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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味泥土]九味泥土
作者:郭 辉

《散文诗》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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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雪
       这出乎意料的雪,仿佛一位远在北极的朋友,突然来到南方的面前,飘进晚报的头版头条,让天气预报大吃一惊。
       是谁徐徐打开了一匹苍茫?
       多年无雪,偏偏多雨多风,盼雪的我们像是期待远行人归来,门铃一响,看见的却是促销来历不明的产品的陌生人。
       我的双眼,满含隐痛。
       雪,在高处落着,把洁白的馈赠捧给山坡、河岸、田畴、屋宇、道路,还有树杆上已经泛绿的枝丫,并且使含苞欲放的桃花、李花、杏花,对春天陡地生出几丝生份来。
       天空,终于黎明一样干干净净。只有鸟影绝迹的雪地上,一个个细伢崽崽伸出胖乎乎红通通的手指,到处去抓雪,抓住了就不松开,像是要使劲攥疼这根从残冬背后甩过来的毛茸茸的尾巴。
       梅影迤逦,倒映雪上,是不是春天慢慢走近的足迹?
       晌午
       一地寂静。
       蝉音如水,如香火之上浮动的青烟。小南风从相思港那头走过来——谁的想象开始弯曲?
       一群鸡仔摇摇晃晃,在场院啄响细米似的阳光——散落的梦,如何复原?
       半瘫的老人,斜躺竹椅上,把沉默压出一声叹息。身后,熟悉得自己皮肤一般的杉木板壁,隐隐传来上个世纪中叶荷花、桂花和老日子销魂的气味。枕着相依为命的乡村,他要睡了。
       要睡了。
       亲切的拐杖已在旁边先他睡着,那看透了无常岁月的雕花把手,比老人的头垂得更低。
       最轻的影子,最大的风也吹不动。
       远处,一件红衣在飞……
       红蚯蚓
       倘若某天它闯入都市的街道,那些款式各异的时尚皮鞋,会不会发出一声声惊叫?
       这只是一种生活的设想。
       城市的楼群越来越密集,时尚的高度也一天比一天高。红蚯蚓不关心这些,它是泥土的宫殿里的隐居者,开春了,便打个呵欠,拱出地面,踱着悠哉游哉的步子,沿着同样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蜿蜒而来,把撒落地上的鸟啼一路捡起。
       春天很近。阳光很低。
       穿过土屋、竹篱、树影……它欣然呼吸青草茂盛的气味。在泥土下面蛰伏久了,满目的绿,适宜为心情保鲜。它霸气地粘住一缕真正属于自己的阳光,怎么也不想松开这一根充满生命的乡土的神经——紫红而鲜活的一闪,乡村的春天,又高了一寸。
       在都市水泥堆垒的硬化风景里,自己找不到栖息之地。
       这是一种真实的生活。红蚯蚓明白这个道理。
       苦枣树
       用手指一样的根,总在抓九重泥土中的苦味。那苦是能开花的,爬在春的肩膀上,淡白若无,仿佛一眨眼就会随风羽化。
       只有苦味,缠绕在根部;
       只有痛楚,流遍大地深处。
       花谢过之后,就挂果了。那么多的苦团成的果实,圆圆的,暗暗的,把它比喻成乳头也许有点儿勉强。但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枣子,确实是故乡母亲真正的乳头,以几分酸,以几分涩,以几分甜,喂养过多少苦胃呵!
       至今仍在反刍的胃,你磨碎了苦味的日子,能不能留住痛楚的记忆?
       哭丧妇
       又一位老者,驾鹤西去了。
       祭桌上,长明灯一闪一闪——是不是灵魂脱窍时最后的气息?
       为乡村的夜,裁亮了一朵哀伤。
       跪过了,拜过了,祭过了,孝家都歇下了。
       只有三两位村妇,依旧长跪不起,长歌当哭,有板有腔地捶打着灵柩,要死要活地拍击着胸脯。她们的眼里,却没有一点泪水。
       嗓音脆亮、悠长,且哭且歌,亦歌亦哭。不似悲哀,胜似悲哀。一一数尽死者的苦难和功德,古老的曲调,抑扬顿挫的悲声,听得孝子们也忘了抽泣。
       乡风悠悠,古韵悠悠……
       不是戏子,每一场丧事都来表演。
       没有剧场,所有的灵堂都是舞台。
       她们的歌哭。淡化了乡村的痛苦与悲伤,生动了乡野的幽默与情趣。
       每一次哭丧,她们都不会空手而归,她们的笑声,藏在孝家打发的包封里。
       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在寂静的长夜抬起没有泪水的脸,她们的笑声,只有自己的心,能够听见……
       芭茅根
       山山娘的坟,筑在后山坡上。坟上,长满芭茅根。
       山山娘没有来得及喂山山一口奶水,就扔下他走了。
       山山没有吮过娘的乳房。他只认得娘的坟,和坟上每年一绿的芭茅。
       当然山山还认得芭茅根,芭茅根不怕暗,不怕闷,长得嫩自嫩白;芭茅根不怕踏,不怕踩,生着很直很直的节。
       去菜园里挖土,去山林里打柴,山山都要从娘的坟前走过。每每累了,渴了,山山就要停下来,依偎着娘,靠一靠,歇一歇,就要一截一截地扯出些芭茅根来。有滋有味地咀嚼。
       芭茅根甜丝丝的,使每一个汗腺都张开了;芭茅根凉浸浸的,使每一条经络都舒展了;芭茅根甜得还有点涩。使山山的心,禁不住去回味苦苦乐乐悲悲喜喜……
       不知不觉间,山山长大成人了。
       山山不是吃芭茅根长大的,但胳膊上长出的鼓鼓力气,喉管里长出的粗粗嗓音。眼睛里长出的严峻目光,脑子里长出的热切憧憬。都被芭茅根滋润过,都被芭茅根喂养过啊!
