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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黑暗的火车
作者:张庆国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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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牙科医生赵明在下午四点十五分上了火车,在亮得令人目眩的阳光下,没有人对昆明城纷乱的人群中一个年轻牙科医生的出走感到惊奇。这是一个正常的生活场面,赵明不是负罪潜逃和私奔,也不是办签证出国,他要去成都出差,开一个口腔正畸的理论会议,这个理论会将有美国的口腔权威罗伯特和西班牙的诺顿出席,这是两个如雷贯耳的外国名字,赵明读过罗伯特的英文版专著,他知道与罗伯特和诺顿共同开会是世界各城市任何一个牙科医生的荣幸。
       下午四点十五分这趟车很方便,上午在家从容做准备,中午吃过饭,稍事休息出门,不慌不忙,井井有条。赵明喜欢下午四点十五分这个时刻。在离家前往车站的路上,他心情平静,手脚和身子很松弛,好像房事刚完。赵明与妻子在床上历来彬彬有礼,像一个真正的医生在做临床操作,完事后心如止水般平静,从来没有疲倦或劳累过度的感觉。出租车小心翼翼地驶进车站,车窗外滚来冲天的吵闹声,车站的混乱和嘈杂赵明毫不吃惊,他下车,排队走出候车室,挤进车厢,找到座位,把随身带的一只黑色旅行包用力塞进行李架,坐下来休息。一切按程序进行,非常平淡。他漠然地看着车厢走道上张皇失措匆匆而过的面孔,无动于衷地拒绝卖烂杂志的小贩的进攻,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与一个叫李艳的成都女人在车上相识并演出一段黑暗中摸索的故事。
       车厢猛然抖动了一下,发出尖锐的叫声,好像被人刺了一刀。车窗外的水泥方柱手推小车送行的大人小孩慢慢朝后移动,有人跑起来,追着火车摇手,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在揩眼泪,脸上的表情揉成一团,穿长裙的女人一闪而逝。火车驶离站台,窗外的天地慢慢展开,变得开阔遥远,车厢下方的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坚硬响亮,干净利落,昆明城被火车钢轮咔嗒咔嗒地推到记忆中去了。
       赵明的身边坐了一个穿米色薄毛线外套的老太太,从刚上车时起,赵明就发现老太太举止可疑,她不断盯住赵明,好像满腹心事,火车驶出城区后,窗外出现空洞的菜地和一条漂着塑料袋的无声无息的小河,车厢里的人纷纷把头从窗玻璃处移开,坐直身子,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声说话。老太太又盯住赵明,赵明把目光直直地顶上去,老太太悚然一惊,一线灰色的凄惶暗影像墙缝里蹿出的壁虎,从老太太脸上错乱的皱纹中钻进去,快速逃走,老太太张开的嘴巴卡住了,不会合拢。赵明差点笑出声来,他知道自己把老太太吓懵了。
       这时坐在赵明身边的一个老头说话了,他朝赵明伸来一根骨节粗大的手指,可以,他说,可以调换一下座位吗?我的号在旁边。
       老太太赶紧弯了一下身子,向赵明送上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调座位,我们调一下,真不好意思。
       赵明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很小的建议,它的意义却很大,两个分居车厢两格的老夫妻可以面对面地睡在卧铺间的同一格,他们的旅程将变得美好平静,心满意足,像蜜月一样,赵明爽快地答应了,他转到卧铺间的另一格去。
       赵明找到17号卧铺坐下,他的对面床上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有一双很水的眼睛,很水的眼睛是什么意思,后来赵明无法说清,只觉得亮亮的,软软的,冰凉的表面有很细碎的东西突突蠕动,她的头发从脸两边整齐地分开,长长地披下来,她看了赵明一眼,慢慢把目光移向窗外快速向后滑行的风景,窗外站立在泥地里的大房子小房子高高低低的围墙和远处的山滑行得很快,好像一群鸟划动翅膀在拼命地飞。
       二来自西安的一封情意绵绵的信是赵明这趟成都之行的直接原因,信是一个叫马晓虹的医生写来的,马晓虹与赵明是大学同学,1989年大学毕业后,赵明与马晓虹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时间把一对年轻男女拆散。在昆明人赵明的想像中,西安是一个衰老而杂乱无章的城市,那个城市满地弓箭长矛街上走着唐朝的黑衣卫兵,城外一望无边的黄土高坡上,扎白头巾的牧羊人与古代诗人李白一道高唱撕心裂肺的信天游。赵明从小到大,读大学、当医生、做丈夫,有条有理,风平浪静,一直在昆明城里走动,他去过成都和北京,也是开会,会议结束就上车回家,没有什么留恋。在很早的年代,比如少年时期和大学时代,赵明也有过各种蠢蠢欲动的愿望,也有过离家出走流浪四方或者把某个不相干的人一下子杀死的想法,大学三年级的一个夜晚他甚至做过一个强奸马晓虹的计划,他现在做了丈夫幡然醒悟,知道那时候马晓虹其实很愿意把身子献出来,可是大学三年级的那个夜晚他对女孩子一无所知,不知道何处有下手的机会,他的那个狂妄的计划当然只是昆明城漫漫黑夜里的胡思乱想而已,天亮以后计划便烟消云散了。结婚以后,他心平气和,把每一个重复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赵明很难猜测年轻的女医生马晓虹怎样在西安过日子,他认为一个婴孩在西安也会长出满脸的老人斑。他长年坐在家中柔软的沙发上看一部又一部永远播不完的电视历史剧,很容易把一座历史古城猜想得混乱不堪。大学毕业穿上白大褂,摇身变为真正的医生后,赵明一直懒得动,七年前到北京出差,赵明只记得天气太冷,刀割似的刻骨冰寒,大雪飞舞,万物萧杀,从小在昆明城街头乱跑的赵明实在不喜欢那些不断变换季节的外省城市,他只喜欢普通话,仅此而已。
       可是成都不一样,这一次的成都更不一样,马晓虹的来信使成都这个地名在赵明的心中变得温情脉脉,女人的裙子摆来晃去在赵明眼前发出声响,成都不再只是两个汉字,而是某种与女人有关的东西。
       成都离昆明很近,坐飞机只四十五分钟,坐火车只一昼夜,成都和昆明是两个在险象环生的青藏高原上相依为命的城市,就像两个兄弟,或者一对分居的恋人。赵明与马晓虹大学时代就是一对恋人,马晓虹的来信,使大学时代的初恋时光在赵明的眼前倒带和重播。
       …………赵明还记得我们在大学时代吗?还记得学校足球场旁边的那块草地吗?还记得草地旁边那排高高的桉树吗?成百上千的小鸟在高高的桉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阳光穿过桉树叶子,照到草地上,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十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昆明,没有忘记你,虽然你可能早把我忘记了。你真的忘记了我吗?
       现在告诉你一件事,六月份中国口腔医学会要在成都召开一个国际性会议,我肯定要去开会,你知道这个会吗?你可以来开会吗?这个会真的很重要,国外有名人要来,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也能来,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就可以找回初恋的感觉。
       …………
       一个居住在唐朝名城西安的女医生,已为人妇,竟然满腹想入非非的少女心事,赵明不能不大受感动,欲望像一列火车,从十年前的时间黑洞里缓缓驶出。
       三赵明原来的号在下铺,换的新号也在下面,有两个人在他的床边挤着坐,一个闷头兴致勃勃地玩早已过时的游戏机,手中不断按出凄厉尖脆的叽叽吱吱的声音,另一个板着脸无所事事地大口咂烟,两个都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西服,看不出身份。对面的中铺和上铺都睡了人,那个女人在下铺,她双腿缩在床上,身子紧靠隔板,窗外的光影在她的脸上乱纷纷晃动。
       赵明从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报纸,展开看起来,床边那个抽烟的男子猛然吐出一口浓烟,问赵明,出差?做生意还是开会?
       赵明立即发现他长了满嘴粗大的反颌牙,他猜这家伙是乡下来的生意人,这种人的牙齿能把石头咬碎。
       你呢?赵明反问,家在农村?搞建筑,是包工头吧?
       他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大声叫道,太神了,你怎么知道?你是警察?
       我看你的牙齿。赵明说。牙齿?
       对面床的女人突然转正了脸,搂在膝盖处的双手松开了,腿在裙子里动了一下,慢慢放平,她轻轻扭动屁股坐到床边,一对潮湿的目光移到赵明脸上。她捋着头发问赵明,你是医生?
       赵明摹仿包工头的表情,也瞪圆了眼睛,叫道,太神了,你怎么知道?
       女人愣住了,包工头哈哈大笑。
       赵明说,一车人都是鬼,或者都是警察,都会算出别人的职业。
       女人抬起双手捂住嘴笑起来。我的牙齿从小不好,女人把双手松开,对赵明说,我吃糖太多了。
       赵明说,不是糖,形成龋齿的原因很多,吃糖只是其中之一。
       什么齿?女人问。龋齿,就是虫牙。虫牙,是的,虫牙我知道。你不一定知道。
       虫牙谁不知道呀?你说是什么虫?女人眨了眨眼,水在她的眼睛里转,暗暗地晃来晃去。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毛毛虫。赵明说。
       瞎说。女人笑了。是虫啊,赵明说,细菌也是虫啊,也有毛,你看不见它,它却在吃你。
       女人说,你是医生你懂,我再问你,除了吃糖以外,生虫牙还有什么原因?
       比如说牙排列不齐。
       我的牙不齐吗?
