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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坛文丛]本色语与文采语(上)
作者:许自强

《词刊》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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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语言风格而言,诗歌大致可分两大派,一是讲求素朴自然的本色派,一是注重修饰雕琢的文采派。前者出于自然天成,偏重于兴会偶得,后者匠心独运,偏重于构思巧饰;前者以通俗生动见长,后者以典雅精致取胜。在我国诗歌中,它们如两条红线贯之,一直沿续至今。
       
  本色语与文采语之分,在现代歌词中也有体现。从早期的著名词作来看,李叔同。田汉等就吸取了古典诗词的精警、凝练之长,文采斐然;而刘半农、安娥等就更多采用现代口语化的白描手法。当代像晓光、晨枫等较注重文采,而张藜、石祥等就偏爱本色。当然,文采派同本色派的区分是相对的,很多词作是间于二者之间,文采与本色兼有之,像乔羽、阎肃、王健等。下面,我们对本色语和文采语的审美特征分别加以论述。
       

       
  一、本色语的审美特征
       

       
  本色,是指事物的本质属性,即原初的天然之色。本色美其实就是质朴美。质朴为美的思想起源于老庄。老子欣赏的美是“见素抱朴”,“返朴归真”,他认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庄子认为素朴是最高的美:“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本色语的要义在于保持生活的原生态,不以人为的巧饰而掩盖其本来面目。不雕章琢句,不堆垛词藻,不滥用典故。秋瑾所谓“国色由来夸素面。佳人原不藉浓妆”。本色语最主要的审美特征是口语化和自然化。
       

       
  (一)口语化
       
  口语是指广大群众日常生活中的用语,它未经文人修饰、变形,最切近于人民群众的生活原貌和真实心态,也最能保留大众语中活泼、清新的原汁原味。它是一个语言的海洋。由历代人民群众所创造,无比的新鲜、丰富。口语的长处是天然流畅,易听易懂,所以特别适用于歌词。王骥德说“世有不可解之诗,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须令老妪解得方入众耳,此即本色之说也”。
       
  口语同白话有区别,白话包括口语,也包括一些经过加工整理的书面语言,有的就只能看而不宜听了。所以鲁迅主张白话倘要做到。明白如话,必须“先把似识未识的字放弃,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五四”时著名作曲家赵元任为徐志摩的白话名诗《海韵》改词,对我们很有启发。他说:“这个歌词,因为要使听者容易听懂的缘故,三处略有改动,就是第一首的“暮霭”改作“暮色”;第二首的“急旋”改作“旋转”,因为两字的时间里来不及唱明白“急”跟“旋”两个观念来;第四首“在海沫里”改作“在浪花的白沫里……”由此可见,歌词中的口语化比生活中用语更加严格。
       
  口语是人民大众在生活中创造的语言,最熟悉生活,往往能将事物的量和质的程度差异表现得准确细微,表达民众心理也最周到清晰。每个词都有它们独特的含义,不可互相取代。莫泊桑曾说:“不论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词可供他使用。”歌词语言虽不能要求字字做到“惟一”,但在关键部位,这惟一常能发挥点铁成金的作用,例如:
       
  九月重阳你再来。
       
  黄澄澄的谷穗好像狼尾巴。
       
  ——乔羽《汾河流水哗啦啦》
       
  “狼尾巴”肥硕、蓬松、下垂的样子,深黄发亮(黄澄澄)的色泽,是只适用于成熟时的谷穗,而有别于麦穗、稻穗的。仅这一个口语化的比喻就使整首歌词充满灵气、喜气。再如,在表达人的心理活动时:
       
  当我想你的时候,我的心在颤抖,
       
  当我想你的时候,泪水也悄悄地滑落。
       
  ——史俊鹏《当我想你的时候》
       
  “颤抖”指心情激动之强烈,达到一种病态化程度;“悄悄”说其有意避人而无声沉默;“滑落”表其泪水之多,皮肤之润,这些特点都只适用于一个多情敏感而稚嫩的少女,倘若换成一个成年妇女或其他人便不合适了。
       
  口语的又一长处是,情感色彩鲜明,风趣活泼。就拿称呼来说,同是对一个小女孩,用“小妹妹”就亲切些,“小妞妞”更带几分可爱;反之叫“小丫头”,有了贬义,呼“小丫头片子”就厌恶不堪了。金波有一首儿歌叫《小妞妞》,光凭这称呼,就给全篇奠定了情感基调:
       

       
  小妞妞,出村口/帮助村里去拾豆/这里
       
  拾,那里拾/一拾拾了一篮子/跟爹走,跟娘走/
       
  一下子摔了个大跟头/妞妞妞妞你别哭/明天
       
  给你买个拨浪鼓/妞妞不要拨浪鼓/爬起先
       
  把豆儿数……
       

       
  小妞妞那天真稚气的样子实在可爱之极。
       
  口语中常有一些没有实义的附加成分,对于增添情感色彩起着重大怍用。有的规定了实词的程度,如“酸不溜丢”(酸一点儿),有的形容实词的状态,如“脆生生”(脆得鲜灵有劲),光溜溜(光而滑)等。这些生动泼辣的口语运用到歌词当中,确能大大增添生活气息。试看《麦熟一晌》(杨模词):
       

