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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吉他行
作者:李大卫

《十月》 1999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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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北京终于到了。
       灰暗肮脏的硬卧车厢里,挤满四处奔生活的人。他们对这沉闷的长途旅行早已安之若素,在拥挤的铺位和堆积的行李之间,熟练地拓出一个个尽可能舒适的临时空间,为此发挥出极大的想象力。
       在他上下左右都是些四十来岁的男人。火车一出始发站,他们就一次次地叫来列车员,往随身携带的搪瓷茶缸子里蓄满开水,嘴里一刻不停地咀嚼着各种吃食,填充着一副副不堪入目的皮囊。床铺之间的小桌上,很快堆满瓜皮果核,各种塑料食品袋乃至酒瓶。没过多一会,车厢之间的厕所门口开始有人焦急地踏步,脸上带着坚忍的表情。火车进入山西地界,惯于旅途生活的人们已经彼此稔熟起来,敬烟,问寒问暖,交换生活信息,还有关于沿途各站的简单的地理知识。
       通风不良的车厢里烟雾缭绕。他暗自期待,也许能碰见一个长相过得去的女人,递个眼神搭个腔,虽不敢奢望什么浪漫的艳遇;实在不行,也许还能跟某个倦游还乡的诗人聊聊天。火车发自四川。那是盛产诗人的地方。要是女诗人,就更妙不可言。他想起几年前在一次冷餐会上遇见过一个女诗人,给大家展示自己的一本诗集,内容多是暧昧可疑的激情,以及略作表现派处理的观光记述。扉页后面的作者玉照是穿着一套三点式情趣内衣拍的。于是在场的所有男士一齐点燃打火机,在照片上燎来燎去,可那套三点式内衣并不是拿热敏颜料印成的。结果直到书被烤糊,女诗人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还是得到了坚决的维护。
       现在他下了火车。每个车窗里还有人在一件一件地往外递行李。老王,这一路上怎么样呀?哎哟,姐夫,我电报里不是说让您别来了吗。接站的和刚刚下车的人们在月台上问寒问暖,场面十分感人。大包小包堆得满地都是。他把背包拎在手上,歪歪斜斜左左右右,跨着象棋里的马步,朝着出站口一步一步地挤。肩上的背包一颤一荡,显出下坠的重量感。各位接站的同志请注意,从成都来的10次列车已经到达北京。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群朝外汹涌。他伸出两手,游泳一样分开众人。劈波斩浪的兴奋感郁积在小肚子里,裤裆里渐渐磨擦出把持不住的痛苦的快感。眼前左右的一切虚化成连绵起伏的灰暗。灰暗之中蹦出一声,操你妈,往哪儿踩?眼他妈瞎了!
       站前还是人。等人的,给小旅馆拉客的,倒卖高价卧铺票的,开出租车的还有蹬三轮的,一张嘴,又一张嘴在动。停车场上棺材一样排满大小车辆,活像集体葬礼开始前的阵亡军人陈尸场。又看到这座城市了。眼前的一切带着一种微妙的、暂时性的陌生化效果,空洞而失落。他在一家小吃店门口打了回家后的第一个电话,给过去认识的一个当记者的女孩。这样说本身就已表明他还是一个以首都为家的人。此刻他犹豫再三,可还不能决定到底去哪儿落脚。他不想回家。自从赵湄,他的过去女朋友走后,他就已经不再把那个地方看成家了。
       小明?这么些日子没听见你的消息,他们说你又回南边了?接电话的是萧芳芳。以后打算怎么办,还回原来的杂志?
       还没想好。今天能见你一面吗?我心理很乱,特别乱。
       今天怕是不行。我男朋友要来。没别的意思,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随时找我。对了,还没告诉你,赵湄离婚了。好好安慰安慰她去吧。
       真的?小明听罢一惊,两个消息让他分别草拟出一份“友人惊诧论”腹稿。一是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让我们这位胸怀远大的漂亮名记年纪轻轻就这样急着把自己嫁出去;二是赵湄本来过得好好的,怎么说离就离了呢。芳芳,我不能多说,这是公用电话。后面好些人排队。赵湄的电话还是原来的吗?
       这么着急见她?你对她可真是此情绵绵,地久天长。现在她借她哥哥的房子。那边的电话你应该知道,跟过去一样。
       小明,大名陈向明。现在他从西南的大山里回到北京,重续自幼习惯的都市生活。参加讲师团期间,陈向明在西南山区一座县城里教书,生活倒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苦,可乏味得让他发疯。
       到达县城那天,当地刚下过一场雨,头顶上仍低沉着铅灰的云底。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把他和另外几个北京来的,从长途汽车站拉到设在一家市政府招待所的报到处。那是一处有待开发的地段,靠近城乡之间的边缘地带。面包车驶进一条窄街,街口竖着一块招牌,用红漆写着“少陵传统文化街”,再一转弯,进了招待所大院,眼前是一座三层老房子,属于世纪之交时,那种中西结合的式样。走廊尽头,弃置着一辆报废的老式上海牌汽车,轮胎早已不翼而飞;锈迹斑驳的保险杠上,拴着两条四眼黑狗,好像要把那辆破车的残骸像雪橇一样拖走。陈向明一下车,两条狗抬头审视了一眼,然后继续舔食雨后满地游行的蜗牛,嘴角淌着黏液,粘满蜗牛壳的残渣。夏日的傍晚,像鬼魂温湿的舌头。
       晚饭后,陈向明独自站在阳台上,满怀早来的乡愁,盼望着能搭上一架飞机,立刻回到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首都。这里地势高耸,能一眼尽收远处的万家灯火,一闪一闪的,好像飞机驾驶舱里密布着各种指示灯的仪表板。那一夜他没睡好。楼下大院里有人忙些什么,一面用低沉的声音嘈杂着。人声之中不时夹杂犬吠。次日一早,县里的汽车来接他们。陈向明走到大院门口,发现那两条拴在破汽车保险杠上的狗不见了。
       讲师团被拉到当地一家工厂参观。等到了目的地,陈向明对工厂唯一的印象就是四处弥漫的酸臭。便离开人群主流,到山上闲逛。比起北方,这里的树木多少还有一些葱茏润泽的绿意,偶尔传来的鸟鸣也很清朗。一个姓张的厂头介绍了他们厂的存在,对于地方经济建设中所起的举足轻重的作用。他说他们厂址所在地,原来是郊区一片荒无人烟的森林,是一群狲猴的天下,一般人根本不敢进去。当年有个猴王,据说是个修行多年,成了精的,盘踞着那片林子,算计了不知道多少过路的。见吃的抢吃的,见东西抢东西。要是见着漂亮女人,那些家伙就更坏。最后是这个厂厂副的叔叔,一个参加过解放大西南的老革命,把猴王给治了。那还是在解放初期,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和创造力获得了空前的激发。
       “这都是山里人的故事,你们这些念书人别笑话。”他说猴子最大的本事就是跟人学,模仿能力强,可这也是它们最大的短处。很多人就用这一点整治它们。当年张厂副的叔叔决心为民除害,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一份力量,于是独自一人上了山。
       他搭了一个草棚,每天吃野果,喝山泉,就这样整整等了八天,终于把老猴王给等来了。
       老张跟猴王冷面对峙,谁也不肯先出手。就连猴子也明白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道理。人猴之间大眼瞪小眼,一个持砍刀,一个握石块,各自蓄势待发,彼此皆不出招。那是惊心动魄的一刻———招虽不发,势却无所不在,一片空灵。
       就在这时,人先动了。老张慢慢解开裤腰带,请出他的小和尚,猴子一见,大惑不解;可它不肯示弱,也把小鸡鸡挺了出来。老张走到一块山石前,然后把小和尚放到石头上。猴王如法仿效。老张从地上拣起一块鹅卵石,高高举过头顶,神情庄严。猴王也举起自己手中的石块。这时,老张手里的卵石狠命砸下,砸向放在石头上的小和尚,直到最后一刹那,才把力量收住。猴王一看此事有趣,却不知是计,于是照猫画虎,把手里的石块重重砸在那条红蚯蚓般的小鸡鸡上。一声惨叫之后,猴王一路飞蹿,从此不知所终。把自己的领地,连带若千亩森林,出让给未来的,为当地经济做出巨大贡献的,成都熊猫国际榨菜集团公司。
       在陈向明的想象里,那只老猴就像在卡通片里一样,悲愤地呼啸着,一路窜过山梁,逃向一个未知的,更加凶险的世界。
       他离开众人,沿一条曲径走进层林深处,转过一块山岩,眼前突然现出一座小小的废墟。那是一座半人高的寺庙型神龛,里面供着一尊很小的偶像,就像京剧里的猴王———身穿锁子甲,头顶平天冠,手执一件介乎于方天戟和镗叉之间的形制怪异的兵器。那副披挂残破不堪,冠冕上的垂旒也早已化为乌有。陈向明转到神龛背后,在齐膝的深草中,发现一条撕断的拴狗用的皮带,和一枚朽烂的12号霰弹的纸质弹壳。这肯定是偷猎者留下的。
       后来他在县教育局办事的时候遇见一个北京来的。此人研究生毕业后当了一段记者,后来靠一笔很少的资金,在那里建起一个小型的动物保护区。当时陈向明因为跟赵湄散伙,正愁没处找个寄托,听说这件事,立刻决定入伙,不时前去帮忙。当学生的时候,他一直是《全国地理》杂志的忠实读者,曾经梦想将来以观鸟为生。穿着迷彩服,挎着高倍率望远镜,在野外支起帐篷,风雨无阻,也许还能拍些不同凡响的照片,发表在权威性的杂志上。
       山区生活的艰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虽然他事前已经把各种可能的困难反反复复想象过一遍。开辟一种艰苦事业首先需要的不是想象力,而是献身精神。恰恰在这一点上,他不行。但他毕竟有些自知之明,而且情愿追随一个使徒式的人物,为他的理想事业略助绵薄之力。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他还不时提出一些明智的建议。比如他曾提出,单纯的动物保护宣传绝难奏效,必须让那些当地人明白,保护区的建立将使他们有利可图。他是个马基亚维利分子,坚信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赖,时刻准备做出任何背信弃义的无耻之举。当时他的合伙人在丛林里踩上偷猎者为捕获熊猫布设的陷阱,右腿伤得险些截肢。
       在医院的外科病房里,陈向明痛陈利害。他说现在唯一的出路,是把保护区当作一项旅游项目来开发,让当地人由此获得比偷猎更大的利益。就在他的建议被同人们讨论接受,新的工作开始启动时,他在讲师团的服役期结束,留下一些设想的细节,便打点行装回到北京。当然,那段在回忆中日渐自我罗曼蒂克化的乡村插曲,仍将作为一个不断再现变奏的主题,在他今后的生活中出没作祟。至少可以根据那段经历,用一种梭罗式的笔调写一本小说。
       二现在,多时未经触动的灰尘在书房里飞扬,陈向明戴着白口罩在家清理旧报刊。他从旧杂志堆里拣出一本1966年的《人民画报》,拂去积尘,一页页地翻看,里面的图片多是一律的暗红色调,好像凝固的鸡血,再往后翻,发现一张当年的《人民日报》夹在纸页之间,刚好遮住一张毛泽东正面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微笑的照片。报纸上是那篇著名的整版文章《炮打司令部》。看样子老人家这三十年一直只能站在纸页上,微笑着,面对面地反复重读自己的一纸宣谕。
       他合上画报,放在一边,又拣起一本“加菲猫”连环画,这是陈向明最喜欢的读物。即使干了一阵子动物保护,他还是保持了一种感觉,即很多卡通形象就像某种动物的柏拉图原型,要比真实的动物更真实。他随手翻了几页,看着看着笑了。他知道加菲猫的生日是6月19号,还知道他跟一百多年前的美国第二十任总统是本家———大胖猫虎头虎脑,五官紧凑,老佛爷似地眯缝着大眼睛,噘着嘴,就像谁欠他八百吊钱。这会儿舞台大幕拉开,他频频挥手致意,戴着猫王式的墨镜,晃晃悠悠上台亮相,自报家门之后表演了一段魔术。都是手绢变鸡蛋之类的小儿科。台下的观众是一群大长虫,身筒上泛着凉凉的鳞辉,东悠西摆的,像一大片湍流里的水草。它们吞吐着分叉的信子,嘶嘶的,不知道是叫好,还是在嘘他,女士们,先生们,来一点点掌声好不好?谢谢啦!
