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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辞]故乡
作者:徐俊国

《散文诗》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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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可以选择在黎明前的黑暗啜泣。也可以选择麻木。在世事中飘零。
       可以选择离家出走。爱或者恨。甚至死亡。但就是无法选择出生。
       一个女人嫁到鹅塘村是命。我被生在遍布牛粪的苦菜地也是命。
       把辣椒水涂在乳头上的那个人,用鞋底打我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我泪汪汪地喊她“娘”!
       娘生我的地方我终生难忘。
       那天,蟋蟀在草墩上把锯子拉得钻心响。钻心响的地方叫故乡。
       至多
       对着一棵冻僵的小草喊三百声。春天才会苏醒过来:
       埋下老黄牛的膝盖骨。至少五百年才能发芽。蹿出花朵:
       逆着光看一个人的心脏。至少十遍才能瓣清里面的白雪或污点;
       爹交给我的活太多。一辈子也干不完:
       一群民工蹲在沙砾上喝西北风,至少九份红头文件才能追回他们的尊严和血汗钱;
       写下乡愁的“愁”字。至少需要积攒半生的月光和泪水:
       劝说六千遍刀剑才愿回到鞘里;
       鲜花再多。鸽子再多,蜡烛和祈祷再多,也不能让炸弹退回炮筒……
       多得不能再多了。如果还不够,把我的爱加上爱。善良乘上善良。
       他们
       朝上的部分落满灰尘。朝下的部分沾满泥巴。身体和心灵都沉甸甸的。
       生病很少打针吃药。挺挺就过去了。
       迷信太阳。崇拜祖先。点那么多香,烧那么多纸钱。无数次下跪,像高粱、谷子或向日葵那样。老了。风一吹,总是忍不住要磕头。
       他们沉默寡言。一生的话语一半是说给牛羊听的。
       许多辛酸的、贫穷的、隐忍的热泪,都是通人性的牲畜替他们流出来的。
       他们同姓一个“苦”字。
       他们住在鹅塘村。离我很近。
       天亮前我在纸上一写到他们,他们就躲到公鸡的长鸣中去了……
       听不见
       土地松了。软了,根在深处颤了一下,嫩黄的小虫翻了个身。
       春天来时弄出芬芳的声响,而我听不见。听不见花开的声音!
       露水哽在叶上打转转儿,听不见它坠落!
       人间最美的时刻到了。幸福在心上打夯的声音近了,而我只看见母亲跪在神龛前为我祈祷……
       听不见,听不见她念叨些什么!
       贫穷
       在我最贫穷的时候你爱上了我。我因此对贫穷充满感激。
       我更加喜欢这简陋的小屋、干净的大米、断断续续的炊烟,还有这空空的双轮马车、落日的平静……
       你看着我在生活中挣扎,疼着我的疼。湿着我的湿,看着我摊开稿纸,写不出一个字。我们一起埋下的星光和药片一天天老去。我还是贫穷。你把粗糙的手给我,我吻了吻,流下三滴泪:
       第一滴。你说下辈子还嫁给我:
       第二滴。你说灰烬和火焰有着同样的分量:
       最后一滴,你轻轻弹去我肩头的灰尘。转身去做我最爱喝的苦瓜汤。
       春天
       用一座小教堂的祈祷和它的花香洗净双手,挤挤脸上的粉刺,把体内的毒素逼出来。小鸟扔掉镣铐,翅膀呼啦啦全部弹开。轻盈的身子几乎是原来的两倍。一个人的目光和胸怀也是原来的两倍。
       一大早,我忽然想起那条冰融的小河。而冬天作了截肢手术的少女早就来到这里。微凉的倒影里,双拐上的绿芽让她久久发呆。春风泼下一阵雁鸣,少女的双肩。辽阔的地平线微微抖动了一下。
       那青紫的远山近看一定是绿色的。草长高了半寸。它身上的石块被抬高了半寸。
       还有啊——一对老兔子互相鼓励着走出坍塌过半的土窝,整个村庄的脚步,紧随其后且渐渐变暖……
       急雨
       倾盆而下:空中的浮尘湿了。
       苍蝇和草蜢被打翻在地。山顶上唱歌的少女从外到里全湿了。
       雷声像玉米棒子。砸向正在半坡上吃草的牛羊。砸向慌乱的鸦群和一个安静地收拾农具的人。
       我打芋头地经过。如果我是死后又回来寻找故乡的那个哑孩子。我不会躲避这场急雨。
       相反。我会蹲下来,陪着阔大的芋头叶子噼哩啪啦地哭……
       道歉
       怕弄出一点点声响。怕打扰那只捕食害虫的螳螂。我一再后退。浓重的影子盖住了春天的草地。我挡住了前面的阳光,耽搁了小草的呼吸和生长。
       哦!这不是故意的。总是这样,我忙着在生活中表白自己。一晃就是一生。
       被我踩死的秧苗永远活不过来了。我在白杨上刻下:“爱你一万年!”你感动得哭了。白杨身上却多了五个疤痕。
       我老了。拄着拐杖把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粗心时犯过许多错,无意中伤害过许多人。快进棺材了才知道。全是我的罪。
       趁现在还有力气说话,小草啊。秧苗啊,白杨啊,恩人和仇人啊,我要一一找到你们,捧出真实的泪水。郑重道歉。
         无论早晚
       无论早晚。风终将在菜架上停下来。
       月亮准时升起。它把白净的牵挂洒在每一户亲人的房顶上。
       千里之外。如果俯身。故乡的小河必鉴照出我羔羊一样的温情。
       草棚里的牲畜,你们睡吧。枝头上的浆果,灯芯上的叹息,你们也睡吧。
       留下毛毛虫守夜。让它在大地的心脏上。幸福地颤抖。直到变成蝴蝶……
       无论早晚,受过煎熬的事物终将亮出翅膀。
       不用等到天亮。推动谷仓的人总能找到沙尘掩埋的家园……
       祈祷
       愿我进入黑暗时不受任何阻拦。愿你们原谅我的从容和平静;愿我被芦苇包裹,蚂蚁抬柩,最后的哭泣能冻结某些人的冷笑:愿我的心脏得到公正的称量。血液中仅有的一点杂质被彻底滤净。我的眼珠能够多喂饱几只益鸟……
       愿最穷的人得到曙光和针线。流浪者在溪边安家。劳动者不再累倒在泥泞的田埂:愿庄稼和心灵一样繁荣兴旺。
       愿贪婪者吐出吞下的种子:愿我一天两次饮到露水。思念和清明节的小雨一样准时。愿我得到更多的蛋糕。更真实的泪水:愿你们善待我亲手种植的塔松。愿我坟头的浅绿擦亮你们的疲惫与忧伤。愿黑土不要堵住我的喉咙……
       我深深惦记着曾经生活的世界。有人抱怨时。我为他弹唱胸膛中的高山流水……
        低头
       如果不是低着头。即使眼眶里涌出泪水,我的悲悯也将浪费在自己的脸颊上。
       大地把我搂进她的怀抱。我因此爱上了低处的稗草。
       它们干燥或湿润地活着。我感动于这种自上而下的生长。低头去吻它们。
       它们摇晃着赢弱的身子。在风中接住我献给辽阔大地的哭泣。
       暴雨之前
       我坐在大地的耙上。风吹得我呜呜响。
       电闪了一下。雷鸣的麻袋很沉。地平线向下弯去。
       我看见怀抱婴儿的哑巴娘跪在泥巴里。静静地。用力捏压洁白的奶子。
       暴雨还没有来。她和所有的穷人一样。并不急着离开。
       她坐在大地的耙上,风吹得她呜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