面的女人都能买房子养起来,我吃你一点用你一点算什么?”
       林丽娜看见了刘利达的“桑塔纳”,用手拍了拍,说:“怎么样,这车子是谁的?又帮那个女人买的?”刘利达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你的两个轮子。”林丽娜说:“你老实说,还给那个女人买了什么?”刘利达说:“我什么都没买。你当我是傻瓜?”林丽娜说:“你骗谁?房子都能买,还有什么东西不能买?”刘利达说:“你真烦人2在家里吃吃白相相,带带儿子,有什么不好?”林丽娜说:“对,让你在外面养野女人,我什么都不管就好了。”刘利达黑着脸说:“好了,我今天难得心情好,大家都少说两句。”林丽娜上车,刘利达就把车子开了走。
       林丽娜在中百一店看到一件羊绒大衣,就说:“去年的冬天真冷。”刘利达一看8000元的价格牌子,就说:“像去年这么冷也是少见的。以后的天气是越来越热了。”林丽娜说:“我们只有去年了。买!”刘利达脸上的肌肉鼓起一块疙瘩,他说:“好,买,不就是8000块嘛!”中百一店有东楼和西楼,东楼卖高档商品。林丽娜买了羊绒大衣,让刘利达拎着,就往东楼跑。刘利达小心冀冀地说:“丽娜,我们到华联去,华联在搞促销,东西都在打折头。”林丽娜说:“什么意思?你想买打折头的东西给我?给野女人买房子你都可以,给我买点东西就肉痛了。”刘利达说:“好好好,我今天反正是任你宰了!”林丽娜买了一只5000元的鲜鱼皮手袋,还买了一些小东西,看看刘利达灰色的脸,想他的皮夹子快要空了,就和他到新锦江去吃了一顿,让刘利达开车子送回来。
       林丽娜空着手在前面走,刘利达大包小包地跟在后头,这情景又回到当年刘利达苦苦追求林丽娜的时候。林丽娜有些感动了。回到家里,林丽娜说:“利达,今天你也累了,休息一下,我给你泡茶。”刘利达把东西一放,就说:“你不要泡茶了,我还要到公司去。今天进了一批料,我是一定要去把关的。”他十万火急地走了。只有生意才能使他这么着急。但是林丽娜心里又难受了。他的生意和那野女人是连在一起的。她马上就想起他是到买给那个野女人的房子里去了。红红绿绿的大包小包堆在她的身边,都索然无味了。她想,刘利达用物质来收买她,让她在他的婚外恋的问题上保持沉默。或许他怕离婚分去他的50%的财产。总之,他是吃小亏占大便宜。她很无聊地把驼色的羊绒大衣穿在身上,8000元是暗淡无光的。她曾经很渴望得到鲜鱼皮的手袋,现在它简直是狰狞可怖了。儿子不在家,家就显得格外清寂阔大。她开始想儿子。她的神经突然抽紧了。
       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刘利达在和她争夺儿子。刘利达要通过他的母亲,把儿子收归已有。林丽娜惊慌失措地跳起,破门而出。
       林丽娜赶到婆婆家里时,儿子已经睡觉了。林丽娜扑到儿子身边,呆呆地看着儿子,眼泪哗哗地流淌。儿子静谧地闭着眼睛,嘴一努一努的。婆婆惊吓不轻,问:“丽娜,什么事?”林丽娜紧紧地抱住儿子,说:“还好!还好!儿子还在我手里。”婆婆说:“丽娜,你胡说什么?孩子已经睡着了,别吵醒他。”林丽娜摇着儿子,深情地喊:“儿子,儿子……”儿子睡眼惺松地喊:“妈妈……”一声“妈妈”把林丽娜听得心碎,她说:“儿子,妈妈永远不离开你。”婆婆愤怒地:“丽娜,你是在折腾孩子。”林丽娜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把儿子抱回去。我一分钟也不能离开儿子。”她抱起儿子就走。婆婆在后面迫着说:“丽娜,你发神经病啦!你不能把我孙子闹着玩!”
