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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全家福
作者:叶广芩

《十月》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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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长篇小说《全家福)是著名女作家叶广芩近期力作。作品描写了居住在平民小院中王满堂一家及其邻里几代人五十年来的生活变迁。作者以平和的心态、平和的手法,刻画出了一群性格各异、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跌宕,语言生动、幽默。书中表现了北京人对生活、对世事的积极态度和乐观性情,为我们缓缓地展开了一幅多彩多姿的世俗生活画卷。读来饶有韵味,回味无穷。本刊选载其中第八章至第十三章,以飨读者。
       第八章
       今天,王满堂退休。
       今天,门墩顶替他爸爸,正式在古建队上班。
       岁月不饶人,王满堂也想不到,好像还没干什么呢,一下就该退了。大妞啪的打着了煤气灶,一个鸡蛋在煎锅上翻滚,牛奶热好晾在一边。大妞将鸡蛋、牛奶端出厨房,搁到桌上,这是新工人门墩的早餐。八仙桌前,王满堂在喝粥,就着烧饼咸菜。 大妞千呼万唤地喊起了新工人,新工人半坐半趴在桌前,一副没睡醒的无精打采。昨天晚上,他和套儿们打牌打到半夜,全把今天还要上班的事忘了。
       王满堂看着门墩的样子,冒出一肚子气。他教训门墩也老大不小的了,打今儿起就是国家正式工人了,工人得有点工人样儿,不能还这么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
       门墩说,工人怎么了?工人也是人,工人现在已经不领导一切了,现在是一切领导工人。
       王满堂告诉门墩,这些怪话不要到古建队去说,柱子是领导,省得让柱子为难。门墩说,他是他,我是我;他叫王国柱,我叫王国强,我们是俩人。
       王满堂说,可你们都是我老王家的人。
       门墩说,古建队又不是朝廷,不是我姥爷的“隆记”营造场,还什么老王家老赵家,我只代表我自己,不给你们露脸,也不沾你们的光。
       一下把王满堂噎得说不出话来。
       王满堂让大妞把他那件毛料中山装找出来,说今天上班要穿。
       门墩说,不就是个退休典礼吗?穿什么毛料。穿得四齐八整,往那儿一戳,整个儿一个傻……
       大妞说,你再说,你再往下说,我抽你,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为今天这个仪式,你爸昨晚上一宿没睡着。
       门墩说睡不着吃两片安定就行了。大妞让门墩也换件像样衣裳,头一天上班,应该显得正式一些。门墩说他现在这身就挺好,光裤子就二百三呢,一个工人,穿二百三的裤子上班,应该是很伟大的了。大妞为门墩掸衣服,她闹不明白,门墩好好儿的衣裳,蓝一块白一块,像刚刷完房。门墩告诉他妈这叫水磨蓝,穿的就是这刚刷完房的劲儿。大姐说门墩爸爸使了一辈子灰,身上也没门墩这么花哨。
       大门外有汽车嘲叭声,柱子与老石来接王满堂了。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队里特意派车来接。王满堂却不坐车,四十年来,他见天儿挤公共汽车,风里雨里,把这条道走得熟得不能再熟了,今天最后一天上班,他还想照原样,跟往常上进一样,把这条道细细再走一遍。
       柱子说他愿意陪着爸爸走。大妞问王满堂今儿还带饭不?王满堂说当然带。
       大妞将装满炒饼的饭盒递到王满党手里,拿着另一个饭盒四下寻找门墩,哪里还有门墩的影子,原来他早钻进老石的车里先走了。
       王满堂说,耗子蹿上金銮殿了,它撑得忒大。
       古建队的会议室里,角上有个大彩电,被封锁在木柜里。一排排的人造革椅子很整齐地摆着,墙角的白保温热水桶擦得干干净净,茶杯也很精神地排在茶盘里。路上“欢送老工人退休,欢迎新工人上岗”的标语很醒目地挂在正前方。
       门墩和一群要上岗的新工人在打扑克。新工人们都穿上了新发的工作服,劳动布的服装硬扎扎地使他们不自在。
       新工甲说,咱们就穿这个干活?硬得跟牛皮纸似的,一动弹刷刷响。红桃四!
       门墩说,我爸、我哥穿了一辈子这玩艺儿,这是我们家的礼服。红桃九,比你大,管你。
       新工乙说,谁能跟你们家比,听说你爸过去还给新工人取名排辈呢。
       门墩说,那是从前,现在你给谁换名字,公安局先不答应。
       新工甲说,我妈也不答应。
       新工丙说,门墩,你爸来了。老爷子今儿还刮了脸,挺精神啊。荷,还带来个嘛玩艺儿?
       门墩说那叫水鸭子。本来还有个坠儿,让他哥给卖了。新工乙问干吗用的。门墩说找水平的。新工乙说他还以为要唱《借东风》呢。
       王满堂来到门墩他们跟前,一言不发。门墩及几个新工收起牌,看着前任队长的脸色,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王满堂问门墩是怎么来的。门墩说坐车。
       王满堂说,那车是给你预备的?
       门墩说,它不拉我也得拉别人,上咱们家白跑一趟不是浪费汽油吗?
       王满堂说,听着,你马上给我回去,坐公共汽车再来。
       门墩说,那就误了点卯啦。
       王满堂说,误了也是你自找的,给你划上迟到,为的是让你永远记住这第一天。
       新工甲说,王大爷,门墩已经来了,您这是何苦。
       王满堂说,谁是你大爷?这是国家单位,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是主人,主人就得有主人的样。我还没说你们呢,早早的来了,进门不说踅摸笤帚扫扫地,扎堆在这儿打牌,搁过去,我早把你们开销了。
       新工乙说,新社会都几十年了,也不是“隆记”那会儿了……
       王满堂说,你的话一点儿没错。“隆记”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人也一茬换了一茬,但咱们的规矩没变,咱们手底下练出的活儿还没变,咱们干过的活儿还稳扎扎地立在那儿!
       老石说对青工要好好进行职业教育,这第一课就由王满堂来上。但是王满堂要求门墩重新跑一趟。门墩横着脖子说没这么整治人的!
       王满堂说,整你是因为你投机取巧,这是干建筑行的大忌。
       新工甲说,门墩,跑一趟就跑一趟,权当哄你爸高兴。
       门墩说,他高兴我不高兴。
       柱子给了门墩车钱,让他快去快来。
       门墩说,我怎么觉着这古建队跟家里没两样,在家里你们管我,到这儿来还是你们管我,我他妈没出头之日了。
       王满堂说,你要是觉着古建队像家那就对了,算你找着感觉了。
       柱子推门墩快走,门墩不得已,边向外走边脱衣服,说他出门先得把这身装裹扒了,穿它在大街上一走,谁都知道你是个卖苦力的傻×建筑工。
       门墩的话,如锤子一样重重击在王满堂身上,今天是他光荣退休的日子,在他退休这天,他听到了“傻×建筑工”的称谓。
       说这话的人就是他的儿子。
       主席台上坐了一排戴花的退休工人,下面最前排是即将上岗的新工人,后面是职工。王满堂说,有人说我们是“傻×建筑工”,“傻×”在我们建筑行是什么?“傻×”在我们建筑行就是实在。咱们干一行得敬一行,不能什么都不论,以前我就说过,干建筑没点儿敬畏精神不行,旧社会,你别瞧不起胡同口、村边上的小土地庙,它盖得最结实,一点不搀假,为什么?工匠们敬畏神仙,你不好好干要遭报应,良心不安……今天我们同样要有敬畏精神,它不是神仙,是国家,是老百姓……
       门墩进来,坐在新工甲旁边。新工甲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门墩说拿那份车钱买了包烟,在城根看了会儿遛鸟的,估摸时候差不多,就回来了。新工甲说门墩家的老爷子正在说“傻×”呢,说门墩的一句“傻×”把老爷子惹翻了。
       门墩说,这叫借题发挥。
       王满堂在台上给新工人们讲平不过水,直不过线的道理,讲水鸭子,说水鸭子是打老祖师爷鲁班起就用的,一直传到现在……
       新工乙说,老掉牙的娘娘驾,放着现代化不用,折腾什么水鸭子,还鲁班呢!
       门墩说,一刮风它就不灵了。
       新工们哄笑。柱子示意大家要肃静。
       王满堂说,打建北京那天起,这只水鸭子就一辈辈儿传下来了。大家别小瞧这只水鸭子,是它替咱们北京找着了北。初建北京,半夜子时工匠们用水鸭子把七星指的方位抄下来,固定住,然后封箱,这就是北。天一亮再根据夜里抄下来的正北测中线,北京地安门到天安门的中轴线就是靠眼前这只水鸭子从天上替下来的。有了北就有了中轴,有了中轴就有了北京城的建筑根本,有了主心骨。
       新工乙说,没它我们照样找得着北。
       王满堂说,现在我们这辈儿到了站,我把它传给你们,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横平竖直,什么是建筑的精华……
       后面的职工鼓掌,新工们怂恿门墩,快上去接他爸爸的水鸭子。
       门墩说,这是干吗呀?这破玩艺在我们家搁了多少年了……老石走过来说这其实是一种精神,他让门墩快上去接过来。门墩晃晃悠悠,松松垮垮来到王满堂跟前。王满堂说,把这玩艺交给你,我还真不放心。
       门墩说,那我就下去了。
       王满堂心里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和他一起退休的老工人们,把心一横,将水鸭子给了门墩。
       回到北京的梁子被安置在土产商店当售货员,这与梁子本来当诗人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工作虽然不怎么样,还是沾了白新生的光,她那个总店如果说不接收梁子,梁子就办不进北京。这是不小的人情,人家给帮了大忙,从大妞来说,再和刘婶有过节儿,也都抹了。
       那个和梁子一起照相的女生叫李晓莉,住在与灯盏胡同隔了一条街的兵马司。李晓莉的妈是卖豆汁的,李晓莉本人回北京以后分配到了酱菜厂,专门腌八宝菜和小酱萝卜。李晓莉长得瘦小枯干,眼睛却特别大,而且一转一个心眼,一转一个心眼。两人回京后不久,婚娶的议题就摆到了王家的八仙桌上,女方还特别迫切。据说在黄土地的窑洞里,梁子就跟人家干了那事,王家不能说什么,这样的事只有认账,王满堂背后恨不得把儿子抽一顿。门墩认为他哥屈得慌,为一次失误,付出的代价太大。
       李家是很讲究实际的人家,前几年北京结婚讲的是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到了李晓莉这儿,三转一响不提了,变成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双卡收录机还要外加多少条腿。给人的感觉是她结一次婚恨不得把一辈子手使的东西都置办齐了,要是还兴骨灰盒,她一准也得要俩。害得大妞终日为钱的事发愁,一着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饭,一阵阵冒虚汗。
       李晓莉常来灯盏胡同,对王家的情况摸得很熟,每回来了都要首长般的巡视,提出这里那里需要改变的一二三。这回李晓莉又提出了把梁子和门墩住的两间西屋打通,梁子问打通了门墩住哪儿,李晓莉说把院子临胡同那两间屋拾掇拾掇,一间门墩住,一间给他们当厨房是两全齐美的事。梁子说那哪儿是房,那是棚子。李晓莉说粱子的大哥和门墩都在建筑部门,还愁他们不会收拾。李晓莉指着自来水龙头说,把这个接一个到将来的小厨房里去,水表电表另安,又转身审视着西屋说窗户得换,安大玻璃,还得安纱窗。
       水龙头前的刘婶悄悄对大妞说,这小娘们儿不是个省油的灯。
       大妞每天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早晨伺候门墩上班,这比伺候王满堂要难,首先得给门墩把奶热好了,然后举着糖罐子问搁多少糖,两勺?两勺半?
       门墩睡眼蒙蒙地说,一勺也不要。
       大妞说,怎么了,不是回回嫌不甜么?
       门墩说,您看我都胖成什么了,肚子都起来了,哪儿还像个童男子!
       大妞说,你还知道你是童男子?告诉妈,在单位搞对象了没有?
       门墩边吃早点边说搞了,搞俩了。大妞想不通门墩不到一个月就能搞俩。门墩说那些女的上赶着追他,他也没办法。问都是谁家姑娘,门墩说告诉了也没用,下个月指不定又换谁了呢。大妞说门墩这不叫恋爱,叫乱爱。
       依着门墩的说法是他得挑,他不能找刨子他妈那样的,整个儿一个文化宫,活活把他大哥弄成了土不土,洋不洋,倒插门式的十三不靠;他也不能找李晓莉那样的,小算盘拨得倍儿精,那珠儿都是往自个儿那边划拉,口蜜腹剑,一套小人做派。大妞问门墩到底要找什么样的。门墩说他的条件很低,就一条:漂亮!越漂亮越好,最不济也得山口百惠那样的。大妞不知道山口百惠是谁,门墩说是日本人。
       王满堂遛弯回来了,见门墩还在早饭桌前泡,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门墩说,您甭这样瞅我,我马上就走,走之前我得跟您说一件事,那个李晓莉要占我住的屋,让我住棚子。非让我搬出西屋也行,我搬到后院小东屋去。
       大妞说后院那两间房的檩都斜了,住不成人了,门墩说他会修。王满堂明确地说,后院的那两间房是给临州的……麦子大妈留的。
       大妞显出了不快。门墩趁着没人,私下对他妈说,我爸这一说我才转过弯来,临州乡下那位麦子大妈,这些年虽然很少往来,可是也没嫁人哪!她一直守在咱们老王家把我奶奶养老送终,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没有深厚的爱情做基垫,能有这种动力?门墩告诉他妈,在爱情方面,他妈得请他当高参。大妞感觉儿子这话让人听着别扭。
       门墩说,电视里边老说,人越到老才越懂得爱。您看电视里头。老太太挎着老头的胳膊,这么着走……我爸什么时候让您挎过胳膊?我爸什么时候给您买过玫瑰花什么的礼物?门墩抬头一看钟说今儿又迟到了,他得打的上班去。
       借着学校放暑假,刨子、斧子都在家的机会,梁子西厢房的改造工程开始了。房的前部已拆去,刨子很地道地在砌窗台,梁子和泥,打下手,王满堂在做窗户,爷儿几个忙得热汗淋淋。
       大妞站在刨子身边,一块块递砖。斧子今年考上了建筑工程学院,开学就是大学生了。刨子分数差得太远,朱惠芬的意思是让他再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但是刨子说他不想上大学,他要当工人,他喜欢砌墙。
       大妞心里有点犯嘀咕,怕朱惠芬说当初把刨子留在这儿是个错误。她觉着她的教育方针没有失误,可就不明白为什么培养出来一个砌墙的而没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反过来又想,砌墙的也没什么不好,她爸爸,她男人,她儿子都是砌墙的,不也都活得光明磊落……
       李晓莉把大姐递过去的一块砖又退回来,说这块砖水没浸透,又让刨子把窗台砌宽点,她好搁花盆。
       刨子说,砌太宽就不合格局了,窗多高,沿多宽是有比例的。
       李晓莉说,故宫养心殿的窗台有七八寸宽,就按着养心殿的窗台砌。
       刨子说,那不是故宫吗?故宫的房多高啊,大玻璃快两米了。这西厢房东晒,又没廊子,大玻璃,到时候该成花房了。
       李晓莉说反正窗要大,窗台要宽,要舒服、敞亮。刨子感到很为难。
       门墩不给李晓莉帮忙,门墩压根看不上“那娘们儿’。从西厢房赶出来的门墩把自己的铺盖啪的往后院东屋炕上一扔,腾起一阵烟尘。
       屋内,窗斜门破,墙皮脱落,破旧不堪。门墩自言自语地说,这儿他妈拍《聊斋》倒挺合适,赶上破庙啦。说着找块地方坐下抽烟。
       门吱扭一响,吓了门墩一跳,扭脸一看,不是鬼狐,是斧子。斧子也不愿参加修房的义务劳动,跟着三叔到后院来躲清闲。斧子把爷爷给三叔的传家宝搬过来了。门墩接过水鸭子就手扔在墙角问,你是哪个?斧子说他是斧子。门墩说就是考上大学的那个?斧子说没错。
       门墩说,到今天我也闹不清你们俩谁是谁。
       斧子说,我妈跟我奶奶一眼就能把我们分出来。我妈更神,她说不用看人,听喘气都能听出我和我哥的不同来。
       门墩说斧子他妈朱惠芬喘气儿都带有知识味儿,一进王家门就嫌王家没知识,拿药水洗全家,往他的鼻子里喂糨子,这都是斧子他妈干的事。斧子说他妈再怎么着也比将来的二婶好,他二婶支使他爷跟刨子,就跟支使小工似的。
       门墩说,她就支使不动我,本大爷不买她的账!
       斧子说,三叔,将来您这屋要收拾我给您帮忙。
       门墩说,你甭给我拍马屁,你三叔没权也没钱。
       斧子说,可您有人缘啊。
       门墩说,要是这样,斧子,你给三爷沏一壶高的。
       斧子说,就您这洞府,盘丝洞似的,还要唱高的。
       门墩说,不出一个月,我让你不认得我这屋。
       前院,泥瓦工们在房底下忙的时候,套儿也正在房顶上忙,他向着东南西北用手比划方框,神里神道地隔着方框看太阳,看大树,看云彩。
       刨子看见房顶上的套儿,问他是不是在学燕子李三,练飞檐走壁,蹿房越脊。套儿说李三算什么,一个贼罢了。他在上头取景呢,他考了电影学院。周大夫从屋里出来呵斥套儿,说房顶的瓦让套儿踩碎了不少,他的房一下雨就漏。刘婶说套儿报考的是摄影系,摄影系就得上树上房,还得钻顶棚哪!
       周大夫说,那是猫。
       后院东屋很快让手艺精湛的门墩修理一新。敦敦实实的两间小房,窗户是新的.刷了漆.里面刷得四白落地,铺了花砖地,还糊了顶棚。王满堂很满意地在屋里欣赏儿子的手艺,觉着门墩不干是不干,干起来其实还是很有些内秀的。王满堂不能接受的是墙上贴的那些摇滚的疯魔似的男女,一个个张牙舞爪,披头散发,很是不正经。王满堂想,他要是在街上遇到这帮人,只会想到是精神病院的后墙塌了……看见在交班会上郑重传给门墩的水鸭子冷落地歪在墙角,王满堂心疼地将它扶正,拂去灰尘。自从小儿子进入古建队,他感到对门墩的心思越发地理解不适,对门墩的行为越发地难以驾驭了。退休后,王满堂不常到单位去,古建队副队长大摊儿传过信来,说门墩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视墙上的考勤表如同虚设,从不往上添一个字……
       真是搞不清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二儿媳妇李晓莉娶进门来便起火单过,不跟老王家在一个锅里舀饭,倒也省了心。看着老伴大妞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在水管前吭哧吭哧地用搓板洗衣裳,王满堂心里真是有些不落忍。大半辈子的夫妻,大妞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一脑袋头发黑的没几根了。
       周大夫扛着鱼竿,提着一兜鱼进院.周大夫钓鱼去了。退休后的周大夫比王满堂活得舒服自在,门口那个信箱,自从江南小妹妹改主意以后周大夫再没去关注过,六块板掉了两块,已经不是个箱子了。
       扛着鱼竿的周大夫站在刘婶家的窗户下很正式地问,刘主任,出国申请表上有街道填写意见一栏,我的政治表现怎么样你们还没研究出来吗?刘婶出了房门告诉周大夫、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出国探亲,尤其是上美国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集体研究。
       在这个问题上,大妞有大妞的看法,一个走亲戚、是去看亲妹妹,又不是去投敌叛国,准了不就得了?《四郎探母》里,两国交战还允许探亲呢。
       刘婶说世界上的人要是都像大姐这么没原则那就成一锅粥了。大妞说那是就到了共产主义了。
       周大夫收拾鱼.见大妞很吃力地洗衣服就说前些日子看见王家买了个双缸洗衣机,干吗不用啊?大妞说那是二媳妇的东西……就两件衣裳,不值得动机器,再给人家鼓捣坏了。
       周大夫说,你就不伯把你自个儿鼓捣坏了?
       桂花领着她的儿子拴驴来了。拴驴年龄跟门墩近似,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大妞赶紧把娘儿俩往屋里让,张罗着沏茶倒水。
       刘婶在周大夫的鱼盆里拨拉半天,挑出两条小鱼,她要做个鲫鱼汤。
       周大夫说,一大早晨就钓来这么几条,架得住你这么拿?
       刘婶说,就拿你两条小的。
       周大夫说,我炸鱼,小的好吃。
       刘婶说,那我换两条大的。说着抄起两条大的回屋。
       周大夫说,你怎么跟土匪似的?咱们两家过不着这个。
       刘婶说,反正这鱼也不是你花钱买的,明儿再去钓两条。
       周大夫说,钓的比买的还贵。
       李晓莉起来了。一看见李晓莉,周大夫就知道没好儿,端起盆赶紧往后院走。周大夫哪儿有李晓莉手脚麻利,只见李晓莉不知从哪儿模出塑料袋,快走几步,从收拾好的盆里拣出两条,说她也是钓鱼爱好者,让周大夫再钓鱼叫上她。
       周大夫看两条鱼装进李晓莉的塑料袋说,你在我这盆里钓就行了,还是没肚没腮的,下锅就能吃。
       李晓莉说,周叔您真能开玩笑,现在在商场卖的鱼根本不能吃,养鱼的拿鸡屎当鱼饲料,鱼都是吃屎长大的,味儿能好得了?
       周大夫说,你怎么知道我这鱼就不是吃屎长大的?
       李晓莉说,您这鱼是从湖里钓来的……是真正绿色食品,吃着放心。李晓莉听见王家正屋有动静,好像是家里来了人。周大夫说临州的桂花带着儿子来了。李晓莉说乡下人进城,十个有九个是来要钱的。周大夫说皇上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他现在盼亲戚,也没亲戚上门,想亲戚,还不让见。
       李晓莉说她得躲躲,告诉周大夫,待会儿她婆婆要问她,就说没见着。周大夫说,没见着你,我的两条鱼哪儿去了?
       李晓莉滋溜一下钻得没了影。
       如李晓莉预料,桂花果然是替麦子来要钱的。村里要拉电,费用各家出,王家庄穷,除了出河泥,什么也不出,家家都没有多余的钱……问拉电需要多少,桂花说得八百。大妞说没问题,八百块算什么,家里几个人挣钱呢,不比从前了。大妞让桂花先住几天,让拴驴在北京好好玩玩。
       大妞敲二儿媳妇的门,想让李晓莉帮看出去买点菜,哪里有李晓莉的踪影。周大夫让大妞把盆里的鱼拿去,权当应急。大妞不好意思,周大夫说他明天还要去钓,钓鱼的目的不在吃色,在于过程……
       大妞拿这些杂鱼给临州来的客人烀了一锅侉炖鱼,算是一道正经菜。
       八百块钱,把王满堂和大妞难住了。梁子才结过婚,把家里几年的积蓄用完不说,还背了亏空。没钱的话不能当着桂花说,桂花是替麦子张的口,从人情、从道理都不能回绝。困难时期,麦子在农村紧衣缩食,给他们省出一口袋红薯干,那是多大的情分哪!人得将心比心。
       王满堂和大妞一商量,决定两个人分头上周大夫和刘婶家去借。
       王满堂来到周家,把事情说了,周大夫还真没多少积蓄,这些年政治上亏了可他的嘴上没亏,有点钱都吃了,一分不攒,过着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王满堂说他现在为难极了,怎么也跟老家的人说不出没钱的话。鸭儿她妈大包大揽地应了,再说没有的话,明摆着是推。依周大夫的主意是让桂花多住些日子,上边最近提出落实错划右派的改正问题,真落实了政策,就会给他补发一大笔钱。
       王满堂说给右派平反是猴年马月的事,从这上边取得经济补偿更是不能指望。周大夫说这事快,是邓小平亲手抓的,文件已经到了.今天是礼拜天,他们单位的人说了,明天上午就能给他准信儿。王满堂说就是平了反也不能立马就拿到钱。周大夫说他可以借,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惜,明天就借,单位没有理由不借给他。
       周大夫送王满堂出屋,正好碰上门墩和栓驴从东屋出来。门墩看见王满堂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门墩的装扮可谓新潮,大蛤蟆镜上贴着商标,花格衬衫,特宽的白色大喇叭裤,手里提着一台双卡录音机,录音机正用最大音量唱着《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拴驴的行头不亚于门墩,中式小褂,下头是与门墩同样的喇叭裤,光脚穿一双乡下的方口大鞭鞋,头发抹得直往下流油。周大夫一见,捂着嘴直不起腰来。
       王满堂让门墩把那叽里哇啦的劳什子关了。王满堂说,看看你这德行,走到大街上人家会说我们老王家的祖坟跑了风水。这是人穿的裤子吗,这是给鱼穿的裤子……
       刨子手里拿着同样的一条喇叭裤说,三叔给我们一人买了一条,还是化纤的呢。他说不用烫,老是平整的,裤线能削萝卜。
       拴驴很爱惜地摸着他的裤子,作为农村青年,他还是头一回穿这高级的裤子。
       王满党问拴驴脑袋上抹了多少花生油。拴驴说,不是花生油,是天鹅牌发蜡,三叙说俺的头发老支棱看,一看就是农村来的大傻,说俺这模样不配给他当跟包,必须把包装改了他才带着俺出去。
       王满堂问出哪儿去,拴驴说上香山。
       周大夫说,香山鬼见愁的鬼见了您几位得吓得拉稀。
       门墩说他们这是新潮。王满堂要打门墩个新潮,说门墩不好好上班,作这流氓打扮,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妞插了进来说王满堂不要总看不惯年轻人。他年轻的时候比门墩还新潮呢,打腿带得用礼服呢的,穿布鞋得穿黄牛皮底的,夏布小褂两天一浆,白布袜子一天—换,—个梆子脑袋,恨不得一月刮十回,讲究大了!今天孩子穿喇叭裤上个香山就不乐意了,王满堂当初在茶馆泡大鼓妞她说什么来着!
       刨子对他爷爷还泡过妞很感兴趣,一个劲追问那妞现在在哪儿。
       门墩说,这么说我是一蟹不如一蟹,后边的那个蟹。
       大妞说,你也别登着鼻子上脸。
       大妞到刘家来借钱,进门的时候看见套儿在摆弄一台新买来的照相机,白新生和刘婶正帮助套儿收拾行李。白新生告诉大妞套儿考上了电影学院。
       一说电影大妞就想到了演电影的明星王心刚,她问套儿是不是跟王心刚在一个单位。套儿说王心刚是八一厂演电影的,他将来是拍电影的,照相的,不是一回事。
       大妞说,我说呢,凭你这模样,你要上了电影,全电影院的人都得退票。
       套儿说他不至于那么惨。大妞说套儿前锛儿后勺,细篾儿拉的眼睛,蒜头堆的鼻子,再加上这一脸臊疙瘩,跟东岳庙的判官差不多。
       套儿说,王大妈,您越嫌我,就是越疼我。
       刘家为套儿考上摄影系,给套儿买了一台照相机,一千多块钱,把家底都搭进去了,是福来亲自给挑的德国机子。大妞本来是来借钱,一看这样,只好搭汕着扯其他,再也不好说借钱的话了……
       大妞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来找梁子,她对上这儿来不抱任何希望。
       李晓莉在镜前瞻前顾后,从镜子里她看见婆婆进来了,一张脸顿时变长了。大妞叫了声晓莉……李晓莉用鼻子嗯了一声,没有一点热情。大妞在李晓莉冷漠眼光的威慑下不知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说好了。
       李晓莉说,您也别不好张嘴,我知道乡下那娘儿俩是干吗来的,他们是来要钱的。大凡沾了农村的亲戚,你这儿就是驿站,就是银行,屁大点事也跑来找你,好像你是万能的主。我妈说得对,找婆家千万不能找乡下出来的,首先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应酬不起。
       大妞低声下气地告诉李晓莉,她已经答应人家了。
       李晓莉说,这怪您面皮软,拉不下脸。他们张嘴就八百块,狮子大张口,您看我屋里的全部家当值八百不?我和粱子一个月通共才挣七十二,我们就是不吃不喝,一年也凑不上八百。我不像您,明明没有还要充阔佬。
       大妞说,我是想你手里有多少就帮多少。大家伙儿凑凑……
       李晓莉说,他还得起吗?
       大妞说,你要这么说,妈也打不了保票,但是,只要他们给咱们还,无论多少,第一拨总是你的,妈能给你打这个保票。
       李晓莉说,您这是拿钱打水漂。别说没有,就是有也不是这种借法……
       李晓莉回头看,大妞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借了一圈没借来,大妞坐在炕沿上,自个儿跟自个儿发楞。怎么办呢,八百块上哪儿弄去啊……
       王满堂没有大妞那么心思重,他闲不住,找了个小笤帚,刷砖雕影壁上的干泥。周大夫说过到医院借钱去,那就踏踏实实等他的信儿,办得顺利他今天就能把钱给王满堂借回来。周大夫说了,要补发得给他补九千。王满堂真不知道周大夫这九千该怎么花。跟九千比,预支八百当然是小意思,但是王满堂担心的是人家不给周大夫平反,要那样一切就全泡了汤。周大夫说不可能,中国有名的大右派都恢复名誊了,他一个选举出来的,带有舍己救人性质的挂名右派,不值当国家为他单独成立一个残留右派管理委员会。
       老石和大摊儿来看王满堂了。大摊儿见王满堂在清理糊过泥的影壁,就帮着师傅干。小扫帚掠过影壁上那只活泼的兔儿,大摊的手停了,他抚摸着小兔想起了老剩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王满堂说,我每天出来进去,一看见这只兔就想起他。多少年了,他天天在这看着我,跟我说,师傅,您得好好儿的。我就说,你就在这儿歇着,哪儿也别去,师傅跟你就伴儿。
       大家就都看那只兔儿。
       老石和大摊儿是为门墩来的。老石拿出一张病假条给王满堂,假条上面写着:王国强二度心衰。
       王满堂气得哆嗦,用不着他说什么,明眼人一看假条就是假的。
       大摊儿说,门墩是个聪明的孩子,近几个月没上过几天班,昨天又让刨子送来张假条,说已经病得起不来炕了……
       据王满堂所知,门墩天天上班,早出晚归的,见天回来累得贼死,让他妈给开小灶,别人吃一条小鲫瓜,他得吃五条。老石他们也想着门墩不会在炕上躺着,队里有人反映门墩在外面干私活,具体说是给一个叫老万的商人盖四合院,手底下纠集了几个青工,其中也有刨子,成立了一个小包工队了。他们今天特意来“探望病人”,果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满堂说,门墩胆子不小!这搁“降记”,是要除名的。
       老石说还是以教育为主,也不光是门墩,眼下青工很多都不安心本职工作,尤其是建筑行,嫌这行苦,嫌这行挣得少……王满堂感叹地说,当初刚解放,咱们古建队修午门四个角亭子,修东直门,修角楼,活多苦,也都是年轻人干的。那个时候就没人嫌累,没人嫌挣钱少,现在真是人心不古了。
       当务之急是要加强青工思想教育,让他们热爱本职工作,老石希望在这一点上王满堂能配合队里,把工作做好。王满堂说没问题,队里拿门墩开刀,他决不挡着拦着。
       王满堂从大摊儿那儿还得知,后院修东屋用的沙石木料,油漆玻璃,大部分都是门墩从队里拿的。王满堂当时脸就涨得通红,就好像他自己偷了队里的东西让人当场抓住一样,臊得抬不起头来。他一辈子堂堂正正,老教育别人“平不过水,直不过线”,自己的儿子倒七扭八歪,丢人丢大发了!
       王满堂说门墩偷了队里多少东西,他照价赔偿,这个月从他的工资里抵这月不够下月接着扣。王满堂说他干了一辈子泥瓦匠,没捎带过一把沙子,没拿过一块砖,没想到……他一直以为他跟梁子一样,修房是从铺子里买来的料,谁想……都是偷的……
       桂花闲着没事,替大怒把所有的被子都拆洗了。大妞在院子里帮着桂花将许多被单晾开。桂花说她想尽快就回去。大妞听了心里一急,说拴驴还没有去过颐和园……
       王满堂送老石他们回来,在院里喊.鸭她妈,你准备钱吧! 大妞奇怪地看着王满堂,王满堂气急败坏地说,你那个宝贝儿子翻盖后院东屋的料都是他偷的!队里今天找上门来了,现在各队都施行了经济承包责任制,这钱是无论如何得给人家补上。
       大妞问得多少?王满堂说少说也得几千。大妞一听傻了,气立刻就喘不上来了。桂花见大妞这样,慌了,问要不要上医院。王满堂说不碍事,这是老毛病了,一会儿就过来了。大妞靠着王满堂坐下来,王满堂用手摩挲大妞的胸口,桂花端来热水,王满堂接过水,用嘴吹了,细心地一点点喂进大妞的嘴里。
       一阵风吹来,吹动大妞鬓间零乱的白发,几片黄叶飘下。
       台阶上,一副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晚景。
       这情景感动了南屋的刘婶。刘婶抬头望去,北京秋日晴朗的天空,枣树叶子已经发黄脱落。刘婶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孤单……刘婶端着一碗热牛奶给大妞送过来,大妞靠在床上说她已经好多了,当时不知怎么的眼睛一阵发黑……刘婶让大妞喝点奶,说大妞是营养不够,有好吃的都让给孩子吃了,亏了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事到今天,她也看出来了,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老伴儿好;这个知心,那个知心,不如自己的老伴儿知心。
       话不知怎的由门墩说到了老萧。大妞说后来还给老萧寄了几回东西都给退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自从他走,大概就是第一回寄的棉裤没给退回来,说是上昆仑山了。昆仑山在哪儿呢?是死是活,没人说得清。什么封建迷信,什么卫道土,搁今天看算什么呀?和灯盏胡同隔了一条街的雍和宫,现在那里头烧香磕头的人挤人,能说那些人都是封建迷信的卫道士?
       刘婶说时代不一样了,人的思想也在变,用现在的眼光看过去就是个笑话,当初把老萧挤对成那样,不光满堂心里过不去,就是她心里也觉着自己不对……
       传来周大夫的哭声,呜呜的,哭得无遮无挡,肆元忌惮。刘婶快步来到后院,只见周大夫靠在椅子上,放纵着大声痛哭,王满堂在他的身边也不劝阻,由着周大夫去哭。刘婶一打听,事情是这样的,周大夫今天到单位去开右派的平反会,单位的人说,平反的右派名单中不包括周大夫,因为在他的档案里,根本没见着右派的材料。也就是说,周大夫压根不是个右派。二十多年的水深火热,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原来全是空的,是人生的一场玩笑。
       玩不起的玩笑。
       王满堂说时间都过去了,抓是抓不回来了。刘婶说,那就只剩下哭了……
       大奶听了周大夫的事,也伤感了半天。她知道跟周大夫借钱的事儿是彻底黄了,周大夫连右派都没当上,这补发工资的事儿就不能按右派而论,得入另册单说着了。
       香山一族举着一枝枝红叶闹哄哄回来了,正摆饭桌的桂花问驴子手里的匣子怎么不唱了?门墩说没电池了。问吃什么。桂花说酷溜白菜、红烧肉。门墩说他要喝豆粥,桂花说现在熬粥来不及了。
       王满堂从里间出来吼道,什么饭也没你的份儿,我今天得跟你算总账!
       热热闹闹的外间屋立即安静下来。
       门墩趴在刨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王满堂怒气冲冲,连推带搡,将门墩推出门去。门墩临出门对桂花说,你现在熬豆粥我还来得及喝。
       刨子受了门墩嘱咐,跑到里间对大妞说,奶奶,我三叔让您十分钟以后去看看他。
       大妞说,我不去!这回就让他挨死打,他活该。你也甭想躲过去,这里头你也脱不了干系,他的一切你都知道,连那假条都是你给送的。
       刨子说他本人挨不挨打在其次,奶奶不看三叔也得看看爷爷,爷爷有高血压,爷爷今天是真生气了,就是把三叔打残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万一爷爷要是坐那儿起不来,那可比三叔残了还让人抓瞎。大妞让刨子一扇,说她还真得瞅瞅去。
       大妞来到后院东屋,推门一看,门墩脸上一块乌青,正坐在王满堂对面往鼻子里塞卫生纸。大妞说,这么快就打完了?
       门墩说,不用讲理,没有铺垫,直奔主题,上来就揍,能不快吗?
       大妞看着门增的鼻子说,流血啦!死老头子,你怎么打他的脸?
       王满堂说,你问问他有脸没脸?
       大妞说,你让孩子这样怎么出门?
       王满堂说,就这样出门,明天给我老老实实上班去。
       门墩说,您打我,我可没说什么,打是您的专利,这上班是我的专利,咱们各有各的范围,谁也别干涉谁。
       王满堂问什么是专利。
       门墩说,连专利都不懂,您就没资格跟我对话。
       王满堂说,还对话,甭拿新名词吓唬我。名词再怎么变,我是你爸爸,这一万年也变不了,任何新名词也代替不了。
       门墩说,封建家长作风,俗,真俗! 社会都进步到无性繁殖时代了,还“我是你爸爸”呢!
       大妞说,他可不就是你爸爸么?到了九十年代也是你爸爸。
       门城说,我没有否认血缘关系,但是不能拿血缘关系来压人。我们应该讲道理,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大妞说,孩子说的在理,有话好好儿说。
       王满堂说,你甭上他这圈套,他这是绕你呢。
       门墩说,我干吗要绕?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上班是我的专利,我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就跟您似的,想打我就打得我眼冒金星,鼻子蹿血,不想打了就坐这抽烟,我说您什么了?
       王满堂说,你甭贫,明天给我上班去!再给队里交两份检查,先说说动机,再找思想根源、社会根源、历史根源……两件事,偷材料和交假病假条,分开了说。
       门墩说,您都快成刘婶了,动不动就是检查!我长这么大,还没写过检查呢!这根源,那根源,钱是最大的根源。
       王满堂吃惊地看着门墩。
       门墩说,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大妞说,可不,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门墩说,我在队里,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五,每天平均一块钱。我给老万盖房,全工程给他包下来,净挣一万六,也就是一个月的活,您算算哪个划得来?
       大妞说,当然是给老万干。
       王满堂说,你糊涂,他是国家的正式工人,出去包零活算怎么档子事?
       门墩说,我情愿不当国家的正式工人。
       王满堂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门墩说,我就是要过得好一点,这没有错吧?这也是政府对每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承诺。
       王满堂说,光谈政府对你的承诺,你怎么不提你对政府的承诺?我们那时候最讲究的就是做人的信用,为了钱就跳槽,走到哪儿人家都看不起。
       门墩说,您那些念念不忘“隆记”的美德只能是历史的自豪了,这些自豪也只属于您这一代人,跟我们没有关系。
       王满堂说,放屁!
       门墩说,说不过就骂人,这也是您的悲剧。好在我不在乎,有人说目前社会已经进步到喜欢听骂的全新历史时期,我认为这话没错。
       王满堂生气地拿起烟袋站起身就走。
       门墩说,您不再坐会儿?
       大妞说,你把你爸爸气坏了,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靠谁去?
       门墩说,靠我。
       大妞说,靠你我得喝西北风。快让妈看看,鼻子还流血不?啧,啧,你说这老头子他怎么就下得去手?
       门墩说,从小我爸就不待见我,说我是堵青皮墙,明儿我得查查我是不是他亲儿子。大妞说,胡说,你不是他亲儿子,我是怎么档子事!
       门墩撒娇地说,妈,您是我的亲妈,甭管我爸是谁,您永远是我妈。
       门墩从柜里拿出一沓钱给大妞,说这是老万给的定金三千块,他知道他妈这几天为钱急得上火。大妞不敢要这钱。门墩对他妈发誓,这钱是他凭力气挣来的,一分一厘都干净清楚。
       大妞说要?门墩说要。
       大妞说,那妈就要。妈还是头回见这么多钱!
       门墩说,妈,往后您就敞开了花吧,您儿子给您去挣。
       刨子探进脑袋告诉三叔,他的豆粥熟了。
       门墩打听出父亲让他气得到西口小铺喝酒去了,这才放心大胆青着半边脸,腆着肚子大爷一样地跟着刨子到前院来喝粥。桂花将一大碗粘稠热乎的红豆粥端到门墩跟前,门墩问有没有朝鲜辣菜丝儿?小酱黄瓜也行。桂花没找着辣菜丝,只找到一根老腌萝卜。门墩说也凑合了,就抱着一碗粥呼噜呼噜地喝,烫得直龇牙咧嘴。
       梁子不知为什么事回来晚了,李晓莉是不会为他二进厨房的,所以也到妈这儿来蹭饭。梁子让刨子给他来一大碗粥,指明要稠的,要那个蓝边海碗。谁都知道,那一海碗下去就是半锅粥。
       门墩有些看不过眼。门墩说,你这是第几回蹭了?你那屋省一顿也省不出个金元宝来。就你那个小市民出身的李晓莉,挣一个恨不得攒俩,大耙子就知道往里划拉,见事就躲,见便宜就沾,在院里活得连个人缘都没有,出来进去整个一个希特勒。
       粱子不愿意搭理门墩。他知道只要跟门墩一过招,输的准是他。梁子问爸上哪儿了,大妞说上酒铺喝酒去了,梁子说怪不得家里这么安静。
       门墩说,你看看我这张脸,为安静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梁子说,活该!