       女人张开嘴,露出软软的舌头和很白的牙齿给赵明看。
       你不用张开嘴,赵明说,看你的脸形就知道。
       女人抬起双手摸摸脸说,不讲牙齿了,你是医生,太内行,再讲我就变成丑八怪了。我们吃苹果吧。她转身从床头枕边的一只塑料袋里掏出两只苹果。
       车厢里突然扑入一片黑暗,坚硬的铁轨声猛然冲上来,在车厢的漆黑中翻滚,仿佛一群劫犯大叫大嚷蹿入。赵明听到对面床的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很尖地响起来,关窗子关窗子,钻洞了。他直起身子,伸手找窗台,摸到窗玻璃锁扣时,他捏到一根细而光滑的手指,他把窗玻璃压下,那手指才轻轻抽走。车厢里的灯亮了。
       那个隧道像复杂的往事一样绵长,响亮的震荡无休无止,好像哭声和喊叫声。
       四
       火车在一片乱糟糟的叫卖声中停下,车窗外灰白干硬的水泥地上冒出无数男女,众人连滚带爬地涌向车窗,像一群被屠夫追击的羊。这是群山之间的一个大站,藏在车厢顶暗处的喇叭里传出列车播音员飘摇不定的模糊声音,播音员告诉乘客火车将在这个县级站停靠八分钟,好像要换车头还是什么。那个女人利索地从床上滑下来,对赵明说,赶紧,下车买东西,你去吗?赵明问,买什么?女人说,买鸡,烧鸡,这里有一家卖烧鸡,好吃得很。赵明便跟着那个女人挤下车厢。
       那个女人在站台上东张西望,赵明问,火车会开走吗?那个女人摇摇头,八分钟好长呢,怎么会开走?阳光从两山之间狭窄的天空中直射下来,亮得刺眼,好像镜子的反光,站台上的水泥地在赵明眼前晃动,仿佛被阳光烤糊的纸片在慢慢翻卷,水泥地干裂的缝罅中冒出???的声音。那个女人突然叫道,在了,在那边,便急急忙忙穿过人群朝前走,赵明像孩子一样呆乎乎地跟在她身后,两人很快来到一个小店前,热气和肉香从店里滚滚而出,一个满头油汗的干瘦男人在店里忙碌,女人说,两只鸡,快点,车要开了。赵明挤上前说,我来付钱,一只得啦,两个人吃一只鸡正好。那个女人把赵明的手挡开,掏出钱来递给小老板。赵明说,上车我付你十块钱。女人拎了鸡,转身对赵明说,十块不行哦,十块是进货价,你要买,得付三十块,说完哈哈大笑,赵明也笑了起来。火车猛然尖叫,那个女人身子一抖,赵明脸色发白,车要开了,快跑,赵明拉住那个女人的手。两人低头朝火车直冲,上了车,挤到床边坐下,赵明吐出一口气说,好惊险啊,被丢在车站就惨了。
       那个女人说,惨什么惨?丢下来才好。赵明说,这个地方热得要命,丢下来会被太阳烤成烧鸡。
       晚上不会热,那个女人说,找个小旅店住下,肯定怪好玩的。
       白天烤成鸡了,晚上还有什么好玩。赵明叹了一口气说。
       什么烤成鸡?太热啦,赵明解释道,变成鸡,被人家烤吃了,还玩什么?
       你这种话我不懂。那个女人生气了。赵明吃惊地问,我的什么话?
       那个女人撕下一只鸡腿递给赵明,吃鸡啊。
       赵明说,我还没有付钱呢,我得给你十块钱。
       一百块,那个女人大声叫起来,一百块你付吗?
       赵明吓愣了,我说错了什么话?快吃!那个女人气冲冲地把鸡腿塞到赵明手中。
       黑夜在火车车厢枯燥的晃荡中降临,所有的人都爬到自己床上,车厢顶上的白色灯罩半明半暗,像藏在暗处的一只只暧昧的眼睛。赵明趴在床上渐渐睡着了,他在梦中乱跑,莫名其妙地跑进一块宽大无边的空地,空地四四方方,铺满了整齐的花岗岩,光滑冰凉,闪闪发亮,很像文化宫前面的东风广场,可是没有高楼,也没有花台和草地,没有树,不见一个人影,空空洞洞。天上落下淅淅沥沥的雨丝,雨丝像散落的钉子,在地上敲击出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薄薄的积水使花岗岩地面的反光变得锋利,反光刺到赵明的脖子上,异常疼痛,赵明翻身坐起,惊醒了。
       吃鸡吗?鸡还没有吃完呢?女人的脸在他眼前,她的头发垂下来,脸被遮得窄长一条,像一道露出灯光的门缝,她的眼睛水一样亮汪汪的,无限温柔,她朝赵明递来一块鸡肉。赵明迷迷糊糊地摇头,他看清女人的眼睛了,两朵花在她的眼睛里开放,很小的两朵白花飘在水面。
       女人坐回自己的床上,偏着头啃一只鸡脚,她看了赵明一眼说,我睡不着,你倒是好睡,还打鼾,睡出一副傻样。
       赵明说,睡得不好,只是做梦,做一个怪梦。
       还做梦?女人笑了,做梦了还睡不好?做噩梦。赵明说。
       做噩梦更好,女人说,害怕的事情在梦里,醒来就样样都好。
       瞎说。赵明笑了。女人问,你不吃鸡肉,吃苹果吗?赵明说,苹果还可以。
       女人丢掉鸡骨头,开始削苹果。我来削,赵明接过女人的刀和苹果。女人看着他问,你姓什么?
       赵,赵明,你呢?干什么工作?教书?我叫李艳,女人说。
       到昆明干什么?旅游?做生意。
       我看你像教书的,你的样子文雅,普通话说得也好。
       李艳问,做牙科医生有意思吗?很有意思,赵明回答,每天扳开一百个人的嘴巴看虫牙。
       李艳一声尖笑,笑声在黑暗中爆炸,把她自己吓一跳,她急忙捂住嘴巴。
       赵明说,有一句话这样说,牙科医生眼中没有美女。
       不会吧?妇科医生眼中才没有美女。为什么?
       问你们男人呀,妇科医生天天叫女人脱裤子,看多了,美女也就没有意思。
       赵明觉得身子里跑过什么东西,毛刺刺的。
       不是那个意思,赵明迟疑地说,你不要往那方面想。
       不是我往那方面想,是你们男人。你还没有听我讲呢。
       你讲呀,我在听呢。你大概不想听。
       在听啊,你说牙科医生眼里没有美女,我不懂,你讲来听听。
       再美的女人,也是满嘴虫牙。赵明说。女人愣了一下,捂住嘴笑了起来,急促的笑声在她的掌心里闷着乱蹿。她趴到茶几上用力止住笑,抬起头来说,你这个人会乱说,再逗我笑会把别人吵醒的。
       你先就用鸡把我吵醒了。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把别人吵醒,还有,我坐火车就不喜欢睡,为什么要到火车上睡觉?我喜欢坐火车,火车好玩,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一觉睡到天亮,这种感觉就不在了。
       如果医院可以报销飞机票,我肯定不坐火车,我和你不一样。
       是的,李艳点点头,你是另外一种人。什么叫另外一种人?
       你和我不一样,所以叫另外一种人。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我是看病的,你是教书的。
       我不是教书的,李艳说,你为什么老说我是教书的。
       起码以前教过书,你刚才讲那种火车的感觉,很有味道,教书的才会那样讲。
       火车就是那种感觉啊?
       你在昆明做什么生意?李艳笑而不答,转问道,你会算命吗?赵明摇摇头。
       我以为你会算命。李艳叹了一口气。那场火车车厢里的深夜交谈何时结束,赵明后来忘干净了,只记得李艳好像突然沉默不语,车厢里安静下来,风在漆黑的夜里急速奔跑,窗玻璃吱吱吱地响,后来自己又倒头睡着,梦很快又展开。他在梦中听到对面床上有呼吸声,一圈一圈的,像水波一样,是很大的一环套一环的圆圈,有很亮的眼睛在水中闪烁不定,女人的腿身子头发在水下忽隐忽现,小鱼在一团毛发中谨慎地穿行,鱼的身子很扁,像危险的刀片,尾鳍摆动中有光在跳动。他看到李艳又递来一只鸡腿,伸出手,却摸到女人柔软轻薄的裙子里去了,他被女人发出针尖的一样锐利的叫声吓醒,睁开眼,四面漆黑,车厢的顶灯已经熄灭,他看到李艳在黑暗中翻身,她的屁股朝外翘着,圆滚滚的,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大睁着眼睛发愣。
       
       火车大概在凌晨5点左右停下来。那是一个小站,火车到站之前,赵明还在梦中疲惫不堪地东游西窜。半夜那次醒来之后,赵明一直圆睁着眼睛,有时他偏头盯住黑暗中的李艳,李艳的身体隐藏在很薄的公用毛巾被下面,模模糊糊有起有伏,她的脸转向隔板,浓密的头发与黑暗纠结成团,一股微微腥甜的气味从李艳的床上飘来,那气味使赵明恍然看见女人水一样向四面无边无际展开的皮肤。后来他听到铁轨与钢轮之间的窄缝里挤出很尖很细的声响,那声响利索地割开车厢底板,钻进他的梦里。当时他没有醒。接着一声凄厉的金属的尖叫把全车人从梦中吓醒,车厢里一片人影乱动,火车缓缓停住了,有人在黑暗中骂。李艳醒了,她坐直了身子,扯开毛巾被,枕边的半塑料袋苹果滚落在地,赵明跨下床,捡起苹果。两个警察冲进车厢。李艳问,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杀人还是抢人?赵明说,你得问警察。
       李艳突然尖叫,我的包,我的包不见了!