       
  焦炸炸的那个麦芒/明晃晃的镰/半腰粗
       
  的那个麦捆沉甸甸/赤溜溜溜的汗水/湿呀湿
       
  衣衫/吱咀咀咀吱咀咀的大车赶得欢……
       

       
  这语言正可谓响当当,嘎巴脆,把庄稼人麦收时的兴奋紧张心情坦露无遗。
       
  口语中最生动、有趣的莫过于歇后语和俏皮话,它们形象逼真,联想巧妙,往往令人启智开怀,忍俊不禁。歌词中俏皮话运用最为精采的当数张藜,他不但善于采撷民间现成的俏皮话,还自创新词,一串串地成批联用,其声势不亚于西方莎士比亚式的博喻,且看他的《蛐蛐叫月》:
       

       
  蛐蛐叫月蛙叫河/一波未平又一波/舌头
       
  煽风风掀浪/快嘴鸭子飞轮车/哎/陈规陋习是
       
  没影的锁/闲言碎语是扑灯的蛾/歪梭子织网
       
  网织破/大眼儿筛子窟窿多/漏下的石头垒了
       
  个窝/长脖子野鸡净瞎说……
       

       
  一连串虚虚实实的意象轮番轰炸般出现,对闲言碎语之蔑视、揶揄,真可谓无以复加。
       
  口语的魅力还往往借助于方言土语。方言土语深深植根于民俗的土壤中,饱含着地域的新鲜露水,从不重复,从不雷同,总是溶解着浓郁的情感色彩,极度夸张却极度可信。试看山西民歌《想亲亲》: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那个软/拿起个筷子我
       
  端不起个碗/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呀嗨/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那个蛋……灯锅锅点灯
       
  半个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穷/茅
       
  庵庵房房土的炕炕/烂大了个皮袄伙呀儿伙盖
       
  上……
       

       
  这对情人的爱情之花开放在贫瘠的土壤中,却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芳香!老舍说“英国人烹调的主旨是不假其他材料的帮助;而是把肉与蔬菜的原味,真正的香味,烧出来。”这样的词的确烧出了土话的香味。
       
  口语还有许多其他长处。例如,长句少,句子附加成分少,生僻词也较少,它不断创造,不断更新,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语言宝库。然而,口语也有它的不足,比如,有时粗糙、原始,直白、浅俗,还不免搀入一些脏言秽语。再者,口语往往在特定的语境下使用,省略、简化过分,脱离开具体的语境和上下文关系就不易理解,有些话不合语法规范,尤其是方
       言土语,还要受到地域限制。因此,歌词在运用口语时,需要去粗取精,扬长避短,尤其要注意雅俗结合。清人黄图(王必)论元曲之妙:“元人白描,纯是口头言语,化俗为雅。亦不宜过于高远,恐失词旨,又不可过于鄙陋,恐类乎俚下之谈也。”优秀的本色语应在口语的基础上经过一番筛选提炼。试看塞克的《心头恨》:
       

       
  种子下地会发芽/仇恨入心也生根/不把
       
  敌人赶出境/海水洗不清这心头恨
       
  十冬腊月喝凉水/一点一滴记在心/官不
       
  抵抗民抵抗/受辱的百姓是火炼的心
       
  这首词的口语,一字一句都精警挺拔,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所以,运用口语决不意味着排斥技巧,歌词中的口语应当是艺术化的口语,雅化的口语。我们不妨把张藜《苦乐年华》,开头两句的原稿和修改稿比较一下:
       

       
  生活像一朵花/那也是一团理不清的麻
       
  生活像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
       
  原稿“一朵花”是纯褒义,“一团麻”是纯贬义,二者并不搭界。改后两个比喻都出自于一个“麻”,并列的褒贬变成了有主有次,更倾向于贬义,充分揭示出生活之艰难,体现出苦中有乐,苦乐互融的辩证关系,意象更加集中也更富诗意。
       

       
  (二)自然化
       
  自然同雕琢、夸饰、艰涩等相对,讲究天然浑成的本色美。
       
  从表现形式看,自然有两种,一种是发自天然本性的自然,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另一种则是经过艺术加工后创造出来的自然。所谓“大巧若拙”,巧妙到看不出加工的痕迹。清人冒春荣说:“诗以自然为上,工巧次之。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无须工巧。”这就是说一种是“无须工巧”的自然,一种是靠“工巧之至”达到的自然。
       