       大妞问粱子这晚才回来,是不是又进货去了。粱子说是听文学讲座去了。
       门墩说,当诗人的心还没死哪?人家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看应该是哀莫大于心不死。也别说,您整天倒腾的那些铁锅啦,黄土啦,草绳子啦,里头也说不准能翻出一两句诗来。
       梁子让大妞猜他今天听的是谁的报告。大妞猜不着。粱子说,是马伟。他还记得我哪,我把当年他给我写的信给他看,他哭了。
       门墩说,甭说,你也哭了。
       梁子说,你怎么知道? 门墩说,但凡能进这个圈子的害的都是一路病,症状差不多。
       梁于问看电视的拴驴怎么不吃。拴驴说他就爱看电视。刨子说刚才一大碗红烧肉,谁都没夹两块,全让拴驴一人吃了,他那儿还喝得下去什么粥。
       拴驴说,俺有三大爱好,第一是爱吃肉,第二还是爱吃肉,第三……门墩说还是爱吃肉。拴驴说不对,第三他爱钱。
       梁子跟桂花谈起了修缮故宫角楼时,霜降姐夫送来的临州金砖。梁子说临州既然有黄河细土,干吗不充分利用它们来烧砖?桂花说制金砖的手艺只有麦子姑家的人会,也成立过砖厂,让上边割尾巴给割了。那时候全是手工制作,古建队用得量少,还能做出来,要是大批生产就得等拉上电了。麦子姑也有想法,跟大伙商量着办厂,现在国家给了政策,说是可以私人办企业了。梁子认为这是一条致富的路子,从销路来说,他们土特产门市部能经营白灰、黄土就能经营砖头。
       王满堂为门墩的事来到了古建队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很明显的位置挂着美国某市建造的中国牌楼照片,这就是柱子他们的施工队最近在美国建筑的项目之一。金碧辉煌,龙凤合玺的中国牌楼,在阳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辉,把周围的楼房比得没了颜色。
       古建队现在改为古建公司了,下边成立了几个分公司,各公司经济单独核算,一切都与王满堂在的时候不一祥了。大摊儿现在是总公司的经理,管的摊子真成了大摊儿,忙多了。师徒俩见面,自然说了不少过去的老事,后来大摊儿拿出了老萧当年的笔记本,说这个东西还是在王满堂那儿搁着合适,档案部门说这个本子归不了档。
       王满堂百感交集地接过本子。本子还是原来那个小本,老萧却已经不知所终。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王满堂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已,怪我,还是怪我……
       大摊儿让师傅以后没事就常来公司,要找他就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上边是公司的电话,老有人值班,下边是家里的电话,媳妇老在家。
       王满堂说,我要抓门墩那个小兔崽子也是这个电话?
       大摊儿说他要跟师傅说的也正是门墩的事情,门墩已经快三个月没上班了,下边反映很大。有几个青工跟着他学,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把公家的事不当事干。老石已经退了,昨天新上任的书记跟他谈过了,要整顿纪律,打击不正之风,特别提出了门墩的事,看起来不处理不行了。王满堂说要处理门墩,怎么处分都行,千万别把他开除了。他闹是闹,可他的手艺在年轻人中间可是拔尖儿的。
       大摊儿不说话,只是抽烟。
       王满堂说,大摊儿,你我师徒多年,你也知道,师傅从来不张嘴求人,这回你就看在师傅的份上,看在你师母疼你的份上,让门墩留下来。
       大摊儿说,师傅,您这是何苦?这么大的事,连门墩本人都不出面,您替他求情……师傅,党委会都研究过了……
       王满堂说,师傅也知道这么低三下四的丢人,谁让师傅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呢?好在师傅不是跟外人,是跟自己的徒弟。大摊儿,不说别的了,你就看看墙上的这个彩牌楼,念柱子领着一帮人在国外为咱们公司争光露脸的辛苦上,给他的兄弟一次机会。
       大摊儿很为难地说,师傅,要不您让门墩来队上一趟,我最后再跟他谈谈。
       王满堂说,行,我一准让他给你认错,在全体大会上做检讨。
       电话响,大摊儿接电话,撂下电话大摊儿让王满堂再坐会儿,说马上给他看一件东西。一会儿有秘书将一张纸交给大摊儿,大摊儿看也不看,照直递给王满堂。
       王满堂低头一看,吓了一跳。
       是王国强的辞职申请。
       
       第九章
       早晨,粱子上厕所,在院里遇到刘婶,刘婶对梁子家的电视有意见,都半夜了还哇啦哇啦的,影响大家休息。梁子不好意思地说是李晓莉,她爱看香港武打片,电视里的打斗都是带响的,还爱哇哇地喊叫,以后晚上他一定把电视声音关小点儿,尽量不影响大家。梁子又邀请刘婶没事来他的屋里看带色的,说带色的看起来跟黑白的感觉不一样,比电影好看。
       屋里传来李晓莉尖锐、不耐烦的声音,梁子!
       梁子答应一声赶快进屋了。
       屋里,正描眉画眼的李晓莉说,你跟他们嚼什么舌头,你看刘老婆子那德行,谁家的事她都打听,谁家什么事都有她一出,整个一个克格勃。
       梁子说了院里街坊嫌电视声音太大的事,李晓莉说她都听见了。那些人是嫉妒,是气人有,笑人无,全院就他们家买了彩电,有些人心里当然不忿儿了。李晓莉告诉梁子,以后院里的事少搀和,全是些没档次的小市民。梁子说,你有档次,你有档次你看看现在院里的街坊谁还上咱们家来?我几次让人家上咱们屋里来看电视,人家谁也不来,都憷你!你让我见了老街坊们都不敢抬头。
       李晓莉说,不来更好,更清静。咱们家又不是电影院,他们来了,我伺候茶水,还得白搭电钱,我犯得着吗?我顶讨厌的就是跟这些小市民们扯些鸡毛蒜皮。
       梁子说,你妈是卖豆汁的,你爸是摆烟摊的,你们家难道就不鸡毛蒜皮?
       李晓莉说,大早晨起来你就跟我斗嘴是什么意思?我不说你就是了。别人家的男人下班回来,绑个墩布啊,用铁丝窝个衣服架子啊,这儿修修,那儿补补,这才叫男人,这才叫过日子。你倒好,成天写你那破诗,坐在灯底下咬牙切齿地生憋,整个一个便秘。
       梁子说,你便秘!
       李晓莉说,你便秘!说着抄起梁子的诗歌本子就撕。
       粱子不干,上去就抢,把个脸盆架子碰倒了。刘婶在院里听着西屋踢里哐啷的声音笑着说,这刚才还于无声处呢,眨眼就听了惊雷了。
       周大夫扫着院子说,我是没儿子……话音未落,一个很厚的被撕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从屋里飞出来,砸在周大夫身上。粱子紧跟着从里面奔出,心疼地整理着零乱的笔记本说,这都是我的心血。你懂个屁!
       周大夫蹲下来帮粱子整理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梁子眼泪汪汪拾起几页撕了的纸说这都是他在刘家河插队的时候写的……是他生命的写照……
       周大夫接过撕烂的写照,上面是几行用自制墨水写的句子:
       黄土峁峁难长草,好地方!
       十个工分六分线,好生活!
       春联全靠大碗扣,好新奇!
       种地走出二十里,好精神!
       脱了棉袄掐虱子,好痛快!
       战天斗地改面貌,好气派!
       周大夫说下头还没完呢?梁子带着哭腔说让李晓莉扔得找不着了。周大夫让梁子别急,说你先上你的班去,我在家慢慢儿给你糊上,这不就结了。
       梁子说,您知道谁挨着淮呀?
       周大夫说,要是粘错了位置还能顺着念下来,说明它更是好诗,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诗,
       刨子正往自家的黑白电视上贴彩色硬片,硬片是他花五块钱从电器商店买来的,据说贴上可以产生彩色效果。刨子听二叔那边又打起来了,就问他奶奶过不过去看看。大妞不去,也不许刨子去。刨子说他二叔够惨的,书都让人撕了。大妞让刨子记着,往后娶媳妇,先看丈母娘怎么样,丈母娘要是说爱,她闺女也好不了哪儿去。刨子说他将来娶媳妇让奶奶给挑,奶奶比他有经验。一句话招大妞说得心花怒放;
       大妞问刨子这几天怎么没给姓万的盖四合院去。刨子说姓万的没经验,把工钱全给付清了,三叔就拿着大伙这笔线上了广州,说是算大家入了他的伙,他赚了人人有份儿,不会亏待了大家。
       大姐这才知道门墩上广州敢情是拿了大伙的工钱,才知道门墩为什么跟脚底下抹了油似的,跑得那么快。大妞替门墩担心,老万那个没完的工程怎么办?
       刨子说,他三叔说了,姓万的也不是个地道人,前几年偷渡到香港,后来又混到国外,手里有了几个臭钱,就不知姓谁为老几了。在外头有老婆,在北京又找了个小的,这房是给那个小的准备的,三叔说得整整那个老免崽子,不能给他盖完。
       大妞问剩下的活怎么办?刨子说,大活都完了,就剩了影壁上的砖雕,那个活我干不了,三叔给姓万的雕了一半就搁那儿了。这几天姓万的正四处找我呢,他找着我,我也没辙。
       大妞骂门墩是个招事的祖宗。
       斧子拿着书从护城河念外语回来,边看边走,与刘婶和周大夫擦肩而过。刘婶说,谁呀,这么大的谱,也不知道叫个人?斧子赶紧抬头叫刘奶奶,周爷爷。
       刘婶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刨子,别看你们俩长得一样,做派可大不相同。
       斧子说,我好静,他好动。
       刘婶说,还不全是这样。
       这时,商人老万开着一辆小面包寻到了九号门口。老万从车上下来,一眼看到了斧子,老万一把拽住斧子说,我这回看你们再往哪里躲。
       斧子在老万的手里挣扎,脸也吓白了,使劲喊奶奶。
       老万说,叫你奶奶也没用,要不你给我把活干完,要不就跟我上法院。
       刘婶说,慢着,我是灯盏胡同居委会的治保主任,这片的治安归我整治,你要拉人也很说出个道理来。
       周大夫也说光天化日不能想拉人就拉人,就是想打架也不是这种打法。正说着王满堂由街上托着几个油饼回来,斧子见了王满堂如同见了救星,说这人要绑架他。
       老万说,怎么是绑架?我并没有绑架你,是你要躲,我才抓的。正好你的祖父和街道领导也在这里,我们评评理。
       王满堂问到底怎么回事。老万说他在大红门盖了一处房子,还有个影壁没有完工,那个叫王国强的工头就跑拉了,找也没地方找。眼前这个是工头的侄子,他找不着工头就找他的侄子。王满堂问什么样的影壁。老万指着九号的彤壁说就是这样的影壁,他让那位国强先生雕些个龙和凤凰,他却给他雕了半个影壁的乌龟和青蛙,完全没有按合同做事情,这样不守信誉以后还怎么和客户打交道。
       王满堂说,你想雕龙和凤?
       老万说他就喜欢龙和凤凰,龙风呈样,皇宫里到处是龙和凤。
       王满堂说,龙和凤岂是你能使用的图案,给你雕个福、禄、寿就算顶天了。
       老万说,什么福禄寿,我不要,我就要龙和凤,我出了钱,我说雕什么就得给我雕什么。那一墙的青蛙,我不需要。
       王满堂让老万先回去,等门墩回来再说。老万说他要求按日子完工,要不然,他要罚款。王满堂说他还想罚王国强的款呢,他现在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王国强。老万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今天就是要把这个侄子抓去,让他把活干完,直到他满意了才能放他回来。
       老万朝车里打了个招呼,呼啦啦,从小车里出来三个精壮大汉,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逼压过来。
       刘婶说,这是要干什么,你们要在治保主任跟前打架吗!
       大汉们向斧子走过来,斧子吓得腿都软了,直往王满堂身后躲,说他是斧子,是大学生,不会雕砖头。
       周大夫说,有话好好说,影壁上不就还缺几个王八吗?我们补上就是了。
       刨子和大妞出来,刨子说,老万,你不就是冲我来的吗,你抓我弟弟干吗?
       老万和众汉一看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子,楞了。汉子们问老板,带哪个?老万说都带。大妞说,我当是什么人物呢,原来是几个小混混在这儿起哄。这样的主儿我们老赵家过去见得多了,我们不跟使唤人说话,我们要跟老万说话。哪个是老万哪?老万说他就是老万。大妞说,我爸爸过去老说,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就是说的你这样的。一百年过去了,什么都变了,怎么你还没变呢?吆了这么几个人上平民百姓家门口来乍翅,好玩是怎么的……
       大妞叉着腰,虎视眈眈地向一群人走过去。
       大汉们一步步后退。
       大妞盯住一个,并不动手,直看得那个汉子头皮发麻说,姥姥,您饶了我吧!
       王满堂问大红门的影壁还差多少,老万说差半拉。王满堂说他去给补上。老万有些吃不透,不知王满堂的底细,不敢轻易答应。
       周大夫说,算你有福气,你知道这位是谁?这位是王国强的老子,原古建队的老队长,有一手砖雕绝活的八级技工王满堂,给你修影壁是高抬了你。
       老万大吃一惊,说他是有眼不识泰山,老将出马,他可以加钱。问王满堂要多少,刨子接口说这事得跟经纪人商量。
       老万让王满堂给他雕龙和凤。王满堂说不雕。老万说,要不就雕你们家这样的。
       王满堂说,我们家这是有品级,带顶子的,你是几品?
       老万说他有钱,他的钱很多。王满堂说,钱是王八蛋!老万问王满堂要给他雕什么,王满堂说雕蝎子、长虫、蜈蚣。老万说全是虫子,他不要。周大夫说老万这就是外行了,这叫五毒,是避邪的。老万说避邪的好,就雕长虫,问王满堂什么时候来。
       王满堂答应礼拜一。
       坠儿准备出版一本名字叫做《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书,要交八千块我。这让坠儿很为难,以她每月有限的工资,她没地方弄这笔钱去。王满堂说出书是正事,特别是出古建方面的书,是他想了一辈子而又干不成的事,他这回无论如何要帮闺女一把。
       大妞认为出书是次要的,顶要紧的是坠儿得赶紧谈个对象了,都小四十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在一家人为出书而商议的时候,刘婶推开门,探了探头,回身招呼说,进来,进来呀,让大伙看看。
       随着刘婶的召唤,白新生穿着一身白旗袍,打扮得光彩照人地定了进来。虽然已近花甲,仍是当年风韵犹存的大鼓妞。
       王满堂不禁脱口而出,筱粉蝶!
       大妞和孩子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白新生一个在刘家悄无生息的媳妇还有这么光彩的一面。刘婶说新生这身打扮,这做派,全北京再找不出第二份。这衣裳还是几十午前的老货,一直压在箱子底,没穿过,就这做工,北京现在的裁缝是做不出来的。斧子说这打扮能上台演出。刘婶说新生还就是要上台演出,参加商业系统职工汇演,电视台还要现场直播。
       王满堂问白新生是不是还唱京韵大鼓。白新生说除了这个她不会唱别的。白新生说她想唱《丑末寅初》。王满堂说《丑末寅初》他也很喜欢,开头的词现在还记得。说着就摇头晃脑地唱:
       丑末寅初,日转扶桑,
       我猛抬头,望天上星,
       星拱斗,斗和展,
       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
       直冲霄江哪,减去了辉煌…… 刨子、斧子热烈地给他们的爷爷鼓掌。大妞说,别的记不住,就这些记得清。
       白新生说,我干爹是品大鼓的行家,他唱的《剑阁闻铃》,比我们门里人唱得都好。到如今言犹在耳人何处,几度思量几恸情……
       从《剑阁闻铃)想起了老萧,一时谁都无话。
       礼拜一,是王满堂定好给老万雕影壁的日子。
       早晨王满堂就嘱咐两个孙子,今天干活要麻利点,争取一天给那个姓万的把活干完了。刨子说,今天不能给姓万的白干,他既然要给钱,咱们就要,要了钱就给坠儿姑姑出书,给坠儿姑姑出了书就是给古建行办了件大好事。刨子说关于讲价的事情让王满堂交给他,王满堂不要出面。王满堂同意,王满堂干王满堂的活,刨子讲刨子的价,但是刨子不能漫天要价。
       刨子说,您怕钱多了咬手吗?
       斧子提议.把这次行动,叫做“建筑出版基金义干”。王满堂问义干是什么,斧子说现在社会上有义演、义卖,咱们就是义干。
       刨子说,待会儿到了老万家,千万不要说什么义干的话,别急着干活,等我把价砍下来再抄家伙。于的时候得沉着劲,让他看着你在给他加紧干,可还不出活,这一切以我的指示行事。半拉影壁,按爷爷的话说麻利点,一天也就完了。你真一天要把活干完了,你也就不值钱了。一天的话咱们得按着一礼拜的工夫给他拖,这样顾主才觉着没白请你来。
       王满堂说,我还没这么干过活。
       刨子说,您以前都是给公家干,咱们这是对私人,有钱的私人。
       王满堂说,我解放以前给大宅门里干,也没费这么大精神。
       刨子说,那是您的觉悟不高。
       大门口传来汽车喇叭声,老万派人来接了。
       刨子让斧子和王满堂沉住气,让斧子给王满堂端着小茶壶,拿着烟袋。王满堂说,我现在不抽旱烟了,我抽烟卷。
       刨子让王满堂把“哈德门”先收收,说今儿个千万别露“哈德门”,掉价。王满堂说抽烟袋锅子更掉价。刨子说,这您不懂,这叫派!您到了那儿,老装着看不惯,生气,难伺候的样儿,千万别给那姓万的笑脸。
       王满堂说,装一礼拜,我累不累呀。
       刨子说,您就当是为了结坠儿姑姑,演回戏。
       王满堂问刨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刨子说跟着三叔在实践中学的,不能说他们的都错。刨子又让奶奶把爷爷的夹袄拿来,大妞说什么天气啊,还穿夹袄,捂汗包吗?
       刨子说,您就拿来吧,这是道具。
       九号门口停着两辆小汽车。
       一辆是接周大夫去会诊的,一辆是接王满堂去修影壁的。
       王满堂在刨子、斧子的簇拥下走出院门。王满堂头刮得精光,穿着对襟白绸子小褂,青布缅裆上腰裤,尖口黄牛皮底布鞋。这一身打扮,仿佛竟使时光一下倒退了几十年。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左一右,一个手里端着茶壶,托着烟袋,一个胳膊上搭着夹袄,提着小椅子,烘托出老爷子王满堂的师爷派头。
       紧接着王满堂出门的是周大夫,周大夫一身灰毛料西装,夹着皮包,小背头梳得倍儿亮,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风度翩翩,很有点国民党军医做派。
       可惜,当时时间尚早,胡同里行人不多,没有几个人见到九号门口这精彩的一幕。倒是衣冠不整,邋里邋遢,左右脚拖鞋各异,颇具“名士派”风度的套儿,上东直门立交桥上看日出回来,正好要进门,见到门口情景,兴奋惊呼:是不是要拍电影啊!
       两辆汽车里的司机各自从车里出来。
       甲司机说,我是接王老去大红门修影壁的。
       乙司机说,我是接周老到市立医院参加会诊的。
       套儿说,等等再走,我去拿机子。说罢飞快向院里跑去。
       王满堂说,老周晚上见。
       周大夫说,老王晚上见。
       两人各自上了小车。小车一东一西,驶出胡同。
       套儿掂着照相机跑出,只有东、西两股汽车尾烟。
       王满堂给商人老万干了一个礼拜,不多不少,拿回来八干块钱。八千块,厚厚的一叠,很有些分量。双胞胎趴在桌边很得意地看那些钱在奶奶手里笨拙地一张张数过。大妞说她这辈子还从没数过这么些钱.手指头都捻麻了。刨子说他奶奶的手指头应该多麻几回才好。
       大妞说刨子也真敢要,张口就是八千。刨子说他本来想要一万,爷爷死活不让,爷爷说这点活连一百也不值。王满堂说不是坠儿出书,他连这八干也不让拿。大奶说往后跟人讲价,就别让你爷爷出面,光让他干活就行了。王满堂说他以后再不会干这种事了,不瞥谁给多少,他也不会去,他是国家正式退休职工,拿着公家退休金再干私活,让外人看着,你们家是过不下去了怎么的,让老家儿退了休还出去奔饭吃。大妞说只要干得动,不愉不抢,不感兴越,也跟着走了。
       李晓莉继续扫地,福来也坐不住了……
       李晓莉抖床单,梁子很尴尬。
       电视机前只剩下了王满堂一个观众,仍旧很投入地看着。
       门墩把趸来的衣服一件件抖开,衣服大部分属于奇装异服类,是看起来漂亮,却穿不出去。门墩孝敬他妈,给大妞在衣裳堆里扒拉衣服,挑出一件白缎子长袍,说这件最合适他妈穿,进口的缎子,暗花,还是凸出来的,就跟粘上去似的,其实人家是一块儿织出来的。
       大妞说,这件妈不能穿,有前心,没后背。
       门墩说,那您来这件。
       大妞说,袖子这么细,这么长,胳膊能打弯吗?
       门墩,说这件?
       大妞说,绿一块紫一块,穿上跟扛房送殡的差不多。
       门墩说,您再看这个?
       大妞说,裙子后头大开叉,上茅房倒是方便。
       门墩说,妈,合算您一件都看不上。
       大妞说,你的这些衣服都不是妈穿的。妈身上这件涤卡穿了小十年了,现在还新的似的,它就是穿不坏。妈不试你的衣服了,妈还是给你弄饭去吧。
       门墩说他现在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从广州到北京,两天他只吃了一包方便面。
       大妞说,那么大个火车,会没卖饭的?车站卖烧饼的也都歇班了?
       斧子说,饭是有的卖,怕是三叔兜里没银子了。
       门墩说,算你说着了。
       大妞说这是饿过劲了,她得先给门墩做点稀的。刨子跟门墩说施工队那些民工等着要工钱呢。门墩说等他这批衣服一出手,三倍地还他们,让他们千万别上家来找。刨子说他最近领着他们承包了几个公共厕所,这是粗活,他还敢应,要是修宅门,建亭子什么的,他就玩不转了,现在总算暂时把这些人给稳住了。大妞说门墩给人家干了一半就跑了,让老头子替他擦屁股,老头子窝了一肚子火呢。 门墩说,打小他就没给我擦过一回屁股,这回让他擦擦应该。大妞说门墩怕逃不过这顿打。斧子说他有好几年没看见过挨打的了!这一定比白新生唱的那个让人睡觉的大鼓好看。门墩说大不了再像上回似的来个乌眼青,他让蚀刨子给他找两片止疼片来,说现在先吃了。毛主席早就说了,一切都要以预防为主。
       王满堂看完大鼓,将门墩堵在屋里,王满堂要好好跟门墩算算账。门墩一见父亲那怒气冲冲的样子,立即采取了投降战术,他装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一边给满堂下跪一边说,爸,您饶了儿子这一回吧,儿子知错了,儿子不敢了……
       王满堂让斧子给他拿掸子去!
       斧子高兴地哎了一声就往里间跑,被刨子绊了一下,很不乐意地站住。
       王满堂说,放着堂堂正正的工作你不干,弄一帮乌合之众在外头糊弄人,最后自己又来了个卷包儿,把七、八个伙计都出卖了,你干的这是人事儿吗?
       门墩说,我出卖伙计了吗?我出卖伙计,我的伙计还在北京干着,您出卖的老萧可是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门墩一下戳到王满堂痛处。王满堂无言可答,顺手拉起墙角的水鸭子朝门墩抡去。大妞用胳膊挡,水鸭子打在大妞胳膊上断成两截,大妞捂住胳膊蹲下身去。
       门墩噌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说,你打我妈,我跟你拼了!
       大妞呵斥门墩,让刨子拉住门墩。刨子不拉门墩却拉王满堂,还是斧子使劲儿抱住了门墩。
       门墩说、你老看我不顺眼、你不是我爸爸。
       王满堂说,我就不是你爸爸,谁知道你是谁的杂种!
       大妞难过地蹲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王满堂说门墩是个败家的贷。
       门墩说,你也没让这个家富起来!
       父子俩吵过没有几天,门墩就把院里靠东临街的一面山墙推倒了,说是要改造两间门面房,他要做买卖。大妞怪门墩主意太大,刨墙扒房,也不跟老家儿商量一声。王满堂说门墩跟闹耗子似的,这院哪个屋他都住过,眼下俏默声的又来扒房,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告忤逆这一说,要搁过去,他非得上告官府,把门墩拿了去不可。门墩说,也甭说脱离关系的话,将来您还得靠我养老送终哪。
       王满堂说,我靠你?呸!
       门墩说,您不靠我靠谁?我大哥,经常在国外,连他的孩子都在咱们家放着;我二哥,您跟么?
       王满堂一时没话,让门墩把墙快砌起来,并告诫门墩不许再动古建队的一把沙子,一块砖头。门墩说他已经不是古建队的人了,犯不着再让古建队为他操持,所用的一切料,包括一根钉子,他门墩全部自个儿掏钱买。
       王满堂哼了一声进屋去了,灰头灰脑的刨子从半截墙后头站起来。
       门墩说,瞧你这德行,你躲什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刨子说,我没躲,我在这偷着抽烟呢。
       门墩说,抽烟还用偷着?你三大爷我上小学就在课堂上抽“大前门”,没人敢说什么。
       刨子说,那不是“文革”吗?
       门墩让刨子把他的小施工队借他两天。刨子说,那施工队哪儿是我的,那是三叔您的,是您组织起来的呀,您怎么能说跟我借。
       门墩说,那就让他们今天都来给我盖门面房。
       刨子说,您的料呢?什么都没有您把那些人叫来在这窝着,白给开工钱?
       门墩说,怎么着,我的施工队给我干活还要工钱!
       刨子说,别忘了,三叔您还欠着人家的呢,您不是说过,别把那些人往家里领吗?
       门墩说他倒把这茬儿忘了。刨子说他调两个才从唐山来的小工来,他们的工钱从他承包厕所的施工费里出,让三叔使唤就是了。
       门墩说,合算你不来帮我?
       刨子说,我要是帮着您盖门面房,那边就没人管。那边没人管就没入来给您帮忙,您连两个帮工的使唤小子也找不来了。
       门墩问刨子有钱没有,他得买科。刨子说没钱,上礼拜跟爷爷挣了几个,全让奶奶收着了。门墩问多少?刨子说八千。
       刨子说,那笔钱三叔可不能动,那是给坠儿姑姑的。
       门墩说,我就是坠儿姑姑。
       门墩鬼头鬼脑地进屋,看满堂不在,松了一口气,问他爸爸哪儿去了。大妞说被队里叫去了,让帮着验收一个工程。大妞让门墩往后别老顶爸爸,说他爸爸在家里待得烦,跟她还老发火呢。当小辈的,该忍就忍忍。哪天妈真的不在了,门墩说得对,还不就是门墩跟着他爸过。
       门墩说,妈您放心,真到那个时候,我就把我爸整得跟切糕似的,切什么样他就得是什么样。
       大妞说,别价呀,门墩。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哪儿有把爸爸整成切糕的。
       门墩说是跟他妈说着玩,又说这个家里还是妈最疼他。
       大妞说,你知道就行,也算妈没白疼你。你一个早产儿,又赶上因难时期,身子亏啊。你那小胳膊,老那么细……
       门墩赶紧悄悄把衣服袖子往下拉,以遮住粗壮的胳膊。
       绕了半天,门墩决定跟老太太来真格的了,他单刀直入地说要借坠儿的八千块钱。大妞说这钱坠儿出书要用的。门墩说出本书不是两三天的事情,光那些书稿就够她坠儿写几年的,赶她写齐了,他的大厂房都盖起来了。
       大妞说,你别哄妈。
       门墩说,我哄您干吗,您给了我钱,我立马就把房修好。修好房货物一上架,不出三天就得一抢而空。我把您的钱一还,剩下的再跑一趟,那就是纯利了。我算计,不出两个礼拜,这八千块就能还您。
       大妞说真俩礼拜?门墩说真俩礼拜,骗您是小狗。
       大妞思虑来思虑去下不了决心。门墩的小眼滴溜溜转,门墩说他不让妈为难了,他有辙了。说着向外走去,大妞问门墩有什么辙?门墩说,我卖血去。
       大妞啊了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
       门墩说,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除了这血,这肉,还有这头发……头发太短,人家不要,肉没地方卖,只有这血还行。
       大妞说,你有多少血能卖呀?
       门墩说,一回不够,多卖几回不就行了?
       大妞说,你还多卖几回,你卖一回我听着心里都发颤,把儿子遇到卖血盖房的份上,妈还是妈吗?孩子,你答应妈,别卖血。
       门墩说,妈,这由不得我。
       大妞拿出小匣子,将一包钱取出给门墩,让门墩先用,挣了赶快给坠儿还上,别让他爸知道。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血可千万不能卖。门墩还假惺惺地不要。大妞说,拿着,手心手背都是妈的肉,十根手指头咬咬哪个都心疼,只要你们好,当老家儿的能说什么。
       门墩拿着钱从里间出来,正碰上要去学校的斧子,斧子冲他一笑说,三叔您真行,卖血,您骗谁呀?
       门墩说,小点声!你是哪个?
       斧子说他是斧子。
       门墩说.就是那个能吃不能干的主儿。
       斧子说,我是知识分子。
       门墩让斧子帮他买灰去,斧子说学校今天开学。 门墩不愧是门墩,没用两个礼拜,九号临胡同的两间门面房就盖起来了,装上了可以推拉的铁栅栏,安上了玻璃门,挂上了醒目的招牌:ROSE服装店,一切很像那么回事了。
       店内各式衣服已经挂起,琳琅满目,五颜六色,让人想起了剧团的服装库。双卡收录机里放着《霍元甲》的主题歌: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哪个愿沉虏自认。
       港式的发音,艰涩的歌词,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录音机里的男人究竞唱了些什么,反正是香港吧,只要一沾了那大舌头似的港广腔,连武滑县出身的津门大侠都长发披肩,颇有洋侠风采,更何况门墩这些服装。
       几个女的,进来转了几圈又出去了。
       有人看,没人买。
       门墩关了录音机,索性自己唱:
       净开眼吧,小心看吧,
       全都是货真价实。
       大寻从后门进来,问卖出去多少了?
       门墩说,昏睡百年,就是醒不了,北京说到底还是土,老百姓的意识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这么好的衣服,就楞没人识货。门墩让大妞替他看一会儿,他说他得出去找马去。大妞问找什么马,门墩说骑马找马,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大妞说,刚开张你就想跳槽啊。
       门墩说,为了适应新的经济形势,脑袋必须转得快,行动也得相应跟上去。
       大妞说,你别转晕了,找不着北。
       门墩说,有我爸的水鸭子呢,北丢不了。
       大妞说,那个水鸭子折啦。
       门墩刚走,就进来个女孩。大妞赶紧招呼,说屋里的衣服都是新潮。
       女孩将墨镜一挑说,一般。
       大妞说,那是闺女眼光高。
       女孩问这里是不是ROSE服装店。大妞说这儿不卖肉丝,卖服装。女孩冒出了一句:土老帽。
       大妞有点窝火,她想问问这丫头谁是土老帽,还没张嘴,女孩跑到外面看了看门上的匾额,进来说是ROSE,她找王国强。大妞没好气地说王国强不在。
       女孩说,是他约我来的,他倒不在。这衣服这么挂不行,这么挂不是服装店,是洗染店。女孩说着摘衣服,大妞上去阻拦,女孩说,你是干吗的?大妞说,我是王国强的妈,我儿子让我帮他看着。
       女孩说,哟,是大妈呀?我以为是门墩雇来的伙计呢!我心里正喃咕呢,门墩怎么雇来个这么大岁数的老伙计呀,真成了老ROSE了。
       大妞说,这姑娘说的,我怎么会是老肉丝。
       女孩告诉大妞ROSE不是肉丝,ROSE是玫瑰,是门墩给服装店取的名字。
       女孩帮着大妞看着ROSE,大妞也不敢离开,她怕这个丫头是小偷,万一卷走儿件衣裳她设法跟儿子交代。
       直到天快黑,门墩才回来。门墩一进门就和那个女孩拥抱在一起,腻腻歪歪地缠绵了半天。
       大妞看不过眼了说,咳,咳,怎么档子事啊,在这商店里头……
       门墩给大妞正式介绍说这是跟他一块儿在广州倒衣服的二丫头,叫贾美丽,是他小学同学。二丫头说还是叫二丫头好,二丫头比贾美丽强。
       门墩说,妈,这儿没您事了,您歇着去吧。
       大妞进了院,嘴里嘟囔着,疯丫头,还美丽呢,亏得姓贾……
       王满堂正在院里修理水鸭子,大妞问他晚上想吃什么,王满堂说随便。大妞说随便的饭最难做,什么叫随便哪?
       王满堂说,随便就是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大妞说,你要真那么随便就好了。
       商店分了新楼房,白新生和梁子都要搬过去。刘婶决定儿子要搬儿子搬,反正她不搬,她在灯盏胡同住惯了,全世界哪儿也不如灯盏胡同好。她喜欢平房,平房接着地气,有院子,得活动,还有枣树,楼房鸽子笼似的,哪儿有这儿自在。
       大妞说,儿子、媳妇都走了,你一个孤老婆子在这儿待着有什么意思?
       刘婶说,她最近常常想起老萧。老萧将来回来奔哪儿?还不是奔他干闺女来。他在北京已经没家了,要是我也走了,他来到这院里不是谁也找不着了,就算找着了。他真能跟着福来他们挤在一个两居的单元里?
       刘婶说她活到现在,也算活明白了,下一步就得为自个儿活了。
       大妞说,老萧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不是空等?
       刘婶说,空等也是个希望,总比什么念想也没有强。
       大妞说,别跟周大夫似的,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刘婶说,我比老周强。老周当初是一门心思扑进去了,我是有各种思想准备。我对老萧的感情,就跟那陈年的酒似的,年代越久,思念越深,味越浓,我现在越想,老萧越是好人。
       刘婶还告诉大妞,街道几个退休的老姐妹组织了一个婚姻介绍所,免费,义务为想结婚又没有目标的人搭桥牵线,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大妞还是头一回听到婚姻介绍所这个词。刘婶说这也是时代发展的新事物,现在全国好些城市都有这样的机构。又让大妞帮她想想,周围这几条胡同还有谁到年龄了还没结婚?
       大妞说,那还用问吗?都是明摆着的,光我们家,你看,就有鸭儿、坠儿、门墩、刨子、斧子,你们家有套儿……
       刘婶说,……鸭儿她妈,你可是忘了一个人。
       大妞问谁?刘婶说这个人太重要了。大妞问到底是谁?刘婶说,周一凡,周大夫。下一步,我们要把周大夫作为重点对象,发动街道一切力量,为周大夫寻找目标。
       大妞说,你这一说,我还想起了一个人。
       刘婶问谁?大妞说就是刘婶。
       分了新房,李晓莉提出要把她的爹妈接过去一块儿过。梁子说,把你爹妈接去,我没意见,可我的爹妈怎么办?
       李晓莉说,你们家哥三个哪,凭什么你的老人就得跟着咱们?
       梁子说,你们家不也是哥三个嘛。
       李晓莉说,我爹妈最疼我,我是老大。
       梁子说,我的爹妈也疼我。
       李晓莉说将来搬到新楼,梁子的这些破书烂本子一概不许带过去,哪天收废品的来了,她准备都给梁子卖了。彩电给他妈留下,并且特别说是白送,不要钱。
       梁子迷惑地看着李晓莉。
       李晓莉说她怀孩子了。
       梁子料到李晓莉不会平白无故撒手什么,就平淡地说,怀就怀了呗……
       李晓莉说,好像你不高兴?
       梁子说,我怎么不高兴?
       李晓莉说,人家的男人知道了女的怀了孩子,都高兴得直蹦高,抱着女的又是啃又是咬的。你倒好,怀就怀了呗,好像我怀的是别人的孩子。
       梁子说,又蹦高,又啃又咬那是电视里的表演,是那些编剧没词了,故意拿我们男人当大猩猩钱多了不烫手。
       王满堂又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得挺来劲。王满堂决定以后还是抽这个,这个到底比“哈德门”够味儿。
       大妞说,是够味儿,能把人呛死。
       王满堂说,你跟了我这么些年,也没见呛死你一回。
       刘婶在院里风风火火地喊,快开电视,该新生出场了!
       刨子问哪个台。刘婶说北京台,当然是北京台。刨子开电视,黑白电视咝咝啦啦的不清楚,再加上什么彩色片,屏幕上乱成了一锅粥。斧子调天线,大妞说不能调天线,得动微调。捣鼓了半天,电视也没有什么起色,刨子提议干脆上二叔屋里去看。大妞让斧子先过去侦察一下,看看李晓莉是不是又在闹脾气,要是她在犯病,就趁早别惹她。
       转眼斧子回来了,告诉大家李晓莉回娘家了,于是一家人出了正屋奔西屋,上梁子的屋看彩电来了。粱子热情地欢迎大家,从柜里拿出了瓜子,还要给他爸爸沏茶。
       刘婶一路小跑又奔向后院,叫周大夫,快上梁子屋来看他们家彩色的新生!
       其实离白新生出来的时间还早,心急的刘婶给大家打了一个很大的提前量。大家在电视前坐着,边看边嗑瓜子,王满堂还是抽他的大旱烟袋,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斧子问瓜子皮往哪儿扔,梁子说就往地上扔。刨子说这样痛快,待会儿他帮着二叔扫。
       大妞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对梁子说,这样热热闹闹,亲亲热热的才像一家人。以往,你这屋我都不敢进,我刚一往你门口走,你媳妇的脸就掉下来了。
       电视里在表演独唱“军港的夜,静悄悄”。
       斧子问套儿他妈怎么还不出场。王满堂说白新生那样的腕儿得搁在最后唱大轴。
       门墩用老万给的施工钱跑了一趟广州,趸了不少衣服回来,背着一个特大包袱进了院,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累得一点儿劲都没有了。院里没人,看看自家的屋也是黑的,只有梁子的屋里满是笑语欢声。
       门墩朝梁子屋喊了几嗓子,没人应声。门墩自言自语地说,朕千里迢迢从广州奔了回来,竟他妈汉人接驾。又冲着西屋大声喊,接驾一一
       还是没人出来。
       门墩只好自己把东西弄进去。李晓莉推着车从娘家回来,看见门墩往后院屋里运衣服,李晓莉说门墩这回上广东一定赚了不少。门墩说只是把那边时兴的衣服各样趸回两件来。李晓莉一听眼睛就亮了,说广州的衣服洋气,穿上它就像香港人一样,走哪儿人家都拿另一种眼光看你,那个感觉特别好。再早,兴上海样子。现在上海的不行了,一穿上就看出是沿海小市民的样子,没有气质。李晓莉说在门墩将服装卖出去之前,得让她把衣服先跳一遍。门墩问挑上了给钱不给,李晓莉说按进价给。门墩说那样他不是白跑了一趟?李晓莉说谁让你是我小叔子呢,整个老王家,她最最喜欢的就是门墩。
       门墩说,那您跟我哥离婚,嫁给我得了,我保证您天天穿新衣服。
       李晓莉看见自家的门开着,灯开着,电视的声音放得很足,就嗔着梁子费电,气冲冲向自家走去。
       电视里,穿旗袍的白新生正款款地敲起鼓,不慌不忙,一招一式一看便是行家,是训练有素的。
       周大夫说,让她卖酱油醋是亏了她。
       刘婶说,化了妆这么一看,我们新生也就三十多岁。
       王满堂说,底盘好,美人不老。
       白新生唱的是《风雨归舟》,多少年不唱了,嗓子仍旧很亮,一句“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归舟”唱出了京韵大鼓的势,唱出了京韵大鼓的韵。王满堂短而有力地叫了一声好,斧子也学他爷爷来了一嗓子,好——
       王满堂说,你拉着长声喊那是叫倒好呢,是轰人家下台。叫好也得懂行,得赶着寸劲叫到拍子上,要不然人家会说你是怯八邑。
       周大夫说,味儿真足。
       李晓莉进来了说,味儿是够足了,满屋子烟,一进屋都辣眼睛。
       众人一看李晓莉进门,除了两个孩子,其余的人都有些不安。
       李晓莉说,看吧,接着看,我不影响你们。说罢李晓莉将门、窗大开。梁子问李晓莉不是说了今天不回来吗?