       林丽娜和儿子才到家,电话铃就响个不停。儿子披上8000元的羊绒大衣,大衣长长的在地上拖曳。儿子还背上手袋,像是军人的枪袋。儿子威武雄壮。林丽娜看得笑出声来,才去接电话。电话里当然是刘利达的恶狠狠的声音:“你搞什么搞?儿子都睡着了,你非要把他抱回家。你对我不高兴,就对着我来,作弄儿子做什么?”林丽娜说:“儿子是我的,你抢不走!我知道你的心思,想让你母亲来夺走儿子。你办不到!”刘利达沉痛地说:“我知道了,你是铁了心要和我离婚了。”林丽娜说:“除非你把那套房子写上我的名字。还有,我要到公司去做会计。”刘利达叹口气。林丽娜说:“我知道你头昏了。”刘利达说:“我很后悔。”林丽娜说:“后悔和那个女人要好了吧?”刘利达说:“不。我后悔下午莫名其妙用了一万多块。”林丽娜说:“以后你会更后悔的。”刘利达说:“我后悔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他“砰”地挂了电话。林丽娜的手里一直拿着电话,自言自语地说:“一切都是假的,你真绝情哪!”
       11
       林丽娜不再像以前那样安分守己了。林丽娜经常到刘利达的公司去,做出老板娘的样子,指手画脚。林丽娜随意地到会计那儿去复印财务报表。刘利达对员工们说:“随她便,她要怎样就怎样。”刘利达开车子要出去做生意,林丽娜就跟着去。碰到生意场的应酬,就往酒桌边上一坐,有什么吃什么。林丽娜告诉刘利达说:“以前我太老实了,让你欺负惯了。现在我不老实了。人弱被欺,马弱被骑。”但是林丽娜始终不知道刘利达的新房子在哪里,而且始终当不上公司的会计。朱小梅也不再在公司里出现,而且刘利达会神秘地在她的眼皮底下失踪。可以肯定他一定和朱小梅共度良宵,因为林丽娜听公司的会计说,朱小梅的单子源源不断地成为公司的业务。林丽娜很明显地感觉到,在刘利达的公司里,她是一个多余的人。她的存在对刘利达不能构成任何威胁。所有和刘利达有生意往来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却骨子里透出冷淡。刘利达已经公开做出和她离婚的架势。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已有了点点绿意。林丽娜照例像上班一样来到刘利达的公司。刘利达西装革履,精神焕发。林丽娜有些诧异地说:“哟,刘老板,到外国去做生意啦?”刘利达说:“哪里哪里,我发不了洋财,只能发土财。我的公司发展了,股份制了,今天开董事会。”林丽娜不懂生意场上的这一套,说:“懂事的开会,我不懂事,就在外面等着。”一会儿董事们就到了,和刘利达打打闹闹的,开很“色”的玩笑。林丽娜听得脸红,就跑到一边。会计拉拉她的衣角,偷偷地说:“老板娘,公司有了这么多董事,你知道吗?”林丽娜从会计幸灾乐祸的神情中看出了问题,脸色阴沉了。会计说:“刘老板把公司分出好几份了。”林丽娜的鼻尖上沁出汗珠。会计说:“刘老板这一手是冲着你来的。”林丽娜冷冷地去看刘利达他们的董事会,看到了许多讥讽的眼光。林丽娜的太阳穴噗噗地跳动起来。公司是一块饼,现在分成了许多份,假如离婚,她只能分到其中很小的一份。三十出头的刘利达头发已经半白了,所以他才诡计多端。林丽娜突然冲到董事中间,不知她是对谁说:“有我的一半,你们谁都抢不走!”刘利达微笑着说:“法律是祟高的,公正的。你不是喜欢上法庭吗?去吧,六个月很快的。”林丽娜尖叫:“刘利达,你逼人太甚,我不会放过你的!”她夺门而出。
       马路依旧熙熙镶攘,人们都幸福地游走。林丽娜找不着北。林丽娜将被一无所有地抛弃。林丽娜垂死挣扎地找到法院,要求法院立即作出离婚判决。法官说,法律是刻板的,任何人都不能更改。林丽娜痛哭流涕。法官非常同情,却又无能为力。林丽娜擦干眼泪,说:“我无所谓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豁出去了!”她慷慨赴义似的铿然有声地走出去。
