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美国寓公的叶落归根
《桂系三雄：李宗仁、黄绍？与白崇禧》李永铭 范小方 著
1949年11月20日，李宗仁离开大陆飞抵香港，入太和医院治疗。临行前他发表书面谈话，说明赴美原因，并将军政事宜及总统府日常公务托付行政院长阎锡山、秘书长邱昌渭及参军长刘士毅处理，全然不提蒋介石之名。程思远替李宗仁办完一切手续后，李决定把程留在香港，以便将来在香港有一个人牵线搭桥。蒋介石此时已坐镇重庆，闻知李宗仁抵港的消息后，不胜骇异。他一次次地派人去劝李宗仁回渝，假惺惺地保证将以“充分权力”交给李宗仁掌握。还亲自发电云：“望兄即行返渝，共商一切。”又让白崇禧力促命驾。谁知李宗仁主意已定，避不返渝。眼看李宗仁去意已决，蒋决定对李摊牌。他派朱家骅、洪兰友再去香港，将国民党中央常会决议带给李宗仁，以当前国家局势之严重，西南战况之艰危，中枢不可一日无人主持，仍切望李代总统同志迅返中枢，力疾视事。万一为病势所不许，再请总裁复行总统职权。李宗仁告诉朱、洪说他具有“法统地位”，不受中央常会决议所约制。朱、洪二人无可奈何。
12月5日，赴美手续及飞机包租均已办妥后，李宗仁携其夫人郭德洁、长子李幼邻、次子李志圣，以及李汉魂、黄雪邮等10余人从香港启德机场起飞赴美。12月7日抵纽约，住进哥伦比亚大学附设长老会医院。经医生诊断，李宗仁患十二指肠炎，迅即动手术，术后康复很快。1950年1月20日出院，租屋住在医生家隔壁，继续调养。李宗仁出国后不到两个月，大陆除西藏外已全部解放了。10万桂军被歼，白崇禧这个与中共“汉曹不两立”的反共人物，在输光了最后一点本钱之后，只身飞往海南岛，然后去了台湾。李宗仁原拟两个月为期，病愈返国的。现在大陆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去台湾无异于自投罗网，“恐欲求为张汉卿(学良)第二也不可得了”。无奈之下，他只有在美国暂居下来。
偏安台湾的蒋介石急需名正言顺地复职重当总统，而这就和蒋记“宪法”发生矛盾，和李宗仁发生冲突，于是李宗仁和蒋介石隔着太平洋开始了口水战。
1950年1月20日，台湾“监察院”致电李宗仁，催其返台，语多指责，实际上是对李宗仁意向的一次“火力侦察’。李宗仁知对方来意不善，遂在9天之后，用“代总统”名义复电，说不能立即返台，因病体尚未康复。2月2日，又去一电说：“赴美就医未废政务，接洽美援，仍可遥领国是。”对此蒋介石岂能容忍。2月4日台北《中央日报》、《中华日报》、《扫荡报》同时发表社论，对李宗仁一致猛烈抨击，并呼吁“蒋总裁绾领国事，统帅三军”。李宗仁针对这一情况，以答复居正来信为由，揭露蒋介石‘首倡制宪，安可自负违宪之责”！并说：“现与美国朝野接洽反共复国计划……国家前途，尚大有可为也。”李宗仁赴美之初即派私人代表甘介侯到华盛顿拜会艾奇逊国务卿，洽谈与杜鲁门总统会面事宜，艾奇逊和杜鲁门均同意与李会面，并准备以国家元首之礼接待。
蒋介石密切注视着李宗仁在美的活动。2月13日，国民党中央非常委员会委员联名致电李宗仁，促其返台。次日，李复电，以医嘱不能远行，拒绝回台。当天，台湾“监察院”指责李宗仁滞留美国遥控台湾政局，为此向“国大”提出弹劾。21日，国民党中央非常委员会再电李宗仁，限李三日内返台，否则放弃总统职务，如不照办，则由蒋复职。23日，国民党中央非常委员会决议，请蒋复职。24日，“立法院”通过全体委员电，请蒋介石恢复视事。3月1日，在李宗仁与杜鲁门会晤的前一天，蒋介石终于撕破面皮，在台北发表文告，宣布“复职”。当晚，李收到蒋的电报，告之由于环境的需要，他已复任“总统”，希望李以“副总统”的身份做他的特使，在友邦争取外援。李宗仁立即在纽约举行记者会公开指责蒋复职是违宪之举。其实李宗仁与蒋介石打了数十年交道，明知斥责本无济于事，蒋的意志就是法，但李偏要做出“总统”的样子，不过是想保持一点尊严罢了。
蒋介石在台复位，李宗仁决定定居美国，但他们的争斗仍在继续。1954年1月，当李闻知蒋欲做终生“总统”时，立即致函蒋介石：“迩者，总统六年任期届满，正为吾侪还政谢罪之时，岂意私心恋栈，竟欲令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违法选举第二届正副总统，舆论哗然，国际侧目。中外人士，均认为此种选举，违法乱纪，决不可行。深望深长考虑，以免蹈袁世凯、曹琨之覆辙。”蒋介石对李的信不予理睬，他讨厌李在美指手画脚，于是指示“立法院”将“监察院”弹劾李宗仁案全卷送交“国民大会”秘书长洪兰友。洪电促李回台，对“监察院”弹劾案提出答辩。李认为弹劾案的提出和通过均为非法，因为“监察院”无法凑足法定人数。但是3月10日，台北召开的所谓“第一届国民大会第二次会议”第六次大会，对“监察院”所提“弹劾副总统李宗仁违法失职案”举行投票表决，罢免了“副总统”李宗仁。从此李宗仁成了流落异乡的一介平民，与蒋介石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断绝了。