       前排一条老眼镜蛇一听,当时立了起来,脖子气得鼓鼓的,满嘴中西部土话,你也不看看俺们这副模样,拿什么给你鼓掌?笑话俺们缺胳膊少腿,是不是?你这叫画蛇添手。今儿个是让你给俺们残障人士义演。怎么就连这么一点儿人文关怀也没有?
       我有给大家很多关怀,很多爱心嘛。没有掌声呀?一点点精神鼓励也好嘛。真的没有吗?那我就下去啦。
       直到第二天,陈向明才给赵湄去了电话。他要重建与往事象征性的联系,虽然这种联系仅仅是象征性的,至少他现在这样认为,作为一座心理桥梁,跨过涛涛岁月的阻隔,返回早已陌生的城市生活。这里有无数东西需要重温。北京变化太大了。交情不错的同学朋友,南下的南下,出国的出国。现在就剩赵湄了,也许还有萧芳芳,可直到今天,也是只有音频而没有视频讯号。
       怎么,是你?赵湄的声音因为惊讶而骤然高亢。你好吗?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吧。你怎么样?
       电话里的语气随即下沉,好像情绪不高。沉默片刻,电话里的声音说,对不起,可能你还不知道,我离婚了。
       我已经知道了。萧芳芳说的?
       到底因为什么?陈向明沉吟片刻,回避了关于萧芳芳的话题,你和文龙不是过得挺好吗?人人羡慕的一对。
       别这么不厚道,行吗,难道你还记恨我?结婚以后,我们很少在一起,到底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他整天飞来飞去的,最后终于有了这么一天。本来还打算今年要个小孩子。赵湄顿了一下,小明,你能帮帮我吗?
       赵湄是陈向明过去的女朋友,后来嫁给一个他竞争不过的男人。事后就连他自己也承认,至少作为丈夫,人家比自己强多了。
       三
       他和赵湄的“故事”发生在上大学的时候。当时面临毕业,还有考研的折磨。赵湄在他们附近的另一个大学。俩人都正处在半生不熟的尴尬的年纪,属于“成长烦恼”末班车上左右顾盼的乘客。
       可是没过多久,他们的关系便开始出现一些所谓的“不和谐音”,就像我们的外交当局经常形容中美关系的那样,于是互相使用一些不够温柔的词句。也许问题的确出在赵湄身上。
       话头又要往前倒到赵湄的初恋。她爱上过一个从小认识的家伙。那段关系跨越了从高一到大一的将近三年时间。她是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夜,在慌乱的黑暗中吻别了自己的纯真年代。一切都将如愿,一切都已前定。她跟他学会了弹吉他唱歌,主要唱一些苏联流行曲,当然也免不了邓丽君、欧阳菲菲之类的。可惜她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野心勃勃巧言令色的小子最后铁了心跑到澳洲,说要打工赚了钱再回来娶她,体面地娶她。这种事我们这些过来人不难想象。她的爱,她绝望的希望,在南半球那片干燥的大陆上挥发得一干二净。这个故事是陈向明后来听赵湄讲的,而且充当这样一个听众,心情绝对难以平静。
       对男人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充当一个女人的第二个,或者倒数第二个男人,因为她们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而陈向明不幸恰好同时成为两者。
       那时的赵湄有一种饱经沧桑的自觉,所有的浪漫情怀早已遗失在身后的岁月中。她开始追求另类的服饰,戴墨镜,穿皮衣,满嘴愤世疾俗的“愤青”辞令,偶尔还要抽上一枝万宝路。这样的自我包装使她身上隐约弥漫着另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浪漫情调。用现在的话说叫“酷”。似乎她的每一次凝神,喷出的每一缕烟雾全是在表达忧伤。终于,在一个秋雨横斜的午后,她吐出的烟圈变成女牛仔挥出的套马索,正中陈向明朝气蓬勃的情欲。
       陈向明第一次见到赵湄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那天下着雨,他觉得寂寞无聊,于是拿了一本书,一路踏着落叶,跑到校门外一家学生们合伙经营的咖啡馆“屠宰时间”。那个年头,泡吧,喝咖啡只有在一些思想解放的大学生中间流行。可惜这个社会群落又都是些穷光蛋,所以此类场所的装修风格往往表现出一种力不从心,进而因陋就简的异国情调。记得那天店里没有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客人。这个时间学生们一般还在宿舍午休。陈向明要了杯红茶,然后埋头看他带来的那本小说,约翰·厄文的《加普的世界观》。店堂里有个小小的乐池,一个女孩背对店门,独自弹着一把吉他。他读了几页书,歪过脸去,听她弹那首臭了街的浪漫派小品《爱的罗曼司》(学校里有很多男生把这首曲子叫成“爱的托拉斯”。当时老舍的《茶馆》在学生中间十分走红,几乎成了他们的北京口语教材———我要把所有的明娼、暗妓、吉普女郎,全都搜罗到一块堆儿,办成一个大的托拉斯)。一曲终了,陈向明轻轻鼓了鼓掌。嗳,谢谢啦,女孩侧过身,四目相遇,彼此凝视着两个黑暗的隧道洞口,然后是一起无声的车祸。
       嗨,你好,弹得不错嘛。男的主动打了招呼。系里说要为庆祝“十一”准备节目,他们非把我算成有一技之长的那一类。女孩也很知道应该怎么对男人笑。
       我说呢,谁会没事儿这么煽情。说话别这么黑行吗?
       对不起,决没那个意思。陈向明还没赔完不是,女孩又低下头,开始弹另一首曲子,记得好像是《少女的祈祷》。她把一个个和弦弹得晃啷晃啷地山响,很有几分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气势,而到了弱奏的单音,又闭目合眼地风情万种,就这样嘈嘈切切弹罢一曲,右手当心一划,然后起立鞠躬,嗨,这位男同学,怎么不鼓掌了?
       陈向明笑了,用手上的书像乐队成员敲打谱架那样,敲了敲桌沿。你学过唱歌吧?
       你听得出来?