       车厢前方传来粗大的吼叫和拉动枪栓的干净利落的声音,好像警察在展开搏斗。赵明说,有贼,前面在抓贼。他一把拉起李艳,把她拖到走道上,用力朝前面挤,一团人堵住了过道,赵明说,让一点,我们找包,贼偷了我们的包。赵明扒开人群钻进去,看到两个警察正按住一个在地上挣扎的光头男子,李艳在赵明的身后叫,我的包,我的包在地上,我的包怎么会在这里的地上?光头男子腰一挺,双腿卷起一脚把警察踢开,赵明扑上去,骑到光头男子身上,光头男子一拳打中了赵明的脸,赵明眼一黑摔倒,头撞到床边,睁开眼时,人已经坐在餐车空荡荡的车厢里,餐桌上的玻璃瓶叮叮叮地响,李艳坐在赵明的身边,她的手中拿着那只挎包。
       三个警察坐在餐桌前,两个看着李艳,一个在记录。
       赵明昏昏沉沉地说,坐在这里干什么?回去啊?
       李艳说,你总算醒过来了,我好害怕啊!
       什么醒过来?赵明问。你刚才撞昏了,李艳说,你是英雄呢,现在警察在登记,那个小偷偷了好几个人的东西。
       赵明说,好像是打过一架。警察说,你这个医生表现不错。赵明脸红了,不算什么,小偷可恶得很,抓到就好。
       赵明已经清醒了,警察把刚才的事件复述了一遍,他知道小偷在火车靠站前作案,偷了几个人的挎包,其中一只包是李艳的,警察在赵明的帮助下把小偷抓获了。
       小偷很有经验,警察说,他们都在到站前几分钟作案,这样才好下车跑掉。
       火车趾高气扬地高声鸣叫,摇晃起来,慢慢驶动。日出前的灰白色光线在窗玻璃外极远极开阔的云气中浮现,车厢里嗡嗡嗡地升起乱纷纷的议论,抓人贩子?卖毒品的?枪一响我就完了,我就站在旁边!现在越来越乱了,什么人都有。
       火车越来越快,车窗外大亮,阳光斜斜地飘摇,像一块很长很宽的白布,白布迟疑地飞起来,寒气凛凛,光芒万丈。
       赵明和李艳已经离开餐车,他们没有回到卧铺间,而是站在车厢连结处的走道里讲话,赵明的心有些乱,脸上很烫。
       李艳脸色通红地看着他说,你好厉害,敢打小偷。
       不好意思啦,被小偷一拳就揍得人事不知。
       你的头撞到床边,李艳说,头还疼吗?不疼,我是医生,不用操心。
       你在成都呆几天?李艳问。一星期吧。
       还有两小时就到站了,太快了。坐飞机才快,赵明说,我就是喜欢坐飞机,坐飞机只要四十五分钟。
       下车你帮我提一下东西好吗?我的包太重了,不用提多远,出站我就打车走。
       好的。
       你到成都就是开会?是的,开五天,后面两天好像是旅游吧。
       有空你可以来找我玩。李艳水一样潮湿柔软的目光停在赵明脸上,没有要躲避的意思。这时车厢剧烈晃动,李艳身子站不稳,扑过来,赵明一把拉住她,李艳贴住赵明的身子,一条柔软的臂悄悄朝赵明腰上搂过去,她抬头问赵明,你有什么感觉?赵明松开手,不敢动弹,任李艳贴住自己的身子轻轻磨擦,李艳又问,什么感觉?你说呀。赵明摇摇头,不会说话。李艳悄悄把手伸到赵明的胯间捏了一把,你不说我知道,李艳笑了。
       赵明大为吃惊,你不是教书的,我搞不清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教书的,你猜对了,以前教过书。李艳的声音被咔嗒咔嗒的坚硬声响敲碎。
       五
       成都火车站好像套在一只灰白的塑料袋中,站台上的那些高矮粗细的东西看不清看不透,好多人在站台上跑,各人瞄准一个方向,杂乱无章地冲,赵明非常惊讶。车厢里开战了,众人挤作一团,大叫大嚷,上铺那个包工头抢先一步爬到行李架上,屁股翘在半空中,一双手在行李架上扯,嘴里吭哧吭哧地叫。李艳的头伸到窗外,很快缩回来,赵明在一片混战中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站在茶几旁问李艳,你的东西呢?李艳随手指了指,赵明冲过去对那个包工头说,帮一下帮一下,拿一下那只包,还有旁边一个。包工头老老实实地把李艳的一只红色旅行包递下来,一只轻飘飘的纸箱也放下来了。赵明用脚把纸箱推到李艳身边说,你好像什么也没有带,这么轻巧的东西还要我帮忙提?李艳笑了笑,她的眼睛亮汪汪的,水在里面晃动。
       有人捅了一下赵明的腰,赵明回头,见换铺号的老太太站在身后,老太太一脸苦相,嗓子里哧哧哧地响,帮帮忙好吗?我没有办法啊,这么乱,赵明问,什么事?老太太说,帮我拿一下包。赵明跳起来,轻轻一拽,把老太太的包扯下来了。
       李艳不知何时消失,赵明把自己的包挎好,转身发现窗子边已经没有人,李艳床上的公用薄毛巾被扭成了一根绳子,旁边丢了两只苹果,可是李艳不见了。
       赵明感到心中堵着,好像塞了一团湿布,冰凉滑腻,有怪味,眼睛火辣辣地疼。他憋住气挤出车厢,跳到站台上,愣愣地左右张望。下车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欢天喜地,他被推得左右晃动。赵明看到一个肥胖的女人正笑得身子发抖,一只短短的手臂高举在空中。他急急忙忙朝检票口走去,穿蓝制服的女检票员当当当地敲铁杆,大叫,票票,你的车票。赵明把票举起来晃了晃。
       跑出光线灰暗的车站大楼,一个抱小孩的女人拦住赵明,先生,我的包丢了。女人怀里的小孩在打瞌睡,好像假人。赵明一把推开这个女人,大声说,我的包也丢了,人也丢了,让开!
       成都城的灰色天空压得很低,好像天会掉下来,没有阳光,没有风,空气一动不动,车流像雨中的积水四处流淌,大楼在天空下发呆,人群模糊不清。车门大楼前的广场上,各种杂声灰尘一样缓缓浮沉,赵明看到一男一女正走向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那个女人穿长裙子,男人个子不高,有些胖,男人提着一只纸箱。那个女人就是李艳。
       赵明站住不动。
       李艳与那个矮胖男子在车前忙乱一阵,矮胖男人钻进出租车里不见了,赵明看到李艳扭头朝车站大楼看了一眼。车里伸出一只手,把李艳拉进去,车门啪的关严。红色出租车在低沉的灰色天空下慢慢移动。
       六
       酒店门口立了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架子,架子上贴了一张黄纸,纸上有几行红色文字,文字内容讲的就是口腔会报到。这是到达目的地的标志,也是出门在外做客人的标志。这种漂亮钢架使人轻松也使人产生无依无靠的空虚。赵明按照架子上的指示,很快找到三楼会务组。
       会务组房间里挤满了人,一个胖女人和一个小巧的女孩在埋头登记填表,另外一个女人忙乱地向报到者分发装材料的塑料袋。房间里吵吵闹闹,像火车车厢,南腔北调互相磨擦,混杂成干涩的噪声。赵明挤进去,想看看有没有马晓虹。堵在前面的一个河南人回头问赵明,挤什么呀?你以为是领钱吗?是交钱。赵明说,对不起,你知道西安的人来了没有?河南人说,你要问会务组,问我有什么用?河南人高举着一只塑料文件袋挤出来了,赵明趁机钻进去,他低头问办登记的胖女人,请问西安的人来了吗?胖女人头也不抬地说,会务费二千二,返回要不要订票?飞机还是火车?赵明说,西安,我问西安的人来了吗?胖女人抬起爬满汗珠的肥脸说,你在搞调查?你不见我忙着?赶快交钱。赵明顿时火起,他冷冷一笑说,你火锅吃多了吗?胖女人很惊奇,什么吃火锅?赵明说,你喜欢吃火锅吗?我想请你吃。胖女人傻傻地问,怎么请我?赵明说,见到火锅就想吃火锅,你不懂吗?胖女人摇摇头。旁边的女孩咕咕咕地笑了,她好像听出了名堂。赵明说,我们是老朋友,你忘了?胖女人又困惑地摇了摇沉重的脑袋说,交钱吧,少说废话,我看你不像医生,像个司机。 办完手续,赵明乘电梯找到405房间,丢下包,坐在床上,心中一团乱麻。房间里干干净净,床褥平整,桌子上光光的没有东西,电视机一声不吭好像死掉了,小茶几上的两只玻璃杯被塑料袋严密套着,反扣在茶盘里,一副冷漠的表情。赵明无所事事地站起来,拉开卫生间的门,卫生间里黑漆漆的,他摸到开关,把灯打开,一片冰凉的反光从马桶盖上飞起来,他把灯关掉,再打开,然后啪的把卫生间的门合上。
       有人敲门,很轻的声音,声音响了两下,没有了,接着又响。
       赵明愣愣地叫道,进来。赵明在吗?门外女人在问,人没有露面。
       赵明呆呆地看着门,坐在床上又叫,请进。
       门推开一条缝,一张女人的脸伸进来。女人推开门,站在门外的黑暗中。
       赵明说,干什么?
