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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奏鸣曲]在一个农家院子里
作者:刘 川

《散文诗》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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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早晨,母鸡唤醒我。它们争抢着矮墙下的草筐用以下蛋。我走向那铁井,它翘着的井把手像皮诺曹的鼻子,我哈气,去吹化那上面调皮的雪花,舌尖被扯下一层皮。
       爸爸,这出了名的酒瓶子,那天没醉,从废弃的机电井边走回,发现里面一只受伤的羊羔,跌进不知几天了,断了膝盖,全是凝血。抱它进屋。我们弯腰注视它。
       一个黄昏, 一只麻雀闯入我们排煤烟的小窗口,在狭小的屋内,在我的掌握中。后来又放它飞去。直到消失在夜色里。我的脸仍紧贴在窗玻璃上。
       先捡来一个又一个马铃薯,从霜打过的田垄里。之后用刀切着薄片,在平底锅里烙甜薯饼。外祖母笑着,把甜薯饼烙烤得又酥又脆。而她已经没有牙。
       谁把一匹白马扔在柳树下,马浑身的力量使柳树激动,一万只手臂挥舞着鸟儿和南风;柳树的宁静也染绿了缰绳,我看见马嚼着缰绳,当成柳条充饥。而它并没有逃走,它睡着了,身上驮着大片绿阴。
       我诞生在春耕期,那播种的妇女中,没有我母亲:她正费力地把我播种到生命的田垄上。那些犁没一把闲着,而父亲的牛轭,却悬挂在仓房中,他在忙什么?乌黑的脸被细雨打湿,一堆刨花中摇篮渐渐显现。床上的妇女,我用几分钟认识了你,并拥有了第一只乳房;那块裹我的棉布是正方形,带蓝花。外面是什么?光不断射入那窗口,而窗子上掩着窗帘,此时,我心目中的事物不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简陋的房间。母亲抱我第一次到门口:哦,那是春耕期,千百人在播种,那些妇女从前襟布兜里抓出大把的种子,扬洒到泥土里、我的眼里,她们把世界播进我的身体。
       折叠起这一串晾晒之物:全家人的衣物、床单、枕巾、被罩以及门帘。我脚踏着地面上缩小成一个点的身影,在院子里走动,抱着这干爽的衣物回到屋内,折叠这宁静的午后。 当我偶然抬起头,看到没有了衣物的晾衣绳,我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远处的雪山,挂在晾衣绳上。
       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中间是一盏十五瓦的昏暗灯泡。我记得它从昏迷长睡中醒来时向我的一瞥。第二天是新年,堆雪人的锹扔在墙角,雪花落在一张新的羊皮上。那羊皮挂在院子里的桦木杆上。桦木杆上有两颗星,我想,我认得。
       门打开,光一涌而进,照亮了庭院。鹤嘴锄;马槽、水泵、犁头……都惊醒。我被这扑面射来的光刺伤,急忙捂着脸,蹲下,那近视的老女人,那耳聋的老女人,妈妈,以为又是昨晚的风、日复一日的柳树。她的手收回,门关上,院子又沉入黑暗,一切光明都消失。
       心烦意乱的晚上,我会溜入这农家的小院。一把铁锹正支撑着星空,我不会挪开它,否则星星会落进麻袋。不会歌唱的蚯蚓在月光下出现,门背后的灯绳被风吹着,而它渴望着相当于一只手重量的拉力。我会钻入拴着一匹马或者一匹马与一匹马驹的棚圈,想躲藏一会儿。不是为了躲避与我有关的人和事,只是想把自.己放进这无声的事物中,放进土豆堆、棉花包或废马槽,吮吸那夜的神秘与幽静:当我忘了自己的存在,我才第一次找到了自己。
       那匹雄壮的马害了大病,就给它打针、灌下药粉,如果天亮前一直无效,就杀死这不能拯救的生命。点起灯来,杀了它,煮着吃,吃掉了马肉,再吃内脏,最后啃马骨,接着砸开骨头吸尽骨髓……直到用你装下它的全部,在半夜,把废弃的部分埋到土里去;没有能吃的了,就要赶在鸡叫之前把马皮缝成衣服、靴子,穿在身上。失去了一匹马可别为它惋惜,因为日头正升起来。推开门看到清晨的大路,别惦记着过去——抓过鞭子来,就会重新有一匹马在你身体里跑动!