       从你说话发音的方式。其实他的意思是,她的声音是经过雕琢的,但不是那种真正的声乐训练。可他当时不好意思那么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今天累了,以后唱给你听,说着她把琴收到琴盒里,然后坐到陈向明面前的位子上,我叫赵湄。
       赵小姐,幸会,陈向明握了握她伸出来的手,报上自家大名。
       赵湄说话的时候不时把头低下,再有力地昂起,耳环丁丁当当地碰鸣。那是一对小巧的、略经抽象处理的银质的密西西比短吻鳄鱼,现在无奈地垂在她的耳垂下,垂死挣扎似地晃动着,倒像是钓鱼用的饵食。那时候一般的男生还都比较内向,很少像这样明目张胆地盯着女生的首饰看,而且那时的女学生也难得有钱,同时还得有胆量佩带这类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标记。赵湄就不同了,所以不同凡响,而且她还注意到对方注意到了她的不同凡响之处,半是自鸣得意半是不好意思地说,上次一个华侨给我的,还说要培养我学音乐呢,听他瞎扯,放这种话的多了去了,估计是啤酒喝多了,其实我也就是在学校外面戴戴。
       就在那个雨声中的下午,他们做了人工呼吸,彼此有了轮廓性的了解———家庭、小学、中学、专业志趣、一次警告处分(他的:因为党史考试作弊),还有一次屈辱的手术(她的:因为橡胶制品一度在市面供应短缺)。赵湄的父母有些令人羡慕的特权,但不是很大。这种背景在她身上留下的最大烙印是任性,而且永远处在不断的追求当中;陈向明家没有特权,但所有人都念过一些书,靠着一点数目有限的“旧钱”,维持着一种不至寒酸的生活。所以他接人待物温和顺从,但绝对保持矜持,对于未来的人生规划倾向于从长计议。
       从此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这间小店,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跑过去点卯,目的不再是屠宰时间,虽然时间方面的惨重牺牲还是成了他那段生活的主要成本。一个月下来,他知道长此以往肯定不顶,于是痛下决心折节读书。
       一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复习英语,这门功课一直拖他的后腿。说好赵湄唱完歌过来找他,可一直等到十点钟图书馆下班还没露面,只好过去找她。陈向明骑上破车赶到咖啡馆,一阵“踢死狗”音乐的冲击波差一点把他连人带车放倒在马路牙子上。拉开磨花玻璃店门,一片烟云扑面而来,险些把他窒息过去。那里本来照明就差,一下聚齐这么多人吞云吐雾,能见度就更低。于是他像一个迷航的飞行员,在一幅朦胧的印象派的画面中左右探寻出一条航路,提心吊胆地进场着陆,脚底下的步子不时被舞曲节奏干扰得趔趄一下。一个被临时找来领座的女孩在一边为他导航。
       他被引到一张小桌跟前,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坐下,一面回头问那位“领航员”要了一瓶啤酒。同桌还有男女几个邻居,好像都是他们学校外语系的。其中一个是加拿大留学生,每天早晨在学校后院操场跑步,一个长发女生用英语跟他并肩说笑成一团。等一曲终了,跳舞的人群各自回座,陈向明问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今天不是Halloween(万圣节)嘛。啤酒来了,正要往杯子里到,一个穿西服的健步走到台上,用那种朗诵腔字正腔圆地宣布,现在有请我们的赵湄小姐为大家演奏吉他名曲《西班牙舞曲》,这首乐曲,表现了斗牛士英勇豪迈的风采,大家欢迎。群情再次鼎沸,来一个,来一个!
       赵湄怀抱吉他从台后的一扇小门出场亮相。人声猛地静了下来,赵湄穿一条紫红色丝绒长裙,缀满亮片图案的黑色马甲,胸前配了一条好像是珍珠的项链,向在场来宾含笑欠身致意。她在一把电镀折叠椅上坐下,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音笛,含在唇间,吹出一个标准音,捻动弦轴,把六根琴弦很专业地一一重新调过,把脸凑近话筒,谢谢大家光临,谢谢,然后左手四指在指板上各就各位,再缓缓提起拇指高翘的右手,闭目仰首沉思片刻,冷不05
       防划出一连串强烈的和弦。坐在陈向明对面那个长发女生不再跟加拿大人说英语,两眼盯着赵湄,不时有力的眯缝一下。
       曲子弹到一半,听众们的参与意识渐渐复苏。邻座一个勇敢者首先起立,伸手朝身边的女生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那个女生,她的衬衫领口用丝带打了一个花结,坐姿坚定,像打太极拳一样,两掌一个劲地往外推辞。几乎同时,另外一对穿牛仔裤的男女,关系显然非同一般,携手走到中间,挺胸端肩四腿交叉换位地跳了起来。一旦有人带头,自然有人紧跟大好形势,虽然其中不乏犹犹豫豫、左顾右盼的机会主义分子。场中的气氛渐入高潮。人群把赵湄阻挡在陈向明的视线之外。有人试图调大扬声器的音量,结果弄出一阵交流声,直钻陈向明的耳朵。对面那个女生在周围热烈气氛的感召下,渐渐恢复了活力,她拉了一把那个加拿大人。No,ICan’t.Excuseme.It’stoooldfashioned.(我不行。抱歉。这玩意太老派了)老外也打起了太极拳。喧闹之间,一股凉风从后面吹了过来。陈向明扭回头一看,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一路晃着膀子进来,人群纷纷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
       你们这是要闹到什么时候呀?一个年岁大点的警察,大概四十出头吧,把掌柜的叫了过来,周围的街坊一再找我们反映,说你们这儿闹得是四邻不安。现在上面号召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你们这不是顶风违法乱纪吗?
       他训话的时候,他的搭档,那个小点的警察两眼巡视四周,手里摆弄着一根带护手的胶木警棍,然后溜达到人群里,抽样检查他们的证件。陈向明摸了摸身上,学生证没带,最后从裤兜里找出一张填坏的学校图书馆借阅单。同志,您看这个行吗?
       不行,这算什么?我要的是证件。证件,懂什么是证件吗?大学全都白上啦?
       要不您跟我回学校取一趟,就在旁边不远,陈向明一面回答问话,一面在心里分析,这小子肯定是当初高考没够分数线,最后没辙上了警校,一面拿眼睛搜索赵湄,现在她已经把琴收好,站在一边。
       那天一直折腾到夜里一点多,警察才把人给放了。到了街上,陈向明听见后面有人议论刚才的事,说那两个警察都是他妈傻逼。好不容易到了校门,又跟门卫求告了半天,幸亏同难者众,加上还有外国留学生,森严的铁门终于咣啷啷地打开。记得走在半路上,赵湄趴在陈向明肩上哭了。暗淡的路灯下,她的眼泪和着妆彩,给她涂了个花脸,手绢还有他的衬衫也染成了斑斓的迷彩。她说本来她还要给大家唱一首歌呢。一个戴眼镜的骑车经过,摇摇晃晃十分惬意地用口哨吹一首儿童歌曲。那首歌陈向明从小整天听,可一直没弄清楚里面唱的是小松树还是小松鼠快长大。他背着赵湄的琴盒,一面哄着她,直到把她送到宿舍楼下。分手的时候,他想吻她,可赵湄坚持背过脸去,别,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
       四
       自从那次小小的咖啡馆风波之后,他们开始约会,一般是在陈向明那儿,因为他是一个人住。正如所有过来人所预料,初交的激情只维持了两个星期。一天下午,赵湄过来找他,进门便自己动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就直接对着瓶嘴喝,连杯子都不用。他看了赵湄一眼,眼神用她的话来说可能有点“那个”,然后拿过一瓶打开的红酒给自己倒了半杯。赵湄一见,“给我也倒一杯。”你的水不喝了?
       喝呀。
       那就等你把水喝完,再倒酒给你。你这人怎么那么别扭呀!
       随后发生一切,进一步解构了这段小小的罗曼司。陈向明考研名落孙山,原因也许是资质低下,也许是咖啡馆去得太多,就像古时候流连风月,致使场屋铩羽的书生。五脊六兽了一阵之后,只好打点精神,进了一家杂志当编辑。据说那家杂志有过一段黄金岁月,发行量和影响力如日中天,可惜他生不逢时,出道也晚,没能赶上好时光。自从杂志自负盈亏之后每下愈况,主编跟同行一起开会时显得十分臊眉搭眼,下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陈向明和赵湄出去玩,偶尔还要她付账。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能自立,而赵湄也要考虑毕业后的生存问题,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男人的真正要求,至少不仅仅是聊一些空疏媚雅的话题,还有无休止地做爱。他们的关系于是成为温情与彼此伤害层层叠加的三明治。当然不能否认,赵湄也有她小鸟依人的一面,有时还会为他煮上一锅半生不熟的面条。
       顺便说一句,在赵湄侵略性的举止背后,还有一个远为羞涩而拖沓的第二自我;意思是说,她的激情总是半推半就,姗姗来迟,然而春洪决堤之后的景象却又总是那么的惊心动魄,就像俄国人写的某一类小说。恰好陈向明是一个辛勤耕耘、任劳任怨的人,至少是在某一类情况下。正是在那种情况下,他有耐心,也有耐力,就像雨后手里捧着一只蜗牛的小孩,不倦地哼着,水妞,水妞,先出犄角后出头。你妈,你爹,给你买了烧羊肉……也正是这一优良品质使赵湄对他产生过一定程度的依赖感。当然他做得还是很不够的。
       赵湄知道自己的人生旅途正暂停于一处驿站,四周水草鲜美,落英缤纷。可她是一个特殊类型的普世主义者,面对良辰美景,心中虽“甚异之”,却并不自满于独享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资源。她喜欢别人问她,嘿,这条裙子哪儿买的?或者拿出一摞照片,背景自然是些常人无缘涉足的所在,观众们嘴里一个劲地赞叹称奇,啧啧啧啧,弄不好就会惹来一群食欲旺盛的小动物。
       后来的那个暑假,赵湄跑到一家酒店卖唱赚钱,整天染头发画黑嘴唇。陈向明的悲愤心情想必不难理解。他说尽量每晚过去接她。
       算了吧,你不是最讨厌我唱歌吗?那是自然,尤其是在知道了是谁把她带入音乐殿堂之后。再说他拿什么接她,是骑自行车驮她还是拉着她去赶末班公交车?