       女人慢慢进来了,满面红光的一个漂亮女人。
       赵明,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女人慢吞吞地说着,走到赵明身边,看着他笑。
       来人是马晓虹。赵明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赵明坐在床边不动,半信半疑地问,你是马晓虹,你变得太多了。
       马晓虹说,我可以坐下吗?赵明急忙站起来说,坐坐,坐啊。马晓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
       赵明说,你真的变得我不敢认了。老了,马晓虹微笑着问。
       不是不是,赵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马晓虹长胖了,脸上的皮肤光滑饱满,双目有神,她的普通话杂有西安土语,赵明觉得马晓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像那个李艳一样来路不明。
       十年前的大学女生马晓虹要是长了现在这副让人心动的身材,赵明肯定不会与她分手,如果那样,日子又会朝另外一片黑暗移动,汽车开上另一条路,会把痴情男女带到何方?只有天知道。赵明要是大学毕业后与马晓虹结婚,会留在昆明吗?会去西安吗?还是跑到北京?赵明曾经想考北京的研究生,后来懒得动,就不考了。后来出国风在很多人脑袋里吹得惊天动地,赵明也瞎忙过一阵。如果出国,比如到了美国,日子又会卷到西方的黑暗中。
       西方的黑暗就不是黑暗吗?赵明的脑袋混乱了。
       我到报到处问过,赵明说,人太多了,不知道你已经来到。
       我昨天就到了,马晓虹说,我知道成都的火车现在到,就掐着时间来找你。
       毕业好多年了啊!赵明莫名其妙地感慨道。
       见到你太高兴了,马晓虹说,我怕你不来呢。
       时间之手把一个瘦弱的大学女生搓捏成一个漂亮的妇人,赵明深感惊奇。
       马晓虹与赵明的缱绻之情在大学四年级时被人撕破。那一年他们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科里一个会弹吉他的小护士对马晓虹的痴情毫不尊重,大举向赵明进攻,仅仅半个月,赵明便被小护士引诱到宿舍偷偷睡了觉,从那个夜晚开始,实习医生赵明变傻了,狗一样把小护士当肥肉围着转。
       当年的大学女生马晓虹身子单薄,裙子宽松地垂着,看不出里面有屁股,胸脯更不用说了,那个部位平淡无奇,不能让赵明产生欲望和想像,可是她的脸很生动,白白的,像课本纸,眉毛弯弯的,细而长,说话软而轻,条理清楚咬文嚼字,模样长得像校园诗歌,小护士蛮不讲理地横冲直撞,把她与赵明精心编织的爱情之网撕得漏洞百出时,她依然临危不惧,心平气和地与小护士友好相处,她的爱情是教科书里的故事,教科书里说爱情可以在阳光下草地上和郊外美丽的河边茁壮成长,她便坚信不疑,事实上她是错的,爱情只有被黑夜抚摸之后才会真正长出根来,这方面小护士是老手,小护士是一个小妖精,一个保持处女之身的瘦伶伶的女大学生不可能是一个小妖精的对手。马晓虹一天中午看到小护士用小勺往赵明嘴里喂饭,忍无可忍,把小护士约到医院门诊部后面的花园里诚恳讨论爱情的道理,没料到小护士反问道,你跟赵明睡过觉吗?马晓虹愣住了,涨红了脸问,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是什么意思呢?小护士镇定自若地甩了甩头发,回答道,没有什么意思,如果你也跟他睡过觉,我就看不起他,我就认为他是爱情的骗子。马晓虹顿时惊呆了,眼泪夺眶而出。
       小护士不是赵明的妻子,马晓虹也不是,十年前医院花园里两个女孩之间爆发的那场轻声细语的残忍战斗,已经成为一堆黑暗中七零八落的纸屑,当年的无情事件,现在想来只是玩笑一场。
       赵明从床上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马晓虹傻笑。
       马晓虹问,你累吗?为什么坐火车?坐飞机不能报账吗?
       赵明说,主任级可以报飞机票,可惜我不是主任。
       你还是那么,马晓虹呆呆地看定赵明,微笑着说,懒懒散散的,这样当然做不了主任。
       我也不想做,赵明说,没有意思。你真没有变,十年好长啊,可是你的样子和性格一点没有改变。马晓虹说。
       你一直在西安?
       好意思问,马晓虹瞪了赵明一眼,毕业十年也不给我一点消息,我倒知道你的事,你生了一个儿子是吧?
       赵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马晓虹说,现在没有事,我们逛街去好吗?你陪我逛。我还没有到过成都呢。
       赵明眼前出现火车和晃动的车厢,李艳很水的眼睛在墙上眨动,眨一下便消失了。他在车上写过一个纸条给李艳,上面有到成都开会的报到地点,李艳会不会找到酒店来,或者来一个电话?赵明心中空空的,李艳的那只手太厉害,把赵明捏得无所适从。
       可能有电话,赵明犹疑地说,可能有电话找我,当然也可能没有。
       马晓虹偏着头问,是女朋友吗?如果是女朋友,我就不敢打扰了。
       不是不是,赵明连忙摇头。马晓虹说,可能你坐火车累了,好像恍恍惚惚的,你睡一下,吃饭我来叫你。
       赵明说,不累不累。
       马晓虹说,你睡啊,真的睡一下。马晓虹朝赵明噘了一下嘴唇,赵明的心里轰然一声响,全身烧起来。马晓虹移动身子靠近赵明说,睡啊,睡一下真的会好些,说着朝赵明伸出手,赵明慌忙说,是的是的,睡一下是好,他朝后坐到床上,马晓虹盯住他,脸色通红,赵明的目光慌忙躲开,马晓虹慢慢低下头不说话,她突然站起来说,你睡,我回房间。赵明从床上滑下来,傻傻地跟她身后朝门边走,走到卫生间门口时,马晓虹被卷起的地毯边绊了一下,身子一冲歪到墙上,赵明急忙上前扶住她,小心,赵明说,不要在我的房间里出事。马晓虹笑了笑,拉开门急忙出去了。马晓虹走后,赵明的房间里留下了女人的气味,床小柜电视沙发种种变得生动了,好像有鼻子有眼,好像有嘴巴会喘气和说话,赵明把被马晓虹踢得翘起的地毯边踩下去,打开电视,电视里在播放吹嘘美国拖把如何神奇的广告,拖把在地上一抹,把晃晃荡荡的火车和车厢卧铺间床上坐着啃苹果的李艳抹掉了。
       七
       赵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敲门声"的的的"地响了一阵,电视里啦啦啦地唱着歌,他坐起来,愣愣地听敲门声,忽然想起马晓虹,急忙去开门,马晓虹站在门外光线暗淡的走廊上,看着他笑。她换了一条很长的连衣裙,头发扎起来,脑门光光的,唇上抹了口红,眼睛妩媚地弯着,满脸容光焕发。
       你睡得好死啊,马晓虹说,我敲了好一阵了。
       赵明说,我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倒了。
       马晓虹扬起手中的两张纸片晃了晃说,今天晚上自己吃饭,我领了餐券。
       赵明说,有女人就饿不了肚子。马晓虹说,不一定,有我在你饿不了肚子,别人就难说了。
       赵明说,进来坐一下吗?马晓虹伸手把他拉出门去说,走啦,到餐厅,不然吃不到好菜了。
       现在马晓虹已经从时间里走出来,成为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女人了。
       赵明和马晓虹在餐厅找了一张靠窗子的桌子坐下,远远地躲开几个大叫大嚷乱打招呼的河南人,好像一对心怀鬼胎的男女。
       没想到我两个十年后会在成都的酒店吃饭。马晓虹说。
       你长漂亮了。赵明说。如果,马晓虹说,如果不是开会,就更好。
       你老公不错吧。马晓虹看了一眼窗外,含含糊糊地说,可以吧,应该说还可以。
       成都的天气我不喜欢,阴沉沉的,昆明天气好,阳光灿烂,天又高又蓝,日子好像过不到头,成都给人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日子过得好,就会觉得阳光灿烂。你这几年过得不错是吧?马晓虹说。
       过得正常。
       正常很好啊。太正常了,赵明说,上班下班,像一只灯泡,晚上亮了白天熄掉,然后烂掉,丢到垃圾桶里。
       马晓虹笑了,刚才还阳光灿烂,现在就阴云密布了,你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是吗?