       林丽娜的视网膜上,一切都具有雕塑感,空气,灰尘,横斜的树枝,屋顶的鸽子……林丽娜觉得自己像神女蜂上的望夫石,是千年的化石。林丽娜不再回忆过去。没有未来的人,不会有过去。林丽娜找到律师事务所,要求律师提供相应的服务。林丽娜看到了丁平挈。丁平挈似乎一如既往地等着她,所以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她。林丽娜觉得语言是不受思维指挥的。林丽娜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小丁,我能请你喝茶吗?”丁平挈说:“你假如是我的客户,那就不可以。”林丽娜说:“那我暂且不是你的客户。”丁平挈说:“那好,我下班了再和你联络。”丁平挈开始忙他的工作了。丁平挈的脸部是一个硬朗的剪影,有苍凉感。但是林丽娜不会再用初恋的眼光来看待他了,因为丁平挈已经完全把她当成一个提供财源的客户了。他充满了一种职业的表情。惆怅如烟如云在她的心头飘拂。
       衡山路上有许多高雅的茶坊,他们在其中的一家交谈。丁平挈说了他的经历。他从工厂辞职,就自学法律,通过考试,获得律师的执业证书。他慢慢地从助理律师一直升到高级律师。他打过几个著名的官司,在沪上小有名气。当然他是名利双收。他办理过许多经济案子,收入丰厚。他买了徐家汇附近的高档商品房,娶妻生子。丁平挈说出他的家庭住址,林丽娜吃了一惊,他就住在她边上的一幢高层里,真是咫尺天涯。命运作弄人,他们从未见面,一直到今天,林丽娜为了离婚找到律师事务所,他们才鬼使神差般地走到一起。他们曾经爱过,曾经恨过,现在应该是爱恨俱无。跟他在一起,林丽娜一定是平静的。林丽娜用没有表情的语言诉说了她的婚姻。丁平挈说:“你是我的客户,所以你不能请我,我也不能请你。我们各自买单。”林丽娜想了想,说:“好!”丁平挈说:“关于律师费用,我们事务所会和你结算的。当然,行有行规,打官司是要花很多钱的。”林丽娜说:“只要你能帮我争到刘利达的一半财产,律师费用再高我也不在乎,反正是那个男人的钱。”丁平挈说:“好的。不过我们这是业务来往,不能有感情色彩。”林丽娜说:“现在我不会有感情色彩了。”林丽娜问他官司的胜算有几成。丁平挈告诉她,离婚诉讼肯定能成功,关键是她能分到多少财产。刘利达有多少钱谁也搞不清,而且他一定能隐藏掉部分财产,最重要的是对他必须形成制约。听他这么一说,林丽娜心里就坦荡了一些。她心中的指标是100万。这个指标是根据她的生活状况确定的,据此她可以一辈子都生活无忧了。凭两套75万的房子和一辆“桑塔纳”,就可以猜出刘利达的财产了,100万应该没有问题。丁平挚保证,他会通过司法途径去了解刘利达公司的财务状况。
       律师是为钱做事的,所以律师打官司也是做生意,他们的责任就是用法律为给他们钱的人辩护。这是刘利达对律师的评价。刘利达也有法律顾问。林丽娜给丁平挈准备了一只红包,5000元。林丽娜很担心丁平挈不肯收,那她还得花点心思用其它方法去让他获利。林丽娜知道,刘利达的法律顾问在律师事务所拿的钱是不多的,全靠客户的红包。
       事情也真奇怪,不知道丁平挈住哪儿时,一次也没有碰到他,现在就常常碰到了。晚上从高高的窗户看下去,会有一个男人的影子慢慢地变得熟悉起来,猜想他就是丁平挈。早晨送儿子上幼儿园,也会从滚滚的上班潮流中,分辨出他的独特的侧影。林丽娜再次把丁平挈约到衡山路的茶坊里。他们仍旧各自买单。林丽娜的话都是精心准备的。林丽娜把红包放在丁平挈的面前,说:“小丁,撇开我们以前的恩怨不说,我要照规矩做。我付钱给你的事务所是一回事,但我还要给你私人报酬。”林丽娜想,假如丁平挈一定不肯收,那她就给他的孩子买东西。丁平挈很自然地捏了捏红包,说:“小林,现在我们是雇佣的关系,我为你打工。市面上都是这样的,所以这红包我收了。假如我们是朋友的关系,我可以请你。生意是生意,感情是感情,二者不能混为一谈。这是美国式的处世方式,我很欣赏。”他把红包放进西装的内插袋里。林丽娜赶紧说:“对,应该的,桥管桥路管路,生意和感情是要分清爽的。”林丽娜觉得自己的心情本来是黏糊糊的,现在慢慢地稀释了,变成清亮亮的液体。她的手指莫名其妙地扣击着桌面,说:“你收了我的钱,就要帮我打好官司。”丁平挚流利地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林丽娜已经有好多日子睡不好觉了,这天晚上睡得很平静。许多感情的纠葛被疏通了,而且,律师丁平挈收了她的红包,一定会为她争取到她的合法权益。晚上睡好了,早晨起来,精神就好多了,眼边的黑影也没有了。儿子也看出来了,说:“妈妈今天好‘酷’哦!”