       一天夜里,陈向明已经上床了。那天他们吵过架,估计赵湄回父母家住去了。他打开床头灯,翻开一本看了一半的武侠小说,忽然隐约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前。他披上衣服,迟疑一下,终于忍不住好奇心,爬起来摸到门边,从窥视镜往外看。外面的楼道灯亮着,可什么也没看见。正要回去睡觉,又有一下沉闷的撞击声。他把门打开,一看竟是赵湄趴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他赶紧把她扶进屋,让她坐到走廊的沙发里。刚一撒手,她又极其流畅地出溜到地上,一股酒气弥漫了整个房间。他把她重新扶起来,顾不上发作,赶紧跑到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水。等他端着烫手的杯子回来,赵湄已经挣扎着起来,一头撞进厕所。他放下杯子过去帮忙,只见她跪在地上,用手撑着马桶沿。他一只手抱住她的腰,一只手撩起她垂到马桶里沾湿了的头发,心想这回她可要口若悬河了。可她只是一阵干呕,身体更加绵软沉重地下坠。显然,她吐了已经不止一次了。
       那一夜,赵湄瘫缩在床上,鼻子里轰鸣着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的鼾声。陈向明坐在沙发里,腿上蒙着一条毯子,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救。那种痛心疾首,就像整个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时刻的感受,相信每个追求过女孩子的人都能理解。
       随后赵湄又去上海走了一趟穴。临行前陈向明说去机场送她,再次惨遭婉谢。二十天后当她再度亮相,便已经有了前文所述的那种“顾盼神飞”的气质;私下相处时,她的各种反应已和从前风格迥异。从前是水乳交融,是化学反应;而现在只发生了物理学意义上的位移。用进口的比喻说,他的心碎了;再拿国产典故形容,连肠子都折了。总之他痛不欲生———该摊牌了。
       在那最后一个月里,陈向明一直被等待的焦虑困扰着。散伙已是确定无疑,剩下的只有等待,纯粹的等待。一个月。在这段空白的时间里,他请假没去上班。两人一共做过六十一次爱。这一点可以从他们消耗的避孕套的数量来统计。四十三个。其余十八次是在安全期,包括九次闯红灯。除了这些基本的健身活动,他们抽烟,吵架,给不相干的人打电话,玩《魂斗罗》一类的电子游戏。上诉驳回,特赦无望。在下达死刑判决到最终执行之间,时间是一片荒凉的空白。
       和赵湄一样,在这场激情游戏中,陈向明也从没把对方看作相依为命的伙伴。她有太多的过失,而且并不“那么”漂亮。当然,她自有她特别的一种吸引力,但这种吸引力却是来源于一种粗俗的气质。她的亮相总能伴随相当高的回头率,只是别人的注视又通常属于那种侧目而视;赵湄能够意识到周围气氛的微妙变化,并且乐于高视阔步于那些目光交织成的网络当中。爱情,或是一种依恋的需求,就在那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悄然抬头。他需要她,甚至今生今世,即使以后有了别的更加三从四德的女人。三妻四妾是他妈的一种多么美好的制度安排呀。
       再吻我一下吧,小明,分手那天赵湄流了眼泪。陈向明迟疑一阵,然后低头用自己的嘴唇轻轻触了一下她的。
       我知道你恨我。从你吻我的样子我就知道。其实陈向明很想象在床上那样吻她,可那种从西部片里学来的扮相乃是此人的标准做派,一副深沉的面具固化在脸上,非大悲极乐之际永远摘不下来,最后简直成了铁面人。而且,他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心太软,那样只会进一步增加她万人宠爱在一身的自我陶醉感。在自知之明这方面,赵湄一向做得不够好。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她好。陈向明如释重负———像我这么君子的人如今上哪儿找去?湄湄,我的宝贝儿,将来可别吃后悔药呵!
       赵湄很快宣布了婚期。就在毕业之后。那时陈向明已经按照上面的规定参加讲师团,南下到了内地。与此同时,赵湄嫁给了她在上海一家酒店,确切地说是新锦江饭店里遇到的,家世良好而且前程无量的年轻企业家章文龙。
       一开始,陈向明想用更富戏剧性的方式解决此事。可他的对手是个生意人,一个Win/Win(双赢原则)的信徒,不到万不得以,决不做只付出不盈利的事。他爱赵湄,也许,至少他自己认为,比陈向明更需要这个女人,只是他的方式更像一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赢家,得到了他想要的。后来他有机会对陈向明说你输掉的是你自己并不真正需要的,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因此章文龙尽最大限度表现出忍让的姿态,并最终感动了这个曾经一度得寸进尺的情敌。
       五
       再次见到赵湄是在她和章文龙婚后不久。这天,章文龙在北京的家里设小型家宴,在举行婚礼之后招待夫妇双方的婚前友好。几天后,这对新人就要去度蜜月。这是一所很大的三进式四合院,花坛里开着各色月季,东西两廊前各植一株西府海棠,花事将阑,不时会有一片红雪飘摇而下。当时陈向明呆在章家西厢房里,别的客人都聚在正屋,彼此寒暄着。他不认识他们。
       他戴上平时看书才用的眼镜,细心打量着摆列在玻璃柜中的老式军用飞机模型。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事可干。P-38“闪电”式双发双体驱逐机,大设计师凯利·强生的杰作,在太平洋战场上击落过山本五十六的座机;B-25“米奇尔”,飞行名家杜利托中校带队驾驶这种飞机的早期型号,曾经在1942年从“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起飞,首次空袭东京;还有P-51D“野马”式驱逐机,代表了活塞螺旋桨时代人类航空技术的最高成就———银灰色的机身具有流畅优雅的造型。与此相反,英国皇家空军轰炸德国时的主力,四发双垂尾的“兰开斯特”却显得庄重而渊博,从头至尾布满精巧的细枝末节,涂饰着棕绿二色的迷彩,表现出一种复杂的美。美,如古代希腊人所言,即是合理。这家的主人显然是一个凡事都要讲究合理的人。
       文龙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整天摆弄这些飞机模型,一玩起来连我都不理。赵湄踩着猫步,轻着手脚,出现在书房门口。她终于一反过去无组织无纪律的装束,穿上粉红色的长裙,还化了妆,顾盼神飞。
       不错嘛,真是好手艺。眼前的实体比例模型都是塑料做的。当时这种日本产的半成品模型材料还很希罕。当然,制作者的心思也确实很细,而且自己动手,增加了一些新的细部———一门门用铜丝滚压成型的维克斯和伯朗宁M-3航空机枪,枪管外居然还有带散热孔的套管,准确地安装在驱逐机的两翼,或轰炸机的透明自卫炮塔上。所有引擎的所有汽缸排气管外都用深色颜料晕染上油烟的污迹。这些都是章文龙自己加上去的。
       小明,怎么一个人躲这儿来了?大伙正找你呢。章文龙,也就是这座房子的主人,赵湄的丈夫,两截套装,斜纹领带,有几分书生气,但行止之间比一般书生又多了一分自负,手里端着半杯红酒。我欣赏过你的大作,妙不可言。怎么,现在还写吗?
       7承蒙谬赞。不好意思。手上在写一个长篇。那就预祝你早日出书。到时候可别忘了送我一本,先睹为快呵。这几天父母在南边,大家正好尽兴。我知道你是海量。赵湄,你陪小明先聊,别让大伙久等。他说完又回到北面的正屋。陈向明忍不住对眼前这位信步离去的旧日情敌心生钦佩,同时心里揣摩他说的“海量”到底是什么意思。窗外,余晖将尽,几点昏鸦停在隔壁几棵钻天杨的树巅。
       他收到邀请简直毫无理由。根据我们的国情,以他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这种场合多少令人尴尬。况且,今天恰好还是他的生日。他已经二十八岁,除了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可以说一事无成。小说的题目叫《水之湄的疯狂》,借用一些意识流之类当初尚属罕见的手法,稍加掩饰地影射了他和赵湄之间的性爱关系,属于那种半吊子的先锋派加上半吊子的性解放,后来发表在《××文学》上;再后来,这篇东西被章文龙偶然读到,同时迷上了故事里的女主角。不能确定他在小说阅读方面是否属于那种索引派,可不管怎么说,他在追求赵湄的过程中完成了一次逆向发生学式的“爱情考古”,追寻到爱的对象本身;而那个中篇无意之间竟招致了陈向明的失偶之痛。
       陈向明的面影映在模型柜如镜的玻璃门上。是呀,我凭什么介入人家的生活?他看着自己的面影,骨骼几近外露,活像一座根雕的草稿。昔日的良好形象已经被一年多的山区生活彻底“消解”,心中不禁一阵感叹。这时,他顾影自怜的心情被赵湄打断,现在五点半,客人快到齐了。咱们过去看看?
       当然。对不起。小明,当陈向明尾随她出了厢房,一前一后走到廊子的一个转角,赵湄停下脚步,回过身来,Happybirthday(生日快乐)!