无职无权的李宗仁在美国的生活平淡起来，真可谓“门前冷落车马稀”。本来国内去美国的人很多，为了避嫌，很少有人敢去拜访。李宗仁当年有机会结识了不少美国上层人物、达官显贵，有的还过从甚密，如今早已把李宗仁丢诸脑后，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寓居纽约期间，常来看他的是长子李幼邻一家。李幼邻是李宗仁元配夫人李秀文所生，从小由李秀文带大，留学美国，娶妻珍妮，生有四个女儿。李幼邻对从政不感兴趣，其时定居美国经商，1958年又将其生母李秀文接到美国同住在一起。每当儿孙们来看望时，李宗仁颇能享受一些天伦之乐。他特别喜欢自己的孙女们。孙女李雷诗回忆说：“祖父见到我们，除了紧紧地搂着我们，亲我们，还总是捏我们的脸蛋，直到捏出眼泪来了才罢手。我们爱祖父，可是却受不了他这种特殊的喜爱方式。”由于孩子们不会汉语，李宗仁虽在军校学过外语，但早忘得一干二净，和孙女们只好靠做游戏交往，或靠手势比划表达要说的话。
因为语言不通，他不能融人美国社会。1956年以后，他从纽约搬到新泽西的一所很简易的房子去往。这时他已雇不起厨师、管家，也招待不起客人住了。儿孙们也不大能经常来看他，客人越来越少，没有什么人和他开心地谈话了，他只好在读书看报中打发漫长而寂寞的日子。对于习惯了繁忙的政治、军事生活的李宗仁来说，这自然是百无聊赖的。李宗仁在美国的生活也很俭朴。他当官时，没有像别的国民党大员那样搜刮民脂民膏，在北平行辕当主任时搞了些钱，都花在了竞选副总统上。作为代总统，他带了一笔费用到美国，渐渐坐吃山空，想做生意买股票结果被骗又蚀本，只有节俭度日。曾为李宗仁私人代表的甘介侯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他常介绍一些中外教授来李家做客，以解老人寂寞。50年代中期以后，美国一些大学兴起了一股口述史学热。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学部计划为国民党前政要做回忆录，像孔祥熙、宋子文、胡适、顾维钧等都在他们的计划之列，李宗仁也不例外。在征得李宗仁同意后，哥伦比亚大学派唐德刚博士负责《
李宗仁回忆录》的采编与撰写工作。从1958年到1965年七年间，唐经常到李家访谈，与李商讨相关细节。这事多少排遣了李宗仁的寂寞时光。
尽管如此，作为政治家的李宗仁，每天都在关注着大洋彼岸的中国的变化。
1955年的春天，万隆会议召开。中国出席会议的首席代表周恩来在会议期间发表了关于台湾问题的声明，指出：台湾是中国的领土，解放台湾是中国的内政问题，中国政府愿意同美国政府坐下来谈判，讨论和缓解远东紧张局势的问题，特别是缓和台湾地区的紧张局势问题。中国人民愿意在可能的条件下，争取用和平的方式解放台湾。这个消息，使身在异邦的李宗仁异常兴奋。他认为台湾问题必须解决，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的声明，为解决台湾问题指出了正确的途径。为此，他立刻给留居香港的机要秘书程思远写信，叮嘱程思远同海外爱国人士交换意见，并替他准备一个文件，以备在适当的时候公开发表。时过不久，李宗仁即在美国提出了《对台湾问题的具体建议》，其基本精神是：台湾问题，只有政治解决最为有利。美国撤退第七舰队，恢复国共和谈，美国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目前暂时划为自治区”，随着时日推移，真正解决问题。在建议中李还表示：个人恩怨，早已置之度外。惟愿中国日臻富强，世界永保和平，别无所求。
这个《建议》引起的反响是强烈的，台湾骂他为‘共匪张目”，也有人说他“年岁高而糊涂了”。周恩来看到这个消息后，马上敏锐地意识到，这是自1949年国共和谈破裂以来，李宗仁政治立场的首次重大转变。
1960年11月，美国大选揭晓，肯尼迪入主白宫，李宗仁以为麦卡锡主义已经消失，美国国会援蒋集团的头目诺兰也不在了，参院共和党中温和派占多数，肯尼迪有可能重新检查对华政策。于是给肯尼迪写了一封信，一面祝贺他就任总统，一面敦促他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以期奠定东亚和平。但肯尼迪回信说事关对外政策，容后缜密考虑。
