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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力组合]与自身有关的拼图
作者:梦天岚

《散文诗》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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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嘴巴
       一
       我曾经原谅过它的贪婪,我甚至对这种贪婪抱有过深深的同情和理解,当我从狮子或者老虎张开的血盆大口中读到原始的本能时。当我的头脑里塞满物种的进化论时,我就知道了这种贪婪的深不可测。而嘴巴只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入口。
       色、香、味,之后,当我叼起一支点燃的香烟时,我才懂得属于我和我们的饥饿才刚刚开始。
       我无法煞有介事地去阐述这种饥饿,因为我知道有许多派生出来的嘴巴已不满足于长在脸上了。
       二
       我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我看到成千上万的嘴巴,在叠加,在打斗,在变形。在颤栗,我闻到了从嘴角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嘴巴也是一架钢琴,但它并没有说出什么。此刻,说,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动词。
       是这个世界的喧嚣阻止了我,或者说,是我本能地拒绝了这个喧嚣的世界。我一直以为。我要说出的是高山流水,我甚至错误地坚信,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挟带着金石之音。可现在,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缄默,原是这个世界之外的空白,显然,我无法将它填满。
       我突然想笑,好笑的笑。
       我的嘴巴缓慢地张开,我必须让它把持一个合适的形状和跨度。我原是一个多么胆怯的人,因为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包括自己目前的处境和所面对的对象。
       我真的想笑,当我一个人时,你完全可以想象,我的嘴巴会有多么地夸张,我的笑会有多么地放肆。如果你对你的想象有足够的自信。
       三
       其实,我是应该哭的,从嘴巴开始,调动起面部所有的表情,嚎啕大哭?或者轻轻地抽泣?我同样没有,我当然更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之一。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点小小的委屈,都会让我轻易地扁起嘴巴,那是一个能获得呵护和抚慰的年龄。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我应该是幸福的,而我并不懂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不记得怎样去哭了,我甚至怀疑是我的嘴巴得了健忘症。或许我也哭过,为了使我的嘴巴不至于彻底地荒芜。
       我甚至知道,你们看破了红尘,也看惯了红唇,但我还是要说,我的嘴巴需要眼泪的滋润。
       四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端详过我的嘴巴:稍厚的唇,算不上红润,但轮廓清晰。
       我把镜子举起来,举过头顶,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然后,我努力地张大嘴巴,再慢慢地合拢,再努力地噘起来,我重复着这样的行为,我也从没有去想过,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仿佛看清楚了自己的嘴脸,准确一点说,我仿佛看清楚了自己的嘴巴。这其实是一件富有讽刺意味的事情。
       谁能够理解?当我的嘴巴南一池泛动的波纹归复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五
       在一片沼泽地,我看到了火烧兰绵延的队列,它们灼烫的、在风中颤栗的唇,让我领悟到了真正的燃烧。
       关于它们,达尔文曾在一本书中谈到了一个极有趣的现象:
       火烧兰常利用唇瓣作“陷阱”来传播花粉。它的唇瓣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靠近花的基部。形成一个装满花蜜的大杯子,花蜜是昆虫造访的目标。另一个部分靠近花的边缘,形状就像一个码头。当一只昆虫轻轻落到码头的“跑道”上时,便压下了“跑道”,这样就可以进入到装满花蜜的杯中。昆虫进入杯中之后,具有弹性的“跑道”很快又卷起,套中了进入花蜜杯中的昆虫。昆虫要想退出去,就必须经过惟一的出口,这样它身上必定要粘上许多花粉。
       火烧兰,一个用心血浇灌的名字。我并不认为它们的计谋有多么天衣无缝,因为我更相信它们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中所表现的无与伦比的柔韧度,这是它们生命的宣言。我敬畏它们。
       与火烧兰相比,我的双唇其实是简单的,脆弱的,也是笨拙的。我无力去挽救什么,尤其当我在面对爱情的花蜜时,我原本干裂的唇才会感到由来已久的渴意。
       六
       “失去理智,迷了心窍,毁了记忆……在我心中燃烧的这一切情火,亲爱的,在你的怀抱中都将熄灭。”这是属于诗人波隆斯基的俄罗斯之吻。
       无可否认,是吻,让我暂时忘记了一个世界的存在,同时,也将另一个世界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两个世界对于我来说都是真实的。
       吻,让人变得轻盈,而轻盈是需要理由的。愈是当一个人不堪生活的重负时,他就愈是渴望这样一种飞翔。只有当一张嘴从千万张嘴中找到另一张嘴,当吻再把这两张嘴牢牢地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会真正体验到:失去重心之后的生活其实比原来更重。当然,也只有这样的重才会体现生活的质感。
       这是人生的一种悖论。我知道这种重量,除了生活,我还知道自身的重量和可能的飞翔。
       是吻,让我们懂得了话语之外的交谈。
       七
       而现在,我之所以守口如瓶,之所以让一座火山在尚未喷发之前就渐渐地熄灭,都是因为秘密。
       秘密是我内心的铭文,它们以自身的骨感和重量锲入到了厚厚的岩层。
       更多的时候,说,是一个相反的方向。
       还是不说了吧。
       我的眼睛
       一
       我敢肯定,是眼睛带动了我所有的欲望和全部的理想。
       一直以来,我都是那样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但,首先欺骗我们的,往往是我们的眼睛:最先泄露秘密的,也往往是我们的眼睛。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要把所有的罪过强加在我的眼睛身上。