       陈向明听罢一惊,她居然记得自己的生日,于是心中又是一番感慨,同时意识到赵湄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刁蛮放肆的女学生。她正脱胎换骨,被调理成一个不错的主妇。
       充当客厅的北屋里,客人陆续到齐。天花板上的水晶枝形吊灯,以及随处布置的烛台,把明暗不一的光线播洒到每一个角落,又被四壁装裱着真草隶篆和花鸟画的玻璃画框多次反射,颇有几分属于旧时代的辉煌效果。女宾们的漆皮鞋踢踏出一遛遛细碎的脚步声,在磁质花砖铺砌的地面上水漂般跳溅。沿着四周的壁脚,摆放着一盆盆粉红的玫瑰,配合着女主人同一色调的衣裙。客厅两侧的小屋也有人出出入入,里面沿墙放着旧籍的老式书柜。书柜脚下则斜倚着十多幅油画,各色笔触如累累伤痕的抽象画和北欧风格的表现派人物大约各占一半,显然分属两位作者。所有的画框的底边上都贴着不干胶条,上面写着标价。偶尔有闪光灯在某张画前一亮。多数人在画前经过时略一注目,便又径直而去。
       主人正在为来客彼此引见。他们大多和章文龙在北京的公司有业务上的交往。所有人的衣着都相当正式,除了陈向明,也许还有几个画家和两三位电影业界人士,但那不能算数。谁想让陈向明打好领带之后再出门见人是不现实的,当然,就他本人而言,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礼貌。也就是说,今天穿的至少是纺织品。他跟几个陌生男女握手点头,彼此都不热情。对他来说,其他男男女女全是陌生人,除了业已名花有主的赵湄。尤其不快的是,这些人身上大都有一种混迹于名利场的中下游角色特有的气质———视朴素为贫贱,在圈外人面前高视阔步,喜欢高声议论有关当红人物的种种琐事。
       这是一个相对简朴的冷餐会。所谓简朴,只是为了方便客人们自助取食,随意走动,和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点头握手你好我好他好。宽大的红木长案上,专门雇人来做的各色佳肴杂然前陈,还有各种红白葡萄酒和开了瓶的啤酒。一切应酬对陈向明来说都属多余。他无意中发现一个有过一面之交的记者,正打算过去跟他聊几句,可人家马上加入另外一个小圈子,哎呀,多多,这阵子忙什么呢?上次见着陈阿姨,说你们家老爷子高血压又犯啦,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是呀,老头老太太还问你怎么也不上家来了。上次你说的那批化工原料,后来怎么着了?
       这件事我帮你问了一个管这事的副局长,说还得再等等。
       可别又是没影的事,跟这儿瞎侃。这怎么会呢,放心吧。
       这时候,赵湄穿针引线,像个中场组织者,已经把主要的客人们应酬了一圈,开始照顾那些地位比较边缘的散客,包括她的旧好陈向明。她把后者拉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介绍了彼此的姓名,你们都是作家,跟那些生意人没话可说吧?我也是中文系出身。咱们不理他们。多俗气。
       赵湄不知道的是,陈向明跟那个女人更是没话可说,几个月前,他那个中篇刚发出来的时候,得了几百块钱奖金。正在见猎心喜之际,一家南方杂志发了篇文章,说他的小说是流氓文学,因为内容涉及到某些新兴都市生活的表象,比如歌舞厅之类。文章最后呼吁青年作家刻苦改造世界观,努力攻读老一辈作家的作品,做人要做那样的人,当作家要当那样的作家。那篇文章的作者是那家南方杂志的编辑,也就是此刻赵湄正在向陈向明介绍的那个女人。当时那种兜头一瓢凉水的感觉十分操蛋。约翰·福尔斯的《占星术士》里面有这样一段情节———小说的男主角正在和一个美女约会。正当血脉偾张之际,卧室里突然闯进一群蒙面大汉,把两人强行绑架。叙述者说,那种感受就像一个人正在读一本爱情小说,前面一页还是劳伦斯,可翻过篇来发现故事已经变成了卡夫卡。陈向明当时的心情庶几近之。后来他偶然看到那个女人的一本小说集,里面的内容也不能说多么中性———其中的标题都是《终极艳遇》、《一个叫做贞洁的游戏》之类,读罢如获至宝,马上写出一篇更欠忠厚的文章,说她是一条更年期的母狗什么的。据传被报复者为此犯了心脏病,以至消耗了所在杂志社当年公费医疗的一半。
       女作家,或者说女编辑,可以想象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或许略有几分姿色,朝陈向明浅浅微笑,嘴角扯出一丝优越感,然后夸张地跟赵湄勾肩搭背起来,也许老姨子本来就知道他和赵湄之间的事。湄湄,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
       可别让我难堪了。像你这样才叫漂亮呢。成功加成熟。你这件衣服在哪儿买的?
       上个月去意大利访问,在米兰买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已是丰满有余而造型不足———表情在羞涩和得意之间。这次跟章先生去美国,玩得怎么样?
       去了几个大城市,当然好啦。赵湄面露喜色,杂志情况好吗?
       大家都很努力。现在的年轻作者水平不能跟我们那个时候比了,只有一点小聪明,缺少精神上的东西,文化底蕴也不行。有些老头子居然还在帮他们说话。唉!
       文龙说了,所有这些杂志,还是你办得最好。所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大块头老外,秃顶,带金属丝眼镜。我得过去打声招呼。
       小明,多向大姐请教啊。赵湄一走,陈向明欠身说声失陪,然后去桌上取了两串天堂鸡和几片熏鲑鱼。如此情境之下竟有如此胃口,他对自己颇感诧异。人的嘴就是这么件东西———不是往外倾吐有用没用的语言,就是往里填塞需要不需要的食物。努力加餐饭吧。与此同时,赵湄已经让那个迟到的老外拥抱并吻过两颊,然后招过一个“带发修行”的画家,行者模样,獐头鼠目,破牛仔裤,野战马甲,向老外介绍。陈向明又顺手从桌案上取了一杯“舒胃酿”(Sauvignon,一种红酒),然后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密布于四周的花木之间,把室内溢泄的灯光逼回窗口。云隙之中透露出点点星光,注视着这些快乐或假装快乐的人们。
       酒精常会模糊人的时间感,当前的时间和既往的时间;而现实感也将被吸入这样一种奇特的心理时间的黑洞。陈向明提高警惕,不断把自己拉出一个一个造型扭曲的虚拟现实。他的头脑里不间断地自动编辑着一个个画面,赵湄被配以各种姿态、发型和服饰,甚至一丝不挂地向他走来。
       院子里响起音乐,酒足饭饱的来宾们从北屋鱼贯而出。跳舞开始了。西面的走廊里,已经坐了一支从外面雇来的五人乐队。他们的表情里也已现出吃饭喝足的餍足感,于是振作精神吹打起来。萨克斯手吹出的音色就像得了伤风,曲目也略嫌不伦不类———《教父》、《日瓦格医生》、《殉情记》之类经过爵士风格改编的电影音乐之后,音乐的节奏慢了下来,陈向明听了一阵,终于想起那是当年邓丽君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花前月下,加入舞圈的人更多。
       他靠在东屋廊下的一根红漆柱子上,点起一枝烟,在夜风中深吸着。舞动的人群突然停下,把进行当中的音乐冷落在一边。陈向明抬头望过去,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正从外院信步走进会场。美女永远是晚会中的迟到者。他像当时流行的修辞术形容的那样,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把抽掉一半的烟按在栏杆上的烟灰缸里捻灭,愣了不知几个刹那才回过神来,准备回到屋里再取一杯酒。刚一回身,发现赵湄已经站在背后,胸前的项链上,各色昂贵的“石头”即使在黑夜幽暗的光线下依然耀眼,白金链条在彼此争辉的点点光芒下几近消失。
       小明,怎么不跳舞?
       人多的地方空气不好。抱怨空气不好的人就不该抽烟。你的烟龄不比我短。
       还是那么不合群?
       怎么会?我请你跳舞?就在这儿,咱们俩。你失态了,禁止你再喝酒,她轻盈地后退一步,同时撤回了一身浓重的“鸦片”香水的气息。我已经结婚了。
       我该走了。你太没勇气了。其实这也是我当初离开你的原因。
       所以我该走了。稍等一下。我出来是告诉你,有人想见你。你会有兴趣。赵湄翩然回到人群,等她再次来到他面前,身边跟着一个漂亮女人,就是那个十几分钟前的那个迟到者,一路飘飘然地走着,梗着细长的天鹅脖子。这是萧芳芳,是萧小姐,电视台的著名记者,也是作家。她看过你的小说。
       萧小姐,幸会。过去拜读过你的文章。真是文如其人。
       怎么讲?过目难忘。萧芳芳听罢一笑,得意而不失矜持。在窗中泄出的灯光下,可以看出她的肤色略黑但颇富光泽;那是刚刚享受过阳光充足的假期的证明。肯定不出十句话,这个女人也会开始假装漫不精心地提到“我在什么什么地方的时候”。
       那么,赵湄左右看了看,你们二位先聊吧,我进去看看,说完进门回到舞曲声中的客厅,继续尽她的主妇之道。
       你跟章文龙认识多长时间了?赵湄消失之后,萧芳芳问。
       不太长。你们很熟?在另外一家报社的时候采访过他。那时候他还不认识赵湄。人不错。
       是呀。
       萧芳芳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然后问陈向明跟顾城熟吗。他摇头。她说她上星期在澳洲碰见那个写朦胧诗的,当时他们都在一个大学访问。他也正在写小说。陈向明听了不置可否。后来话题扯到了他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她问什么内容。
       关于动物保护,说完陈向明又不失时机地表示了一番对现代化进程的忧虑。
       这可有点不合时宜吧?
       总不能所有人全都跟着口令,一二一齐步走吧?
       倒是也有道理,你这人个性还挺强的,她转而又赞同了他的看法,然后又问他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陈向明如实回答。
       咱们的背景倒是差不多。什么时候找机会聊聊?
       今天就行。我正准备告辞。去哪儿再喝一杯?我刚到。总得再应酬一下。听说待会儿××也来,我们有日子没见了,她说了一个陈向明不知道也没记住的名字,然后问他认不认识?
       当然不认识。陈向明不想听她把文学界人士的名单再这样如数家珍下去,可他此刻孤独得不能自持,迫切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何况眼前又是如此一个赏心悦目的对象。明天怎么样?