       有时候会突然想,这样一天一天过完,为什么?一想就心里面嗖的发冷。
       想我吗?马晓虹紧紧盯住赵明的嘴。赵明呆呆地看着马晓虹。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赵明问。当然是真话。
       会想的。
       假话!马晓虹叫起来,男人都是这样,分开就分开了,可是女人会想。
       可能是,赵明说,但不是我的错。晚饭是套餐,在心旌摇荡的约会感觉中,两份饭不知不觉吃光,饭吃完了,赵明突然找不到话,马晓虹轻声说,能陪我上街逛吗?赵明急忙点头。
       两人在成都街头漫不经心地瞎逛,逛进一家又一家商店,毛巾皮鞋袜子指甲刀什么都看,逛商店是遮盖某种欲望的借口,说闲话也可以遮盖,赵明却一时找不到闲话,马晓虹也搞得有些慌张,眼神散乱,目光不敢落到赵明的脸上。赵明在一家宽大的超市买了一包花生糖,马晓虹买了一袋灯影牛肉干,牛肉干的名字取得好,灯影给人若有若无的联想,时间和分离,使生活像影子一样模糊不清,只有一股气味在心中弥漫。两人手中都抱着食品,交换着吃,路过一家茶馆,不约而同地走进去,坐到咕咕叽叽的破竹椅上。
       有人当地敲了一下桌子,高声叫道,那小子跑得好快!赵明吃一惊,抬头找声音,才知道茶馆里有人讲评书。这是相当古老的文艺活动了,电视美国大片五花八门的报纸标题印满美女胸脯的杂志消灭了一切慢条斯理的艺术,讲评书好像是外星人的活动,说书人仿佛是秦始皇的朋友,赵明觉得新奇,瞪大了眼睛盯住灯光下的说书人看。说书人三十几岁,并不是老人,穿一套灰色西装,扎一根黑色的领带,头发朝后梳得非常整齐,不像讲古代故事的行家,倒像股票交易所里的某张熟面孔。茶馆里灯光暗淡,顾客稀稀拉拉,少数人仰着脸听故事,多数人在打牌和讲闲话,各忙各的,互不干扰。
       街上的车声急促遥远,仿佛是说书人嘴里吐出的古人的车轮声。
       马晓虹悄悄伸出一只手,摸到赵明腿上,看电影好吗?我们去看电影,你请我看。上大学时你还没有请我看过一回电影。
       赵明点点头,抓住马晓虹伸过来的手。两人手牵手走出茶馆。
       深夜十二点赵明与马晓虹坐着出租车回酒店,他们看了一部片名叫《爱情麻辣烫》的电影,两个人都没有看过这部过时的影片,电影里平行展开的几个好像互不相关的故事,仿佛从不同方向驶来的火车,穿过两人心中黑暗的隧道,咔嗒咔嗒地由近而远,余音不绝,火车玻璃窗上的人脸像纸片。赵明被一遍遍从心中碾过的车轮感动了,脸是热乎乎的。马晓虹非常兴奋,她的一双手搂住赵明的腰,头靠在赵明肩上,不断抬起头来追问赵明,你说,几个故事哪个最动人?你说一个我也说一个。赵明答不上来。马晓虹伸出一根手指抠进赵明的掌心,掏洞一样把赵明的手掌掏开,伸进一只手给赵明握着。夜风在出租车窄小的玻璃窗外吱吱吱叫着朝后跑,街上的铺面一片片地关门闭户,看上去像黑色的墙壁。赵明想起黑暗中行驶的火车。偶然一家小馆子亮着灯,人行道上摆了小桌小凳,一两个人坐在小凳上,饶有兴致地目送街面上的车远去,霓虹灯在高楼顶上闪亮,红黄绿的光芒在夜色中盲目地跑过来跑过去。
       走进酒店,大堂好像变宽大了,灯光非常刺眼,马晓虹问赵明,你累了吗?赵明说,累倒不累。马晓虹说,不累就到你房间玩一下,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赵明犹犹疑疑地说,不知道我房间是不是来人了,听说要来一个广东人。马晓虹说,来人我就回去。
       房间里果然没有人,黑暗像一只手摸过来,赵明感到身体被欲望占满,手指像吓坏了的虫在墙上乱爬,找不到开关,马晓虹从身后搂住了赵明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闷声闷气地低声说,不要开,不开灯了,这样就好,我们进去吧。赵明便笨拙地朝前走,马晓虹贴在他的背上不松手,赵明像被人押着一样,房间里的黑暗使赵明心乱如麻,他的脚踢到了床边,踢出咚的一声响,这里电话响了,尖锐的声音,好像黑暗中刺出的刀子。赵明站在床边不动。电话还在响,谁的电话?马晓虹不出声,赵明也非常灰心,两人就这样站着,电话响到第四声,马晓虹松开了手臂,赵明走过去,在黑暗中摸到桌上的电话,电话里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找赵明。赵明说,我就是。女人又在电话中说,猜猜我是谁?
       是那个李艳。火车上的李艳。赵明不用猜就知道。
       赵明听着电话。李艳的四川口音很陌生,在火车上她说的是普通话,她的普通话非常标准,赵明认为她是教书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普通话说得好,当然还有她那些火车越走越远啊感觉啊之类的话,还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水,目光已经不再清纯,可是那水仍然会在暗中晃动。
       赵明抱着电话听筒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听不出来,李艳在电话中笑,听不出来还会紧张?
       真的听不出来。
       听不出来算了,我放电话啦。不要放,赵明急忙叫道。
       吵醒你了吧?真不好意思。没睡,还没有睡。
       我不打扰你了,李艳说,记下我的传呼号码,有空联系一下。
       赵明放下听筒,手在桌子上乱摸,想找到笔,桌子上光光的,他摸到台灯开关,把灯打开,灯光很刺眼,像密集的钢针,房间里空无一人,床边凹了一团,留下一个灰暗的屁股印,马晓虹不知何时走掉了。
       八
       第二天,广东人住到赵明的房间来了,广东人完全没有医生的文雅,说话大口大气,不断抱怨酒店条件差。墙纸太土啦,菜太辣啦小姐长得不漂亮啦,什么都看不惯,什么都不顺眼。广东医生的无名指上戴了一个很大的钻戒,钻戒是墨蓝色的,看上去很有分量,好像随时会滚出手指,在地上砸出洞来。赵明问,你的戒指很贵吧?小心掉了可惜。广东医生哈哈一笑说,不贵啦,就值两万多一点,掉了就算了,捡的人发财得啦。赵明说,掉了我就赶紧捡起来。广东医生问,你喜欢吗?要不送你。我们交个朋友。赵明连忙摇头。广东医生说,不好意思啦,逗你玩的,你是女人我才会送的。
       广东医生怨气冲天,但牢骚发一通也就完了。他喜欢不停地说话,哈哈大笑,性格很爽快,赵明与他吹了半小时,两人就老同事一样很熟了。广东医生问,昨天晚上你一个人?一个人找小姐方便啦。赵明说,找什么小姐?你不怕得病我倒是怕。广东医生笑了,用套子得啦,人家小姐都有套子。赵明说,那是你们广东人喜欢的事,我不喜欢。广东医生说,你没有到过广东吧?广东人也不是个个找小姐。赵明说,你这个广东人肯定喜欢找。广东医生说,我恰恰不找,我喜欢爱情,不喜欢那种一手交钱一手脱裤子的生意。朋友,广东也是各种人都有啦。赵明问,爱情是什么?广东医生说。爱情就是跑步,跑啊跑啊,目的地很远,可是你得跑。当然也可以说是摸东西,在黑暗中摸,你也摸我也摸,摸到就是,摸不到就不是。赵明赞叹道,你真是爱情专家。你小孩多大了。广东医生哈哈大笑,我还没有结婚,还在跑步,在黑暗中乱摸呢。
       马晓虹到房间来找赵明玩,依然神色痴迷,一双眼睛在赵明脸上爬来爬去,并不问昨天晚上的电话,赵明却心怀鬼胎,目光躲到墙角,嘴上东拉西扯地与广东医生瞎侃。广东医生问马晓虹,你和赵明是同学?马晓虹大大方方地回答,十年没有见面了,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十年啊!广东医生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好啊!说得多伤感啊!人生如梦,十年如一日啊!马晓虹被逗笑了,她对广东医生说,广东人还有像你这样的,说话像在念诗。广东医生又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在广东,人家说我最不像医生。马晓虹问,像什么?广东医生说,像老板,人家说我会哇啦哇啦叫。马晓虹说,真正的老板是文雅的,有了钱,也就心平气和,只有穷疯了才会哇啦哇啦叫。赵明说,不管怎么说,像老板好,这是很高的评价。广东医生高兴地说,像老板就应该请客,今天晚上我请客,我们出去玩,卡拉OK,庆祝你们老同学相聚。
       晚饭后,三人坐进了酒店顶楼蓉城夜总会黑暗的大厅里。大厅正面宽大的投影屏幕上晃动着白色的海滩和成群结队的西方美女,海鸥张开长长的翅膀,绕着悬崖寻找爱情,直升飞机在天空盘旋,螺旋桨划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升飞机越飞越高,很快变小,小得像一片随风而去的羽毛。黑人歌手出现,一个脑袋结实得像铁锅的男人,肥厚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异常轻柔的声音,轻柔得令人眩晕,好像女人的呻吟。广东医生在歌单上写了一串歌名,交给黑暗中走来走去的女孩子,对赵明说,我要请你的老同学跳舞啦。赵明说,你们跳,你们跳。广东医生站起来,牵着马晓虹的手,摸索着走进黑暗的舞池。
       赵明坐着发呆,李艳昨日半夜的电话又在心中尖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处方纸,凑到眼前仔细辨认,上面有李艳的传呼号,歪歪扭扭的数字像一串小虫在纸上跑,他站起来,找到吧台的电话,拨通了李艳的自动传呼,放下电话后赵明对吧台里面吐着泡泡糖的小姐说,有传呼叫我一声好吗?我在9号台。
       一支歌结束,广东医生与马晓虹回来,主持人请9号台吴先生唱《乱云飞》,吴先生就是广东医生。赵明问,什么《乱云飞》,像打仗的歌。广东医生说,情歌啦,我唱歌,你们跳舞。我为你们两个老同学伴唱。马晓虹向赵明伸出手,赵明心不在焉地站起来。广东医生果然是卡拉OK高手,张开口,感觉就来了,舞厅里有人情不自禁地鼓掌。马晓虹贴在赵明胸前,紧紧搂住他的腰,好像怕赵明临阵逃脱。赵明的脑袋不断转向吧台,耳朵在黑暗中竖着,吃力地寻找电话铃声。马晓虹把嘴贴近赵明的耳朵说,赵明,我觉得我们没有分开过。赵明用手掌按了一下马晓虹的背,算是回答。马晓虹在黑暗中笑了,她低声问,赵明,你敢吻我吗?在这里,舞池里,反正黑乎乎的,什么人也看不清。赵明说,不是黑不黑的问题,吻当然敢,只是吴医生会看见,他好像盯着我们两个。马晓虹说,吴医生大广东见得多了,说着便在黑暗中抬起头,嘴朝赵明脸上凑近,赵明的嘴迎上去,歌声忽然停了,灯大亮,赵明慌忙直起身子。
       回到座位上,广东医生问,今天晚上怎么住?
       什么怎么住?赵明不解地问。你们是老情人,广东医生说,不好意思啦,我打扰你们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出去开房间。
       什么出去开房间?马晓虹好像听懂了,脸色有些发红。
       不要不好意思啦,广东医生在空中摆了一下手,我知道你们昨天晚上睡在一起,今天晚上也可以睡在一起,我另外找地方睡,成全你们的好事啦。
       没有,赵明说,昨天晚上我们没有睡,你怎么能乱猜。
       你们广东人就是会朝那方面瞎想。马晓虹笑了。
       人生有几个十年啊,广东医生说,这话说得真好。
       马晓虹说,我的话不是这种意思。广东医生站起来说,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好好想想啦。
       广东医生一去不返,赵明等急了,找舞厅小头目结账,才知道广东医生早买单走掉了。
       马晓虹坐在茶几旁,一动不动,她悄声问赵明,可是,吴医生提出来,真的不好意思。你说是吗?