       延绵不绝的芭茅根,是不是故乡不死的母爱呢?
       听一首新疆民歌
       连戈壁也柔软了。那些倔犟的草叶尖尖上,开满了激动的泪花。有多少石头。就有多少张开的耳朵,在谛听美丽的阿瓦日古丽。
       鹰,收拢翅膀,闪电样的目光变得湿润而温和。它正凝神注视着——那一匹匹比雷霆还要骄傲的骏马呀,腾空的蹄子,总也不肯落下,怕踏着美丽的阿瓦日古丽。
       旱烟锅红了又白,青雾僵直在毡房顶端。那一个仿佛入睡了的汉子,突然蹦跳起来,手中的套马绳,暴怒也似的飞了出去,想套住美丽的阿瓦日古丽。
       太阳闪耀着金光,雪山闪耀着银光,伊犁河闪耀着蓝光,神庙闪耀着紫光,沿着彩虹走向天堂的,是永远美丽的阿瓦日古丽。
       站立的蛇
       一岁的童年,爬行在庭院。
       夕阳下,草丛中,是什么一闪一闪,白白的,圆圆的,诱惑着我,一步一步爬了过去。
       这时,一弯影子,阴阴的,凉凉的,从背阳深处,正好朝着我匍匐的目光,爬了过来。
       就像一道前世的光芒,刹那间,洞彻了我混沌初开的意象——我们都是匍匐者,只有匍匐着的生灵,才与土地最亲,贴得最紧。
       我笑了,伸出小手,迎向那朵口吐的莲花。
       突然间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寒光闪闪的柴刀,杀气腾腾的扁担,凶神恶煞的锄头,一齐围了过来。
       还有母亲呼天抢地的惊叫!
       一个世所罕见的景象发生了——那一尾一生一世贴地而行的爬行者,没有溜走,没有逃窜,为了护住自己那一枚椭圆形的生命果实,竟然呼地一飙直立而起,站在了大地上,站成了一小——
       遗世独立的惊叹!
       后来。我长大了,不再爬行。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站立的蛇。
       江湖
       挎一袋子江湖,行走在他乡。
       在街头,在巷尾,一声声龙吟虎啸,吸引行色匆匆的脚掌。
       提腹运气,能二指断石;收筋缩骨,能一眨眼挣脱五花大绑。
       挥动着一把刀子。比比划划,晃花了世道的目光;魔术着另一把刀子,遮遮掩掩,忽地一下,已深深扎在了手腕上。洒点药粉,血就流淌,一滴,一滴,把缺了一角的铜盆当当砸响。
       装得下的是喜怒哀乐,装不尽的是世态炎凉。几声喝彩,几声丁当,能不能抚慰疲惫和心伤?
       一场一场的人生演绎,一程一程的雨雪冰霜……抱拳团团一揖,最爱把腰弯向故乡的方向;披两肩晚照归去,经常在打尖的客栈烫一壶星光,独自揉揉旧痕新伤。
       三更歇五更起。对故乡的思念从没打过烊。
       ……耳聋了,眼花了,头白了,背负的仍只是当年的那一囊月光。
       少年去闯荡。老来思故乡,死也要回到祖先的坟岗。
       丢下胎衣的地方,才能把魂儿安放。
       创作手记
       我曾经是吃过泥土的,荷塘里的藕,山土中的红薯,沙土中的萝卜,坡坡坎坎上的葛根芭茅根,挖出来扯出来后,只随便用衣角擦一擦,就狼吞虎咽般吃到肚子里去了,自然也把植物表皮上的泥土吃下去了,让我童年的空胃,得到一些补给和滋养。
       这世界上,也许只有泥土,是最为博大,最为无私,最为母性的。哺育万事万物,总是默默无言,吞吐生生死死,从来不动声色,把普天之下所有的酸甜苦辣,尽纳于胸。在经历了人生的许多风风雨雨,起起落落之后,我对生我养我将来必然葬我的泥土,对泥土所蕴含的种种滋味。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和体会。
       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回过头来看,那些从泥土里抠出来的东西,生命力总要久长一些。这一组散文诗,我是力求与泥土贴得近些。更近些,扎得深些,更深些。这在新潮面前,或许有些传统和老套,但我依然会朝着这个方向去尽力,写出泥土的味道。写出泥土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