       好吧,萧芳芳无奈地又是一笑,告诉我你的电话地址。
       重新回到人群,音乐已经停了。萧芳芳也跟来宾们打成一片,表现出典型的记者本色。这时有人喊,请章太太演个节目!周围的众人立刻齐声响应,来一个,来一个!一副要闹洞房的架势。赵湄含笑鞠躬,两臂抱在胸前,半真半假地推辞着,最后见大家不依不饶,那好,我就给各位唱个歌吧,然后回头吩咐,小刘,她喊来他们家保姆,去里面帮我把琴拿来。
       又要唱了。陈向明托故提前告辞,请章文龙向赵湄转达谢意,并再次表示恭喜,然后和主人握手告别。临走之前,又朝另外一个角落里满面春风地健谈着的萧芳芳挤了挤眼睛,然后转身退场。
       六
       第二天陈向明请萧芳芳吃晚饭。男女之间初次约见,总要弄些情调,总不能一坐下就忙吃喝,又不是那种惜时如金的工作关系。
       于是他们把见面时间约在下午,先在预定餐馆附近的一家酒店。出于礼貌,陈向明提前十分钟赶到,还破例换了一身轻灰色的屁眼儿卡丹,同时不伦不类地系上一条加菲猫领带。他在前厅找了一张空沙发坐下,点上一枝烟,抽了一半,看见萧芳芳出现在转门外。她的身影透过玻璃略微变形,就像北欧表现主义绘画里的人物。他起身迎上去,你好萧小姐。
       啊,今天好帅。谢谢。我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喝杯咖啡,还是直接去吃饭?
       走吧,这儿太贵,没必要挨他们的宰。去餐厅的路上,他们发现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公园,于是彼此会心一笑。时间还早,他们进去转了一圈。天空下一片融融的暖意。他们边走边谈。萧芳芳把前一天陈向明走后的故事讲了一遍,说那伙人在章文龙家闹到很晚。这他相信,从她的脸色看得出来。几分钟后,他们走到附近的一个公园。暮春天气,不时而至的风吹送淡淡的倦意。他们跨进园门,便沐浴于斜斜的一阵花雨,静静地滋润着他们心境。萧芳芳随手折下一枝路边的金银花。前面是个游乐场,他们买了票,走到一座巨型费里氏转轮跟前。他们盯着一个双人坐椅缓缓降至地面,你先上,陈向明伸出手,做出一个舞会上常用的那种邀请手势。萧芳芳对这个夸张的动作既吃惊又得意。
       我喜欢空中,这种地方最适合特务接头,谁也没法跟踪。萧芳芳的脸色渐渐明亮起来。他们渐渐升向顶点,城市的远景降至脚下,就像放大照片,越大越模糊。你喜欢飞吗?黄昏把城市曲折的天际线渲染成一片金红。
       一小时后,两人坐在餐馆里,带着舒适的微微倦意。太阳已经一路走远。音箱里放着“踢死狗”音乐,音量倒不是很大,可毕竟不合时宜。陈向明为自己的选择略觉尴尬,侧耳细听,是Bananarama的《我听到一个谣言》。萧芳芳对此并无任何不良反应。这是一家高乔烤肉店,正在试营业,客人不多。这种吃法,陈向明是从薄鹤石,那个阿根廷瞎老头的小说里看来的,一直心向往之,这次借了萧芳芳的光,如愿体味一番异国情调。只可惜这位漂亮的客人对牛肉并不十分来电,吃了一份沙拉,就对着粉盒里的小镜子开始补妆,然后端起杯子,不时啜一口啤酒。邻桌也是一男一女,正为一笔贷款的事筹划得热火朝天。这件事你可一定得帮帮我。放心吧,没问题。陈向明侧耳听了几句,觉得挺逗,然后朝萧芳芳叹了口气,这次回北京,发现所有人都在谈生意。天底下真有那么多生意做吗?
       你才发现?亏你还写小说。要认真深入生活呀。她毁人不倦地哼哼教诲了一阵,接着把话题拉回自己兴趣所在的范围,小明你说,(小明这个称呼说明了萧芳芳已经在他们的关系中撤除警报)你觉得他们俩真的般配吗?
       她指的是赵湄跟章文龙,而问话的方式说明她还不知道陈向明和赵湄的关系。于是他声明自己认为这是当事人自己的事,双方都是如愿以偿,希望他们以后过好。
       她听了之后耸耸肩,似乎觉得对方这种无伤大雅的表态有点不够意思,于是做出一个“我还不了解你们男人”的那种通达世故的表情。不过这也说明她的观察力还是不错的。我了解一点她过去的事,能给我一枝烟吗,谢谢,我在澳洲碰见一个人,是赵湄的第一个男朋友。
       你说什么?陈向明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来了电,停下手里的刀叉,就着啤酒听她的故事——那个人叫刘大军,是赵湄她们家老头转业之前一个老上级的儿子,后来跑到澳洲混了几年。他在墨尔本跟一个老红卫兵合伙开了一家湘菜馆,厅堂里设了一座泰国风格的宝塔式华盖,两边挂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里面供着毛泽东的半身塑像,前面是一张香案;四面的墙壁上贴着“坚决打倒帝修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这样一些六十年代情调的大字标语。他们还从曼谷招来一批下岗人妖,在晚间表演《忠字舞》《卡秋莎》《北京的金山上》什么的。总之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创意获得了可观的回报。后来生意又不行了。他们的客人主要是在当地开出租车或者洗盘子的老三届,舍得整天下馆子的不多;其他各界人士对那种情调并不买账,厨子的手艺也不算上乘,其结果不难想象。因为已经沦落到领救济为生,在人前倾诉起来口无遮拦,最后变成一个忆苦专业户。
       赵湄和他的关系是在双方家长的默许下开始的。两个人一块出出入入的,唱歌弹吉他看电影,只是见面的机会不多。因为刘大军是个军人,而且刚从军校毕业,很快就随部队去了中越边境。后来不知怎么传来消息,说刘大军在一次巡逻的时候踩上地雷,给炸死了。据说赵湄听到这个消息差点精神错乱。临去前线的时候,刘大军求赵湄跟他上床,可她拒绝了———贞操嘛———现在人已经死了,什么也补偿不了了,内疚后悔全部白搭。空虚之下,赵湄每天跑到学校旁边一家咖啡馆卖唱,然后碰见一个每天跑到他们那儿看小说消磨时间的男生,两个人一下就好上了,住在一块。可没过多久,她听家里人说刘大军没死,是部队里把烈士名单填错了,而且已经回北京休假。赵湄找到他,告诉他所有的事,说对不起他,本来想用那种方式做些补偿,可是自己已经有过男人,不干净了,然后一起大醉一场。从那以后,她跟后来那个男朋友越混越糟,加之处境又都不妙,这才嫁给了章文龙。
       这个故事把陈向明弄蒙了。其中的内容脉络不难摸清,只是真实情节经过从赵湄到刘大军,从刘大军到萧芳芳,再从萧芳芳到陈向明本人的三次转述,使他平添一种置身梦中的荒谬感———赵湄认识他的时候承认她已经不是处女了,还堕过胎!当然这话陈向明并没真的喊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喝得不少,再次醒来,已经是下一个中午。卫生间里传出淋浴的水声。床头柜上,放着萧芳芳的手袋。陈向明挣扎着起身,头疼,想喝水。前夜的一切已恍同隔世。在他的耐心劝导下萧芳芳答应跟他回家。一个女人酒后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安全,他把这个词翻来覆去重复了几遍。
       可你这儿只有一张床,让我睡在哪儿呀?睡一张床也不一定非得干坏事呀。本人是正人君子,有坐怀不乱的本事。
       后来他们就这样缩在各自的被子里,分别穿着睡衣和浴衣,眼睛闭了又睁开,漫漫长夜始终没有过去。后来主人坐起身,脱掉睡衣。客人问,你干什么呢?
       我有点热。马上就睡,对不起。我也热了。
       那就别穿那么多了,陈向明说着背过身去。很快,他听见织物的摩擦声,然后萧芳芳向他借穿的浴衣落在地上,扑起一阵轻风。灰真大,你是不是从来也不拖地?客人抱怨着,重新钻进被子,躺了一会儿,又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把水递给我行吗?陈向明拿过放在身边床头柜上的杯子,小心端到萧芳芳那边。后者伸出赤裸的胳膊,接过杯子,欠起头来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窗帘的缝隙透进一线薄薄的月光,在萧芳芳肩上反射成蛋白石般的莹辉。两个人往一起靠了靠,仍然隔着被子。他把手伸到被外,伸到两条被子的交界处。她的手也放在那儿。陈向明稍一迟疑,轻轻抓住了它,歪过身把头枕到萧芳芳脸旁。那里弥漫着“兰蔻”香水的氛围。
       不是说好不做坏事吗?客人的提问并未伴随任何积极或是消极的动作。主人于是得寸进尺,我做坏事了吗?这时萧芳芳已经搂住陈向明的脖子,把嘴贴在他的耳朵边上,真的不行,你可能不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女人,然后温暖地探出舌头和他吻在一起,柔软的压迫感渐渐扩大范围,不,真的不能这样。他们的人工呼吸正持续着,萧芳芳忽然撤回胳膊,身体在被子下面蠕动了几下。
       你怎么了?