       不行,赵明说,他知道了就不行。那天晚上广东医生真的没有回房间睡觉,赵明独自在床上翻来翻去,总是听到有声音,门外走廊上好像总是有人不怀好意地走动,凌晨5点,他才在心神不定中睡着,一小时后又猛然醒来,坐在床上看电视,看到天亮。
       九
       广东医生知道赵明一夜独守空房,非常失望。我白花两佰伍房费啦,广东医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嚷。赵明趴在床上蒙头大睡,一声不吭。房间里窗帘关着,电视哇啦哇啦响,屏幕上又在播放美国拖把广告。广东医生扯开窗帘,关掉电视,朝赵明嚷道,有没有搞错?一个人趴在床上傻睡?你请客,今天晚上你得请我和马小姐吃饭。
       赵明整整一天趴在床上睡觉,马晓虹来看过他,见他睡得太死,在床边悄悄坐一阵,便与广东医生出去开会了。下午五点半散会后,马晓虹又来了,赵明正在漱口,马晓虹看他满口白沫,低头捂着嘴笑,赵明问,你笑什么?马晓虹把赵明推进卫生间,嘴巴凑在赵明耳边低声说,你没有睡好,我也没有睡好,我们让吴医生看笑话了,说完便紧紧搂住赵明的腰,赵明想起昨夜的苦熬,突然感到惭愧,壮起胆子在马晓虹脸上吻了一下,一条白沫抹到马晓虹脸上了,马晓虹抬手揩着脸,欢天喜地地逃出了卫生间。
       广东医生坐在床上看电视,马晓虹从卫生间出来,他哈哈大笑说,有房间不用,没有房间又黏糊糊,有没有搞错?
       赵明洗漱完毕,三人出了酒店,打一辆车,找到一家火锅店,赵明说,到四川就吃火锅,到广东吃海鲜,这叫做吃风味。
       广东医生说,火锅早就没有风味了,全中国到处都是。
       海鲜馆也是全中国都有。马晓虹反驳道。
       广东医生笑了,是啊是啊,马小姐为赵医生省钱,真是体贴啊!
       马晓虹理直气壮地说,省钱怎么啦?有什么不好?你们广东人有钱,人家赵医生是昆明人,反正够你吃饱的。
       广东医生连连摇头,我的天,什么年代了,还说吃饱的话?
       赵明急忙转移了话题说,你们广东人解释一下,海鲜就是海鲜,为什么要说生猛?生猛是什么意思?
       广东医生说,不知道啦,问马小姐。马晓虹惊奇地说,为什么问我?
       广东医生诡谲地笑了笑,生猛就是爱啊,这个词只有女人才懂。
       乱说!马晓虹叫了起来。说话间,一桌菜已经吃得精光,热汤呼噜呼噜滚动,好像锅里的东西也在抢着发言,隔着白茫茫的热气,赵明看到火锅店里的食客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心里也就火辣辣地冲动。
       我们今晚不回去了,赵明对广东医生说,吃完饭你得一个人回酒店。
       我们?广东医生问,你和马小姐?我和马小姐要去玩通宵。
       马晓虹瞪大了眼睛,你没有告诉我,赵明,我们,玩通宵?
       广东医生说,成都有什么好玩的。看电影、喝咖啡、跳舞、不知道怎么玩,反正你得一个人回去睡。我们要放纵。
       马晓虹急忙放下筷子解释道,不是放纵,吴医生也可以一起去玩的,放松一下就是了。
       哇,你们好幸福,广东医生叹息道,今天晚上我只能在酒店里看电视了,我为什么从广东跑到成都来看电视啊!
       马晓虹说,吴医生也一起玩好了,有你在会玩得更热闹。
       广东医生站起来说,那么,我现在就告辞啦,可以吗?
       赵明说,大家都走,反正早吃饱了。广东医生匆匆走出火锅店,脸上挂着若有所失的表情,昨日的豪爽气概忽然踪影全无,他在街边拦住一辆出租车,脖子僵硬地朝赵明和马晓虹草草点了点头,坐车走了。街灯已经点亮,路边的树一动不动,行人懒懒散散地从赵明和马晓虹身边走过,这是异乡的令人心事重重的夜晚,赵明轻轻拉了一把马晓虹的衣袖说,我们走一走,然后,找一家小旅馆。
       小旅馆?赵明局促不安地看着马晓虹,在酒店不好,那么多人,在外面找旅馆会好些。
       不是外面好的问题,马晓虹说,为什么要费这个钱?
       赵明说,我怕是酒喝多了,头晕,对面是不是一个旅馆?我看见一块牌子。
       可是没有必要费钱啊。
       赵明不答腔,拉了马晓虹的手朝街对面走去,火锅店对面的树影后歪歪斜斜地亮着一个小灯箱,好像一张表情暧昧的脸藏在暗中,马晓虹一声不响地跟在赵明身后,两人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家旅馆,好像是私人开的。很窄的木门,很深的门道,旧式的院子,院心有一棵树,树上拴了几道铁丝,挂了长长短短的一些衣裤,霉味和湿气滚滚而来,能把人冲倒。小院是两层楼,楼上人走动,地板便嘎嘎叽叽乱叫。
       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妇人,头顶一个非常复杂的高高的发髻,脸显得很长很大,像一匹母马的脸。她挤到赵明身边说,我们这里没有人查呢,很安全,你们尽管放心睡。
       什么查?马晓虹问。公安啊?妇人说,到别的旅馆睡,像你们这样,公安会查呢?
       我们怎么样啦?公安为什么查?马晓虹涨红了脸。
       妇人冷冷一笑回答,还要问吗?问这位先生,他是老板啦。
       马晓虹拖着赵明逃出了小旅馆。他们沿街乱走,走出好长一段路,马晓虹还气呼呼地一言不发,赵明说,怪我不好,我以为你会高兴。
       马晓虹说,不怪你,怪我,我们找一家小酒吧坐一下好吗?
       两人找了一家生意冷清的酒吧进去,坐在靠窗子的桌边,街上有人相拥而过,汽车摇摇晃晃驶来,车内漆黑一团,不知道藏了什么人,骑车人弓着背从窗外一划而过,好像被人追击。
       来成都之前,马晓虹说,我很想见你,现在终于见到了。
       很失望?
       很高兴,我心满意足了。我很乏味是吧?
       我很高兴,真的,今天晚上很好,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很浪漫,你看桌子上还有玫瑰,多有情调啊!
       马晓虹的脸在微弱的壁灯照耀下隐隐约约,赵明不说话。将近十一点,两人走出酒吧,打的回到了酒店。
       十
       成都女人李艳的电话在上午十点打来。赵明在会议室听报告,听了一阵,觉得心烦意乱,便悄悄回房间了,当时是上午九点半。他坐在沙发上,很自然地想到了故乡昆明,一片四季不变的蓝天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展开,那是他所喜欢的昆明的天空,他想家了,想妻子和儿子。妻子是好妻子,文雅美丽,心平气和,永远满足。儿子是乖儿子,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笑声不大不小。这时电话铃响了。
       赵明以为电话是马晓虹打来的。
       他拿起话筒。
       我找赵医生,李艳在电话中说。赵明笑了,问道,你是李老师吗?那个教书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教书的?李艳也在电话里笑。
       你什么时候叫过我赵医生?开会好玩吗?李艳还在笑。好玩啊,开会很好玩,我喜欢开会。还有更好玩的事。
       赵明像少年一样双手发抖。赵明出了酒店,钻进一辆出租车,直奔武侯祠公园。车子七拐八绕,停到了一片葱绿灰暗的阴影下,阴影下吵吵闹闹,小贩和游客挤来挤去地战斗,赵明从出租车窗里看出去,很清楚地看到了李艳,她站在武侯祠公园门口一个石像前,穿了一条短裙子,一双手紧紧按住裙边,好像裙子会随时飞起来,让人把里面的内容偷掉。这是少女的动作。赵明现在是一个少年,惊慌失措,全身发软。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约会是令人心碎的场面,一块少女的手帕便可能引来致命的后果。他从车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朝李艳走去,战颤使他的双腿不听使唤,他的脸紧绷绷的,仿佛李艳身旁石像的脸。
       李艳说,你好。
       赵明说,我以为会下雨。什么下雨?
       当然不会下,就是下雨我也会来的。你脸上在下雨。
       李艳挽起了他的手臂。赵明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赵明知道成都有一个武侯祠,却不知道祠堂与公园之间有什么关系,他记得昆明没有做公园的祠堂。祠堂的事情他不懂,就像对李艳的身份不清楚一样,可是祠堂可以不去看,四川女人李艳的约会却无法拒绝。李艳挽着他的臂,他直挺挺地移动着身子,从一千七百年前的历史黑洞中穿过,青砖黄瓦与红男绿女四处混杂,好像挤在诸葛亮的迷阵中,走完一条长长的游廊,逛了几间塑着三国古人泥像的房子,赵明才从少年张皇中醒来。
       李艳引他穿过一个拱形门洞,赵明的眼前出现一条被浓密的竹林遮蔽得阴暗无光的石板小路,拐过小路,李艳说,我们在那边的石桌子边坐一下好吗?赵明连连点头。
       两人坐到了石凳上。
       李艳说,赵医生,如果我求你帮忙,你会帮我吗?