       李晓莉说,我怕你在家里成精。
       大妞赔着笑脸说大伙都在看套儿他妈唱大鼓呢,李晓莉皮笑肉不笑地说套儿他妈就是干这行的出身,一不留神又把老本行捡起来了。刘婶听李晓莉说话带刺,站起身走了。李晓莉又责怪斧子把瓜子皮都扔地上了。刨子说他不是斧子,他是刨子。李晓莉说甭管是谁,要养成讲文明、爱清洁的习惯,要改掉那些小市民乱吃乱丢的习气。
       接下来李晓莉拿扫得开始不紧不慢地扫地,周大夫坐不住了,说他家的煤气灶上还坐着水。周大夫也走了。
       李晓莉告诉大妞门墩回来了。大妞问什么时候,李晓莉说就刚才,她还跟门墩说了会儿话呢。大妞说儿子回来了她得看看去,刨子、斧子对大鼓取乐呢,生活就是生活,跟艺术是两码事。我妈生了我们四个,你问我爸爸蹦过一回高没有。你这刚一个,还不知道成不成呢,就先让我蹦高。
       李晓莉说,你还要当诗人呢,连一点激情都没有。就冲你在被窝里那份窝囊,这孩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梁子说,我也没指望能当马伟那样的名人。诗人的激情是有条件,有环境的,他不是在哪儿都能发动的。你看枪毙布告上的那些人,厕所旁,高粱地,水沟里,在哪儿都能随时发动起来,那是强奸犯。
       李晓莉说,诗人都是阳痿。
       梁子说,那是你说的。
       李晓莉说,将来这孩子得让你妈给看着。
       梁子说,怪不得要把电视给我妈呢,你也不看看我妈那身体都成什么了?
       李晓莉说,她能给老大看就不能给老二看?老大还不是亲的,还是双胞胎。
       梁子说,那时候我妈年轻,有精神,现在跟个病秧子似的,不行。你甭拿个旧电视收买我妈。
       李晓莉说不看孩子也把电视给她留下。梁子有些不解,李晓莉说,十二寸的太小了,咱们借搬家换个大的,再让刨子那个施工队给咱们把新房子的地面和墙壁整整,装个墙裙,安个门套,他好意思跟咱们要钱?
       梁子说他的激情是彻底没了。
       坠儿和出版社的宋编辑来到家里,谈论出版《中国古代建筑研究》一书的事情。宋编辑提出,书封面的名字不妨让王满堂来写,说王满堂虽然识字不多,可是干了一辈子古建,那些亭台楼阁,那些藻井牌楼,都化在他的血里头了,老建筑工人题的字会别有一番意义。
       坠儿也挺高兴,认为宋编辑这个创意很好。宋编辑说要是征订数目能保住本,就可以不用交钱了。
       大姐在给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梳小辫。小姑娘是宋编辑的女儿,宋编辑今天借着礼拜天来家跟坠儿谈稿子,孩子没人看,就带来了。梳好了辫子,大妞问小女孩,扎红的还是扎粉的。小女孩说要白的,大妞说不兴扎白的,死人才扎白的呢。小女孩说妞妞的妈妈死了。
       大妞这才知道怀里是个没有妈的孩子。大妞把孩子搂紧了说,我的小可怜儿……才几岁呀,就没了娘,真是一棵小白菜。
       妞妞说姥姥哭了。大妞说,姥姥没哭,没哭……孩子,你管我叫什么来着?妞妞说叫姥姥。
       大妞说,对,孩子,就叫姥姥,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见孩子管我叫姥姥呢。孩子,姥姥的小名也叫妞妞,姥姥也是打小没了娘……姥姥小时候也扎白头绳,姥姥三岁就扎上白头绳了。孩子,咱娘儿俩有缘哪!
       大妞把这孩子当成亲外孙女了,抱着孩子哄,……姥姥给你梳小辩,姥姥给体做小花鞋,姥姥给你做小花衣裳,姥姥给你买好吃的。
       大妞站起身喊,门墩,门墩!
       门墩从他的商店里跑出来问有什么事,大妞让门墩带妞妞好吃的去,说孩子要什么就给买什么,这孩子可怜。
       门墩说,要什么给买什么,有点儿没谱了。她要前门楼子,您给买吗?
       大妞说,你甭抬杠,拣着好吃的买,什么好吃你给她买什么。
       门墩问多少钱的标准。大妞说把门墩兜里的钱全用了,门墩问回来报不报销,大妞说实报实销。
       门墩这才对小丫头说,走,跟三大爷走。
       大妞说,是三冀舅,你是她舅舅,你得背着她。
       门墩蹲下来,说他今天给个小丫头片子当坐骑,窝囊极了。
       大妞说,我喜欢这孩子。
       妞妞爬上门墩的脊背,高高兴兴买吃的去了。
       坠儿和宋编辑从屋里出来了。宋编辑要走,大妞说宋编辑的小妞妞真着人疼。这孩子跟她自来亲,一见她,就好像是打小抱起来的似的。坠儿说她妈是老没哄小孩了。大妞说不是那么回事,那个斧子,虽然也在她身边长大,终归是哪儿别扭着,这个妞妞跟她顺……
       门墩背着妞妞回来了,妞妞手里举着一根棒棒糖。
       妞妞说是三翼舅给她买的,门墩说他的兜里就六分了。大妞想责备他,可当着宋编辑又不好说什么。
       王满堂开始了他的练字生涯。大妞除了做饭以外,还充任了红袖添香的角色,干得最多的工作是给王满堂磨墨。王满堂字不识几个,规矩却不少,每回练字不用现成墨汁,必得大妞临时现研墨,稀了字没色气,稠了拉不开笔……挑剔得很。
       王满堂练字的架势也很有特点,桌上铺开纸,先围着桌子转几圈,左看右看,东抻西拉,仿佛在审视一块木料,对着白纸琢磨够了才捋胳膊挽袖子,开始运笔写字,那做派整个一个开创。周大夫从政协的老李那儿给王满堂借来几本字帖,有王羲之的《兰亭序》,有颜真卿的《多宝塔》,这是基础,还有苏拭的《一夜帖》和米芾的《七绝》,由王满堂任意挑选。
       王满堂说都好,这些字都写得很刷溜,老王和老颜的尤其漂亮。
       大妞说,什么漂亮,你不是在挑字,你是在挑书皮儿。
       王满堂说,什么书皮儿,这叫封面。要不怎么说书的封面很重要呢,一目了然的事,不能马虎。宋编辑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咱们也不能马虎。说着拉出一本王羲之说,就是它。
       王满堂在纸上歪歪扭扭写出了几个字,周大夫说,停!停!你这个老王跟那个老王整个不搭调。
       王满堂退后几步,细眯着眼睛得意地说,这张我得裱。
       大妞小心地问,这么说很快就能写书名了吧?
       王满堂说那当然。
       大妞说,题了书名马上就出书?
       王满堂说,书名都有了还等什么。
       大妞眼前一黑……
       
       第十章
       大扭得的病是急火攻心。按中医理论是上焦气实而不运行,下焦气逆而不吸纳,是为气压。周大夫给扎了针,开了南星、木香、摈榔等几味药;急火猛煎,连续服下,病情稍有缓和。只是一夜间起了一嘴燎泡,连米汤也喝不下去了。
       周大夫私下问大妞,究竟有什么事让她如此心急上火,大妞不得已,跟周大夫说了将给坠儿出书的八千块钱挪用了。如今门墩一拍屁股走人,连临街的门面房都不顾了,让她一个人抓瞎。周大夫将医院补发的工资让大妞先拿去,说跟谁也别说这件事。大妞不要……周大夫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锁上了门,不怕饿死小板凳。
       大妞拿了钱只是感激,只是骂门墩不是东西。
       刘婶领来了一个被称为“小钱”的中年妇女。这个小钱是刘婶们的婚姻介绍所推出的一号“产品”,是几个老娘们儿精挑细选,选过了一百八十遍,专门为周大夫挑出来的“对象”。老娘们儿们做了多方权衡,无论从学识,从经历,从品貌,小钱与周大夫都是天配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他们没有理由不成。
       刘婶无数遍地向小钱介绍,周大夫是好人,解放以前是傅作义所属国民党部队的军医。傅作义一九四八年起义,算是革命的老干部。周大夫本人有技术,没结过婚,脾气柔和。你跟他先处一段,要是彼此都觉着合适,也甭拖着,立马就办喜事。这个岁数了,谁也甭说考验谁的话,毛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朝夕是什么意思?朝夕就是早晨跟晚上的意思,也就是说.早晨的事情,晚上解决,具体说就是早晨谈恋爱,晚上结婚……
       小钱说她有点紧张。
       刘婶说,你紧张什么?你都有过一次经历了。人家周大夫还是个童男哪,按说他应该比你紧张。
       小钱说,要不,我回去得了。
       刘婶说,回去可不成,你是我们介绍所介绍的第一号,大伙都等着我回去汇报情况呢。第一号是十分重要的,我们大家都抱定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决心,这关系到我们介绍所的声誉和下一步工作开展的问题。
       小钱说正因为意义太重大了,所以怕胜任不了。刘婶说搞对象这事也得下定决心,不怕……干扰,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小钱说听这话不像去搞对象,像去修水库。刘婶说就当是去修水库,拿出修水库的顽强干劲,一准成。
       周大夫在给大妞开药方子,见刘婶领了个女的来,就猜是街道婚介所的老娘儿们在行动了。大妞一看这情景,也明白了八九分,很知趣地出去了。刘婶介绍说,这就是小钱,钱明英,这位就是周大夫,周一凡。
       倒了茶,一通寒喧过后,三人三角而坐,谁也不说话。
       刘婶没话找话地说,这是小钱.钱明英。
       周大夫说刚才介绍过了。
       刘婶说,这是周大夫,周一凡。
       小钱说刚才介绍过了。
       刘婶说,是吗?我介绍过了……
       三人谁也不说话,刘婶也没有走的意思。
       墙上挂钟猫头鹰的眼睛一左,一右,滴嗒,滴嗒……
       小钱终于憋不住,扑哧一乐。
       刘婶说,你乐什么?
       小钱又低头坐着。
       大妞在窗外低声叫,他刘婶,出来一下。刘婶对两个无语的人说,你们看,我简直忙得连坐会儿的工夫都没有。
       大妞把刘婶叫出来说,你把人领进去就得了,你在里头紧待着干吗?
       刘婶说她得看看他们说什么,他们要是没话,她给提个头。大妞说人家搞对象不用提头。刘婶说那不一定。说着隔着窗户往里看,却见周大夫在摸小钱的手。刘婶回身对大妞说,有门儿,敢情我刚一出门他就摸她的手了。大扭问谁摸谁的手,刘婶说男的摸女的手。大妞说这么快就摸手了,真看不出,周大夫还是急碴儿的。
       周大夫给小钱号脉,诊断小钱是功能性子宫出血,跟更年期有关,给她开了六服药,说先吃着,不好再来,好了就不用来了。小钱很感谢,谈到介绍所提的那件事……周大夫说那个事是扯淡。小钱说扯淡就扯淡。
       周大夫将小钱客客气气地送出来,嘱咐一定要小火慢熬,后下阿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刘婶问小钱,这么快就谈完了?小钱说谈完了。问感觉怎么样,小钱说周大夫不错,耐心和气,看问题很准。刘婶说他们婚姻介绍所对每一个被介绍者都是要负责的,他们的介绍所是正规、负责任的介绍所,不是乌合之众,如果将来这事成了,刘婶提醒小钱给婚介所送面锦旗。小钱说锦旗是要送的,“华伦再世”也行,“妙手回春”也行。刘婶问约没约下回什么时候见面,小钱说要是好就不来了。刘婶问什么意思,小钱说得小火慢熬。大妞说周大夫说得对,是得小火慢熬。
       小钱走了半天,刘婶还在琢磨“好就不来了”这句话的意思……周大夫说,你也别想什么“好就不来”,告诉你,以后你少给我找这些麻烦,我不想搞对象.你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
       刘婶问周大夫对小钱印象如何,周大夫说小钱是功能性子宫出血。刘婶说谈恋爱没谈三分钟就谈到子宫上去了.你这是成心拆我们介绍所的台。
       周大夫说他还没收诊疗费呢。刘婶说周大夫的做法是一种变态,一种对幸福生活缺乏追求热情的变态,她非要治治这种变态不可,说了,明儿再给他介绍一个没有功能性子宫出血的来。
       门墩穿着高勒皮靴,扎着宽腰带出现在九号院里。他身后跟着一年轻女子,那女子也穿靴子,着小坎肩,攥着皮鞭子,似马戏团的驯兽师。
       大妞看了打扮很独特的儿子问他这些天上哪儿去了?差点儿把妈给急死了。
       门墩说,我不是告诉您找马去了吗?
       大妞说,你找什么马呀?你先把ROSE的那些马给我处理了再说吧。那些衣服压在那儿,你看着不堵心?
       门墩说ROSE那些衣服他早处理给套儿了,那些搞电影的什么都能穿,什么都敢穿。就是给他们一块兜档布他也敢穿着上台跳华尔滋。刘婶问门墩什么时候跟套儿还有这笔交易,门墩说在找马之前,五块钱一件,衣服让套儿全抱走了。
       大妞说,你个败家子啊,你把钱就这么不当钱,我还指望着你……还骗我说什么骑马找马,我看马把你找着了,你还以为是短耳朵驴呢。
       门墩说,妈您别这么说,我还真把马给找着了。现在十几匹精壮蒙古马正沿着张家口的公路,马不停蹄,向着北京城进发呢。
       大妞的气又喘不上来了。刘婶问周大夫要扎针不,周大夫说,甭扎了,咱们得赶紧投亲靠友去。听见没有,十几匹马哪,咱们这前后院得改马圈。
       刘婶说,门墩,你真要把十几匹马赶进北京?
       门墩说,我蒙您干吗?内蒙古有好马,咱们京郊农场需要好马,我从中这么一捏鼓,当了个运输队长,净赚小两万。
       刘婶说北京城里好像不让跑马。门墩说大街上,限制各种车辆标志都有,就是没有限制马的。周大夫说有限制马车的。门墩说他的马没拉车。周大夫说天安门广场群马奔腾,北京一景,绝了。门墩说这才真是从草原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哪。刘婶说那马大概不认得红、绿灯,也不怕警察……
       大妞说,我的祖宗,你那些马什么时候到家?
       门墩说,不是告诉您了吗?现在还没到张家口,走到北京还得两天。
       大妞说,你不跟着你的马走,你回来干什么?
       门墩说,我跟桂英先来打前站。你们放心,那些马不进北京城区,从西山那儿往北拐,一直就赶进农场了。
       大妞说,你这回别又跟那些衣服似的,五块钱一匹处理了。
       门墩说,哪儿能够,那些马就是都死了,我卖马肉,也能净把本赚回来。您放心,这一切都是经过我和桂英精心算计好了的,人家桂英是正规贸易学校出来的,错不了。
       大妞说,桂英?敢情又不是二丫头页美丽了,才几天你又换了一个?
       门墩说,她叫傅桂英,就住南边九条。
       大妞说,她是穆桂英,你还杨宗保呢!你就折腾吧,早晚得让你爸爸唱一出《辕门斩子》。
       门墩说,斩子没斩成是让老太君给救了,那招亲可是成了既定事实。
       刘婶说,这倒省事,用不着我们婚姻介绍所。
       门墩说,现在自由恋爱还爱不过来呢,谁还用得着您那个脱裤子放屁的介绍所?您那五十年代拉郎配的介绍方式趁早收摊儿吧
       周大夫说,这话说得对。
       刘婶说,我们这可是八十年代的新生事物,你问问你妈,五十年代她见过婚姻介绍所吗?
       门墩:得了,不跟您老太太辩。妈,我们还没吃饭哪。
       大妞就赶快给儿子去做饭。
       饭得了,门墩和傅桂英也不客气,排山倒海地吃着炸酱面。傅桂英人长得秀气吃相却不雅,满不论地咬着大头蒜,喳喳地啃整根黄瓜,一碗面尚未拌匀,半碗已吞进肚里。
       大妞说真是个穆桂英。
       傅桂英吃了两大碗面,喝了一碗面汤,又饶了半裁黄瓜脑袋,这才放下碗掏出烟,啪的用打火机点了,悠然地吐了一口烟说,还是家里舒服啊。
       大妞说,不是家里舒服,是有人伺候着舒服。
       大妞对门墩说,你爸爸估摸也快回来了,他回来你得把八千块钱的事跟他说清楚,我是不想给你兜着了。
       门墩一听他爸爸要回来,抬屁股对傅桂英说,快撤!
       傅桂英说,你爸是老虎吗?
       门墩说,比老虎还老虎哪,快走吧!门墩扯着傅桂英出门,大妞追出来问晚饭回来吃不,门墩说他跟马一块儿吃。
       刨子指挥着两个小工抬回一个大纸箱子,打开纸箱,是一台二十五时的大彩电。刨子说这是他给奶奶买的,奶奶老看贴了彩片的电视,把眼睛都看坏了。大妞问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刨子说他承包改建厕所挣的。全北京,哪个胡同里没厕所?够他们干的呢。他让奶奶放心,虽说是盖厕所的钱却是干净钱,是他认认真真挣来的。大妞说她让门墩给整怕了,一提到钱就想起奇装异服,就想起奔驰的大马。刨子说他三叔脑子活,主意多,就是脚踏不到实地上。
       刨子说着将电视安装好,一开,彩色图像清晰地显现出来,演的是江南细雨中的山水。大妞说是比黑白的透亮多了,就跟真的似的。梁子听到声响,跑过来赞道,好大的电视,日本松下,还带遥控呢!妈,您是鸟枪换炮,一步登天了。
       大妞说,妈是得了孙子的济,你们几个,谁也没有刨子孝顺。
       梁子拿遥控器频频换台,有小孩在跳舞,有唐僧去取经,有人在唱爱情忘了的角落,有领导在接见外宾,有马伟在进行诗歌讲座。
       马伟!梁子一片惊喜。马伟在侃侃而谈……诗歌是时代的一面旗帜,是千百万人精神的凝结,是心与心碰撞的火花……楚辞和国风,建安文学和两汉乐府,唐代诗歌和六朝歌谣……诗歌无不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
       大妞说这就是梁子崇拜的那个诗人,怎么脑瓜顶上一根头发也不长啊。梁子说那是睿智的象征。刨子把电视一关让梁子上自个儿屋跟马伟切磋去,他得帮奶奶给电视找个地方。
       梁子二话不说,赶快往自己屋里跑,进屋就直奔电视,拿手指头点频道,嘴里念叨着,马伟,马伟,可别完了啊。
       李晓莉看他那着急的样子说,至于吗?
       梁子一边找马伟一边说刨子给他妈买了个大彩电,日本原装,能把这一条胡同都盖了。李晓莉把抹布往桌上一拽说。那个双胞胎的刨子是成心跟我斗法呢!阴损奸坏,能成个双胞胎就能比别人多仨心眼儿。
       梁子全神贯注在听马伟讲诗:
       ……这就存在着一个诗学的理论构架和批评术语的界定问题,在艺术创作方法上,我们不要太过,也不要不及,过与不及皆罪也,与生活一样,一切贵在分寸的拿捏上……
       李晓莉过来啪地关了电视。
       粱子说他刚听到节骨眼上。梁子开电视,李晓莉关电视。梁子说他在家连看电视的权利都没有了.这样的生活真没什么意思。
       李晓莉说,你就看着你们家的人这么欺负我?
       梁子问谁欺负她了,李晓莉说刨子。梁子说,刨子给他奶奶买了一台彩电,怎么就是欺负你了。李晓莉说刨子怎么早不买,晚不买,偏偏在咱们要搬家的时候买?
       梁子说,你把你那小心眼儿也放放,成天攥仨猜俩的。你累不累呀?
       李晓莉说,你个傻帽,什么时候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点钱呢。
       刨子把电视安在里屋与床相对的位置,他的意思是谁要看谁就看外屋那个黑白的,这个带色的是专给他奶奶看的。他告诉大妞,靠在床上,攥着小板儿,手这么一按,可开,可关,还能随便换台,连被窝都甭出。大妞试了试,还真的挺听话。大妞说,我在被窝里坐着,手指头就这么一动,那头就给我变了,你说它怎么就跟我的心似的呢!
       刨子说,科学发展到这一步了,您老就享福吧,以后新鲜事还多着呢。又对大妞说李晓莉要把那台旧的给您,您可千万别要。他紧着赶着买就是要走在李晓莉的前头。大妞问那为什么,刨子说,她把旧电视给您,您不得知她的情?她马上就要搬家了,她想让我给她的新家铺地砖、贴瓷片、封阳台,这些都是借这台旧彩电的光,白干!这一套活算下来,十台旧彩电也打不住。
       大妞说,她的小算盘怎么打得那么精呢?
       刨子让大妞装糊涂。大扭说、我还用装、我够糊涂的啦。
       白新生和福来在紧张地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刘婶一点也不帮忙,好像儿子搬不搬跟她没有一点关系。福来还抱了一线希望,动员他妈一块住楼房去,但是遭到了刘婶的严厉拒绝。刘婶说她身边还有套儿,套儿明年就毕业了,套儿毕了业就跟着她……眼下,刘婶的心全在婚姻介绍所上,介绍所自成立以来一共介绍了三对。没有一对成功的,当前面临着信誉的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婶更不能离开了。
       面对着桌上有数的几张表格和相片,刘婶不死心,刘婶还在给周大夫配对。挑出来一个叫张安仪的,59岁,血型0,小学教师……让福来两口子参谋。两口子都还没说话,刘婶就已经定了,说就是她了,明天就把她领来,这回得跟姓周的打好招呼:不许说子宫。
       第二天,刘婶就领着张老师来了。刘婶向张老师介绍,周大夫是好人,解放前是傅作义所属部队国民党军医,傅作义1948年起义,算是革命老干部。周大夫本人有技术,没结过婚,脾气柔和。两人先处一段,要是彼此觉着都合适,也甭拖着,立马就办喜事。这个岁数了,谁也甭说考验谁的话。毛主席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朗夕是什么意思?朗夕就是早晨跟晚上的意思,也就是说,早晨的事情,晚上解决,具体说就是早晨谈恋爱,晚上结婚……
       张老师说她有点紧张。
       刘婶说,别紧张,你紧张什么?你都有过一次经历了,人家周大夫还是个童男哪,按说他应该比你紧张。
       刘婶的声音刚传到后院,周大夫就赶紧从屋里迎出来了。周大夫问有什么事,刘婶说,没事还不能上你屋里来坐会儿?周大夫堵住门说他屋里乱,下不去脚。刘婶说单身汉哪儿有不乱的,正因为乱,才更需要谈恋爱呢。周大夫说他连被子还没叠呢。刘婶说没叠也没关系,不顾周大夫的堵截,终于拉着张老师进了门。
       刘婶给双方做了介绍,三人三角而坐,谁也不说话。
       刘婶没话找话地说,这是张老师,张安仪。
       周大夫说刚才介绍过了。
       刘婶说,这是周大夫,周一凡。
       张老师说刚才介绍过了。
       刘婶说,是么?我介绍过了……
       三人谁也不说话,刘婶也没有走的意思。
       墙上挂钟猫头鹰的眼睛一左,一右,滴嗒,滴嗒……
       张老师终于憋不住了,扑哧一乐。
       刘婶说,你乐什么?
       张老师又低头坐着。
       前几日来相过亲的小钱提着大包小包礼品,领了另一名妇女,来看望周大夫了。周大夫如遇救星般将小钱们让进屋,周大夫说想着她就该来了。小钱说她真得感谢街道的婚姻介绍所,要不然怎么能认识周大夫哪。
       刘婶不解地看着周大夫和小钱说,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小钱说,上周大夫这儿,谁敢夸海口说不来了呢?跟着小钱来的女性是她的表姐,也来看看周大夫。
       刘婶问那表姐是不是高参?小钱说是高珊,珊瑚的珊。
       张老师看这情况,主动提出告辞,出了门刘婶还在埋怨,看这事闹的,他明明说跟那个女的不成,谁想还藕断丝连地连着哪,都怪我,怪我调查不周。张老师表示这没什么。
       周家,周大夫取出了脉枕,对小钱的表姐说,把手搁上来,伸出舌头……
       傅桂英英姿飒爽地冲进九号,手里挥着马鞭子,双腿叉开,站在院子当中高声叫扳:王国强,你他妈出来!两个同来的马弁样人物也在一边助威:出来!
       傅桂英说,王国强,你别装熊,你躲什么躲?有种你就出来跟姑奶奶对阵!说着鞭子啪的一甩,如炮仗般在院里响了个脆。
       大妞、王满堂由屋里出来,王满堂说谁在这儿叫阵?大妞说穆桂英。王满堂说她不在穆柯寨守着降龙木,跑北京来干什么?傅桂英说,我来找你们家门墩!大妞说门墩自打那天跟穆桂英走了就一直没回来。傅桂英说门墩回来了,就在家里。大妞就让傅挂英搜。王满堂说门墩不在家,有事可以找他,他是门墩的家长。傅桂英说,有人承认是家长就好办,跟你家长说吧,你儿子做的马生意,赔了!
       大妞说,那些马不是正向着北京前进吗?那天还说马跑得好好儿的呢,它要完也得有个过程不是,总不能集体犯心肌梗死,哗啦都躺下了。
       王满堂问赔了多少?傅桂英说十八匹马,你说是多少?王满堂说十八匹他赔不起。傅桂英说您说了,您是门墩的家长,您就替门墩掏钱吧。王满堂说就是一匹马的钱他也掏不起,更别提十八匹。
       大妞说,这是什么事啊?解放前有马车的时候咱们都没买马,到如今,街上跑无轨,跑出租,咱们倒想起买马来了。
       王满堂说这事还是找门墩说去,他做的事,他自己了。傅桂英说刚才你们说你们是门墩的家长,家长不能不管。大妞说刚才是,现在不是了。
       傅挂英说也不用扯闲篇儿,拿钱来吧。大妞问拿多少,傅桂英说五万,这是一半,另一半她担着,既然是两个人一块做买卖,是赔是赚就得各自担着。赚了,大家高兴,赔了,也得赔得起,躲起来了算怎么档子事?
       大妞说,我们上哪儿找五万去呀?当一个万元户都不容易,这还要五个万元户,这不是要人命吗!
       王满堂说没钱,傅桂英说没钱就拿东西抵。让两个小伙子看看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一概搬走,平板车就在门口等着呢。王满堂说这样做是犯法。傅桂英说她拿了东西再跟门墩上法庭,中国有说话的地方。
       小伙子们将彩电抬出,说值钱的就这一件。大妞不让他们动,说那是才买的。博桂英说才买的更好。
       刨子从屋里出来,威喝一声,放下!
       傅桂英说,你是谁?
       刨子说,我是谁与你无关,你不能搬我的电视。
       傅桂英说,哪儿写着是你的?
       刨子掏出发票说,这有我买电视的发票,你看,这是日期,这是型号,这是我的名字。
       傅桂英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对两个小伙说,搁下,先搁下。
       刨子说傅桂英和门墩之间有什么事,是他们之间的事,别人的东西不能动,动了就是犯法。傅桂英说,他们说他们是门墩的家长。
       刨子说,门墩多大了?门墩二十五了,你听说过二十五的人还有家长的吗?
       傅桂英……
       刨子说,该干吗干吗去!你跟门墩做生意你就找门墩,让别人赔得起首先您自个儿得赔得起,甭净想找垫背的。
       傅桂英说,谁垫谁的背呀?我现在是门墩的垫背的,那些马还在张家口哪。
       刨子说,那您就先奔张家口,再上法院。
       斧子进门,傅桂英看首两个一模一样的大小伙子有些犯怵。傅桂英说回头再跟王国强算总账!说完一挥鞭子,驾骂咧咧地走了。
       周大夫揪着门墩的耳朵将他从厕所里拎出来,原来他早回来了,躲在厕所里,不敢露面。周大夫上厕所,让周大夫撞见了。
       王满堂一见门墩,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脚将门墩踢了个趔趄。门墩说,这能怪我吗,这得怪马!
       王满堂问到底怎么回事?
       门墩说,那些从草原出来的马都没钉掌,在公路上跑了没两天就四个蹄儿朝上,都躺到张家口了。
       王满堂说,我把你也扇个四蹄儿朝上!
       刨子是个心细的人,为马的事大妞气得起不来炕,刨子就几天没上他的公共厕所工地,终日陪着,给大妞端茶送饭。大妞说闺女怎么着,闺女也不过如此了,她苦了一辈子,刨子是老天爷给她送下来的礼。刨子给大妞剥桔子,劝慰大妞说,奶,您不能生气,您一生气就犯老病,您自己得控制着点儿。
       大妞说,我控制得了吗?都是门墩控制着呢。
       刨子说,我三叔,欠揍。他不是我儿子,他要是我儿子,我早把他打半死了。
       大妞说,你也是这么说说,到你真有了孩子,你就舍不得了。
       王满堂还在练他的字,长进不大却越写越上瘾。大妞病了,不能伺侯了,他就抓住了从学校回来的斧子,让斧子给他研墨。斧子哪儿有那份耐心,转两下就算交了差,这使得王满堂很不满意,说当书童也没有耐心的人,怎么能一砖一瓦地盖得了大楼。王满堂写了一张字让斧子评价怎么样?
       斧子说,不怎么样。
       玉满堂说,我写的这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斧子说,这是《兰亭序》?
       王满堂说,是《兰亭序》。你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一张独具王满堂风格的,七扭八歪的《兰亭序》被王满堂挑起,讲解。王满堂说写字跟盖房是一个理,横是大粱,竖是立柱,撇是飞檐,捺是斗拱,字的精气神跟建筑的精气神是一脉相通的……
       “书法家”讲得很投入,大学生斧子却不买账,斧子看老萧的本子看得入神。斧子问什么叫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王满堂说,人活着就得喘气,有这口气就是生,你奶奶要是一口气上不来,你奶奶就没气了,那就是死。这就是人活行气,人死气绝,以此类推,世上万物,天上星辰,地上五谷,包括山川河流,屋宇建筑,无不与气有关。戈壁滩上为什么有不少死城、废城,那就是城的地气没了,天地不交了。
       王满堂看斧子在翻弄老萧的本子,告诉斧子这本子很珍贵,千万别弄坏了。
       斧子说,坠儿姑姑的书能出版,这本书也应该能出版。
       李晓莉和粱子也在为搬家做淮备。两口子往一个个纸箱子里塞东西,纸箱子都是梁子从商店一趟趟运回来的包装箱。有“上海”牌香皂,有“白猫”洗衣粉,有“大白兔”牛奶糖,有“船牌”胶水……
       梁子拎着一块褪了色的布说,这些破窗帘你也带走呀?
       李晓莉说,又是给你妈留下,什么都给你妈,干脆,把你给你妈留下最好。破窗帘怎么了,破窗帘带过去就是抹布,有了孩子就是尿布,用途大了。
       梁子说,你真会算计。
       李晓莉说梁子那些破书烂本别带了,给你妈留下。架子说在新房子里他得打个书架子,把他的书都摆上去。
       李晓莉说,说到底也是个卖土特产的,要书架子干吗?笨狗扎个狼狗势,装什么知识分子。
       门墩来了,一副热沾皮的模样,进门就说,嫂子,有吃的吗?给一口。
       李晓莉说,听听,跟要饭的有什么两样。
       门墩说,咱爸今天不给我饭吃,全因为傅桂英。老头子整人又想出新招,说是以后不打了,他打我累得慌,由触及皮肉改为触及肠胃,饿饭三天.以观后效。
       李晓莉说这招损了点儿。梁子说对门墩这样的赏也就得采取这种损招。
       门墩应下搬家的时候给李晓莉弄辆小四轮,再叫上他那帮哥们儿,李晓莉才答应给门墩下挂面去。门墩提醒说别忘了卧俩鸡子儿。
       梁子说,你倒吃得全,还他妈饿饭三天哪!
       门墩说哄孙子呢。梁子说他告诉爸。门墩说借你俩胆儿。等饭的时候门墩帮梁子捆书,被一本法律书吸引,蹲在一边看起来。梁子说这是他们单位发的普法的书,他从来都没看过,梁子笑话门墩人模狗样地看法律,是狗看星星,一片明。
       门墩说,就是狗看星星他也要看看明的程度,这本书上说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条,凡是虐待家庭成员的,根据情节依法判处三年以下徒刑,书上解释说所谓虐待家庭成员是指打骂、罚院、不给饭吃等等……
       门墩高兴极了,门墩说,哥,你这本书我要了。
       斧子看上了老萧那个小本子,偷偷摸摸拿到学校去了。王满堂知道了骑着梁子的车连夜去追,到早晨了还不见回来。大妞让梁子跟刨子一块儿去找,门墩说,不就是夜不归宿嘛,我常不回来,也设见您这么惦记我。看大妞还着急,又安慰他妈说,您不是让那二位爷接驾去了吗?您就在家安心等吧。大妞说别的不怕,就怕碰上劫道的流氓什么的。
       门墩说,《水浒传》里有劫道的,在北京城里想找功道的难。再说了,我爸又不是美少女,全身上下找不出五毛钱,人家劫他图的是什么呀?
       大妞说,我老觉着要出事。
       妞妞喊着姥姥,鸟一样飞进来。还没等大妞抱紧妞妞,门墩就说,今天要买吃的得先给钱啊,不能预支。大妞说,你看看你那德行,怎么说你也是个长辈了。
       门墩说,有钱是长辈,没钱是孙子。
       宋编辑和坠儿让大妞看着妞妞,他们要到书市去看看。刘婶也委托大妞帮着照应房门,今天是礼拜,说不定来介绍所的人多,她得早点过去。门墩嬉皮笑脸地让刘婶也给他介绍一个。刘婶说,你还用介绍?不介绍你都一打一打地住家领呢,要再介绍咱们九号能成立红色娘子军团。真该帮忙的是你坠儿姐姐,坠儿,有工夫来我们这儿登个记。
       坠儿不好意思地用眼睛瞄了一下宋编辑。大妞明察秋毫的眼神从女儿的神情里什么都看明白了。
       王满堂鼻青脸肿地让梁子搀着走进了家门,刨子扛警前轮变形的自行车残兵败将般的跟在后头。一问,原来是撞在了马路边的大树上,好在没骨折,只是皮肤擦伤。大妞埋怨地说,不让你去,你非要去,这多好哇,脸上再擦点红药水、紫药水,你成窦尔敦了。
       王满堂不理大妞,从兜里取出老萧的本子,走到宋编辑跟前说,你是管出书的,这个本子是我们古建队萧益土几代人的心血,你给看看,要是能把它变成一本书,或许还能对建筑行有些用处,我的心里也就安稳了,也算是跟老萧没白朋友一场。宋编辑答应拿回去看看。王满堂很郑重地把本子交给宋编辑,说这是老萧的命根子,为这个本子,老萧至今下落不明……
       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刘婶还在忙,不是忙婚姻介绍所,婚姻介绍所已经彻底垮台了,刘婶是在忙气功。练气功是件强身健体的事儿,刘坤叫上大妞一块参加了气功学习班,俩老太太每天早晨上公园练功听讲座,认真而积极。有时候为练功,饭也顾不得做,王满堂就乐得在小馆子里吃,一个人也很轻松。他不想过多干预老娘们儿家的事,练功也就只是练练功罢了,不是打鸡血那会儿,还能折腾出个变异反应来。更何况,大妞自练功以来精神的确好了不少,气也觉得顺畅了许多,这是几年来吃药所没能奏效的。但是,王满堂看不惯有些练功人的作派,神神道道的,王母娘娘下凡一般……
       这天,大妞和刘婶在枣树下练功,用练者的话说,此刻的她们正处于一种虚无、升腾、飘渺的状态,外人不能打扰。
       周大夫扫完地进院,看见呆立在树下的两个人,问正在一边喝茶、抽烟的王满堂,这练的是哪一出。王满堂说宇宙功。周大夫说宇宙功好,宇宙无所不包,划拉的倒还挺大。王满堂让周大夫不要喧哗,说,树底下的两位正跟宇宙人对接呢,说了,要是跟宇宙人接通了,不但可以治所有的疑难杂症,还可以达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效果。
       周大夫说,疑难杂症都这么治了,要我干什么?
       王满堂说,现在我天天上公园看热闹,哭的、笑的,地上打滚的、围着水池子跑圆场的,拿脑袋撞大树的,什么都有。有一个老娘们儿,抱着电线杆子使劲叫爸爸,楞说这根电线杆是她爸爸托生的;还有一位傻大爷抡开了大巴掌抽自己嘴巴,脸都抽肿了,拦也拦不住。这景致,你平时想看也看不着。过了这村没这店,明天你也不要扫地了,抓工夫去看看,权当开眼呢。
       周大夫说,这不是宇宙功,是《宇宙锋(疯)》哪。
       树底下,两位练功者缓缓收功。
       刘婶嘘了口气说,收——
       大妞嘘了口气说,收一一
       收了功和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刘婶说,今儿这功没练好。
       大妞说,没练好。
       刘婶指着周大夫说,都让你们给搅了,练功需要绝对的安静,不能分神,你们在一边宇宙功、宇宙疯的,让我们的信息线就在宇宙里胡飘,压根找不着宇宙人。这样最伤人的元气,知道不?
       
       大妞说她一回也没跟宇宙人接上头,没得过功,大概是她的心不诚。刘婶说哪天把大师请家来,进行个别辅导就好了。大妞说大师是师级的人物,哪能屈尊到平民百姓的小院里来?刘婶说心诚则灵,越是大人物,越是平易近人,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小钱的表姐领着两个妇女拿着礼品来找周大夫给看病。刘婶拉住周大夫悄悄问进度如何,到了怎样一个阶段。周大夫说,人家找我看病,跟你们那个完了蛋的婚姻介绍所没关系。
       刘婶说,怎么没关系,最早的头不是我们给你牵的?
       王满堂说,要这样你们的婚姻介绍所当初不如叫病人介绍所,名副其实。
       刘婶说现在全国哪儿都在反不正之风,老周作为大夫,这么大包小包地收礼不合适。周大夫说她们要送,他也没办法。刘婶说大凡搞贪污腐化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周大夫说,我看病还不要钱呢。
       刘婶说,你为人民服务当然不能要钱。
       周大夫说他倒搞不清了,他给人看病是为人民服务,人家感谢他是他贪污腐化,这理怎么理不顺?套儿穿着有一百个口袋的坎肩,蓬着一嘴大胡子在自来水前刷牙,一胡子一嘴的白沫子,呜噜呜噜地说周大夫缺少经济头脑。
       周大夫搞不清怎么个经济头脑。套儿说这点得向他们文艺界的人学习,文艺界的人可以走穴,走穴就能挣大钱,关键是要守住一个原则,不见钱眼不开,不见鬼子不挂弦。
       周大夫说,我还没经济,你奶奶就已经说我贪污腐化了,我要再走穴,游荡于江湖之上,卖狗皮膏药什么的,你奶奶还不一天给我准备十个批斗会。
       套儿说,我奶奶的话您就甭听,那些老掉牙的理论只能阻挡时代进步,成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刘婶说,我成为绊脚石?我绊谁的脚啦?
       套儿说、您不是退休了吗?您就好好练您的宇宙功吧,上天上找您的宇宙人去吧。
       刘婶说,这是新生事物。
       套儿说,什么在您这儿都是新生事物。套儿建议,把前院梁子的两间畅亮西屋充作周大夫的诊室,挂牌行医,自己有了收益还济世利民。
       周大夫说不敢,千万不敢。套儿不理解,有什么千万不敢的?说他要有周大夫的本事,十万八万的都挣了。
       大妞来到梁子搬空的屋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一个个都走了,就跟家雀似的,长大了,黄嘴丫一退,就都飞走了,把我的心也掏空了。刘婶说大妞就是爱多愁善感,她和套儿两人不是照样过得挺好?顶要紧的是心情要舒畅,身子骨要硬朗,要好好练气功。听说府学胡同有个老太太,在炕上瘫了十五年了,练宇宙功练了不到半个月,楞站起来了,现在能自个儿一个人上街买炒肝。
       大妞说,孙大师还是请不来?
