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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厨师履历(小说)
作者:范小青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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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巧金虽然是女孩子,但她家里并没有重男轻女,因为无法轻她,她能干。王巧金的母亲软弱,又胆小,只要父亲不在家,她就会慌慌张张,东家借把笤帚,西家送把葱,她都拿不定主意。王巧金的爹是做木匠的,常年累月不在家,因此在王巧金的印象中,母亲永远都是一个提心吊胆、优柔寡断的女人。渐渐地,王巧金长大了,她成了这个家的核心,家中大小事情,她都能扛起来。在弟弟妹妹心里,大姐的威信比母亲还高一点。
       王巧金不仅有主意,手也巧,她剪的鞋样,她纺的棉线,她烧的菜,都是村里姑娘媳妇的样板。在农村里,手巧要比心灵更让人看得起。其实王巧金的手长得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灵巧,什么东西一到她的手里,她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
       王巧金的婆家和娘家,只隔一条河,却属不同的地区,何况河上没桥,也没有渡船,要绕几十里路才能走到,就觉得相隔的距离很遥远了。而且,这两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也很不一样,有些事情说道起来,竟然像是两个世界的事情。比如,王巧金村子里死了人,家里人很悲痛,就关起门来哭一哭,送葬那天,相邻也只是帮着抬一抬棺材而已。而河那边的风俗却完全不一样,碰到死人的事情,他们全村子的人,要大吃大喝三天,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这条河是大运河的一个分支,叫青木河,河面在他们这一段,比别的地方稍窄一点,两个村子的人,嗓门大一点的,隔着河也能够喊得应,但两边的方言,却也有相当的差距。比如“我们”这个词,一边叫“乌拉”,另一边叫“嗯代”。
       王巧金结婚的日子确定后,双方的家长要商量一些具体的细节,比如王巧金的嫁妆有哪些,又比如婚宴的桌数是多少,每桌都上些什么菜,都得坐下来细细地研究,如果意见不统一,还得第二次再商量。其实最后确定的内容,也不可能有什么特殊,不比别家奢侈,也不比别家简陋,基本上都是按规矩办。
       四冷盘,八热炒,整鱼,意见都是一致的,但是最后的一道大菜到底吃什么,有了点分歧。婆家说他们商量了用红烧猪蹄膀,这是最贵重的一道菜。可王巧金的父亲有点犹豫,因为以河那边的风俗,蹄膀并不如河这边这样贵重,是不能撑大场面的,他们办重要宴席一般都不用蹄膀。所以王巧金的父亲说,要不还是上只鸡,一只整鸡,更体面。他是走南闯北的木匠,比较见多识广一点。其实即使王木匠不说,大家心里也清楚,一只鸡不仅仅就是一只鸡,它是王巧金娘家人的面子,也是王巧金的身价。可是婆家却说,猪蹄膀已经定下了,不能退了。这话一说,娘家人面子上就有点下不来,倒不一定因为一只鸡比一只猪蹄膀金贵多少,主要是婆家没有征得娘家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决定了,这一点弄得娘家人有点不开心。一不开心,他们就不说话了。尤其是王巧金的母亲,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个懦弱的人,碰到这种争斗的时候,更是慌张得脸色发白,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朝王巧金看。
       王巧金也参加了这次商量。其实像她这样的准新娘,一般是不应该参加双方家长的谈判的。她们躲在背后,耳朵竖得长长的,心吊在嗓子眼儿上,等待着来自谈判桌上的点点滴滴的消息。她们就这样在焦心地等待中,等来那一场人生中最重要的宴席。
       王巧金和她们不一样,她没有等待别人安排她,而是自己直接参与了安排自己。王巧金的爹娘已经习惯了王巧金的角色,哪怕一点点小事,也非得看到王巧金点了头,他们心里才踏实,又何况这是王巧金的终身大事。
       僵持了一会儿,王巧金的爹和娘都看着王巧金,他们这一看,连带了王巧金的公公婆婆也都去看她。其实王巧金早就想发表意见了,但她毕竟念过一点书,也为了在婆家面前留一个好一点的第一印象,所以一直没开口。可是现在她不得不说话了,她就简洁明了地说,用蹄膀吧。
       王巧金的话让大家都惊讶了一下。娘家觉得女儿竟然手臂肘子朝外拐,人还没嫁过去呢,就先替婆家说话了。婆家也惊讶,新娘子如此深明大义,他们不仅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忍不住又多朝王巧金看了几眼。
