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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北塔山随笔
作者:周涛

《十月》 1999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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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始胡杨林
       进入到这一大片原始胡杨林里———哪怕是仅只涉足于它的边缘,也是相当费力的一件事。它具有所有的原始事物共有的那种远避、拒绝的特性。它不想见谁,更不想被人探访和宣传,结果,这些特性反而加强了它的神秘感和诱惑力。
       有四台经过长距离奔波的汽车已经出现在它的一侧。那些汽车风尘仆仆,披满了大戈壁的干燥的沙尘。车上的人已经看见了这一片胡杨林,而且感到很近。
       沿着汽车行来的方向,整片胡杨林的形势和布局可以看得很清楚———这片坐落于北塔山一侧戈壁深处的原始自然林,呈现出大面积的深褐、暗红、灰黄、浅绿的颜色。它的生态形势正与北塔山每年春夏雪水漫流而成的沟道相呼应,原因和结果就这样清晰地写在北塔山下,证明着世间没有什么奇迹会无缘无故地发生。
       在戈壁上,孤立的胡杨往往会成为一种景观,似乎隐藏着某种含意、寓意或天意。百里空旷的大戈壁上,突兀地出现这样一个存在,而且往往特别高大,周围连一棵矮树都不长,这很容易引起人的敬畏,仿佛它不是一棵树,而是伟大和孤独。
       但是要是不只是一棵树,而是片林子;不只是一片一般的林子,而是漫进戈壁深处、接连远处地平线的大片原始胡杨林生长区域的话,它给人带来的就不仅仅是敬畏了。
       那是宇宙洪荒的感觉,或许还应该是太空人初次踏上月球的感觉。
       非常陌生,十分寂静。仿佛进入了一个你不应该进入的领域,你觉得你在冒犯什么,随时都可能会有意料不到的奇怪事物发生。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然后,你会很快发现“感到很近”是一种错觉。汽车在接近这片胡杨林的时候,并不如想象得那么容易。它看起来的确很近,近在眼前,但是走过去很费力。汽车从几十公分厚的浮土之上开过去,浮土虚尘里掺杂了枯枝败叶。灌木根系在下面纵横交错,汽车轮下不断发出压断枯树的脆响。秋黄的茅草凄然摇曳,芦苇丛丛或片片出现,红柳茂盛,有时拥簇成阵,显示着荒原上独有的明艳和旺盛。
       终于,四辆汽车进入了胡杨林边缘。要想进入它的腹地似乎是不可能了,不过它的边缘已经足够让人领略。巨大的、苍迈的、奇形怪状的各种形态,使无语的胡杨仿佛有形有灵,仿佛这些千年、百年的原始胡杨除了不能移动、不能开口说话之外,一切都了然于心。
       千年的修炼果然能使树木成精怪么?不然为什么分明在树身之外已然具有了别的生灵的样子?像龙蛇盘踞的,似鹰鹤独立的;还有的像狗熊的背影,有的像骏马的惊立,有的干脆就是一只恐龙、一只海龟、一只鳄鱼、一只巨蜥……当然,还像人,像僧侣入定,像剑客远行,像几个人在一处密谋。
       它给我们提供了想象的空间,给了我们相当广泛的猜测可能性,实际上它仍然是胡杨,只不过是“巨大的、苍迈的,奇形怪状的”胡杨。
       是流水无形也无心造就的生命。
       是漠风有声也有意雕镂的塑像。这些巨大的胡杨正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荒原上空度岁月,纵有千姿百态,无人观赏。时光的足迹留在它们身上,是树皮上的皱褶翘起来,有人的一掌厚;树皮还是尘土已分辨不清,酥松如泥土了。不少高大的胡杨中心已成空洞,但伸展向四方的枝叶依然绿意蓬勃。
       它死了,它活着。
       在它一身之上也许叠合了祖孙数十代,它这样延续,它这样存在,它这样与漫长的时间对抗,以求不朽。
       在处处衰朽的外貌下顽强地活着,在种种艰苦的压迫下扭曲地活着,在时时寂寞的荒凉下勇敢地活着,最终,获得不朽,获得奇迹般的伟大群体。
       这,就是原始胡杨林。按《水浒传》里的话说,就是“前面兀地现出一片猛恶林子”。
       蜃 影
       大戈壁本来应该是交通最便利的地方。