       村里那个坏事做绝 的大流氓喝醉了,光着上身,跪在大路上,把走过的每个老女人都喊作妈妈(据说他妈妈已死了多年)。我妈妈走上去,拥抱他,并给他披上自己的衣衫。
       隆冬里一个雪天,我看到一个曾被其继父虐待的孩子,光着脚丫,抱回一只冻僵的狗崽。
       我能给予这名乞丐的只有惟一一块面饼子,而我看到这名乞丐把自己食物的一半给了另一个乞丐。
       一次我起得特别早,却发现父亲蹑手蹑脚,正在园中清除杂草;发现母亲正清扫道路;发现邻家的大伯正在山坡上栽下树苗……以及许许多多的人,一直就在夜色里劳动,他们像星星一样密集地遍布了大地。多少人像我一样浑然不觉——对一棵开花的苹果树,对大地上一株树,对在地上的一株革, 以及夜色中走过的那些人影……母亲放下扫帚归来,抹着汗水,我才知道:多少年来,浓浓的夜色是如何一层一层被劳动者扫掉的!
       她带着钉耙去耙平拖拉机犁过田地时留下的沟壕。而那沟里藏下了大风搬运的家产——树叶、草梗、卷成球状的蓬草和草籽。她小心地划着火柴,把它们引燃,看通红的火焰沿沟壕淌去,这样她才在那火的足迹后把那沟、把那灰烬盖起。否则会旋入更多的草籽,这片田地就会蜕变成草坪,退化成草地,重回到山坡。“嗯,草坪,懂吗?”她捏了一下我冻红的鼻子,继续干活儿。每年机耕地里都有她的身影,她对抗着那些倔强的草籽,对抗着那块想象中顽强的草坪。
       兔子,它失掉了皮毛,我获得手套。我插进去,是谁把兔子拔出?我的手停留在那个空缺上,那化为乌有的兔子没有了牙齿,也要用它的皮毛,咬我的手。
       油污的大手打开蜡纸包,取出一副亮闪闪的轴承,给手推车换上。十分钟后,那扔在院子里一年多的手推车又动了起来。这个奇迹让我保持着对手的敬畏。手,几乎与一切动词连在一起。
       捉来的松鸡,被关在铁笼子里,不安地低叫、踱步,一只翅膀受了伤,拖在地面上。它几十种颜色的羽毛让我惊叫。它是只雄鸡,积攒着旺盛的惊惧与力量。给外祖母补身子的松鸡,它不知道十分钟后的世界,它目前只有惊恐的美丽。而那老太太,像截干瘪的木头,尚在昏迷中。
       那些驴、马、牛拴在长溜木桩上,那些男人走来走去,掰开它们的嘴巴,看新的或被磨平的牙,以此判断年龄。那里祖父从不愿意去。呸,他说马粪弄到身上太脏。他端着茶壶喝茶,壶上有一处裂纹由我添加。我坐在牛车里的萝卜堆上,“一角一分钱一斤”地喊,牛是去年从木桩上买来的。如今它在缰绳里歪着头望向那边。如果下雨,人们跑开,把牲口扔在那儿,它们湿漉漉的,大口喘气,等待讨厌的交易结束。祖父最不愿从这集市的牲口交易处经过,他看也不愿看。他紧闭着嘴巴,只有我知道,那里面已没有了一颗牙。
       在黑暗中醒来,我的瞳孔比夜还黑,充满恐惧、温暖的床上已没有你,妈妈,你融入了邪黑暗之中。黑暗增加了体积、重量和密度,成为一个四岁男孩的最初记忆。他大张着嘴巴,想用泪水喊出惊吓,外面的骤雷,击碎大块的夜而后又缝合,雨密集地打在薄薄的屋顶,而今这些都已成了往事的道具。停电之夜,蜷缩的孩子并没有哭,他突然看到黑暗中的一丝光亮、你手中摇曳的一根火柴。我并不记得雨夜、暴风、雷鸣,我记得的:全是光明。
       邻居老太太死的那年,大家撬开她的一把锁,又一把锁……那箱子总共有三层,上了七把锁、最后众人取出一把生锈的钥匙。
       背着柴,往山下走。他沿着一条小路走。他朝着一扇门走。到了山脚,吐出一口气,放下柴担,放下柴担上沉重的落日。
       看着手头这么多新鲜、结实的干松木,我该干点什么呢?让它们有用。给日渐衰老的妈妈钉一口棺材也是好的。可妈妈跑来了,在我拎出工具箱之时,她在村口遇见了个钉梯子的大胡子,她献出了我们的钉子和木料。让他把梯子搭得再高一些吧.搭到屋檐上不算,最好搭到天上的一颗星。
       一个早晨,母鸡唤醒我。它们争抢着矮墙上的草筐用以下蛋。我走向那铁井,它翘着的井把手像皮诺曹的鼻子,我哈气,去吹化那上面调皮的雪花,舌尖被扯下一层皮……我如果要写下过去,就得记起那舌尖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