       刘婶说,人家大师,能随便上咱们这小门小户来吗?我跟大师说了,让他有时间了来咱们这儿,给咱们单独传传功,大师说要求单独传功的弟子太多了,他根本就分不开身。
       大妞说,还是没绿。
       门外有河南腔,问刘大娘得是住这儿?
       刘婶、大妞从屋里出来一看,原来是孙大师!俩老太太顿时有一种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得天独厚,地动天摇的感觉。大妞问大师是怎么找来的?大师说,俺就不用找,感觉就把俺给带来了。两个弟子都希望大师上自己家,大师看了看房子,选择了王家。
       王满堂一乐,说这回有戏看了。
       大师落座,大妞献上香茶,刘婶从自家拿来点心请大师品尝。点心是套儿才从广州带回来的双黄月饼。大师说,不客气,不客气,恁要是客气俺就不好待啦。
       王满堂问大师是打哪儿来?大师说打来处来。王满堂知道,下一句如果他再问到哪儿去,大师准会回答到去处去。索性不问,问大师仙乡何处?大师不知何为仙乡,王满堂说就是老家。大师说他老家在太乙山。
       王满堂问,太乙山在哪里?
       大师说,太乙山恁有名你怎会不知道?
       王瞒堂说,听过太白山、太行山……
       大师说,太乙山就在平顶山以北,太行山以东,大河县西门有个玻璃纤维厂,厂后门就是太乙山。你不知道,这不怪你,你是圈外之人,自然不知圈内之事。
       大妞说,可不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满堂说,我知道北。
       大师说,能知道北也就不容易啦。北京这大地界儿,钻进地铁就成了一个混沌大世界,上了地面就是弯弯绕一样的立交桥,有几个能找着北的?不但找不着北,好些人连东直门斜街旅社也找不着。大师说,俺在北京办完了事情,刚才已经上了飞机.飞机刚起飞,俺忽然接到信息,上级让俺到你们这儿来……
       刘婶说什么上级?大师说就是宇宙人。
       刘婶说,我以为是特务的地下组织呢。
       大师说,既然上级让俺来,俺就不敢不来,俺说,别飞啦,别飞啦,落下吧,飞机转了一个圈就把俺给放下了,俺就来了。
       大妞说,敢情咱们的想法上级都知道。
       大师说,你在地下动一个念头,在宇宙就如同打了一个惊雷……
       王满堂一听大师越说越离谱,对大师言语间便多有不恭。好在大师不跟小人一般见识,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家里能给他实惠的是眼前的两个女弟子。弟子们委婉地提出希望大师在适当时候授以功法的要求,大师说这不难,授功的最佳时刻是晚上,星星出齐的时候。王满堂问要是阴天怎么办,大师说阴天不怕,信息的波段可以变换,随时调节。大师说他在发功以前必须静养,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刘婶说这院里有的是空房让大师歇息。大妞问忌口不,大师说不忌。
       大妞说,不忌就好办,回头我让孩子给您买只烤鸭来,您难得光临我们这小院。
       王满堂说,你不怕他让油给糊着。
       大妞说宇宙人就不得病。王满堂说他那儿还有瓶红星二锅头,再买半斤蒜肠就齐了。大师说如此甚好。王满堂说你好我也好。
       孙大师好酒量,好饭量,一瓶二锅头见了底,一只鸭子全进了肚,连鸭架汤也喝了个净光净。酒足饭饱,大师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于是展被安枕,请大师在西屋卧了。大妞和刘婶在外头轮流站岗,轰鸟看人,怕搅了大师的修行,把个小院整得鸦雀无声。
       大师在西屋睡,王满堂在北屋睡,鼾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相得益彰。醒后王满堂说他从来没睡过这么舒服安静的觉,从日头当空睡到日头下山,舒坦!这个好觉全是沾了宇宙功的光。
       星星出齐,大师还在酣睡未醒。大妞责备王满堂不该给大师酒喝,王满堂说,谁让你买鸭子呢?
       大妞与刘婶不敢睡觉,怕误了接功的大好时机。王满堂不管,王满堂照旧呼呼大睡,白天睡了晚上还能睡,白天睡是醉酒,晚上睡是真睡。
       王家正屋八仙桌上的老座钟当当地打了三下,已经是下半夜了,大师总算有了动静。只见大师白裤白褂从西屋走出来,站在树底下,遥望夜空,口中念念有词。刘婶和大妞也不敢怠慢,也赶紧站在大师身后,学着大师的样子,张开双臂,掌心向上,伸向天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露水下来了,刘婶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换了个姿势,瞄了一眼大师,大师双目微闭,一脸肃穆,身体竞如铁铸的一般。
       大妞觉得冷,一股寒气从脚心往上冒,先在小腿部分迂回,后顺着腰往左右扩散,到两肩,到脖颈……想到达时候旁边应该有炉旺火,身上应该穿件毛衣,想打喷嚏,使劲憋了,鼻子痒痒,不敢去揉,恍惚间觉得是门墩来了,牵了几匹马,那些马红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大妞说,你真的要贩马吗?门墩说他不贩马就没有饭吃,说王满堂不是他的爸爸,他们俩身上流的血不一样。大妞说门墩胡说。门墩说,您说我胡说我就让您看看我的血,说着就拿一把刀往胳膊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那血都是蓝的。大妞抱住门墩说,你不要吓唬我,我已经让你吓过好几回了。说着,眼睛往上翻,浑身打战,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隐约听见王满堂说那不是血,是蓝墨水,明白自己又被门墩诓了一回……
       大师收功。
       刘婶亦收功。
       大师问刘婶有啥感觉?刘婶说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冷。大师说,高处不胜寒,上面比这里还冷,你有冷的感觉就说明你与上头的气接通了,上面的凉气传下来了,你就觉得冷。大妞还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哼哼叽叽。刘婶告诉她收功了,大妞依旧。刘婶问大师,这是怎么了,大师说这是练功练偏了,是练功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只需纠偏就行了。刘婶就让大师快给大妞纠偏,大师说在纠偏之前他先得看看她这是咋偏的,谁把她弄偏的。
       大师又入定了。
       大妞哭闹加剧,刘婶按捺不住,跑到窗户根底下叫醒了王满堂。王满堂看了大妞的样子,到后院喊来了周大夫。周大夫匆匆穿上衣服出来的时候,大师也找到偏的原因了。刘婶问大师,是怎么偏的。大师说大妞没接上正神,跟旁门歪道接上了。刘婶问旁门歪道是谁,大师说是红梅山下铁板桥前五百年前的黄鼠狼。刘婶说,乖乖,连五百年前的物件都来了!
       大妞直着眼睛说,不是黄鼠狼,是门墩。
       大师围着大妞比比划划,嘴里吱吱呀呀地乱转。被周大夫一把推开。周大夫说,别碍事,等太阳出来了把你送派出所。大师不听,还是乱转,周大夫让王满堂找根绳先把这东西拴树上,泥人看住,等明天送公安局,看他还能成什么精。大师一听要拴他,说这院的气场不正,就往门口走。刘婶说,大师,天还没亮呢,您怎么走了?
       大师说,俺是属鸡的,跟黄鼠狼犯忌。
       周大夫给大妞扎了针,大妞长出一口气,悠悠地哭了出来。王满堂问大妞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大夫说是癔病。王满堂不知道什么是癔病。周大夫说这病有个洋名字,一说谁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症。
       王满堂哦了一声,说领教了。
       大妞真是一病不起了。经医院检查,是糖尿病并发心脏心室纤颤,肾脏也有问题。一查出是糖尿病,就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了,偏偏人们来看望病人爱送点心,送水果,大妞只能是看着眼馋,全照顾了门墩那小子。大妞遗憾地说,以前是想吃没有,现在是有了不能吃,我是没享福的命啊!
       鸭儿从昌平回来,照顾生病的母亲。
       鸭儿的织袜厂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当年那些天之骄子般的尼龙袜子,如今全部积压在仓库里,六毛钱一双也没人买。一度织袜厂改生产领带,针织的领带挂在脖子上,怎么也摆脱不了袜子的形象。后来尼龙袜子不生产了,领带也不生产了,除了厂部的干部还上班以外,大部分工人都放了羊,各干各的了,织袜厂成了一个空架子。
       鸭儿一勺一勺地给母亲喂无糖藕粉,这种藕粉是苏三特地从他的家乡给寄来的。鸭儿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母亲这般的虚弱,她觉得这些年,给予母亲的太少太少,作为王家的长女,她实在是不够格,她责备自己的粗心,责备自己对母亲的关切太晚,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大妞喝着前女婿苏三寄来的无糖藕粉,心里只是感激,她感念那个只做了半截女婿的苏三,到今天还在想着她这个丈母娘,其善良,细致,是她的几个孩子都不能比的。
       大妞说,要说苏三人不坏,是你鸭儿硬跟人过不到一块去……鸭儿说苏三已经调上海去了。大妞问结婚了?鸭儿说结了。大妞问有孩子了?鸭儿说有两个。大妞停了半天说,人家都俩孩子了,你还在打独身,让妈怎么放心得下。
       鸭儿说她已经死了这条心了。大妞说正因为鸭儿死了心才更让她着急,她这辈子都把心操到儿女身上了……说着,大妞从枕下摸出一个信封,说这是给坠儿准备的出书的钱,前几天坠儿说她那本书订数已经能够保本了,可以不用交钱了。这钱是周大夫的,让鸭儿替她给周大夫还了,说虽然没用上,也要好好谢谢人家。又嘱咐鸭儿,别让人看见,也别告诉坠儿。
       鸭儿去给周大夫还钱,看见周大夫屋内已有三位等待看病的妇女。鸭儿把钱还了,替她妈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周大夫说,给你妈钱的时候,我猜就用不上,你没看当时把你妈急的,满嘴大燎泡,我不把这个给她,她嘴上那泡就下不去。
       鸭儿看见周大夫旁边搁了不少毛线,就问周大夫买这么多毛线干什么。周大夫说不是他买的,都是看病的妇女们送的。一妇女说她们经常请周大夫看病,周大夫从来不要钱,大家的心里头不落忍,就买点东西,权当一点心意。鸭儿说怎么商量好了似的,全买毛线。妇女说,听说下月所有商品价格都要放开了,让商人们自己定价,他们还不胡定?眼下大伙都在买能存的东西,保值。另一妇女说毛线坏不了,搁三十年以后织出来的毛衣也是新的。
       一妇女让鸭儿赶紧也出去给自家划拉点什么存着。鸭儿问有什么可买的,妇女说,买洗衣粉、肥皂、冰箱、电视、衣服料……
       周大夫说,都是起哄架秧子。
       抢购的事刘婶自然不能落空,信息灵通的刘婶正指挥蹬平板车的外地小伙将几匹白布往家搬。蹬车的说,您老太太买这么多白布干吗呀?
       刘婶说,吗也不干,存着。
       蹬车的说,也别说,今天我是第三次往人家里拉白布了,跟别人比,您还不是买得最多的。刘婶说她吃完中午饭还要去买,这些只是第一拨。套儿不让把布住家搬,让退了去,刘婶说这是她排了一大早晨队才趸来的。套儿说他奶奶盲目抢购,没有一点经济头脑,也不想想买这些有用没有。
       刘婶说,搁着就是保值。
       套儿说,什么叫保值?您先弄懂了这词再说话,市场经济刚一开始,价格还没放开,您就承受不住了,这只是刚开头,就这么大惊小怪的,往后还活不活了?愚昧,太愚昧!
       刘婶说国家不限制价,那酱油还不十块钱一斤?卖东西的谁想要多少钱就要多少钱,乱了!套儿说国家不限制市场,经济规律可限制市场呢,十块钱一斤的酱油要是没人买,它还不得一块钱一斤吗。刘婶说还是攒点好,攒点踏实。套儿说他奶奶是穷怕了。
       门墩咬着一块大蛋糕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说,就是穷怕了,你们家买几十丈白布倒好处理,赶明儿办丧事孝子贤孙一人一匹就打发了……
       刘婶说门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套儿说,真要按门墩说的也好,就怕到时候一人一匹都没人要,半尺黑布往胳膊上一勒,至多戴半天就扔了,那还得孝顺的。
       刘婶说,我揍你们个小兔崽子!
       门墩说刘家买白布比他们家强多了,他让套儿猜,他们家老爷子买了些什么。套儿猜不出。门墩说,我们家买了两个单缸洗衣机。
       王满堂得意地看着两个平行而放的洗衣机。一样的牌子,一样的型号,一样的颜色,如同他们家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依王满堂的想法,这俩洗衣机是给他两个双胞胎孙子买的。孙子早晚有结婚的时候,到那时,一人一台,谁也别挑别捡,他们长得一样,他们的洗衣机也长得一样,王满堂一碗水端平。
       鸭儿说买洗衣机还不如买毛线呢,王满堂说他比较喜欢机械。问一台多少钱,说是四百二。鸭儿说两台小一千就白白扔了。王满堂说那不见得,下个月他这两台洗衣机就值两千了。鸭儿说有钱不置半年闲,值一万也是在这儿闲置着。鸭儿问她爸爸兜里还剩多少钱,王满堂说没了,还跟刨子要了二百。
       鸭儿说,本来您腰包是鼓的,还有六百块撑着,现在呢,瘪了!
       王满堂说,可我的屋里有了两台洗衣机啦!
       鸭儿说,加上外头咱们家正使的那台,三台。
       周大夫对鸭儿说,别嫌你们家洗衣机多,我们家的毛线都够织一个地毯了。
       刘婶说她的白布能缝五十个被套。
       并没有出现人们预想的物价大飞涨,相反,北京却在飞速大发展。跟建国初期一样。建筑行成了最吃香的行业,国家的,集体的、个人的,各种建筑队在北京纷纷大展身手,到处都搭着架子,到处都在日夜施工,磕头碰脑,走到哪儿都在盖楼,北京整个成了一个大工地。王满堂深有感触,半个月不上街,就找不到回来的家门。建筑业的那些新材料,新名词,新方法,让他茫然得门外汉一般。他觉得自己被土木行抛弃了,彻底抛弃了,他成了一个大废物,一个只会在家里雕雕砖花的大废物。
       灯盏胡同北边,护城河旁边,一座座高楼以一礼拜一层的速度往上长,都三十层了,还没有封顶的意思,王满堂以行家的眼光看,顶层离塔吊的操作台还差得远,看样子这楼还得往上长。
       楼底下是忙忙碌碌的人流、车流。路上时常堵车,人的脾气也变得很躁,动辄就骂人,警察也不像大安时候那么和气了,除了罚款的时候敬礼,平时很少给谁敬礼。
       最忙的是小字辈,以刨子和套儿为最。刨子经营着他的建筑施工队,已经不是当年给北京修厕所的水平了。他有了自己的人员和成套设备,盖护城河边上那样的大楼绝无问题。应该说,刨子挣了大钱。只有高中毕业学历的刨子搭乘上“改革”这辆车,越走越顺。套儿是艺术人,拍了多少电视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整天的不着家,早晨在东北,中午就上了海南岛,还出了国,一会儿是意大利,一会儿是日本,甚至撒哈拉也出现过他的身影。给人的感觉是套儿把个地球玩得跟地球仪似的。
       不变的还是九号小院。
       院里晾满了整匹的粉布,刘婶还在水管前漂洗新染的布料,累得满头大汗。
       社会闲人门墩家在竹躺椅上晒太阳。他看着满院的粉色心里有点乱,问刘婶弄这些个粉布做什么,刘婶说做窗帘。
       门墩说他以为刘婶是义务为人民大会堂染幕布。
       王满堂也没闲着。王满堂将大塑料口袋铺进洗衣机里,将一口袋大米倒了进去。折腾停当了又将一袋面粉倒进第二个洗衣机。
       一身白、一脸白的王满堂很艺术地退后几步,欣赏着他的“粮柜”。接着王满堂穿过层层粉帘,来到水管旁边洗脸。
       刘婶看看四周没人,小声问王满堂,那些洗衣机怎么样?
       王满堂同样小声说,全砸了,现在外头双缸的才三百六。刚才我把它们当了粮柜,挺好,耗子进不去,虫儿飞不出,隔潮、防震。
       刘婶跟王满堂商量,她给王满堂一些布,王满堂匀她一台洗衣机。王满堂说他一台机器是四百二,刘婶说按现在的价算,双缸的才三百六,她按三百六给。
       王满堂说,可你给我的是布,不是钱。
       刘婶说,好像我占了你的便宜似的,你以为我真想把布给你,我这些布搁十年,它还是布。你那些洗衣机放半年就落伍了,再放半年就真成了粮食柜子了。现在人家国外,洗衣机都发展成自动电脑控制了,从机子里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就是叠好了的,熨平了的,喷好了香水的。
       王满堂说他得算算,刘婶的布多少钱一尺。刘婶说七毛二。王满堂就算,一尺七毛二,十尺七块二,一百尺七十二,五百尺才三百六……王满堂说,我算清楚了,你把你的布都倒给我,等于便宜买了我一台洗衣机,让我背上洗衣机再加上你的五百尺布,你怎么那么会算账啊!
       刘婶说她给王满堂的不是白布,她给王满堂的是粉窗帘,是缝制好了装上铜环的粉窗帘。不说别的,就说从商店往家拉的运费,这染,这做,还不都是钱。王满堂说他的洗衣机也不是打商店飞回来的,也是用车拉来的。刘婶说王满堂甭跟她打马虎眼,她知道,凡是在商店买的大件电器,人家都是免费送货,那两台洗衣机王满堂一分钱运费也没花。
       王满堂说,你看看你染的布,红一块,白一块,还硬往外推呢,我情愿要白的。
       刘婶说,这是艺术。你见过蜡染吗?那种白一块蓝一块的布,外国人最喜欢,一尺好几十块。我要是技艺术布跟你要价,你一个洗衣机顶多换俩门帘。
       王满堂眨着眼算不过账来。
       周大夫从布里钻出来说是不是把他那些毛线也算里头。
       小院融融的夜色中,所有的房屋的窗帘都变成了粉色。
       大妞整理着小山一样的毛线,红的、紫的、绿的、灰的、黑的、蓝的……大妞说,这不是一个地方出的,织出来的衣服就跟这窗帘似的,一块一块的。
       门墩说,这是抢购风的烙印。
       王满堂说,这是艺术。
       大妞说,去你的狗屁艺术。我这一病,没人管你,你就成了精,挺大岁数了,一点不老成,还出去抢什么购,老眉咔睁眼的凑什么热闹。
       门墩说,越是年纪大越抢得欢。时代发展了、经济变革了,脑袋瓜还停在计划经济的阶段,一句话,跟不上趟了。
       大妞说,一千块钱,就换来一台洗衣机,一屋子粉窗帘,一堆杂色毛线。
       门墩说,这叫五马换六羊。
       王满堂说,我乐意。
       柱子两口由国外援建回来探亲。他先回临州老家看了看娘,说娘挺好,指导着拴驴在乡里办起了金砖厂。老太太是厂长,每天忙得鬼吹火似的,雇了一个大学生当小秘,还雇了俩勤务员。
       王满堂说,你娘比我有出息。我现在整天在家待着,骨头缝里都是痒痒的。
       李晓莉看上了朱惠芬身上的外国连衣裙,非得拉扯着朱惠芬跟她换。朱惠芬说她这件衣服是中国做的,这儿写着NADEIN CAINA,是中国制的出口商品。李晓莉说是中国制的也要换,有点强行的不讲理了。
       大妞看不过眼去。大妞对朱惠芬说,你就跟她换。
       鸭儿一人在厨房里忙活,炉子上炖着鸡,电饭煲里煲着饭,盆里泡着虾,鸭儿在刮鱼鳞,开膛破肚。
       坠儿和宋编辑父女也来了,坠儿带来了她新出版的书,封面上王满堂题写的“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几个拙朴大字烫金印刷,夺人眼目。
       大家纷纷赞扬,说这几个字写得很得建筑与书法的奥妙。柱子说这几个字是心神合一,渗透着古建的韵味,搞古建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建筑行家所书。宋编辑说这个书名比哪个书法家写得都好。宋编辑还说老萧的稿子他们看了,里面虽然有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但是更多的还是中国建筑的一些理论精华,比如他提到的对古代建筑环境规划的认识、借鉴以及对古代建筑的修复和保护,都很有独到见解。随着改革开放,建筑业的蓬勃发展,国家对建筑传统文化的挖掘和整理就显得非常必要。老萧笔记本的内容,他们也准备修改以后出版。
       王满堂激动地说,我替老萧谢谢你了。九泉之下见到老萧,我也有了交代了。
       八仙桌被抬到屋于正中,各种菜肴摆了一桌子,大家团团围坐,准备吃团圆饭。刨子问主食吃什么,鸭儿说米饭、馒头。刨子说他要吃面,吃打卤面。大家说鸭儿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不必再改饭了。
       刨子坚持要吃面。
       门墩想起了什么,对王满堂说,爸,改饭吧……门墩说.今天是五月十六……
       王满堂说,五月十六怎么了?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把目光投向大妞。
       大妞低下头去。
       刨子大声宣布,今天是奶奶的生日!
       众人都响应吃面,王满堂高声命令:换面!
       大妞泪水簌簌而下。
       院里街坊听说大妞过生日,也来给大妞祝寿,套儿和福来争着给大妞照相。福来说好日子应该照个全家福。套儿说这事非他莫属,他是摄影系毕业的专业摄影师,在电视剧里不知照了多少全家福。福来说照全家福这样的相片还是得他科班出身的才行,全家福本身就很传统,所以还是得他来传统。套儿说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时代气息,有时代气息全家福里的人才能水远是活生生的。
       套儿说着啪地按了一张。
       福来将众人摆好了,妞妞举着王满堂题字的书,靠在大妞怀里,宋编辑也加入其中,挨着坠儿站着,柱子夫妇站在王满堂身后,李晓莉和梁子共同抱着他们的女儿咪咪,俩双胞胎一左一右守在爷爷奶奶两边。
       招来很认真地按下快门。
       一张规矩齐整的彩色全家福在洗印店被冲洗出来。
       又一张王家家庭成员神态各异的全家福在套儿的工作室诞生了。
       
       第十一章
       大妞去世了。死在了这年的腊月二十,也就是快过小年的时候。没受多少罪,在睡梦中停止了心脏跳动。刘婶说这样的辞世也是造化,大妞辛苦操心了一辈子,有这样理想的结局,正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的怜悯。刘婶对门墩们说,感念你们的母亲吧,她到死都照顾着你们。不给你们添麻烦,这样的老家儿上哪儿找去。说得门墩姐弟几个泪水涟涟。
       王满堂明显地老了。大妞一死,不惟他的生活规律全乱了,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本来鸭儿说退休回家照顾老父亲,但是工厂转产,生产长统丝袜,作为老工人鸭儿又被留下了。坠儿已经跟宋编辑结婚,住在出版社的家属宿舍里。粱子当了商店经理,当然现在已经不叫北新桥土产商店而叫北新桥商厦了。柱子两口正随队转战在美国,盖什么中国园林……孩子们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世界,九号的家里显得寂寞而冷清。
       八仙桌依旧,桌上的座钟依旧滴晤滴咯地走首。王满堂在八仙桌前给他的水鸭子上漆,他把那两个鸭状的木块描成了两只真正的鸭子,受了友谊商店卖的工艺木鸭子的启发,水鸭子的毛羽也是一丝不苟地画出,反正王满堂有的是时间。不再练字了,主要原因是研墨的人不在了,什么王羲之、颜真卿便也就没了精神,连帖也给人还了。
       一阵摩托响,门墩推一辆大红本田摩托雷神一般进了院。门墩把日本鬼子一样的头盔朝里屋床上一扔,对王满堂说大街门的门槛、台阶忒碍事,回回进门他得折腾半天,那个小门把他车上的漆都刮了,哪天他找点水泥,把台阶抹平了,把门框给拆了。
       王满堂说,那咱们家就成了大车店了。
       门墩说大车店就大车店,只要不挡道。王满堂抬起头,不满地看着门墩。门墩说他又给老爷于跑电话去了,现在安个电话不容易,得排队,他是走了电话局的后门,才绘王满堂要来一个号。王满堂说,我什么时候让你给我安电话了?怎么成了给我跑电话?门墩说院里三家人,那两家都安上电话了,咱们也得安。门墩说,您看人家周大夫,举着电话多有派。学着周大夫口气说,喂,在国际俱乐部开会,两点来车接,不行,改三点半吧,我中午得睡一会儿,对,让他们都改。您再看刘婶,门墩又学刘婶,福来吗,妈这两天馋啦,妈就馋肉,你把天福号的酱肘子给妈买两个来,今儿下午就送来啊。规,李自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没个准谱。三号以前必须把货运到永定门,晚一天,他怎么拉来还怎么给我拉回去!
       放下这头门墩又拔电话,三秃子吗?我是门墩,你给哥们儿赶紧找五吨盘条……拿化肥换,不要文票,这是他妈什么土老帽……什么?中午让我请你一顿,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刚从王府饭店吃了进门,是湖南一个老板请的,满汉全席,没劲,比炸酱面差远了,下回吧,下回我在马克西姆请你吃西餐……
       王满堂说.这电话我没出钱,我真是英明极了。
       门墩又拨电话。不通,门墩就一遍一遍地拨,没完汉了地拨……
       王满堂不耐烦了,王满堂说,王大经理,咱们中午饭还没有着落呢。
       门墩说,爸,您没看我这儿正忙着赚?锅里还有粥,您热热,咱们一人一碗。
       王满堂说那粥都三天啦。门墩说它不是还没有变味儿嘛?没味儿就能喝。王满堂说也不能光喝粥。门墩说他的包里还有一块面包……是刘主任吧,我是王国强……
       王满堂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到里间。
       里间墙上挂着大妞的遗像,是生日那天套儿给照的,不愧是艺术家水平,照片上的大妞栩栩如生,就像是要从上面走下来一样。王满堂站在大妞像前久久无语,墙上的大妞也无言地望着王满堂。
       王满堂说,你听见了没有,一碗剩粥,一块面包……他就这么打发我。
       王满堂觉得应该找谁聊聊,要不然他一肚子闷气发泄不出来,转来转去转到了周大夫门前。周大夫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周大夫现在成了了不得的大红人,成了妇科病的专家,今天这儿请,明天那儿叫,很少有时间在家待着。
       王满堂转到刘婶门前,推开刘婶家的门,屋里没人,老太太不知道又上哪儿串去了……
       王满堂在院里无事可干,门墩由屋里出来,推上大摩托向门外走去,对王满堂说,爸,粥您一人喝吧,我今天晚上也不回来吃饭!
       王满堂没理门墩,回到屋里坐在桌前,与电话久久相对,一会儿王满堂拿起了电话,说,喂一一是鸭儿她妈吗……我是……
       王满堂的嗓子有点发紧。
       电话里传来嗡翁声。
       王满堂撂下电话,在墙上寻找号码,拨通了鸭儿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车间的嘈杂,鸭儿问王满堂有什么事,王满堂说没事,就是告诉鸭儿,家里装了电话,号码是60000888,好记,打四炮,放三枪。王满堂问鸭儿什么时候回来,说他现在还没吃中午饭。鸭儿说都三点了怎么还没吃饭哪,门墩呢?王满堂说兔崽子扔下我自个儿走了。鸭儿让王满堂先出去买点儿点心,说明天是礼拜六,她一大早就回家。
       王满堂在墙上又找到了第二个号码。
       王满堂说,喂一一
       是坠儿家的妞妞接的。妞妞说,是姥爷呀,我妈出差了,上西安考察古城墙去啦,得下月回来。我爸,我爸上班了,我?我都上四年级了……
       王满堂说,姥爷也没什么事,我就是告诉你,姥爷装电话了,号码是……好记,打四炮,放三枪……你记下了没有?记下了,那我就把电话放下了,记着问你爸爸好。
       王满堂继续在墙上找,又拨电话。
       王满堂,喂——
       经理不在家,是经理太太李晓莉接的电话,李晓莉说他们是王经理,不是什么梁子。冷冷地问,你是谁?王满堂问她是谁,李晓莉说你管我是谁?这回王满堂听出声音来了,王满堂说我是你们家咪咪的爷爷。李晓莉的声音这才缓和了一些,但充满警惕地问有什么事,听口气就有一种随时准备撤退的架势。王满堂心里很不舒服、他甚至后悔打这个电话了,王满堂匆匆忙忙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告诉粱子家里装电话了……刚说完号码,对方就挂了电话.王满堂听到里面的忙音,冲着话筒说,我就想告诉你们电话号码,没别的意思。
       王满堂似乎意犹未尽,很不甘心,继续在墙上找号码,又拨电话。
       刨子是在奔驰的小汽车里接到了王满堂的电话的,他问爷爷现在正在干什么,王满堂说他正闷得慌。刨子说他派个人陪着王满堂上山东临州转转,王满堂说不想去,想上刨子的工地来看看。刨子说他这几天特别忙,等过了这几天他去接王满堂,把他承包的几个大工地都让爷爷看看。王满堂最后说他还没吃饭,主要是没人给做饭了。刨子问他三叔上哪儿了,王满堂说跑得不见影儿了。刨子说,爷爷,我让人立刻给您送吃的去。王满堂说吃的不吃的不是主要,告诉你,咱们家装电话了,号码是四饱三枪……
       刨子对身边的秘书说记下来。秘书说记下来了。刨子吩咐秘书,上萃华楼要几个山东菜,再上稻香村买点萨琪玛,马上送到灯盏胡同九号去。
       秘书问标准?刨子说五百。秘书问要不要把老爷子接工地去?
       刨子说,你可千万别价。
       王满堂像孩子一样对电话产生了一种游戏心态,尽管在古建队当队长的时候也拨过无数次电话,毕竟跟现在不一样,那都是有正经事情的。现在呢,是玩,纯粹是玩,不花他的钱,花门墩那个免崽子的钱!想想门墩的可恶行径,想想那些什么金骨灰盒的屁话,不玩小子的电话玩谁的,又拨号。
       是周大夫。周大夫说他是周一凡,问王满堂是谁,王满堂说他是王满堂。周大夫说他竟然没听出来,他刚回来,衣服还没换呢。王满堂说他就是看见周大夫进后院了才打的电话,估摸这会儿也就是开了锁刚进门。周大夫问有事?王满堂说没事,就是告诉一声他们家装电话了,号码是……王满堂说他是小人乍富,有了电话就想抖擞抖擞,甭管道远道近,挨个儿打一遍……
       周大夫说,这回好了,真方便到家了。
       刘婶刚进院子,就听见自家电话响,三步两步奔了进去,对方已经挂断。刘婶说,谁呀,这么性急?
       王满堂放下电话,走到窗前,望着刘家,一乐。
       老石和大摊儿来了,王满堂如迎亲人解放军一样把二位迎进家门,亲热异常。老石说一退休,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王满堂说一晃三、四年了,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大摊儿说连他都退休了,能不快吗?
       王满堂让两位都别走,待会儿他孙子给送好吃的来。老石们说有好吃的当然就不走了。
       果然一会儿有人送来不少吃食,五百块钱的标准,除了各种菜肴以外还包括着饮料、水果。王满堂老石大摊儿对着一桌子吃喝,只感觉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王满堂说他在家闲得发慌,除了跟门墩生气,再没有其他的娱乐。老石说他没技术,只好给变压器厂看门,小小的变压器厂,总共一百来人,科级单位,却找了他这么个厅局级的看门人,他比那厂的厂长还有水平。那个厂长一拿不准主意就钻传达室,搞得传达室在变压器厂比厂长室还重要。大摊儿说现在好些仿古建筑的施工单位都缺少技术指导,古建对王满堂来说,那是太熟悉不过的了,他今天来,就是特意请王满堂出山,跟他一块儿去给人家当顾问,顾问费用可以按月给工资,也可以从中提成。
       王满堂说不给钱都成,只要是不出土木行,他愿意白干,这比在家里闲着打电话玩强。大摊儿说王满堂付出了经验和技术,这是高级脑力劳动,报酬是绝对应该给的,让王满堂千万不要客气,要的价也不能低了。现在,像王满堂这样有技术的古建老工人,全国也设几个了。
       王满堂说,我真这么宝贝?
       老石说,我打一解放就说,你是中国的宝贝。
       从此以后,王满堂早出晚归跟着徒弟大摊儿参与了不少仿古建筑的施工设计。也是这几年园林大兴,哪儿都在盖事台楼阁,中央好像有文件停建一批楼堂馆所,但那是对国家机关而言,限制不了民间。民间照样该怎么盖还怎么盖。歇山式、悬山式、庑殿式、卷棚式,飞檐、斗拱、雕栏、彩画,盖戏台。修大庙,活计一件接着一件。
       王满堂成了忙人。
       门墩的门面房又换了幌子,“丽丽发廊”的大招牌鲜亮而醒目,里头安了大玻璃镜,置办了转椅,满地铺了小花瓷砖……
       周大夫要到美国探望他的妹妹了。门墩将周大夫拉到“丽丽”,专意要为周大夫服务一番,让周大夫“鲜鲜亮亮走出国门,以壮我国威”。
       门墩端着个小茶壶看着丽丽给周大夫理发。门墩说苟丽丽的手艺没的说,她爷爷是老“四联”的,她爸爸给周总理理过发,她哥哥是老“白玫”的年轻技师。强将手下无弱兵,丽丽的水平在东城首屈一指。周大夫问怎么叫个狗丽丽。丽丽说不是小狗的狗,是草字头一个句字的那个苟。周大夫说闹了半天还是个苟。
       丽丽跟周大夫聊天,说理发讲的是舒服、自然,理完了,人精神了,像才睡醒了一个小觉,头发利落了,还得让人君不出是才理过的,这才叫高手。有的理完发,一脑袋青碴,死眉瞪眼,跟傻二哥似的就不成。周大夫说丽丽洗头也不把头发打湿了,上来就拿洗发液干抹,这种洗法没见过。丽丽说这是从日本进口的资生堂洗发水,现在洗头都是干洗。周大夫说怪不得闻着这个味怪怪的。
       丽丽为周大夫修剪。
       丽丽为周大夫按摩。
       门墩问周大夫感觉怎么样。周大夫说,美。门墩说他找来的人都错不了,他是什么眼力呀。门墩问周大夫上美国还回来不。
       周大夫说,我不回来在人家那儿老待着算怎么档子事?
       门墩说,您回来干吗呀?外国多好。您看电影里,人家外国吃的、住的,哪点不比咱们强?听说咱们的星级宾馆在人家外国就是贫民窟。
       周大夫说,要是贫民窟都上了星,那有钱人得上月亮。
       门墩说,岂止上月亮,人家连宇宙黑洞都钻进去了。
       丽丽问喷不喷摩丝,门墩说喷。周大夫舒服地闭着眼睛任丽丽折腾,一会儿丽丽说好了,周大夫睁眼看,的确不错。丽丽说,您这个人很传统,所以我就给您理得也很传统。
       周大夫说,传统好,传统好。传统多少钱?
       丽丽说一百五。周大夫有些傻眼,用目光四下寻找门墩,门墩已不知去向。周大夫说一百五,贵了点儿。丽丽说这叫货真价实,没这个技术也不敢要这个价。周大夫说都是街坊……丽丽说就是看着是街坊,才收一百五,上外头试试,随便哪个发廓,张嘴不要个三百五百的。
       周大夫说,我一个月才挣多少,以前剃头才一块五……
       丽丽说,您要找街上的剃头挑子,三毛钱兴许就给您把活干了。那是什么档次?洗衣粉洗头,十个人一盆水,剪子推子不消毒,用一百个人也是它,风吹着,土扬着,过路人参观着,那不是剃头,那是受罪。我们这儿音乐放着,空调开着,进口材料用着,一百多块钱买个满意舒坦还不值?
       周大夫说他待会儿跟门墩算行不行。丽丽小脸一绷说,不行。您瞧,墙上贴着制度哪,概不赊账。
       周大夫只好掏腰包。周大夫说,你们这是宰熟……话没说完,套儿披头散发地进了理发店。
       丽丽热情地迎上去问,刘导,您近来拍什么片子哪?
       套儿说,拍什么呀,一部八集的《日头依然红》就把人搞得屁滚尿流,剧本臭得提不起来,演员个个狮子大张口,服化道一个赛一个的不开窍……
       丽丽说,刘导,您看要是有适合我的角色,可别忘了我,我这辈子做梦都想当演员。
       套儿说没问题,说看丽丽这小模样还行。见周大夫也在,就过来跟周大夫打招呼。周大夫说,套儿,你兜里要是没带够钱就趁早别往那椅子上坐。
       套儿说,您放心吧,我有的是钱。
       挨了宰的周大夫心里虽然不痛快,还是提着箱子上了飞机场。出国是件大事,王满堂特意请了一天假,把他送到大门口。周大夫觉得脑袋利落了心里还是窝囊,他指着发廊对王满堂说,你得管管,没这么做买卖的。
       王满堂说,放心走你的,你一走我就收拾那个小兔崽子去。
       刘婶让周大夫到美国就来信,周大夫说他来电话。
       王满堂看着汽车走远了,迈步向丽丽发廊走去。
       发廓内,套儿已经被丽丽收拾一新,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巴。套儿要掏钱,丽丽小声说算了。套儿说那就不客气了,说完由后门进了院。丽丽转过身来见到王满堂问,干吗?
       王满堂说,上你这儿来能干吗?
       丽丽打量着王满堂的光头,料挤不出多少油水,态度就变得冷淡而傲慢,爱答不理地对着镜子描眼睛。王满堂说,我理发。
       丽丽说,从这儿出门往东再往北,马路边上有服务学校的学生义务为行人理发,不要钱。
       王满堂说他偏要在这理,他就看上这儿了。
       丽丽说,您看上这儿了,这儿可没看上您的脑袋。
       王满堂说他理了一辈子发,头回听说还有剃头的挑脑袋的。
       丽丽说,你住那儿坐什么?你先问问价儿,掏得起你再往下坐。
       王满堂问坐那儿多少钱。丽丽说四百!
       王满堂说,以为要多少呢,四百,四百不多。全套家伙你都给我上。
       丽丽让王满堂想好了,别到时候赖账。王满堂说他从小到老,从没赖过账。丽丽说没赖过就好。说着生硬地把王满堂按在椅子上,遮单子,围手巾,在王满堂的光脑袋上抹洗发液,动作粗暴。
       王满堂问用的是进口的吗?丽丽说中国的有这味儿吗?王满堂说他闻着怎么是馊豆汁味儿。丽丽瞪了王满堂一眼,更为粗暴地操作起来,顷刻,王满堂的脑袋上全是泡沫,已经看不出鼻子眼。
       丽丽问怎么理?
       王满堂说刮。
       丽丽在刮刀布上蹭刀。
       王满堂说,你可得找准了地方,别把我的鼻子削了去。
       丽丽说,少说两句吧你,不会当哑巴把你卖了。
       丽丽将王满堂的头刮得精光锃亮。王满堂照着镜子说刮得还行,接下来让丽丽给吹。丽丽说吹什么,王满堂说,你说吹什么?我的四百块钱里头难道没有吹的钱?
       丽丽说吹……头皮?王满堂说吹头皮。于是,吹风机嗡嗡响起,在满堂的光头上来回扫荡。王满堂闭眼端坐,如同一尊佛爷。
       一切收拾停当,王满堂闭着眼仍不起来。
       丽丽说完了。王满堂说还没按摩呢。丽丽不情愿地开始连捶带打。王满堂说,闺女,我可不是没理过发,知道什么叫按摩,既然你收我四百,就得把活做到家……这儿,还有这儿……丽丽动作夸张,应付了事。王满堂说,你还得掐掐麻筋儿。
       丽丽说她没掐过麻筋。王满堂说剃头的不会这个还能叫剃头的?还敢张嘴就收四百?知道哪儿有麻筋儿么?丽丽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王满堂说,那我就给你指点指点。王满堂在丽丽后脖梗子某处一点,丽丽哎哟一声,蹲下去,眼泪也流出来了。丽丽说王满堂耍流氓。王满堂说,我给你当爷爷的岁数也有了,我还耍流氓。丽丽要打110报警,让警察把王满堂带走。
       王满堂将墙上的服务公约一类的刷刷撕下,揉作一团,扔在地上说,漫天要价,还要打电话给110,我先打个电话给消费者协会吧。
       丽丽说,你打呀,你不打是孙子。
       王满堂说,我还真不是孙子。
       王满堂是个急性子人,进屋就给消费者协会打电话。因为有了平时的电话游戏,所以动作熟练而准确,三五下将电话拨通,着着实实告了门墩的“丽丽发廊”一状,还特别强调发廊的法人,就是领执照的那个人,名字叫王国墙,国家的国,一堵墙的墙…?说他虽然自个儿改名叫强大的强,不过家长不认可……
       王满堂放下电活,发现门墩站在身后。王满堂说,有电话是方便多了。
       门墩说,我长期的怀疑今天终于得到了证实,您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爸爸,从今往后,您是您,我是我,我的事您别干预,您的事我也不管。
       王满堂说,我是你的老家儿,你不管我谁管我?