       因为真正标准的大戈壁,一要阔大,大到“大漠孤烟直”;二要坦荡,平坦如砥。达不到这两样要求的标准,算不得大戈壁。有些人见到的那些坎坷不平的荒野地,是不能称为“大戈壁”的,因为大自然还没有用足够的时间精力把它修整完工。
       真正的大戈壁和大草原、大森林、大山脉一样,是地貌家族里的重要成员。
       通往北塔山途中的这个大戈壁,堪称真正的大戈壁,好像它的名字也叫“将军戈壁”。真正的名符其实啊,一马平川,砾石闪闪,万以陈兵,更宜布阵。若是有三千虎贲呢,摆在这里只显得寥寥落落了,有一个坦克集团军,放在这上面,刚刚显得不拥挤。大丈夫立功西域,大将军横刀立马,以此处为最佳地。
       可是此时并没有千军万马,只有孤零零的两三台越野车,在这片将军戈壁上疾驶。大戈壁极其平坦、坚硬,处处可以行车,几乎整个戈壁就是一片宽阔无边的广袤大道。但是司机还是沿着前车的辙迹行驶着,他知道处处是路就等于处处没路了。
       就在这样不上等级的路上,越野车可以开得很快;以每小时近百公里的速度飞驰,坐在车里竟不觉颠簸;前车轮下拉起的烟尘,宛似车后飘摇数百丈的白色绸旗,挥舞,扯直,升高,飘散。
       深秋的阳光依然慷慨大度,毫不收敛夏日的热情,仿佛把大量的银币(还掺杂着少部分金币)从空中尽情撒落下来,光芒四射,叮当作响。
       这时,阳光就是这一大片戈壁上唯一的主人。你可以看见他把玩金币的手,可以看见他百无聊赖的样子,有时还可以隐隐听到他一个人在那里哈哈大笑。
       他像一个当班的红脸汉子,矮胖,脸上长着细细的黄色汗毛,还有一些明显的皱纹。当他在空中值班感到烦闷的时候,他会搞出一些小把戏,游戏人间。
       当然,这种事情并不常有。一般情况下,这个红脸胖子是比较认真的。
       现在,一伙停车戈壁、脚踩砾石的人正看到了不常有的景象———
       在戈壁深处出现了大片的水域,像江河也像湖泊,粼粼的波光在闪,闪着银箔似的白光,连连一脉,铺开很大一片。水域的旁边,远山影影绰绰,如墨洇,似烟晕,团团茸茸,像是桂林的山。水中有山的倒影,清晰可见,但是走前数步皆无。
       “看,是海市蜃楼啊!”有人惊喜地喊起来,但更多的人则是默默地呆望着,珍惜着自己的这一次幸运。难得的一见啊,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无缘一睹戈壁蜃影奇观,只是听说过。
       在《新华字典》里,“蜃”是这样诠释的:“蜃景,由于不同密度的大气层对于光线的折射作用,把远处景物反映在天空或地面而形成的幻景,在沿海或沙漠地带有时能看到。也叫‘海市蜃楼’。古人误认为是大蜃吐气而成。”那么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诠释呢?诗人是这样说的:“那是太阳偶尔即兴拍摄并放映的一种电影。”
       
       黑 夜
       和乌龙布拉格、乌拉斯台这两个地名的头一个字一样黑的,是这里的黑夜。
       令人倍感亲切的同时又是久违了的黑夜啊,我似乎觉得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遇见过了,比中学和小学的同学还要久远的关系,是这种天然的黑夜。
       它是从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悄然地离开了我们躲到这里来的呢?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告别黑暗和驱逐黑暗原本是一桩非常值得庆幸的事,只知道人类都喜欢火焰和光明,只有野兽和小偷才喜欢黑暗。我们伟大的城市在对付黑暗的时候,备足了各种型号的武器,蜡烛、电灯、霓虹灯、路灯、华灯、广告灯箱、探照灯等等,闪烁缤纷,流光溢彩。无疑,它们对黑夜的杀伤力等同于手枪、步枪、冲锋枪、手榴弹、远程炮这一类常规兵器,我们每天都准时动用这一系列“兵器”,目的正是同黑夜作战。
       几乎在所有的城市里,黑夜都是苍白的,含混暧昧的,似乎出席却不完全在场的,倘若黑夜是一杯浓咖啡,城市之夜则是加了牛奶的;倘若黑夜是一个健壮的纯种黑人,城市之夜则是与白人通婚数代的后裔。我们称赞一座繁华的城市时,常说它是“不夜城”,一点不假,它确实是已经不存在真正的黑夜了。
       渐渐,我们忘记了黑夜真实的面孔。而且我们从未感到需要它和怀念它,我们对它的远去并无丝毫的遗憾。
       但是,当你在乌龙布拉格和乌拉斯台第一天遇上它时,你始料不及,深感惊异:原来,黑夜的面孔如此深刻地留在人的生命里,一旦久别重逢,如此令人伤怀。久违了啊黑夜,我们的亲人!