  我们先来看第一种“无须工巧”的自然。这是出于天然巧合,主观与客观的怦然合拍,这种自然往往是诗人不期而遇,受到某种事物的触发,妙机天得的产物。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谢灵运的《登池上楼》中有“池塘生春草”之句历来为人称道,誉其“万古千秋五字新”。叶梦得说:“此语之工,正在于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一个“生”字,点出了万物复苏、生机蓬勃的自然规律。这种发自天然的妙语,大多是诗人淳朴天性的流露。自然语出自天然心,所谓“自然者当然而然,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不求工而自工。”氓歌无不具有自然清新的诗风,正源于民歌作者那素朴淳真的本性。
       
  从创作过程看,自然之作大多出于诗人的亲身经历,直接感受,是“即目”所见。“直寻”所得。人之本性同物之天然,两相应拍,正合“天人合一”之说,被誉为“穹庐一曲本天然”的《敕勒歌》,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混茫景象。扑面而入,若非作者亲眼目睹,直抒肺腑,如何能得?
       
  自然的另一种是经过惨淡经营,匠心独运后达到的“工巧之至”的自然。这种自然主要体现在文人之作中,显示出诗人驾驭语言的惊人技巧。例如,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谢脁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等,都精心雕琢却不失自然之致。由此可见,自然不等于天然,它不排斥必要的修饰,关键在于这种修饰必须恰到好处,不勉强,不过分,不露出修饰的痕迹。自然之作,一般不依靠某些“诗眼”、“句眼”来提拽全句,大多是通篇浑成,“气象浑沌、难以句摘。”古人评陶渊明诗时曾做过一个对照:“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观元亮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便觉唐人费力。”这说明陶诗“不是无绳削,但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所以,自然之美的最高表现是天衣无缝,全然泯灭人为智巧的痕迹,是不见任何形式的形式。所谓“无味之味食始珍。无迹之迹诗始神也。”所谓“但见情性,不睹文字。”所谓“有血痕,无墨痕”。
       
  歌词中的自然佳作同样如此,推敲字句不易觉察其工巧所在,听起来却是那么流畅平和,仿佛渗入你的心底。试看乔羽的《我的祖国》: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
       
  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
       
  船上的白帆……
       

       
  这首当代家喻户晓的歌词,人人喜欢,然而它的妙处却不大容易被发现。其实,字字句句都是经过精心构思,反复推敲的。比如,开头之“大河。”若用“大江”固有气势却不够亲切,若换“小河”虽切近生活却少气派,惟独“大河”才能兼有二者所长。又如“波浪宽”之“宽”字,也很少见,惟它才足以显现出河宽波大而浪却不汹涌的平静宽阔的气象。再如两个“惯”字,实在太白话了,但用在这里却饱含着一种对家乡的亲昵感,依恋感,自豪感,它的潜台词仿佛说:乡音百听不厌,乡景百看不烦,越听越亲切,越看越喜爱。这就叫平中出奇、俗中透雅,所谓“功夫深处却平夷。”总的来说,乔羽词的妙处就在于自然,一种“工巧之至”达到的自然。这一特征贯串于他的许多作品之中,例如《人说山西好风光》,单看它各段的结尾就是神来之笔:
       

       
  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地流过我的
       
  小村旁。
       
  你看那白发的婆婆,/挺起了腰杆也像十
       
  七八。
       

       
  “哗啦啦”之声,既写出汾河水势之充沛欢畅,也表现了它同山西人亲密无间的深情;白发婆婆的形态更活龙活现人老心不老的时代精神,妙趣横生。
       
  上述两种自然在诗歌创作中常常互相融合、吸取,有时难以区分。钱钟书在分析自然的两大宗“一则师法造化,以模写自然为主”,“二则主润饰自然,巧夺造化”后指出:“窃以为二说若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真正的自然语既可能“师法造化”、“天然偶得。”也可能“巧夺造化”修饰所得,或者,二者兼有之。当然,这二者当以前者为主,从审美情趣上看。它们有深浅之别,浓淡之异。(民歌之清新自然往往是文人之作难以达到的)。而且,“得之学问”的那种自然,往往要经历一个艰苦漫长的磨炼过程:即苦心经营一抛弃文采一渐趋平淡。这第三层境界,即是两种自然的融汇。所谓“平中蕴奇,淡中有味”。袁枚说:“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这是脱弃了华丽外衣后,显示出来的本色,这种自然境地,决非人人都能做到。“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工纯始自然。”在我国百代诗人中,只有陶渊明、李白、王维等一流诗人能享此殊荣。现代歌词中真正达到这种自然“化境”的并不很多,我们只在乔羽、晓光、张藜、阎肃等歌词大家的代表作中才能发现。弄巧成拙的例子倒不难发现,有些词作,本来用的是民歌体的口语,因着意雕饰而失去自然本色。例如有一首写大西北生活的词:
       

       
  让西北风坐在我的怀中/抚摸思念山丹丹的梦
       
  幻/让祁连山睡在我的枕边/扬起赶马阳坡坡
       
  的牧鞭……
       

       
  词中声言“忘不掉信天游的呼唤”,却失去了“信天游”应有的天然之美。
       

       
  (本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