       林丽娜现在有了一个绝好的去处,就是丁平挈的律师事务所。那里有许多律师,都和林丽娜弄熟了。律师们说话有很多逻辑推理,却很少有感情色彩。林丽娜在那儿看见了刘利达的法律顾问。林丽娜柔软的心灵突然僵化了。法律顾问甜甜地喊她一声“老板娘”。丁平挈马上解释说:“小林,我们都是一个圈子里的,经常碰头。没关系的,各为其主,上法庭时,我们会唇枪舌剑辩论的。”林丽娜忐忑不安地点头。
       六个月的法庭调解期慢慢地走向尽头,林丽娜变得焦灼不安了,可是她去律师事务所,却常常见不到丁平挈,问别的律师,回答总是不知道。林丽娜觉得事情蹊跷。丁平挈的奇怪出现是在晚上,是在林丽娜的家里。丁平挈摁门铃是短促的,很急。林丽娜一开门就呆住了。丁平挈说:“小林,我能进来吗?”林丽娜机械地说:“行,行。”丁平挈走进客厅,四下里一看,说:“这房子很好的,以后肯定会升值。”林丽娜不明他的来意,就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答案。但是律师的眼睛是很深奥的,不会让人看出究竟。丁平挈自行落坐到沙发里,说:“小林,现在我是私下里找你交换意见,所以到你府上来,你不介意吧?”林丽娜说:“有什么事情你就快说吧!我对你有了认识,现在想证实一下这种认识对不对。”林丽娜罕见地逼视他。丁平挈用职业化的从容面对她:“小林,我给你提两个建议:一,维持现状;二,离婚后只能得到这套房子。”丁平挈用手在客厅里划了个圈。林丽娜说:“丁平挈,我知道了。”丁平挈说:“小林,你是不知道的。你先生的公司是股份合作制的私人企业,而且现在到处都是三角债,财务情况是弄不清楚的。”林丽娜像子弹一样地射出一句话来:“丁平挈,我差一点嫁给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能不能告诉我,刘利达给你多少钱?”丁平挈什么都不说了,站起来,默默地走出去,又回过头来,说: “小林,就要开庭了,你自己也要好好准备准备。”
       林丽娜拨通了刘利达的手机。林丽娜可以肯定,刘利达一定一手挽着朱小梅,一手拿着手机给她回电话。林丽娜不等他问,就说:“刘利达,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现在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你等着!”她狠狠地摁断电话。
       12
       林丽娜走投无路了。法院开庭在即,要想调换律师也已经来不及了。都应该用“曾经”来说这两个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曾经是她的情人。林丽娜的仇恨如火如荼。林丽娜要这两个男人去死!林丽娜迅速狡猾了。不狡猾是不能生存的。林丽娜撇开丁平挈,到法院去要求对刘利达的公司实行审计。现在的商人鲜有不偷税漏税的,通过审计,叫刘利达出一身汗,叫他罚款,叫他吃官司,叫他越痛苦越好。以前她对于审计是有顾虑的,毕竟刘利达是她的丈夫,他的钱就是她的钱,审计出偷税漏税,是犯法的。现在她不。她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灭它。当然,通过审计能够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那就再好不过了。
       刘利达在生意场上正是春风得意。朱小梅孤注一掷了,她拿到一张大单子,合同金额在500万。她是借自己单位的名义竭力去争取到这张单子的。她的单位也非常需要这笔业务,来给职工们发工资。单位领导都知道朱小梅去拿这张单子了,假如朱小梅再把这张单子拿到外面去做,她就是公开的吃里扒外了,那么她就不可能再在单位里存身。朱小梅经过精细的运算,觉得这张单子放在刘利达那儿做,她能得到25万的回报,而放在自己的单位里,她至多拿1000元奖金。朱小梅决定和单位拗断。朱小梅也积累了一定的资金,她想和刘利达一样单干,所以她也想和刘利达拗断。
       刘利达拿到这张大单子时,兴奋极了。像这样的大生意,他还是很少做到的。生意大本钱就大,而像他这样的私营企业,又很难从银行贷到款。刘利达雄心勃勃地把所有的资金都扑了上去。当然他是生意场上的老手,把购货款放在银行里拖一天是一天。照他说的,在银行里放一天就有一天的利息。刘利达在生意场上驰骋的时候很少想到别的事情,他差不多都把林丽娜的离婚诉讼给忘了。除了朱小梅的单子,他又从别处拿到几张单子。赚钱真是件高兴的事情,让他血脉扩张,肌肉紧绷。