       门墩说,您是消费者协会的爹,您有事找消费者协会去。
       门墩气愤地出门,站在院里指着北屋说,以后我要再管你叫一声爸爸,我不是人养的。
       刘婶说,怎么了?刚才还好好儿的呢,这么一会儿就忽雷闪电的了?
       门墩说,有他这么当老家儿的吗,成心堵自个儿儿子的路,往消赞者协会告我!我真后悔,干吗要装这个电话!
       王满堂说他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干什么就得敬什么,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门墩说现在是商品经济,有人愿买就有人愿卖,两相情愿。王满堂说那也得有个谱!
       门墩说,我知道您看着我不顺眼,打小您就看我不顺眼!行了,我往后让您看不着我行了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刘婶说,哪儿也不许去,你走了你爸连口粥也喝不上。
       门墩说,消费者协会管他的饭。
       王满堂让刘婶别拦着门墩,说你越拦他,他越来劲儿。他爱上哪儿就让他上哪儿,没鸡蛋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门墩说,我上法院,宣布跟他脱离父子关系。以后姓王的事再别来找我,本大爷改姓了,随娘的姓,姓赵。
       王满堂说,我们姓王的也没你这路贷。
       刘婶说,这爷儿俩……
       王满堂跟门墩彻底掰了,从此爷儿俩见面无话。门墩倒没什么,王满堂的生活却受到了直接影响。有时辛辛苦苦从外面回来,要喝水,拿起暖瓶一摇,空的。饭也没有,连剩了两天的粥和干面包也没有了。
       这晚,照旧没饭。王满堂来到胡同口的小饭铺,靠墙坐了,要半斤炒饼。掌柜的说他们这儿雇了个四川厨子,新添了不少川菜,眼下北京正时兴吃川菜。王满堂说他就认炒饼。掌柜的说现在可着全北京找,也找不出几家卖炒饼的了,利太薄,不赚钱。王满堂说以前怎么就嫌,现在就不赚了呢?掌柜的说是赚得多少而已,开饭馆的谁不愿意多赚点儿。王满堂听这口气跟“丽丽发廊”的观点一样,有点认钱不认人,惟利是图的感觉。王满堂问饭馆包饭不,他每天晚上回来在这吃。掌柜的说那得看王满堂吃什么,王满堂要是天天吃炒饼,他们就划不来。王满堂说,天天在你这吃大菜我还划不来呢!
       门墩披着衣服进了饭馆,见了王满堂也不打招呼,王满堂索性装没看见。掌柜的把门墩往王满堂桌上让,说爷儿俩坐一块儿正好。门墩说他就在临窗户这桌吃,能看外面的夜景。掌柜的多聪明啊,掌柜的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掌柜的将菜谱递上,门墩说他不看了,说听说这儿新来了个四川厨子,让厨子把他的拿手菜尽管往上端。掌柜的问门墩这月包不包饭。门墩说,干吗包饭?我不包。
       门墩的菜一样样瑞上,美丽而丰盛。王满堂的炒饼却还不见动静。王满堂催问他的炒饼,说他比靠窗户那个先来的,怎么那个都吃上了他的还上不来?掌柜的让伙计上后头给王师傅看看,又对王满堂说,不行您就坐过去吃。
       王满堂决心死等。伙计告诉掌柜的说,买饼去
       王满堂说,还好,有盼头,我以为得买化肥现种麦子呢。
       门墩在大吃大喝,王满堂在另一桌枯坐傻等。
       掌柜的跟伙计说,这爷儿俩有意思。
       王满堂的饼终于来了,临窗那边已经吃完,门增高呼一声,买单。掌柜的算了一共是九十四块三,给九十。门墩说,那盘炒饼算我的。说罢扬长而去。
       王满堂吃完了算账,掌柜的说门先生已经给了。王满堂说,他是他,我是我,各是各的账。
       攀柜的说,我要再收您的,不就多收了嘛?
       王满堂说,你这回多收了我的,下回我来就不用给了。
       掌柜的说,门先生的菜没吃多少,扔了可惜,我让伙计给打了包,您替他拿回去。
       王满堂说,他的事我不管。
       也许是因为消费者协会的干预.也许是因为其他,总之,没有两个月,“丽丽发廊”就关门了。门面房上了锁,贴了封条,发廊的招牌半挂半吊在门楣上,半截电线在秋风里悠荡……给人一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干裁空悠悠”的意境。
       门墩背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来到刘婶门口,告诉刘婶他要上俄罗斯了……刘婶惊奇地说,上俄罗斯?你爸爸答应?
       门墩说,干吗让他答应?我叫赵国强,跟他没关系。这是我屋子的钥匙,您先替我收着,我什么时候回来您什么时候给我。万一要是我回不来了,就把屋里的东西全送给套儿,让他留作纪念。
       刘婶说,听这话好像诀别似的。别说您那屋里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套儿也未必就看得上,您也不是哪哪儿的亲王,还给我们留什么纪念品。
       门墩和刘婶说话的时候,王满堂就坐在八仙桌前,看着、听着,越来越上气。
       院里的门墩告诉刘婶,他背了一口袋旅游鞋,到那儿一卖就是本钱。刘婶说这回还好,还有一口袋鞋,不是空手套白狼。
       门墩说,刘婶,一看见您我就想起我妈来了。人说,宁死做官的爹,别死要饭的妈。这话一点不假,我现在,跟个孤儿没两样了。
       刘婶说,你这孩子,心思还挺重。
       门墩说这回他上俄罗斯,不混出个人祥儿来,决不回灯盏胡同。刘婶说别说那话,混得好混得坏,都回来,这儿总是家啊。门墩说,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个家,我妈不在了,就不是家了。
       门话音未落,从北屋里飞出一把茶壶,差点儿砸在他的脚上。刘婶赶紧推着门墩走出大门。
       北京的西风一起,天气立刻就凉了。这几年,北京的天气跟世界许多城市一样,没有春秋,只有冬夏,那碧蓝如洗的秋日天空是越发地难见到了。以往,站在长安大街往西看,能看见苍茫的西山.现在只是一片迷茫。西边有高楼,有雾霭,就是没有西山。
       一辆小车经过各种车辆的千堵万堵之后,终于停在九号门口,从里面下来一位很有风度的白发长者。长者进门,在雕花影壁前久久站立。
       长者不是别人,就是老萧,萧益土。
       这如同在九号炸了个雷。
       谁也没想到还有今天,老萧说他自己也没想到。老萧说,甲乙运八西方,壬癸路经南域,不是我记着灯盏胡同,是运数该着走到这一步,我必须回来。
       王满堂说老萧没变,还是那个老萧。
       老萧说他在东北农场,有一天利用上山砍柴火的机会就走了,并不是有计划的算计,完全是随心所欲,想走就走了,先奔了苏联,又从苏联上了欧洲,从欧洲到了东南亚,现在他是南亚某建筑院的院土了。东南亚一带,建筑尤其讲究风水,大凡搞重要建筑,测点风水是第一的,他不点头,设计的便不能设计,施工的便不能施工。
       王满堂取出当年为老萧出的书给老萧看。王满堂说这就是老萧因此而获罪的那个本子,他一人收着,终归是收不住,变成了书,大家收着,它也能派上用场。出版社的宋编辑说这里头有不少古代建筑的理论精华,不都是封建迷信,他把没用的删了,有用的全留下了。
       老萧激动地拿过书,半天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满堂说,老萧,那年我真对不住你,鸭儿她妈到临咽气还惦记着这件事,让我将来见了你一定替她道个歉……
       老萧说,……你别说了,咱们哥俩,交往了一辈子,磕磕绊绊,谁还不知道谁?马逢丙戊鼠逢壬,刑冲破害祸无尽,我是属鼠的,你是属马的,咱们该有此一劫。
       到了吃饭的时候,刘婶认为还是出去吃,找个像样的馆子,好好请请老萧。王满堂也说该为老萧洗尘。上哪儿呢?东来顺、全聚德、萃华楼,都是老字号,由老萧挑。老萧说他哪儿也不去,海味山珍,龙肝凤髓.他在外头吃了不知多少,他想吃的就是家常饭,不折不扣的家常饭。
       问想吃什么家常饭。老萧说,炸酱面,虾米皮小碗干炸,豆芽菜、黄瓜丝做面码,外加两头独头蒜。切面不成,得手工擀的。
       王满堂说,这样的面甭说你,我也想吃,我也有日子没吃了,自从鸭儿她妈……我是饥一顿,饱一顿,很少在这张桌子上正经吃过饭。
       刘婶为老萧做了一顿地道的北京小碗干炸,面擀得又细又长,肉末黄酱炸出了油,顶花的小嫩黄瓜,晶莹的京东紫皮蒜……三个老人在融融的灯光下吃面,老萧说这才是家的味儿,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刘婶说,你就回北京来吧,这儿到底是老家。眼下户口不户口的不重要,也不是前几年那会儿了,买粮食还得要粮票,外地人谁想来就来,北京城里你用笊篱一抄,捞出十个人八个是外地的。
       王满堂问老萧、这回回来还走不走。老萧说走也行,住也行,有个大老板,要在北京盖座大商城,特意请他来勘察地点……老萧说外边的人盖商店很是讲究,阴阳和合才能春生繁祉,才能民生和利,才能物备而乐成,不是想在哪儿盖就在哪儿盖,想怎么盖就怎么盖的。
       王满堂说,外头的人兴这个。
       老萧说明天带王满堂到勘察的实地先看看去,让王满堂给参谋参谋。王满堂说行。
       老萧和王满堂在谈论选勘商城地址的时候,刘婶赶回去收拾套儿的房间,她得为老萧打点住的地方。老萧从外头回来了,在北京无亲无故,不住九号住哪里?更何况还有一个干亲家的名分在里头。
       套儿的屋里脏乱不堪,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剧照,空酒瓶子,方便面的空碗、吃剩下的罐头、臭袜子、脏衣服堆得让人看着眼晕。刘婶将那些臭烘烘的垃圾请出去,将被子套上新被套,往屋内猛喷了不少茉莉花空气清新剂,直干得桌上的座钟已经指到了十二点。
       老萧说时候不早,他该走了。王满堂说还没说几句话……
       刘婶说,已经把套儿的屋子拾掇出来了,你就住那儿,套儿在剧组拍戏,十天半个月的不回来。
       王满堂说门墩上了俄罗斯,老萧住他那儿也行。
       老萧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老萧还是要走,说明天一大早还有事。
       王满堂说,不就是实地勘察的事嘛?我跟你一块儿去,咱们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车,咱们也现代一下,打的,打的快,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过去了。刘婶说打“面的”比“夏利”能省不少。老萧说他的东西还在旅馆里,王满堂问老萧住哪个旅馆,老萧说住金鱼胡同王府饭店。
       王满堂和刘婶一下都哑巴了,面面相觑。再不敢说留的话。
       及至将老萧送出大门,他们才看见门口停着的小轿车,司机见老萧出来,赶紧下车将车门给老萧打开,老萧对王满堂说他明天派车来接,说罢很有气派地上了车。汽车缓缓向胡同口开去,给王满堂和刘婶留下两盏红色尾灯。
       刘婶感叹地说,没想到……
       王满堂说,你知道老萧坐的是什么车?
       刘婶说,小汽车呗,皮顶的小汽车。
       王满堂说,皮顶小汽车?那是卡迪拉克!一辆车的价儿顶一座楼!
       刘婶说,你刚才丢人的,还“豁出去了,不坐公共汽车,打的”。
       王满堂说,我说打的是打“夏利”,没像你似的指名道姓打“面的”。
       麦子自从五十年代一走,再没有来过北京。尽管为金砖的事,为送口粮的事,她几次派霜降,派桂花到北京来,她自己则尽量不出面。她知道大妞很在意这件事,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引起大妞的不安。虽然大妞后来几次带信让她来北京看看,麦子都说话忙,给推了。
       现在她来了,带着砖厂的负责人拴驴到北京来了,来为他们的金砖寻找用户。
       拴驴一副农民企业家打扮,西服穿得如工作服一般随意,袖口上的商标当然舍不得拆去,红领带长得从西服下摆伸出一截子,脚上是一双白旅游鞋。
       王满堂一大早就被老萧的车接走了,刘婶将麦子让到北屋,陪着说话。拴驴说要见梁子,刘婶打电话联系了,梁子说一会儿就来。拴驴说这回就是来找梁子叔的,他们跟他说好了,让他帮着卖砖。麦子则对房间的杂乱看不过眼去,桌上的土多厚,掀开钢精锅,里面是半锅长绿毛的挂面,打开碗柜,滚出几个砖一样硬的馒头,铁锅里面有不少剩菜,案板上一批脏碗,被子摊在床上,窗台上一窝烟灰……
       麦子叹了口气,开始收拾。
       刘婶对麦子说,来了就别走了,就住到一块儿吧。满堂一个人难哪,有时候连口热水都喝不到嘴里,你是没见他那可怜劲儿,就连我这个街坊都看不过眼去。
       麦子说这些年,一人过也过惯了,怕也合不到一块儿去了。刘婶让麦子不妨试试,说他们有基础,怎么说当初也是恩爱的结发夫妻。拴驴吸溜吸溜喝着茶,弄得满屋都是他喝水的声音。拴驴说,俺也是这个意思,俺在道上劝了姑奶奶一路了。
       麦子对拴驴说,你把那脚从椅子上放下来,进城了也得懂点城里人的规矩。就你这样的跟人谈生意,十个有十个不成。
       拴驴说,俺咋舒服就咋待。俺又不是跟别人谈生意,俺是跟梁子叔谈生意,他还能看不惯俺咋的?
       梁子回来了。梁子一进门就冲着拴驴说,我一看你就是拴驴。
       拴驴说,俺有大号,俺叫程果。
       麦子说,他就不愿意人家叫他拴驴,好像叫拴驴就矮了一裁似的。乡里人喊他程厂长,他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梁子说,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爸爸说的,当年他和门墩穿着大喇叭裤上香山的样子,多有意思啊。梁子说麦子大妈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他爸一人也是闷得慌,跟门墩在一块住着,冤家对头似的,俩人成天打,这不,把门墩打到俄罗斯去了。
       麦子说,你爸打年轻就是倔脾气,老爱跟人戗着,你妈这辈子服侍他真是不易,难为她了。你妈是好人,可惜,该过好日子了,她走了……
       粱子说,我妈一不在,我爸就可怜极了!我让他跟我过,他死活不去,非要跟门墩这儿凑合,不见就想,见了就打。
       麦子说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
       梁子和拴驴订了合同,临州的金砖销售由梁子的公司代理,拴驴的砖厂只管放心生产,要保质保量。拴驴也很高兴,他说,以前俺们老为销路发愁,你说一般人盖房谁用金砖哪?价格又高,块头又大,这下好了,俺们省心多了。
       麦子用布蒙着头出出进进在打扫卫生,她这个真正的厂长反而不关心合同的事情了。刘婶端着大半碗麻豆腐进院,说是老萧爱吃。刘婶见麦子在打扫卫生,就小声地说,今天你就睡在王满堂的屋里,谁能说什么?都这把年纪了……
       麦子说,这怕不合适,俺在乡里咋也是统治着几十号人的金砖厂长呢。
       刘婶说厂长才不在乎这个。现在,哪个厂长不跟小秘有猫腻?睡了觉的未必就都是登过记的。麦子说刘婶这几年倒是进步很快,刘婶说她一向都是爱赶在时代的前面,打一解放就怕人说她落后。
       王满堂与老萧一边争论一边进了院,麦子跟两人打了招呼,王满堂硬硬地,说了一句,来了?老萧按下与王满堂的争执,说麦子看着不显老,还那么少相。
       刘婶告诉老萧,给他买来麻豆腐了。老萧说得用羊油和青豆炒,刘婶说那是当然,让老萧待会儿到她屋去吃饭。王满堂说他也想吃炒麻豆腐,刘婶有些不乐意说,卖麻豆腐的天天打门口过,也没见过你说要吃,怎么偏偏今天凑热闹。
       王满堂说,卖麻豆腐的天天打门口过,也没见你买来炒,偏偏今天炒了,我怎么就不能吃?
       老萧说,这院当初盖的时候没挑好时辰,大概是过了未时起的工,所以住进来的人都爱抬杠。
       王满堂说,你还没见周大夫那个大杠头呢,他上美国探亲去了。
       麦子说王满堂还是在家吃好,她已经蒸了一锅馒头了。王满堂说现在谁家还蒸馒头啊,街上卖馒头的有得是,三毛一个,又大又白。麦子说她蒸的是山东戗面馒头。王满堂说戗面太硬,他的牙已经掉了仨了。老萧说他吃,他想吃戗面馒头。
       王满堂和老萧的争论没有结果。原来根据政府规划,要把小街拓宽,这样使得原本在胡同里的成王府便移到了街面上。王府这一大片地界现在成了大杂院,住了有几十户人家,外商看好了这块地方,要在这儿盖座大厦。王满堂在现场看过以后,认为不但不能修大厦,连政府的大道也不让修。他的理由是扩建小街就得拆成王府前面的大殿,外商的要求是彻底拆了成王府,才能盖大厦。王满堂说成王府是北京王爷府第的建筑精华,五间琉璃瓦的府门,瓦、木、油等活儿都规矩地道;且不说那银安殿,那丹墀的石工,就说它那四进院子的工料就各不相同,风格各异;解放前他当学徒的时候跟着师傅修过中院那座正房,光柱础就二尺五见方,房椽直径五寸,山墙下肩及坎墙都用城砖干摆,挑檐石和压面石有五尺,台阶五层,举架高大,进深两丈四,内里金砖墁地,楠木雕花碧纱橱,上有暗楼,两明一暗的格局,屋里还有戏台。现在当然已经面目皆非了,但是那架子还在,那些工艺还在,是研究中国古建难得的实物材料。目前王府的东院,被幼儿园所占,屋子是简瓦卷棚式,两卷前廊后厦,特别是小操场东南角冷梅亭的藻井,就是宫里的工艺也没法和它相比。王满堂说当年拆东直门,他都没太拦着,不像老萧,还躺到城墙上去耍死狗。但这回,他不能让他们拆,拆了就没了,谁要看看我们老祖先的精活上哪儿看去!
       老萧说路一扩开了,那儿就是风水宝地。王满堂说他不管什么宝地不宝地,他要找城建局,阻拦这件事。王满堂说中国古建的精华都在成王府呢,它跟故宫又不同,故宫是辉煌,它是端庄,两种建筑风格,咱们国家既然能保留故宫,就能保留成王府。
       老萧说,你知道你这一找要牵动多少部门?我想你没那么大本事,把国家的建设计划全更改了,你是谁呀你?
       王满堂说,我是王满堂。
       老萧说,我今天真不该让你去看实地儿,我后悔了。咱们俩子鼠对午马,克!
       吃饭了,刘婶让麦子送过去几个山东馒头,她说她送过来一盘炒麻豆腐。麦子问干吗非得分开吃,刘婶说,鼠马相冲,到一块儿就掐。
       刘婶很认真地为老萧炒了麻豆腐,老萧却说他吃这麻豆腐怎么跟过去不是一个味儿了。刘婶说是老萧的口味儿高了。老萧说以前吃什么都香,能吃回大块炖肉那简直就跟当了神仙似的,现在别说肉,吃什么都吃不出感觉来了。刘婶说以前的鸡多香啊,炖一只鸡半条胡同都闻得蘑香味儿,现在的鸡,你炖一锅,揭开锅盖搞不清里头炖的是什么。老萧说以前的鸡是放着养,吃的是野食儿,现在的鸡讲的是机械化,但凡什么一上了机械化,他就变成了整齐划一,那些鸡就长得连斤两都差不了一、两克。国外的鸡更是这样,吃鸡肉就跟吃木头渣子似的。
       刘婶犹豫了半天问老萧,在外头就没找个人?老萧说那些外国娘们儿他都看不上,追他的不少,他很清楚,那些娘们儿看上的不是他,是他的钱。
       刘婶问老萧有目标了没有,老萧说有了,但还不太明确,还需要进一步考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对国内许多情况已经不太了解,所以这事不想急着定。刘婶问那个……目标……
       老萧说她是属牛的……还指不定成不成呢。
       刘婶说,怎么会不成?
       刘婶就是属牛的。
       第二天,王满堂找来了大摊儿和老石,一块儿商量保护成王府的办法。王满堂认为,这不是一个王爷府的事情。这是要保住清朝乾隆年间一群高精尖建筑的事情,北京的王府多了,拆哪个都不心疼,惟独这个成王府,它太具代表性了,它是清代建筑的顶峰。
       老石说这件事先凭嘴说不行,最好写个报告递上去,这样上边才能知道你的意图,才能改变方案。商量结果、要动笔,还得老石、老石当了一辈子书记,写这种情况反映当是没问题。老石说他下午就能写好,复印三份,市长一份,建委一份,文物局一份,三份都寄出去,总有一份是管用的。大摊儿说应该复印四份,咱们还得留个底,记着挂号。
       王满堂说,挂什么号,我自个儿送去。
       梁子的女儿咪咪已经四五岁了,李晓莉对女儿宠爱有加,管束也相当严格,送进电子琴班学电子琴,送到少年宫去学舞蹈,送到少年英语班去培训。总之,梁子的女儿比梁子当年条件优越多了,也忙碌多了。
       李晓莉改不了她的碎嘴毛病,她的脑筋总得转动,她的嘴总得说话,咪咪,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到处扔糖纸,咱家才铺了地毯,粘上去抠都抠不下来。你要习惯过现代化的生活,别像你爸似的,乱扔东西,邋里邋遢,一副小市民相……瞧瞧,我正说着你又把可乐罐搁在地毯上,你拿起来上头就是一个印儿,没一点记性,这遗传因子太可怕了……
       李晓莉用抹布擦地毯。
       梁子经理在书房里高声朗诵刚写好的诗:
       潇潇的雨将心田拨动,
       踏出了生活的泥泞。
       我把爱情留在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梦。
       负重前行,
       前行负重,
       不能忘却的,
       是那风雨中的叮咛……
       李晓莉不满地说,过日子嘛,讲的是柴米油盐,讲的是四毛二一吨水,三毛六一度电。我看你是把梦留在昨天了,今天还没醒。一天到晚爱情啊,负重啊,也亏了我是大家闺秀,不跟你计较,你要真找一个小市民式的媳妇,光醋也喝饱了。
       梁子不屑地瞥了一眼李晓莉,李晓莉正往肚子上抹减肥霜,梁子说,甭抹了,那不是肉,那都是囊膪,再抹也下不去。
       李晓莉说人家外国女的穿连衣裙都系腰带,看着特精神,她身上的油都长在腰跟肚子上了。
       梁子说,你系上腰带就成了黑猫警长了,比外国人精神。
       李晓莉想了一会儿说,粱子,你爸那个前妻到北京来是什么意思?
       粱子说,跟我们公司订合同。
       李晓莉说订合同有拴驴一个人就行了,麦子干吗来?粱子说以前她也来过,走亲戚呗。
       李晓莉说,那不一样,以前是你妈没死,她来了是看大儿子,是客。现在就不一样了,你爸是老光棍,她是老寡妇,以前俩人又在一个被窝里滚过
       梁子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李晓莉说,我们这些实在的人说的自然是实话,不像你似的,又是斜的雨,又是泥的路,有话不直说,成心跟人绕圈子。
       梁子说,你胡想什么呀,我爸都七十五了。
       李晓莉说,七十如狼,八十如虎。现在是什么营养?过去是什么营养?人说中国目前普遍人们的年龄都减轻了二十岁。
       梁子说,狗屁逻辑。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不是老说我不行吗?
       李晓莉说,你能和你爸比?你爸生了几个?五个,要不是你妈有病,我看你们家再添五个没问题。
       梁子说,我爸再有本事他现在也生不出来了。
       李晓莉说,但是他能给你再生出一个后妈来,再给我生出一个后婆婆来。明摆着的,那个叫麦子的这回上北京就是跟你爸重续旧好,重温鸳梦来了。要不,她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梁子说,你想得忒多。
       李晓莉一人独自思考半天,对梁子说,得给鸭儿、坠儿她们打电话,一块儿核计核计这件事。她麦子没有工资,没有劳保,自然也没有退休金,老了老了,找到王家来了,攀个妈的名义,将来让大家养活,合算平白无故咱们认个妈孝敬着玩……你说老太太这账算的,难怪是厂长呢……我看,八成今天她跟咱爸就睡到一块儿去了。
       梁子说睡到一块儿又能怎么样?
       李晓莉说,你是真傻假傻?睡到一块这名分就定了,她就是你妈,是我婆婆,她就成了你们老王家的当家人。李晓莉说,明天是礼拜天,我叫上那两位姑奶奶,明天必须回去一趟,把话说清了。
       礼拜天,孩子们都回到了老宅。李晓莉把鸭儿、坠儿叫到鸭儿的屋里,谈起麦子的事情。李晓莉说她不承担对后婆婆的抚养义务,她犯不上。坠儿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来了也不一定有这个意思。鸭儿认为有这个意思也未必是坏事。李晓莉说现在看着不是坏事,过两年两个老的都落了炕,还不得我们大家轮着来伺候?从财力到精力,都得大家摊,若是对孩子们有养育之恩,我们没的说,问题是她跟我们压根不搭界,我们欠着她是怎么的。坠儿考虑得看父亲的意思,父亲要是愿意,谁也拦不住。李晓莉说但至少得提出大家的看法。坠儿想还是顺其自然。李晓莉坚持不能顺其自然,得防患于未然。
       李晓莉让鸭儿待会儿挑头说,在这关系到大家利益的关键的时候,只有大姐出面最合适。
       鸭儿说,我不说。
       坠儿说,我也不说。
       在一边玩的咪咪说,我说。
       麦子在厨房擀面,梁子在厨房照了个面,说面好香,问是什么面。麦子说是杂面,是把黄豆、绿豆、云豆、豇豆,各种豆跟养麦磨到一起的杂面,这种面营养价值最高,听人说多吃这种杂粮能降血脂,降血糖,降胆固醇,在日本这种面的价钱是一般精白面的十倍。梁子说他有个想法……
       麦子说,你没说我就知道你想什么。
       梁子说,大妈,您也想到这儿了?
       麦子说,他日本人活得金贵,咱们的人就不金贵?
       在大学里读研究生的斧子说粮食归国家统购统销,二叔想从山东往北京倒粮食怕是犯禁。梁子问说话的是双胞胎的哪一个。斧子让梁子以后记住,那个一身名牌、说话爱打手势、啤酒肚渐渐发起来的是刨子;这个一脸穷酸,说话底气不足的就是他本人,斧子。
       梁子说,怪的,我说刨子说不出这么不懂政策的话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粮食市场早放开多少年了,你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念书念得不食人间烟火了。
       粱子很有经济头脑。梁子说他要搞杂面,就搞杂面的深加工,比如杂面方便面,杂面挂面,这样比纯杂面销路要好。麦子说,就把厂子办在俺乡里,俺们有了砖厂,再办一个面厂,捎带手的事情,反正都是俺那儿的特产。
       梁子说关健是得找投资。斧子说让刨子投,刨子有钱,现在他肥得厉害。
       老王家一家人难得地围着桌子吃饭。
       王满堂说杂面味儿不错,就是有点拉嗓子。梁子说这是粗纤维,对身体再好不过。
       李晓莉给鸭儿使眼色,鸭儿装没看见,李晓莉又拿眼睛瞄坠儿,坠儿摇头。这一切小丫头咪咪都看在眼里。李晓莉在下面用脚踢鸭儿,鸭儿把脚挪了,李晓莉踢在王满堂腿上,王满堂奇怪地停下筷子看李晓莉。
       李晓莉遮掩说,我让粱子给您再捞一碗面。
       王满堂不满地哼了一声,鸭儿低头不语。小丫头咪咪忍不住了,大声说,我不要后奶奶!
       众人纷纷停了筷子,看麦子,麦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梁子啪地打了咪咪一巴掌,让她不要胡说。咪咪哭了说,她们都不说,我只好说。
       麦子搂过咪咪说,都别说了,妮儿,不哭,不哭。
       王满堂对咪咪说,你给我住声!
       咪咪不敢再哭泣。
       王满堂说,还没怎么着呢,就坐不住了,我今天给你们说明白了,我的事,你们几个谁也不要管。
       李晓莉说,您这话说得早了点儿,现在不管,将来呢?
       王满堂说,我将来也不会靠你!我早看出来了,事儿都是你挑起来的,你还踢我,说什么盛面,瞎话倒来得快!你这样怎么在你的孩子跟前当老家儿?
       麦子说,柱他爹,你别说了,你给孩子留点脸。
       王满堂说,今天咱们家除了那个败家子的门墩跟国外的老大,你们几个都在,往后你们谁要敢在我跟前指手画脚,搬弄是非,趁早别进我的门。
       李晓莉嘴里嘀嘀咕咕。
       王满堂说,这里头好像就你不服气,跟你说,我这话就是对着你说的。
       李晓莉恼羞成怒,将火发向梁子。李晓莉说梁子,你他妈真窝囊!
       梁子说,我……我怎么了?
       李晓莉站起身拉起咪咪就走。麦子还想拦,王满堂说,甭栏她,让她走。
       斧子来到麦子的身后说,奶,您甭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王家的纠纷坚定了麦子回山东的决心,她决定马上就走,不再给王家添乱。将王满堂洗好的衣服叠好,放在箱子里,又把自己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麦子走到大妞的像前,用袖子擦拭镜框。
       相片中的大妞温和地看着麦子。
       麦子说,这儿是你的家,俺还是回去,回去了。
       拴驴和俩双胞胎看见麦子收拾的行李,都很奇怪。拴驴说,咱们来时不是说好了,完了事俺先回去,你再多待几天嘛,怎么俺还没说回你就说回了?
       麦子说,姑奶奶老了,老了的人就恋家。
       斧子说,奶,您别为昨天的事生气,我姑跟我叔不是都没说什么吗?
       麦子说,奶奶刚强了一辈子,奶奶不贱。
       斧子说,奶,您别往心里去,咱老王家也不都是后窝的,还有我爸和我们呢。
       刨子说斧子这话说得不合适,斧子说又没外人。刨子指着墙上大妞的相片对斧子说,咱那位奶奶对你也不错,可没把你当前窝的看,你说话不能昧良心,我看你是念书念糊涂了。
       斧子说,我一点儿也不糊涂,你是一直在这个院里长大的,你是嫡系,我怎么说也是外围。
       刨子说,一边待着去,整个一个不熟。又对麦子说,奶奶,昨天我有事,没顾得上过来看您,今天我开来了车,带您上八达岭转转去。
       麦子说,逛什么八达岭,就是一片山罢了,要说山,咱们老家有得是。你们都忙,都有自个儿的事,俺在这儿待着让你们都不得安生,俗话说客走主人安,你们安了,俺也安了。
       拴驴说毛主席都说了,不到长城非好汉,咱们不能当孬种。麦子说没上过长城的多了,都是孬种?拴驴说,您就不想看看长城上那砖,看看那砖的成色?
       麦子说,你看就行了,俺还是想回去,这回去以后,俺就把砖厂全交给你,俺也该好好想想俺自个儿的事了。
       斧子对刨子说奶还生昨天的气呢,昨天李晓莉欺负咱奶,不让咱奶在王家当奶。
       拴驴说,不让当奶也是奶!
       刨子说,你让我说什么,该说话的是爷爷,连咱爸都没说话的份,你们在这儿瞎搀和什么。
       拴驴说,俺也看出来了,你们家那些后窝的不大欢迎俺姑奶奶。俺看,俺姑奶奶还是回去跟着俺过,在俺那,姑奶奶活得舒心、充实、自在……
       斧子说,你懂什么?这是名分!
       麦子说,你们都别说了,俺不爱听。
       年轻人还是要上八达岭。问及王满堂,麦子说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上市政府递状子。刨子问他爷爷要告谁,麦子说告政府。刨子说这老爷子是闲得厉害了,没事找事呢。正说首王满堂疲惫地进屋,将手上的黑人造革兜往桌上一扔说连传达室也没进去,大门口有兵拦警,一听说是送状子的,让去信访办公室,信访室在哪儿他找了半天没找着。麦子说政府已经定好了的事,不容易再改,别瞎费精神了。王满堂说那不一定,五七年打了那么些右派,不是也都改正了吗?刨子说那也有个过程,对任何事情总得给别人一个认识过程。
       王满堂说,我等他们认识过来,那个古建群就没啦!我现在做的就是要把中间这个过程揪下来,让开头和结尾接到一块儿。
       刨子说这不可能,王满堂说可能。刨子告诉王满堂这个商业大厦将由他二姑坠儿来设计,光设计费就快上千万了,您这一揽把二姑本人连她们单位的财神都给赐飞了。王满堂说甭管谁设计,不能建就是不能建。既然是坠儿他们设计的就更好说了,他马上就上设计院,找坠儿去。
       拴驴说今天上长城,明天再去找坠儿。王满堂等不了明天,说明天成王府就没啦。刨子说,爷,您上坠儿姑姑那儿我不拦着,可您得打的去,西北郊哪,您挤公共车,晚上也到不了。说着掏出几张票子给王满堂,作为“的”费,王满堂不客气地收了。
       斧子说,我今天是特意请了假陪您和我奶奶上长城的。
       王满堂说,我又没让你请假,我不领你这份倩。
       斧子说,我发现您越老越倔.怪不得我三叔老跟您打,现在看也不能都怪我三叔。
       王满堂急急火火地要上设计院了。临走对麦子说,我上坠儿那儿去,晚上就回来,你给我熬粥,烙肉饼。
       麦子说,熬绿豆的吧,绿豆粥下火。麦子将王满堂送至房门口说,他爹,你好好照顾自个儿。
       王满堂说,我什么时候没好好照顾自个儿了,还用你提醒。
       刨子说老爷子认准了的事,你就让他干,千万别拦,你越拦,就跟上了发条似的,他越上劲。
       斧子说,说不定他哪天要给景山的亭子加个罩呢。
       刨子说,只要国务院批准。
       拴驴还是一门心思上长城,催刨子、斧子快走。看刨子和斧子都穿着皮鞋,就说他住的屋里有门墩叔留下来的一箱子旅游鞋,一人不妨去拿一双。斧子说准是门墩上俄罗斯剩下来的,就跑到门墩屋给他和刨子一人挑了一双。麦子看俩双胞胎试穿新的旅游鞋,就说你们这样穿了人家的合适不?
       刨子说,您放心,门墩没数。
       拴驴说,既然没数我也穿一双。
       刘婶问几个小青年热热闹闹干什么去,斧子说上长圾坡。刘婶说长坂坡?你们还救阿斗呢,嘴里老没实话。拴驴说,俺们上长城.您老不一块去?
       刘婶说她不去,说萧爷爷点着名儿要吃炸铬馇,她得给他满世界淘换铬馇去。斧子说这回萧爷爷回来除了吃,没别的。刘婶说这是活到了顶峰了。
       麦子送走大家,先是熬粥后是烙饼,最后挎着包袱由王家出来,回身将门轻轻对好。麦子来到后院,看着修饰一新的小东屋感到了一种陌生,想起当年在这里等待王满堂跟她回临州,想起与大妞在南墙下的厮打,想起在土灶上蒸出来的一锅锅带红点的馒头……竟是梦一样的模糊……
       麦子走过空落的院落,在影壁前停住,老剩儿似站在影壁前向她笑,老剩儿说,麦子大妈,您得照顾好我师傅……
       麦子一定神。
       是影壁上那只活泼的兔儿。
       麦子毅然走出了大门。
       王满堂回来的时候,麦子早走了。肉饼已经变冷,粥也凝固在锅里。王满堂没了任何吃的欲望,一人坐在八仙桌前昏黄的灯光里,显出了衰老与孤独。让当年结发的老妻就这样满怀委屈地走了,一句话没说地走了……他感到对不起麦子,想着想着,一行清泪由王满堂苍老的脸上流下来。
       刘婶给王满堂送过一盘炸烙馇,刘婶贴近看了看王满堂说,哭啦?别价呀,想让她回来还不容易,还至于掉眼泪。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现在你那魄力都哪儿去啦?愣能让儿女们给拿捏住。
       王满堂说,我窝囊……
       刘婶说,是够窝囊的!先吃饭吧,我这铬馇是刚炸出来的,这儿有蒜汤,本来是给老萧准备的,他没来,搁明儿就酸了,今儿就照顾您了。
       正说着,刨子、斧子、拴驴一窝蜂般的进来了,见到铬馇,狼一般的扑过去。
       拴驴问这是啥东西,这么好吃,比昨天喝的那洗脚水一样的豆汁强了一百倍。斧子说拴驴没吃过的多啦,就吃吧。拴驴说他要是北京人,就成天泡在小吃店里不出来,他要吃一百个糖耳朵,一百个芝麻烧饼,一百块炸糕,一百碗面茶……斧子说那就是地道的吃货。拴驴说,俺可不是吃货,俺是金砖厂的副厂长,俺管着几十号子人咧。
       刘婶问他们怎么这晚才回来?
       斧子抬起脚让刘婶看,刘婶低头看几个人的脚,斧子的鞋已经开了口子,鱼一样地张着嘴,刨子的鞋底已经断成两截,拴驴的鞋底和鞋帮彻底分了家,成了有面没底的鞋罩。
       斧子说,这就是我三叔背到俄罗斯的吃饭资本。
       刘婶说她现在不想别的,她想的是门墩靠这个在俄罗斯怎么活。王满堂说门墩那样的坑蒙拐骗,早晚有倒霉的一天。
       听说麦子回了山东,拴驴埋怨王满堂怎的不把她拦住。王满堂说他要知道她定能不拦吗?斧子一个劲儿地说他奶受了委屈。
       刨子轻轻揪斧子的衣服,让他别给爷爷上眼药了。
       斧子喊,我上什么眼药?这是明摆着的事!咱奶是让李晓莉那娘们儿给挤兑走的,那小娘们儿忒不是东西。斧子说,爷,我要是您,早不在这儿坐着,我早追下去了,为了爱情,应该什么都舍得!英国那个温莎公爵,为了媳妇,连王位都不要了,结果怎么着,流芳千古!您也应该给我们小辈做出个追求爱情的光辉榜样来!
       拴驴说,还用姑爷爷去追,俺去追就行了,追到家,俺也就到家了。
       斧子说,你不懂爱情,这种事情谁也替不了、
       拴驴说,俺咋不懂爱情?追俺的小妮儿十几个,个个儿都是俺乡的人尖子,俺天天在爱情里泡着呢。俺就看不上她们,俺要找大学生,俺娘说了,要找能生双胞胎的大学生。
       刨子与斧子哭笑不得。
       拴驴说,姑爷爷,俺明天回临州,您跟俺走,俺们在老家给您跟俺姑奶奶大操大办一回,热热闹闹的,请它四十桌,再把县剧团的角儿们请来……
       王满堂说,你别给我丢人现眼了。我哪儿也不去,我明天上文物局。
       斧子说,还是那档子事吗?
       王满堂说这是正事,是大事。
       斧子说,结婚才是正事,大事。万一我奶奶要一气在乡下找一个年轻小帅哥,您黄瓜菜也凉了。
       刨子将斧子推出去了。
       刘婶说,这斧子,越长越咧,小时候挺文静顺溜的,大了说话不着调。
       大家都散了,屋里只剩了王满堂和刨子。刨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发票复印件给王满堂说,爷,您把这些个票底替我收着吧,我那儿没地方搁。
       王满堂问,会计那儿也有一份?