       双方的惊讶,内涵是不同的,一种是惊讶里带点埋怨,另一种是惊讶里带点感激,又带点警觉。不过王巧金并没有很在乎双方家长的表情,她解释自己的思路说,蹄膀做压台戏,能压住阵脚,大家肚子里都没有油水,蹄膀更能解馋,肥笃笃的,烧得通红,浇上浓浓的红汤汁,肯定比瘦刮刮的鸡肉更实惠更受欢迎。
       王巧金的话惹得大家都咽了一阵口水。口水咽过之后,心情就和平多了,王巧金娘家也承认了这种说法。在受欢迎和体面的问题上,最后大家统一了,要蹄膀。在这个统一的过程中,王巧金娘家还试图提出一个新的方案,能不能鸡和蹄膀一起上,婆家说没有这种可能了,就这一桌菜他们都是借债借来办的。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家家都一样,王巧金娘家也理解,眼下风光,以后女儿就得熬苦日子,娘家舍不得女儿一进夫家就背着沉重的债务,就让了步。
       最后才议论到菜的水平问题,婆家说,那是没问题的,我们请的是方师傅。这一带的农村办宴席,要想讲究一点排场的,都请大厨方师傅。方师傅的名声倒没有受到青木河的阻隔,虽然河那边的人家办宴席并不请方师傅,但他们知道方师傅。所以,王巧金娘家的人,一听到请方师傅,脸色就好看多了。方师傅不是空着身体来的,他会将所有宴席上要用的锅锅盆盆都一起带来,还带着摆场子用的帐篷,甚至连油盐酱醋都会带来,东家只要将原材料像肉啦鱼啦蔬菜啦交给方师傅,方师傅端出来的,就是美味佳肴了,其他一切都不用东家操心。
       一切就这么既正常又紧张地进行着,结婚的日子就这么来到了。菜一道一道地上,啧啧啧的赞叹声也一道一道地跟上,看到来宾吃得喝得满面红光,王巧金心里高兴,她招呼大家说,还有菜,还有菜,你们慢慢吃。大家就朝她笑,但他们没有听她的话。没有慢慢吃,风卷残云般地扫光了每一只盘子里的菜,感觉着肚子就渐渐地胀起来。王巧金悄悄地跟天官说,他们这么猛吃,等一会儿大蹄膀上来了,吃不下了。天官就是新郎,他也在吃着,他一边吃一边说,吃得下,吃得下。
       压轴菜终于上来了,这是最后的高潮。方师傅一直在锅灶边忙着,这时候他也跟着蹄膀一起露面了,大家拍起手来,却不是拍蹄膀,而是拍方师傅的。有人说,方师傅,你看看,你的蹄膀烧得多好啊。方师傅微微一笑,端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算是敬大家的,大家也都端了酒杯敬方师傅。有人开玩笑说,方师傅,你一杯酒赚了我们这么多酒。方师傅仍然微微笑,喝过酒,他又回到锅灶边去了。
       肥大的红蹄膀端端正正地搁在每张桌子的中央,大家围着它端坐四周,但没有人动筷子,所有的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蹄膀,仍然是啧啧啧的赞叹,说,这蹄膀够火候,够功夫。或者说,都红到骨头里了,怎么会不好吃。王巧金也知道蹄膀烧得好,又红又亮,但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看到它的骨头里,她想这可能是一种夸张的赞美。王巧金喜欢听这种夸张的赞美,她听了很舒心,一直舒服到骨头里了。
       只是大家老是盯着蹄膀笑,老是不动筷子,王巧金就奇怪了,忍不住说,你们怎么不动筷子?吃呀,吃呀,烧得多好的蹄膀。其实作为新娘子,她已经太多嘴。新娘子一般只是抿着嘴笑,都不开口的。但王巧金就是这样的脾气,她改不了的。她其实也在时时提醒自己,今天和往日不一样,自己的身份特殊,得忍着点。可提醒归提醒,一到有话要说,她就也忍不住,话就出来了。
       听王巧金反复劝说,有人就用汤勺舀了一点汁,咂着嘴品过滋味,高声地赞叹说,啊呀,方师傅烧得太好了,汤都这么有滋有味。别的人也学着他,用汤勺舀汤汁喝。王巧金又忍不住了,说,吃呀,动筷子吃呀,别光喝汤呀。有人看着蹄膀,有人看着王巧金,大家笑眯眯,说,吃,吃。可仍然没有人动筷子。王巧金说,你们别客气,就这么一道主菜,你们这么客气,我们过意不去的。可奇怪的是,任她怎么说,大家还是不动筷子。王巧金急得说,你们不好意思动筷子,我替你们夹。
       王巧金拿了筷子,朝看上去烂笃笃的蹄膀戳下去,可她的筷子被什么硬东西挡住了,戳不下去,王巧金心里还想着,是不是这蹄膀烧得时间太长,太硬了。一桌上婆家的人都看着她呢,他们都知道她是个能干的媳妇,她可不能连块蹄膀都对付不了,王巧金不光手上使了力,全身都带上了劲,手脚麻利地往下划蹄膀,却听得旁边有人“哎呀”了一声,就在这片刻之间,王巧金手里的筷子“咔嗒”一下就折断了,王巧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失控,直往蹄膀上冲,筷子断了,撑不住手,手就直往蹄膀肉上撑过去,在那一瞬间王巧金还担心自己的五根手指和一块手掌心会把蹄膀揉烂了,哪知那蹄膀却硬邦邦地撑住了她的手,也撑住了她往下冲的身子,让她就那样手撑着蹄膀,身子半弯半直地站在大家面前。
