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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暄琐话]学生需要一只宝葫芦
作者:摩 罗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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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4年,孙伏园在《关于鲁迅先生》一文谈到,鲁迅听说《呐喊》一出版就被请进中小学课堂之后,不但感到极为沉痛,而且此后一看到这本书就讨厌。
       鲁迅对此事的情感反应为什么如此强烈?因为他很不愿意孩子们读到他这些阴惨寒凉的作品,最不愿意孩子们读到处处“吃人”的《狂人日记》。他说:“中国书籍虽然缺乏,给小孩子看的书虽然尤其缺乏,但万想不到会轮到我的《呐喊》。”他进而愤激地说,这本书不但没有再版的必要,简直应该让它绝版。他甚至不想再写这一类的小说。
       鲁迅的这个态度表明了他对语文课本的一种想像。在他看来,不应该老是在课堂上声色俱厉地宣讲那些凶狠、仇恨、冲突、暴力的东西,不应该老是让孩子看见血腥、丑恶、残酷和绝望。而应该选择那些充满理想、充满光明、充满善念和爱心的作品提供给孩子。
       几十年来,鲁迅对中国社会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但是他关于中小学课本选文倾向的想法却没有受到行内人士重视。文革时期的教材是如何充满暴力和残忍的言说,我们这些深受其害的人简直不堪回首。今天的语文课本依然没有从这种阴影里完全摆脱出采,因为我们还没有从原先的文化观念和教育理念上转变过来。最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选择鲁迅本人的作品也没有尊重鲁迅的意愿,总是选择他最凌厉寒凉的文字,而对他的温润篇章却不够重视。
       前不久从网上读到苏三提交的文章《给小学六年级课本编写者判卷》,这位身为学生家长的作者详细介绍了课本内容后说:“课本非但缺乏荚感,而且充满了残缺的意象,课文展现的是一个不安而悲惨的世界。这对于少年时期的孩子们来说,可能会有一定潜在的心理损害。假如你认为让孩予们充分接触残酷的世界是应该的,那么我要说,周围现实世界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锻炼,在语文课本中就没有必要加上这一社会教育的负担了吧。在这个有限的语文教育空间内,还是让小孩子们专心于语言的美感更好些。”
       这位作者对语文课本的批评是很有道理的。最后那句正面阐述却未免狭窄。
       基础教育中的语文教学,不只是语言文字的教学,它所关涉的素质也不只是荚感,而要比此广泛得多。教育就是帮助受教育者更快更好地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与人类社会和整个宇宙建立起广泛的感官交流和精神融合的敏感而又坚韧的生命。基础教育是给孩子睁眼看世界的教育,要帮助孩子建立对于世界的基本了解和基本态度,尤其要帮助孩子建立对于人类这种特殊动物的理解和想像。
       人不是一种固定的东西,他的境遇、他的生命前途、他的精神生活、他的生活意义,全都因为不同的理解而不同,全都因为不同的想像和追求而不同。教育的责任在于帮助孩子从最美好的角度想像人类的前途、追求生命的意义,帮助他们体验到人类的诚实、善良、尊严、虔敬、悲悯等等荚好禀赋。我们应该将人类有史以来所建立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集中起来,把它们作为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财富交给一代又一代嗷嗷待哺的柔弱生命,让他们凭借这些美好的东西克服内在的黑暗,超越外部的罪恶。所以,基础教育的首要任务不是批判,而是建设;不是展示人类罪恶,而是将一颗爱与尊严、理想与诗性的种子悄悄种植在孩子们阳光灿烂的心田。这颗种子将会长成一个闪闪发光的果子,那就是每个孩子在未来的生命途程中战胜妖魔、闯过难关所依靠的宝葫芦。这是一只从他自己的内心长出来的宝葫芦,除了充分吮吸了前人的浩然正气,还包含着他本人向善的愿望和向荚的悟性。这是一只能够抵御寒凉和邪恶、超越罪性和虚无的神物,危难之中他只要对这只宝葫芦默默祈祷,马上就会从自己心中涌出信心、勇气、良知和力量。
       人性有明暗,世界有丑恶,教育当然不能向孩子隐瞒这种不幸的基本现实,但是究竟在件么时刻向孩子比较集中地展开这些可诅咒的东西, 是值得我们好好谋划的。我看恐怕得等到孩子们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以及上大学的时候,也就是当他的理性能力渐趋形成的时候, 当他对生命的热爱和生活的热情业已建立的时候,当他懂得生命应该善良而又尊严地展开的时候,当他有能力结合个人内心的阴暗体验对人类的有限性和悲惨境遇予以审视和悲悯的时候,尤其重要的是,当他正在准备为世界的悲惨承担责任的时候(也就是有意识地使用他的宝葫芦的时候),他才不至于因为从外部看见人类的黑暗而受到伤害,才不至于对人类的前途绝望,才不至于拒绝或者放弃人之为人的责任、痛苦与光荣。
       有了这只宝葫芦,孩子们就可以对一切丑恶的东西进行审视、批判与否定,他所依赖的东西就是宝葫芦里的爱与尊严、理想与诗性。如果没有这只宝葫芦,孩子们不但无力抵挡那些负面事物对他们的伤害,而且几乎必定会将展现在他面前的暴力、仇恨、欺骗、罪恶等等当作价值本身,日后奉行起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因为他的内心没有任何信念和价值可以依赖。一个一无所赖的人,除了成为无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经常有人谴责那些理直气壮的犯罪,他们犯罪之所以理直气壮,就因为他没有正面的价值用来审视自己的罪恶,就因为他一无所赖。一个无赖必定会放弃人之为人的责任、痛苦与光荣。人们一旦放弃了人之为人的责任、痛苦与光荣,就必定会成为理直气壮的无赖,从而无论是从事欺骗、敲诈、贪污、索贿,还是从事掠夺、专权、奴役、杀戮,都没有内在的心理压力。对于这种悲惨的现实,教育实在难逃责任。
       这个道理十分简单,打一个比它更简单的比方可以让它变得更加浅显易懂。猪一辈子生活在猪圈里,从来不会觉得猪圈肮脏。孙膑被人强行囚禁在猪圈里,却觉得猪圈肮脏得不可忍受。为什么,就因为孙膑体验过人居的干净整洁,内心有一只关于干净整洁的宝葫芦,他就能够出自习性审视而否定猪圈的肮脏。猪从一开始就只体验过猪圈的潮湿和臭气,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肮脏的。如果我们将人之子从小交给猪养育,让他在猪圈里长大,他肯定会完全丧失体验干净整洁的能力,根本不会向往人类的生活。印度狼孩成长为狼性动物的故事也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人类的教育当然要培养人之予。那么我们必须让学生在语文课堂听见人类的庄严声音。应该首先将人类最有正面价值的精神财富提供给下一代,让他们首先学会体验爱与尊严、体验善良与和平、体验诚实与虔敬、体验仁慈与怜悯,因为人类一直希望建设一个适于人类生活的人国,而没有打算永远生活在猪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