       莱蒙托夫说:“黑眼睛,你是天堂和地狱,你的星光照彻我的心灵。”
       我自以为能够逃脱,而事实上我已无处可逃。曾经尝试过用一块黑绒布把眼睛蒙起来,外面再用一层厚厚的脸皮挡着,并省略掉所有的路径,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直接逃到自己的内心里去,以为这样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了。
       越来越多的人在重复着这样的伎俩,我亦是其中的一个。
       无数次,我总是错误地认为:自欺欺人是一件多么简单而又奏效的方式。
       二
       在乡下我曾经和一头老牛对视过。
       其实那天的天气很好,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澄黄澄黄的油菜花开得如癫似狂。
       一头老牛被人牵着从土塬上下来,我蹲在石阶上,我还沉浸在那天远地阔的遐想中,突然它长哞了一声,这一声长哞仿佛一下子让整个大地鼓起了春耕的激情。我仰起头来看了它一眼,与此同时,它也看了我一眼,它鼓凸的眸子里竟很意外地有着令人颤栗的忧伤。我至今也无法读懂其中的全部内涵。
       当我们的耳朵出现差错的时候,惟有我们的眼睛是值得依赖的。
       至少我这样认为。
       这头牛真的很老了,它这一辈子到底积攒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恐怕连它自己也理不清了。而它的眼睛所泄漏的只是其中的一点点。这一点点,就足以让我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心思去揣摩。同时,我坚信这头老牛也看到了我眼中的秘密,除了一个人自以为是的浅薄、好奇和一点点尚未泯灭的同情心,更多的可能是失望。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声长哞该是一声长叹。
       不错,我再也不会因为迎合某个春天的到来而违背自己的意愿了。哪怕这意愿是单纯的
       乃至单调的,我也不会因为某个春天眼花缭乱的色彩而丧失自我。
       三
       当一件瓷器碰到另一件瓷器的时候,意蕴着脆弱的身份已抵达破碎的边缘。
       总有这样的时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我是谁?”我经常这样问自己。你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想你肯定是认错人了,对于你而言,我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你又怎么能够认识呢?这情景就如同我面对同样陌生的你一样。
       “我是谁?”一个与你无关的问题,我正在寻找答案。
       “你是谁?”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问你,除了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还会有什么呢?
       当一双眼睛碰到另一双眼睛的时候,或许也意味着心灵的拷问也已在无声中开始了。
       四
       眼睛可以作证!
       无论是卑劣的,还是磊落的。
       我开始学会在黑暗中识别物体。一只匍匐在墙根的耗子和一只盛了隔夜茶的杯子被我同时看见,还有塑料桶里的一些准备漂洗的衣物,它们的静是真实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这一瞬间我看清了它们。看清了一只耗子从未有过的悔意,看清了一杯隔夜茶努力维持的体温,看清了那些衣物在此之前的动人姿态。
       值得一提的是,我还看清了自己,一个懂得了自我忏悔的人。现在,我坐在一张老式的、泛着油光的椅子上,时间就像是一枚接着一枚的铁钉,被墙上的挂钟敲打。为了看得更清,我用眼睛把自己也钉到了墙上,我感觉到我的心跳和挂钟的指针在一唱一和,我喜欢这种均匀的、不紧也不慢的姿态。
       我相信在这一刻我看到了自己思想的岩层:粗糙、冰凉,湿湿的,还滴着水。
       五
       或许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一个对身边的一切没有知觉的旁观者!
       许多人已经这样去做了,他们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面孔,我肯定他们看到了,但仅仅是看到而已,就像看到一座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房子,当然,他们也就不会去关心房子周围的围墙和树。就连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冷漠,都被打上了“自然”的烙印。
       我突然想到了两个词:权利、义务。
       我用手去触摸,这两个词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冰冷!就像我们现在的体温。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什么也没有看到!
       六
       在我原来的村子,有一个双目失眠的老太婆,她每天都要到井台边去汲水。她住的那间小屋离井台大约有两百米的距离,首先是从屋门前的台阶下来,然后是一段坑坑洼洼的路,接着是一道不高不低的坎,接着又是一段路,再接着又是十几级的台阶,然后才是一尺宽的井台,井里的水离井台大概还有两尺高。她每次都是用双手捧着一只铝皮脸盆,神态专注而虔诚,她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站在一尺宽的井台上,然后慢慢地、努力地俯下身去……
       半脸盆清冽的井水,在我的印象当中从未因路面的跌宕而淌落一滴!尤其是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一个汲水的老太婆竟会让整个村子也都跟着亮堂起来,安详起来。
       我曾经试图去帮助她,她竟然会微笑着拒绝我,我真有点看不懂。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看不懂的,一个双目失眠的人都看到了,而且看得更远更为透彻。
       七
       最近的一次流泪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因为一粒被吹进眼睛的砂子,它让我感到了疼痛和不适,如此直接而令人目不暇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而又大张旗鼓地对待一粒砂子:湿毛巾、清水、药棉、眼药膏……
       一粒砂子,熟视无睹的万千尘埃中的一粒,因为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因为一个不偏不倚的角度,让一个人不仅感觉到了,而且不得不重视它的存在。
       不仅仅是你们的眼里掺不得砂子,我的眼里也是。我看到许多戴眼镜的人,他们不完全是因为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