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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黑暗之诗
作者:黄金明

《散文诗》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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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虎,老虎
       每一个人都囚禁着一只老虎,或遮掩着自己的黑暗。犹如入睡的老虎,在林莽间隐藏着利爪。我的黑暗并不大,刚好遮蔽双眼。我的黑暗是对黑夜的亵渎,是对明月轻微的嘲讽,你瞧,那个白色的圆形之物.它的阴影犹如环形的塌陷,它的光亮足够暴露它的幽暗。我的心灵小于茂密的丛林,而大于空旷的山冈。
       老虎在我的身体沉睡,而又旁逸而出,仿佛钟表里的时间,岑寂无声而依然不会停步。老虎消失了,就像我无法忆起的梦幻。我静坐于漆黑的房间,我的身体像一面凸透镜,凝聚着夜晚最浓重的黑暗并发光。黑暗是最大的障碍,我伸出手去,无法推动那面沉重的铁门。
       我是我自己的居所也是牢狱。我是我自己的峰巅也是深渊。我把守着自己,犹如虎奴管束着老虎。然而,我不是自己的主人、这就是我堆积了三十年的漆黑,从血肉上撕掉的爱情,那些无法完成的诗、悔恨的石头和忧郁的河流,几乎堆满我体内的深渊。
       纸上无法清理的黑暗,涌上我的眼睛并化为滚烫的泪水,老虎犹如红日,从我的身躯跃出,它斑斓的毛皮犹如灿烂的朝霞。而我每天持着扫帚,在黄昏下的庭院收集晚霞。那些年迈的云朵,那些腐朽的光线。像大鸟掉落的羽毛,已经尤法参与真正的翱翔。
       每一只铁笼都是老虎的障碍,正如每一个女人都是卡夫卡的障碍。那个脸容忧郁的人,肯定窥见了女人的黑暗或神的面目,而忍不住战栗。他颤抖的手。在纸上写下了人类的黑暗之诗。一滴墨渍那么大的黑暗,隐藏着神模糊的面容,即使是神自己也会感到恐惧。
       晚年的弥尔顿或博尔赫斯,从流逝的河水中触摸到了黑暗的镜子而没有悲伤,他们从劈柴上窥见那些永恒的灰烬。一轮闪光的明月,在每一个庭院升起,它并不能发光,但却照耀着辽阔的大地和卑微的草小。如此,黑暗的清除是必要的,但积雪的覆盖显得脆弱无力。
       我清除着内心的积郁。仿佛用泥刀刮着铁桶上的厚漆。那个悲伤的少年,收集着村庄的忧郁并据为己有。梦中的天鹅盗取着泉水和火焰,它的躯体因为被神占用而留下浓重的阴影。每一根羽毛都飘动着情欲。
       海伦是每一个战士的障碍,神的阴影在她的身上残留,特洛伊城转眼化为废墟。哦,我的海伦,毛皮斑斓的雌虎,她是每一个美人,她焚烧每一个时代,使每一个男人倾刻成灰。如此,爱情是心底的黑暗。还有更深切的恐惧,渴望自由的老虎,被关入了牢笼。
       再也没有老虎了,这就是每一片森林共同的悲伤,共同的黑暗。一个茂密森林的黑暗,大于每一棵树木黑暗的总和。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流泪的眼睛、老虎从我的身体跃出,只剩下我的躯壳。老虎从它的心脏跃出,只剩下斑斓的毛皮。
       再也没有老虎了。这就是我的悲伤。一个属虎的人,在幽深林莽跟老虎交换了身体,而来不及交换灵魂。铺设椅子的皮褥不是老虎,浸泡药酒的骨头不是老虎,在马戏团敬畏于少女的驯兽不是老虎。我隔着冰冷的铁栅栏打量着昏昏欲睡的老虎。一只老虎,有无数种活着的形式,但只有惟一的死亡。
       我在人群中寻觅老虎,我在麻小的脸庞寻找虎额的“王”字。哦,我在寻找自己的同类而一声不吭。我堆积多年的黑暗,宛若火药将被老虎引爆,那些火,那些光亮如此猛烈。无数只老虎从朝霞中涌出,它们就是那些朝霞,孕育着雨水和闪电。
       无数只老虎构成了斑斓虎皮的梦境,关于生命和自由,迄今没有找到栖身的躯体。关于光亮和安宁,迄今没有找到对应的灯盏。我在漆黑的夜晚,看见金黄的老虎一闪即逝,我匆匆写下这首关于老虎的诗,并不奢望能清除这片黑暗。
       道路
       不会有别的道路——大地的折痕,空气中浮凸鸟翅和广阔的空间、蔚蓝色的道路在海浪中涌现和消逝都是同一条道路,尘埃扑面而来。道路是一条绳索,将行人绊倒或缚紧。
       在惟一的道路,有的人在出发,有的人在返回,有的人在路上消融,他们的脚印像无形的兽。铜鼎上的花纹,犹如岁月的徽章,压入表盘的时光。心底涌起的风雪,像尘土在风中消逝。无形的,芬芳的,僵直的,空虚的,在流逝,在延伸,在闪电中焊接。新生的道路,在老路中迸发。一条小径被几代人吞吃并磨损,一条小径被人类踩烂,并被荒草淹没。有的人成了道路的一部分,有的人在沙砾中低唱并哭泣,他的头被踩入路基。