       法庭的开庭通知发到公司的时候,刘利达正在绍兴的乡镇企业监督生产,公司也没人把法庭的公函当回事情。法庭作出缺席判决,判决离婚,同时支持林丽娜的审计要求,当即通过法律程序指派审计事务所派员前去审计。刘利达在车间里被人叫出来,是接他的法律顾问从上海打来的长途。审计期间,银行根据法庭要求冻结了刘利达公司的资金。供货方收不到货款,立即停止供货。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上海的长途是十万火急!
       刘利达并没有乱了阵脚。刘利达很自信,林丽娜是离不开他的,只要他亲自答应和她重续旧好,那她一定受宠若惊地接受他的安排。刘利达知道朱小梅的意图了。朱小梅决定重起炉灶了,是肯定和他分道扬镳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呀!林丽娜是他的结发妻子,对她的感情要比对朱小梅深得多。
       刘利达当晚赶回上海。刘利达回家了。这个家对他已经有些陌生了。他把自己修饰得很得体,有老板的样子,也有丈夫的样子。他前所未有地给林丽娜买了鲜花。
       站在自家的门口,刘利达极其的疲惫。刘利达觉得自己像个浪迹天涯的游子,重新回到了已经很陌生的故乡。但他很快又觉得这种感觉是很滑稽的。他曾经把屋子里的那个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刘利达拿出钥匙,却不能塞进锁眼。刘利达重新试试,才知道林丽娜把锁换了。刘利达有些慌乱了,轻轻地敲门,叫“丽娜!”家里有“橐橐”的脚步声,隔着门,林丽娜说:“太晚了,不方便,有事明天再说。”刘利达不由地软了话语:“丽娜,等不到明天了,开门吧!”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以前是我不好,以后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我们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只有现在,就这样,隔了一道门。”“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呢?”
       “我要你死!”
       “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儿子能继承你的财产,我是儿子的监护人,你的所有财产都是我的了!”
       “告诉你,我不会死的。”
       “那你活着也难受。审计事务所查实了,你有500万财产,银行里有200万,就冻结了。这是我的合法权益。你做生意资金流不动了!还有,你偷逃国家的税款,税务局会查你的。”
       “你……”
       “是你逼的。”
       “你想做什么?”
       “当然做老板啰!你能做到的,我一定也能做到。”
       “那……我走了。你不会得逞的。我能收买丁平挈,也能收买其他人。”
       “你不能了。我到市妇联去控诉了。市妇联插手这件事情了。”
       “我总是有办法的。我做生意,也不知死过多少次了,但最终还是活了过来。”
       “我也死过一回了。死里逃生的人会怎么做,你是最清楚的。”
       “那,我能看看儿子吗?”
       “能,不过今天晚上不能。儿子已经判给我了,你要承担他的生活费。像你这种有恶行的人,法院是不会同情的。”
       里面还有“橐橐”的声音。是林丽娜抛下他走开了。
       刘利达步履踯躅地走到马路上。焦黄的路灯把他的身影一下子拉长,又一下子缩短。他默默地走着。他不会是无家可归的。他还有另一个家,朱小梅在等着他。朱小梅会对他说些什么?他怎么对她说?现在,他正苦苦地思考。
       责任编辑邹海岗
       题字赵宁安题图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