       我得拉一下内裤,下面湿了,萧芳芳的胳膊又像鳗鱼般地游了回来,回旋一阵,游向更加黑暗的深处。你身上很好闻,可我们真的不该这样。然后她又把被子掀开,让我看看好吗?不,不用开灯,就着外面这点月光正好。哎呀,好壮观……
       他们睡着的时候,窗外的麻雀已经开始每日例行的集会。等陈向明再次睁开眼睛,萧芳芳披着浴巾正从洗手间出来,已经穿上内衣,化好了妆。他过来抱住她,帮她把身上擦干,又亲了一下她的脖子。
       不行,她轻轻推开他,麻利地跳进昨夜脱在地板上的套装,转眼之间重新变成一个职业女性,浑身上下蓬勃着效率,对不起,我得走了,还有一个重要的采访,人家等我吃午饭,快要来不及了,另外,谢谢你,说完拿起手袋就走,此后再没露过面。
       几天后陈向明赶回南方。
       七回到北京,第一次见到赵湄是在动物园。那是他们当学生那些年里常去的地方。赵湄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香奈尔圆领衫,球鞋,工装布短裙,就像当年念书的时候,可轻扫的淡妆已经遮掩不住满面的成熟或是沧桑或是世故;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没把自己打扮得一身黑暗,一身忧伤。
       他们没太仔细看那些馆藏的动物。可怜的囚徒们,他们早已眼熟能详,特别是陈向明,这些年见过的动物实在是太多了。两人只是沿着昔日的路径走着,谈着各自的近况,不时对沿途所见新建馆舍的设计品头论足。这段时间,陈向明读了不少建筑方面的书,像詹克斯,沃尔夫什么的。他们走到狮虎山,绕场一周。猫科猛兽们都在阴影里睡觉。他们走向公园更深处,半路上赵湄买了一个冰激凌,经过鹰舍,经过雁栖鹤鸣的水禽湖,绕着暗柳如烟的堤岸转了一圈小周天,最后到了畅观楼外。
       他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下,眼前是更为开阔的一片湖面,偶尔有白鸥起落。日影向西,大群的乌鸦开始在远处的钻天杨树林上空聚集,盘旋。赵湄看了陈向明一眼,而他的目光早已恭候多时了。会心处不在远。湄湄,这张椅子我们以前是不是坐过?岂止坐过?当年那些屏住呼吸的,唇膏印红的亲吻,此刻早已随风飞散,飘落成泥,就像那个春天的落花。
       今天不谈这些,行吗?赵湄的态度可以理解为以否定的方式表明自己此刻更深地沉入这张记忆的长椅的凹陷处。长椅锈蚀的铸铁架上,漆成绿色的木条,排列成起伏的曲面,带着隐约难查的弹性,承受着她的往日情怀。她拒斥着、玩味着仿佛正与自己对坐的青春岁月。Cosifantute(天下妇人皆如此。源自莫扎特—歌剧名),陈向明看着赵湄,心里突然蛇行过这样一句容易遭人上纲上线的话。
       这段日子,追求的人不少吧?
       赵湄浅浅一笑,未置可否。陈向明又把话题转弯抹角扯到刘大军身上。
       怎么想起他来了,你是不是见过萧芳芳?没有。他没撒谎,至少这次回来以后还没见过,于是有恃无恐地反问一句,这跟萧芳芳有什么关系?
       既然今天说到这个地步,那就把一切和盘托出吧。所有的事情都和萧芳芳有关。赵湄说首先,这个女人和陈向明有染———别否认,我有女人的直觉,知道你绝望之下把她当作我的代用品,为此我很荣幸———其次,萧芳芳引诱过章文龙,而且一直恨赵湄,当然这一点陈向明也隐约看得出来;再有,自从她调到电视台之后,就一直跟刘大军同居,他们也早就认识。萧芳芳曾经当面发誓说要得到赵湄所有的男人。
       胃口可真是不小呀,也不怕消化不良,陈向明点上枝烟,想起看过的一个电影,里面有句话说每个女记者背后都是一个下流故事。
       随她去吧,现在都无所谓了。小明,有些事我以前没对你说实话。其实,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当时我只是———算了,都过去了。跟刘大军交往是我父母的安排,他是他们老上级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接受他那样一个人呢。赵湄说有一次刘大军约她出去吃饭,看见餐馆墙上挂着一幅郑板桥墨宝的印刷品,当时市井百姓中也在流行文化热,这位老兄认不得几个繁体字,于是叫来老板不耻下问,您店里卖的都是鸡精吧?老板满脸堆笑,连连点头称是,没错,我们这儿做菜用的都是鸡精,您可真是位美食家呀。刘大军严肃起来,我是说你们这儿的鸡是不是聪明得都成精了,要不怎么墙上写着“鸡得糊涂”?
       说到这儿两个人全都笑了。半肩凉意突如其来,湖上的水禽一一静止在水面,头颈蜷缩在身体一侧的翅膀下面。
       那你和章文龙又是怎么回事?陈向明知道预审到了这个程序,一定要乘胜追击。
       说来话长,不过说来说去,还是我太不了解你们男人,赵湄带着奇怪的笑容叹了口气。
       怎么是你们?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很多事情,只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在乎。看上一件东西,就非得争到手,可到手之后又不满意。以他的条件,不是不可能找一个比我更好的老婆,而且经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等着他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可他从来没对我有过敌意。文龙很有教养,可再有教养他也还是个男人。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谈,好吗?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湖面上,颤动着最后一道金红,那是落日一路迟疑的脚步。时间已经不早了。陈向明说请赵湄一起吃晚饭。
       去哪里吃?当然由你来定。看样子你也拿不定主意,唔———要不,就去那家“鸡得糊涂”。
       别太得意了好不好?
       考虑到路程和高峰时间的交通状况,他们最后没去那个陈年故事里的餐馆,站在街边正犹豫不定,赵湄一眼看见远处黑暗中竖着一对“麦当劳”小吃店的黄色猫耳朵灯标,就吃汉堡包吧。
       湄湄,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不管有什么事要帮忙,或者烦了,随时给我打电话。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向明已经把赵湄送到她家楼下,吻过她的手和嘴唇,她从推拒到接受到主动迎敌花费了一分半钟。他们正准备分手。
       八
       人就是这样,漂泊之中苦苦寻找抛锚地,一旦定居,用不了多久便开始忘本,不安于室。陈向明是个野惯了的人,这样整天呆在家里,不是他的专长。讲师团结束之后,他的假期还剩不到一个月,除了每天写一两千字稿子,就是整天忙着往外拨电话,两个号码彼此轮换,一个自然是赵湄的,再一个就是萧芳芳,请急呼12345,然后倾诉孤独,诅咒城市文明的非人性,再一个话题就是文学的庸俗无聊和商业化。
       他这个人做事讲究立竿见影,从不守株待兔,尤其是不为一个遥不可期的目标。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所以在这将近二十天时间里,并未停止向赵湄供应自己的关怀和体贴,同时对于萧芳芳,他自信只要把她约到餐厅,接下去就能顺理成章让她梅开二度。有什么办法呢?上次见到赵湄第二天,她就打来电话说她还要冷静考虑,不希望关系发展太快。眼下他太需要女人了。荷枪实弹,却苦于找不着标靶。
       你的这些想法很有意思嘛,干吗不写成文章发出来?你不是在写长篇吗,什么时候能完?每次通电话,萧芳芳只是跟他聊文学。
       就快完了。咱们能不能约个时间,见次面,谈谈这件事?
       哪天方便,我给你打电话。等待期间,陈向明继续打他的电话,翻武侠小说,看小人书,每场不落地看电视转播的足球赛,一边看,一边腹诽评球的主持人,傻逼,忧国忧球的那副操性。主持人并不理会缺席的观众,继续发表他的宏大足球叙事,是啊,看到国际上高水平的赛事,这些世界级大牌球星的技战术水平的确值得我们思考。联想到我们国内的比赛,以及几次冲击世界杯决赛圈失利,甚至浪费了很多势在必进的球。这说明我们的队员在门前把握机会的能力还有待提高。在临门一脚的功夫上还需要向世界高水平的强队学习。这会儿那个主持终于侃累了。半场休息。广告。
       萧芳芳许诺的电话一直没有打来。不过陈向明很快便接收到她的视频信号。不是她本人跑来投怀送抱,而是在一个做文化访谈的电视节目里。她打扮成一个标准化的漂亮女人,标准化的亚洲国际化都市里的那种标准化的亚洲国际化女人,从五官到穿戴到化妆到表情到手势到口音。她不时摇摆一下手里的话筒,放到嘴边,涂朱的双唇开合蠕动一阵,再伸到采访对象面前。
       陈向明观赏着她这一连串动作,心猿意马。啊,这个嘛———那个被访者,一个四张上下的革装西履之辈,也是刚刚尴尬地回过神来,啊———从我个人,或者说我的专业立场来看,这样的文化发展模式肯定是成问题的。它使我们在人文精神方面付出的代价超出了可接受的范围。即使我们抛开这个浪漫主义的看法,仅就功能角度考虑,其成本也显得过于高昂。作为一个专业人员,我有责任通过各种渠道宣传我的观点。
       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陈向明关掉电视,点上枝烟,打开阳台门。夜风迎面。他伏在栏杆上,望着楼下的花园和街道,行人稀少。一种居高临下的超脱感油然而生。
       上小学的时候,他常在课间趴在教室的窗台上,也是望着楼下,操场上的师生们像一群忙碌的蚂蚁,他幻想用卫生球在人群四周画一道白圈,划地为牢,看他们拼尽性命,徒劳地突围,只要撞上白线,鼻子一闻,立刻掉头往回跑。看看那些灯光昏黄,星海般的窗阵吧。里面有谁不是被划地为牢?只是那些圈子不是用卫生球画的,这是被历史淘汰的禁卖品,而是电视信号的一圈又一圈磁力线。
       如今的人就连做梦都是从电视里抄来的。抄都不用。各种制作好的梦,会自动从你的两个瞳孔流进脑子里,存盘,很快又被新的梦覆盖。早晚有一天,各家除了水表电表还得装上电视表,按流量收费。根本用不着等,现在已经开始了。极目之处,城市犬牙交错的天际线上,高耸的电视发射塔刺入黑暗之顶,红色的警告灯频频地眨闪出倦意。
       经此一番抒情感慨判断,从感性到理性,从现象到本质的心理独白,陈向明养成了每天看电视的习惯。当然了,小说还是照写不误。他赋予故事很强的自传性,而且极富浪漫派意趣。也就是说,他通过写作,简直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勒内或是哈罗尔德。前面提到他的小说是以他在保护区的经历为蓝本。随着叙述的进行,陈向明的自我戏剧化倾向逐渐暴露无余。他在小说里大量虚构自己的业绩,包括向山区的居民推广沼气,开发应用太阳能技术,开办基础教育还有旅游事业,简直就是传播文明的救世主。这样的叙述,无意中反映了他作为一个现代都市居民,具有好技术,重实用的价值取向。
       他的叙述有一个前提,也就是保护区创建者的意外死亡。他在一条山溪边上踩中了偷猎者设下的饵雷(是否在效萧芳芳版本中的刘大军故事?)。草率而凄凉的葬礼之后,他的女朋友,一个当地基层体校的游泳教练,很快被叙述者继承下来。这一点在小说一开始便有交代,只是随着情节的进行,逐渐增加了忏悔成分,也许还有一些文过饰非的自我合理化的心理独白。而在小说的结尾处,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峭壁上的丛林中,一只离群的盘羊听到一阵愤怒的吼叫。他知道这是同类的声音。而这个声音也激起他的愤怒。求偶的季节到了。它扬起四蹄,循声赶到山梁背后,那里只剩下一片寂静。最后,那只盘羊在草丛中发现一片血迹。它竖起脖子,四下了望,极目之处是一块山石,下面散落着几堆白骨。它的竞争者死了,也许就是代它而死。无法断定这段叙述究竟隐喻了什么。也许只是仿效了某一类好莱坞电影,比如像《猎鹿人》的结束式?