       大路朝天,笔直、平坦而广阔,它会将你送往何方,不会再有别的道路。天上的雨水,是一条绳索。闪光、柔软而空无,无数人向天上攀登走钢丝的人,揭示了道路的难度和危险、高空带来的轻盈和眩晕。他在摇晃,仿佛带动着道路晃动,开辟并享用道路的人,像轮子贴着路面飞翔,盲目而快活。他躺卧下来,像方形条石铺成的道路,无数人践踏而过,他们忽略了方向,忽略了目的。他们像陀螺在打转。
       而总有孤单的人,在路上独自行走,跟道路交谈并相互融入,还有桥。真实的桥,抽象的桥。那些道路的代用品,道路的链环,它们连接道路并成为道路的一部分,桥在建造,也在坍塌。许多人通过桥梁而到达彼岸,许多人像断裂的桥板,在虚空中坠落。像折翅的鸟,失去了飞翔。
       不会有别的道路,但每一个人的道路都是惟一的,它们从整体中脱离出来,他在人群中注视视着另一个自己,在别人的道路上留下脚印,他走着的是同一条道路,但没有人可以重复
       醉酒的民工
       秋夜。灯光黯淡。我在城中村,跟一个醉酒的民工遭遇。他扶着幽晦的小巷壁在呕吐,腐烂的岁月,锈蚀的梦想.这些污秽之物,曾经是甘美的果实,悬挂在村庄的果园。镜子中的果园,在异乡变成碎片。背井离乡,田园破败,村庄的黄昏已经降临,返乡的道路,在泥泞中断裂。
       人在城市,永远是白昼。而这是别人的白昼,幸好还可以喝醉,还可以快活地呕吐。坍塌的小桥,枯涸的老井,荒芜的小径,他在岁月的泥淖中跌跌撞撞,那些童年的烟花和玩具,像掠过草丛的青蛇,早已被泥土遗忘。
       我凝视着他。我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悲苦,我看着他犹如看见另一个自己。我曾经是他,我有一小部分,属于这个广大而卑微的人群,另一部分属于神秘的大鸟。大鸟远离城市,远离人世,当它在飞翔,或栖息于虚无的巨木。城市的大街和购物广场,只留下它的阴影。大鸟的阴影,在他的脸上堆积,像泥土在覆盖速朽的青春。然而,他不可能是大鸟。他的翅膀还没有长出,早已折断。他拭了拭嘴角,像擦掉童年的梦想。他望着我,似笑非笑,我不知道他是悲伤还是快乐。
       他脸上的表情在消失,像水在故乡的小河消失。那些高过河岸的黑色淤泥,长出了锯齿状的剑麻,像鱼类的魂灵,在空气中飘荡。他来了,他不再回去,他在小巷上摔碎了酒瓶,摔碎了泡沫中的家园。他掩着疼痛的腹部,犹如生活的苦胆存进裂。那些世代耕种的土地与谷物,那些磨损的农具与农事诗,那些消失了的歌谣与乐器……
       他靠在墙上呼呼地喘气,他就是古老田园的缩影。河水和鱼,从他的身上消失。五谷和菜蔬,从他的身上消失。野花和鸟,从他的身上消失。少女和爱情,从他的身上消失,那个天真而快活的少年,从他的身上消失……
       他像一只篮子,时光和风穿过他,树林和鸟穿过他,犹如水在篮中漏失。除了空荡荡的身躯,他什么都没有。除了劳作的双手,他什么也不能操控。他操作自已,犹如操作一件工具。他就是一架简陋机械,在不断重复的劳作中磨损。
       他是一块砖头。嵌入新砌的墙。他是一辆斗车,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向工地。他是一堆混凝土,在搅拌机中翻滚。他是堵塞的下水道,淤积着青春的暗伤、梦想的废料。他是一瓶二锅头,在民工们的喉咙轮流下灌。他是一片悲欣交织的醉态,窥见故乡的遍地黄花在旋转。
       酒店和超市不是他的,马路和轿车不是他的,公园和广场不是他的,城中村和小酒馆不是他的,幽暗的小巷和廉价的出租屋不是他的。嘎吱作响的简易铁床,传来了夜莺压低的嬉笑与饮泣。
       那个喝醉了的民工,他跟我擦肩而过,我认出了他身上的那个我,身体疲惫,心灵麻木,他步履沉重,犹如拖着镣铐在踉跄前行。他是我眼中融化的冰雪,迫使我流泪。他是我心底的石头,迫使我下坠。他是我脸上的尘土,他是我早年的悲恸,他是我无法洗刷的耻辱。
       一个醉酒的民工跟我擦肩而过,他在我的耳朵中呕吐并呼喊:“给你,我的青春、睡眠和休憩!给你,我的身体、血肉和毛发!给你,我的汗水、眼泪和叹息!给你,我的肉体、灵魂和爱情!包括我的权利、尊严和希望,统统都给你,为了活下去,不惜献出这无用的躯体。”
       黄金明:1974年出生。广东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广东社科院客座研究员,南方农村报副刊部主任。已出版诗集《大路朝天》、长篇散文《少年史》、随笔集《乡村游戏》、长篇小说《戴着镣铐相爱》等数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