       在北塔山下,黑夜的怀抱徐徐展开,如同潮水渐渐淹没世界。开始,天空还是发白发亮的,却使地面变得模糊不清了。原来在天黑以前,是地先黑的。后来天空中出现了星星,好像是天空重新端出来一盘全新的星斗,那么大,那么亮,离地那么近,对人那么不疏远。你马上就会感到,如果你的弹跳力能增加十倍的话,你会腾身而起,试着跳起来去碰落一两颗星。
       “星垂平野阔”,杜甫的唐朝是应当见到过这种黑夜的。
       乌龙布拉格到了天真黑下来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一走出灯光的落围,下一脚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踩。尽管我们有电灯,但是在乌龙布拉格,黑夜的势力大得多,就包围在我们门外,犹如大军压境、黑云压城,灯光与夜色的界限被切割得整整齐齐,刀切一般。
       在深黑的夜里,嗅得见浓墨的芬芳,夜的书法笔力雄健,墨意淋漓,酣畅饱满。天地间龙蛇飞舞,鬼哭狼嚎,星汉灿烂。夜的艺术浑厚天然,有如神助。天地间一片寂静,只见黑暗的江河在流动,风声若有,细听则无,夜潮涨落,层次分明。迷离恍惚之中,有一无形之物上下翩飞,冲腾疾走,喘吐凝视。
       在最黑暗处,是夜的瞳仁。
       夜正注视着我,我想,我亦应有勇气去正视它、面对它。黑夜不仅不可怕,相反,世界的一半正藏在它的羽翼下,包括真与美。而且,当我们理解黑夜的时候,正是在认识自己,在血脉的源头,在生命的终点,两边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我们只是偶尔闪动的一些瞬间亮光。
       最终,还要归还于黑夜。
       三 个 泉
       三个泉边防连就是以三个泉这个地名命名的,而三个泉这个地名并非出自大戈壁上的浪漫主义幻想,它是纯粹的现实主义方式,因为这里真有三个泉眼。
       三个泉眼都是很小的,仿佛它们知道因为自己小,所以才并排紧挨在一起,互相依存,不敢分离。这三眼小泉水就像是大戈壁这个封建专制家长统治下的三个离家出走的小兄弟,悄然在这里落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默默地从这儿露出头来。
       好像,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这个边防连的保护和存在,大戈壁就会一挥手,用一场魔法无边的沙尘暴堵死它们的出路,就地活埋。实际上,边防连果真也是日夜守护保卫着它,给它们周围种上了树,在泉眼旁修筑了水泥槽墙,还加了盖。边防连是非常珍惜着这三眼泉的,宛如珍惜三只水汪汪的、灵动的眼睛,周围的树林是它的睫毛。
       三个泉眼聪明极了,心有灵犀,心领神会,它们是大戈壁上罕见的精灵,是有灵有性的生命,怎么会不懂得人的情意呢?它们感谢人的保护珍爱,感谢完了就是报答,报答的方式就是源源不断地、汩汩地往上冒,细水长流,严冬不冻。
       任何人看到这三眼泉都会感到惊喜。三只清亮明澈的眼睛,不停地转动———因为不停地在往上涌冒;三个小生命就这样日日夜夜地舞蹈,没有声响,永不疲倦。三个泉涌出的水汇成了小石潭,小石潭不仅足够供全连的用水,而且永远满着;不仅满着,还流溢出来,沿着山根在连队身后养育起成林的树林……最后,汇成了一个养鱼的池塘。
       树林而今已经茂盛成阵,高大的白杨林长得很像身着草绿军装的边防战士,就是说,每一个兵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塑像,这些塑像也是三个泉的泉水养育的。泉水的报答如此丰厚,使边防连更加不敢懈怠,他们把这里修整得简直像一处大庄园,一座戈壁深入的乡间别墅。现在这里鸡鸭成群,牛羊肥壮,菜棚猪圈,马厩鱼塘,还有成群的鸽子在盘旋飞翔。
       后来有一天,连长冯军团说,一家公司来考察,发现这三个泉眼里涌出来的,全是优质矿泉水!“他们要花大价钱买三个泉的水”,冯军团不无自豪地说。
       卖不卖?
       卖呢,可以让更多的人喝上咱三个泉的水,你看见了,喝了这水,连队里的人气色全都好,红润得很;不卖呢,三个泉和我们相依为命,万一它不流了怎么办?