       刨子说,有,两份保险。
       王满堂说,你心细,几个孩子里头就你踏实,爷愿意帮你。
       刨子说他昨天签了一份建古文化一条街的合同,一条街都是仿明清建筑,大概得忙一阵子。
       王满堂在外头跑了一整天,回来累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烟来半天打不着火。刘婶问今天见着领导了没有,王满堂说见了个干事,把信递上去了。刘婶说能见个干事就不错了。
       王满堂看见刘婶手里的铬馇说,老萧他不会来,人家在王府吃的是满汉全席,说爱吃你的家常饭是客气,是怕你麻烦,你还就当了真。
       刘婶说她这人实在,它满汉全席再全也不会有炸铬馇。王满堂说刘婶是剃头挑子,别人不知道老萧?他还能不知道老萧,当初老萧追筱粉蝶也是穷追不舍的,不过筱粉蝶看上你们家福来就是了,他就只好当了干爹。刘婶说,好你个王满堂,你们当初那些酸事到今天你才全给我抖楼出来,怪不得我们新生两口子对老萧不太热情呢。
       王满堂说,是没你热情。刘婶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年轻时谁还没荒唐过,老了讲究的就是安定团结。老萧都跟我说明了,他就是要成个家,找个属牛的。
       王满堂说,如今这年月,办什么,得到了手才算数,订了合同签了字的都不一定算妥。你得给自个儿多想几条路,别一棵树上吊死。
       刘婶说,你那叫不专一,是爱情生活的大忌,怪不得你犯重婚罪呢。
       王满堂说,满脑袋白头发了,还老爱情爱情的,真给你个爱情你啃得动?
       刘婶说,老了难道就没爱情?你看人家“夕阳红”里头的老头老太太,那精神,那穿戴,那状态,跟你坐台阶上这形像比一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把你这模样照到“夕阳红”里头去,头天播了,第二天电视台门口就得有几千老头老太大举着小旗抗议,说是污蔑老人形象。
       王满堂说,你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找不着北了。
       刘婶说,你是看着我太幸福了就嫉妒,你的幸福昨天长着小翅膀刺儿地一下飞了,飞临州去了,所以你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关键是你心里不平衡。
       刘婶从信箱里找出一封信来。王满堂说一定是俄罗斯来的,拿过信就撕,边撕边说,这兔崽子,还知道灯盏胡同有个爹,还有脸往回写信!
       刘婶说,你慢点撕,里头好像还有相片哪。
       王满堂从信封里抽出信纸,让刘婶给念念。刘婶让王满堂自己看,王满堂说他看不见。刘婶说,我也没戴镜子,你以为我看得见吗?
       王满堂说,敢情你眼睛也花了?
       刘婶说,我也七十了,能不花?
       王满堂说,我以为你二十五呢,还是虚岁。
       刘婶问王满堂是什么意思?
       王满堂回到屋里先找了半天花镜,再找光亮的地方看信。信上是娟秀的小字:
       一凡:
       我思来想去,整整斗争了十年才给你
       写这封信,我与那个“文革”的造反干部
       在十年前就分手了……
       王满堂一下停住,翻过来看信封,是南京来的,王满堂跑到门口,向着外面大声喊,他刘婶!刘婶!刘婶系着围裙跑过来,王满堂说信错了。刘婶说还以为煤气罐着火了呢。王满堂说这不是门墩的信,是江南小妹妹的信。刘婶说那就快封上。
       王满堂拿来胶水,和刘婶手忙脚乱地粘信,看来恢复原样是不可能了,只好跟周大夫实话实说。刚要粘口,刘婶突发奇想地要看一眼江南小妹妹……王满堂说,要说刚才看信,那是误拆,你现在要看江南小妹妹,那可是有意,是成心,罪加一等。
       刘婶说就看一眼。
       王满堂说,我抹上胶水了。
       刘婶说,你不是还没粘吗?
       王满堂说那就看一眼?刘婶说就看一眼。
       相片由信封里慢慢取出,一个风韵犹存的妇女显露出来。
       刘婶说,也不怎么样。
       王满堂说,比你强多了。
       第十二章
       鸭儿退休了。她利用门墩开辟出来的两间门面房开了个小饭铺。
       饭铺今天开张。
       小饭铺里收拾得利落干净,几个桌子都摆上了盘盏,厨房里有一个大师傅在忙碌,一个雇来的小丫头跑进跑出,准备菜肴。鸭儿告诉王满堂,街坊邻居,该请的都请到了,连大安他妈都请来了。鸭儿说为开张,刘婶送来了红包,包了二百块钱,斧子送了十个大碗……
       柜台上电话响,是刨子打来的,说是因为忙,不能过来了。王满堂看菜谱,上面有家常豆腐、小葱拌豆腐、鱼头炖豆腐、麻婆豆腐……王满堂问怎么都是豆腐。鸭儿说这页就是豆腐。王满堂又往后看,炸酱面、酸汤面、打卤面、菜焖面、肉丝炒面,还有热汤面。王满堂说,甭说这篇都是面了……
       电话又响,鸭儿将电话递给王满堂,是坠儿。坠儿告诉爸爸待会儿要在古建公司开会,听取扩建小街方案的辩证会,让爸爸一定来。王满堂搁下电话兴奋地说,我这一个月的状没白告,有门儿。
       街坊们都来了,有的送镜框,有的送花,一时小饭铺里热闹非凡。
       鸭儿招呼大家坐下。既然是开张就得有人讲话,大家推举王满堂说几句。王满堂为辩证会的事心情正好,也不推辞,站起来说,今儿个闺女开张……
       刘婶低声纠正,是闺女的饭铺开张!
       王满堂说,今儿个闺女的饭铺开张,我借这个机会招咱们灯盏胡同的老街坊们都请了来,大伙聚聚。几十年了,咱们在一块儿,风啊雨啊的,不容易啊!我记得困难时期,谁送谁半斤粮票,那是多大的恩情啊,可是那时候咱们灯盏胡同的街坊们硬是给我们家送了五斤黄豆!五斤黄豆啊,是大家伙从嘴里一粒一粒抠出来的。为了什么,就为了照顾我跟大儿子是建筑工人。说我们是修复故宫,修复东直门,修建人大会堂的有功之臣,应该多吃点……我记着这件事,我记着大伙的情义,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常琢磨这件事,那时候大伙凭什么那么关照我们?现在,我明白了,老街坊们冲的不是我王满堂本人,冲的是我跟儿子和许许多多建筑工人在那困难的时候还在给北京添砖加瓦,大伙是冲着咱们北京,冲着咱们建筑行……
       斧子带头鼓起掌来。
       王满堂说,那些老的旧的挡道的,该丢就得丢,咱们北京得朝前迈,但话又说回来了,也不能为了换钱把什么都不当回事……
       斧子提醒爷爷,说跑题儿了。
       王满堂说,跑题儿了?跑题儿就不说了。闺女的饭铺还得仰仗着街坊,大伙都端起杯子来,该睫吃,该喝唱。我本该跟大伙一块儿乐乐,刚来个电话,让我开会去……
       古建公司非常现代化的会议室里,已找不到音日的丝毫痕迹。但墙上仍挂着周总理当年与建筑工人们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校子笑得依旧是那么灿烂。黑白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很醒目地占据了墙的重要位置。
       大摊儿搀着王满堂进来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专家、学者。老石和公司领导迎上来,给王满堂介绍,这位是文物局的领导,这位是城建部门的领导;这位是香港某集团的副总裁侯仁峰先生,这位是我们的老朋友,南亚建筑院的院士萧益土先生,那位女士是建筑设计院的高级设计师王国兰同志……
       有谁说墙上照片总理旁边站着的那个人就是王满堂的儿子,大家不由得对眼前这个白头发的老头多了不少敬重。
       会议开始,王满堂阐述了成王府不能拆的理由,大摊儿亮出他和王满堂和老石设计的小街扩建设想方案,挂在墙上向大家讲解。在设想中,扩建后的小街在成王府分了岔儿,而后又汇合,一批古建筑刚好在环岛之中。
       众人凝神而听。
       老石没有参与讨论,老石靠窗站着,从会议室高高的二十层楼望下去是北京的街景,千变万化的高楼,峡谷般的挟持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灯亮了,脚下是一片辉煌……
       刘婶带着一饭盒炸铬馇来到了王府饭店大厅,跟前台小姐打听,萧益土住在328房间,一联系,328房间有人,请刘婶上去。
       慑于宾馆的豪华,刘婶有些不知如何举手投足了。小姐告诉刘婶,那边有电梯。
       刘婶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来到了328房间。,在门口用手拢拢头发,整整衣服,定了定神,按响了门铃。
       一年轻女子穿着睡衣,湿着头发打开房门,问刘婶找谁。刘婶一下懵了,赶紧说对不起,走错门了……
       对方把门砰地关了。
       刘婶在走廊里转了几个来回,越想越不对,便再次来到328门前,按铃。还是那个年轻女子开的门,刘婶这回直截了当地说她找老萧,萧益土。女子说萧先生不在,开论证会去了。刘婶说,我是他亲家,姓刘。
       女子问什么亲家?
       刘婶说,是这么着,他老萧的干闺女是我的儿媳妇,你说这不是亲家是什么?
       女子闪身,让刘婶进来了。
       老萧住的是套间,房间很阔绰,与刘婶给老萧收拾的套儿的房间比,那是天上地下。桌上有牛的木制工艺品,姑娘的睡衣上也有牛的图案。
       刘婶问,小姐是属牛的?
       女子说,是属牛的,萧先生说我是栏内之牛,五行属木,精良之木。
       刘婶说,老萧是益土,你是良木,土木相生,益良得当。你说你们俩是怎么配的。
       女子说他们是好搭档,自从萧先生到了东南亚,她就给萧先生当助手了。
       刘婶说,这屋里真干净,真阔,比老萧当初一人窝在狗尾巴胡同的小平房里强多了。小组,你是没见过老萧当年那个惨,那个穷,他每回上我们灯盏胡同,不泡顿热汤面他就不挪屁股回家。热汤面算什么呀,可那个时候,他连热汤面也吃不起,直到最后也说不上个媳妇,主要是没人跟,他那屋里头除了一张床板一个凳子,什么没有……
       女子说刘婶要是有事,不妨跟她说。她是萧先生的秘书,萧院士所有的事情,没有不经过她的手的。
       刘婶说,老听说小秘小秘的,这回我可真见着小秘了,原来就是这样的,姑娘我问你,老萧就是拉屎撒尿这样的事也经过你?
       女子说,我没有时间开玩笑。
       刘婶说,小秘,有些事你替得了,有些事你就替不了,比如说这个一一刘婶打开饭盒,将浇上蒜汁的炸铬馇亮在茶几上。刘婶说,这是老萧一直想吃又没吃到嘴的,想了几十年的老北京吃食,你替得了吗?
       女子扇着鼻子尖叫着,唉呀,臭死了,臭死了!
       刘婶说,臭?
       女子说大蒜的气味是让人不能容忍的。说着奔过去开窗户,又奔过来开门。
       刘婶说,一个蒜就把你折腾成这样,你要是自个儿拉了屎还不撅着屁股上前门楼子上散味儿去。
       女子说,太俗了!
       刘婶说,是我俗还是蒜俗?
       女子说,我不想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
       刘婶说,我们怎么了,我们虽然吃大蒜但我们知道廉耻!打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这个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你跟老萧是黑夜白天都滚在一块儿。
       女子说,那有什么,他没娶,我没嫁,我们的行动没有危害到任何人,谁也没权利干涉我们的自由。
       刘婶说,萧益土都能当你的爷爷了。
       女子说,是爷爷、是丈夫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女子将饭盒塞给刘婶说,这些东西你还是拿走吧。
       刘婶说,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待?我还嫌这儿臭呢!
       刘婶匆匆下楼,连电梯也没坐,来到大厅,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刘婶将饭盒丢进王府饭店门口的垃圾箱里,正巧老萧下车,刘婶说她给老萧送炸铬馇来了。刘婶说,你要想吃,上那里头挑挑,也许还能挑出几块。
       鸭儿在择菜,刘婶抱来一只小黄猫。刘婶对鸭儿说这猫是从黄大姨那儿抱来的,一窝下了五只,数这只好看,小老虎似的,刚断奶,她给猫取了个名儿叫黄黄儿。刘婶说黄黄儿是咱们北京土猫,她喜欢土猫,皮实,好养活,亲近人,不像波斯洋种,歌星似的,老端着个架子。往后,这黄黄儿就是她的伴儿了。
       鸭儿说,挺可爱的小老虎猫。
       刘婶问鸭儿对个人问题有没有考虑,鸭儿说没有。刘婶说其实比苏三好的有的是,现在妇联办起了婚姻介绍所,完全是站在妇女的立场上挑选男人,跟原先街道的比,范围扩大了,挑选的余地也宽了,有登高望远的感觉。她说要是鸭儿愿意,她就上介绍所先看看,把他们的男档齐齐地过一遍,不信没有合适的。
       鸭儿低头不语。
       刘婶说,当初我给周大夫也介绍了不少,都是一顶一的美人,一顶一的知识分子,我觉着挺般配。谁知道无论哪个,只要一进了老周的门,那关系就变了,变成了病人跟大夫的关系。这回她一定花大精力给鸭儿物色一个,也不管鸭儿说愿意不愿意,刘婶就对鸭儿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王满堂从正屋出来,听见刘婶的话,王满堂说,当然就这么定了,老萧昨天到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那个大厦,再过几年可以拆了重建,可是这成王府要是拆了就建不起来了。国家圣明,最后还是同意把方案改了,把大厦建在小街的西边,小街也由一股道改成两股道。这么一改,至少得多花几个亿,花几个亿也值,说明国家想的和咱们想的一样。他刘婶,你的那个老萧可是彻底输啦啊,你要见他很多安慰他几句,别让他太懊丧了。
       刘婶说,你这人怪,怎么是我的老萧?我什么时候说过老萧是我的了?
       鸭儿笑着说,有了您几位这院里就有了生气,就有了热闹,咱们灯盏胡同九号就不会闷得慌。怪不得我几次要给我爸买只鸟养着解闷,他老说用不着……
       王满堂说,我不喜欢那叽叽喳喳的东西,看着就心烦。
       刘婶说,你趁早别养鸟,我养猫了。
       王满堂看了看刘婶怀里的小猫说,不是什么好猫。
       刘婶说,我就爱养这不是什么好猫的猫。
       王满堂说,料你也养不出什么正经猫来。
       刘婶说,我这猫怎么不正经啦?这小女猫才仨礼拜,它怎么不正经啦?黄黄儿,待会儿奶奶给你买太子奶,奶奶把你喂得胖胖儿的,你跟奶奶说,你想吃什么?
       王满堂说,它要说出它想吃什么来,你得吓得背过气去。
       刘婶说,我们黄黄儿的嘴不会说,可我们黄黄儿的眼睛会说。
       王满堂对鸭儿说他今天要上老石那儿串串去,大摊儿也去。刘婶说,我知道你们是去分享胜利的喜悦。
       王满堂说是又怎么着。
       王满堂正要出门,迎面碰上了门墩。门墩一副穷途潦倒相,脸黑、发长、胡子拉碴,瘦得人灯一样晃进九号大门。跟着门墩进来的还有一个提箱子的高大英俊的金发碧眼洋人。
       门墩悲惨地叫了声爸,王满堂用鼻子哼了一声。刘婶惊喜地说,咱们大展宏图的门墩回国了!
       门墩身后的洋人向着鸭儿和大家笑。
       王满堂说.你先例服装后倒马.现在又开始倒
       门墩说,洋的比土的值钱,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就跟波斯猫似的,光凭模样就比刘婶怀里的土猫高贵,其实张嘴一叫唤,洋猫土猫一个味儿,拉的屎也没有区别。
       刘婶说这门墩走了这么些日子,人变了嘴没变。王满堂说狗改不了吃屎。
       门墩说这位洋人是他的恩人兼哥们儿,前苏联学校的人民教师马斯洛夫·别里盖维奇同志……王满堂说跟洋人拉扯,是给这院里招事,到时候扣一个“里通外国”就吃不了兜着走。门墩说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出趟国就像回趟姥姥家,连签证都不要了,还什么里通外国。王满堂说那是偷渡,这样的事报上常登,什么时代也内外有别。咱们中国的安全部不是还没撤消吗?前几天还抓了一个台湾特务,电视里都演了,美国的特务骑着导弹满天飞。鸭儿说骑导弹的是电影,是美国大片。
       刘婶转着看洋人,洋人也不怕她看,冲着刘婶笑。刘婶说这个洋人看着还挺顺溜,不像有的那些,浑身长黄毛,一眼绿,一眼蓝,头发跟狮子狗似的,鼻子带钩,还臭胳肢窝。刘婶问门墩是怎么把这个洋人诓来的,门墩说不是诓来的,是他非要跟他来的。
       王满堂说,你不骗,他能来?你指不定跟他胡说了什么呢,我还不知道你。王满堂又对洋人说,你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要是没盘缠我们大伙给你凑。你千万别听这败家子儿的,他四六不通,他是半疯,他有精神病,他是青皮,他是北京的大混混儿。老实跟你说,这些年了,他事干了不少,女朋友交了不少,可没一样成的。你跟着他干,只有吃亏上当的份,到最后说不定连你都能当波斯老猫给卖了……
       门墩说,整个一个揭老底战斗队。您这样的应该到电台说评书去,让您在家用着真委屈了您。
       洋人只是笑。
       刘婶对王满堂说,你说那么多他不懂,他跟咱们差着种呢。
       王满堂说,说的也是。
       洋人突然冒出一口流利的北京话,王大爷,刘婶,鸭儿姐姐,你们真认不出我啦?我是别佳,老马家的别佳。
       大家就围着别佳看,已经没有谁能认出这是当年的外国小男孩了。半天,刘婶说,走路上碰见是认不出来了,可细看还是有点小时候的模样。
       别佳到中国来是想进语言学院,进修汉语百专业,这些年他在俄罗斯一直教汉语。刘婶说别佳的中国话说得挺好的了,不看长相光听说话,谁也听不出他是外国人,干吗还要进修?别佳说汉语很复杂,不是能说就行。刘婶让快进家里说话儿去,别佳说他一进这院就有种回家的感觉。
       给别佳的接风饭是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窝头。有臭豆腐,有几样传统又不值钱的北京菜,芥末墩、豆酱一类。别佳还是那个别佳,吃起来既不客气又不论,也不知道让,抓起一个窝头很麻利地抹上臭豆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嘴里一时倒不过来,还要说,香油,香油,臭豆腐里缺点儿香油!
       门墩说,你慢点吃,窝头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王满堂问别佳,老马他还好?别佳说他爸爸大前年去世了,他妈还在,跟他的两个小孩在莫斯科。问起别佳的爱人,说是马戏团耍狗熊的。刘婶说老娘们儿耍狗熊,头一回听说。别佳说她是个功勋演员呢。鸭儿问门墩怎么遇到的别佳,门墩说那天他在莫斯科地铁里看着大石头柱子一筹莫展,饿得一点劲也没有了,后来就靠着柱子往下出溜,俩眼冒金星……兜里连买盒洋火的钱也没有了。
       王满堂说,你大哥在外国为咱们中国争光添彩,受人尊敬,再看看你,德行在家里散不够,竞散到外国,散到莫斯科去了。
       门墩说龙生九种,九种各一。
       鸭儿问后来呢?门墩说后来他就碰上了别佳,应该说是别佳碰上了他,把他领到老马家。马大婶还记得他,抱着他又是掉眼泪又是亲……王满堂说丢人现眼算是现到家了。刘婶说门墩这回出去准又是白跑一趟,赔了个一塌糊涂。门墩说,怎么叫赔了个一场糊涂,这趟出去,朕开了眼界,长了见识,积累了经验,蹬开了门路,收获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王满堂说,先别海阔天空,你先说说你下步怎么打算吧,你不用指望我还能养活你。
       门墩说,我什么时候让您养活了?虽说是没挣下多少钱,可我也没闲着不是,我们不能老是钱钱的,俗!人活着得有点精神,得有抱负、有理想,得朝远处看。
       王满堂说,饿你三天,你哪儿也看不见,就看见锅了。
       老萧来了,看见别佳,夸别佳英俊漂亮,有风度,有气派,说猛一看还以为是施瓦辛格呢。门墩说萧叔真会捧人,怎么不说别佳是保罗纪公园里的恐龙呢。别佳说他愿意当恐龙,当了恐龙辈分就大了。
        老萧吃了一口窝头,直说香。说北京什么吃都变了味儿,只有窝头没变味儿。
       电话铃响,门墩抢着接,拿起电话就变了调,拉长了声音,……什么;送三斤带鱼,四斤基围虾.老价钱,三斤鱼,你喂猫哪,至少得三万斤,—车皮最好,不要冷冻的,要新鲜的,飞机运也行……什么,你们的带鱼都是冷冻的,我就不信,它南极冰山底下的带鱼一上来就是冻好了的……
       鸭儿从饭铺那边跑过来,让门墩把电话放下,这是她联系给饭铺送鱼的电话。门墩说什么时候又安了分机?
       电话又响,门墩照旧理所当然接电话,这回的确是他的。……喂,我是王国强,小顺子吗?我回来了,顺子,我跟你说件事,当然是好事了,不是好事我能找你吗?是这么回事,我在贵州买了三个小水库。你把这摊子接下来最合适,绝对划得来,养鱼,养珍珠,旅游,舢板,潜水,可发展的项目多了,当然,你要把它们运到北京来就更能赚了。我?我现在太忙,我正准备承包一段铁路……我分不开身,但得我有时间,能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你吗?你想想吧……
       王满堂说,简直是没谱了,下个月他说不定给前门下头安上四个轱轳卖了。
       老萧说,这孩子云山雾罩的。
       王满堂说,随你。
       老萧一来,刘婶就从欢迎别佳的饭桌上撤了,刘婶不愿意和老萧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刘婶给新要来的小猫拌猫饭,一边拌一边跟猫说话,别急,别急,你叫唤什么呀,还挠我,你这毛病可不好……
       老萧一挑门帘进来了,刘婶看了一眼老萧,明是训猫,实为训人,我可不愿意再听你喵喵了,说到底你也是个小……畜生。
       老萧问刘婶昨天怎么走了。刘婶说她昨天让属牛的给轰出来了,不走也得走了。老萧说MARRY年轻,脾气不好……让刘婶不要跟一个年轻人致气,MARRY是协助他工作的,在外头都这样……其实没什么。刘婶说老萧有点作贼心虚。老萧说不是作贼,是观念问题。
       刘婶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老派儿,比不上坐卡迪拉克的您。您把我们这儿当成什么了,我们这儿不是下脚料的收容所,我们有我们的自尊,我们有我们的人格,我们当然也有我们的活法,我们没您阔,但是我们不贱,我们也很高贵!
       老萧说,谁说你贱了?你一一
       刘婶追小猫出门,黄黄儿,你再跑丢了,我就不要你啦!
       几个顾客吃完离去。鸭儿抹桌子,收拾碗盏,送到后面,看见别佳在帮她刷碗,鸭儿说她可雇不起帮工。别佳说他在家常帮老婆刷碗,这点活小意思。刷完碗,别佳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给鸭儿看,是别佳一家四口的相片。
       别佳说,这是我爱人,叫菲利姬,这个是儿子尤拉,那个是女儿娜嘉。尤拉比我小时候还淘,给邻居谢尔绍夫家的狗戴上了口罩,谢尔绍夫是外科医生,上班老戴着口罩,所以他的狗也就被医生化了,直折腾得那条狗戴着口罩上蹿下跳,跑出四趟街去。我说中国有俗话是“狗戴嚼子一一胡勒”,跟尤拉的狗戴口罩很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小子老听我夸北京的豆汁,一门心思要来北京喝豆汁。他说中国的豆汁和俄国的酸黄瓜搁在一块儿吃,大概味道很不错。
       鸭儿说,别佳,你除了长得不一样,跟我们真是没一点区别。
       别佳说,我打小是在灯盏胡同长起来的,童年的经历是奠定一个人一生的基础。应该说我的思维方式,我的为人处事,都是中国式的,比如说,我对门墩就很能理解,比你爸爸还能理解……
       李晓莉来找鸭儿,很严肃地告诉大姐,她要跟梁子离婚。鸭儿不知为了什么,李晓莉明确告诉鸭儿原因有两个,第一,梁子干了多少年的商店经理,名称挺好听,每月薪金只有千八块,够什么呀?别人都奔了小康,他们家还在底下趴着,翻不了身,不是没机会,是没本事。现在梁子又跟临州一块儿折腾金砖,金砖,金在哪儿呢?就是一般的烂砖头罢了。他一下跟临州定了十万,那边把砖运到了地方,买砖的却夹着包没影了,敢情是个骗子。十几万块钱套在里头,车站货场扔了长城似的十万大砖,那些砖搁一天收一天场地费,一天的场地费岂止他一个月的工资能打发得了,甭说看,听着都堵心。昨天他又跟我要家里的存款,十几年家里就存了这么一万块钱,他要全拿走,您说我能给吗……
       鸭儿说想法把砖卖出去不就有钱了。李晓莉说,卖?这种比小皮箱还大的金砖压根就卖不出去,眼下哪个地方盖楼用金砖,偷工减料还来不及呢。梁子他又傻又笨,做生意只有赔的份,不让他干,他偏要干,结果怎么着,傻眼了!趁着我和咪咪还有口饭的时候,我要跟他分家,我和孩子不能跟着他一块儿倒霉。
       鸭儿说,梁子现在正是爬坡的时候,晓莉,你得帮他。
       李晓莉说,帮也得有希望才帮,不能盲人骑瞎马地瞎帮。货场的钱一天天地滚,我总不能帮他把砖都搬我们家来吧,本来日子就不行,架得住这么折腾?我这时候再不离婚,将来就得背他一半债。
       鸭儿说,你们是夫妻呀……
       李晓莉说,不说夫妻我还好,一说夫妻我更来气,这是我要离婚的第二条理由。跟您明说了吧,他有两年没跟我那个啦……也就是遇上我这个好说话的罢了,要是搁别人,半年……在人家国外,一礼拜不干那个就离啦……我下头还有大半辈子哪!
       梁子急急火火地找来了,当着大组的面就和李晓莉吵。原来,李晓莉不打招呼,就让娘家人把家里的东西搬了个精光。她是彻底不想过了,她说粱子忙他的砖头,挣他的大钱,她不沾光也不眼热。当然,她也不给他背债。梁子说如果李晓莉在外头有人了,说清楚了,他决不拦着。
       李晓莉说,我猜你就得往这想。你这种小市民压根就不懂什么是精神,难道一提离婚就非得有外遇?我是绝望了,我过够了,咱们到此为止吧。东西我拉走了,孩子我带走了,房子是你们单位分的,你住着.礼拜一你跟我到办事处办手续,离婚这事没外头人说的那么复杂。
       梁子大喊,我不离!
       王满堂打开小箱子将刨子新交给他的一些票据存单放进箱内。西屋还在吵架,王满堂让刨子帮帮二叔,刨子说他帮不了。这怪二叔太轻信,现在社会上的骗子比街上的汽车多,稍不留神你就让人坑了。王满堂说这他知道,比如门墩就是一个坑人的,目前但凡会喘气儿的,谁都想做买卖,都往这条赚钱的道上挤。有人编了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思考;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待开张。
       刨子说,做生意这种事情,简直就是如履薄冰,你掉冰窟窿里去了,连捞你的人都没有。李晓莉为什么离婚?就是看出下一步来了,她不愿意跟梁子一块儿下冰窟窿。
       王满堂说刨子现在正建明清一条街,应该用得着金砖。刨子说用不着,说是明清建筑,不过是外表,里头全部是现代化,用金砖,只有特定的古建才用,全北京用量也极有限,除非是太和殿拆了重盖。王满堂还是托刨子帮忙打听着,看哪儿用金砖。刨子说打听可以,希望不大,金砖成本太高,现在的仿古建筑,哪儿有用金砖的。
       刘婶上婚姻介绍所,溜溜去了一天。说是把全北京的未婚男性细细过了一遍,这回鸭儿的对象不是百里挑一,也不是千里挑一,是万里挑一了。
       门墩问刘婶那里头有没有适合他的,也给他万里挑一。刘婶说,你不是说你找对象不要介绍人吗?
       门墩说,不要介绍人的都让我挑完了,剩下的都是要介绍人的了。
       刘婶说,把你急的,人家鸭儿都不急。
       门撤说,不是我急,是我爸急,我爸急着要抱我养的儿子呢!
       王满堂说呸!
       刘婶说,你爸孙子、孙女都有,单要抱你给他养的孙子?
       王满堂说,我上动物园抱只猴来也不抱他的儿子,你看看他交的那些女的,什么二丫头、贾美丽、穆桂英,还有那个剃头的……狗丽丽……
       刘婶说她这回给鸭儿介绍的这个人是个熟人儿。王满堂说熟人好,熟人知根知底儿。门墩说该不是外交部长?刘婶说这个人哪,熟到了门墩叫人家外号的程度。门墩说被他叫过外号的人多了,他还管日本首相叫过娄阿鼠呢。
       王满堂说,你快说是谁?
       刘婶说,是王学理王老师。
       门墩嚷道,就是那个把鞋踢上房的臭脚啊!
       刘婶说王老师的爱人前年去世了,跟前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叫王青青,在机床厂当会计。姑娘挺开通,找到婚姻介绍所给他爸爸登了记。刘婶跟她说了当年王老师跟鸭儿这档子事,姑娘当时就替她爸爸做了主。说这是缘分,住得又不远,就在干面胡同,姑娘说了过两天就陪她爸爸来咱们这儿串门。
       门墩说上回姓王的是让他给挡回去的,这回他怕是挡不住了。玉满堂说门墩净办缺德事,当年要不是门墩插那一杠子,鸭儿也说不定不会有今天这样。
       门墩说,那不见得,我要不插那一杠子,说不定前年死的就不是那始娘她妈而是我大姐。
       门墩问刘婶,那个叫青青的姑娘漂亮不。刘婶说,我知道你又打什么主意了,你娶谁也不能娶那丫头,你想想,你要是跟那丫头真成了,你得管鸭儿叫妈。
       门墩抓首脑袋说,这是不太对了,鸭儿怎么会成我妈了呢?
       别佳说,不是妈,是丈母娘。
       按照别佳的布置,王老师来的这天采取了俄罗斯式的招待。树底下几张桌子并成一个长条桌,铺着白布。桌上摆着一大瓶怒放的红玫瑰和一个巨大的俄国大列巴。刀叉盘子是门墩从维多利亚餐厅借来的,维多利亚是怎么回事,谁也搞不清,听说过维多利亚舞厅,没听说过维多利亚餐厅。反正是门墩的关系,大概是属于狐朋狗友,狗皮袜子范畴,阿猫阿狗水平。
       王满堂是主座,顶着桌子头坐着,下边分散着刘婶、鸭儿、王老师们,别佳系着围裙在给大家分汤。
       刘婶说,不怕笑话,我还是头回吃西餐,不用叉子,还是来双筷子吧。
       王满堂也要筷子。看着眼前一盘子稀汤,王满堂寻思,饭还没吃,先灌个水饱,他外国人怎的这么会过日子,这要搁中国人,就是失礼。王满堂把盘子端起来像喝水一样喝汤。汤里有奶,有面包丁,也有青豆,都是些想不出来的怪东西,味道跟中国汤也不一样,有股煮过了头的烂葱味。
       门墩告诉他爸爸怎么喝外国汤。说得用勺很文雅地从里向外舀着喝,不能出声也不能拿嘴去够盘沿.门墩边示范边拿眼睛扫着桌对面的王青青。王青青长得很漂亮,深眼窝,大眼睛,像个洋美人。
       发现门墩不住地看自己,青青就说玫瑰花很好看。斧子说是他哥刨子买的,青青就向刨子递过去一个甜甜的笑。
       刨子装作没看见。
       青青看着刨子和斧子说,真有意思,你们俩长得一样,我只见过小双胞胎,还没见过你们这么大的双胞胎,将来要是长成老头双胞胎那就更有意思啦。
       门墩说,小双胞胎长大了就是大双胞胎,就跟动物园的小老虎似的。小老虎长大了就是大老虎。大老虎一窝一般下俩,俩小老虎在一块儿玩啊,闹啊,谁看见谁稀罕,说这是一窝下的。老虎一大,就没人理会了,俩大老虎在一块儿滚只能让人理解为闹老虎,要地震。
       俩双胞胎同时瞪了门墩一眼。
       王老师称赞莱的味道很正,说别佳这手艺真不赖。别佳说他没这么大本事,这些莱大部分是刨子在俄国餐厅定做的,他不过做了几个小菜。
       刘婶不住地为王老师和鸭儿搭话。刘婶说王老师是个球迷,他半夜起来看球,不睡觉。王老师赶紧说也不是老这样,只有世界杯赛的时候才这样,只是看看而已。鸭儿刚要说话,门墩把话抢过去了,门墩说王老师现在大概再没演过鞋上房的绝活。
       王老师很尴尬,脸一下红了。
       那边,王满堂让酸黄瓜闹得挤眉弄眼。
       宴席很愉快,很完满,至少在刘婶和王满堂的感觉里,是为鸭儿和王老师的爱情做了不坏的铺垫
       周大夫探亲回来了,第一个看见周大夫的是别佳。
       周大夫开门锁,别佳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周大爷。周大夫慢慢回过身来说,你是别佳。
       别佳说,周大爷,咱们院只有您一眼就把我给认出来了。
       周大夫说,你走到哪儿我都认得你。
       别佳帮周大夫把行李拿进屋。周大夫的情绪似乎不高,别佳认为周大夫是太累了,时差没倒过来,就让周大夫先睡会儿。周大夫说,我坐会儿,坐会儿。
       别佳问周大夫到美国见着妹妹了,周大夫点头,又摇头。周大夫说,我妹妹去世了……子宫癌……我治了一辈子妇科病,要是早点去她或许不至于……我在她身边,一直到她咽气……分别了五十年,团聚了五天……
       王满堂、刘婶都过来看望周大夫,知道了周大夫的情况,大家都很难过。刘婶说要是第一次周大夫申请的时候能很快批准就没有这遗憾了……已然这样了,难过也没用,好在见着面了。
       周大夫说,你们不知道,亲妹妹死了,她临死之前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松开。她就我这么一个哥哥,离别几十年,见面就是死,生离死别,撕心裂肺啊。
       王满堂说,这一切都是政治原因造成的,咱们的下一辈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眼下回来就好,回来咱们老哥俩还能就个伴儿,你走这几天,可把我闷坏了。
       刘婶说,你走了以后,事情还真不少。这个学会请,那个医院叫,病人一拨拨的来找……你在咱们这片可是个少不了的重要人物。对了,这儿还有你一封信,南京来的。
       周大夫接过信看也不看慢慢将信撕了。
       王满堂告诉周大夫,这封信他没留神,当门墩的信给拆了,所以就看了……里头说江南那位想跟周大夫重续旧好,周大夫要是有意就给她回封信,别让人家位等。刘婶说过去的事情就别在意了,电视剧里说了,宽恕也是一种幸福,谁不愿意幸福啊。
       周大夫说,我没精神幸福。
       刘婶说,得给你上点弦,明天咱们这院子和大街还得归你扫。
       门墩在屋里正在展开一个恋爱计划。他把斧子从学校里叫回来,跟斧子说他看上青青这妞了。主要是因为她长得不错,比贾美丽、傅桂英们有气质……斧子让三叔甭想入非非了,据他观察,那丫头看上了刨子。她在饭桌上看刨子那眼神,都带钩。门墩说那不叫带钩,叫放电。说着就给斧子做示范,斧子让三叔甭放了,说三叔的小绿豆眼,放什么电人也看不清楚。
       门墩猜不透那丫头究竞看上刨子哪儿了,他认为从各方面说刨子也没有他有派。他是个潇洒的公子,一个充满活力的自由职业者。斧子说三叔是PLAYBOY就是那只竖着俩大耳朵的小眼睛兔子。门墩说斧子骂他,斧子说他哪儿敢骂三叔,PLAYBOY是世界名牌,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门墩说大耳朵兔子就大耳朵兔子,是兔子也比刨子有派头。斧子说这不是派不派的事,要说派,他跟刨子不差分毫。用三叔的话说是:一窝下的,不分彼此。那丫头不给他放电专向刨子放电,她八成是冲着刨子是大老板去的。
       门墩说他发现,那丫头放出去的电都是飘的……斧子问怎么是飘的。门墩问斧子见没见过天上打闪。斧子说见过。门墩说那闪一道又一道,连着天和地,两头神得结结实实的。那天的饭桌上呢,那两道电就在刨子身上扫过来扫过去,刨子楞没打开关,也就是说有发射,没接收,白搭。斧子说三叔看得真仔细。门墩说他对这些个门清,他这回真看上那丫头了,让斧子无论如何要成全他。
       斧子说,我怎么成全您呀,您是我长辈,只有您成全我的份儿。
       门墩说,你得给我装几回刨子。
       斧子说,让我装大老板?我没钱,我是个穷研究生。
       门墩说,没钱你不会装抠门儿吗,怎么散德行你就给我怎么装,我非让那丫头的两道电甩到我身上来不可。常有这样的事,搞对象没看上对方倒看上介绍人了。
       斧子明白了,他三叔走的是曲线恋爱的道路。
       门墩要在王青青面前充分表现自己的优点。让斧子装作刨子,充分表现刨子的缺点,让那丫头看不上刨子看上他。斧子说他没时间干这个,他下月论文要答辩。
       门墩说,辩什么辩,上去先十三不靠地抡两圈。把提问的抡糊涂了,就不知道谁辩谁了。昨天电视里报道了美国一个叫洛化滋的混沌学家,这位混沌学家提出了一个混沌口号,叫做“混沌制造新学科”。我是不想当科学家,我要当科学家也要当这样混沌的科学家,把大家都搞混沌了,我就是明白人了。
       斧子说,三叔,我算是知道什么叫胡搅蛮缠啦,混沌学是一门科学……
       门墩说他没有否认它不是科学。
       电话响,门墩说是青青来的,让斧子注意进入角色。门墩先接电话,喂,我就是王国强,是青青吧?对,是我呼的你。其实也不是我呼的你,我是替另外一个人呼的你,他本人不太好意思。谁?就是我侄子,当建筑公司经理的那个。他约你礼拜一上北海,吃仿膳,请我作陪,看你有没有时间……
       斧子着急地说,三叔,吃仿膳我没钱!
       门墩说,你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跟你说?他这个人比较传统,很内向,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什么?你要让他自己接电话,好,你等着一一门墩对斧子说,你给我好好表演。
       斧子说,您说您干的这是什么事呀?这不是让我坐蜡吗?我斧子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干过这个
       门墩说,不是斧子是刨子。
       斧子对电话说,不是说您让我坐蜡,是说我三叔哪,他硬拉我上阵,其实我不是斧子,我是刨子
       门墩说,这才真正是他妈混沌学。
       斧子说,王青青同志,我说咱们别在仿膳吃了,我三叔点的地方是不错,问题是他不出钱,到时候还得我背着,我没那么些钱。我们食堂每天四块五一个小炒我吃着都心疼,我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爱钱。不好意思,我说漏嘴了。哪能让您出,是我们请您出来逛。我看咱们也甭逛北海了,您住干面胡同,我们住灯盏胡同,胡同对胡同,我们上西口,您上东口,咱们就逛胡同得了。既省了时间,又省了车钱。然后再在我大姑这儿蹭一顿,各自回家闷一小觉,我就完成任务啦!糟糕,我怎么连这个都说出来了……您说我很直率,的确,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搀一点假。什么,过日子就得讲实际。您爱跟谁过跟谁过去吧,我得挂电话了。
       门墩说,闹了半天你没搞过对象?
       斧子说,我跟女的连手都没拉过。
       门墩说,怪不得我看你说话的时候腿直打哆嗦。
       斧子说,我不知道都瞎说了些什么?
       门墩说,说得很好,很真挚,连我都感动了。
       斧子说,那女的也一定感动了。
       门墩说,她感动?她算看透你的本质了。
       斧子说,没我事了吧?我该回学校了。
       门墩说,礼拜一下午还得借你用用。
       斧子说,借我用用,好像我是个东西似的。这事您将来或许还能落个媳妇,您说我跟着您这么哄,我图了个什么呀?
