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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奏鸣曲]洞穴
作者:黄金明

《散文诗》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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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是一个人在地上挖掘,他弓着脊背,双手挥动着铁锹,他把头脑中关于洞穴的观念通过手上的铁锹有力地传递到泥土中去。
       从他挖下第一锹起,洞穴开始现身并露出幽暗的面目,那个敢于挖掘的人,在前进中弯下了腰。泥土在不断抛起,洞越来越深,那个挖洞的人已深陷其中。
       蓝天越来越远,那个洞穴似永无穷尽之日,他扔掉了铁锹,我看见他的头发在洞口飘动。
       2 洞穴并非出自某人的发现,更不是某人的创造。它本来就存在于泥土中,只要把多余的泥土搬走,它就会显露出来。
       然而那挖出来的泥土,无论放在哪里,对别的洞穴来说,都是一种多余之物。那个持着铁锹挖洞的人,苦恼于新挖出来的泥土,已经填满了原先的洞穴。
       3 那个持锹挖洞的人,他首先得腾出身体中的位置,并把头脑里的杂物清理一空,以便堆放那些挖出来的泥土。
       那些泥土越堆越高,缩小了地面跟天空的距离,但有些东西却无法抛弃,譬如月亮的碎片,那是爱情的矿渣在少女的胸膛熔化并浇灌。
       事实上,没有谁可以把记忆的钉子全部拔除,它们像山冈上遥远而黯淡的群星,尖锐而锈蚀,跟闪电般划过的铁锹擦出了火星。
       4 那个持着铁锹挖洞的人,忽然停顿下来,他侧耳倾听着阵阵从身体传来的挖掘声,大惊失色。他知道有人在他的双眼中向外眺望,并屏住了呼吸。但他无法反过来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他感到有一锹锹泥土被抛出体外,并进入现实中的世界。那个酷似深渊的洞穴仍在不断加深,他感到身躯正在被一把铁锹掏空,并变成一个洞穴的圆形内壁,而自己却在虚空中下坠。
       5 瓶子,坛子,甚至口袋,这些都是洞穴在生活中的模型。你可以把一个较小的瓶子,塞进一个较大的瓶子中,却不能把一个较小的洞穴,放入一个较大的洞穴里。
       如果所有的洞穴不是同一个,那么它只能是一个虚无,但那么多真实的洞穴,在泥土的减法中加深。你无法把一个洞穴,像萝卜那样拔离地面,它依赖那遮蔽它的一切。
       洞穴不过是一个虚空,但它需要坚实的四壁。在萝卜离去的地方,世界在泥土中凹陷,尽管下陷的尺寸微不足道,但那是一个人的观念,像晾晒的布袋那样翻转过来。
       6 那是一个人持着铁锹在地面上挖掘,那是一个人搬走了心中多余的东西,那是一个完美的洞穴在缓慢地成形。一个人像一架掘土机在跟大地搏斗,他仿佛要把越来越深入的洞穴挖穿,但搏斗的结果是扩大了洞穴的辽阔。
       7 一个人持着铁锹在地上挖掘,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在出土一件无形的古董。在去年,我曾见到一个人,在挖好的洞里种上树苗,并填上泥土用脚踩实。
       那个洞仿佛从来就没出现过,却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记忆中,他终于挖好了这个洞.我不知他挖这个洞有什么用,他正挖着的可能是一个树坑,也可能是一个阴险的陷阱。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在挖洞,而是在攫取地下的东西,譬如埋藏在岁月深处的地雷,譬如一个时代的肖像和勋章。
       8 他要亲手挖一个洞穴,这就是悲剧的叙事之初。向下挖,向下挖。挖洞的人,感到洞穴越来越深,他甚至看到了神秘的泉源,但他终于放下手中的铁锹。
       他发现自己早已置身于洞底中,一直在对着洞口反向挖掘,仿佛在一棵树的根部往前挖,一直挖下去就是树冠,每一根枝条都指向新的歧路,每一根枝条都蘖生新的枝条,他在无数个方向中迷失了自己。树冠前面是天空,辽阔的蓝天犹如没有边界的洞穴,让他深感绝望。
       他多年来的努力,只不过是在别人的洞中,盲目地挖掘而不自知。他所触及的并不是真正的洞壁,而是另一个洞穴的边界,把他跟别人的梦境隔开,与其说他在挖掘中丢失了洞穴,毋宁说他在梦中抱紧了现实。
       他几乎看见了脱胎于泥土的上帝,其实这是他在流水上弯曲的倒影,一个梦游者在雨夜回到了家乡。草木可以作证,这一次真的,但他在无限靠拢而最终无法抵达。
       9 仿佛不是他挖下了永恒之洞,而是这个洞带着他走向永恒。他担心一直挖下去能否再回到地面。他就是一把梯子,无数人在他的耳中往外攀登,而洞穴仍在无限生长,它犹如猛犸,在饥饿中吞食着时光和空间。
       他终于完成了这个洞穴,犹如荷马完成了他的史诗。洞穴的深度让他眩晕,他把铁锹投了进去,听不见回声;他把自己投了进去,看不见影子;最后,他把地球也投了进去,一颗蓝色的泥丸在碗底滚动而无人觉察。
       创作手记
       散文诗人的工作就是吹散笼罩在事物表面上的迷雾,消除它的神秘感,但必须要保留事物的完整性,甚至,这种揭示秘密的过程也是神秘的。换言之,散文诗人要做的只是呈现:把大地中多余的泥土搬走,让隐身于泥土中的洞穴直接露出——必须把洞中的所有泥土搬出来,但不要试图去增加什么。于是有了《洞穴》,这是一章纯理念的诗,但它在局部和细节上具有逼真和细腻的效果,理念不是孤立于语境中,而是在日常经验的细微之处显现,这得益于抽象概括和叙事艺术的深切结合。这是一首试图回到汉诗源头并在全球本土化的语境下重新生长的诗,它有助于确认我作为一个诗人的身份。这章散文诗中包涵了主与客、此与彼、虚与实之类传统诗学的重要理念,因此,与其说它是一章关于理念的诗,毋宁说是一章关于诗学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