       随即就有人笑起来,有一个人说,新娘娘,这是木蹄膀。王巧金从来没有听说过木蹄膀,木蹄膀?木蹄膀是什么意思?她呆呆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另有一个人说,新娘娘,你没见过木蹄膀?先前说话的那个人又抢在王巧金前面说,新娘娘肯定没见过,他们那边村子里都不知道木蹄膀的。另一个人说,是呀,他们那边村子里,很古怪的,连木蹄膀都不知道。大家应声道,是呀,怎么会这样呢,他们那边的人,怎么会这样呢,连木蹄膀都不知道。
       在大家的议论中,王巧金终于艰难地从蹄膀那里收回了自己的手,手上沾满了红通通的汤汁,王巧金尴尬地举着手,不知道怎么办了。有一个人说,新娘娘,去洗洗手吧。另一个却说,别洗,洗了多可惜,吮一吮手指头,方师傅的汤汁,比真蹄膀汤还香呢。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往王巧金手上看,还咽着唾沫,感觉他的嘴就要凑到王巧金手上来吮汤汁了。
       王巧金转身就往屋里跑,天官正在另一桌跟大家闹酒呢,忽然看到王巧金急急地奔进屋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也紧紧地跟了进来。王巧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沾满了汤汁的手还张开着,悬空着,竖着,不知道往哪里放。天官说,巧金,你怎么啦?手上怎么啦?王巧金一头火冒冲着他说,木蹄膀,木蹄膀是什么?
       天官也没有听懂王巧金的意思,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木蹄膀就是木蹄膀——他忽然想明白了,赶紧补充说,木蹄膀就是木头做的蹄膀。王巧金气得一跺脚,木头做的蹄膀,怎么能让人吃?天官已经感觉到王巧金整个身子发出来的火气,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恼火,又赶紧解释说,不是让他们吃的,是让他们看的。王巧金说,你们这地方,太古怪了,用木蹄膀骗人?天官辩解说,不是骗人,他们都知道的。王巧金说,知道也不能用假的呀,穷就穷,没有钱就少排几道菜。天官说,少排几道菜,你爹你娘也不同意的呀。王巧金说,真丢脸,太丢脸了!天官说,不丢脸的,我们这里家家都这样,别说木蹄膀,还有木鸡木鸭木鱼,甚至还有木猪肝呢。王巧金恨恨地说,亏你想得出来。丈夫说,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从前的人想出来的,我们家已经不错了,有的人家连鱼都用假的,我们的鱼可是真鱼——天官的眼睛老是盯着王巧金的手,看起来他也很想移开自己的眼睛,可刚刚移开,眼睛又不听指挥地盯上去了,最后天官终于忍不住,指了指王巧金的手说,再说了,虽然它是木蹄膀,可你尝尝,方师傅烧得多好啊!王巧金一口气噎住了,她的一只手一直都是高高地竖着,被又红又油的汤汁涂满了;被大家看了又看,这就是大家反复强调方师傅烧得多么好的东西,王巧金看了看自己的古怪的手,最后还是把手指伸进了嘴里吮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奇香异味猛烈地袭击了她,从口腔到全身,顿时麻酥酥的,两行眼泪就哗哗地淌了下来。
       天官又想不明白了,他在王巧金身边转来转去,说,咦,咦,好好的,你怎么哭了?王巧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伤心的情绪像山洪暴发一样奔涌出来,天官居然都不知道她伤心的什么。她想跟天官憋气,不理他,但王巧金的脾气是憋不住的,她含着两眼的泪,举着那只沾满了汤汁的红通通的手说,我要还他们一只真蹄膀。
       我见到王巧金的时候,她早已经是青木镇“巧金蹄膀王”的店老板了。青木镇是一个古镇,自从开发了旅游,这里的一些土特产又有了市场,特别是青木镇的红烧蹄膀,在沉寂了多年以后,重又飘香了。
       守在店面上的人是天官,他油光满面,长得很胖,和我原先想象中的天官不一样。青木镇文化站的老周也许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旁说,在这样的店里做生意,闻气味也闻胖了。这时候天官的脸正夹在一长排的红蹄膀中,他把一个个的蹄膀挂好,排得整整齐齐,天官的脸在它们中间晃来晃去,也晃得像个蹄膀了。
       我跟着老周和天官穿过店堂,穿过天井,来到后面沿河的作坊,作坊很大,里边除了蹄膀,还是蹄膀,远远地超出我对蹄膀的想象和接受能力,我只觉得头晕晕的,别说鼻子了,就连眼睛和耳朵里也充满了蹄膀的香味。
       天官说,巧金她娘和她妹子来了。他指了指凑在一起的三个女人,我一眼就认出了王巧金。虽然很出乎我的意料,王巧金很瘦,但我还是认定她就是王巧金。
       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现在我手里就提着这样一个蹄膀,它是精美绝伦的,它是完美无缺的。
       (摘自《长城》2008年第1期)