       门墩说,图了个革命友情,咱们爷俩互相之间还能讲图什么吗?你三叔我,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生人,出来的时候跃进了一下子,没把握准火候,早产。成长的时候又跃进了一下子,没收住脚,把找媳妇那段蹿过去了,这会让你帮忙把我拉住,你还讲图个什么,你可是我的亲侄子……
       斧子……
       门墩说,找对象就得这么互相帮助,这才叫一家人。要不怎么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呢?这样的事,找套儿就不行,那是外人。
       斧子说,这话不对。要是让您跟我爷爷一块儿上阵,这阵就全乱了,你们自个儿先掐起来了。
       门墩说现在不说老爷子的话,礼拜一斧子怎么着也得帮他一把。斧子说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不会骗人。门墩说高级知识分子搞对象更会骗,骗得更惊心动魄。《红楼梦》里头哪个不比斧子学问大?偷粱换柱,偷鸡摸狗,偷香窃玉。都是偷,都是骗……当然了,他也不能亏了斧子,下午他上刨子的公司,让刨子给斧子拆兑出俩月的伙食费来。
       斧子说,我哥从不给我零用钱。
       门墩说,那是对你。我一去,往他那大转椅对面一坐,不出半个钟头,他就把钱自动地给我点出来。
       斧子问门墩有什么高招,好让他也借鉴一下。
       门墩说,你就不停地跟他说话,他最怕听我说话,怕我把他说死。
       斧子说,这招也就您能使。赶明儿您应该给知识分子们写本《骗爱大全》,一定很实用,比《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畅销。
       门墩让斧子记着,从今天起,别洗脸,别换袜子,礼拜一一定要穿件破衣裳来。斧子说现在没地方找破衣服去。门墩告诉他跟着废品车走,准有,拿它一件,给他钱就得了。斧子说还得他花钱,门墩说上他这儿来报销。斧子说要那样他还得让收废品的开发票。
       从美国回来的周大夫每天仍旧抡着笤帚扫街。街道清洁工说,周大夫,您比我还早,我一看这片街,就知道您回来了。
       周大夫说,多年养成的习惯,原先是打太极剑,“文革”说是四旧,不让练了,让扫地,我就扫地。这一扫还扫出瘾来了,一天不扫,就不舒坦。一个骑车的小伙正从周大夫身边过,听了这话说,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贱。周大夫冲他喊,我是学雷锋!
       两辆小车几乎同时开到九号门口。
       王满堂从院里走出来,周大夫说,哪辆车是接你的?
       王满堂看车牌说,这辆是接我的,那辆是接你的。
       周大夫扛着笤帚对司机说,你等我把笤帚放回去,拿了包咱们就走。
       别佳出来说他得搭顺车。王满堂问他上哪儿,别佳说上语言学院。王满堂说语言学院就语言学院,上车。司机说语言学院在大西郊,王满堂今天要上故宫博物院的雨花阁,差了十万八千里。周大夫让别佳搭他的车,他上医学院。
       别佳钻到周大夫车里,两辆车轰轰烈烈地开出胡同。
       老萧有事来灯盏胡同找梁子。梁子自从家被李晓莉搬光了以后,连睡觉的铺盖也没有,只好在家里混。上李晓莉娘家找了几回李晓莉,人家不见,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萧来灯盏胡同的时候,九号只有鸭儿一个人在张罗她的饭馆。问人都哪儿去了,鸭儿说她爸爸去了故宫雨花阁,周大夫上了医学院,刘婶去逛自由市场,粱子去上班了,门墩去跟人商量在八达岭修建爬山小火车的事。老萧说都忙得厉害呢!这年月,就让人闲不下来。老萧问鸭儿的生意怎么样。鸭儿说不行,说现在的人好像就摸不淮他想吃什么。大鱼大肉已经不稀罕,山珍海味说是没胃口。家常菜又趋于一般化,先是川菜,又是粤莱,后来又是东北菜,口味疲软得让人以为中国人都得了厌食症。开一天门赚不回一天的水电钱。
       老萧说得想个法子,开发点新内容。鸭儿说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开发什么呀?老萧说得往新鲜的上头想。
       刘婶拎着一捆菜从早市转回来了。刘婶手里这捆小白菜不是一般小白菜,是她从菜堆里挑的带虫子眼儿的小白菜。有虫眼就说明了它没打农药,至少也是打得不多,对人危害小点。刘婶数了数,一共五棵菜,二十三个虫子眼儿,不算多。
       刘婶问老萧什么时候来的,老萧说刚来。老萧告诉刘婶,他在花市东里买了一处房,四室两厅,离灯盏胡同不远,四站路。刘婶说,老牛爱吃嫩草,你这老耗子爱吃嫩牛,四室两厅正好当个牛圈。
       老萧说牛不进圈。
       刘婶说,拿钱引哪,你不是有的是钱吗?
       老萧说,你少挖苦我两句行不行?在国外我是萧院士,回来了我就又成了老萧,我什么也不是。老萧说他今天要在刘婶这儿吃炸酱面。刘婶说她本来想吃炸酱面,这会儿她又改主意了,她要吃疙瘩汤。刘婶说完进屋去了,再不招呼老萧。
       老萧说,还挺大脾气。
       梁子下班回来吃饭。老萧告诉梁子,西山要修复清代演兵的团城,一座城楼,四围的高城墙,十万块砖是打不住的。这座团城,解放初我们修东直门还拆过它的城砖,那是地地道道的金砖……粱子说这消息对他太重要了。老萧点着自己的小本说,我这儿还有几个线索哪……
       鸭儿说,萧叔,您算是救了梁子。
       老萧说,人不能老倒露。
       老萧和梁子正在吃饭,实施恋爱计划的门墩、斧子进来了。门墩西服革履,油光水滑,一个典型的PLAYBOY形象;斧子一身带补丁的旧衣服,光脚穿一双已经很少见的破解放鞋,脏兮兮的脸,像是才从收容所出来的盲流。
       老萧说,三爷这身行头不错,后头还跟一个马弁。
       鸭儿惊奇地对门墩说,你不是跟人谈修小铁路的事去了吗?
       斧子说,修小铁路?得了吧,修小马路还差不多。斧子累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声说,水——
       门墩说,德行,进门不说人话,就知道水——水——跟《智取威虎山》李勇奇他妈似的。
       斧子说,你们喝了四瓶矿泉水,给我一口了吗?
       门墩说,那是为了表示你的节约。
       斧子说,花你的钱,我节约干吗?
       门墩说,这更透着你小气。
       老萧问斧子,搞得这一身灰土是上哪儿给人家拆房去了?
       斧子说,我拆房?我帮我三叔摘对象去了。
       老萧说,你三叔搞对象还会用人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鸭儿给斧子拿来一罐可乐,斧子咕吟咕咚喝完说,再来一罐。
       鸭儿说,怎么渴成了这样?
       斧子说,我还饿哪。从干面胡同到灯盏胡同,从灯盏胡同再到干面胡同,我来来回回遛了十三趟半。
       梁子说,你们是压路机呀?
       门墩说,你走着,我也没坐车呀?我不是陪着你一块走的吗?
       斧子说,谁陪谁呀,是我一人陪你们俩。你们俩又说又笑的,我在后头傻冒似的干走。总共我说了没三句话:遛遛,再遛遛,接着遛。
       梁子说,你这个斧子就是缺心眼儿。
       斧子说,我是刨子。
       鸭儿说.连自个儿是谁都忘了。
       门墩说,你很投入。
       斧子说,我不是投入,我是本质!
       老萧说,这种摘对象法在旧社会我也见过,这叫找陪衬人,成功的不多。
       门墩让老萧给他算算,看这门婚事成不成。老萧说他在国外给人算一回是五十美金,要是给集团什么的算就要按收益提成,他老萧不是轻易给人批八字的阴阳先生。门墩说他这回是真看上这丫头了。鸭儿说门墩哪回看上谁不是真的?
       门墩还死乞白赖地缠着老萧,让老萧给算。老萧捏咕了半天说,这个闺女从命星上看是你们王家的人,夫妻两个相亲相爱,也能白头到老。只是有坎坷,不小的坎坷。命中无嗣,六亲无靠……
       门墩说,不管六亲,也不管子嗣。她只要有钱,爱我,管它坎坷不坎坷呢!
       老萧冷笑一声说,你与她无缘,从时辰上你就没挑对。相亲之日,六仪日为吉。今天是阴历五月初七,九土鬼日,忌议婚、嫁娶、求嗣,你跟她百分之百不成。
       斧子说既然不成就不干了,我那篇论文还搁在那儿哪。门墩说老萧算得不被。老萧说,我不准?我这是道破天机了,折我的阴德哪!你见算卦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他们把不该说的都说了,老天报应呢。你说不准,不准就不准,最好是不准,算我看错,但问题是我老看不错。
       青青来电话找刨子,鸭儿接的。鸭儿告诉青青刨子在他的公司呢,刨子的电话是64000151。斧子说,三叔,您完了,人家直接联系上了,您前功尽弃。
       门墩埋怨鸭儿怎么把刨子的电话告诉她了。鸭儿说你也没让我别告诉她呀?
       老萧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鸭儿和王老师约会了两次,两人感觉都还“可以”。彼此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没有多少激情,这种情况让刘婶来解释就是,都是什么年龄了,活透了,也熟透了,早过了谁娶不了谁就抹脖子、谁嫁不了谁就上吊的阶段。人们,包括鸭儿本人也都想,大概第二次婚姻就是这个样子。
       对象就是要“搞”。王老师常来,青青也常来,有事没事的,体现了对鸭儿的关心。人们已经在私下议论,大概过不了春节,九号的街坊们就要喝喜酒了。
       这天,刘婶在院子里大声喊,开会了,开会了,九号的街坊都开会了!
       周大夫第一个由后院走出来。周大夫说,我一听见你喊开会就心跳,你都让我作下病根了。
       王满堂也从屋里出来说,用不着喊,喊来减去,这院里也就咱们三个老东西,年轻人没人开你的会。你说吧,今儿个咱们是学《为人民服务》还是学《纪念白求恩》?
       刘婶说,你这是什么话?毛主席著作要学到老,用到老,我真组织你们学你们也得好好地学,说这些话干什么。刘婶说刚才居委会开会,让一家去一个人,她看王、周都忙,就当了他们的代表。王满堂说准又是哪儿受灾了,让大伙捐钱捐物。周大夫说他的棉袄棉裤都捐出去了。
       刘婶说,就这冬天也没冻着你,去了棉的你换羽绒的了。是这么着,咱们这片属于拆迁范围,人家让咱们下个月就搬家,咱们这儿要盖大楼。
       王满堂……
       刘婶看了王满堂的模样说,我没瞎说,就是拆,那个红头文件我都见着了。
       周大夫说真是下个月?刘婶说可不真是下个月。刘婶说现在祖国的大建设真正到了一日千里的阶段,一天等于二十年。说拆就拆,咱们九号一定要走在前面,不能当钉子户,拖整个搬迁的后腿,让人看笑话。
       王满堂说,这是我们家的房,我们家有产权。
       刘婶说,你们家有产权但是你们家没有土地所有权。这情况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虽然你们家在光绪那会儿盖了房,但是光绪并没有下圣旨说这块地给了你们家。像那些有档可查的王府,就说故宫吧,现在他爱新觉罗家的人也不敢说那就是他们家的房不是?
       王满堂说他就不搬!
       刘婶说,我就知道毛病得出在你这儿。
       王满堂说,这院房是我师傅盖的,精工细做,磨砖对缝。就影壁上的砖雕,跟颐和园东宫门影壁的砖雕也有一拼,都是我师傅雕的。这是工艺品哪,拆了,拆了不行!
       刘婶说,你爱那影壁的砖雕,你把它拆下来带走。
       王满堂说,拆下来?拆下来它就没了精气神,这院子的精神全凭它提着哪!离了这院子,它就是烂砖一堆。
       刘婶说,反正你得搬,你这会儿甭银我犟,睡一宿明儿再给我回话。
       王满堂说,明天我也不会答应搬。
       周大夫问拆了这儿,往哪儿搬?刘婶说政府在花家地给咱们安排了二十五层的高楼。周大夫说高城太远了,都过四环了,进趟城得住旅馆。
       刘婶说,你别夸张。那儿附近有燕莎,有自由市场.卖什么的都有,比城里安静.空气也新鲜。
       王满堂说,我不住高楼,我就住平房,谁能把我怎么样!
       刘婶说,你那叫不讲理。
       正如刘婶说的,“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没几天,一干部拿着登记册就开始挨家挨户登记了。干部来到九号,让各户报一下人口、居住面积。以原有建筑为准,后来搭建的小厨房、小棚子什么的不算数;人口以户口在册为依据,临时户口不算。
       周大夫先报。周大夫说他就一个人,住了后院三间北屋,大约就是四十五平方米吧。干部核对了一下说没错。又问刘婶。刘婶说她们家四口,住三间南房,要说自己搭的不算面积,那她们家跟周大夫一样,也就四十五平方米。干部说刘婶说四口,户口上怎么只有您跟孙子呢?刘婶说她儿子在南池子有套房,将来……干部说只能按俩人算。刘婶说她让儿子把户口迁回来。干部说要是早半年或许还行,现在冻结了。
       门墩挤过来说,该我们了,该我们了。
       刘婶说,你们家户主呢?
       门墩说,我们家户主在炕上躺着运气呢!
       干部问门墩能拿事不。门墩说,这是什么话,我能拿事不?跟你说,我拿的事比你的重要多了。拿笔,记!我们家七口七户,一千二百平方米。
       干部说,是篮球场吗?要打篮球你们家还差三口,得十个人上场。
       门墩说,你听着我给你算。这前院,后院,加上北屋三间,东、西南屋三间,还有……甭算了,这院的房都是我们家的。
       干部说,院子不算面积。
       门墩问为什么。干部说,不为什么,算的是居住面积。院子是院子,房是房,结构不一样,院子没顶,房有顶。
       门墩说,以有没有顶棚来计算,谁规定的?我问你,工人体育馆和工人体育场要是也在拆迁范围,你能说体育馆算面积,体育场它就不算面积?体育馆是房子体育场它就是院子?再说了,你们卖房的时候院子不也照样算面积,让买主交钱,没听说过有白送院子的。
       干部说,叫你们家大人来。
       门墩说,我还不够大?旧社会都能当爷爷了。
       干部说,你们家的面积得重新计算,户口也不对,这上头只有一户,户主王满堂,儿子王国强。
       门墩说,没户口不等于我们没人。我有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大侄子小侄子,他们都曾经在我们这户口本上安过家。
       干部说,现在这本上就剩了两个人,按这个,我们可以分你们三室两厅,多余的面积折钱给你们。
       门墩说,您得给我们两套,两套最好不挨着,离得越远越好。我不跟我爸住,别人都走了,就把我跟他拴着,我老在水深火热之中。您得趁这个机会把我解放了。
       刘婶说,门墩你可不能这样,你爸跟前就你这么一个了,他不靠你靠谁?再有不是,你也得担待,谁让他是老家儿呢。
       门墩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抗日战争八年还有个胜利呢!我一想起跟我爸爸在一屋待着,老受他压迫,前途简直一片黑暗。
       王满堂舍不得这个院子,舍不得门口这个精雕细琢的影壁。夜深人静,他睡不着,来到院里,在月光下看着小院,看着影壁,想起当年师傅手把手教他雕砖的情景,想起他在古建队当队长的情景,想起老剩儿穿着志愿军服在影壁前与大家告别的情景。也想起他把老剩儿雕的小兔嵌上影壁的情景,想起了“文革”时他用泥糊抹影壁的情景……
       这曾经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与这影壁上的砖雕共存的现实。砖雕不存在了,现实便也就没了依附。他王满堂是与这影壁共存的,影壁又是与小院共存的。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这个影壁,不能没有这个院落。这是他的根……
       周大夫走来了,周大夫说他也睡不着。看王满堂抚摸着影壁不说话,周大夫说,后补的这只兔已经跟原来的浑然一体,看不出是后续的了。
       王满堂说,建筑这行,甭管隔多少年,隔多远,隔几代人,他都能通过物件本身接上,使建筑的精神一贯到底。你一看太和殿,你就知道当年建太和殿的工匠在活儿里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们没死,他们都在活儿里活着呢!就好像他们都回家歇班了,这会儿该你干了……东西要没了,他们人也就没了,你就看不见他们了。
       周大夫说,可咱们现在盖的高楼大厦又起来了,又接上了,再过几百年咱们的后代又能在这些活儿里看见咱们了。
       王满堂看了看影壁说,我还是舍不得。
       周大夫说,舍不得也得舍了。
       灯盏胡同九号的住户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政府照顾到老街坊,将大家照旧安排得很近。给刘婶和周大夫安排在三楼门对门,将王满堂安排在他们的头顶上,十楼。
       过去的电话儿说,搬一回家,等于着十回火。是说搬家损失之大。眼下旧东西进了新房子,总是不和谐,就逼得人们在居家上彻底大换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周大夫说他在美国看人家搬家,屋子一换东西全换,什么都扔了。可咱们,什么都是好的,连个空饼干盒子都舍不得丢,吃完了酱豆腐瓶子刷干净了也是个有用器皿。其实全是垃圾。周大夫拉出刘婶杂物筐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儿说,这个物件也搬过去吗?说着扔到墙角。
       刘婶说,这是我的锅,锅都不要了,我拿什么吃。
       门墩也从屋里往外扔东西,衣服一件件飞到院里。门墩心里真是纳闷,家里哪儿来的这么些破烂。翻开一个包袱,里头部是碎布头,扔了出去;翻开一个包袱,里头是他小时候穿过的小鞋,小围嘴,小屁帘。门墩将屁帘挂在屁股上,扭了几扭,而后毫不吝惜地扔出门去。继而扔出来的有他的大衣,王满堂的棉袄,成包的火柴,成箱的中华肥皂,一床床棉花套子,一包包过期几年的药片……
       王满堂一动不动地眯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周围的一切似与他无关。
       一只小鞋砸在他身上,王满堂拾起鞋,是当年坠儿穿过的小红鞋,绣着蝙蝠的小鞋,出自麦子的双手。鞋穿破了,又经大妞用彩线细细地缝补过了的……王满堂将鞋爱惜地在手里抚摸,又恋恋不舍地将小鞋丢到门墩扔出的衣服堆中。
       又有东西不断从屋里飞出。
       王满堂索性闭眼不看。
       水鸭子从屋里也飞出来了,哐当砸在地上。
       王满堂一下睁大了眼翻身跃起,将水鸭子紧紧抱在怀里,冲着门墩减,你给我停住!停住!
       门墩出来问怎么了?
       王满堂说,你搬你的东西,你别碰我的。
       门墩说就是不搬家,这些陈年的老破烂也该处理处理了。王满堂说谁敢说它们是老破烂?门墩说就是老破烂,就是没用的东西。王满堂顺手钞起小椅子就往门墩身上砸。门墩一边躲一边故意嘶着声地喊救命,让周大夫赶快来救驾。
       周大夫拉住王满堂说,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这样啊,这是干吗哪这是?
       坠儿回来了。刘婶说,二姑娘回来了?快劝劝你爸吧,猴急了,要打人哪。
       王满堂说,坠儿,咱们这院要拆啦!你知道不?
       坠儿说她知道,规划方案就是她们设计院定出的。王满堂一听就冒火,说拆哪儿不行,偏拆咱们灯盏胡同!坠儿说这儿拆了要盖一座大楼。王满堂说哪儿拆了不是盖大楼,咱们北京还缺大楼?坠儿说这座大楼还真是缺,全国独一份。王满堂说这院房,这影壁也是全国独一份。坠儿说拆了这片民房要建一个博物馆。王满堂说就是那些搁死人骨头、死人碗的博物馆?坠儿说是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重檐庆殿顶,玉石须弥座,斗拱飞檐,一派古色古香。这是个重要工程,是归结咱们土木行建筑精华的殿堂。
       王满堂说,你没骗我?
       坠儿说,我骗您干吗?
       王满堂说,那我看看你的图纸。
       坠儿将随身拿来的图纸打开。大家围上来,一片辉煌展现在阳光下。
       周大夫说,好气派呀!
       刘婶说,就是台阶多了点。
       王满堂说,那不是台阶,是房顶,你看倒了。
       别佳帮鸭儿在往纸箱子里收炊具。鸭儿已经和王老师说好,明天去婚姻登记处登记。
       院里浙浙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别佳说下雨了。
       鸭儿显得有些不安。
       傍晚,雨越下越大,雨中传来别佳的歌声,他唱的是梁子的诗:
       潇潇的雨将心田拨动,
       踏出了生活的泥泞。
       我把爱情留在了昨天,
       留住了音春,留住了梦。
       鸭儿寻着歌声推门而进,坐在别佳对面听他唱歌。别佳唱完了,鸭儿说别佳唱得好。别佳说,你就不问问我的情况?
       鸭儿不知道别佳有什么情况,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相片,那是别佳一家幸福的合影。别佳说菲利娅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死于车祸……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我很想念她。
       鸭儿说,别佳,原谅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从来没说过……
       晚上,鸭儿给王老师打电话,说下雨了,改天再去登记。
       搬家了。
       刨子指挥几个民工进进出出。王家的大大小小都来帮忙。柱子和朱惠芬也从国外回来了。刘婶说,柱子你真会赶,刚好赶上我们搬家,你要是晚回来几天,可就找不着灯盏胡同了。
       周大夫问朱惠芬,这回回来住多少日子?朱惠芬说不走啦。周大夫说彻底回来啦?朱惠芬说彻底回来了。
       为了防止门墩再胡乱扔东西,王满堂亲自监视着门墩将桌椅板凳搬上车。一民工搬来一个绿瓦盆.问还要不要。门墩看了王满堂一眼说,要,装车!
       大瓦盆上了车。
       又一民工拿来水鸭子问要不要。门墩说,要,装车!
       王满堂说,等等,别装。
       门墩说,您终于觉悟了?
       王满堂说,留下它,我把它跟影壁上的砖雕一块儿捐给建筑博物馆。
       坠儿说,这算得上博物馆的精品了。爸,那个玉坠要是还在多好,这样就齐了,就能让后代看看老祖先们建北京用的都是什么家什了。
       东西都装齐了,门墩让大伙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刨子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说都空了。门墩说空了就好,门墩走到司机跟前悄悄说,师傅麻烦您把这车东西拉到废品站,全卖了,一半算您的车钱,一半您给我。司机说这车东西卖不了多少钱。门墩说就看会不会卖了。司机说他还没干过这样的差事。门墩说改革开放了,每人每天都会遇到许多新生事物,没干过的事情很多,要适应新的形势,新的变化。作为司机.头脑自然也要变得灵活一点,并不是纸票子才是钱。
       司机发动汽车,汽车缓缓驶出。司机探出头来说,上交道口废品站吧,那儿的秤准。
       王满堂说,怎么?你把这车东西都卖啦!
       门墩说,一车破烂,您留它们一点用没有。那边全套家具我们几个都给您准备好了,您就享用吧。
       王满堂追着汽车使劲碱停,梁子让他爸爸别追了。王满堂说,你妈的相片还在车上哪!
       门墩说,您怎么不早说!
       门墩追着汽车大声喊,等等——我妈在车上哪!
       王满堂在儿女们的簇拥下最后巡视一遍院落,空荡荡的房屋,墙上有挂相片的痕迹,贴画的痕迹。院里的枣树,结了一树的红枣,默默地与众人相对……这里曾经是家,是温馨的家……
       王满堂来到影壁前,不忍离去。坠儿说,爸,我下午就让人把它取下来。
       王满堂说,别碰坏了。
       套儿背着照相机跟在大伙后面。套儿说,王大爷,最后留个念想吧,我妈我奶他们已经照过了。
       大家意识到,这是在灯盏胡同的最后纪念了。
       众人在影壁前站好,别佳游离于众人之外,被鸭儿拉入队中。
       一张全家福定格。
       第十三章
       阳光明媚的住宅小区,与灯盏胡同相比,完全是两个时代了。多了许多现代化,也少了许多人情乐趣。王满堂、刘婶、周大夫不能抬扛了,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遗憾。在老宅里抬杠斗嘴,对三位老人来说是一种绝佳的精神按摩,是一种友情的粘合剂,更是一种即兴而来的机智与幽默。
       这一切,随着各家的封闭而消失。三个老人,竟然难得有见面的机会,除非是彼此有意的相约,那种在小院里的锅勺相碰,那种经意不经意的不期而遇,再也没有了。
       王满堂家三室两厅的宽大房屋完全为现代化陈设所填充。王满堂坐不惯那一陷半人深的沙发,屁股底下不踏实,不透气,痔疮频犯;看不惯那如同电影屏幕一样的大彩电,人影晃动,眼晕,血压猛升,听不惯那砰砰的音响,连玻璃杯都能震得跳跃,更何况是王满堂的心,搬到新楼就增加了早勃症状。但这一切都是按照门墩的思想来设计的,充分体现了门墩的精神。王满堂认为,离开了灯盏胡同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自我,就彻底地败在了门墩手下。他的地位,他的威风,他的权力,好像都随着那些破家具被那个卡车司机给卖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陌生现代家庭的参观者。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都不是他喜欢的,也不是他所需要的。他无法坚持他自己,正如他无法再和刘婶们抬杠。这种无奈深深地嵌进他的心里,使他更为苍老,更为固执。在这高楼之上,他惟一能不妥协的,就是将大妞的遗像挂在客厅的墙上。尽管不和谐,尽管一进门就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但王满堂愿意,这是他从灯盏胡同带来的惟一纪念,是他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
       早晨,王满堂由厕所出来,不高兴地砸门墩卧室的门。门墩受不了老爷子的干扰,早早地就在家里弄出这些响动。要是在小院里,老爷子砸谁的门也不会砸他的门,现在,老爷子除了砸他的门不会再砸别的门。门墩睡意朦胧地问有什么事,王满堂说他拉不出尿来。门墩说拉不出来多坐会儿。王满堂说平时蹲惯了,坐着拉不出来。门墩说还是不憋,要是蹿稀,在钟楼顶上都能蹲出来。王满堂说他有一礼拜没拉屎了。
       门墩说,不是给您买果导片了吗?还有蕃泻叶、麻仁丸,您吃啊。
       王满堂说不是泄的事,是厕所的事。他让门墩给他把厕所改了,改成蹲坑的。他蹲了八十多年坑了,他没坐着拉过屎。门墩说没听说过有这么改的,这是进步向落后的倒退,是违反历史发展规律的反动。王满堂说历史爱怎么动怎么动,但是他得拉屎。门墩说实在拉不出来可以上下头的公共厕所,那里是蹲坑。王满堂说去是可以去,但不是长久之计。上一趟公共厕所交两毛,这月还没过半,他八块钱已经出去了,照这么着,他一个月十五块打不住,一年光上厕所得小二百……
       门墩说,您买月票。
       王满堂吼道,买月票?!我让你给我改厕所!
       门墩根本不理王满堂。门墩看了一下表,匆匆跑到电视机前扭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报股市行情。
       王满堂说,你指望那个就能赚?做梦吧!猜仨攥俩的小伎俩,没意思极了。有钱还是存银行,保险!谁垮了银行也垮不了。
       门墩对王满堂说,您的观念忒落后。人家深圳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妙股份炒成了一个亿万富婆。您怎么就不想当个亿万富翁呢。
       王满堂说他从来就不做那样的梦。指不定哪一天,亿万富婆就成了一无所有。
       据电视报道,门墩买的股跌了。门墩的心情变得很不好,抬头看见母亲的遗像,就对王满堂说,您把这个相摘了。一进门迎头就是一个死人,晦气。
       王满堂说,那不是死人,那是你妈!
       门墩说,人家的厅里都供关公,供财神爷,供招财猫,没见供死人相片的。您要想看我妈,挂您自个屋里去,一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王满堂说,这可是你妈。你妈在几个孩子里头,最疼的就是你。
       门墩不再理满堂,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拿橘汁,却见冰箱里全是剩菜。装蔬菜的格子里塞满了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件皮袄。门墩说,您这是干什么呀?糟蹋冰箱呢!几根炒疙瘩丝、半碗棒子面粥,一小碟酱瓜。这电钱比您这棒子面粥钱还贵,也真有您的,把皮袄还塞冰箱里。
       王满堂说,这楼上没地方晒,我怕它长虫子。
       门墩说,亏您想得出来。屋里冬天有暖气,要皮袄干什么。将来哪儿受灾,捐了得啦。
       王满堂说,捐皮袄?这是上好的滩羊皮,我跟你妈结婚那会儿你姥爷给我买的。这件皮袄二十块大洋哪,说不要就不要了?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也没阔到这地步。我们临州仁记棺材铺掌柜,是有钱的主儿,他穿的皮袄也不过是二道毛的,比我这个羔皮差远了。
       门墩说,您的生活水平早超过地主老财了。旧社会您要过今天这日子,一解放就得把您枪毙了。
       王满堂说,把你枪毙了。
       门墩说,大早晨的我不跟您磨牙,我得上股票交易所。您快点拉您的屎去,拉回来接着玩您的各种保健器械。
       王家大厅的一角搁着不少保艘器瓤:播摄机、按摩器、频谱仅、血循环机等等,都是儿女们的孝敬。门墩说,您把这些练完,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王满堂说不想练,腰疼。门墩说腰疼才更应该练。王满堂说他路疼是唾软床唾的,f1墩得给他换床。
       门墩说,您有完没有?我再不走,您得让我给您换儿子。
       王满堂说,我还真有这想法。
       门壤出门了,扔下话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家里又剽了王满堂一个人。王满堂从客厅转到阳台,从阳台无聊地往下看,楼底下有几个人在走动,有一个半大小子在甬道上一趟趟溜滑板,技术不怎么样,只要两只脚全站到板上去就摔跟头;不成荫的小柳树底下有胖女人在遛狗,准确说是狗在遛女人,女人被绳牵着跟着狗跑;南面喷水池旁边,有个卖西葫芦的正跟小区管理员争吵,吵的什么,听不见……
       有叮咚门铃声。王满堂兴奋地跑去开门,是刨子和已经挺起大肚子的青青。王满堂说,我正闷得慌呢,这楼房不是房,是个监狱。把我关进这笼子,我一天也见不着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你们来了好,跟爷爷待一天。
       刨子说他们是路过,顺便上来看看。刨子说他在东边大陈庄承包了一套工程,他们要盖个仿古大礼堂。王满堂说盖礼堂,顶棚跨度大,全凭两边的立柱吃劲,材料要选好,木头要硬棒。刨子说现在不用木头,全改水泥了。王满堂说要这样钢筋得吃得住劲。王满堂要跟刨子一块去大陈庄看看,刨子说那儿的条件太差,道不好走。爷爷已经八十四了,万一有个闪失,门墩也不会答应。王满堂说门墩巴不得他早点弯回去呢,天天折磨他,虐待他,他想向消费者协会投诉这个儿子。
       青青听了就乐。青青说,您马上就能意见重孙子了,就该四世同堂了,将来让重孙子陪着您,比门墩强。
       刨子说他刚才带青青到医院查了一下,是男孩。王满堂说头生还是姑娘好。青青说现在就让生一个,没什么头生末生了。王满堂说,我还是喜欢姑娘,你奶奶她喜欢男孩。
       刨子看了看大妞的遗像,拿出手绢将上面的土擦干净。刨子说,咱们家里,我奶跟我最好……要是她能见着重孙,不定乐成什么了呢。
       王满堂说,要是她还活着,我也不至于闷成这样。哪天你们还是给我把临州的奶奶接来,跟我做伴,给我做饭。那年让梁子媳妇那么一闹,她再不想来了。
       刨子说这事得跟他爸爸商量。说着拿出一沓票据让王满堂替他收着。王满堂拿出小匣子、小心地将发票装进匣中。
       青青说,李晓莉跟梁子叔已经离婚了,她管不着临州奶奶的事了。
       王满堂说,现在又缠着要复婚呢。
       这两年,梁子已经发展得相当不错了。用老萧的话说是否极泰来,翻过来了。从他做成第一笔金砖生意算起,他的土特产公司一线直上。下属了几个分公司和仓库,人员增加到数百,业务做到了全国各地,以至日本和东南亚。随着国家商贸进出口权利的放开,梁子的公司有了自营出口的权利,生意一下就搞活了。梁子不但在建国门大楼有了自己的办公地点,有了自己的大办公室,也有了自己的轿车和秘书。今非昔比了。
       这天,总经理王国梁在办公室里接待前妻李晓莉。李晓莉来了有些时候了,也说了不少话,坐在粱子对面不住地抹眼泪。
       李晓莉在跟梁子谈复婚的问题。
       女秘书小范将第三杯水放在李晓莉跟前,对梁子说,总经理,广州来的客人在会客室等着呢,是不是让他们改个时间?
       粱子说,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去。说罢站起身对李晓莉说,我还有事。
       李晓莉不能再待下去。以她的想法是,那个女秘书和梁子在给她做戏。什么广东客人?根本就没这回事!
       李晓莉最后得出结论,要想这件事办成,还得老爷子出面,单靠她磨不行。
       问题是王家老爷子对她没有好印象。
       寂寞的王满堂给老石打电话,让老石没事过来聊聊。老石说他得看孙子,他老伴年初殁了……王满堂又给大摊儿打电话,对方说不认识他。原来是大摊儿的儿媳妇,儿媳妇说大摊儿瘫了,半身不遂……给刘婶和周大夫打电话,都不在家……
       下午的时候,坠儿和老萧来了,找王满堂说建古建博物馆的事。
       坠儿摊开图纸说,爸,您的意思说博物馆的主体要靠东建,萧叔的意见是靠西建,往西移二百米。
       老萧说,西边土好,承重力强。
       王满堂说,我们九号就在东边。我师傅说当初建这座院子的时候,师爷是经过“阳基辨土法”反复验证的。九号底下的土红黄滋润,细而不松,油润而不燥,鲜明而不暗,是得到地气的好土。
       老萧说,西边的土壤结构更好。往西移二百米,就躲开了地下水的水脉,别忘了在你们院里曾打出了一口甜水井。西边的土五色兼备,是上好吉土。
       满堂、老萧争论不休。
       两人正在各不相让之际,冲进一个花花绿绿的人来,细一看是刘婶。刘婶头上插花,腮上抹红,腰系彩绸,着红挂绿,打扮得妖艳又夸张。
       老萧倒退几步吸了口冷气,王满堂等人也为刘婶的打扮惊奇。老萧说,你没病吧?
       刘婶说,我好末当央的有什么病?我们这是扭秧歌。
       老萧说,不对了,我看这是不对了,得叫救护车。
       满堂到电话跟前,找号码,找急救中心,急救中心……
       老萧说,什么急救中心,没用!得往精神病院打,打安定医院!
       刘婶一把按住电话问,往哪儿打?
       王满堂说安定医院。
       刘婶说他们这是老年秧歌队,大伙天天在活动室扭秧歌,既娱乐又锻炼身体,老哥们儿老姐们儿在一块乐着哪。来叫王满堂。让王满堂也参加。王满堂看着刘婶的大红嘴唇说,我不参加。
       刘婶说,这有什么,连周大夫都加人了。老周,老周,你进来,躲什么呀……周大夫被刘婶从门外拉进来。大家一看周大夫,打扮得更出色——
       周大夫成了刘媒婆。
       门墩带了一只八哥回家,这只八哥是一个月以前在东直门立交桥上买的。据卖主说,八哥是上好八哥,聪明极了,摹仿力特强。就是不留神,学脏了口,一天到晚装收废品的。养鸟的主家忌讳这个,便宜处理。门墩正巧从桥上过,就把它买了下来。买了也不急着拿回家,交给他的一个朋友调教。让八哥再不要收废品,说些个吉祥话,博老爷子高兴。门墩的朋友跟门墩是一类人,给八哥教不出什么正经好话来,只教了一句:我是你爸爸。
       门墩拿了这只爸爸八哥,有些哭笑不得。后来一想也好,让八哥替他跟老爷子作战也曾了他很多精神,于是兴冲冲把鸟拿回家来,又买了不少吃食,准备跟爸爸好好喝一盅。
       门墩进了门却听不见王满堂的回应。推开厕所门,没有。推开卧室门,也没有。推开所有的门,都没有。他不知道这么晚了王满堂会上哪儿去,打了一圈电话,哪家也没有他的爸爸。看墙上的钟,已经十点半。
       门墩无力地放下电话,瘫在沙发上,事态很严重——爸爸丢了。
       笼里的八哥清脆而响亮地重复: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得到消息最先赶来的是柱子和朱惠芬。柱子问爸什么时候出去的,门墩说不知道。问爸身上带钱了没有,门墩说不知道。柱子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门墩说,我不能一天什么不干,光看着他!这老爷子一天比一天难伺候,就每天这泡屎,不把你折腾个贼死不算完。我算是够了!下一步咱们大伙商量商量怎么办吧,屎盆子不能光让我一人顶着。
       朱惠芬说,别说这话了,赶紧找人要紧。
       门墩说该找的地方都打电话了,包括失物认领处……柱子狠狠地蹬了门墩一眼。门墩说,你甭瞪我,万一谁要把咱们老爷子送那儿去了呢。
       朱惠芬说这一片大楼都一个模样,老爷子会不会找不着家门在楼之间瞎转悠啊。柱子说有这种可能,他头两回来在楼底下转了半天,不知道该进哪个门。门墩说这片小区面积大了,汽车三站路呢,甭说转一宿,两宿也转不出来。柱子说要是这样就得下去找,他找东片,门墩找西片,朱惠芬在家等电话。
       八哥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
       柱子一听就来气,说门墩一天到晚提笼架鸟,没有一点儿正经。门墩说这鸟是给老爷子买的。柱子说买个什么鸟不成,非弄这么一个讨厌的东西。
       八哥说,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夜色中的小区楼群,门墩在楼下喊爸爸。刘婶从窗户探出身来问,还没回来哪?
       柱子说没有。刘婶跟周大夫就也下来帮着找。
       门墩在楼与楼之间使劲喊爸爸——
       有几个半大小子在阳台上答应,哎。门墩说,你们再应一声我可跟你们急啊!
       门墩再减,爸爸——
       小子们更为响亮地,哎——
       有大人出来,对小子们呵斥,小子们进去了,那人对门墩说,兄弟,对不起啦!别着急,慢慢找吧。门墩望着阳台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墩气急败坏地喊,王满堂——
       找了半宿,也没有王满堂的影子。刘婶、周大夫、柱子、门墩在楼底下碰头。周大夫说今天下午跟老萧一块儿说话他还好好儿的呢,也没听他说要出去。门墩说八成是上公共厕所,出来走丢了。柱子说他明天就得想办法解决厕所的蹲与坐的问题。
       门墩说,你早该解决。
       鸭儿在别佳的支持下开了个俄罗斯餐厅。经别佳介绍,又从俄罗斯雇来了一名大师傅和三名服务小姐,这就使得俄罗斯餐厅真的成了俄罗斯餐厅。
       上午,小姐们做着营业前的准备。鸭儿告诉伊娜,她的中国话要加强练习,不能动不动就说俄语,这样不允许。来吃饭的图的是舒畅,让人感觉到一点儿不方便都不行。伊娜说她在努力。鸭儿问今天的特价菜是什么,伊娜说是俄式炸肉卷。鸭儿让写出来,摆在门口。
       鸭儿看见王满堂到餐厅来了,就问她爸爸昨天上哪儿了,让门墩找了一宿。没等王满堂回答,她赶紧就给门墩打电话,让别找了,说爸在她这儿呢……
       王满堂说他昨天上灯盏胡同了。王满堂让鸭儿赶快给坠儿打电话,他要立刻见坠儿,有要紧事。
       没一会儿工夫,坠儿就来了。
       王满堂对坠儿说他昨天在灯盏胡同蹲了一宿,他赞同师爷的观点,要证明他对,就必须拿出证据来。他根据赵家传下来的办法,在东西两边各挖了一个一尺二见方,一尺二深的坑,把挖出来的原土筛细了,再填回到坑里头。过了一夜,要是土拱起了一层,这就说明了这个地方地气旺。地气旺说明土壤结构好,对建筑的承载力大。要盖大屋顶,地气是很重要的。
       坠儿说,就为这个您在俩坑跟前守了一夜。
       王满堂说,谁要是不留神把坑踩一脚,我不是前功尽弃了。
       坠儿问结果怎么样,王满堂说俩坑都没塌,但实际俩坑是有差异的。他在东边和西边各取了一寸土,称一称就知道了。
       鸭儿拿来称,王满堂从左后腰上摘下一个塑料口袋,说这是西边的土。鸭儿称了,八两三钱。王满堂从右后腰上摘下一个塑料口袋,说这是东边的土。鸭儿称了,九两二钱。王满堂说,东边比西边的土重,说明东边比西边的土质好。老辈儿人为验土质常这么干。重九两以上为吉地,六两以上为中吉,四两以下为凶地。
       坠儿说,您说的有道理。中国有个叫郭璞的人,用这种方法定下了温州城。后来勘探资料也证实了温州城的地质状况优于附近所有城池,才成为“控山带海,利兼水陆,东南之沃壤,一都之巨会”。土密实性大比重也大,承载力也大。承载力越大,越适合做地基。您说的四两以下的凶土大概就是我们说的含水极高的有机土了,六两以上的吉土大概相当于砂土或黏土。至于十两以上的大吉土,相当于密实的碎石土了。我回去以后把这两包土做一次细致化验,再下结论。
       王满堂说坠儿把大楼主体建在九号的位置上,没错。
       柱子、梁子、门墩们接到了鸭儿的电话,纷纷来了。大家都抱怨父亲这种不打招呼就出门的做法不妥。门墩更是委屈,门墩说趁着大伙都在,他把话说开了,爹是大家伙的爹,不是他门墩一个人的爹。对爹的照顾也得大家轮着来,不能光让他一个人摊着。
       王满堂说,你够了,我还够了呢!你以为我活得舒服,饥一顿饱一顿,关在那个笼子里,没人说话,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门墩说,我给您买了太空水饮水器,一年四季那个小灯都亮着,随时给您供应开水,想喝您一按开关就行了。
       王满堂说,我看了说明,你那是纯净水?什么是纯净水,纯净水就是蒸馏水,是洗操堂子过滤出来的,我知道。以前澡堂子整大瓶整大瓶地卖蒸馏水,现在换了包装了,玻璃瓶改塑料瓶了,可里边的内容没变。我干吗要喝洗澡堂子出来的水?那水池出茶来是什么味,闹不好我再喝出一口胰子沫来。
       门墩说那不是洗澡水。王满堂说,不是洗澡水你怎么不唱?别以为我傻,我观察过你,打买来这个大瓶子,你就没喝过一回。你不是喝可乐就是喝芬达。
       柱子建议,爸爸在几个家轮着住。王满堂说甭玩这花样,这花样不新鲜。上半月在你那儿,下半月在老二那儿,到了十五号那天你把我搁到墙头上对老二说:那头接好了啊,咱爸爸过去啦。那头要是没人,我就得在墙上骑着。
       粱子说,您说的那是《墙头记》,是戏。您看现实生活中,我们谁不孝顺您哪?