       方圆百里偌大的戈壁,只有这儿奇迹般的涌出这三眼细泉,而且水质出奇的好,实在是天意啊。就像无边的夜空中,只有三颗星星,虽小却亮,不停地眨着眼睛。
       三个泉,一个现实的存在,一个神话般的传奇。
       38公里
       38公里是个什么概念呢?对今天的人来说,38公里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一刻钟,抽完了一支香烟;是飞机从跑道上起飞之后升空的那一点距离。38公里是小意思。
       二十世纪使整个人类开始养成藐视距离的习惯。谁也不会想到,在自然条件下,如果仅仅依靠人的两条腿,38公里会成为人的生命无法跨越的极限,会成为一个标示着死亡的数字。
       乌龙布拉格边防营的人都记得这个38公里,都知道38公里意味着什么。
       从野马泉到乌龙布拉格营部的路就是38公里。
       那天我们一行人乘车从这段路上行过,心头都格外感受到另一种份量。我们都知道在这条路上发生过的事。深秋的太阳朗朗照耀在空旷的戈壁上,伸向乌龙布拉格的路毫无异常之处,夕阳衰草,故垒空壕,路是一般的路,只是周遭戈壁没有人烟。
       我们设身处地,竭力想象着那个正月十五发生过的情景,但我们依旧想象不出来,为什么这样一段路可以置人于死地。
       那天,通讯连长带着两名战士到野马泉执行任务,结果车坏了。那天是正月十五,北塔山连降几场大雪之后,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明亮的阳光照耀在铺满厚雪的大戈壁上,给人带来一种错觉,一种欢欣和鼓舞。天气晴好,时间尚早,阳光下厚茸茸的雪野给人以安全感和诱惑。
       三个年轻人通过了一项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就是:才38公里,咱们走回去吧!三个年轻人当时没有谁感觉到这个提议的危险后果,他们都被那天明媚的阳光和听起来不远的38公里给骗了。
       那天,阳光和距离合谋,给三个年轻人摆下一个远远的陷阱。
       三个年轻人当中,最大的是连长,他只不过28岁。而且那天他正有些感冒。另外两个战士更年轻,其中有一个连帽子都没戴。他们上路的时候,虽然衣服穿得不厚,却已经在阳光下开始冒汗了。
       冲锋枪啊,背在肩上。三个军人开始了从野马泉向乌龙布拉格的行进。他们怕什么呢?在北塔山,他们什么都用不着怕,北塔山有狼,他们有冲锋枪;北塔山有暴风雪,但是那天正是晴空雪路;38公里外的乌龙布拉格营部在他们心目中比实际距离近得多,他们甚至认为可以赶回去吃午饭。他们是三个勇敢无畏的年轻人,三个边防军人,他们丝毫不认为38公里的雪路有什么了不起。
       也许他们被胜利宠坏了。要是他们懦弱胆小一些就好了。
       结果,当他们感觉到陷阱的危险时,路已过半,无法回头了。深雪耗去了体力,也阻碍延缓了速度;太阳在下午背叛了他们,忽然代之以风。38公里仿佛在无限度地延长,总也走不到头。往日里抬眼即可望到的营部的灯光,今夜却似天边的星辰。
       寒冷和饥饿像两柄利剑逼向他们,一柄从里向外,一柄从外向里。肉体在这时变得非常单薄。他们肩上的冲锋枪,无法射退严寒和饥饿这两个敌人。但是到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开枪了,嗒、嗒、嗒……扣动枪机,他们用军人最后的方式求援了。
       但风声掩盖住了枪声。最后的几公里之外没人听见枪响。这时,连长命令两名战士设法爬回去,争取活下来,而他自己实在走不动了,躺在雪地,等待救援。
       结果两名严重冻伤的战士,经过抢救活了下来,而连长冻死了。
       那天,他的调令刚刚到达营部。所以,在这样一条路上乘车行进,心里会不是滋味儿,隐隐有一种愧疚:车窗外闪掠而过的任何一节路面,都曾是他们用尽力气搏斗过的,都曾是他们咬紧牙关、忍受痛苦挣扎过的。同样的一段路,在阳光和车轮下静躺着微笑和陡然变脸为风雪严寒,这之间该有多大的差异啊。由此可以想到人生的路,也是这样,不敢大意。
       这是一段令人最难忘怀的路。正是:世上纵有路千条,人生亦不敢逍遥;凭空丽日变风雪,转眼大地起狂飙;夕阳衰草戈壁路,英雄气短独木桥;七十六里寻常径,令人一望一萧条。
       责任编辑 空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