       身为一个被城市生活养育成长的他,即使回归一段自然,也不能缺少一个源于城市的动因。而这又顺理成章地落实在爱情主题上。当然是失败的爱情。这一次,他表现得十分脱俗,居然没有牵扯到当时最为流行的荒谬或者异化之类的存在主义命题。这里涉及两个爱情对象。一个性感淫荡,是经过夸张的萧芳芳;另外一个纯洁高尚,用赵湄做原型。前者不难解释,夫名记者,名妓也;而后者半真半假的贞洁,也恰好基于前者来源于二手资讯的间接叙述。于是赵湄的替身在小说里傻得可爱。
       有这样一个情节。当男主角第一次和那个纯洁女孩约会,后者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兴奋而惨烈地呻吟。男主角问,你来了吗,亲爱的?后者喘息着反问,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吗?就是说,她还从未被人问及过关于高潮的事。至于那个不纯洁的女孩,总免不了抽烟喝酒,艳帜高张一番,但也绝对不是凡品,言谈之间,不时蹦出几个流行一时的存在主义词汇,什么异化荒谬自由选择之类的。后来两个女孩为世俗诱惑所动,先后出国或另事他人,把我们的主人公逼入大自然的怀抱,并终于找到人生的意义。
       九
       转眼之间,陈向明的假期稀里糊涂地没了,还透支多泡了几天病假。他至今没能说服赵湄跟他重温旧梦,而萧芳芳也只是每周例行公事,在电视上露一下面。这样也好,帮助他把主要精力用在学习和工作上。他的小说终于进行到了尾声。
       那天他去一家出版社谈出书的事。负责接待的是个老编辑,以前看过他的小说,对那篇《水之湄的疯狂》推崇备致,鼓励他在先锋文学的道路上继续阔步前进。于是两人晤谈甚欢,一直耗到下班铃响,一起离开办公室。分手时,陈向明说我的这部新作追求的不是那种表面的先锋性,而是尽可能表达一些领先于社会和时代的思想。
       那更好啦,尽快把稿子寄给我。没问题,一定请老师批评指正。现在时间已经这会儿了,路上又挤,您要不着急,咱们一起坐坐怎么样?由此我们得知,陈向明总是在餐馆里解决各种问题的。
       于是他们在街边找了一家火锅店,要了酸菜鱼,喝了一瓶二锅头,又推心置腹倾诉衷肠,谈了些各自的私事。在陈向明这方面,主要是披露《水之湄的疯狂》的“本事”,随即叮嘱,您可答应保密啊,小说这东西,一定要让人觉得是虚构,要不作者的创造力从哪儿体现呢。一番热情洋溢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各奔归程。
       陈向明上了回家的电车。肮脏的车流喘出郁闷的油烟,在三环路上的濡热中扭曲蛇行。城市如同肢体伸张的巨人,伸着懒腰,丛生的欲望蓬勃而起,脚下堆积着消化不良的排泄物。一行行街灯分割着浓重的夜色。楼影、树影扩展成大片的黑暗,占领了整个世界。
       到站下了车,陈向明路过一个公用电话亭,忽然灵机一动,便从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然后拨了萧芳芳家的号码。接连响了七八声,没有人接。即兴构思的甜言蜜语顿失倾诉对象,接着是一阵揪心的失落。又试了一下赵湄家,刚响了两声,他就把电话挂断了。不能再受刺激了。他推门又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餐馆,要了一瓶啤酒,十分钟后又要了一瓶,后来又要了一瓶。
       后来他结账出来,步行穿过楼群之间的一座公共花园,觉得疲惫不堪,便斜欹着坐到一棵泡桐树下的条石长凳上,臂肘支撑着上身的重量,深吸了一口夜间的寒意。秋凉九月,风中隐约有落叶的铿锵声,不时惊散金鱼池中的月影。绕过一带竹篱,前面的花圃中一丛丛初放的白菊,摇曳成一片凄艳的银辉。那是为庆祝国庆摆放的。
       小明,他听见有人喊他,眯缝起眼睛环顾一圈,发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萧芳芳,一袭白衣裙和背后的花丛融为一体,我等你半天了。
       是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你告诉过我吗?我一直以为你没有电话。怎么见面就是这个态度?你喝酒了吧?天这么冷,也不邀请我上楼坐坐?
       我呼过你多少遍,你也不来电话。现在不是整个人都来了吗?
       在下一个镜头里,萧芳芳湿润的嘴唇把他的不豫之色打扫得干干净净。床灯不关自灭,陈向明的双手开始有力地起伏,在黑暗中捏塑一尊裸女的卧像,然后准备以一种非常直接的方式,就像奥维德的《变形记》里的那个皮格马里翁,占有自己的艺术创作。正要得趣之际,背后有人推他,哎,我说,天都亮了,昨儿晚上喝多了吧?
       陈向明揉揉眼睛,一个扫地的清洁工站在前面,确切地说是一个驼背人的剪影,映衬着渐渐稀释的玛瑙色泽的天空,接着就听见了鸟声。而萧芳芳则像听到鸡鸣的鬼魂一样,在他那一阵惊惑之间消失在晨光中。远处,两三个晨练者,正长臂猿般地舒展开太极拳的慢动作。直到这时,陈向明才感觉到周身关节的僵痛。他慢慢从长凳上站起身,上楼,开门,进屋,喝水,上床,终于为这场不正规的睡眠办妥了转正手续。
       再次入梦之前,或者说半梦半醒之间,陈向明又抱住赵湄的幻象,或者说被赵湄四肢纠缠。他趁身材低矮的赵湄蹿起来吻他,突然把脚尖一欠,让她扑了个空,心里还一面自我表扬———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呀。这一跳居然又把他自己给跳醒了。他欠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喝了口水,叹了口气,直到昏暗的倦意再次把他放倒在床上。床垫老旧的弹簧在体重的压迫下,令人提心吊胆地琮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粗大的钢丝断头穿刺而出,一条条金属爬虫穿入他的身体,藤蔓般纠缠,把他捆扎成痛苦挣扎的标本。有一次,赵湄突然来了激情,那是陈向明第一次去她家,她抄起吉他,拨拉了一阵,居然弹断了那根低音E弦,断头扎破了她左手的虎口,一溜血红的惊叹号中断了潮般的乐句。赵湄先是一惊,继而一喜———看样子我是遇见知音了!
       现在,陈向明的梦境扭转曲折成巨大的吉他,赵湄纤细的脚步沿着那根最细的高音E弦上上下下地走动,音乐响起,轻得宁静,她在古老后宫的废墟间徘徊着,不时穿过一道拱廊,午后的阵雨模糊了中庭的喷泉声。他忘了那首曲子叫什么,似乎跟某处古迹有关。迦太基人的宫殿?不,那是薄鹤石的一首短诗,短得就像俳句。要不就是摩尔人的?不知道。那些地方他都没去过。吉他的指板伸展成笔直的道路,赵湄的背影越走越远。琴身的曲线多性感呀。
       一个星期后,陈向明办完事回家,刚掏出钥匙,听见屋里的电话催命似地响。他本能地觉得这个电话不寻常,赶紧进屋抓起听筒,连门都没来得及重新撞好,一听原来是萧芳芳,果然没让他失望———是芳芳呀,你好,太荣幸了。前两天还梦见你来着呢。真是夜有所梦,日有所遇呀。
       你可让我太失望了,果然是个庸才。你应该梦见赵湄才对呀。萧芳芳的口气带着一种失落之后特有的讥讽。
       赵湄?她早就不理我了。全都是古时候的事了,你怎么还念念不忘呀?
       她的事你真没听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呀?陈向明满不在乎地支应着,一面心里忐忑,难道她还能死了不成?萧芳芳吊足了悬念,终于告诉他赵湄又要结婚了,至于跟谁,用不着再说了吧?陈向明愣了一下,慢慢反应过来,心里一时五味杂陈,难怪赵湄一直怪怪的,但他还是急中生智,做出了最正确回答———这不是件好事吗,你看人家一起唱唱歌,弹弹琴,多般配,多有格调,是不是呀?这么说,你现在也是一个人了。方便的时候,要不要我过来看看你?
       责任编辑 顾建平题 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