       王满堂说,你们谁也不孝顺。
       门墩说王满堂这叫不讲理,越老越钻牛角尖。照这样,谁也跟他过不到一块去。王满堂说他们的妈就能跟他过到一块儿去。
       门墩说,我倒真盼着我妈能起死回生。现在能克隆羊,不知道能不能克窿妈。
       王满堂让孩子们把临州的柱他娘给他接来。
       大家面面相觑。
       柱子说他接过娘,娘不来。说在乡下住习惯了,有桂花跟霜降照顾着,挺好。王满堂说,你娘不来,是因为我没说话。现在我让她来,她能不来?
       门墩说,您又不是皇上,让谁来谁就得来。
       王满堂说,我们是两口子!
       柱子让他爸别急,他先给霜降打个电话,把这事提一提。他娘今年也八十一了,到北京来生活能不能自理,这还是个事。王满堂说他能伺候她,让她放心来。
       门墩说,一个八十四就够受了,再来个八十一的,说不定阴天半夜我又得满世界减妈去。我这是干什么呀我!
       梁子说,轮着住跟接大妈来,都是下一步的事。当务之急,应该给咱爸雇个小保姆,每天洗衣做饭,陪老爷子聊天。
       梁子在办公室给秘书小范交代工作,……往陕西调三十万临州砖,三月二十二号运到,延误一天要罚款百分之五;杂面加工设备的调试还不尽人意,给临州打个电话,问问原因究竟在哪儿。要是技术问题就让他们派人来培训,要是设备问题就直接派人到厂交涉。这个工作今天下午要落实……小范边听边记。粱子说,另外,你给我父亲找个保姆……小范问什么条件。梁子说,会管家务,会做饭,没脾气,人要老实本分的……不要太漂亮。
       小范离开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地对梁子说,她也很喜欢诗。梁子问她自己写过没有,小范说写过,说着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有几行,请王总斧正指点。梁子看那诗写得也还有味儿,不觉朗涌了几通,
       阳光让我迟疑,
       生活将我托起。
       我不能松手,
       命运要我紧紧抓住你。
       梁子就对小范有点儿刮目相看。
       鸭儿正式向父亲提出了她要跟别佳结婚的想法,王满堂为这件事特地把周大夫和刘婶叫到家里来商量。以王满堂的想法,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别佳再好也是外国人,他没有给洋人当老丈人的思想准备。刘婶说现在开放了,涉外婚姻多了,也有过得不错的。周大夫说别佳是个好孩子,这孩子心善,没坏毛病,这打小就看出来了。刘婶说没想到锅炉爆炸还炸出一段姻缘来。王满堂说不是炸锅炉炸出来的,是开饭馆开出来的。刘婶说鸭儿比别佳大着好几岁呢,别到时候过不了几天就……周大夫说大不大不要紧,都这个年龄了,不会感情用事了,他们也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所以,作老家儿的不要轻易给以否定。
       王满堂说,到时候再给我们家生出一个小二毛子来,我们老王家自此就串了秧,变了种了。
       刘婶说,我们那只黄黄就是配错了种。本来是只土猫,最近下了一窝杂毛,不长不短,不白不黄,有的眼睛绿,有的眼睛蓝,还有俩瞎眼儿。猫可以给人,要是人,你说窝心不窝心。
       王满堂说,要是这样。赶明儿我抱着外孙子回临州,乡亲们围上来准说,你怎么抱只卷毛狮子狗回来了?
       门墩由自己屋里探出头来说,您几位是吃饱了撑的,杞人忧天。您也不算算我大姐今年多大了,她还生得出二毛子来吗?
       王满堂说鸭儿今年五十七了。
       门墩说,五十七甭说生二毛子,就是生三毛子,生土造也是奇迹。门墩说,人家跟您打个招呼是礼貌,是表示把您这老家儿搁在头里,您倒好,较起真儿来了,就以为您真是了不起的一家之长呢!我说呀,该闭只眼就闭只眼,别什么都门儿清,那样着人讨厌。
       周大夫说门墩说的有道理。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最好是装聋作哑,装傻充楞。有话说,不聋不哑,难做阿翁。就是这么回事。王满堂说以你们,这事不管?周大夫说不管,刘婶也说不管。
       王满堂说那就不管。
       这天,王满堂正在跟那只只会当爸爸的八哥对话,李晓莉提着大包小包来了,说有事。王满堂说有事找门墩,现在门墩是户主。李晓莉让王满堂做梁子的工作,跟她复婚。门墩说这事李晓莉弄反了,她是跟王国梁复婚,她得先跟王国梁商量好了再来给老爷子打报告,没听说先批了报告再商量的。王满堂说是这么个理儿,门墩也有不糊涂的时候。
       李晓莉哭泣着说本来这事还有转机,只是梁子身边多了个年轻的姓范的秘书,有事没事地在梁子跟前晃悠,还往家跑。明摆着,咪咪要有后妈了。
       正说着,小范带着保姆来了。李晓莉悄声对王满堂说,就是这个人。
       小范说她是王总的秘书,姓范。王总让她给家里找个保姆,她今天带来了。王满堂说家没小孩,不用保姆。小范说保姆是专为照顾王满堂的。
       小范对保姆说,你都看见了,家里情况比较简单,活不多,但要求高质量。今、明两天彻底打扫卫生。所有的被套床单必须一礼拜换一次,厕所一天刷两次;房间要随时保持整洁,窗上桌上不能有灰,饭一天三顿,要少而精,不许给老爷子吃剩饭,营养要搭配。三天跟老爷子结一次账.实报实销,不许弄虚作假,一礼拜我要查你一次,合格给奖金二百元,不合格扣工资,三次不合格,辞退。
       保姆说她会好好干的。
       小范说,你也知道,找这么清闲的人家不容易,你得珍惜这份工作。
       保姆说她懂。小范在交代这些的时候,李晓莉有些坐不住。李晓莉说,梁子也是,干吗雇保姆呀?我已经下岗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每天过来给您干点活不就是捎带着的事嘛!我明天就过来。
       王满堂说,你别来,我用不起俩保姆。
       李晓莉说,我不是保姆。
       王满堂说,那你是什么?
       李晓莉语塞。
       保姆就在王家住了下来。多了一个人,王满堂觉得这个家好像变得很拥挤,很陌生,有种不是自己家的感觉。保姆却有着随遇而安的舒展和到家了的平静。保姆似乎并不善于收拾房间,不善于料理家务。来了几天,竟没做出一顿正经的饭来。不会使煤气灶,不会用微波炉。只会看电视,专看爱情片,而且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致使嗲里嗲气的爱呀爱,水远填塞到王家每一个角落,让你没处躲没处藏。王满堂已经想好了,下次姓范的秘书来,一定要让她把这个保姆带走,不求别的,求个消停。
       近些日子,门墩又招回了一个姓黄的丫头,称为密斯黄。俩人不分昼夜地混在一块儿,或拥或抱,净在王满堂眼皮底下干些有伤风化的事,让王满堂心里不痛快。到早晨了,门墩的房门还紧紧关着,一男一女在里边不知干些什么。王满堂决定不让这对男女自在,每隔一会儿就敲敲门墩的房门,提示注意影响,提示自己的存在。
       门墩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也并不与他说什么。在王满堂第五次敲过门之后,门墩打开了门,拥着密斯黄要往外走。
       王满堂叫住了这对男女,王满堂说,这姑娘你昨晚上在门墩屋里待了一宿,你给我说说,你们登记了没有?
       密斯黄说,王大爷,这还能当个事吗?
       王满堂说,姑娘,看你也是有文化的人,用不着我开导你,当女人呢,凡事得自爱,得自己把自己当个事。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
       密斯黄听了哈哈大笑。跟门墩说,你爸真有意思,特幽默。
       王满堂说,我是为你好,你以为王国强是正经人吗?他虽然是我儿子,但打小就不走正道。偷鸡摸狗,九岁就开始搞对象,工作换了有一百个,对象换了也有一百个,没一个能成的。姑娘,将来你要跟他过日子,他根本就靠不住。不怕你笑话,我的儿女有俩打离婚的了,我们老王家有这个传统,你将来别成为第三个。
       密斯黄说,这年代,谁也别指望着靠谁。我要真靠门墩,我就是傻×。甭说将来,就是现在,我也没打算跟门墩在一块儿过。
       王满堂……
       门墩说他爸爸的老皇历这篇该翻过去了。王满堂说翻到哪篇也得有个谱,不能胡来。又对姑娘说,我不反对你们谈恋爱,我也不是那老古板,但是你不能一上我们家就……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呀。
       密斯黄说,您甭跟我妈交代。我都不跟我妈交代,您跟我妈交代什么。
       王满堂气得说,你们,你们怎么像一群猫狗一样。
       门墩让王满堂甭操这份闲心了,有那精力把八哥那张臭嘴纠一纠。它不能一天到晚老是“我是你爸爸”。
       门墩与密斯黄勾肩搭背地走了。王满堂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屁股下面一硌,一拉是烙饼的铛。王满堂对在一边不知干什么的保姆说,一大早起来你都干了些什么,到现在了有早饭没有?
       保姆说,你要吃我下去给你买。
       王满堂说,我要不吃呢?
       保姆说,就不买。
       王满堂说,买早点,亏你也说得出来。
       保姆说买个煎饼省事。
       王满堂说,省事我要你干什么。
       保姆说,王大爷,趁这会儿没人,我得跟您说件事。
       王满堂让保姆说,保姆说她说了王满堂一定得原谅她。王满堂说不论多大的事,只要说实话,他都原谅,贩卖毒品除外。保姆说卖毒品,她没有那个胆。王满堂问保姆到底干什么了,保姆说不好说。王满堂说愉人东西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借了高利贷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裹到黑社会里 了?保姆摇头。王满堂说让人强奸了?保姆还是摇头。王满堂说,你到底怎么了嘛?
       保姆说,我怀孕了。
       王满堂说,怀孕?怀孕了你上我们家干吗来了?你在我们家挺着个大肚子……我得跟我儿子说……让你走。说着,王满堂就抄电话。
       保姆拦住王满堂,王大爷,您先听我说……保姆把缠在腰上的布一扯,一个巨大的肚子就挺出来了。
       王满堂目瞪口呆,王满堂说,你想怎么着?
       保姆说,我求您让我在这儿待下来。
       王满堂问保姆家在哪儿,保姆说在西边的山里。那儿太落后,她婆婆说了,生下来要是个儿子就留下,要是个丫头就……就……就闷死。王满堂说什么时代了,竟然还有这样顽固的婆婆。这老太太大概是没有受过儿子的害,要是把门墩这样的换给她,她保准是生下儿子就闷死。保姆说她想过,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一条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所以她就跑出来了,她要生在外头。要是男孩,就抱回去,要是女孩……就给人,好再生。保姆要求王满堂别把这件事告诉范秘书,因为范秘书知道就该把她辞了。她好不容易找了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又遇上了王满堂这么个好心肠的老人,她得珍惜。王满堂说用时髦的话说是抓住了机遇。
       保姆说到临产的时候她就走,她不会把孩子生在王家,她会生在医院里。她说王满堂是个大好人,她打一进这门就知道自己遇上了活菩萨,说王满堂是她肚里孩子的大救星。
       王满堂说,别说这话,大救星是毛主席,我算什么。你坐着,我给咱们做饭。
       王满堂找遍冰箱、厨房,找不到一点吃的,他记得家里还剩下三包方便面,昨天夜里门墩把三包方便面都吃了。
       李晓莉来了。王满堂说来得正好,把屋子打扫打扫,做顿中午饭。问保姆中午吃什么,保姆说想吃炖肉。笼里的八哥不知怎的也突然来了灵感说,吃炖肉,吃炖肉。王满堂也同意吃炖肉,就让李晓莉赶紧去买肉。
       李晓莉不满地看看歪在沙发上的保姆,又看了看在笼里跳上跳下的八哥,接过王满堂递过来的钱。王满堂说,念你是下岗工人,我也不白使唤你,你先在我这儿干,咱们按钟点算钱,我给的价比别处高。
       李晓莉弯下身仔细看了看保姆说,这不是昨天来的那个保姆吗?怎么一下变成这样了?这肚子少说也有八个月了。这么重的重身子上王家来,不会是来当保姆的吧?
       王满堂说王家的事情钟点工不要搀和。李晓莉说她觉得这事蹊跷。王满堂说干活拿钱,闲话少说。李晓莉说她上王家来是为王满堂服务的,是来义务的,不要钱。王满堂说没有白用人的道理。李晓莉说都是一家人,不能老提钱。王满堂说这话说的有点儿早。
       李晓莉想了想,把手一拍说,我这会儿才闹明白,他王国梁现在堕落得没边了!把人家女的肚子搞大了,就往他爸爸这儿一塞,狡兔三窟,他想得美!表面像个人似的,一肚子男盗女娼!他不跟我复婚,不复婚我就把这一切都抖出来!
       自认为抓到把柄的李晓莉,再不管什么炖肉不炖肉,拉开门就往外走,头也不回,直奔梁子的公司。
       粱子正在办公室接待一个叫作“奔腾”的报告文学作家。梁子想,这人叫奔腾,跟电脑牌子一样,不知是什么水平。上赶着给企业写报告文学,求得些许赞助,挺大的岁数了,也是不容易。
       奔腾作家很谦卑地跟梁子握手,说些久闻大名,如官贯耳,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一类的套话。梁子审视着作家,有似曾相识之感。梁子说,我看着你像一个人……奔腾说他的模样比较大众化,不少人看着他都眼熟。梁子肯定地说,我在哪儿见过你,不止一次地见过你。你真的就叫奔腾?
       作家说奔腾是笔名,写报告文学也是这几年才涉及,以前他是写……梁子说,你是写诗的,你叫马伟。马伟,马老师!没错,您是马老师。
       马伟说,你怎么会认识我?
       梁子说,您忘了,五十年代,您在十二条小学给我们作报告,您还给我的本子上题了字。后来我还给您写过信,您回了信,我们老师把您的信贴在了墙报上,让大伙都看。后来,我还听过您的文学讲座。马老师,您比过去可是老多了,比在电视里办讲座的时候也显老了。
       马伟说,顶都秃了,一天到晚操心的事太多。这几年到处写报告文学,不瞒你说.就是为混俩钱。
       马伟说现在写诗实在没有太大出息,现今这时候大家都比较祟尚实际,谁还读诗?这诗歌,要么就古,要么就洋。古就古到汉乐府去,洋就洋个后新生代。至于中间的,就算了吧,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在于谁都想有个完美的句号,他还想出一套他的诗歌集……自费出版……为了诗,他就得挣钱。把自己叫了个奔腾,实在的是有自嘲和调侃的意味,平心而论,他现在跟个电脑也没什么区别了,成了写作机器,把企业家往好里吹,往大里吹,吹得越美他们越高兴,越高兴给的钱越多……
       梁子……
       马伟说,现在我除了诗什么都没有。
       梁子说,现在我什么都有就是没诗。
       两人相对一笑。
       马伟看到了梁子桌上小范写的诗:
       阳光让我迟疑,
       生活将我托起。
       我不能松手,
       命运要我紧紧抓住你。
       马伟摇摇头说书生意气,太浅显、太幼稚。粱子说这首诗很有马伟的风格。马伟说就是他写的。粱子不信,马伟说一共十首,发在九O年《江南潮》杂志第二期。梁子说原来是这样。说他一直做梦当个诗人……多少年了,他这个梦一直圆不了,今生怕是无缘了。马伟说还是不圆的好,当什么也别当诗人,这是一个最没出息的行当。虚的,一切都是虚的。梁子说这是一种精神,马伟说光靠精神进商店连块糖也拿不出来。
       梁子说,马老师,我们公司的报告文学您别写了。
       马伟说,我也正思量这件事。
       梁子说,我帮您把诗集出了。
       马伟说,这……这不合适……
       梁子说,您腾出工夫来,再给我们写点好诗,我们都爱读您的诗。梁子握着马伟的手说,马老师,您永远是我的老师,是我精神的家园。
       送走诗人,梁子站在宙前对着外面的景致发呆,桌上放着小范让他“修改”的诗。小范进来说,那位作家说您不让写报告文学了……要不我们换种宣传方式?
       梁子让小范帮他找本杂志,小范拿出笔和本。梁子说,一九九O年第二期《江南潮》……小范的笔停住了,没有往本上记。梁子问有困难吗,小范说没有。
       小范前脚出门,李晓莉后脚就一头撞进来。李晓莉说,王国梁,我今天才看透你!
       梁子让李晓莉有话好好说,不要无理取闹。李晓莉说,是我取闹还是你胡闹!你把个大了肚子的姘头愉偷藏在老爷子那儿,假充保姆遮人耳目,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告诉你,没有不透风的墙。
       梁子说,你别瞎说。
       李晓莉说,亏你想得出来!我把咪咪搁你那儿,真担心你把孩子影响坏了。
       梁子说,你别嚷好不好?
       李晓莉说,敢情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梁子给下边打电话让小范来一下。进来一个男士说小范辞职了。梁子问什么时候,男士说刚才。梁子走到窗前向下看,见小范从大楼里走出,进了一辆出租车。
       李晓莉说甭遗憾了,走了的好。
       梁子对男士说,准备车。
       男士说,去追?
       粱子说,上我爸爸那儿。
       柱子给王满堂做了个木架子,让用的时候往便池上一搁,蹲上去跟蹲坑一样。王满堂说架子用不上了,他昨天坐着拉出来了。柱子说那最好不过,其实坐着省劲,老人上而所都是坐的。
       保姆挺着大肚子给柱子倒水。柱子问这个人是干吗的,王满堂说是梁子给介绍的保姆。柱子说这是开玩笑,让保姆马上离开,这儿不是产院。保姆不想走,王满堂也说让她个重身子上哪儿去。柱子说哪儿来的上哪儿去,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保姆还在哀求,说她要回家她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刘婶来了。刘婶见到保姆说,哈,你又藏到这儿来了,我说这几天怎么找不着你了呢。
       王满堂说,你认识她?
       刘婶说,怎么会不认识,她叫牛玉娥,社区治安抓住她有好几回了,她猾得跟泥鳅一样,几回都从保安手底下溜走了。
       王满堂问抓她干什么,刘婶说她是外地来的,没办任何手续,跟着她男人四处流窜。他男人摊煎饼,她就负责生孩子……刘婶说这是第四个了。
       王满堂对保姆说,你说你这人,你怎么骗人呢?我还真以为你……
       柱子说,现在这时候,千万不能随便做好人。
       梁子赶到家,那个保姆已经让刘婶给带走了。王满堂批评梁子说,你那个家也该修理修理了,你们复不复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成天往我这儿跑,我这又不是办事处。
       柱子说粱子跟李晓莉要是没有太大分歧就合到一块算了,梁子说和起来他下半辈子也不得安生。梁子说他现在让女人给整怕了,他看哪个女的都像女特务,都跟他在玩花活。王满堂说关键是梁子没遇着好女人。柱子让王满堂到他那儿住些日子。王满堂说他哪儿也不去,他让柱子把山东的娘给他接来。柱子说他怕……给门墩增加负担。王满堂说,门墩从来就没有过负担。
       晚上,王满堂在看电视,电视里在说四川的事情。门墩告诉王满堂,他现在在搞一项大买卖。王满堂说一定是又在倒腾水库,门墩说比倒腾水库大。
       王满堂指着电视说,该不是你把咱们的四川给倒到俄罗斯去了?
       门墩说,把四川倒出去不行,四川出去了咱们地图中间就成了一个大窟窿,成油饼啦,透风。
       王满堂说,甭说,四川那形状跟油饼那窟窿还挺像。
       门墩说他这回干的买卖,是全球性的。王满堂说那就是把南极的冰倒到北极去,把白狗熊和黑企鹅来个大调个儿。
       门墩说王满堂也不知跟谁学的,越老越贫,越老越没正经。
       王满堂说他头回听这话,敢情门墩也知道什么是没正经,他门墩什么时候又有过正经。门墩说他这回就很正经,他干的是一桩正而八经的买卖,搞传销。搞传销能挣大钱。他传的这种叫“赛日比德”的药能治高血压、心脏病、肺结核、神经衰弱;疝气、脚气、鼻子不通气、肝癌、胃癌、肺癌、血癌、食道癌;肾病、糖尿病、艾滋病、精神病;红白痢疾、跌打损伤、男女不孕、习惯流产;还可以美容、减肥、增加身高、增强记忆力……
       王满堂说这就是大力丸。
       门墩说“赛日比德”是外国进口的科研新产品。王满堂说,那就是外国的大力丸,化开了贴上就成了狗皮膏药。
       门墩说,您这一说提醒了我,“赛日比德”的外用效果也应该得到开发和宣传。
       王满堂说,卖大力丸的早年就有,你小于少见多怪,不新鲜。
       门墩说,我们不是撂地摊,我们是传销。我的上线发展了我,他挣了我的钱,对我来说这叫投资;我再发展下线,下线再发展下线,这不是一加一的简单算术,这是几何数字的递增……
       王满堂说,你小学算术从来没考及格过,这会儿又跑我这儿说什么几何来了,你哄谁呀?
       门墩说,……这么一算下来,我挣的就多了,发展到一定数量我就可以当三裁,再发展当二裁,最上边是总裁……
       王满堂说,我听着怎么跟发展一贯道似的,那可是反动会道门。
       门墩说,这就把钱挣大了,有的人干了俩礼拜,上边奖励了一套小别墅。三河县有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干了三天就得了一辆本田150的大摩托。
       王满堂说,是老太太骑摩托呀,还是摩托骑老太太呀?
       门墩说,现在,咱们中国有一半人都卷到传销活动中来了,您就说这市场有多大吧。门墩说,社会发展进步的标志是买东西不用进商店,靠传销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老百姓方便了,我们也富了。爸,我今天把您当我的下线,我发展了您,我就可以挣您五百块呀!咱们坐着说说话的工夫,就净落五百。有人算过,凡是参与传销的人,以三个小时平均赚六千的速度在致富,您说划得来划不来。
       王满堂说,你挣了五百,可我买你的“赛日比德”就得花出去三千。
       门墩说,您再发展下线哪,刘婶、周大夫、我哥、我姐,能发展的多了。您一人挣他们五百,再挣他们的下线每人五百,您想想,您能不发吗!
       王满堂说,小子,你甭骗了,我不上你这个罗圈屁的当。
       虽然习惯了坐在抽水马桶上拉屎,但是王满堂还是喜欢上公共厕所大便,这毕竟也是一条下楼的理由。王满堂没有买菜、逛自由市场的习惯,要是不为了拉屎下楼,他就没有理由出来了。外面的阳光很诱人,外面的空气跟十层楼上的不一样。在楼上看汽车像个大茶缸子,在楼下看可比茶缸子大多了。
       隐隐传来咚咚呛的锣鼓声,是老年秧歌队在排练,也就是说是刘婶和周大夫们在那儿“金蛇狂舞”。王满堂爱用“金蛇狂舞”来形容老年秧歌队和一切摇滚乐队。他喜爱“金蛇狂舞”这个词,这个词是一首很欢快的,很有名的乐曲名称。现在很少听到了,过去老放,特别是“五一”、“十一。,在天安门广场上狂欢的时候,这是必放的曲子。你一听就高兴,就由不得想狂舞。现在的狂舞是什么?王满堂认为现在的狂舞是一阵没有名堂的噪音,一通连敲带打的大杂烩,引得一帮疯男疯女吃了摇头丸般的抽。王满堂反感摇滚乐,连带着也反感秧歌队。他觉得从本质上看,摇滚乐和秧歌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相对的两个年龄组合。
       看厕所的看王满堂过来,赶紧撕了一张纸给预备着。
       今天,王满堂并不急着进厕所,而是仔细端详厕所的建筑。
       看厕所的说,我猜您老爷子今天是憋得不厉害。
       王满堂说,我看这个厨所设计得别扭,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四六不沾,十三不靠……
       看厕所的说,有坑,隔开男女就行,哪儿那么些讲究。
       王满堂说,以前我来了照直往里跑,没好好看过它。这回我一看,毛病大了。
       看厕所的说,您要说这厕所毛病大了,您是鸡蛋里挑骨头。咱这厕所是根据小区风格统一建的,多少还承担着美化景致的作用。比起北京城里那些灰头灰脑的公共厕所来,咱这称得上是四星级了。
       王满堂说,甭说几星级,单说厕所顶上用的是什么,是黄琉璃瓦,过去什么人用黄琉璃瓦?皇上。连王爷都不许用黄瓦,得用绿的。你再看飞檐上的装饰,几个?十六个!十六个是什么数?飞檐上的装饰必须是一三五七的单数,太和殿的级别最高,十一个,其他的都没超过七个的。东直门该算气派了,东直门才五个,咱们这小小的厕所安了十六个……
       看厕所的说,您不说我还真没留神,
       王满堂说.露怯,露大怯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干什么不能一知半解地胡来,让人笑话,拿纸来,我给你重新画个厕所。
       看厕所的说,您今天不拉了?
       王满堂说,我在家拉完了来的,你还真天天憋着挣我两毛钱哪。
       看厕所的说,您那个月票的想法很好。这么着,您甭设计厕所,您给我设计个厕所月票得了。
       王满堂说,我就会画房子,不会画月票。拿纸来。
       看厕所的说,我这儿只有手纸。
       王满堂说,手纸也凑合了。说着,接过纸,在上面认真地画起来。
       有中年男子上厕所,看见王满堂在画的厕所草图,也站在一边看。王满堂画完了,问看厕所的怎么样。看厕所的说比眼下的这个好点儿。王满堂说岂止是好点儿,好多了,天壤之别!
       中年男子说,老先生,您是搞古建的吧。
       看厕所的说,这是咱们北京有名的古建老师傅王满堂啊。
       中年男子说,难怪,我从王老在纸上勾出的几笔里,就看出这是位古建的大行家。
       王满堂说不敢,不敢。跟看厕所的开个玩笑而已。
       中年男子说他也是搞建筑的,最近要在西山修个仿古园林,老年公寓是其中的主体建筑。现在正在进行图样设计招标,他邀请王满堂也来参加。
       王满堂说,搞设计,我不行,我闺女行;搞施工,我闺女不行,我行。
       中年男子问王满堂的闺女是谁,王满堂说是王国兰,建筑设计院的王国兰。中年男子立刻一副敬慕神态说,就是那个在世界得奖的女建筑师王国兰?
       王满堂不无自豪地说,她是我闺女。
       中年男子说,哎呀,那我们可是求之不得的,您跟您女儿一块设计吧。
       王满堂说,这得看我闺女有没有空。
       中年男子说,王老,能有您跟王设计师的参与,我们的工程就成功大半了。这是我的名片,上头有地址。我怎么找您哪?
       王满堂说就住对面楼,十层。
       王满堂从厕所回家的时候,正赶上秧歌队散场。周大夫穿着小粉坎肩,扎着大绿绸子和脑袋上戴满了花的刘婶走在他的前面。王满堂没好意思叫他们,他知道,只要他一张嘴,转过来的那两张脸能把他吓晕过去。
       周大夫和刘婶并不知道他们身后跟着王满堂,许是秧歌场上的延续,在王满堂的眼里,那动作就有点“不正常”,比如说,周大夫拍刘婶的肩膀,王满堂就觉得不对劲,这要换他,他不会拍刘婶的肩膀。
       进了楼,周、刘没乘电梯,直接爬楼梯,相约着待会儿一块儿上鼓楼去吃炸灌肠。王满堂也很想跟他们一块儿去吃灌肠,想了想,还是没说。他知道,自己的牙不行了,跟着去了也是白去。
       总之,他心里不大舒服。
       下午,把坠儿叫回来,说了设计老年公寓的事。坠儿让王满堂设计,由她来修改。王满堂说他要设计就得按老规矩走,按口分设计。坠儿说行。后来王满堂跟坠儿说起他对刘婶和周大夫的感觉,坠儿说这是大好事,让他父亲千万别搅和。王满堂说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年轻人似的,还拍肩膀,还吃炸灌肠,就不信他们的牙口就那么好……坠儿说人不论到多大岁数,都需要爱,都需要吃炸灌肠。
       王满堂说,他们在一个院里住了几十年都没有爱,成天拌嘴、抬扛,这会忽然又爱起来了。周大夫是我多少年的朋友,当局者迷,他现在是迷着呢。
       坠儿说刘婶有什么不好,刘婶就不是咱们多年的朋友啦。王满堂说反正她配周大夫不合适。坠儿说,爸,您以后应该多出去走走,别一个人老在屋里关着,我真怕把您关出病来。您没觉着吗,这半年您的性格变化挺厉害。
       梁子很晚了才回到家里。轻轻推开房门,咪咪正在灯下做功课,咪咪已经是高中生了。咪咪叫了一声爸,继续低头做她的功课。梁子知道孩子这学期面临着五门会考,是很吃力的一年。他捏了捏咪咪的细胳膊说,咱们家就你苦,就你累。
       咪咪说,是啊,考砸了哪一门我高中都毕不了业。
       梁子来到卧室,发现床头多了一个镜框。镜框里面是放大了的黑白相片,相片中当年的粱子与李晓莉在农村破旧的窑洞前,手拉着手,笑着。粱子隔着房门问女儿,相片是不是她搁的。咪咪说今天是父亲节,这是她送给爸爸的礼物。
       梁子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咪咪说,还有母亲节呢,我也送妈一张。
       梁子倚着床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黑白相片放在床头。
       第二天,梁子来到俄罗斯餐厅,找到了别佳,跟童年的伙伴诉说自己的心情。别佳说,其他什么都不说了,关健是你还爱不爱她。
       梁子说,不爱。
       别佳说,那你干吗还这么痛苦?
       梁说,为孩子。
       别佳说,孩子有孩子的将来,她有她自己的幸福。我们的一生不能全为孩子活,我们也得有我们自己。你的孩子将来是会明白理解这一切的。
       梁子说、那是你们俄国人的观点,中国人不行,中国人孩子是压倒一切的。
       别佳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梁子说,我觉得我到现在其实是一事无成,简直让人沮丧极了。
       别佳说,你只是家庭不顺利,家庭顺了一切都顺了。
       梁子走出餐厅,沿着隆福寺往东走,走到东四电影院,买了张票,进去看了场莫名其妙的电影。电影院里连他在内也没有十个人,梁子想,这个片子肯定是赔本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到最后,连电影是哪一国的也没搞清。
       出了电影院,天已经黑了。人影稀落的剧院门口,只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胖女人在吆喝,兜揽生意。见梁子走出来,卖糖葫芦的说,大哥,蘸一串吧,山里红的,酸甜酸甜的,脆着呢。
       梁子不睬,走过。
       卖糖葫芦的继续她的吮喝。
       梁子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过身去。卖糖葫芦的说,大哥,别犹豫了,就两块五毛钱的事,您尝尝,还是以前的味儿。梁子说,英子……
       卖糖葫芦的也认出了梁子,说,王国梁!夏没想到是你!
       梁子说,我也没想到是你呀!梁子问英子现在怎么样,英子说今年下岗了。刚下来那会儿还真不习惯,后来一想,干什么不是挣钱?凭劳动吃饭,抱着国营的饭碗不一定就是好。梁子问英子怎么没找他去,他会给老同学帮些忙的。英子说,听说你当了大经理反而不想找了,我能自食其力干吗要找别人?我现在也挺好,挺自由的。不看谁的脸,一切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英子给梁子现蘸了一串山楂的。梁子尝了一口,说还那么好吃。英子说,梁子,你还记得咱们背的那篇课文不?
       梁子问哪篇?英子说就那篇,天上没有玉皇。梁子说怎么不记得,梁子就跟着英子一块背: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下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梁子帮着英子扛着糖葫芦床子,小英子推着车回家。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
       英子唱起一首歌,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梁子马上接上,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
       两个人边走边唱,唱了《少年儿童队队歌》,唱了《麦浪滚滚》,唱了《下定决心》,唱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唱了《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梁子说,英子,你还是小时候那样……
       王满堂在桌前认真摘他西山园林的设计图,老萧在一边看。老萧说,应该从公寓后边引条水过来,他们选的这块地气运呆滞,有些发死。好地点的选择是先看水口,次看野势,再看山形,再看土色,再看水理。这叫地理五法。
       王满堂问老萧怎么把这块地方了解得这么详细,老萧说他把西山都勘察遍了。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水为山之血脉,草木为山之皮毛。充满生机的山林应该是紫气如盖,云蒸霞蔼,土香而腻,石润而明。老年公禽地方不错,缺的却是明丽和润畅。为什么?就是因为血脉不通。
       满堂看着图沉思。
       老萧说,你也不必把这个向他们说破,只作为装饰从这儿引条清清流水就是了。这么一来,这一片都活了。
       王满堂说老萧的话有些道理。
       谈论完山势,老萧告诉了王满堂一件事。老萧说刨子的工程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仿古一条街是刨子盖的。有天他上那个县去逛街,刚好下了几天雨,就看见那粉墙的墙皮一块块往下掉。露出灰浆的地方拿手一抠,能把水泥抠下来。
       王满堂说,不至于吧?刨子在我们老王家几个孩子里头是懂事听话的,你要说这是门墩干的,我信;你要说是刨子干的,我不信。刨子是个本分人,不多言少语,就知道闷着头干活。
       老萧说,蔫驴踢死人
       小区的秧歌队这几天在加紧排练,为的是参加北京市的秧歌大赛。刘婶、周大夫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排练到了最后冲刺阶段。
       这天,秧歌队扭得正热闹时,有个妇女拉着旅行箱走过来,默默地站在一边看。待到休息时,妇女走到周大夫跟前叫了一声一凡。
       周大夫那张抹画得很生动的脸突然僵住。面对着妇女楞了半天,语无伦次地说,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打南京来?
       妇女点头。
       周大夫提前退场,领着他的江南小妹妹回去了。
       没了对手,刘婶也练不下去了。她匆匆收拾了,走出了排练场地。刘婶没想到江南小妹妹还会找来,她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结果没有。刘婶的心里很乱,回到家也不知该干些什么。抱着黄猫,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又拉开大门,住楼道里看。对面周家的铁门关得紧紧的。
       刘婶索性上楼,她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王满堂。
       王满堂和老萧还在谈论刨子的工程质量的事情。刘婶说周大夫的那个江南小妹妹来了。王满堂说来了是好事,两人精神恋爱了一辈子,到老了才走到一块,不容易。老萧也说来就来了,省得周大夫闷得慌了。王满堂和老萧谁对那个江南小妹妹都没有太大兴趣。刘婶扯不起这个话题,忧心忡忡地走到阳台,望着外面不再言语。
       老萧对刘婶说,明天是刘婶的生日。刘婶说老萧要不提醒她还真忘了。老萧说明天他来,刘婶说他当然得来。老萧得寸进尺地问给刘婶送什么,蛋糕?玫瑰花?刘婶说她都要。
       晚上,王满堂跟门墩学怎么跟新买来的电脑打麻将,周大夫夹着被子进来了。周大夫说晚上得在王家混几宿。门墩说周大夫是多此一举,都什么岁数了,还男女避嫌,就是睡到一块了谁能说什么。王满堂说,谁像你呀,猫狗似的,男的女的动不动就滚一块儿去了。
       王满堂点了根烟,问周大夫有什么打算。周大夫说他也不知道。王满堂说相逢一笑抿恩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别较真儿。都是快人土的人了,何苦互相记恨。
       周大夫说彼此除了陌生以外还是陌生……
       王满堂说,我知道你为她死过。“文革”那个时候,有些事情就没法按正常想法办。那时候大伙儿都出了轨,乱了。
       周大夫说,给我根烟。
       第二天,刘婶过生日,刘家的人全回来了,热热闹闹一大屋子人。王满堂也被请了来,夹在刘家的人当中。周大夫没来,周大夫说来了客人,婉言谢绝了。这使得刘婶心里非常不自在,大喜的日子,心里老像坠了一块石头,怎么也乐不起来。
       套儿不在电视剧组干了,自己开了个婚纱影楼。套儿告诉王满堂,影楼很赚钱,名堂也多。不光有结婚照,还有金婚照、银婚照、钻石婚照、离婚照,跟他爸爸当年那个小照相馆大不一样了。
       老萧喜欢玩新奇的。他抱着一大抱红玫瑰,提着大蛋糕来祝贺生日。因为他的到来,刘家一阵忙乱,给花找瓶子,给巨大的蛋糕安排地方……王满.堂说老萧就爱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跟门墩一样爱赶新潮。老萧说这表示了一种感情,一种气氛,一种美好祝愿,一种热切希望。
       大家都说老萧的心态越活越年轻了。
       坠儿在十楼细读王满堂设计的草图。她知道父亲画的这张图,现在已经没人能按这个干得出来了。门墩说他早就跟老爷子说过,给个口分就造宫殿。以前行,现在不行了……坠儿把图纸卷起来说她得按这个样子重新设计,让门墩别把这事告诉父亲,怕打击他的积极性。
       门墩说,现在谁都哄着他,顺着他,他简直比皇上还皇上。
       坠儿帮着收拾屋子,将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坠儿说门墩现在除了股票就是传销,也没见赚了多少。门墩说先赔后赚。坠儿说门墩快四十了,连个媳妇都没混上。问门墩最近又谈了几个。门墩说三四个,比较固定的就是密斯黄。
       刘家生日宴会的人都已散去,只有老萧和王满堂还不想走。年轻人都忙,人家急着回去干自己的事情。他们没事,他们回去不回去一个样。与其这样,不如就待着。随时有饭和茶水供应,也挺好。
       老萧帮着刘婶收拾厨房,王满堂坐在电视对面看球赛和打瞌睡。
       对门有响动,刘婶赶紧出去看。是周大夫拿钥匙开门,江南小妹妹提着不少吃食在后面站着。见到刘婶,妇女礼貌地点点头。刘婶说要是没吃饭她屋里还有面。周大夫说吃过了,在都一处吃的烧卖。刘婶说要不过来喝喝茶,老萧和王满堂都在她的家里。妇女说不了,周大夫说他刚陪着她到过去读书的艺文中学看了看,现在是二十八中。一切全变了,都不认得了。
       妇女说,我们从中学到大学,在一块儿念了十年。
       刘婶说,我们在一块儿住街坊,住了五十年了。
       王满堂歪在椅子上发出了鼾声。刘婶从楼道进来脸色变得更阴沉。老萧给刘婶倒了一杯水,小心地端过来说,你也歇歇,坐这儿咱们好好聊聊天。
       刘婶说有什么好聊的?老萧说怎么能没什么好聊的?这么些年了,难道就没一点儿话说。刘婶不说话,老萧说他回来,为的是有个家……刘婶说,你的小牛跑了,你又想起我了。你掐掐算算的一辈子,难道就没算出咱们这一步?
       老萧说,咱们都七八十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块儿走完人生最后这几步……
       刘婶说,过了这村没这店,咱们谁都不能倒着活。
       老萧激动地说,你就不能骗骗我?
       刘婶说,我不能。
       老萧说,你就假装说你喜欢我,要跟我在一块过日子……
       刘婶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老萧说,你对我难道就连一点情分也没有?我们总还是亲戚吧,亲戚!
       老萧的喊声将王满堂惊醒。王满堂说,你嚷什么,咱们进球了?还是零比零嘛!
       责任编辑王洪先
       题字赵宁安题图赵希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