1962年1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为维护领土完整，对印度的挑衅进行了自卫反击。帝国主义颠倒黑白，借此进行猖狂的反华活动。针对当时的时局，李宗仁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对中印边界问题的进一步探讨》，指出：自古以来西藏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印边界线几个世纪以来都未划定，尼赫鲁先生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随后入侵中国边境？为什么又拒绝与中国谈判划界，看来他在边界问题之外，还另有动机。第一，想利用边界问题解决内部困难。第二，想利用中印冲突来争取美援。美国朝野抨击中国对西藏行使主权，这样对美国毫无裨益，徒伤中国人的感情，宜三思之。
1963年夏，李宗仁接受了意大利米兰《欧洲周报》女记者奥卡斯托•玛赛的采访。在回答记者的尖锐提问时，李宗仁从容应对，纵谈国际形势和中国问题。他说：“我像蒋介石和国民党一样，是一个失败者。……我由于自己的失败而感到高兴，因为从我的错误中一个新中国正在诞生。……什么时候我们曾经有过像我们今天有的这样一个中国呢？”
1964年2月，中法建交的消息传到美国，李宗仁于2月12日在纽约《先驱论坛报》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劝告美国当局效法戴高乐政府调整对华政策。
李宗仁身在海外，可心系祖国，他渴望祖国的统一富强。他每天都在关注着大洋彼岸的中国的变化。报纸报道大陆的建设，尤其是广西的矿山的开发，使他感到‘共产党真了不起”。新中国的几件大事，也使李宗仁感到振奋：其一，中国人民志愿军将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从鸭绿江边赶回“三八线”，显示了中国军队的威力；其二，中印边界反击战中，把侵略者赶出边界，将所俘人、枪退还给印度；其三，成功地爆炸了原子弹。他说，我们统治中国多年，连一部像样的自行车都造不出来，我们不得不服输。
新中国的稳定发展以及日新月异的变化，对漂泊海外或滞留香港台湾的前国民党人士无疑是个巨大的感召。1956年4月28日，程思远回到首都北京，周恩来设宴招待程思远，并同程进行了轻松、愉快的谈话。他希望程到各处多走走、多看看。多看点地方，回到海外就多些材料讲。谈到李宗仁，周恩来说：李宗仁先生去年发表了一个声明，反对搞“台湾托管”，反对“台湾独立”，主张台湾问题由中国人自己协商解决。这是李先生身在海外心怀祖国的表现。我们欢迎李先生在他认为方便的时候回来看看。
程思远回到香港后，便把回大陆的经过写信告诉了李宗仁。李宗仁回信批评了程思远，说北京之行事关重大，事先应该同他充分商量。尽管如此，程思远的大陆之旅对李宗仁不能不产生极大影响。
1957年秋，程思远的女儿林黛(原名程月如)去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每逢周末，她都到李宗仁家做客。见到自己旧部的女儿，李宗仁十分愉快。他写信给程思远说：“一晤月如，如见亲人，一种思乡怀旧之情，顿时浮现心头，久久不能平息。”次年林黛回到香港，述说李宗仁生活情况，说李在美国住不惯，总想回国。不久李又给程写信说他保存着一些文物，希望能献给祖国。
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时，海外组织了一个庞大的代表团回大陆参加庆祝活动，程思远也被邀参加。10月25日周恩来在中南海紫光阁接见了程思远。程汇报了李宗仁几年来的动态。周恩来说：“德邻先生出于爱国热忱，要向国家贡献一些文物，政府表示赞赏。至于他有落叶归根的意愿，……希望他到欧洲先同你谈谈，然后再做决定。”毛泽东主席还亲自批示给李宗仁12万美元，作为他献出文物的奖励。程思远回到香港后，当即将此行经过函告李宗仁。