       赵明愣住了,什么忙?我不说,李艳笑了笑。不会是要我拔你的牙吧?我觉得你会帮这个忙的,我有这种感觉。李艳说。
       那得看,是什么忙。李艳把一只手悄悄放到赵明的腿上,我有老公,她说,他是教书的,你原来猜对了,我自己也教过书,后来,假期我到旅行社打工,跑过昆明,觉得昆明生意好做,就到昆明了。
       到昆明怎么啦?我能帮你什么忙?我在昆明做生意,做亏本了,后来什么都干。
       什么都干?我告诉老公在昆明有男朋友,他不信,他说有人讲过我的事。
       什么事?有人说你什么都干?如果他要离婚就好了,可是他不离。你想离?
       不是离不离的问题,现在的麻烦是,他问我,每天问,不提离也不提不离,就是问来问去,要让他死心,知道我有男朋友就行了,管他离还是不离。
       你说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听不懂就算啦,我的意思是,你帮一下忙,假装是我的男朋友,因为我告诉他,昆明的朋友是一个医生,他不敢做什么事,他胆子小。
       假装你的男朋友?我没有办法了,赵医生,这件事怎么做,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求求你帮我,他很正常,没有病,真的很正常,我不会带一个疯子来找你。
       我对你完全不了解,对你丈夫更一无所知,我相信他通情达理,绝对不可能是什么疯子,但是这种事我可能帮不了,这两天我就走了。
       我会找你的,在你走之前。如果你们已经没有感情,你可以离开,到哪里都行,昆明也行,没有必要找我帮忙,事情会越搞越糟的。
       你先答应帮我好吗?我不能答应,真的,我帮不了。李艳突然抱住了赵明,脸凑过来,在他的脖子上挤压,赵明吓得站起来,李艳没有松手,赵明说,走吧,下午我们还要开会,要讨论,不然我可以请你吃饭。
       我请你吃饭,李艳呼吸急促地说,你帮我,我得先感谢你。
       我没有答应,赵明说。李艳低下头,脑袋在他的胸口轻轻撞击,赵明惊慌失措地用力把她的头推开,赵明看到她的嘴角在抽搐,泪水像两条线,从眼眶里滑出来。
       赵明浑身打颤。李艳凄然一笑,猛然在赵明嘴上吻了一下说,走吧,把你吓坏了,对不起。
       十一
       赵明乘出租车往酒店赶,脑袋里一片混乱,咔嗒咔嗒响着惊心动魄的声音,好像火车在脑袋里开,又像看到了火车站台,站台上的一堆什么货轰然翻倒,满地乱滚,好像是一堆汽油桶,一群人跑来跑去大叫大嚷,成都女人李艳的气味沾在他身上,像油一样滑腻而厚重,李艳是什么人?她想干什么?她说的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那种女人?赵明不敢往深处想,不敢想那种女人的问题,因为他不懂,那种女人是一间黑房子,一片漆黑无光的街道,可是所有的念头却朝那片漆黑无光的街道里死命钻进去,好像在打洞,打洞这个词使他的心一阵狂跳。出租车不动了,赵明的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司机回头对他说,下车,干什么坐着不动?他才从脑袋里漆黑的街道上回来,手忙脚乱地下车。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喊道,干什么?不付钱啦?赵明愣了一下,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忙昏头了。他从衣袋里掏钱包,两张纸片落到地上,像鸟的翅膀,他慌忙捡起纸片,凑到眼前看,发现是武侯祠的门票,便揉作一团丢掉。司机嚷道,快点啦,没有钱吗?赵明跑过去,把钱递给司机,司机一把抓过钱,骂道,莫名其妙!然后一踩油门走了。
       赵明回到酒店,房间里没有人,他便倒在床上睡。刚闭上眼,门被人推开了,广东医生进来了,他吓得从床上一轱辘坐起,广东医生站在床边哈哈大笑,赵明怎么啦?刚才作什么案?是不是,太累了?
       睡一下,赵明支支吾吾地答,开会烦人,还不如睡觉。
       广东医生身后露出了马晓虹的半边脸,她扯了一下广东医生的身子,走到床边,疑惑的目光停在赵明脸上。
       马晓虹问,赵明你病啦?脸色那么丑。马晓虹的话使赵明感到无比温暖。
       可能是有点感冒,赵明说着,用力揉眼睛。
       我有药,马晓虹说,我回房间拿来给你。
       不用不用,赵明说,现在好多了,睡一觉已经好了,是不是散会了?我们去吃饭,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广东医生又大笑,不可以吃饭,不开会的人,不给饭吃。
       为什么?赵明问。马晓虹说,赵明你好像真的累了,你还没有睡醒。
       广东医生说,你睡吧,我们要去吃饭了,昨天你请马小姐吃饭,今天轮到我了,我请客,不过只请马小姐,不是小气,我得跟马小姐单独谈谈。
       马晓虹推了广东医生一把,说什么话?赵明急忙跳下床说,我请客,我们三人出去吃饭,我出钱。
       广东医生说,马小姐早就答应我啦,赵明你已经来晚了一步。
       赵明满面愁容地对马晓虹说,如果你想跟吴医生去吃饭,当然也是可以的。
       马晓虹笑了,我变成什么东西啦?变成我的东西,广东医生说。
       马晓虹又推了广东医生一把,嬉笑着说,谁是你的东西?瞎扯!也不害臊?不要开玩笑啦,我们还是到会议上吃饭,不必上街费钱。
       马晓虹满面红光,两个男人的争相恭维无疑给她带来了快乐,吃饭的时候,广东医生神采飞扬地讲了一个在广州城里流传的妓女与嫖客的小故事,马晓虹听得哈哈大笑,赵明却被惊呆了,午饭结束,众人打着响亮的饱嗝走出餐厅,赵明心事重重地拉了一下马晓虹的衣袖低声说,上街,我们上街转转好吗?
       马晓虹说,你今天有点怪。要不就到酒店的茶室坐一下。赵明又说。
       马晓虹点点头。他们到酒店茶室里坐下,赵明心烦意乱,呆看着马晓虹说,你刚才,不能那样大笑。
       什么?大笑?马晓虹吃了一惊。不是,我不是那种意思,赵明语无伦次地说,吴医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讲那种故事不好,你大笑更不好。
       马晓虹说,人家只是听了好玩,笑一笑就过了,只有你把它真的听进肚子里了。
       你说真会有那种事?
       什么那种事?我怎么知道?那得问你们男人。马晓虹笑了。
       我不懂,赵明说,这个社会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
       你怎么就讲这些话?我们坐在茶室不会讲点别的吗?
       我是想讲别的,赵明说,可是好像到处都有那种事,都有那种女人,为什么会这样?那种事是很危险的,搞不好就死人。
       你把我当那种女人了是不是?马晓虹尖锐地笑了一声。
       不是不是,赵明已经满头大汗。吴医生这个人其实不错,马晓虹说,嘴巴利害,心其实很好的,我的有些事没有讲给你听,可是我讲给吴医生听了。
       什么事?
       我离婚了,马晓虹的脸一下子变得僵硬了,离了两次。
       为什么?不为什么?离一次是别人的错,离两次肯定大家都有错,我大概有毛病,所以我想见你,想跟你说话。
       马晓虹的眼眶发红了。我想走了,赵明说,想今天就回昆明。还没有散会呢?马晓虹说,今天开完会,明天去乐山玩,你不想去?你不想见我,我让你不高兴了是吗?
       要不我明天走,我们今天晚上好好玩一下,我们住到别的酒店去,求你了。
       赵明你怎么了?
       我怕出事,赵明苦丧着脸说,我想可能会出事,所以想走。
       怕出事为什么还要说什么开房间的话?当然不是为了开房间,我想,要分手了我们应该单独在一起。
       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了。是的是的。
       明天到乐山玩吧,马晓虹说,我们好合好散,像十年前一样,见到你,我很高兴了,你过得好,我也会想办法过好的。
       可是,赵明说,有些事我想问你。不用问了,马晓虹说,我们保持着十年前的感情很好。
       赵明面色苍白地连连摇头。赵明想说那个李艳的事,可是找不到出口,他的话像一根七歪八扭的棍子,在黑暗中乱捅,捅出了许多令人莫名其妙的漏子,却找不到明亮的光线,找不到真正的通道,像火车找不到铁轨。火车找不到铁轨它就只是一堆不会运动的废铁盒子。赵明呆坐在椅子上,目光散乱,两只手在腿上不安地搓动,一时无话可说。
       十二
       乐山之游是一次痛苦的旅行。从坐进大客车时起,赵明便被懊丧和忧伤深深笼罩,马晓虹远远地坐在客车座位后排,与赵明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大客车把众人拉到火车站,赵明跳下车,站在车门边等马晓虹,广东医生提着马晓虹的小挎包下车来,对赵明说,站着干什么?赶快上火车找座位,赵明便红着脸朝前走。挤进火车车厢后,马晓虹与广东医生坐到了一条椅子上,广东医生的大嗓门哇啦哇啦地吐出快乐的声音,马晓虹一路上咕咕咕地笑,笑得身子东倒西歪。那个李艳的脸又在火车车厢的摇动中出现,她那双很水的眼睛里漆黑无边,火车晃来晃去,很快穿出灰色的成都城,驶上风声急促尖厉的城郊,李艳的脸渐渐晃成零乱的散片,被窗外吹来的风刮走。车厢内安静了,广东医生与马晓虹也没有了声音。赵明看到马晓虹一声不响地靠在广东医生肩上睡着了,广东医生头朝后仰,也露出一口宽大的牙齿死睡。赵明看着窗外滑动的风景发呆,心中好像长出毛来一样阴沉沉地发冷。
       车到乐山站,一车人忙忙乱乱地站起来,眼前一片脑袋和腿乱动,赵明在人堆里挤一阵,发现马晓虹和广东医生早不见了,急忙下车,火车一声尖叫,把赵明吓得差点在站台上摔倒,跑出站台,领队的胖女人冲过来,指着赵明嚷道,干什么死磨?一车人就等你啦!赵明低着头上了小客车。
       马晓虹在座位后排举起一只手朝赵明摇晃,大声喊,赵明,过来挤着坐!挤着吴医生坐!
       赵明气呼呼地说,不消了,我站一下也行。
       乐山风景区的混乱令赵明十分吃惊,好像来的不是天下闻名的游览胜地,而是一个火车站,小贩像一团团灰尘滚来滚去,开会的医生们从小客车上下来,立即被小贩七零八落地冲散。赵明已经有准备,早把马晓虹看死了,他和马晓虹广东医生三人被一群焦灼张皇的小贩围住,广东医生推着马晓虹的背说,有没有搞错?我们不是买东西的是来玩的,让开让开!马晓虹急得想哭,赵明不说话,一双手用力往两边扒,三人费力逃出小贩的追杀,看到同车的旅伴还在小贩搅起的灰尘大雾中挣扎,不敢多事,急急忙忙往前走。
       大佛果然不同凡响,大得令人吃惊,造型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平板的脸,大耳朵,双眼两条细线,似睡非睡,只是太高,看得人眼花,三人都没有见过大佛,很惊讶地大叫,马晓虹叫得声音最大,哇!真是大佛啊!我得跟大佛照相,照了相才会有福。
       广东医生把相机交给赵明说,你帮一下忙,给我和马晓虹照一张合影。
       赵明迷迷糊糊地接过相机,广东医生拉着马晓虹的手从一块石头上跳下去,两人搂着站到了大佛的脚掌上。
       赵明从取景框里看到马晓虹满脸幸福,心中一阵苦涩,按下快门的时候,相机抖了一下,他知道这张相照坏了,也不说,马晓虹把广东医生从大佛的脚掌上推下去,朝赵明招手喊道,赵明过来,我们两个也合一张影。
       赵明冷笑一声,摇摇头。马晓虹从大佛脚掌上跳下来,跑到赵明身边问,赵明你生气了?
       赵明说,我们走吧,我们两个单独玩,不要吴医生了。
       马晓虹说,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赵明说,要不我单独玩,你们照相去好了,我不喜欢照相。
       马晓虹的回答令赵明伤心欲绝,她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真不想照相就算了,我们分开,吃饭的时候见。
       吴医生远远地坐在大佛的一根脚趾上,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赵明转身走开了。
       赵明再回头,马晓虹与广东医生已经沿一条狭窄阴暗的石道往上爬了,两人手拉着手,赵明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着大佛宽大的耳朵,一动不动。
       后来的事远远超出赵明的估计,吃中饭的时候,马晓虹和广东医生没有回来,他们从大佛的眼前消失了,他们竟敢逃出佛的掌心。赵明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他后悔不该来乐山,甚至不该来成都,他觉得自己中了一个荒唐的圈套,被人耍着玩。他向领队的胖女人要了一把房间钥匙,回旅馆睡觉去了,倒在床上便很快昏昏沉沉入睡,好像断电一样。一觉醒来,房间里漆黑无声,他摸索着爬到窗户边,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窗外影影绰绰有灯光,灯光像一串串虫子在飞,有人压低了声音在楼下院心的黑暗中说话,他突然觉得肚子饿,便摸墙上的开关,打开灯,手表告诉他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十七分,房间里空荡荡的,另外一张床上没有人,那应该是广东医生的床,可是他现在不知去向,马晓虹也不知去向。
       赵明到楼下找饭吃,看到一条小街处处张灯结彩,好像过节一样,餐馆一家挨一家,店堂有宽有窄,老板和小工一律站在门口目光犀利地东张西望,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只被猎枪瞄准了的野猫或狗熊之类,便低着头小跑,可是早有人在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两个女孩子夹着他的臂,闷着头把他拖到餐馆里,他无可奈何地在小馆子里一条摇晃的板凳上坐下,看到街面上有两个人叽叽咕咕说笑着走过,好像刚吃过饭,两人从闪烁的灯火中一晃而过,赵明幡然猛醒,知道从眼前溜掉的就是马晓虹与广东医生。
       赵明趁人不备,跳起来追到小街上。果然是他们。
       赵明远远地跟在马晓虹和广东医生身后,看到两人钻进一个门洞,他走过去,认出这是一户小旅馆,一个瘦小的男人从地上冒出来,一声不响地出现在赵明面前,抬头问,老板住店吗?我们这里价钱便宜又干净包你满意。他说话像唱歌一样利索。
       赵明问,刚才,进去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住在这个店?
       一男一女?瘦男人说,都是一男一女,我们不管的,老板要带什么人来,是你自己的事。
       你有登记吗?有登记,不登记不行的,老板,公安会查的,会把我们的饭碗搞脱。
       我住,赵明说,先登记。瘦男人拿出一个破烂不堪的课本,赵明一把抓过去,翻开看,找到马晓玉三个字,看出后面写了女,知道马晓虹用了假名,便说,我住17号,17号空吗?
       空啊,老板,专门留给你的啊!赵明付了钱,不敢多留,出门找饭吃去了。
       那是一个令人无限伤感的夜晚,赵明在深夜十二点悄悄摸进小旅馆,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关了灯,坐到床上。隔壁房间的响动在黑暗中翻滚,女人的声音像哭一样,凄厉哀婉,彻夜不断,听得赵明心惊肉跳。奇怪的是男人没有声音,连喘气声也没有,女人把男人吃掉了,就像昆虫,像蜘蛛或螳螂的生死之约,那可是生物界最惨烈最动人的场面啊!赵明又一夜难眠,天色将明时,他从房间里逃走了。
       十三
       从乐山返回成都的路上,马晓虹坐在赵明身边,她告诉赵明,自己可能会调广东,如果吴医生出手续,或者办一个结婚证明,西安那边就会放人,她的意思是火车已经开出山洞,找到一片新的光明了,她与吴医生已经正式相爱。
       赵明心不在焉地点头。广东医生坐在另一排座位上,心满意足地张着大嘴睡觉。
       广东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不过,哪里会是真正的好地方呢?走一步算一步啦,以后你可以到广东来玩。马晓虹是来告别的。
       赵明无话可说,火车找到铁轨,生活运动起来了,自己只是路边的风景,一棵树,目送火车远去。
       这棵树在火车的尖叫中受到一场虚惊。为什么会虚惊一场?
       汽车在成都的宾馆门口缓缓停下,隔着车窗玻璃,赵明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女人在汽车喇叭的叫声中转过身子,她的脸很白嘴唇很红目光像水一样轻柔而闪亮,这是李艳,赵明的眼睛迅速从窗玻璃上躲开。
       忽然赵明想有意卖弄,他对马晓虹说,那个女人我认识,我知道她会来找。
       什么人?马晓虹也朝窗外看。火车上认识的,赵明说,一个怪人,你看她长得怎么样?
       马晓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赵明,你瞎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你们认识一下,赵明大咧咧地说,这种女人我搞不懂,你可能会懂。
       真是火车上认识的?
       这是赵明与大学同学马晓虹的最后一次对话,后来的事件在半个小时后突然发生,马晓虹在成都之行结束后很长时间里,一直深陷在惊吓和懊悔之中,调到广东后,她常常在深夜猛然醒来,愣愣地坐在黑暗中,她没有亲历那个可怕的场面,只能想像,想像更厉害,会把场面无限夸张。
       当时赵明与马晓虹一起下车,李艳迎上来,朝赵明笑了笑,赵明一番介绍,马晓虹便知道赵明的话不是瞎说,他确实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四川女人。她把目光冷冰冰地顶上去,在李艳的脸上坚硬地刺了一下,扭头便找广东医生去了。她听到赵明在喊自己的名字,赵明的声音很高,好像扬眉吐气了。
       赵明没有把李艳请到房间,看来他是很谨慎的,他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四周有人来来往往,水晶灯花岗岩玻璃门和长长短短的钢片全都反射出奢华的光芒,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慢慢走过来,李艳对赵明说,这是我爱人。赵明朝他伸出手,我姓赵,医生,昆明的。李艳的爱人不说话,脸上没有表情。李艳的手在屁股上一抹,把裙子拢齐,人坐到了沙发上,手掌平静地放在两腿间,她的裙子很长,长到脚踝处,上身的丝质背心柔软而妩媚。她仰起脸来摇了摇头发问,什么时候回昆明啊?赵明回答,明天,你还来不来?欢迎你和爱人一道来昆明。李艳的爱人走到赵明面前,说话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你真姓赵?昆明人?赵明这时才有些发慌,他发现面前的小个子男人一脸哭相,一只眼镜腿滑下来,看上去脸是歪的,很可笑。赵明没有发现刀,小个子男人眨眼间像一只蟑螂滑过来时,他甚至没有躲闪,他没有经验,谁会有躲闪刀子的经验?赵明已经感到不对,却不知道事件在一声不响中猝然发生,那个杀人的家伙从始到终没有出声,只是在死命地干,他用脑袋紧紧顶住赵明的下巴,把刀子一下一下插进赵明的肚子,看上去像一个孩子在捣乱,李艳尖叫一声也扑上来,她抱住男人的身子,没想到那家伙回手又是一刀,大堂里乱起来,脚步声四处响动,赵明觉得身子软软地展开,像纸片一样轻薄,随风飘着,飘到天上了,咔嗒咔嗒的声音从天而降,火车声响亮地叫起来,车厢里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好多张苍白的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他们的双眼都像水一样温柔,晃晃荡荡,摇曳不定。真有一趟火车?这是赵明脑袋里最后冒出的疑问。
       1999103 昆明责任编辑 顾建平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育 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