1960年秋，李宗仁为欧洲之行，先让他的夫人郭德洁女士到香港和程思远商量。为了摆脱美蒋特务的盯梢，商定会面地点在瑞士的苏黎世。程于1963年11月14日再到北京向周恩来请示。周恩来要程向李转达中共中央的意见，一是“四可”，那就是李先生可以回国定居，他决心回来，我们表示欢迎；可以回国后再去美国；可以在方便的时候再回来；可以在欧洲暂住一个时期再定行止。总之，我们欣赏德邻先生的向往祖国之心，但一切不强加于人，由他自己决定。二是“四不可”，李先生不要介入中美关系；不要介入美台关系；不要介入国共关系；不要介入第三势力。
圣诞节前一个星期，程思远飞抵苏黎世。李宗仁在欧洲南部休养了一个星期，也到了那里。两人见面，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说起。已经14年不见面了，程见李头秃了一些，两鬓皆白，但精神很好。午饭后两人在一咖啡馆找一个僻静的座位，彼此畅谈阔别后的情形。李宗仁说，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人到晚年，更思念祖国。如今民族团结，边陲归心，国际地位与日俱增，这样一个祖国，是值得我们衷心拥护的。程思远向李宗仁转达了周恩来对他的问候和“四可”的意见，李听完就说：“我只要一可，回到祖国定居，安度晚年。”
李宗仁回国决心已定，行前一个月，专程到李幼邻家里与元配妻子李秀文及儿子李幼邻进行了长谈。他先向李幼邻母子表示歉意，然后告知他们自己决定回国定居，要他们万万不可泄漏出去。最后他对李秀文说：“人说老来思乡，落叶归根，一点不假。我的一生，原来是四海为家，想不到也有思乡怀归的一天。如今深感去国之苦，苦不堪言。你若再住下去，也会痛苦的。”“你年纪也大了，还是回中国定居快乐地安度晚年罢，你在此言语不通，不能自己出外，又没有朋友来往，生活是很枯燥的。”李秀文说她“将来会如他所嘱回祖国养老”。
李宗仁辞别李幼邻母子之后，于1965年6月13日离美飞欧，此行将是他回国的第一程。他对外界说是要去欧洲小住，因为太太有病，已不能烧饭了。为着吃饭方便计，他们恐怕只能搬到瑞士他开餐馆的“舅爷’家附近去住，好就近在餐馆寄食。”美国当地的移民局因他1963年去过欧洲，并且按时在圣诞节赶回美国，很是放心，很快为他办了签证手续。李夫人则很快处理了房产，随后赴欧。程思远接到李赴欧的电报后，于6月18日第五次上北京，当时周恩来已去非洲访问，中央统战部部长徐冰、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总理办公室主任童小鹏、全国政协秘书长平杰三传达了周恩来对李宗仁回国一事所作的具体指示。次日，程离京南飞，起程赴欧做迎李归来的准备。
因签证延误，程思远6月28日才到苏黎世，李夫人郭德洁也飞抵瑞士了。为了不致暴露目标，住在郊区。但是嗅觉颇为灵敏的美蒋特务还是探知了李宗仁的意图，派人拿着白崇禧给李宗仁的电报，到苏黎世阻止李宗仁回国，劝李“保全晚节”。李宗仁原拟邀前国民政府地政部长吴尚鹰同行，还想等次子李志圣赶到后—起回国，忽接到紧急通知，要他们务必于7月13日下午2时前离开苏黎世，到巴基斯坦的卡拉奇。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早已做好了准备，在巴总统阿尤布•汗的友好帮助下，李宗仁夫妇在大使馆小住了4天。
7月14日，《李宗仁将返大陆》的新闻标题出现在香港《快报》的头条位置。
对于李宗仁回国，周恩来作了精心布置安排。毛泽东主席也十分关心，他在7月15日对周恩来的指示中说：“总理，你去上海是否多留几天，同李面商声明稿……李回国，你似应到机场欢迎。”1965年7月17日晚上，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由程思远和中国驻巴大使丁国钰陪同，在巴方的密切配合下，从卡拉奇机场起飞，在夜色中渐渐接近祖国上空。
而此时在上海，周恩来和陈毅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直到电话里传来“李宗仁一行所乘的飞机已经进入我国领空”的消息，两人脸上才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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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9月版
责任编辑：李尔钢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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